张开双手,仰望晴空2

両手ひろげて、空を見上げて2

原作:木原音濑

翻译:shiroganekasumi


本文为2008年6月出版的《再见我的爱》新装版中木原加写的番外。



启程去出差前开始,就一直在下雨。姓鸠屋的上司说“雨后地面会变硬”(注:此句原文「雨降って地固まるだ」为日文俗语,意为不打不相识,鸠屋在说冷笑话= =|||),但雨一直断断续续地下着,地面压根连干的时候都没有,冰见贵之和鸠屋困在了回程电车里。约二十分钟前,电车停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车上的乘客乱哄哄地一片躁动,广播里传来前方五百米处发生了塌方的消息。说是详情随后通报,但直到现在都没有半点消息。

“既然是塌方,那么就不可能在一两个小时之内修复了。还不如趁早回旅馆,离新干线的末班车只剩不到四十分钟了……”

看看表,上司咋了一下舌。贵之跟随鸠屋,到位于沿海城市的印染厂出差。这次企划的新产品牛仔裤,鸠屋无论如何都希望在这家工厂印染。但是以“没有先例”为由,保守的工厂方怎么也不肯答应,所以这次才特意前来作企划说明,好让对方体会到诚意。

今年刚进入公司的贵之帮不上什么大忙,但可以做些帮鸠屋放说明用的PPT、发资料等各种杂事,便和鸠屋同行。不知是不是被特地跑一趟的诚意打动,印染厂终于首肯。这些倒还好,因为是在企划阶段出差,因此开销只有交通费而已。本来当天就可以返回了,这次塌方让情况越来越糟。

“……喂,冰见,你在听吗?”

恍惚地看着敲打车窗的雨点,被叫到名字,贵之慌忙回头。

“啊,对不起。”

听鸠屋说这个案子的关键是说服印染厂,自己就为不能失败而极其紧张。大概就是因为这一点,当贵之得知得到了工厂的允诺,力气一下子抽光了。

“电车目前还动不了,这么晚了也搭不上新干线了吧。总之在能回去之前,先在商务旅馆住下吧。”

“是哦。幸好明天是周六。”

“真是的。”说着,鸠屋叹了口气。过了十分钟,电车终于返回到前一站。两人从那边坐免费公车,抵达有在来线的终点站也有新干线车站的S市,但新干线末班车已经开走了。

车站对面有数间商务旅馆,鸠屋在最近的一所旅馆订了房间。旅馆招牌上的LOGO是洛可可式的,是有着复古的感觉的旧式商务旅馆,但价格很便宜。时间已是十点多,贵之本想直接睡觉,可鸠屋说着“反正明天休息,去喝一杯吧”,拉贵之去了居酒屋。

说实话已经很困了,但想到这也是工作,还是陪上司去了。“到这附近味道最好的居酒屋去吧!”毫不认生的鸠屋对出租车司机热络地说。

在一家位于小路深处,装潢古怪但食物相当美味的居酒屋里,鸠屋不停地大吐苦水,说让课长接受这个印染厂的企划花了多大的力气。平常已经是够能说的男人了,酒精下肚后更是开足马力。不知不觉间,艰辛曲折的牢骚话转向女朋友的话题,最终鸠屋大叫着“别老是结婚、结婚的逼我!”趴倒在桌上。一起喝过不知多少次酒,从没见过他醉成这样,也许是工作顺心,多少放松了些的缘故吧。

自从开始喝酒,贵之就发现自己千杯不倒,再怎么喝都不会醉。因此出去喝酒时多半都要负责照顾别人。

在弱了些却仍然沉闷的小雨中,贵之有些粗鲁地把烂醉如泥的上司塞进出租车。抱着人没法好好打伞,一边照顾醉鬼一边走的贵之已经全身湿透。不负梅雨之名,雨绵绵不绝地下着,不曾停歇。把旅馆的名字告诉司机,贵之深深地坐进车后座,叹了口气。计程车雨刷不停地扫开雨滴,一瞬间甚至有种置身大海的感觉。

贵之拿出手机,打开邮件。尽管知道是父亲冰见启介发来的,但一直装没看见。“工作怎么样了?一直在努力吧?有时间的话,回家见一面吧。”

每周的星期五,父亲都会发来内容一成不变的邮件。如果是家长对孩子流于形式的义务,赶快放弃算了。贵之烦躁不已。

自从十五岁上了高中住进宿舍开始,贵之再也没有回过家。和父亲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贵之仍然没有原谅七年前父亲对自己所做的事情。



七年前……中学毕业典礼结束后的第二天。那天天色微阴,有些凉,贵之穿着粗呢外套骑着车。把车停放在不知来过几百遍的柊国广的公寓门口,颇有节奏地跑上铁制台阶。玄关处大门开了条缝,屋主柊总是粗枝大叶的,贵之只是想着“不锁门能行吗”,不抱任何怀疑,门都没敲就打开门。

“柊,在吗?”

