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时候会想死。并不是真的想不开,但偶尔就是会像被卷进漩涡中一样,有种追求的死亡的强烈欲望。而且,原因大抵都是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不免让人觉得太过散漫。

比如说,在干净的居酒屋厕所里,独自霸占着一个隔间,盯着雪白的马桶的时候。并不是因为他有盯着马桶看的怪癖,只是在反复袭来的呕吐欲望的压迫下,他只能弯下身对着马桶。酒醉的感觉就像每站都停的电车一样,在全身流窜,丝毫没有消散的迹象,让人烦躁不堪,而后又突然窜到喉咙。吐完了冲走,冲走了又吐。胃酸的酸臭味萦绕在鼻孔周围,眼角溢出了泪水,此时,田头真一又一次产生了想死的念头。

虽然仍有吐意,但继续闷在狭窄的地方只会让身体更不舒服,他走出了隔间。洗手水那冰凉的触感非常舒服,于是田头顺便漱了个口。一面用纸巾擦水,一面看着镜中映出的男人的脸。瘦巴巴的,没有霸气,目光也很浑浊……简直就是一张迎接世界末日的脸。

低下头,洗脸用的水池中轻轻落下了一片白色物体,从插花角落的一枝樱花枝上。明明没有风,一枚花瓣却……凋落了下来。

洗手间的开门声突然让田头回过神来。嘈杂声在一瞬之间传了进来,然后又消失远去。他叹了一口气,快步走向那扇连接着喧嚣的门。

“田头?”

他转过头。因为艺名叫广海贵志,他大多时候都被人叫做广海。自从到了东京之后,能意识到自己的本名——田头真一的,只有从家里打来电话或是写明信片的时候。可是,一听到有人叫“田头”,他还是会不自觉地做出反应。

他觉得自己不认识这个男人。深灰色的西装和白色衬衫,稍微有些松的深绿色领带,还有似乎已经穿了很久的黑色皮鞋。年龄大概在三十出头吧?他身上没有业界相关人士的那种时尚感,只是一副普通上班族的模样。

“是田头真一吧?”

男人状似亲密地重复了一遍田头的名字。他仔细地审视着那张有些扁平的脸。细长的双眼,稍有些外突的下唇……看见这个嘴唇,田头被酒精搅浑了的脑中“噌”地冒出一个名字,便不假思索地说了出口。

“优?”

男人的嘴角刻上了深深的笑纹。

“是啊,好久不见了。”

他是小日向优。已经隔了十年没有与高中朋友再会了。虽然曾经有好几次收到从家里转寄来的同学聚会的明信片,但田头从来没有参加过。优走近他,再一次露出了笑容。

“你和高中时真是一点都没变呢,还是这么年轻。”

“没有啦……”

两人明明应该同是二十八岁,但优看上去却老了很多。或许因为在田头最后的记忆里,他留着接近光头的短发的关系吧。细长的双眼认真地打量着自己,轻轻叹了一口气。

“果然淹艺圈的人就是不一样啊。很帅气……或者说很有型吧。”

田头苦笑。这些年,凭自己在媒体上露面的次数,根本无法被称为……艺人。

“我大学毕业以后就在这里的公司工作了。今天是有同事要辞职,所以就来这里喝酒,顺便算是给他开送别会,你呢?”

“和公司的人一起喝酒。”

优小声嘟囔了一句“这样啊……”

“好久没见了,我还以为能和你好好聊聊天呢……”

听到优满心遗憾的话,田头心里顿时涌起了对许久未曾相聚的朋友的怀念。今天是公司里平时很照顾自己的一位前辈歌手——夏田的新专辑录制完成的庆祝会,参加的人不少。就算自己一个人中途离开,周围也一定不会在意的。

“我离开倒也没关系,你呢?没关系吗?”

优轻轻耸了耸肩。

“说是送别会,其实也就是走过场而已。”

和优分开后田头回到座位上,说了声自己临时有事便中途退场了。不出所料,果然没有人出来阻止多余的自己。

先在店门口等着的优,在西装上罩了一件奶油色的薄风衣,右手抱着一个似乎已经用了很久的皮包。他骨子里都渗透了上班族的气息……田头感觉到。自己则是黑色皮夹克配件牛仔裤,加一双黑色长靴。虽然也有西装,但除了派对或是正式场合之外从没穿过。谈到该到哪儿去的话题时,田头一说不怎么了解酒吧,便被优嘲笑“亏你还是个艺人呢”。

白天明明穿衬衫都能闷出汗来,可一到晚上气温就骤然降低,就连着酒醉的脸颊都感到了一丝凉意。在大路上走了五分钟左右之后,两人拐进一个岔道,登上了一幢小小的杂居楼的台阶。那是一家只有吧台和一张桌子的小酒吧。优似乎是这里的常客,和应该是酒吧经理的四十多岁的男人亲密地聊了起来。

优喝啤酒,田头则要了Spumoni。二十一二岁的时候倒还会经常出来走走,但最近只要没有人约,田头就从来没出来喝过酒。有人敬酒时他从不拒绝,为了不扫大家的兴,多少也会喝点儿,但他原本就不是很喜欢酒。

“说起来,昨天在那边的高野公园赏花的一个年轻男人,好像死了。”

听到经理的话,优附和道:“哦~~……”

“好像是喝醉了之后,掉到河里去了。据说还不能断定死因是溺死还是酒精中毒。啊……真是对不起,我才不该说这么扫兴的事。”

优说着“没关系”,摆了摆右手,接着有嘀咕道“不知道在兴奋到极点的时候死去是什么感觉?”

“大概就像在高潮的时候心脏病突发一样吧?喝得烂醉,飘飘欲仙,也不知道自己溺水了……呐,田头你怎么想?”

田头根本无法拿马上风和酒精中毒作比较,只是觉得比起酒精中毒落得个溺死的下场,在做爱中死去还好一点,便回答道“大概马上风的死吧”,却被优敲了敲肩膀,嘲笑了句“色鬼”。

“对了,你没在唱歌了?”

听到优质朴的提问,田头拿着酒杯的手停下了动作。

“乐队解散了啊。后来在电视剧里看见你,我还以为你在朝这方面努力……”

田头把鸡尾酒放在嘴边浅浅地吸了一口。舌尖上留下了葡萄的苦味。

“我现在做现场乐手,或是后台伴唱之类的。”

“哦~~~~~~”优感慨地嘟哝道。

“还是和音乐有关的啊,真不错……”

虽然别人说“真不错”,但田头心中的滋味却很复杂。虽说是现场乐手,但他几乎没有工作的委托。比自己强的吉他手、伴唱满大街都是,不论是比自己年长的,还是年幼的……

会用自己的人,也就是同公司的前辈夏田而已。夏田也清楚地知道,田头无论是吉他还是伴唱的技巧都绝不算高明,所以只有在给新人偶像歌手制作专辑这种不一定要求高水平演奏的时候,才会让田头参加。而且还是田头的谄媚,才换来这偶尔的工作机会,否则演奏的工作根本不可能会轮得到他。

“我大学时候也组了乐队哦,还在现场练得挺能独挡一面呢。本来以为说不定能出道,不过毕业的同时,成员们都各奔东西,梦想就此破灭了。我是想一直走音乐这条路,但也有人不愿意在这种看不见未来的事上赌一辈子……”

优笑着喝干了啤酒。

“现在工作太忙,我都不知道时下流行什么音乐。”

优在西装口袋里翻来翻去,掏出一包香烟,熟练地点燃了一根。对话就此中断,为了填补这莫名的空白,田头也举起了杯子。作为一个高中毕业的同时就进入了现在的经纪公司,半年之后就以乐队形式出道的人,田头知道箱子机此时即使出口安慰,也只会徒显虚伪。

高中的时候,两人每天都不厌其烦地交谈着。谈那时候喜欢的音乐,谈和优一起组的乐队,还有无论练习多少次都唱不好的句子……就像喷涌的泉水一样,他们从来都不会缺少话题。

田头模糊地意识到,这种尴尬或许是十年的岁月带来的吧。十年前,为了给自己的高中生活留下最后的纪念,乐队参加了选秀,现在的经纪公司问田头“要不要作为一个乐手出道?”参加选秀的明明是整个乐队,被问到的却只有自己一个。

得到这份意想不到的幸运,田头没有告诉优和其他乐队成员。虽然未曾想过高中毕业后还能继续现在的乐队,他还是觉得自己在某处背叛了同伴们。可就算有这份背叛的罪恶感,不论别人怎么想,那个时候田头还是不打算放弃这份幸运。获得乐手这个头衔,靠音乐生活下去,是田头的梦想,是他理想中的生活方式。

突然,田头脑中浮出了一个男人的影子。想起他犀利的目光,田头苦笑了。那个时候曾想过再也不要和他见面了。可是,现在却极度怀念起那张脸来。他现在在做什么呢……那个奇怪又自我中心的人,不属于家也不属于学校,那个不属于任何地方的人……

“你弟弟还好吗?”

优回过头,答道:“啊,他过得挺好的。”

“力高中毕业之后也来这边了。”

“他考上大学了吗?”

听到田头的提问,优笑着答“怎么可能”。

“高中他就不停地反复逃课、休学,毕业的时候都二十岁了。跟我爸爸大吵一架之后,他总算是留下了一个高中毕业的文凭,但他那种人怎么可能会认真学习去考大学啊?他说家里‘太烦’,就来了东京,刚开始时借住在我家,但自从我结婚之后他就没有一个固定的住处……打工赚了点钱就优哉优哉地跑去旅行,钱花光了就又回来打工,一直重复着这个过程。曾经有一次,他打电话告诉我说,在旅游的地方护照和钱都被人偷走了,让我寄钱给他,可一问他在哪儿,他却说在厄瓜多尔。那种地方鬼才知道在哪里呢。”

优拍着膝盖笑了。跑到世界地图上都不容易找到的国家去旅行,还真像是力的作风。

“力还是老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我爸妈为这个事没少操心。有这么一个不肖的弟弟,我也真够累的。”

从优柔和的口吻里能感觉得到,虽然他很烦恼地叹着气,但心底里却并没有真正为此担忧。想到优和力这对只差一岁的兄弟高中时水火不容,看来两人的关系似乎已经有了相当的改善。

“对了,那家伙就在附近哦。上上个月从婆罗洲回来之后他就开始找工作,说是找到一份带住所的工作,就到我家里把行李拿走了。原来说是做酒保,但后来据说店长病倒了,他就升级当了雇佣店长。我偶尔也会去照顾一下他的生意。要不要一起去看看他?”

田头一时起了想见见他的念头。就算过了十年,他那犀利的目光,和目中无人的说话方式应该还是没变吧?如果还没有变的话,那么……好怕见到他。

“不、不用了。”

优没有理睬田头的拒绝,仍然不放弃。

“去吧。你也一直没有见过他了吧?我也想看看力吃惊的样子。”

田头苦笑着摇了摇头。优也没有再勉强,只是用一副有些迷惑的表情看着他。

这时传来了手机铃声。发出声音的是田头的手机,是夏田打来的。田头从座位上站起来,对优说了句“我出去一下”,便走到了店外。

“你居然先走,太过分了。”

口口声声说人过分,可夏田的声音里却混杂着笑声。或许他喝醉了吧。

“我刚刚有事,很抱歉。”

“……算了。对了,你那个什么事也应该完了吧?我想和你说会儿话,好久没和你单独说过话了。”

田头已经很久没有受到夏田的邀请了。偶尔,夏田会像突然想起来似地找他过去。

“你现在在哪?”

“K&J,老地方的店里。”

到那个地方用走的也花不了五分钟。田头答应他三十分钟后过去,便挂断了电话。原本还打算今晚回家里好好休息,似乎是不行了。

回到店里,田头告诉优,说自己临时有事。看着对方遗憾的表情,他也稍稍体味到了一丝不舍。告别时,两人互相交换了手机号码。

“我会再和你联络的,拜拜。”

优挥着右手,走下了连接着地铁的阶梯。又用一个父亲的表情笑道:“家里还有烦人的老婆孩子在等着呢。”

田头朝夏田等着的店走去,突然想起了喝醉之后掉进河里的那个赏花人的事。在最巅峰的状况下死去……如果放到自己身上,那或许就是十九岁那年夏天的露天演唱会吧。如果那个时候在巅峰状态死去的话,自己或许就成为一个传说了。不过这也是到了现在才会这么想,那个时候他并不认为那就是巅峰。田头一直相信,自己的未来必将创造更多的辉煌。

田头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未来会是这个样子。想象着力如果看到现在的自己会是什么想法,他笑了。

“你是白痴啊?”

或许他会对自己这么说吧?

△ △ △

在刚升上初中的时候,一个和田头年纪差很多的表哥决定结婚后,送了他很多唱片。Supremes、杰克逊五兄弟、Stevie?Wonder……大部分都是黑人歌手的作品。对平常只听电视上播的歌的田头来说,那些音乐实在太震撼了。

从传来的乐声中,吹起了一阵未曾知晓的美国风暴。那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结合着在电影和书本中得来的对国外的模糊影像,不停地膨胀起来……田头陷下去了。

表哥的唱片大多是进口盘,并没有附翻译。想知道歌词的意义时,田头就查字典。那些大多都是情歌。过了一段时间,表哥送的唱片已经不能让田头满足了,于是他开始自己买。根据广播中的介绍,无论是乡村音乐还是摇滚,只要是西洋音乐,他都听了一个遍。十四岁生日时,田头向父亲要了一把吉他作礼物。可是把喜欢的曲调拼命模仿了很多遍,听上去却还是那么刺耳,只能和自己生闷气。

田头像恋爱般喜欢过数不清的歌手,但一直喜欢不曾改变过的,只有Stevie?Wonder。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他时,那双目失明的歌手摆动着身体唱歌的样子深深感动了他,回过神时,田头发现自己竟然哭了。那时候,他想到,自己也想象那样,做一个能音乐打动人的歌手。

初中时,周围并没有听西洋音乐的朋友。就算喜欢音乐,大部分喜欢的也都是日本音乐,崇拜偶像的居多。不管田头怎么热心地宣传西洋音乐有多好听,再怎么推荐,朋友们都没什么响应。即使逼着人家听过之后,得到的却也只有一句冷淡“听不太懂啦”。

田头就这样度过了知音难觅的初中时代,升上高中的同时,环境突然变了。隔壁桌的小日向优竟然也很喜欢西洋音乐。优也和田头一样,因为找不到音乐上的知音而渴望着“倾诉”。两人就像互相找到了沙漠中唯一的同伴一般,没完没了地聊着自己喜欢的东西。

深夜的广播是他们的资讯宝藏。两人总是雷打不动地聊西洋音乐的专栏节目,第二天一边揉着犯困的双眼,一边讨论喜欢的歌手的新曲,讨论新人歌手。不久后,自然而然地,他们不再满足于讨论,开始有了“想自己做些什么”的想法。

加上优的童年玩伴——隔壁班的半田,还有半田的哥们——同班的奥宫的加入,高中一年级的夏天,乐队“move”正式成立。

在乐队里,优是吉他手,半田做鼓手,奥宫负责贝司,而田头则是主唱。说实话田头更想弹吉他。可是从初中时就是管弦部成员的优比自己弹得更好,他实在说不出自己也想弹。

最初,他们从翻唱喜欢的歌开始。优喜欢Beach Boys和Talking

Heads,和田头的爱好有着微妙的分歧,所以选曲一直都非常艰难。

同班同学里也有人组了别的乐队,但挂着西洋音乐旗帜的只有他们一个。那时,就连和其他人稍有不同、有些怪异这一点,都让他们感到得意非常。做游戏也好、玩音乐也好,无论做什么田头都和优、还有乐队成员在一起。大家聚在一起一边谈天说地,一边演奏乐器、唱歌,是田头最快乐的事。

有了练习之后,他们的演奏、唱腔和风格都渐渐规范起来。为此田头非常高兴,开始期望自己能有更好的表现。优也整天有事没事就说“要是能作为一个乐队出道该多好啊”。田头虽然只是随声附和,并没有亲口说出来,但他同样也盼望着出道的那一天。他盼望着能成为像自己所崇拜的Stevie?Wonder那样被人尊为“神之嗓音”的实力派。

一年的时间转眼就过去了,春天,他们都升了一个年级,成了高二的学生。虽然有重新分班,但不知算不算是孽缘,田头和优同时进入了2?B班。和优同班让田头高兴得不得了,一踏进教室就开始寻找优的身影,可当事人却坐在窗边,臭着一张脸,低着头。“早啊。”即使开口和他打招呼,得到的也只有“哦” 的一句简短回答。意识到优不同寻常的紧绷情绪,田头继续待在他旁边也只是徒增尴尬,只好在按名字顺序排的座位——优后方数两个位置上坐了下来。前天在电话里聊天的时候,优的心情没有这么糟啊。田头回想了一下,自己那时候有没有说什么惹他生气的话……但却想不出任何头绪。

两个不太面熟的人朝优走了过来,问道“听说你弟弟要到我们学校来念书了?”