没有回答。看过工作安排表,知道他今天休息。心想会不会是出门了,贵之走进玄关,觉得这里干净得有些不对劲。别说是鞋,墙边连鞋柜都没有,全部扔掉了吗。

好像有点奇怪……想着,贵之走到走廊上,看看厨房,“咦”地小声叫了出来。什么都没有,灰色的冰箱、冰箱上的烤箱、烧旧了的水壶,都不见了。跑到里面的房间一看,也是空空如也。窗帘没有了,日光从窗外直直地照射进来。只有大概是搬动家具的痕迹在榻榻米上留下不一样的颜色。肯定是搞错房间了……贵之转身要走,“有人在里面吗”,有个声音从玄关传来。一个中年男人正从门缝中往里窥探。是公寓的房东。

“抱、抱歉……”

贵之慌忙跑出房间。

“是贵之啊。我还以为是谁呢。”

中年房东锁上了房间门。从小学的时候起贵之就经常泡在柊的公寓里,所以房东认得。

本以为是搞错房间了,却并非如此。这就是柊的房间。

“那个……这里是柊先生的房间对吧。”

男人露出讶异的表情。

“贵之还不知道吗?柊先生昨天搬家了哦。”

“搬家?搬到哪里?”

“这个嘛,没问那么多。”

贵之莫名其妙地回了家。要是通知一声还能帮个忙,可这样一声不吭地搬走了,感觉好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肯定觉得跟小孩子没有关系吧。贵之郁闷地走进起居室,大白天的,父亲竟然在家。

“今天上晚班?”

父亲微微点头。在旅馆上班的父亲每个月都要上几次夜班。正要回自己的房间,贵之若无其事地问背对着自己的父亲。

“柊搬家了,爸爸知道吗?”

父亲的头只是轻轻摇了摇,缓慢地转过身。

“嗯。”

“请告诉我他搬到哪里了。”

父亲把正在看的报纸搁在桌子上。

“贵之,到我这里来。”

有种不祥的预感。每当父亲用这种平静的声音说话,大多是说教。想装没看见,但又想知道柊搬到哪里了,便磨磨蹭蹭地坐在父亲对面的沙发上。

“柊昨天辞了旅馆的工作。我也是今天早上听经理说的。”

“诶?”贵之低呼一声。

“搬到哪里我也不知道。他什么都没说,手机也打不通。”

柊和父亲在同一家旅馆做前台。要是辞职而且搬家……贵之终于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不知道去哪里了也联络不上,那么就再也无法见面了。指尖倏地变得冰凉。

“骗、骗人的吧。为、为什么!”

“他对经理说的是回老家。”

“我没听说过。”

贵之在模糊不清的记忆中搜寻。他好像说过是在海边。说夏天在海里游泳,太阳大得晒脱一层皮。但是没有问过他在哪个方向,什么地点。身体开始瑟瑟发抖。见不到他,见不到他了。想见面的时候见不到柊了。不会再被他抱住了,不会再被他亲吻了。我不要这样!

这不对劲。贵之用力握紧放在膝上的双手。莫名其妙。为什么要一声不吭地消失?就在这个时候,贵之注意到父亲注视自己的微妙视线。仿佛在同情,又好像对这样的发展局面期待已久。

“爸,你对柊说了什么?”

声音在颤抖。父亲没有说话,于是得到了确信。

“你对柊说了什么对吧!”

“没有。”

骗人!贵之大叫,双手抓住父亲的领口拼命摇晃。

“爸说了什么吧,你对柊说离开这里对吧,所以他才会走!”

初中二年级的时候,贵之第一次和柊做爱。到了初中三年级的下学期,父亲开始不愿意贵之在柊的公寓里过夜,因为他发现了贵之在做什么。但是他没有当面质问“你和柊上床了吗”,怎么可能会问。父亲自己的恋人就是男人,每个晚上都在做爱。

“冷静一点。”

贵之被父亲抓住肩膀强按在身边坐下。

“大概一周以前,我和柊聊过。”

贵之咬紧牙关,瞪着父亲。

“我问他,和我儿子以后有什么打算。”

脑中轰的一下灼烧起来。

“什么意思啊!你自己明明在和诚一交往,我就不能和男人交往了吗?”

“没人这么说过吧!”

“可是这样就把罪都怪到柊一个人头上了。你叫他放开我滚开对吧!”

“我没说!”

父亲出人意料地大声说道。

“我只是问他以后有什么打算而已……柊什么都没有回答。”

“这不是一样吗!不就是因为爸这么说,柊才离开的吗!他不就会以为自己被你责备了吗,太过分了!”

贵之忍不住当场痛哭起来。

“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把我的柊还给我!”

唯一能够安心的地方,能够避难的地方,能够被爱的地方……从那天起,贵之一直闷在屋里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一个劲地恨着夺走自己恋人的父亲。柊虽然生活吊儿郎当,个性却是认真的。他是受不了因为自己而被父亲责备,才抽身而退。实际上说不定被责备得更过分,也许被父亲责备染指小孩子。

在屋里关了两天后,贵之带着手头所有积蓄离家出走了。乘电车抵达最近的一处海边小镇,漫无目的地游荡。渐渐地钱花光了,肚子也饿了,正想着这么下去一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他的话不如死了算了,贵之接受了心理辅导。那是离家出走后的第八天。

父亲和诚一两个人来派出所接的贵之。父亲的眼睛下面挂上了黑眼圈,面色憔悴得好像马上就要倒下一样。看着这样的父亲,略微觉得有些愧疚,但却没有道歉。父亲只是说了句“好担心你”,并没有开口训斥。在回家的车上,父亲喃喃地说:“去找过柊的住址,但是没找到。”

短暂的春假结束,高中生活开始了。贵之住进了高中宿舍,再也无法忍受从自己身边夺走柊却和恋人诚一同居的父亲。无论是暑假还是过年,都没有回过一次家。打工的钱攒到一定数目,就到远一些的海边小镇去。茫然地哭着寻找柊的身影,全身都被绝望深深地折磨着。

到了大学,自然而然地不太常去海边小镇了,四处寻找只会徒增绝望。本以为一生一世的爱恋在十五岁上被无情撕碎,即便柊的面孔渐渐模糊,残骸仍然颗颗刺痛着贵之的心,狠狠地,狠狠地,从未停歇。



贵之支撑着睡得死沉的上司下了出租车。把醉鬼放倒在旅馆入口处的长椅上,贵之朝前台走去。旅馆是旧式的,钥匙已经备下了。前台的灯已经关掉,没有人在,取而代之的是柜台中央放着一块写着“有事请按铃”的牌子,以及一个银色的铃。按了按铃,门的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不久,一个年纪四十上下、身穿西装的服务员低着头走了出来。

“请给我钥匙。506号室,鸠屋。”

貌似很困地打了个小哈欠,服务员从身后的架子上拿出一把拴着细长钥匙圈的钥匙,放在柜台上。

“咦,冰见先生?”

很是惊讶地叫出的自己的名字。正纳闷着,贵之看看男人的脸,为那记忆中摇曳不定的脸庞惊愕不已。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贵之的脸,突然礼貌地笑了。

“您和我认识的人长得太像了……抱歉唐突了。这是钥匙。”

没有拿过钥匙,男人露出惊讶的表情。

“是鸠屋先生?”

“……柊。”

男人睁大双眼,合不拢嘴。眼睛拼命眨了好几下,才小心翼翼地问:“你是贵之?”

“嗯。”

说着,只见中年男人展颜一笑。

“实在是巧啊,嗯。你完全变样了,都不认得啦。不愧是冰见先生的孩子,长得真像。”

柊也变了。比自己印象中更矮小,眼角的皱纹也深了。

“一开始还以为是冰见先生呢。不过仔细想想,他也已经五十多岁了吧。怎么可能这么年轻呢。”

不顾茫然无措的贵之,柊滔滔不绝。

“冰见先生还好吗?和诚一过得顺心吗?”

“啊,嗯。”

柊把双肘支在柜台上,注视着贵之。

“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你十五岁的时候吧。然后过了……六年,不,是七年了吧。真不敢相信,你都上班了。日子过得好快。对了,今天你来做什么,有工作吗?”

“我来这里出差,遇到塌方电车停开了,没赶上新干线末班车……”

“是那个啊。说起来,今天没坐上末班车的客人有好几批呢。对你们来说是灾难,但对旅馆来说就是幸运了。因为不景气,就连周末也会住不满。”

听到“咚”的一声巨大声响,回头一看,本来睡在沙发上的鸠屋摔到了地上。贵之慌忙跑过去。鸠屋趴在地上,仍然打着鼾,呼噜呼噜的像地震一样,叫他也不睁眼。

“醉得真够呛。那位客人和你一起来的?”

柊从前台走出来,站在背后。贵之点点头,男人凑到耳边说。

“难道是你的男朋友?”