“关你屁事!”

优低声骂道。

“你弟弟不是很有名吗?”

提问的人的声音里,明显带着嘲笑的色彩。

“都说了关你屁事!”

周围的人看优生气,觉得很有趣似的,纷纷围过来挑衅,那两人却消失了。优的心情更恶劣了,半田和奥宫从别的班过来玩,他连理都不理。不过两人似乎并不是很介意,便转战到了后面田头的位置上。

“优的心情很不好。是不是我做错什么惹他生气了……”

田头用前面的当事人听不到的声音向两人询问。优的童年玩伴半田便低声答道:“大概是那件事吧?可能是因为他弟弟今天要入学了吧?”

“弟弟?”

半田快速地瞟了背后一眼,把声音压得更低了。

“优的弟弟可是很有名的怪人哦。所以他才这样吧?他很不乐意弟弟和自己念同一所高中呢。”

田头是独生子,弟弟和自己念同一所高中……这种感觉他无法理解。他开始怀疑,这至于让优这么不高兴吗?

结果,开学仪式那天,优自始至终几乎就没说过话,一个人先回家去了。第二天,他心情好转,也恢复了以往阳光灿烂的样子,但谁也没敢提起罪魁祸首——优的弟弟。田头也很想见识一下优那位被人称作“怪人”的弟弟究竟长什么模样,但终究还是说不出口。

四月过后,五月中旬,在午休时间里,田头和半田、奥宫正聚在优的座位旁聊着天,突然从走廊上传来一个很特殊的声音:“小日向优在吗?”优急忙从坐着的课桌上跳下来,朝走廊跑了过去。站在教室门口的,是一个个头很高的学生,而且瘦得厉害,看上去更显得单薄。

“俺忘带词典了,借俺你的。”

优一脸不高兴地朝课桌走回来,从桌兜里拽出词典递给了那个学生。那学生个子很高,加上明明是来借东西的,态度却傲慢得很,田头想也没想就觉得他应该是高年级学生。那位说关西腔的高年级学生走了之后,半田轻轻嘟哝道:“力的个子又长高了呢。”

“应该比你高了吧?”

“他这点也很气人啊!明明是弟弟却长得比哥哥还高。”

优轻蔑地低声道。

“弟弟?”

听到田头的话,半田回过头。

“咦?他不是优的学长吗?”

半田拼命摇了摇头。奥宫低声道:“我刚刚也这么认为。”优则是……皱起眉低下了头。

“刚才来的是优的弟弟力。他和优差了一岁,今年刚入学。”

半田代替沉默不语的优解释道。

“可是,他弟弟怎么是关西腔?”

奥宫的疑问,让半田露出了苦笑。

“优在上中学前都待在关西哦。”

可是奥宫仍然对这个解释不太满意。

“但优不是说标准语吗?为什么只有他弟弟还说关西腔啊?这不是很奇怪吗?”

“这我怎么知道?”

因为优的心情明显恶化,大家便没有再继续讨论关于“弟弟”的话题。田头曾经幻想过,所谓的“弟弟”,应该是个头比自己小、还会甜甜地叫自己“哥哥”的可爱孩子,可现在,他似乎看到了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

田头第二次见到优的弟弟,是在暑假。那一天,田头在优的房间里做着乐队首支原创歌曲的练习。作曲的是优,词则是田头写的。原本想写英文歌词,但苦于语言能力不足,结果只好写成日语歌词,中间星星点点地夹着些英文碎片。

因为预定第二天要到半田家发表,他们想在那之前至少把他主唱和吉他的部分配合上,于是便专注地练习着。

优的家在郊外,离周围的邻居也都有一段距离,所以优说在房间里大点儿声也没关系。而且今天优的父母出门去了,他们没什么可顾忌的。趁着这个机会,田头放开嗓子大声唱了起来。当唱到最后的副歌时,房间的门突然猛地被打开了。

“吵死人了!”

突然的惊吓让歌声和吉他声戛然而止。转过头,两人看见门口站着一个表情凶神恶煞、手扶脑袋、死死盯着这边的穿睡衣的男人。是优的弟弟。

“烂得要死的歌还在这儿唱个没完,吵得俺根本没法睡觉!”

优脸上染上了一层从未有过的凶狠色彩。比起被人家说“烂得要死”,还是两兄弟之间流淌着的紧张气氛更让田头坐立不安。

“大白天的你别给我睡大头觉!嫌吵的话就滚出去!”

优怒骂道,弟弟耸了耸肩。

“为什么非得是俺出去啊?这么想唱歌的话你们出去唱啊!在车站前唱两句,等人家扔石头的时候你就知道自己唱得有多难听了。”

在田头意识到自己心中的怒气之前,悲剧便发生了。优以讯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扑向弟弟,猛地揪起他睡衣的前襟打倒了他。但是弟弟也没有默默地挨打。他倒在走廊地板上,踹向优的膝盖。优一边怒吼道:“好疼~~!你这个王八蛋~!”一边回踢了倒在地上的弟弟后背一脚。两人互不相让。

“住、住手……”

田头也觉得还是调解一下比较好,却不知道该如何介入如此激烈的兄弟打斗,全身自然就没了力气。不久后,弟弟的体力开始下降,被猛踹一脚之后又被扔出了房间。然后,就像要隔绝病菌似的,优狠狠地关上了门。几秒钟后,门外传来了一声“呆子!”的咒骂,同时还有冲下楼的声音。打架输了的弟弟似乎是出门去了。

后来,他们虽然调整了情绪再次开始练习,却怎么也无法投入。曲子明明是优自己写的,却总是弹错,他火了,用力拨了一下琴弦,发出“呛”的声音。两人几乎同时说了一句“别练了吧”,这天的练习就这样划上了句号。优把田头送到玄关,道了个歉:“今天被我弟弟搅乱了,抱歉。”田头一说“没关系,我不介意的……”,便听到优一个深深的叹息。

“家里很安静,我还以为他不在呢。那家伙很拽吧?他根本没拿我当哥哥看。是不是所有弟弟都那个样子啊?”

即使听到优的提问,独生子田头也不可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只是暧昧地低声道:“谁知道呢……”

离开优的家,田头径直朝车站走去。今天一早天气就很不错,稍微走了几步,全身就蒙上了一层汗,额头也冒出了汗珠子。明明以前曾来过三四次,可不知道是不是在某个路口转弯时弄错了方向,田头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不认识的地方。退回去重新找路,却似乎又弄错了,根本找不到来时的路。与其说是感到不安,倒是自己都这个年纪了还会像孩子一样迷路让田头非常火大。

没办法,田头只好找人问路。对面正好有个人走了过来。看着他的身影一步步接近,一种“不会吧”的预感越来越明显,而这种预感在他看清来人时变成了沮丧。细瘦的身形,左脸上的红色瘀痕。毫无疑问,这是优的弟弟力。田头想起了那句“烂得要死的歌”,脑中浮现出他和优互不相让的打斗场面。决定不想再跟他扯上关系的一瞬间,田头低下了头。

田头想到,对方应该也只看过自己一眼而已,低下头的话应该就认不出来了吧。原本一直以为不会被发现,可是在擦身而过的一瞬间,田头似乎感到对方突然“噗”地笑了出来,便反射性地回过头去。像是中了圈套一般,田头正被一双犀利的双眼盯着。

“果然还是优房间里的那家伙嘛。”

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田头只好低声道:“啊……嗯”。原本就不太和善的双眼愈发眯了起来,嘴角轻轻上扬了点。

“要自慰的话,就该乖乖在自己家里床上做!”

……他在说什么,田头想不明白。而且,他也无法理解,对一个几乎是初次见面的年长的人一开口就说“自慰”,是出于一种怎样的心情?

“烂得要死的自我陶醉,俺光是听着就恶心。你给俺再好好听听自己的声音。猪头。”

背上窜过一股不知是羞耻还是愤怒的电流,田头的脸刷地红了,嘴唇颤抖着……他不是没有嘴巴坏的朋友,可是那是大家相互信赖的证据,田头这还是第一次碰到别人恶意的诋毁。此时,他充分理解了优为什么会说弟弟是“那个样子”了。

田头缓缓松开了紧握着的右手,瞪着这个年纪比自己小的傲慢男人。

“如果我是你的话,就算觉得自己哥哥的朋友来家里玩很烦人,也绝不会跑到人家房间里骂人,我会到朋友家去。还没弄清楚对方是什么人之前,我绝不会说人家的歌烂得要死。”

优的弟弟露出了讶异的表情。

“你听不懂我的话吗?”

在对面的嘴张开之前,田头断然说道。

“你脑子不太好使嘛。”

见他一副懊恼的表情,田头的心口在一瞬间紧紧揪了一下。

“什么脑子不好使,这啥意思?”

看着对方冲过来抓住自己,田头的脑中闪过了刚刚兄弟间激烈打斗的画面。老实说,他根本没想过,在那种状况下,自己会有胜算。三十六计,走为上策,田头转身准备逃走。可是,背后一阵“嗒嗒”的脚步声却追了过来。手腕被紧紧抓住,有些疼,田头被硬拉着转了过去,与对方面对面。

“你根本不了解俺,凭什么说俺脑子不好使?气死了!”

田头马上开始后悔惹恼了他。

“放……放手。”

“你算老几啊?不过就比俺大一岁而已,别给我摆什么架子来说教!”

无论是被人在耳边怒吼,还是被人紧抓着粗暴地摇来晃去,对田头来说都是第一次。就连父母都极少责骂他。被人近距离抨击的剧烈冲击让田头无法承受,他狠狠把那只被抓住的手朝后面甩去。大概是田头的这个举动让他觉得烦躁吧,力粗暴地朝田头踹了过去。田头脚下一个踉跄,脸冲下摔在了沥青人行道上。

“好疼……”

田头一边嘀咕着一边抬起头。鼻子里一阵酥麻,鼻孔里似乎有东西在流动。田头急忙擦了擦,但还是晚了一步。某种东西滴滴嗒嗒地落在地面,给沥青地面染上了红色的班驳。田头从来没流过鼻血,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先捂住嘴,可血液溢满鼻腔、口腔的血腥味让他感到一阵恶心。他吐出了溢满口腔的血,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血,田头甚至绝望地想到,自己不会死吧?

把自己踹倒的人,一动不动地看着这边。怒涛般的关西腔也哑火了,青着脸一直站在旁边。紧紧抿着的嘴唇既不问“没事吧”,也没说“对不起”。

原本以为可能会这样一直流下去的鼻血,也在短短的五分钟内出现了停止的迹象。田头满眼含着泪水站了起来,低着头迈开了步子。优的弟弟没有再追上来。田头在路过的公园里洗了洗脸和手,又向路过的带孩子的女人询问了去车站的路。

回到家,看到自己的脸,田头才发现右脸和鼻头都擦破了。光看自己带伤的脸就很郁闷了,他发誓以后再也不要和优的弟弟扯上关系。

……暑假结束,九月,这是第二学期开学仪式的早晨。离早上的朝会还有一点时间,田头坐在优前面的座位上,一起看着昨天刚发售的音乐杂志。

“Heads果然很不错啊……”

优在暑假时效仿喜欢的歌手剃了一个大光头。可是因为后脑勺平得像峭壁一样,他很不适合光头,要说他潇洒,还不如说像个“和尚”。现在头发稍稍长出了些,样子比较接近“棒球少年”了。

“田头。”

回过头,一个没怎么说过话的同学站在旁边。

“有个学弟来找你,说是有话要跟你说。”

学弟?田头歪了歪头。坐在椅子上瞟了一眼走廊,一晃眼看到一个高个子的学生,吓了一跳。

“咦?力?他找的不是我吗?”

听到优的提问,同学疑惑地皱起了眉。

“可是,他说是在小日向优对面的人,我觉得应该是说田头……”

优歪起头,问道:“你们两个说过话吗?”田头没有对优说在路上被力踹倒的事,也没打算要说。一方面是觉得告状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另一方面也不希望再和他扯上任何关系。

“不知道。只在你家见过一面,没说过什么话……”

优从椅子上站起来,向走廊走去。然后,马上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田头心中涌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不理会哥哥的制止,弟弟闯进了二年级的教室。他丝毫不介意这里是高年级教室的胆量让田头感到一阵头痛。力径直走到田头面前,用右手“啪”地拍了拍桌子……田头的后背反射性地紧绷了一下。

“你为啥不肯到走廊来?”

遭到对方吊着眉凶神恶煞的怒骂,田头回答的声音颤抖了。

“不为什么……”

“啥叫不为什么……?俺不是说有话跟你说吗?又不是来找你吵架的!”

优抓住了不停怒吼的弟弟的前襟。

“真一说没什么可跟你说的!赶紧给我回自己的教室去!”

“别碰俺!呆子!”

弟弟甩开哥哥,顺便踹了他的小腿一脚。一瞬之间,兄弟之间便飘出了打斗一触即发的火药味。小日向家里打斗的那一幕在脑中一闪而过,田头的脸白了。在家里不过就是普通的兄弟内战,但这里可是学校。

田头抓住马上要扑向优的弟弟,走出了教室。旁人的目光让他觉得丢人。把力带到走廊的尽头,又走下台阶来到平台上,田头才把手放开。

“不要大声嚷嚷……”

田头的额头和后背都渗出了尴尬的汗水。

“你要说的是什么?”

田头低着头问道。而之前喋喋不休的力却像变了个人似的,沉默着。不说一句话。尴尬的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此时,预备铃响了。

“你真让人火大。”

就像是配合电影中渐暗的余韵般,力低声道。一想到力是因为想对自己说这么无聊的事才把自己叫出来的,便开始冒起火来。力并没有继续说下去,田头以为他想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便准备回教室,可手腕却被紧紧抓住了。知道他还想继续说下去,田头开始烦躁。

“虽然让人火大,不过你和优不一样。你和那呆子不一样。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猪头,所以不会像你这么说话。”

被人用这种方式作比较,田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我和优的成绩……差不多。”

弟弟歪过了头。

“成绩好不代表他一定不是猪头。”

抓住自己手腕的力道很重。

“现在这个年代,老师也会做援助交际,政治家的贿赂和逃税根本是司空见惯。看看周围全是一大堆猪头,学校里也全是猪头,压根儿透过气来,快憋死人哩。”

不止是关西腔让人郁闷,田头根本找不到他说话的意图。因为担心时间问题,他瞥了一眼手表,离上课铃还有三分钟。

“朝会快开始了……”

就算跟他说了,抓着自己的手却还是不肯放开。不止如此,他似乎根本没有听到田头的话,自顾自说了起来。

“把你踹倒,俺一直都觉得很抱歉。可是却没能马上跟你道歉,所以才到教室去找你。俺一直在想你说的话,就像鱼刺一样卡在喉咙里,心里很不爽。为什么你说不可以去说,俺还是想不明白啊。”

“没有时间了,以后再……”

即使用力甩手臂,紧抓着的手指还是没有松开,反倒抓得更紧了。

“俺说你很吵、说你的歌烂得要死也都是真的。俺只会说真心话。这样哪里不对?”