贵之满脸通红,大吼不是。柊吓得退后一步,仍然弯着胳膊微微举起手。

“我只是好奇而已啦。用不着摆出这么恐怖的脸色吧。”

贵之无视柊,拉起鸠屋的手。想把他带回房里,软弱无力的身体却沉得要死。

“我帮你吧。”

柊绕到另一边,抱住鸠屋的肩膀支起他的背,从两侧撑起毫无力气的男人。拖着醉鬼走的时候,乘电梯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有说过半句话。

柊一直帮贵之把鸠屋放在两张床中的一张上。

“呼……重死了重死了。”

放下大行李,柊轻轻捶了捶腰。

“再见啦,请好好休息。”

柊挥挥右手,迅速离开了房间。贵之一直注视着那个背影。



贵之总是在梦里看到和十五岁时分开的柊再次相遇的场景——在为了寻他而去的海边小镇再会,彼此心意相通后的私奔,在完全陌生的地方,虽然看不真切,至少彼此在幸福地生活。要是梦到这里结束就好了,可梦境总是有后续——两人被父亲找到,被拆散,还有以泪洗面度日的自己。每次做了如同现实一般悲伤的梦,胸口都好像要溃裂一样。但无论是什么样的梦境,柊和自己的心意相同这一点是共通的。即使是被迫分开,柊也应该觉得悲伤而痛苦才对。

一别七年,当初刚被拆散时那样的激烈感情也渐渐消沉。即便如此,对柊抱有的恋慕却未曾改变过。已经为可能再也无法见面而灰心了,却又忍不住想,若能相见,还是见一面的好。也曾想像过偶然的重逢,在电车里、在心血来潮进去逛的商店,和那个男人相遇。一旦相见,就能一瞬间回到十五岁的那个时候,柊被夺走而留下的缺口被填满,自己也就能得到幸福。

只把西装外套脱掉,贵之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屋外的灯光柔柔地透过玻璃照进来。没错,再会一定要伴随着感动与感激才可以——一言不发地通过视线分享喜悦,为被拆散的岁月而懊恼,为偶然的欢悦而落泪。本该如此的。发现是我的时候,柊一定要更惊讶,一定要感动才行,绝对不可以笑着说“好怀念啊”。

自从和柊分开,没有和任何人交往过。除了柊,不知道任何人。无法喜欢上任何人,连肌肤相亲都没想过。所谓的恋慕之情,都毫无保留地给了离开的男人。这是以自己的方式,给被父亲驱逐的男人的诚意。

可他却问鸠屋是不是“你的男朋友”。虽然见不到人,可感情是一心一意地给,柊却认为自己在和他分开的日子里跟别的男人发生了关系。而且别说嫉妒或是发怒了,听起来简直像是纯粹好奇才问的。

胃里翻江倒海,贵之捂住嘴。吐不出东西,但干呕仍在持续。连太阳穴都开始一跳一跳地钝痛。不是因为酒,肯定是因为压力。考大学的时候也曾经有过类似的反应。那时,考完试的同时,不舒服的身体症状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贵之按住太阳穴,幽幽地长叹一口气。



没有开灯的走廊很暗,空无一人的前台冷冰冰的。时针指向凌晨一点。贵之伸手按下前台桌子上的呼叫铃……没有出来。正犹豫着要不要再按一次,门发出吱呀一声,柊很是困倦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嗯……是你啊,怎么了?”

“……我头痛。请问有头痛药吗?”

柊一脸担心地走上前来。

“倒是有店里卖的药,不去医院看看,能行吗?”

“没那么严重。只是痛得睡不着觉……”

“等一下。”留下这句话,柊钻进屋里,拿了头痛药箱回来。柊拿出药,递给贵之一粒带包装的药片。

“这样可以吗?”

贵之盯着递过来的药片,缓缓抬起头,目光对上了正看着自己的柊。“你啊,真的长得和冰见先生好像。”

这是和柊再会以来,第二次听他说这句话。

“……你不恨我爸吗?”

哈哈……柊笑了。

“怎么可能恨他。我受了冰见先生不少照顾嘛。净觉得对不住他了。”

耸耸肩,柊垂下眼睛。总觉得有些寂寞的表情,和七年前的男人重叠了起来。贵之双手紧紧握住柊放在柜台上的右手。

“贵之?”

男人抬起头,微微侧首。

“……好想见你。”

声音在颤抖。

“一直……一直都好想见你。我好想见柊。”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

握紧的手指加了几分力气,发现柊有些退缩。

“喂、喂!”

贵之抓住柊的右手抵在额头上。一直一直都好喜欢。已经开始风化的感情鲜明地复苏了。自己爱着这个男人,爱到希望他能带自己逃走,希望他能从父亲身边把自己抢走。眼泪流了出来。不知道它意味着什么,更分不清是欣喜还是懊悔。

“……贵之……”

像从前那样,头被他一下一下地抚弄着。会这样抚摸自己的只有柊。光是想到这千真万确就是柊,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全身被漫溢出来的感情填得满满的,贵之完全没有注意到背后自动门打开的声音,有人走了过来。被抓住的手有些粗暴地甩开自己的,贵之心里一惊,抬起头看到柊一脸客气地微笑着说“欢迎回来”。

“给我钥匙。”

贵之身旁,一个看起来五十岁左右、穿着正装的上班族毫不客气地命令道。柊把房间钥匙递给他,鞠躬说“请慢用”。当男人的身影消失在电梯里,柊才轻轻叹了口气。

“来这边聊吧。”

贵之点点头,柊招手,示意到柜台里面来。平时客人不能进入的旅馆办公室,是一个约五榻榻米大小的小房间。和前台小却整洁的感觉不同,办公室的桌子上堆满文件之类的东西,墙上挂着大大的潦草地写着安排的日程板,对面的墙上被熨斗、加湿器等等客人会借用的物品杂乱地塞得满满当当。贵之被请到办公用的椅子上坐下。柊问了句“喝咖啡可以吗”,不等回答就走出办公室,拿了两个纸杯回来。

“给。”

递到手里的咖啡加了砂糖和奶,很甜。贵之喝咖啡是喝纯黑的,但却说不出口,只好把咖啡含进嘴里。柊在贵之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纸杯仍凑在嘴边,心不在焉地看着对面的安排表。

“我说你啊,没有恋人吗?”

这少根筋的问题让贵之有些恼火,回答说“没有”。

“现在没有,以前也有过吧。个子这么高,脸也长得像冰见先生一样漂亮。”

“没有。”

柊有些难堪地垂下眼睛,把咖啡放在桌上,点起烟吸了两口。有种常在柊的公寓闻到的味道,好怀念。

“这些日子里,我倒是和别的男人交往过。”

听到他坦白说出轨,贵之紧紧地抿起嘴,用力握紧双手。

“大概保持了两年吧。坚持了好久的,结果最后还是不行。再之前的男人……”

“我不想听这些!”

说了不想听,柊仍然不管不顾地说下去。

“跟你分手之后的七年里,我交往过的有五个人吧。嗯,就是这样,你也别盯着我不放了,早点找个好点的对象吧。”

自己为所爱的男人守节,男人一次又一次更换伴侣。交往时几乎每天都在一起,做过好几十次爱。无法理解的是,应该是彼此相爱却被拆散的,柊却好像忘了自己一样和各种男人交往。

“我爸跟你说了什么?”

“啊?”右手夹着烟,柊反问。

“我爸跟你说了不少吧。为了和我交往的事,被他骂过了吧?所以你才突然消失不见的吧?”

“喂喂……”柊举起双手。

“我们确实谈过你的事情,可是冰见先生没有责怪过我半句。”

贵之瞪大了双眼。

“冰见先生什么都没告诉你吗?”

听说了。听了,但是并不相信。柊熄掉烟,喝了一口咖啡。

“冰见先生问我,‘和我儿子以后有什么打算’,我答不出来。”

“……只有这些?”

“呃,就这些吧。”

“那你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跟我说就消失?”

柊又点起一支烟,瞥了贵之一眼。

“杂七杂八的太麻烦了吧。”

听到这句轻飘飘的话,感觉好像全身的血液都被一下子抽光了。

“冰见先生知道我们的事,却装作不知道。对中学生出手我一直有罪恶感,这也是个好机会吧。”

“……什、什么啊……”

贵之抓住男人的衣服前襟。

“那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对不起你。”

“什么叫对不起啊?为什么要道歉!莫名其妙,真是莫名其妙!”

贵之抓着柊的前襟粗鲁地摇晃着他。

“住、住手,贵之!住手!”

柊的怒吼声让大脑停止了运转。男人趁机后退,抓住前襟不放的手指松开了。

“冷静点,白痴。”

捂住衬衫领口处,柊平复着混乱的呼吸。随后柊强按着呆站住不动的贵之的肩膀坐下。

“……真是的……”

柊仍然站着,惊魂未定地俯视贵之。

“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没有我也没关系的。”

贵之的喉咙发出奇怪的一声“嘻”。

“别守着奇奇怪怪的情分不放,有中意的人就去交往吧,是男是女都无所谓。去跟那个人撒娇、哭诉、寻找安慰吧。这么漂亮的脸,对象可以随便挑的吧。”

“你为什么说这些!”