“我不是说你说真心话不好?”

“那……”田头盖过了这个声音。

“我只是觉得你不懂得体贴。”

感到讶异的眼睛反复地眨着。

“被人家说自己的歌烂得要死,不管是谁都会受伤的。”

弟弟似乎生气了,用力跺了跺脚。

“可是,这是真的呀!因为你和优都很烂,所以……”

田头开始觉得,自己是在对一个小学生说话。

“所以……你说话就只顾自己,完全不顾及对方……所以我说你不懂得体贴。”

上课铃终于打响了。田头硬是掰开紧紧抓住自己手腕的指头,留下一句“拜拜”便走上了楼梯。原本以为终于可以摆脱他了,却听到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莫非……”,田头回过头,力果然追了过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追上来,田头还是准备先跑回教室再说,却在到达教室后门之前被抓住了。

对面,在教室前门处准备开门的班主任女老师正盯着这边。

“俺、俺想和你做朋友!”

力喘着粗气,一脸认真地说道。但田头可不想和这个自我中心,脾气火爆、年纪又小的男人做朋友。

“俺想和你多说些话呀!”

班主任轻轻笑了,她的笑让对面的人脸红到了耳根。这纯情的表现和之前的豪言实在不太协调,田头觉得有些怪异。

这家伙怎么回事……他想。他到底是怎么回事……田头想道。

△ △ △

手机铃声把田头从睡梦中惊醒。缓慢地从温暖的被单中钻出来,从乱扔在地板上的皮上衣中拿出了声音的来源。

是徒有其名的经纪人打来的电话,说是有话要说,要他马上回公司去。这样的联络已经半个月不曾有过了。从这个旅馆到公司大概要走十五分钟,于是田头急忙冲了个澡,套上了昨天的衣服。

“你在干什么?”

大概是被动作声吵醒了吧,床上的夏田支起了上半身。

“刚来了个电话,我要去公司一趟。”

男人慢悠悠地招了招手。田头缓缓向床靠近。

“我们难得才能在一起……”

夏田撒娇道,拉过田头的右手。田头就这样被裸露的胸膛抱住,吻住。委婉地制止了想要再次拉下自己衬衫的男人,他与这个欲望强烈的男人拉开了距离。

“已经过了中午了。”

一个微笑之后,夏田耸了耸肩,说道:“我会再跟你联络的。”

离开旅馆,外面的天气非常糟糕,天空好像被烟熏了一般乌云密布。像这样时不时和夏田过夜已经快三年了。开始时田头还以为他对自己有意,但交往了这么长时间之后,就是不情愿,他也早已看清夏田的真正的目的了。自己不过是个游戏的对象,是个随时可以方便使用的工具。不过这对自己来说也一样。

偶尔的交往可以换来一些工作。这段时间,供求关系的平衡一直保持得很好。对于上床,田头并没有什么罪恶感。自己也不会因此失去什么。虽然有时也会感到无比空虚,但一段时间之后,那种感觉又会渐渐淡去。

到了公司后,田头被三十岁便显露出秃头迹象的微微发福的经纪人松川带进了小会议室。从事音乐事业的十年间,田头的经纪人换了三次,和松川合作也进入了第二个年头。不过两人并不是很合得来。

田头在椅子上坐下,松川缓缓地开口问道:“你想不想试试出演电视剧?”那张脸显出了从未有过的兴奋,泛着红潮。

“现在来了一个秋天开拍的电视连续剧的出演委托。好像是一部爱情轻喜剧,广海先生你出演的是女主角的前男友,是男二号的角色哦。”

和松川的兴奋完全相反的是,田头的热情却在逐渐冷却。他并不是特别高兴,因为以前也曾有过好几次这样的委托。

“我不想演电视剧。”

田头低声说完后,松川以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劝说道:

“这可是连续剧哦。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像样的工作了。”

夏田照顾给自己的伴唱啊、演奏之类的工作非常少,加上公司给的工资,只能勉强维持生活而已。或许出演电视剧就能混个脸熟,之后大概就会连续有工作找上门来,但那可不一定和音乐有关。

“我怎么说也是个歌手……”

松川难掩无奈的表情,他的叹气声让田头听到耳根子疼。

“现在这个正业处在休业状态,这不也是没办法吗?”

田头并不是自愿让它休业的。不管写多少歌,公司都不会给自己出CD。从几年攒到现在的歌,足够出五张唱片了。田头也知道公司为什么不愿意给自己出CD,公司并不是做慈善事业的,它绝不会刻意在一个卖不动的人身上浪费金钱。

田头十八岁时出道的乐队“SUNDAY

BREAD” 虽然是乐队的形式,但无论是歌曲的水平还是技术都只是俗话说的“偶像”级别。出道曲目大受欢迎,单曲唱片也还卖得不错,但那之后却没有再掀起任何波澜,乐队也在三年之后解散。田头以“广海贵志”的名字单飞出道,但出的CD却远远没有达到公司的期望值,销量低到笑死人。第三张单曲是五年前出的,那之后田头就一直持续过着类似于乐手的生活。

“可我还想做音乐……”

六年前,在为CD销量犯愁的时候,田头曾在公司老板半强迫下接拍了一部电视剧。田头随便演了演,正好和那角色“颓废青年”的形象非常吻合,评价相当不错。那之后,倒是有好几个演戏的工作找上门来,但都被田头拒绝了。演员的工作虽然新鲜,但却很没意思。没有意思的工作,田头不想没完没了地持续下去。

会议室被沉默的空气压着。田头垂着眼,不敢看松川。明明卖不动还敢对工作挑挑拣拣……松川一定是这种表情吧,田头想。可是从松川口中吐出的话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我认为‘广海贵志’还是很有可能性的。但那并不是作歌手,而是作为一个演员。这个工作来了之后,我看了你以前出演的电视剧,真的很不错。老实说,我想这应该能行。所以……请你再好好考虑一次。我并不是让你‘放弃音乐’,既然你这么喜欢,我想应该还有两边同时进行的路可以走。做演员赚了名气后,偶尔出张CD不也很好吗?”

田头只是低着头,咬住了薄薄的嘴唇……他无法回答。

“请好好考虑,下周之内给我一个答复。”

突然,门没敲就被大大地打了开来。门口站着的,是公司正在力捧的新人偶像歌手——立花由里香,还有她的经纪人。

“啊,你们在谈话吗?真抱歉。”

由里香的经纪人刚低头道歉,松川便亲切地笑道:“我们已经说完了。”田头沉默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对门前的两人轻轻打了个招呼,走出了会议室。本来想回家,但可以预见,回去之后一定又是一个人待着,闷得发慌。田头突然闪出一个念头,便乘着电梯来到了屋顶。七层就是最高层,从那里爬上楼梯,就能到达屋顶。

外面的天气还是没变,田头想,远处隐约泛着的金黄或许并不是天气的关系,或许是沙尘也说不定。说起来,乐队解散的时候,决定单飞出道的时候自己似乎也到这里来过。只是每一个转机都不是自己决定的,显然都是别人铺好了的路。

十年前,根本无法想象将来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接下来的一周转瞬即逝,根本没有时间思考。周围的环境,自己的位置都曾有过改变,只有一件事从不曾变过。那就是“想要做音乐”的想法。

田头不得不承认,自己没有唱歌的才能。虽然音质并不坏,但他既没有音量,音域也很窄。所以唱歌也没有张力,无论是什么歌被他一唱,听着都像一个调。在上发声训练课时,教练曾说过“你这一辈子恐怕都成不了叫人称赞的歌手啊。”田头虽然气愤,但现在想来,反倒觉得他还真是个诚实的人。为了掩盖自己声音的缺陷,田头也练习过乐器,但原本就没什么天分的他,什么乐器都用不顺手。他并不是没有考虑过或许放弃会比较好……只是就算放弃了,他也没有什么其它的事要做。

突然手机响了起来,还以为是夏田,看了一眼显示屏,却发现是优。

“昨天很愉快。”

优高兴地说道。

“和你告别回到家以后,我突然好怀念过去,就从壁橱里翻出了以前的老CD,听到了早上。老婆还说我‘白痴’,今天我困得都不行了。”

优快乐的声音不可思议地让田头的嘴角缓和下来。

“我现在正在外面跑销售,偶然听说这周末有‘SEER’的演唱会,好像还有票哦。以前你不是也喜欢‘SEER’吗?我想问你要不要一起去?这种时候还是和懂行的人去比较享受。”

田头的心中涌起了一丝怀念。“SEER”是一支英国的四人乐队,是自己和优曾经一度非常痴迷的乐队。这是一个非主流乐队,吉他的演奏非常有个性,一不小心就会被人听成乱弹,但其中却藏着无论如何都模仿不来的特殊技巧。

“是周五晚上,可以吗?你有工作安排吗?”

问完之后,优急忙补充道。

“仔细想想,你是唱片公司的人啊。就算不像我这样特意去买票,跟公司说一声大概也能弄到票吧?”

因为是自己喜欢的歌手就给自己准备演唱会门票,公司才没有这么重视自己,而且,比起工作来,自己睡觉的时间更长这个事实,也不禁让田头苦笑。

“我也想去看‘SEER’的演唱会啊。你可以帮我买张票吗?”

优说着“是吗,那我就给你准备了哦。”便高兴地挂断了电话。收起手机后,田头回忆起“SEER”的歌哼了起来。副歌的部分能回忆起来,但前奏却想不起来了。想到自己还曾翻唱过“SEER”的歌,应该练习过无数次,却还是忘记了,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啪地一声,雨滴打在脸上,田头急忙跑进楼里。乘电梯下到一层,朝外面看了一眼,雨势已经变得很大,一般人不敢不打伞就往外冲了。正烦恼着要不要出去的时候,松川的声音传了过来。或许是在跟谁说着话吧,他似乎没有发现柱子背后的田头。

“真实的情况到底怎样啊,那个广海贵志。”

既然出现了自己的名字,田头就是不情愿也会不自觉地注意这两人的谈话。和松川说话的人就是刚刚的新人偶像歌手——立花由里香的经纪人。

“我和他一起做的工作还不足以回答你这个问题呢。不过,他不能唱歌这我也知道,唱得很烂嘛。”

因为当事人不在场,残酷的事实就被人毫不在意地说出口,让田头心口一阵绞痛。

“我才刚来这家公司三年,可第一次见到广海时,并不知道他是歌手,我还以为他是演员呢。他的脸很漂亮……我虽然是个男人,可还是心跳了一下呢……不如就试着让他朝那个方向发展怎么样?”

由里香的经纪人非常卖力地说道。

“不论是我还是社长,都认为如果广海想再一次走到台前的话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可是当事人不愿意干演员这一行啊。他演技也不差呀,比唱歌要强多了……原来我就搞不懂这个人在想什么,真是不好做呀。我的事就不说了,你那个由里香不是很努力吗?”

由里香的经纪人羞赧地笑了。

“她才刚刚出道,现在最要紧的就是让大家记住她的名字啊。我有时也会想,会不会太勉强她了,但她本人很有干劲,我们合作很愉快呢。”

“比起技术烂、主意又多、自尊心还超强的人,那种乖乖听话的就是省事啊,真好。”

听松川感触颇深地说着,由里香的经纪人“噗嗤”笑了。

“不过,由里香很笨呢。”

“所以才好啊。”

田头慢慢从柱子背后走了出来。田头的突然出现让松川的表情一瞬间僵硬了,但他马上整理好,又对田头笑了笑。田头微微低了低头,走出公司,在倾盆大雨的拍打下朝着地铁站走去。被雨水浇湿了全身,田头突然想到刚刚应该挖苦他两句的,可惜现在已经为时已晚了。

……短时间内谁也不想见……田头想道。

△ △ △

“SEER”的演唱会在一个小型场馆举行。成员们都老了不少,但主音吉他怪异的技巧依旧故我,让田头感受的了久违的快乐。

演唱会结束后,两人在车站前的大排挡喝了些酒。田头没有说半句不愿意的话,但优却满怀歉意地低声道:“你可能不太喜欢这种地方,但我这个月已经没什么零用钱了。”对于优的体贴,反倒让田头感到有些对不起他。

喝着酒,两人便打开了话匣子。或许是因为他们共享了相同的感受吧。田头想起了几乎每天都要和优说话的高中时代。从“SEER”和过去的音乐,谈到了优的两个儿子,话题总是跳来跳去,但无论哪个话题,无论是听、还是好说都非常愉快。

“对了,你不演电视剧了吗?”

原本明明在说优的工作,却突然扯到自己,田头一阵迷惑。

“我一直都在看那部电视剧哦。你演得很不错啊。我常想,‘啊,原来这家伙还有这方面的才能啊。’”

当时,现场的导演也这么说过。当时他说:“你很有天分嘛。在镜头前也不会紧张,很不错。”对田头来说,其实是因为没有紧张的理由。对摄像机另一边的世界,自己既不憧憬,也不期待。只是站在镜头前面,根本不会产生一丁点儿紧张感。说得再深一点,就连丝毫的努力和责任都没有……

“我不喜欢那种工作。”

优“哦 ~”了一声,比起当演员,还是做音乐比较好。唱歌……即使只有很少的人也好,田头想传达自己的思想。他不求能像以前那样卖出几十万张CD,不求……所以……可是如果说他不期待那就是谎话了。他知道凭自己的嗓子是不可能的,所以作为一个成员也好,他想在能把自己的歌推向顶峰的歌手身上,在简单得笑死人的流行歌中,探寻自己的可能性。

但扪心自问,自己不是已经吃过这种苦头了吗?这样的形式只能维持一时而已。自己想要的,不是更有高度、更加纯粹的东西吗?比如说……。

“对了,前天,力到我们家来了。我跟他说我见到你,你猜他说什么?”

凭力的性格嘛……实在想不出来。

“你猜猜看嘛。”

优似乎无论如何想让田头说点什么。田头选择了“好怀念之类的?”这句比较保险的话之后,优似乎是等了很久的样子,“噗”地笑了出来。

“他说‘那是谁?’耶。”

这很像力的报复方式,田头在笑的同时也感到一阵悲哀。

“以前有一段时间,他那么黏你,就连我看着都觉得恶心,像个八爪鱼一样,可现在竟然说‘那是谁?’真是吓我一跳。”

“我觉得,力并不是忘记了。”

田头轻轻说道,优收起了笑容。

“他一定还在生气。”

短暂的沉默之后,优叹了一口气:“或许是吧……”

田头突然产生了一个已经很久没有过的念头——好想大醉一场。他一口气喝干了微甜的冷酒,把杯子放在柜台上,说道:“可以再给我一杯吗?”

△ △ △

那是中午休息时,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之后。田头正准备回教室,便悠闲地在走廊上走着,可是很不凑巧……他碰到了力。一看到他高高瘦瘦的独特身影,田头便调转了方向。他原本想绕个远路,避开和力碰面,但后面却传来了追赶的脚步声。

“你去哪儿?”

他带着口音的关西腔,一听就让人生厌。根本是一种条件反射。

“俺在跟你说话啊!为啥不理俺?”

此时,能帮助自己的优并不在身边。还是先回教室吧,田头正准备开跑,却被人从后面拉住了。

回过头,发现是衬衫的一角被抓住了。

“你为啥要逃?”