贵之用力按住左胸。

“我从来只有你,只喜欢你……”

“你知道过去多少年了吗?七年了啊,七年。我又没跟你有过任何约定,什么都没跟你说过吧。那你为什么还要等呢?不觉得是被我抛弃了吗?”

冷静的话语,扑哧一声插进颤抖的胸口。

“可是,我爸他……”

“我不是说了吗,冰见先生只是问‘和我儿子以后有什么打算’。”

有不祥的预感,就好像郁结在胸腔深处的东西就要被拽出来一样……不能再想了。贵之慌忙堵住自己的思考回路。那些东西一旦拿出来,肯定会变得很麻烦,会变得不可收拾。

“别再缠着我了。你说一直喜欢我,可我觉得不是这样。”

柊哼笑一声。

“你只是寂寞而已。因为寂寞才对我撒娇。我用错了我的纵容方式。明明不可以抱你,却还是出手了,也看不透最终结局。但被冰见先生一说,我还是照我该有的立场去考虑了——你马上就要上高中,也差不多了吧。”

“差不多了是什么意思啊!”

“十五岁就不再是孩子了吧,有人都开始工作了。”

“……那是什么意思啊?”

柊皱起眉头,挠了挠后脑勺。

“所以我觉得,就算没有我陪你排解寂寞,你也差不多可以自己找到人来陪你啦。”

明明不冷,嘴唇却在微微颤抖。那些支撑着寂寞的自己的记忆,骤然开始褪色,变得肮脏。

“真……狡猾。”

“啊,可能是有点狡猾吧。结果我啊,还是讨厌负起看孩子的责任,逃掉了。”

突然烟灰掉了下来。柊砸了下舌,把烧短的烟一把按熄在桌上的烟灰缸里。

“抱歉不能照你理想中的那样做。不过我就是这种男人。”

柊毫不在乎地说。脑中腾的一下像有火烧了起来,贵之抓起没喝完的纸杯,泼向对面的男人。

“哇,好烫!”

胸前的白衬衫上出现一大片咖啡渍。

“你在干什么!我还在上班啊。”

讨伐的言语已经听不进去了。贵之把桌上的东西、指尖能碰到的东西全部一件一件地扔过去。男人的脸色变了。

“喂,住手!别把人家的工作场所毁了!”

柊冲了过来。想挥开他,却失去了平衡,两个人滚作一团,栽倒在地。

“好痛……”

咚的一声闷响,柊抱住头,好像是栽倒的时候磕到了桌角。抱着头呆了一会儿,柊背对着贵之正要站起来,就被拽住领子往后拉。被翻了个身,柊说了句“你要干什么”,开始挣扎。贵之骑到男人的肚子上,抓住他的双手死死地按在地上。

柊在拼命挣扎,但贵之还是轻松地压住了他。身材不高大,手腕也很细。以前……那抱住自己的身体高大又温暖,值得依赖,可以安心。但如今,这个男人却最终变成被自己轻轻松松地压住的小小生物。

“走开啦!”

高亢到有些劈的声音怒骂道。架势颇大,但嘴唇在颤抖。正纳闷为什么要怕,这才发现是因为自己比他力量更加强大。

“不是叫你走开了吗!还是说你想跟我做啊?”

贵之感觉到自己的脸绷紧了。

“不管你是想插还是被插,想做就随便你,赶紧做完完事!”

贵之右手甩了柊一个巴掌,发出很大的一声,被打的男人睁圆了双眼。被打的左脸开始发红,柊突然开始瑟瑟发抖。

“别……别打我啊。我……我不是说,做……做就做吗……”

贵之松开压住他手腕的手指,改把双手放在那纤细的脖子上。自己的手指,像蛇一样圈住白皙的脖子,似乎可以轻易就勒紧它。

从微微开启的唇间,可以看到柊咬紧了牙关。

“……要、要杀了我吗?”

无法回答。连自己都不知道想要做什么。只是……好难过,好寂寞,好空虚。

“就算杀了我也根本没用啊。”

好想见他。一直都好想见到柊。但是想听的不是那种话。胸中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带着热度的感情,眼泪流了出来。眼泪漫溢出来,滴下来,打湿了柊的脸。

“太过分了。”

贵之大声抽噎。

“过分、过分、过分!”

贵之一边抽噎着一边把脸凑上去,吻了柊。男人的唇是湿润的,却又是冰凉的。骑在柊的身上,贵之在个子比自己还小的男人身上哭得像孩子一样。

“稍微像个大人一点……好吗?”

这样的话也已经听不进去了。贵之趴在散发着咖啡味道的胸口上,像猫一样蜷起了身体。



第二天,雨过天却没有晴,仍然阴沉沉的乌云罩顶。鸠屋怎么也睡不醒,临退房半个小时冰见才把他摇醒。到前台时还差五分钟十点,柜台前相当拥挤嘈杂。鸠屋因为宿醉,仍然浑身无力,就让他在大堂的沙发上坐着,冰见代替他去排队等待退房。正在结算的服务员里不见柊的身影。昨天他夜班,也许今天就换班回家了。

……后来,贵之骑在他身上哭了一会儿,没有得到柊的半句安慰,好不容易冷静下来才站起身。当柊也起来之后,他轻轻地掸掸背上还有腰,长叹一口气。

“好了,你回房间去。”

冰冷地放话之后,贵之被赶出了办公室。回到房间,贵之却无法入睡,坐在椅子上,一直看着夜雨。柊说过的话一直在脑中回旋。每每想起他抛给自己的话语,胸口都痛得像针扎一样。不想思考那时候的事情了,不想回想起来。模模糊糊中是多少明白怎么回事的,但却装作毫无察觉。因为要是发觉了,一定会更加凄惨而且痛苦。

“这是您的收据。”

女服务员和笑容一起送上的,是写有公司名称的收据。

“对了还有,请问一起来的冰见先生在吗?”

“我就是冰见……”

“这是柊委托转交给您的。”

印着旅馆名字的信封。贵之用颤抖的手接了下来。里面的东西封得严严实实。好怕。害怕得不敢去看里面罗列了什么。把收据给鸠屋,贵之把信塞到皮包最里面。就连在回程的新干线上也一直很在意这封信,却没有拿出来拆封的勇气。



第二周周日,天彻底放晴了,就好像上一周的阴霾都是假的一样。贵之和父亲约在大街上的咖啡厅见面。贵之只是偶尔回复父亲的邮件,就算打来电话也几乎不怎么讲话。大学毕业典礼都没有请父亲参加,父亲说要一起吃饭庆祝就职时也拒绝了,因此虽然住得近,却已有两年没有见过面了。

贵之比约好的时间稍微迟了一点,父亲已经先到了,坐在窗边。虽然已经年过五十,但看起来并不像。端正漂亮的脸,与中年发福无缘的纤瘦身体。父亲对自己外表并不在意,但他的恋人诚一讲究穿着,总是叫他穿上档次的衣服。今天父亲一身浅浅的单色衣服,很衬他。

看到贵之,父亲很是开心地微笑。

“好久不见了。诚一也很想见你呢。”

电话里也听他说过,但贵之坚决不要他一起过来。

“因为我想和爸两个人谈谈。”

和父亲同居的恋人诚一,是个开朗而亲切的男人。贵之并不讨厌他,他对自己也很温柔。要说唯一一个不喜欢的地方,其错也不在诚一。

小时候曾经问过:“爸爸喜欢我还是诚一?”父亲只是有些苦恼地微笑,并没有回答。真是诚实到让人讨厌的男人。父亲心目中的第一位无论何时都永远是诚一,自己必定要往后推。

女服务生来了,贵之点了咖啡。父亲要了冰咖啡。

“前阵子,我见到柊了。”

贵之若无其事地提起来。父亲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究竟在哪里?”

“S市。他在我出差过夜的经济旅馆里工作。”

“是吗。”父亲喃喃,“他还好吗?”

“老了,多少变成大叔了。”

父亲眯起眼睛笑了。

“柊比我年纪小一轮,现在大概四十岁了吧。听到别人的年纪,才深切体会到我也老了呢……不过,能见到他真是太好了。你一直在找他吧。”

想起办公室里发生的冲突,“再会”实在不能说是好事。

“你会跟我联络,也是因为遇到柊了吧。”

也不是……贵之答道。接下来,父亲再也没有问过关于柊的事情,只是把贵之的公司、工作等等挨个问了一遍。对话告一段落时,贵之豁出去似地问:

“柊是个什么样的人?”

父亲放下喝到一半的杯子,一脸不可思议地歪着头。

“你不是更清楚吗?”

贵之紧紧地闭上嘴。被他这么一说,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柊啊……嗯,感觉上是个很爱撒娇又寂寞的人。”

贵之在还剩一半的咖啡里加入砂糖,用小勺胡乱地搅拌。喝上一口,有股在柊的办公室泼洒的咖啡的味道。

“那个人啊,大概不喜欢我吧。”

为什么?父亲反问。因为讨厌照顾小孩所以逃走,这样的话贵之打死也说不出口。两个人都不再开口,再次陷入沉默。出差回来之后,贵之就在思考。越想就越是否定那时候的行为,徒增空虚。叫父亲出来见面,除了想得到“柊也喜欢你”的肯定之外,别无所求。

“你和柊……做过了吗?”