事情会变麻烦的预感涌了出来,田头感到一阵烦躁。

“我只是想回教室而已。”

“你说谎。你明明一看到俺就转过背去了。你讨厌俺是吧?是讨厌俺才想要逃走的吧?你明白告诉俺不就好了吗?”

一被力逮到,就总是这样。一逃走就会被追赶,一抓住就会问为什么要逃。就算不逃走,直接面对他,他还是会对自己不情愿的样子出口抱怨。要是把他“不要的话说清楚不就好了?”这句话当真而真的说“不要”的话,他又会追问理由,为了不伤害他,选了比较婉转的说法,他又会顶嘴:“这种理由俺不接受。”……田头已经没辙了。

力这种可以理解为执拗的怪异行为已经持续了大约两周。只是一句“想和你说话”,每逢休息时间、午休时间他便会跑到二年级的教室来,丝毫不顾及田头的意愿。力已经好几次被优赶回去,却还是没放弃的迹象。

“弟弟是那种怪人,真是丢脸。”

放学后,教室里正好只剩下优和田头两个人时,优缓缓说道。

“那家伙头脑很奇怪,抱歉……”

优说着,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田头什么都说不出来。这并不是优的错,这一点他是知道的。

“他以前就一直这样。不知道该不该说他不正常……那家伙很挑人,他根本不在乎对方怎么看自己,只会和自己喜欢的人做朋友。他这样很奇怪吧?一般人都是先适当来往,合拍的话才会深交的吧?他脑子里根本就没有这种顺序。以前……是他小学的时候,他很喜欢班主任老师,一步都离不开人家。最后竟然说要当那位老师家的孩子,我母亲哭得很伤心,父亲气得说不出话来,引起不小的骚动呢。”

优使劲儿挠了挠自己的光头。夕阳在那张脸上留下了深深的阴影。

“那家伙是个早产儿。为了让他长得更强壮些,母亲才给他取名叫‘力’。上小学之前,他在同龄的孩子当中都是最瘦小的,经常感冒弄坏身体,全家人的心都系在他身上了。大概就是这一点宠惯了他吧,那家伙的自我意识可不是一般的强。就连对我,他也只会不停反抗。关西腔也是,不管怎么要他改,他都不听。就算我因为他的方言被人欺负,他也不在乎。他真的只会考虑自己的事呢。”

田头现在似乎有点理解了,为什么弟弟来念同一所高中会让优这么不高兴?

“虽然可能会很烦,但你别管他就好了。只要他明白自己没被放在眼里,过一段日子热情就会消退了。”

“……我知道了。”

田头听优的话,一直对力不理不睬,可他的热情却没有丝毫消退的迹象。如果优在身边,就会马上帮自己把他赶走,但救命稻草此时并不在身边。田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摆脱眼下的状况。只知道,如果自己反抗的话,情况会比现在更糟糕。

力抓着衬衫用力拽了一下。田头抬起低着的头,发现那双犀利的双眼一直盯着自己。

“你的脸好漂亮。”

面对面听人用这么朴素的语言赞美自己,田头突然害羞起来。

“鼻子好高,眼睛的形状不错,脸也很小。不认真看俺还一直都没发现呢。”

田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自己的长相还算出色,这点他也有自觉,但此时无论是要他肯定还是否定似乎都很不爽。

“脸长得漂亮是啥感觉?”

田头的目光和那快要把人看穿的视线交汇了。他不明白力究竟在想什么,才会问出这种问题。

“这话什么意思?”

“俺只是觉得你很漂亮,把俺的想法直接说出来而已嘛。漂亮的脸就是有好处,光是看着心情就很好。”

“我的脸不是观赏物。”

他说得理所当然。

“俺只是在看外包装而已。”

他在说什么,田头实在想不明白。

“喜欢内在,就会在意外包装吧?喜欢一本书,也会在意封面吧?这都是一样的道理啊。因为俺喜欢你,所以才在意你的外包装嘛。”

田头这还是第一次听人把外表说成外包装的。与其说是生气……倒不如说是被他这种不寻常的思路吓了一跳。

“你说点什么呀。”

被抓着的衬衫下摆不停晃动着。

“跟俺聊音乐也没关系。虽然俺其实不喜欢音乐,但只要是你说的,俺会耐着性子听的。”

耐着性子听……人家都这么说了,田头还怎么和他聊音乐?他的每句话总是脱离正常轨道,无法形成普通的对话。说着说着就会累死人。

“呐,快说嘛。俺还不太了解你。多听你说些话,或许俺就能多了解你一点了。你的想法、还有你的性格……”

他时不时也会说一点正经的话。田头突然想捉弄一下这个男人。

“就算说了,如果我跟你说的全是谎话怎么办?”

力瞪大了双眼。

“谎话里面也一定会有真实的。没有人可以只说谎话。在某个地方,一定会有真话的。”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自信。

“俺以前曾经说过谎。小学的时候,有一段时间遇到很多不愉快的事,俺就老是说谎。喜欢的偏说不喜欢,讨厌的就偏说喜欢。刚开始看到那些被骗的人,俺觉得很有意思,觉得他们都是白痴。可老是说谎也很累人,一定会说出真话的。人就是这样的。明白这一点之后,俺就不再说谎了。遇到漂亮的人就说漂亮,丑的人就说丑。俺说的都是真话。”

光是听着他的话,田头就莫名地火冒三丈。他拍掉抓着自己衬衫的手指,不发一语地迈开了步子。

“你去哪儿?”

田头粗鲁地甩开了抓住自己肩膀的手。

“你怎么突然生气了?”

他连自己为什么生气都不知道,面对一个连这点心思都看不透的男人,田头无奈了。

“只说真话不见得是件好事!如果我长着你说的一张丑脸,你是不是就会说我‘粗制滥造’?那是我自己努力就能改变的吗?”

力似乎被田头的气势压倒了,迷惑地歪了歪头。

“如果我一直在意长相的事,本来就有自卑感,再被根本不怎么认识的你说‘丑’,我受伤了怎么办?如果我想不开寻死怎么办?就算我从哪个屋顶跳楼自杀了,你还能笑着说‘我说的是事实’吗?”

“俺、俺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在对这个老实说“不明白”的男人无奈之前,田头感到一阵悲哀。

“我不是说你说真话不好。可是,你不懂得为对方着想。我不想和你这种人在一起。”

田头又一次迈开步子。这一次他没有听到追过来的脚步声。力简直就是个孩子。他用孩子特有的残酷,伤害着周围的一切。他不知道孩子和大人的定义在哪里,虽然说到底自己也不见得能被归入大人的行列,但比起力,自己看到的周围还是要全面一些。

回到教室的同时,第五节课的上课铃打响了。听到坐在前面的优说“老师的话还真够长的”,田头只是暧昧地笑了笑。他没说自己是被力逮住了。从那之后的休息时间,一直到放学后,力都没再出现在自己面前。

那天夜里,刚过十点时家里来了个电话。听母亲说“小日向君的电话”,田头想也没想就以为是优,便接了过来。

“那个……”

吞吞吐吐的声音,让田头觉得有些别扭。

“这样下去俺肯定会睡不着的!”

带着口音的关西腔让田头立刻明白了是谁,老实说……他想把电话挂了。

“你怎么知道我家电话?”

田头冷淡地说。而力回答道:“俺看了优的电话簿……”优知道自己不喜欢力,就算被问到也不可能这么容易就告诉他的。

“你是偷看的吧?”

“……这和你没关系。”

从他的声音里,田头感觉不到平日里逼人的气势。

“俺这个人很爱苦想。自从中午听你说过以后,俺就一直在想。你说把心里想的事情直接说出来的做法不温柔,可是这很奇怪呀!沉默着不说就真的好吗?这样对方要到啥时候才能了解自己?”

“我说的没有那么极端,并不是非黑即白。我只是想说,你得考虑现场的气氛,至少不要让对方感到不愉快。”

短暂的沉默过后,力嘀咕道:“可是,好奇怪……”田头开始觉得,他们的对话永远都是两条平行线,似乎不会有交叉点。

“我要挂了。”

刚说出口,电话那头就传来一阵快哭出来的声音:“不要,别挂嘛。”

“我爸妈教育我,不要煲电话粥。”

如果这不是小日向力的话,如果话说得投机的话,田头一定不会把“爸妈”搬出来的。虽然明白这一点,但对自己不利的事,他还是决定视而不见。

“拜托你,再等一下下就好。”

田头知道,就算不征得力的同意挂断电话,他也一定会再打来的。就算自己不接,母亲也会拿起听筒的吧?要对母亲解释自己为什么不想和打电话来的人说话也很麻烦。

“喂,俺很奇怪吗?”

田头屈膝坐在起居室地板上,望着墙上装饰着的画,便听到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提问。

“什么方面?”

实在嫌麻烦,他应付式地反问道。

“被人家说了几遍‘奇怪’、‘不正常’之后,渐渐地连俺自己都开始怀疑是不是真的是这样。优也说俺异常,可俺自己觉得很普通呀!会对某个东西这么热衷,也不是俺想的啊!”

田头开始犯困,轻轻打了个哈欠。

“……俺觉得……好冷。”

电话的另一端的人低声说道。

“你根本没在认真听俺的话,让俺觉得好冷。”

田头觉得自己打哈欠的样子似乎被对方发现了,尴尬起来。

“人家这么认真,不睡觉也要跟你说……对你来说,俺真的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吗?”

“也不是……”

“你不用顾虑什么,直说就好。直说你讨厌俺、不喜欢俺就好。像班里的同学、优,还有班主任一样说俺思想奇怪就好了。”

田头想起了自己初中时的事。有个女孩告白说喜欢自己,他刚说不能和她交往,女孩子便哭了出来,让田头手足无措。那是一个根本没见过的女孩子。单方面压过来的消极的感情让田头觉得很烦。

“烦人。”

田头低声说完后,随之而来的是一段沉默。自己的话说到一半,也不能以“我开玩笑的”来结尾。就算想说点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就这样磨蹭着,电话突然被挂断了。

就算对方挑拨,有些话还是不能说的。……田头感到,自己似乎伤害了力。走出客厅,他回到了二楼自己的房间。跳上床闭上眼,还是无法入眠。郁闷了三十分钟之后,他再次爬起来回到了起居室。拿起听筒,田头又开始犹豫,自己真的非道歉不可吗?他始终没有勇气按下最后一个数字。连续三次在电话铃声响起前挂断后,第四次,他终于下定了决心。现在已经过了十一点,再晚的话,就会给别人添麻烦了。

原本想,要是力来接就好了,但接电话的人却是他家的母亲。他才刚迟疑地说出“我是田头……”,那边便毫不犹豫地说道:“优,田头君的电话。”优似乎就在旁边,很快接起了电话,田头也就不好再说让他把电话转给力了。一边没完没了地聊着乐队下次的练习日和喜欢的新曲,田头一边思考着该如何让他把电话给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仍然没有抓住时机,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下定决心问道:“力在吗?”

“不在,刚刚出去了。”

田头看了一眼表,差五分就十二点了。如果要去哪里的话,这个时间也太晚了。

“找他有事吗?如果有什么要说的,我会帮你好好说他一顿的。”

“啊,不用。他不在就算了。”

优低语道“是吗?”

“那家伙今晚肯定不会回来了。”

“他住朋友家吗?”

“谁知道。那家伙经常大半夜跑出去就不回来。”

能把无故外宿说得如此轻松的优,让田头感到有些怪异。自己就连去朋友家住一晚都必须做好听父母唠叨的心理准备。他实在不敢相信,竟然还存在随孩子高兴,连夜游都不管的家庭环境。

“他不说一声去哪儿就出门,你们不说他吗?”

“那家伙夜游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他这种流浪的习惯,初中就开始了。遇到什么不高兴、不顺心的事,就是大半夜他也会跑出去的。被警察开导过很多次,也接受过心理辅导,但他就是改不了。最后,夜里我们只好把他关在从外面上锁的房间里,结果过了一周,他的头发掉了好多。带他去医院看,医生说是压力太大。那以后,我们家就默认他外宿了。只有两个条件,不住女人家里,还有就是早上一定要回来。”

挂断电话后,田头想到,奋力抵抗到让周围默认自己的外宿的力,压力竟然大到连头发都脱落了……关在家里时,田头有时也会有一种闭塞感,但那只要忍一忍就过去了。

力现在到底在哪里?在想些什么?田头开始后悔,自己竟然对这个出人意料地纤细的男人说“烦人”……

第二天,天气非常晴朗。田头一整夜无法合眼,睡眠不足的状态下在拥挤的电车中摇晃着,透过窗户的阳光好几次让他觉得眩目。头晕脑涨地走进正门,刚走过放着鞋柜的玄关时,力出现了。他正直勾勾地看着这边,田头不可能装作没看见。如果是平时的话他会无视过去,但昨天的事情堵在胸口,田头实在无法从朝自己走过来的男人身边逃走。

“俺有话……想跟你说……”

背后喧闹的学生群走了过来。田头稍稍离开鞋柜,来到走廊窗边,力也跟了过来。

“和你通完电话以后,俺去了公园。在围栏后面的树下面发呆。现在虽然是九月,但夜里还是很冷,不知道会钻出什么东西来,挺吓人的,俺好孤独,可是俺还是想一个人待着。”

力轻轻打了个喷嚏。田头想到,说不定他在那里待到了天亮。

“不论俺多想和你说话,对你来说都很‘烦人’啊。换成俺的立场来想,想象自己讨厌的人,总算明白你的感受了。”

力低着那双和优不同,给人以犀利印象的双眼,薄薄的嘴唇碎碎地动着。

“可是,无论如何俺还是想和你说话。所以……俺用钱来买你的时间。只要你肯和俺说话,俺会付钱给你的。”

田头惊得下巴都快掉了。不过是说说话就要给这种奇思妙想,让田头根本无法想象他的大脑构造,这太不正常了。

“如果你不喜欢钱这种直接的方式,俺也可以给你买东西。如果零用钱花光了,没有钱了,或许俺就会放弃了。”

“你好奇怪。”

田头不假思索地开口说道。

“你把我当傻瓜吗?你以为只要给钱,什么事都可以如愿是吗?”

田头激动起来,语调开始不稳。力也急噪地松开紧握着的双手上下摆动着。

“俺没有这么想啊。俺不在还有什么其它办法,才这么说的。那你要怎么样才肯和俺说话?你才肯听俺说话?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田头的太阳穴开始抽痛。在这个男人的字典里,为什么就没有“放弃”这么美好的词汇呢?

“就算一天只有五分钟也好、十分钟也好。你听听俺说话嘛!不要嫌麻烦,不要打哈欠地听俺说,求求你……俺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那双细长的双眼被泪水润湿,在田头怀疑

“怎么可能”之前,泪水已经掉了下来。为什么他会在这种地方,为了这么点小事就哭啊……?田头一语不发地在一旁站着。从身边走过的学生们不时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这让田头羞到脊背都快烧起来了。不是我把他弄哭的,我没有在欺负他……田头甚至想把误会的人一个一个叫住,向他们解释。

“……放学后,只有十分钟……”

他从嗓子眼里挤出了这句话。湿润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只有十分钟。条件就是,其他时间里你不准跟我说话。”

说完,田头便转过了身。走的同时,他的头脑也处于一种混乱状态。为什么自己非得想出这么一个妥协的方案不可啊?这太没道理了。

可是……只有一点,田头是知道:面对一个不寻常的男人提出的不寻常的男人提出的不寻常的请求,自己的方案还算是比较正常。



人的声音在脑子里嗡嗡地响着,给大脑内部带来了一阵阵钝痛。田头紧紧闭着眼,蜷起了身子。就快消失的意识的一端,零星挂着一些怒吼声的残片。

“你干嘛把他带到俺家来啊!”

那是在周围踱着步子的急躁的脚步声,和熟悉的声音。那依旧没有改变的关西腔,即使闭着眼睛也能听得出来。

“什么‘干嘛’……看完演唱会,我们一起喝酒,这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醉倒了。”

在怒吼面前,优的声音也和平常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一看就知道他喝醉了。俺想说的是,你为啥要把他带到俺家来?”

“因为到你的店,打车只有基价就够了啊。”

压在地面上的脸颊,冰凉凉的,很舒服。有中学时的味道……亚麻,对,是亚麻地板。

“喝醉了是他自己的事。要是自己回不去,就把他放在那里不就好了吗!”

“他可是我同学,你别这么冷淡嘛。而且你以前不是还‘真一、真一’地老粘着人家不放吗?”

代替语言的,是一阵愤怒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你不用这么急躁,你只要让他在这里躺一下,酒醒了他自然会起来的。然后你要给他叫辆计程车哦。啊,已经很晚了,末班车快没了,我回去了。”

“给我把这家伙带回去!”

怒吼声非常急促。

“我也想过这么做,可是最近孩子夜里哭得很厉害,老婆紧张得很呢。”

“那跟俺有个屁关系!”

“你别这么冷淡嘛。佑子以前也很照顾你不是吗?如果你嫌麻烦的话,不用管他也行,借他一个地方睡一会儿就好了。”

一声钝响之后,一阵香烟的味道掠过了鼻尖。

“对了,店里的事放下不管行吗?”

“有打工的人看着……”

离自己很近的地方传来了“哦~~”的声音。

“我马上回去,回去之前给我一杯啤酒,一小杯就行。这种时候还是喝醉了的人比较好啊。照顾了他一会儿,我的酒也醒了。”

“店里的不能给你。想喝的话那边的冰箱里有,自己随便拿吧。”

冰箱门“啪”地关上后,又传来了“嗤”的开罐子的声音。离自己很近的地方似乎有人的气息。

“你和这家伙不是高中毕业后就没见过了吗?没少抱怨他吧?说他一出道就联系不上了,还说他薄情……”

旁边传来了从罐子里喝啤酒的声音。

“过去的事没必要再提了。”

“什么‘过去的事’……”

“已经过了十年了哦。现在和那时候情况也不同了,在酒屋里碰到他,觉得好怀念。我实在是很想和他说说话,就把他叫住了。他说现在在做现场乐手。……那个时候,在我们当中,明明他的技术是最烂的啊……”

现在也很烂。再怎么练习也弹不好。手指根本动不了,甚至连自己都绝望了。他感到自己的额头被人摸了一下,但只有一瞬间。

“俺不认同这家伙。”

从稍远的地方传来了力的声音,听上去很顽固。

“你那个认同还是不认同的标准,我是不太懂啦。这家伙已经不是偶像了,好像也已经很久没有出CD了……或许发生了很多事吧。虽然说是现场乐手,大概也不是那么赚钱的样子。……就是因为曾经登上过高峰,才会有这么多痛苦,但这家伙一句都不提啊。”

一阵空虚涌上了喉咙。

“你不过是在同情这家伙罢了。”

“或许吧。在酒屋的厕所里,他的脸一点生气都没有,一副就快死了的样子,一直站在那里……”

“回去!”

力怒吼道。

“给我回去。给我回去和那个肥婆子干去吧你!”

“虽然是肥婆子,我们家老婆可是很温柔的哦。对了,她还说让你什么时候再到家里来吃晚饭呢。”

“噗”地一声,似乎听到了优的笑声。

“这家伙醒了之后,你可别说什么狠话哦。过去的事就算了。与其翻旧帐弄得两边尴尬,我倒还想和他偶尔见见面、喝喝酒、叙叙旧呢。”

在关门声传来的同时,优的声音消失了。但人的气息还留在屋子里。虽然没发出脚步声,也没有说话声。

“人家好像在同情你哦。”

突然传来了这么一个声音。

“……不觉得懊恼吗?”

眼睑处突然一阵湿热,泪水落下来,从紧闭的眼中溢了出来。那声音从稍远的地方传来。力有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泪水,田头不知道。意识被醉自己的泪水,田头不知道。意识被醉意控制,他又再度踏入睡梦中。

△ △ △

直到下课,力都没有再到教室来。田头说道“今天,力没有来呢……”优则一副很得意的样子,说道“因为今天早上我狠狠说了他一顿”,似乎是想显示一点做哥哥的威严。田头一想到力此时的沉默是在期待着放学,便开始郁闷起来。晚自习和扫除结束后,拿着书包的优对他说“回去吧”,田头还是没有动。

“快点啦。琴房的练习时间快到了哦。”

他们预约了从学校坐电车大约有一站地的一个琴房,作为练习场地。被催促之后,田头开始动摇。说老实话,他很想装作忘记了,然后一走了之。

“我还有点事,随后就去,不会迟到的。”

优留下一句“真的别迟到哦”便先走了。过了五分钟,田头走出了教室。下到一楼时,他便看到走廊的正对面,正站在鞋柜的前面看着这边的身影。他缓慢走了过去。力似乎一直都在等待着田头的到来一般,迫不及待地说了起来“那个……”

“俺从早上就一直在想,只有十分钟嘛,俺也想过还是先决定要说什么比较好,但想说的实在太多,根本无法取舍。”

力的目光神采奕奕,明显看得出他很激动。

“上课时俺也高兴得不得了,一直静不下心来呢。俺真的已经很久没这么高兴了。自从小学时到喜欢的老师家里玩之后就没有过了。”

和愉快地说着话的力相反,田头感到自己的血液渐渐地冷却下来。他轻轻瞟了一眼手边。正好五点。

“昨天,俺实在很想知道你家的电话号码,就趁优去洗澡的时候溜进了他房间。那时,俺翻遍了他的桌子,还看到了你写的歌词,叫《SLEEPLESS

CHILD》。俺还以为词曲都是优写的呢,原来词是你写的啊。比起听你唱,还是用看的比较能看出歌词写得很不错呢。感觉不错哦。”

优不是很喜欢这首歌词,说“怎么感觉好灰暗啊”。虽然大致上可以说力是在赞美自己,但被一个年纪比自己小的人笼统地说“感觉不错”,田头实在没办法老实回一句“谢谢”。

“可是,那歌词里有错别字哦。写东西的时候不在手边放一本字典的话,万一有错别字可就糗大了。”

一瞬之间,田头从手指尖到耳根子都红透了。愤怒和羞耻在体内来回窜动着。可要是这个时候生气。也会很糗。

“那首词里,俺觉得不错的是‘月光下的道路,看上去变得狭窄’这一句。和平常一样的道路,一般是不可能变窄的啊,可你却写着看上去变窄了。你是用心的眼睛在看呢。所以,俺就想,你在写这个的时候一定相当寂寞吧。是不是被谁甩了的时候写的?”

田头握紧了手指。就算是事实,为什么连这种细节都非追究不可啊?这种内心被窥探的羞耻感,老实说,让田头很想哭。

力也不等田头的回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俺脑子不太好使。暑假的时候把你踹倒,也是因为被一个不熟的人说中了事实,觉得很火大。自己了解得很清楚的事,听人家说出来就会更火大吧?我想,这一定是自卑感在作祟。而且,俺也不擅长跟人说话,经常都会惹对方生气。啊,话题好像扯远了。对了,脑子虽然不好使,但俺很喜欢国语。其它科的成绩都惨不忍睹,只有国语很不错呢。俺以前就常看书,俺很喜欢看语言啊、文字什么的罗列在一起的样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兴奋,力的脸颊渐渐染上了红潮。

“俺在写诗哦。所以,俺将来想当个诗人。不成名也没关系,俺只想过着光写诗的生活。俺还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也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在写诗,可是俺希望让你读读看。明天俺会带来,希望你能读一读……”

一直被对方单方面地压着,一会儿是说话,一会儿是读诗……田头快喘不过气来了。稍稍瞟了一眼手表,右手便被抓住了。

“别看时间,俺会看的。只要你一看,俺就好难过。”

虽然只瞟到一眼,表上的指针也已经过了五点十五分。

“……我要走了。”

甩开力的手,田头迈开了步子。力像只小狗一样一直在旁边打转,拼命地说着话。

“明天俺真的会带来的。俺不需要感想,只希望你能读读看。”

在田头穿上鞋之后,力就没有再追上来。琴房的预约是从五点半开始。田头一边快步走着,一边想着明天也要这样单方面听他说话,就感到烦躁。琴房练习结束后,看了一眼优的乐谱,发现歌词中确实有一个错别字,田头恼火起来。

第二天早晨,在校门口一直等着自己的力沉默着塞了一本笔记本过来。田头把微微有些脏的笔记本扔进课桌中,后来就忘了,直到古文课拿字典时,他才又想起了掉在地上的笔记本。

课很无聊,田头便起了读读看的念头。与其说是他想看力写的东西,还不如说是昨天被指出有错别字的事一直在胸口堵着,于是他想,要是能在这本笔记本里找到能指摘的地方,就能报复他了。这样一种不纯的动机的结果就是——田头在课桌中悄悄翻开了那本笔记本。那是一种右边往上斜的字体,非常有个性。田头这才知道原来他的字是这样的。他开始一首、两首地往下读。渐渐地周围的声音开始远去,翻动笔记的动作开始急促起来。

回过神来,发现已经下课了,田头的课桌上还摊着古文课本,手里还紧紧攥着力的笔记本。那一种……不曾体验过的感觉,让他莫名地好想哭,可在教室里又不能哭出来,他只好用力咬紧了嘴唇。这并不是因为看电影或是看书时的同感而产生的感动。一定要说的话……倒是比较接近在美丽事物前的一种畏惧感。他并没有用一堆华丽的词藻、也没有悦耳的韵律,而是在单调的节奏中,让人看到了一种朴素的、令人窒息的静谧感情。

田头读得非常投入。可是,在合上笔记之后,他再也不想看第二遍。

放学后,田头把笔记本还给了站在玄关前等着自己的力。力的眉头皱了起来,表情似乎在闹别扭。

“你不肯读吗?”

“……读过了。”

力的表情陡然一变,露出兴奋的表情,反倒让田头困惑起来。

“啊,是吗?觉得怎么样?”

“你不是说,不需要感想吗?”

力难为情地闭上了嘴。就算那些诗的残片至今还在脑海里徘徊不去,田头也不打算老实说自己的感想。

“俺还有其它笔记本,还有好多呢。俺明天带来,俺不会要你说感想的,请你一定要读一读。”

明明已经不想再读了,田头却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他再一次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叫小日向力的男人。绝对的自我中心,又相当缺乏常识,那些美丽的事物是从哪里创造出来的?田头感到很不可思议。他实在不愿意去想,这个那个只会迸出让人火大的关西腔的脑袋出自同一个地方。

“你在盯着俺看啊。”

力歪了歪脑袋。

“你为什么总是想要缠着我?优也好、半田也好,不是都可以吗?”

田头刚说完,力便一脸认真地说道“俺也不太清楚。”

“俺虽然不太清楚……但是,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你的话会狠狠地扎进俺的胸口。甚至会让俺站不稳呢。也许俺是想在你身上找到跟俺一样的东西吧。所谓的‘相互影响’,大概在某个地方是相通的吧。”

力徒然地重复把手里的笔记本卷起来又摊开的机械动作,突然间嘀咕了一句“俺好寂寞哦”。

“不管说什么、做什么,俺都觉得好寂寞。怎么说才好呢……如果没有父母的话,这种寂寞就可以想成是缺乏父母造成的。如果被虐待了,就可以憎恨对方。可俺有父母,还有个叫优的笨哥哥,就连爷爷奶奶都还健在,还很疼俺。虽然也被人欺负过,但俺是关西腔嘛……因为说话的关系来嘲笑俺的人,都被俺挨个教训了遍。就算父母被叫到学校来,俺都死不肯道歉。俺想,自己又没做坏事,凭什么要道歉?俺从来没有想过因为被人欺负就要去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俺就是很孤独。白天还好,天很亮,周围也很吵。可是一到夜里,就觉得……很难熬过去。俺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俺会觉得,身体里浮躁的东西都会往外涌。那种时候俺就不想待在家里,所以……俺才会到外面去,站在天桥上看着下面的车辆,或者走上一整夜。虽然有时候这么做会觉得难过得不得了,然后大哭一场,可是俺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你有没有过这种时候?”

力认真地问道。

“你没有感到无力的事吗?”

他的感觉……田头朦胧间似乎明白了。可是,他不知道如何表现,眼前的这两只眼睛,正期待着自己的回答。

“有人不会感到寂寞吗?”

力歪了歪头。

“你还是不要这些误以为是自己一个人的不幸比较好。”

力的表情变了。保持着要强的表情低下头,小声地说了句:“你好严厉哦。”

△ △ △

醒来时,田头发现自己的脸正贴在冰冷的地板上,自己竟然趴在地上睡着了。在一只小灯泡微弱的灯光下,屋里的陈设隐隐约约浮现了出来。因为没有感觉阳光的气息,田头默然地想到,或许还是夜里吧?背脊发出“嘎吱”一声,全身感觉非常慵懒。

习惯昏暗后,田头的双眼扫视了一下周围。这房间不止狭小,而且还一直向里延伸,显得很细长,是个形状奇怪的房间。角落里放着一张只有床垫的床,和一张玻璃桌,还有一台大概只有腰那么粗的电冰箱。旁边胡乱堆放着两个纸箱。视线所及的家具财产就这么多了。这房间不止天花板很低,而且还没有窗户。田头坐起身,不知什么东西从肩上滑落下来。是一块羊毛毛毯。田头想起了和优一起喝到酩酊大醉的事,还有之后的对话的片断。

这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并没有人的气息。田头支起慵懒的身体,坐在原地,把右手伸进上衣的口袋试图拿出手机。他想知道时间。

突然,背后传来了“啪”地一声,声音很大。田头的背脊震了一下,原本抓在手里的手机掉了下去。房间顿时亮得刺眼,身边有人走过的感觉。十年不见的力,此刻就在眼前。他的发型还和以前一样,所以他的样子并不会让人意识到这十年的岁月。只是他侧脸的轮廓已不再像个十几岁的孩子,田头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力在床边坐下,又把便利店的塑料袋放上了玻璃桌。随手拿出便当和茶,慢慢吃了起来。力仿佛当自己是透明人一般视而不见,也不跟自己说话,田头大概觉得很有趣吧,于是笑了出来。没有见面的这十年的力,自己并不了解。同样,力也应该不了解这十年间的田头真一。田头突然想到,当自己频繁出现在媒体上时,他应该看过的吧?但随即又感到,或许他没看过吧。

“赶紧回去。”

力仍然不看自己一眼,说道。田头叠好脚边那张毛毯——那是唯一能证明力的温柔的东西,便站了起来。在离开之前,他想至少应该道个谢,但却被手机铃声盖过去了。

电话是优打来的。田头一说现在才刚起来,还在力的房间里时,便听到了优叹气无奈的声音:“已经过了十二点了耶。”优问:“你和他说什么了吗?”田头回答: “什么都没说。”优便说“把电话给力一下。”田头瞟了一眼男人的侧脸。要对无视自己存在的力开口说话,还是需要一定勇气的。

“优有话要跟你说。”

田头走近他,把手机递了过去。力一脸讶异地接过电话,还没听对方说几秒钟就骂了句“死呆子!”,挂断了电话。他不发一语地还回了电话。在接过的一瞬间,两人视线交汇了。

“为什么要住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

不友善的眉头顿时起了几条细小的褶皱。

“你问这个干嘛?”

“你不觉得喘不过气来吗?”