忽然,父亲问道。这是第一次被人以这种方式问起是否有肉体关系。贵之点点头,父亲双手捂住了嘴。

“事实上,我必须阻止你才行。”

“……这是个人自由吧。”

父亲摇头。

“对于不清楚对方和自己的心情的孩子来说,这种事实在太早了。但我愧疚得什么都没有说,没能阻止你。所以当那时柊抽身而退,说实话,我松了口气。”

我是最差劲的父亲。父亲喃喃道。冰咖啡里的冰块融化了,卡啦一声在父亲手中崩裂。

“你已经是大人了,所以我什么都不会说了。你已经到了自立和负起责任的年纪,所以不管你和谁交往、谈什么样的恋爱,我什么都不会说。”

用力握紧放在膝头的双手,贵之低下头。

“你和柊……还在交往吗?”

“……不知道。”

“自己的事都不知道吗?”对着赌气般冲口而出的贵之,父亲笑道。



和父亲聊过了,但完全无济于事。感情就是暧昧不清的东西,就连自己以前怎么能那样有把握,都开始搞不明白了。“初恋”这份深信不疑的感情摇摇欲坠,感觉上好像只是一种依赖而已,即使接过吻做过爱。

柊给的信一直原封不动地放在抽屉里。虽然很在意里面写了什么,却不想打开看,里面应该会写着对自己在旅馆休息室里的举动的责难,以及再也不想见面。

……够了。贵之对自己说。那种曾被当作是纯洁的恋爱的行为,不是恋爱也罢,是出于排遣寂寞的单纯交往也罢,虽然不情愿,还是认了。承认了只是把性当作那种“安慰”而已。本想坚持认为那是纯洁的恋爱一直到死,想把悲哀而扭曲的东西粉饰得漂亮而美好的……

总觉得只要信还在,就会一直拖着。刚要把它撕成两半,发现里面有硬硬的东西,里面不光有信。贵之拿出剪刀,小心地剪开信封。雪白的信纸折叠起来,包裹着一张照片。天空的照片。全身猛地颤抖了一下。中学的时候,去柊的房间时总是盯着这张照片。贵之用颤抖的手把相片翻过来,上面用黑色油性笔写着“对不起”。

猛然间,想起来了。寂寞得不得了的人,利用柊的人是自己。贪恋着尚未餍足的爱,紧巴住不放的人是自己。柊只是没有赶走这像不停凑上前来的小狗似的自己而已。得到治愈,有所归属,只要有了这些事实,自己就一定可以得到救赎。不需要什么理由,还好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理由。

贵之在手机里查找旅馆的电话号码。呼叫音响起,女服务员接了电话,贵之便告诉她请柊听电话。

“您好,我是前台经理柊。”

拿着手机的手微微颤抖。

“我是贵之。”

电话那端的人屏住了呼吸。

“我想再跟你谈一次。”

“我现在还在上班……”

柊的声音很冷淡。

“我去你那里,想再见你一面,只一面。”

“可以把号码告诉我吗?”

“啊?”

“电话号码。”

照他的催促告诉了他手机号码,电话那端便立刻挂断了。拿着手机正不知如何是好,电话来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您好,我是冰见。”

“不是告诉你我还在上班吗。”

柊的声音略显焦躁。

“抱歉。”

“电话突然打到工作场所,我很为难的。”

“抱歉,可是我想见你,想跟你说话。”

贵之紧握着手机恳求。

“不要。”

拒绝的字句简洁又完美。贵之说出第二句话,柊便抱怨说“你还真是蛮不讲理”。

“我不会蛮不讲理的,绝对不会的……上次真是对不起。”

手机那端沉默了下来。

“见了面也没什么用吧。算了,还是把我忘掉吧。”

也许会很为难。“临别”这个词在脑中一晃而过。但贵之心中无论如何都难以释怀。

“……为什么信里是那张天空的照片?”

“照片?啊……那个啊。没什么特别的意义啦。我只是想起你总是在看那张照片而已。”

怎么会没什么意义,很有意义。柊会记得,这就是意义。

“我想见你。想和你见面说说话。这次,我想认真地喜欢你。”

柊沉默了。

“我哪知道。”

得到这么一句突兀的回答,等了好久。


FIN.

2008.09.24 初翻完结


 


gira胡言乱语时间:

算是完结了吧……

如果发现了bug,请不要大意地告诉俺orz


当初看到最后一句话,只有一个感觉:抓狂…………………………………………

下一个动作是翻出《张开双手仰望晴空》,寻找那张照片在哪儿……因为俺彻底把那东西给忘了【囧】

这么看来其实题目应该是“天空”而不是“晴空”,因为照片上的天是有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