力呵地笑了。

“出去不就好了。”

而后,力轻轻耸了耸肩。

“你看看天空。无边无际哦。”

…… 走出力的房间,在狭窄走廊的对面有一个洗手间。左边是个死巷,打开右边的门,田头吃了一惊……他走到了店里。这是一个只有三张桌子和一个吧台的小酒吧。就算是恭维,这家店也绝对称不上体面。力用作自己房间的地方,原本似乎是为了做酒吧包间才建的。田头现在总算明白房间为什么形状那么奇怪了。

横穿过酒吧,打开沉重的门走出去,电梯就在眼前。力这家在七楼的店名叫“WILD?CAT”酒吧,庸俗得叫人笑掉大牙。

外面……天气非常好。酒屋周围的街道静得让人分不出昼夜,极少有人的踪影。抬起头,看了看天空。蓝蓝的……无边无际。田头想到,夜里,力一定不会再在外面游荡了吧。夜不再让人感到悲伤的理由,是敏锐的感受能力的丧失,还是想法的改变呢……

田头感到自己似乎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停下了脚步。短暂思考过后,田头缓缓地掏出手机,拨通了经纪人松川的电话。

田头直接去了公司,一周没见的松川心情很不错,直到田头宣布“今后绝不会再演戏,我只想专心做音乐”之前。小会议室中,右手杵在桌上,手捂着额头的松川低声提醒道:“这是你考虑的结果吗?”提醒完、确认没错之后,松川一面窥探着田头的表情,一面意味深长地说道:“广海先生和公司的和约是到今年年底没错吧?” 田头回答“没错”之后,松川事不关己般地留下一句“请你多加油吧”,便走出了房间。

与来时满心想着自己只想做音乐的趾高气扬恰恰相反,田头回家的步子异常沉重。他不想承认,自己其实有点后悔。借着从力那里得来的勇气,田头慢慢看清了理想和现实的差距。回到家,整个人倒在床上,就这样睡着了。他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刚出道,红透半边天时的日子。自己的一举一动,牵动着无数的视线。一句“谢谢”,便会引来无数歌迷的尖叫。歌迷写来的信要用纸箱来装,专属的造型师总是为自己做出最理想的造型。那个时候,还以为自己什么都能做到,还以为这种状态会永远持续下去……完全没有意识到,原来这就是顶峰。

流了一身冷汗,田头醒了过来。周围一片黑暗,他叹了一口气,打开电灯。现在自己的现实,就是六叠大的地板,一居室的房子。他并不是留恋那个时候奢华的生活,只是因为喜欢所以才想持续做下去。这一点绝对没错。田头取出放在房间一角的吉他,像是被人追赶着一般拨弄了起来。并非只有自己唱歌,才是他的全部。

……只要从没有窗户的房间走出一步,世界就不一样了。田头感道,只要能换个角度想问题,似乎就能看见生路了。

△ △ △

放学或的十分钟常常变成二十分钟,有时回过神来发现周围已经变暗,两人经常说到看不见对方的脸为止。刚开始时怎么也听不惯的关西腔也渐渐没有了别扭的感觉。大多数时候都是力在说,如果放着不管的话他会说到声音哑了都不肯罢休。田头一边看着脚下越来越长的影子,一边对自己竟然会不厌其烦地听他说那些不着边际的话而感到不可思议。

听他用蛮横的语气对自己说话的确叫人火大,但人家像条狗一样毫无保留地表达自己的好感,并不会让田头不舒服。听人家对自己说“我只跟你说……”然后一五一十把秘密告诉自己的时候,出于优越感作祟,田头开始想要关心他了。

“你老跟力聊什么啊?”

放学后,从另一面偷看着田头正在看的音乐杂志的优突然低声说道。因为带着耳机,田头没听清楚,便拿下了一只,问道:“什么?”

田头把手杵在了桌子上。

“没什么固定的内容,嗯,什么都聊。”

“面对力,你还真能说啊。”

“是吗?那家伙很有意思啊。”

优露出一副“无法理解……”的表情,但并没有继续问下去。接着,他皱起眉头说“半田好慢哦”,便径自给杂志翻了页。

优作吉他手,田头当主唱的乐队“move”在今年的文化祭举行了首场演唱会。反响很不错,就在大家开始讨论下次要不要去哪里参加选秀时,贝司手奥宫却突然说要退出。既然人家说要专心准备考大学……就不可能再强留他了。

“就算要参加选秀,没有贝司手的话也行不通啊。”

自从奥宫提出退出之后,大家根本无法投入练习。大概是感觉到这一点了吧,优建议去琴房练习,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去过了。预订的时间是五点,半田却还没来。过了四点半,三个人总算聚齐,一起走出了教室。

来到玄关的鞋柜处,一直站在对面走廊的力便跑了过来。田头一说,“今天我们要去琴房练习,抱歉,明天再说吧。”力的脸色便难看起来,嚷道:“不要。”一旦闹起情绪来,力就难对付了。田头默默咋了咋舌。

“我没有时间,真的……很抱歉。”

力瞪着站在田头身边的优。

“优太狡猾了。俺能和你说话的就只有现在了,但优和你同班,休息时间也在一起啊!”

在一旁听到这句话的优轻蔑地笑了笑。

“你别尽耍小孩子脾气。真一肯听你说那些不明所以的话你就该谢天谢地了。”

感觉到力马上要发飚,田头急忙插入两人中间。气势被田头压住,怒气无处释放的力,当场像个孩子般跺起脚来。田头实在没办法了。他想去练习,但就这样把力留下来,又觉得他很可怜。

“那……你要不要来琴房?”

对田头的提议,优立刻制止道:“不行”。

“他会让人分心,打扰我们练习。”

“啥叫打扰?你的神经好像没有纤细到有俺在就会分心吧?”

兄弟俩在玄关大吵一架之后……力搬了一把折叠椅在琴房一角坐了下来。优的心情糟糕到极点,这一点也如实地反映在了他比往常更激烈的吉他声中。

“你又弹错了哦。”

每当弹吉他的背影听到从琴房一角传来的声音时,优眉头的皱纹就又会增加几条,演奏越来越混乱,难得的琴房练习的结果惨不忍睹。练习结束后,优的怒气一触即发,让人根本不敢和他搭话,但与之相反的是,半田却感慨万分地对力说“你耳力很不错嘛。”

“你想不想试试弹贝司?”

优立即不屑地接道“这家伙怎么可能弹得了乐器?”看到哥哥对自己投来侮蔑的视线,力直勾勾地盯着田头,说道“虽然俺不喜欢乐器,但弹弹也可以啊。”

与生俱来的优异乐感,加上异于常人的集中力,力不到一个月便熟练掌握了贝司的弹法。说“俺讨厌有弦的乐器,手指动不了了”也只是刚开始的时候,他现在已经能不时弹出让人惊叹的音色了。

这件事让优感到了焦虑。大概是死也不想在自己喜欢的领域里输给弟弟吧,他开始奋发练习起来。面对兄弟间你争我斗的演奏,鼓手半田虽然很头疼,但竞争在某种意义上也带来刺激,“move”的演奏有了突飞猛进的提高。

放学后的十分钟自然而然地取消了。下课时、中午休息时,力总是毫不顾忌地到二年级的教室来,每次都坐在田头身边。在和优、半田在一起的时候,力几乎都不说话。可一到和田头单独在一起时,他的话就会像决堤的洪水一样一发不可收拾。只是,他从不谈音乐,说的尽是些在别人眼里无关紧要的琐事。

二月,那是一个飘着细雪的午休。优和半田冒着严寒到外面吸烟去了。刚开始田头也吸烟,但因为担心嗓子,便戒了。即使戒了烟,他也常常会陪两个人一起到外面去,但现在力来了,于是田头留在了教室。

“今天来学校的时候,俺看到一只猫,有点脏脏的,但不知为什么,表情却很不错,一直都盯着俺呢。”

力这种朴素地表达出自己感情的话,田头并不讨厌。

“它大概是在防范你吧。”

力一脸不解地抱起了手臂。

“可能是吧,但总觉得它的敌意表现得有点过剩了。俺试着对它发出‘我们是朋友’的信号,一直在跟它对看呢。”

“这就是你今天迟到的理由吗?”

力马上涨红了脸。

“你怎么会知道啊?”

“铃声响了以后我看到有个人跑进校门,我正想看看这个迟到的家伙是谁,却发现原来是你。”

力轻轻乍了乍舌。

“俺经常迟到啊。虽然和优一起从家出来,但一遇到好玩的事,俺就会马上停下来。”

“一般人是不会闲逛到迟到的哦。”

力歪了歪头。

“啥叫一般人?每天上学、回家、吃饭、拉屎,然后睡觉吗?不是这样的吧?有人嫌学校无聊而逃学,有人闲逛迟到,有人认真学习,这不就好了吗?这才是理所当然的啊。”

坐在田头对面,力把双肘搭在桌子上杵着下巴。

“学校很烦人。要你做这个、做那个,烦死人了。好想早点离开,然后做我想做的事。”

在田头看来,力现在过得已经很自由了。对他来说“自由”到底是什么样,田头很想知道。

“你高中毕业要做什么?”

力认真地答道:“诗人”。

“俺要靠写诗生活。肚子饿了就吃,想睡的时候就睡,俺要按本能生活。”

“是要说出诗集,靠卖书的钱来过日子吗?”

可力却反对道“俺绝对不会出诗集的”让田头吃了一惊。

“你不会像想给我看一眼,想让其他人也看看自己写的东西吗?”

力断言道“不想”。

“俺是喜欢写,但还没想过为什么写。俺想让你看,但绝不想被其他人看到。”

“做一个默默无闻的诗人?”

不知道是不是很喜欢田头的说法,力笑了。

“俺要为自己殉教。”

自我中心,并不代表这就与什么欲望有关系。每次发现力的单纯,田头就会意识到自己是个大俗人,然后开始郁闷。

短暂的沉默过后,力垂下了眼。

“虽然俺说得很好听,可结果还不是只能耍嘴皮子?就算不愿意,只要父母一哭,俺也还是上了高中,而且被他们追问也很烦,俺只好每天来上课。俺一直都在背叛自己。

午休结束的铃声响了起来,力还是不愿意从椅子站起来,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田头。直到优催促他“回自己教室去”,才总算离开了椅子,却依然恋恋不舍地拉着田头上衣的袖口。

“和你在一起,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轻松很多。”

第五节课,讲台上的世界史老师口若悬河地讲着很久很久以前某国发生过的某事的时候,田头却在想着力的事。田头知道,自己并不像力那么单纯,自己有欲望,还是个狡猾的人。虽然力盲目地信任着自己,但他又不了解自己多少?

总有一天,自己会伤害力的,田头默然地想道。


作别少年时代[下篇] BY 木原音濑


一进入高三,周围高考的气氛便浓重起来。于是,一直随心所欲搞乐队活动的优、半田,还有田头自然感到了一阵焦虑。

他们也曾朦胧地想过如果能靠音乐生活下去的话该有多好……但这充其量不过是理想罢了,并非现实。可谁也说不出,要为了准备“考试”而停止乐队活动。这时,优提出了参加六月底的试镜选秀的建议,顺便借这个机会暂停乐队活动。田头也同意了。音乐……进了大学之后也可以继续。迷惑一扫而光,有了目标之后,之前还带些茫然的练习自然也就多一分努力。

乐队顺利通过了录音带审查。在地方城市举行的第二次试镜中,他们将在评审面前演奏。虽然也想在琴房练习,但高中生的零用钱负担不起连续多天的租金。四个人决定把琴房的练习当作是正式试镜前的调整,便每天聚到优的家里练习,闷热的初夏,四个人总是练到额头满是汗珠才肯罢休。可不论如何练习,都不可能保证每次都很合拍。有时优的吉他会弹得太过,有时田头会唱走调。可是……在数十次的练习当中也会有那么一次,一切都非常和谐,这时候,天气明明不冷,田头却会感觉到全身战栗。

练习总是到天色变暗时才结束。半田就住在优的家附近,走着就能回去,但田头却必须坐电车才行。力总是会骑自行车送他到离家还有一段距离的车站。田头有些顾忌,觉得老为了自己让力往返于家和车站之间不太好,可力却很不高兴地说道:“俺自己愿意。”那之后田头便不再推辞,力也总是理所当然地跨上自行车。一段时间之后,要是回去时没了力的自行车,反倒会让田头觉得不自在了。

那是五月最后一个星期五。在离车站只剩下几十米的时候,力开口道:“呐,晚一点去坐电车可以吗?”

“俺有话想跟你说。”

现在已经过了八点,说实话田头并不想耽误得太晚,但他还是点头应允了。原本以为他会边说边走到车站,但自行车却突然调转了方向。田头问:“要去哪儿?”力答道:“公园。”

“俺不想在有人吵吵闹闹的地方说。”

田头预感到,谈话可能会持续很久。最近,他注意到力有些奇怪。变得很少说话,时常闷闷不乐地低着头。只要力一沉默,那气氛就连田头都不敢跟他搭话。即使假装不经意地试探,他也什么都不说。田头之所以决定宁可回家晚一点也要听力说,也是因为对力最近的状态有些放心不下。

“俺一直都在想。”

公园里,他们刚在路灯下的长椅上坐下,力便开了口。

“你上大学要上哪儿?”

满以为听到的应该是力的烦恼,所以被问到自己的事时,田头疑惑了。

“第一志愿是K大,和优一样。”

“东京啊……”

力嘟哝着,表情沉重地垂下了头。

“俺决定高三休学。”

“你休学干什么?”

“俺要跟你去东京。”

田头没有吃惊。他知道力非常喜欢自己,他也知道,凭力的性格,他会这么说一点也不奇怪。他轻轻拍了拍垂下的头。

“好不容易才上了高中,就努力把它念完吧。我会在那边等你的。”

力抬起头,说道:“不要。”

“俺等不了一年,要是在这一年里突然挂掉了咋办?白痴啊。”

“只要小心不遇到意外的话,人不会这么容易就死的吧。”

“那也不行。俺不要等待。就是现在……俺等到天亮都等不及了。俺一直都告诉自己,天亮了就能见到你了。要这样等一年的话,俺会死的。”

力摇晃着上半身说道。这一年里,力又长高了。有一段时间,早上两人一见面,力的口头禅就是“关节好痛”。

“俺昨天做了个梦。”

话题突然转变了。田头一边为这个落差感到疑惑,一边附和道:“啊,哦。”

“其实俺以前就做过这个梦。只是,觉得很害怕所以一直不敢说……”

力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田头。

“俺梦见自己吻了你。”

田头知道力在说什么。他知道……但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俺一直在想,为啥会做这种梦呢。做了几回这个梦,然后又越来越深入,最后发展到俺自己都无奈了……可是,俺并不觉得讨厌。”

田头无法出声附和,只是发出了很大的吞口水的声音。

“刚开始时,俺还怀疑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可是,你的话总是能莫名其妙地牵动俺……牵动俺的心口。俺以为你是比父母、比优离我更近的好朋友。俺想着绝不能错过你,要是错过了你,俺就再也没有别的朋友了,所以一直拼命黏着你。……现在俺并不觉得你是俺的同类了。可是,为啥会发展成这样呢?”

力歪了歪头。

“别不说话啊,说点啥嘛。”

田头根本无法回答。他根本无法想象,力对自己稍嫌过度的执着竟然会出自一种类似于恋爱的感情。

“俺是同性恋吗?可是俺觉得不是这么简单一个理由就能解释清楚的。俺对你的感情要更复杂,不是一句话说得清楚的。也不是每一个感觉都能划清界限的。”

刚刚还猛挠自己脑袋的力,出其不意地转了过来,问道:“可以吻你吗?”还没听到回答,力的上半身就已经压了过来,田头慌忙平移到长椅的另一端。

“你、你干什么?”

“一下下就好。”

听到力的回答,田头皱起眉头,感觉有些答非所问,便急忙环视了一下四周。

“被别人看到怎么办?”

“没关系。他们只会想‘啊,在接吻耶’而已啦。”

“问题不在这里吧!”

力猛地站起来,抓起田头的右手走进了身后禁止入内的草坪。田头被他带到了树丛里。

“这里就不会被看见了。”

田头甩开力的手腕。

“不是看得见、看不见的问题,问题在于接吻本身。”

“你不是说看不见就可以的吗?”

“你别胡编乱造。而且接吻……不是那么简单的吧?”

正当田头快说完又没说完的时候,力“啾”地亲了他一下。一个轻轻碰触的吻。然后他开心地笑了。

“不是很简单吗?”

听对方这么一说,田头开始怀疑,自己为了区区一个吻就乱了阵脚是不是很奇怪?他又一次被吻了。这次稍微长了些。第二次亲吻过后,力抓着田头的右手,让他在树丛里坐下,便开始了第三轮攻势。第三次亲吻很长、很长。他的脸颊感觉到了他的气息,闻到了他的味道。

过去从来没有把力当成这种对象,他的吻,让田头感觉很奇怪。胸口一阵莫名的躁动、脉搏加速跳动……耳垂开始发烫。双唇分开的时候,甚至还涌起了一阵类似于失落感的情愫。而力只是盯着田头的脑袋,无奈地嘀咕了一句“怎么办”。在接吻之后,尤其是主动的一方如果感到后悔的话,田头便只能开口骂他“混蛋”了。大概是意识到田头的怒气了吧,力急忙拼命否认道:“不是、不是的。”

“俺只是觉得……真的好舒服……”

听到力的低语,几秒钟后,田头便烧红了脸,低下了头。

…… 从那以后,力便开始频繁地把田头带到暗地里,然后亲吻他。屋顶,或是体育馆的角落里。力就像说话一般频繁地亲吻着田头。随着次数的增加,亲吻也越来越长、越来越深,舌头第一次被缠住时,田头惊得差点跳起来,但后来也就慢慢习惯了。他之所以持续着和力的亲吻,是因为……刚开始时没能阻止,后来次数便越攒越多了,而另一个原因就是,对于和力的亲吻,田头并没有感到厌恶。可是,在他心里始终还是隐约地藏着些心虚,在和力亲吻过后马上看到他的脸,田头总是会感到一阵莫名的尴尬。

在开始亲吻之后,力对自己的倾慕就更是变本加厉了。他看自己的目光变得与往常不同了。每次感觉到他炙热的目光,田头都会有些怀疑“这样真的没关系吗?”而力本人,也开始说自己“好奇怪”。

“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俺满脑子想的都是你。睡觉的时候也好,吃饭的时候也好……俺既不想念书,也没有写诗,感觉全世界好像都失去了颜色。”

听优说,力完全没有念书,期中考的成绩惨不忍睹,还被老师叫去训了好几次话。田头也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但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去对待这不知是友情还是爱情的奇妙关系。

就这样到了六月底,乐队参加了第二次试镜。当场便有了结果,能够进到地方预选赛第三轮的,只有一个大学生乐队而已。自己的乐队无论演奏还是演唱都没有失误,发挥还算马马虎虎,但进入下一轮的乐队和自己的乐队之间,有着一条肉眼看不见的界线。田头似乎感觉到了自己和他们档次上的差距。

试镜结束后,田头碰巧一个待在会场时,被工作人员叫住了。听对方说……有人说想和你谈谈,田头便被带到了一个像是化妆间的小房间里。房间里有一个三十五六岁,穿灰西装的男人。男人把一张印有“QUANT

Co.”的名片递给田头,然后自我介绍说是唱片公司的人。男人对田头的声音表扬了一番,然后说道:“我可以和你再联系吗?”便问田头要了地址。

走出化妆间,来到会场外,才发现大家一直都在找突然失踪了的自己。听力问“你上哪儿去了啊?”田头含糊地说了句谎:“我在里面迷路了。”他并没有说唱片公司的人给了自己名片,还问了地址。因为那个男人称赞的只有自己一个,而非乐队,所以,他说不出口。

在回程的电车里,田头心不在焉地听着优和半田讨论试镜感想。在他脑中,唱片公司那个男人的那句“我可以再跟你联系吗?”一直反复盘旋、萦绕不去。如果那男人说的是真的,那么家里会直接接到电话,自己会被星探挖掘出道吧?自己会作为一个歌手出道吗?或许,在大街小巷听到自己歌声的那一天,也将不再是梦想了。……在电车里,田头兴奋异常,紧紧握住的手指尖止不住地颤抖。

下了电车,几个人借着优说“爸妈今天旅游去了,不在家”的机会,在自动贩卖机买了些啤酒,又上便利店买了点小菜,便直接去了优的家。

四个人都喝了不少。喝着喝着大家伙儿就来了兴致,优也不顾现在是大半夜,开始弹起了电吉他,吓得田头急忙拔掉了扩音器的插头。接着这回换半田把空啤酒瓶一字排开,用一次性筷子“当当当”地敲了起来。力喝个烂醉却还是老样子,听到优夸说自己的技术堪称“吉他之子”,他狠狠骂道:“你以为你是发光的星星啊?”又用脚跟把优踢倒在地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四个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田头也在不知不觉间在地板上睡着了。半夜被尿意憋醒,才发现另外三个人像是被冲到沙滩上的鱼一般,胡乱地在地上滚作一堆。田头小心地走着,尽量不踩到他们,出了房间。上完厕所回到二层时,他看见刚刚还滚在地上的力站在了房门口。

“我吵醒你了?抱歉。”

力把田头拉近,在门前吻了他。力的双唇异常火热。就这样,田头被他拉着右手,走进了隔壁的房间。那是力的房间。听说从小学时候起,这房间就连力的父母都不曾踏进过,田头也是第一次进来。本以为会和优的房间一样乱成一团,但力的房间却比想象中整洁得多。左边墙壁上巨大的书架上一本挨着一本的书吸引了田头的注意。

“俺没有任何事瞒着你。”

力低声道。

“俺给你看了诗,告诉了你俺的梦想,还让你进了俺的房间。”

紧握着手的力量又加大了。

“所以,这是最后一步了。”

他停顿了一下。

“俺想和你做爱。”

田头知道他迟早会这么说的。他早就预料到了。只是,没想到这件事会发生在此时此刻。田头用左手轻轻拍了拍力的肩膀。

“你喝醉了吧?”

田头把这归咎于酒,企图蒙混过去。力却摇了摇头。

“是有点醉,但跟这没关系。这件事俺想了很久。俺想和你做爱,好几个星期以前,俺就……”

“好不好?”力撒娇地盯着田头。

“你也喜欢俺吧?”

……田头无法回答。

“我们都接过那么多次吻了啊。你没有想过想和俺做爱吗?”

田头小声说了句“没有”,力歪起头。

“俺已经在心里和你做过很多次了。做的时候虽然爽得快不行了,但高潮之后又觉得好空虚。”

力目不转睛地盯着田头。

“你为啥不想做呢?我们总是在一起、接吻,为什么不一样呢?”

被力揽过去之后,田头的身体紧绷起来。

“俺喜欢你,真的好喜欢。喜欢得都快疯了。”

就这样被按倒在床上,田头清楚地感觉到了危险的信号。

“俺喜欢你。好喜欢、好喜欢……好痛苦。”

“等等,听我说……”

“不要,俺不想等。俺想看你的身体,想要碰你、吻你、进入你。”

“我不是说让你等等吗!”田头打在力的脸颊上,甚至打出了声音。被冲动驱使的动作一瞬间停止了。田头推开覆在自己身上的男人的肩膀,从下面钻了出来。力坐在床上,垂着头像个撒娇的孩子一般不停重复说着“为啥呀?”

“俺喜欢你啊。”

“……我知道。”

听着田头这句安慰人的话,力狠狠地否定道:“你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可以毫不在乎地对俺说‘明天见’!俺还想和你多待一会儿,可你却回去了。你总是马上就转身走掉。可俺却一直留在原地,直到你上了电车看不见为止。俺总是在原地等着,盼着你会不会回来。在学校也是,你从来没有主动来找过俺。接吻也总是俺主动,你从来就没有吻过俺啊!”

田头突然间觉得,这个眼角挂着泪水,说着“喜欢你”的男人好可爱,他双手地挠着男人短短的头发。

“……你干嘛抓人家的头?”

“我觉得你好可爱。”

“俺又不是狗。”

力说着,抓起了田头的右手。想起自己被压倒时的情形,田头的手开始颤抖。力却更用力地抓紧了他。

“俺不会再说‘想做’了……所以,就让俺抱抱你。”

不等田头回答,力便把脸埋进了他的胸口。

“俺感到好不安。”

胸口传来一阵闷闷的声音。

“有女孩子说你长得好看,想拜托俺帮忙介绍。而且还不止一两个。”

力的脸埋得更紧了。

“为什么你长得不是粗制滥造呢?就因为所有人看了你的长相都会说好看,就因为你长着这样一张脸,所以俺总是担心你考上大学离开以后,会不会被谁喜欢上,会不会被谁抢走……俺觉得很不安。”

“呐”,力抬起了头。

“俺有多么喜欢你,你真的知道吗?要是你不理俺了,俺一定会死的。这不是胡说八道。俺已经把俺的一切都展示在你面前了,这已经是俺的所有了,如果这样还被你拒绝的话……俺会活不下去。”

田头无法拒绝力的吻。缠绵的一吻过后,力说道:“证明给俺看啊。”

“证明给俺看,你也是喜欢俺的。”

短暂的沉默过后,田头问道:“做了爱,就可以理解了吗”,力一副欲泣的表情,低下了头。

“别说这么坏心眼的话……”

力似乎也知道,问题不在这上面。之后,力反复吻了田头,反复说了些话让田头困惑,即将天明时,他总算进入了梦乡。

田头并非不觉得这个说着喜欢自己的男人很可爱。可他所感到的烦闷比这高出了很多倍,这是无论如何都否定不了的。

△ △ △

试镜过头正好一周,唱片公司给田头的家打来了电话。接着出道的计划便一口气迈向了具体化。田头的父母并没有反对他出道做歌手,但相对的也提出了两个条件,一个是要在高中毕业后才能出道,另一个是必须念大学,事业要和学业兼顾。考虑到父母的条件,田头的出道……定在了高中毕业之后。这一切仿佛梦境一般,但即使狠揪脸颊,现实也绝对不会像泡沫般消失不见。

考上大学才是出道的条件之一,田头绝不能重考,便开始了晚别人一步的高考复习。因为志愿校和优有很多重合,两人总是一起学习。每次听优说起“上了大学再一起组乐队吧”时,田头总是暧昧地敷衍道:“能考上的话”。他还是无法说出,自己已经“出道”这个梦境的入场券拿到手了。他知道,一旦说出口,自己和优之间一定产生隔阂。虽然田头并不认为说了之后优的态度会有多大变化,但试镜中只有自己一个人受到关注,只有自己一个人出道,他不可能没有任何想法。高中生活还剩半年多一点,他不想破坏现在的良好关系。

力依旧围着田头团团转,但却开始常常被隔离在田头全力准备考试的生活圈之外。他们能在一起的,只有课间休息时间,和放学后走向补习班的一段路而已。节假日里,田头总是以“要学习”为理由,绝对不见力。在一起的时间变短,自然亲吻的次数也就减少了。

出道已成定局的田头,想早日结束和力的这种奇妙关系。他不想曾经和男人接过吻的事以后被当作丑闻挖出来。但凭力的那种一根筋的性格,要是直接跟他说“我不想见你”的话,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就算听到力对自己“我们一起死吧”,田头也不会被吓到。正因为这样,田头才会想从现在开始拉开一点距离,等待力的热情被一点点地消磨掉。可是,力也多少察觉到了……自己有点被疏远,于是当两个人单独相见时,他开始不停问道:“为啥不肯见俺?”“不跟俺在一起吗?”当他问道:“你真的喜欢俺吗?”时,田头也不回答,只是用亲吻来哄他。可是,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喜欢的田头,实在很想反问:“我们的关系什么时候变成恋爱了?这不过是你的一厢情愿吧?”

每次见面都会受到力的责问,田头渐渐累了。于是,在进入暑假之前,他直接对力说道:“在考试结束之前,我要集中精神学习,暂时不想见面。”田头说“我有话要说”,把力约了出来,在约会的连锁快餐店里,力一副世界末日就要到来的表情坚持道:“不要”。接着,他又用眼里溢满的泪水向田头宣告着自己现在已经“忍得够多了”。田头很有耐心地哄着不肯点头的力。他解释着高考对于自己是多么地重要,低下头恳求力能理解自己。刚开始时无论说什么都会重复着说“不要”的力,也渐渐地开始沉默,只是绷着脸低着头。

“你的考试什么时候才结束?”

力出口问道。

“二月份一整个月……吧。”

力眉宇间的皱纹更深了,间或叹着气。长长的沉默持续着。

“考试结束后,俺就可以不再忍耐了吗?”

听到这句预示着妥协的话,田头猛地抬起垂着的头。

“嗯……”

“俺可以在想见的时候去见你,可以和你一整夜在一起吗?”

看着他向上看着自己的眼神,田头知道,一整夜暗指的就是做爱。明知道这一点,田头还是低声说道:“等考试结束……”

从第二天开始,无论是课间休息还是放学后,力都没有再出现在田头面前。面对力这种极端的做法,刚开始时优也觉得不可思议,想着“那家伙怎么回事啊……”但他很快便习惯了没有力的休息时间。只要力不来,他们就几乎不可能在学校碰面。因为年级不同,原本教室就不同楼层。在走廊碰到的次数也变得极为稀少。不和力见面,不和他说话着实让田头的心情轻松不少。此时,田头开始朝好的方面想,他把力极端地避免与自己见面的行为,解释为力多少察觉到了自己想和他拉开距离的想法,而不是因为考试结束后的那个约定。

他并没有忘记那个约定,但那在田头心中只剩下一个小方块,被出道做歌手、考试等等的大事压迫着……几乎快被忘记了。

新年过后,田头参加了京城四所大学的入学考试。最后一所学校的考试结束,回到家乡那天是二月十五日。搭飞机到了机场,然后又换乘电车,到车站时已经是傍晚七点了。东京并没有下雪,可一回来看到车窗外一片白色的世界时,田头吓了一跳。穿过车站的检票口,田头刚开始迈步走向离车站有十分钟脚程的家时,便被人抓住了手腕。回过头,看见力站在那里笑着说道:“你干嘛一脸惊讶啊?”

“你考试结束了吧?俺听优说你也是今天最后一门考试……所以一直在这里等。”

听到力和初夏时没有丝毫改变的口吻,田头不得不承认,以为一切已经结束,只是自己的错觉罢了。

“你吃饭了没?”

力紧紧盯着田头,问道。

“还没……”

“要不要去吃点什么?俺请你从早上等到现在,俺都快饿死了。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虽然手腕被拉了过去,田头的脚却用力扎在了原地。回过头来的力纳闷地问道:“咋了?”

“我累了,想回家。我爸妈也很担心……”

“不要。”

仿佛早就准备好的台词一般,力断然说道。

“今天俺决不会让你回家的。你以为你让俺等了多久?俺再也不要等下去了。而且不是约好了吗?等你的考试结束,俺就不用再忍耐了。你不是说过会一整夜待在俺身边吗?”

田头被霸道的力拽着迈开了步子。大概是饿坏了吧,力问了声“这里好不好?”然后走了进去的店,是开在离车站最近的地方的一家汉堡连锁店。点了套餐,田头却几乎没吃,满脑子只想着要如何才能摆脱现在的状况。

“吃完就上旅馆去吧。俺带了足够留下来过夜的钱哦。”

力高兴的声音愈发加重了田头的焦躁。老实说他很想就这样跑出去逃走,但他要是逃了,力一定会追上来,一定会问自己为什么要逃。而田头并没有一个能够对抗的了力的理由,也没有这种准备。离开汉堡店,力拽着脚部变缓的田头,快步地走着。每走到一家旅馆前,他都会天真地问道:“去哪家好?”让田头无法回答。

“你怎么了?”

力回过头,看着站着不走的田头,问道。

“我不舒服。”

田头临机撒了个谎。他故意在原地蹲下,低下头。力慌忙抱着田头的肩膀,扶他在一家关了门的杂货店门前坐下。

“没事吧?”

“我一直……都有点感冒症状……”

田头挤出一个咳嗽,发出低低的声音。力却为了这个临机的谎言急得团团转,问着“要不要俺去买点药?”“要不要喝点热的东西?”

“你走不动了吗?”

田头点了点头,力留下一句“你等等”,便离开了。原本以为力一定是去找回家的计程车,所以当他听到力对他说,“走不动的话,俺背你”时,虽然觉得有点难看,田头还是老实地抓住力的背,闭上了双眼。

所以,当他知道力走进了旅馆大门的时候,田头开始对力的迟钝感到愤怒,自己都说了不舒服了,他竟然还想做。在柜台前,他没办法跟力争论说“不想进去”。田头的怒气彻底爆发,是在进了电梯之后。在电梯门关上的一瞬间,从力的背上下来自己站着的田头破口大骂“你就这么想跟我做吗?”挨骂的力吃惊地睁大了眼睛,然后露出了苦笑。

“你不用担心,俺不会做的。只是你看上去不太舒服,所以俺想,让你平躺下来可能会好些。”

从力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来他并没有说谎。瞬间,田头开始为自己说出如此露骨的话感到羞耻起来,低下了头。电梯在五楼停下,他们走过狭窄的走廊,进了房间。那是一个只有一张大床的房间,非常地煞风景。田头只脱了外套便和衣钻进了被子。力像只狗一样在床周围转了一阵子,不停问着“感觉怎么样”、“有什么想要的吗”,可田头一句话也不说,他也就不再问了。

正准备就这样睡了算了,田头突然想起自己还没给家里打电话。不管自己在哪里留宿,如果不给家里打个电话的话会让他们担心的,于是他缓缓地爬起来用门边的电话给家里打了过去。一说是住在朋友家里,明天一早就回去,家人也就没有再追究。放下听筒,田头正准备再一次钻进被子时,传来了一声很谨慎的声音:“那个……”

“俺什么也不做,可以睡在你旁边吗?”

床只有一张,沙发对于高个子的力来说实在太小了。田头并没有回答,力却径自爬到了旁边,这举动让田头一阵恼火。他刻意背对着力蜷起了身体,背后传来了一声“对不起”。

“俺没有早一点注意到你身体不舒服,对不起。能见到你,能和你说话让俺兴奋过头了。一直以来,俺都好想见你,好想和你说话,考试结束前不见面的约定,已经让俺后悔了几百万次了。”

嘎吱一声,床被压沉了些,感觉到力的靠近,田头绷紧了身子。

“新年,俺去拜神时,给你买了一个考试的符。本来想让优转交给你,结果还是没给。因为俺想,对俺来说,你要是考不上大学就好了,俺有这种想法,就算给你了,也是对神的亵渎吧。”

可以摸摸你的头发吗?力问道,然后也不等回答便摸了起来。轻轻地,就像对待易碎品一般,力用手指缓缓抚着田头的头发。

“不可思议,有将近七个月没和你说过话了,对你的话、你的记忆都只停留在六月份,俺的感情却有增无减。俺觉得你真的好可爱、好可爱,真的好爱你、好爱你。这是为什么呢?”

被力从背后抱住,田头开始颤抖。他开始挣扎,力恳求道:“俺决不会做坏事的,就让俺抱着你嘛。”力把头埋在田头的后颈上开始入睡。旅途的疲惫让田头的意识渐渐迷蒙起来。半夜,他醒了。虽然反复被力亲吻着,但田头实在很困,就干脆随他去了,于是又再度眯上了双眼。

一大早,田头便睡醒了。身上并没有痕迹表明在自己睡着的时候力除了接吻还做过什么,力就在身旁沉沉地睡着。田头尽量不发出声音地穿好衣服,留下沉睡中的力,离开了旅馆。

回到家之后,田头想了很久。考试也结束了,三年级没有考勤限制,毕业典礼之前不去学校也没关系。可待在家的话,力一定会联系自己的。他一定又会对自己说“想见你”、“想做爱”之类的。烦恼到最后,田头决定在毕业典礼前的这段日子住到石川县的祖母家里。祖母非常高兴,田头在当天傍晚就坐上了去石川的火车。就连考上第一志愿的大学的消息,也是母亲打电话告诉他的。在石川悠闲地过了十天之后,毕业典礼的前一天,田头回来了。

毕业典礼当天,力就在校门前等着自己。短短的十天,他的脸颊便凹了进去,一眼就能看出瘦了不少,田头吓了一跳。

“俺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

一看到田头,力便低声说道。

“我不是给你打电话了吗?”

田头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力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上下摆动着双手。

“只有一次而已!你只说在石川而已。”

田头试图哄哄激动的力,尽量冷静地说道。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石川的奶奶身体不舒服,我正好有时间就过去照顾她了啊。”

力摇着头。

“俺不是不明白你的话。我明白,可是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你非走不可啊?”

田头感到,再这样下去他大概会在校门口吵个没完,便拉着力走进了学校。他们爬上了屋顶。天空灰蒙蒙的,今天是毕业典礼,可天气却冷得像快下雪一般,风力很大的屋顶上除了他们两个并没有其他人。

力抓住田头的手腕,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

“你太冷淡了。把俺一个人留在旅馆就回去了,第二天就像逃走一样消失不见……”

田头抚着他的肩膀温柔地开口道:“我不是回来了吗?”而后,力的气势似乎稍微……变弱了一点点。

“俺能跟你在一起的时间剩下不多了啊!可是,你为什么还要逃走?电话也只打过一次,也不告诉俺你奶奶家的电话。

对这个问题,田头早就想好了借口。

“我怎么能用人家家里的电话打长途,还煲电话粥啊?”

“可是,俺却总是想着你可能会打电话来,一直在电话前面等着连动都不动一下。俺还一直、一直在想,是不是俺在宾馆碰了你,你不高兴了,或者其实你是不想做爱……”

突然田头的肩膀被双手抓住,粗鲁地摇晃着。

“如果你不想的话就明白说出来啊!其实你是讨厌俺吧?你不喜欢俺吧?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不管什么事都是俺主动,只有俺一个人……”

“力!”田头大声吼了他的名字,力才算是停止了摇晃。田头抓住这个快要哭出来的窝囊男人的耳朵,第一次主动吻了他。周围并没有人,而且这么做如果能压下力的激动情绪的话……田头想道。温柔地舔舐过嘴唇后,正准备松开时,被力阻止了。

“可能……会有人来……”

田头说着拒绝继续下去,却被力抓着手腕拉到了屋顶的角落里。背靠着墙壁,两人一边继续着几乎让人缺氧的长吻,田头的身体一边向下滑去。支撑着他的力也蹲了下来。力无助的吻一直持续到校内开始播放请毕业生到体育馆集合的广播才结束,仿佛不这么做他就会死。

“我该走了……”

田头开口对脸埋在自己颈边的男人开口道,却遭到了摇头拒绝。

“管他什么典礼不典礼。俺就想这样和你待在一起。”

“好歹让我去拿一下毕业证啊。”

田头摸了摸力的脑袋,又一次主动吻了他。接着,他看见泪水从力凹陷的脸颊上低落下来。

“过一会儿我们再慢慢谈。”

力微微点点头,站了起来。田头带着依然垂着头的力一起走向了体育馆。田头在毕业生的座位上坐下之后,力已经不知去向了。

原本还以为自己会哭,结果在毕业仪式上田头终究没哭。回到教室,最后一个自习结束后就该解散了。有人干脆早早回去了,但田头和优、半田一起留在了教室里。班里还聚集着几个同学同样也在依依惜别,讲着讲不完的话。

丝毫不在意毕业生之间微妙的气氛,力走进了教室。不理会眉宇间多了几条皱纹的优,他径自走到田头身边挨着他坐了下来。制服的袖口被拉住,田头转过头,力问道:“接下来,可以跟俺在一起吗?”那眼神像是在撒娇一般。

“傍晚开始还有班里的聚会。所以……”

“那个一定非去不可吗?”

似乎在一旁听到两人谈话的优从旁在弟弟腿上踹了一脚。

“又不是小鬼!你给我懂事点!”

力凶狠地瞪着优。

“你摆什么臭架子!”

大概是力的顶嘴让他很不高兴吧,优的表情明显垮了下来。

“我们有我们的交往。整天被你围得团团转,田头也嫌烦啊!”

“他可没说过一句烦!”

优耸了耸肩,笑了。

“你别以为所有人都会像你一样,想什么就说什么。你这个猪头,连什么是原则话,什么是真心话都分不清楚!”

根本来不及阻止,力扑向了优,一拳打向他的脸。优自然也不会乖乖挨揍,马上还了手。兄弟间开始上演一场互殴,周围一阵骚动。田头拉着力,半田扯开优,才总算是在两人之间拉开了一点距离。

“又不是俺愿意生为你弟弟的!”

力发出了悲鸣般的怒吼声。

“你……俺想要的东西,你全都有!你和真一同年、同班,还要上同一所大学!这些无论俺怎么想要都得不到啊!”

田头硬把满眼泪水的力拉出来教室,一起回家了。离班里的聚会还有些时间,先回去一趟也肯定来得及。即使肩并肩走着,力也只是低着头,几乎不说话。只有在车站检票口前,他问道:“明天的话,可以见吗?”短暂的沉默对话过后,田头答道:“我会再给你打电话的。”

毕业典礼的第二天,田头便去了东京。他并没有联系力。这就是他原本的计划。比起跟他说,被他责问,被他哭求,他宁愿选择沉默着安静地结束。

住处是公司给安排的。来到东京的同时,田头的环境彻底改变了。演唱的训练课和各种准备工作让他忙得头晕目眩,渐渐地,想起那个被他扔家乡的比自己年幼的男人次数变少了。

大学开学大约两周后,田头在学校碰上了优。自己先到东京的事他并没有通知优,所以碰面时还被优责备道:“我们明明上一个大学啊,你这家伙真薄情。”

在玄关大厅,仔细打量着田头的优低声道:“你的感觉好像变了些。”现在,田头有造型师帮他决定包括服装在内的整体造型的方向,来配合出道。发型也变了,也比较敢穿一些以前从来没有穿过的类型的衣服。

“总觉得你好像时尚了不少呢。刚看见你的时候,我不是开玩笑的,真的没认出你来。算了,不说这个了,你现在住哪儿啊?”

田头不能说是公司宿舍,只好暧昧地敷衍道:“挺远的,不好说清楚。”优低声道:“哦~~”

“那把你的电话告诉我吧。”

电话是直接同到房间里的,本来是可以告诉他的,但田头还是没说。因为力的样子在脑中一闪而过。如果优知道电话的话,力说不定就会知道。就算优不说,力也有可能到东京来擅自翻看优的通讯录。短暂的沉默过后,田头谎称“家里没装电话”,他到东京来已经一个多月了,这个谎撒得太过牵强。

“那我把我的电话告诉你,有空联系我哦。”

轻松说完后,优在一张撕下的笔记纸上写下电话号码递给田头。又目不转睛地盯着田头把纸片塞进牛仔裤兜里,然后说道。

“力他……你是不是跟他吵架了?”

面对直勾勾看向自己的视线,田头尽量自然地垂下眼,摇头说道:“没有啊”。

“是吗?没有就好。”

优的语气让田头有些在意。他为什么以为自己和力“吵架”了呢……?实在抵不住想知道的诱惑,问道:“力他怎么了”,却见优耸耸肩,露出了苦笑。

“那个呆子,升上三年级以后就没去过学校。问他理由他也不说,一天到晚什么也不干,只会在电话面前坐着……”

那幅景象似乎就在眼前浮现,田头顿时开始感到坐立不安。

“他以前就是个怪人,但这次是特别的奇怪。……不过,那家伙身上已经发生了不少事,我爸妈也都习惯了。家人也都知道只要他的想法没改变,就拿他没办法,所以现在好像也就只能看着他而已。“

优停顿了一会儿,瞟了田头一眼。

“你什么时候有空的话,可以打个电话给他吗?”

听他的口气,他似乎知道力是在等自己的电话。田头无意识间摩擦着自己交缠着的十指。

“嗯……我知道了。”

两人之间隐约飘着些尴尬的气氛。优的双手没地方放似的插进了牛仔裤的屁股兜里。

“我不是说是你让他变得奇怪的哦。只是……我妈说……他好像一直在等电话。”

优绕了绕脑袋。

“话说回来……其实,我也不认识力其他朋友。他从来没有带到家里来,也从来没提过。说到会给他打电话的人,我也只能想到你了……”

而后两人又交谈了会儿,便分开了。力在等电话的事一直在田头脑中挥之不去。晚上,田头下定决心拿起了听筒。他已经一个半月没有给力打过电话了。响了两声后,听筒被拿了起来。

“你好,小日向家。”

接电话的是力。明明事先准备好了很多话,可田头却从一开始就说不出一句话来。

“喂……谁啊?”

“……力?”

电话另一端传来了深深吸气的声音。一瞬间后,力的话好像泄洪一般倾倒了出来。

“你为什么不跟俺联系?俺一直……一直等着你的电话啊。”

受到力的责问,田头低声道:“对不起……”

透过电话,传来了哭声和吸鼻子的声音。

“你现在在哪里?”

“东京……”

“俺也要去东京。俺忍耐不下去了。俺不要这样。俺要到你身边去。”

看他那气势,似乎恨不得现在马上就跳上火车。

“我听优说,你没有去上学,所以……”

“俺本来就不想去。其实俺早就想不去了,可是因为有你在,所以……”

面对激动异常的力,田头尽量冷静地对他说着。

“我希望你能乖乖去上学。优也很担心你……”

“俺去不去上学不是你来决定,是俺自己决定。如果再继续待在这里,俺会疯的。”

他根本没有留下插话的空隙。

“告诉俺你在哪里,俺也去东京。不会给你添麻烦的,俺会好好工作,只要能待在你身边,俺绝对没有半句怨言。所以,拜托你……”

“我……不想再见你了。”

要把这句话说出口实在很痛苦。力低声反抗道:“你在说什么……”

“我不想再见到你。”

面对这句已然决定的话,力的反应……比想象中平静得多。

“为啥?一定有啥理由吧?是因为俺说想和你做爱吗?还是因为一直被俺缠着,其实你觉得很烦?”

田头握紧了听筒。

“来到这里之后,我开始了新的生活。我很忙,就算你来了,我想我也没有时间照顾你。而且,我还是不想和男人……那个……做那种……或者说……”

“你不想做的话,也没关系。俺不会再说想和你做爱。这样,俺可以待在你身边吗?”

田头的掌心渗出了汗水。

“俺答应你不做,就可以去东京待在你身边吗?”

面对这个强求结论的男人,田头在电话前低下头,低声道:“不行”。

“为啥不行啊?俺都说了不做了啊。”

“不是这个问题……”

他的话被中途打断了。

“你的话好矛盾,俺听不明白。是这个问题啊,你说不想做,所以俺答应你不做啊。俺不会再做你不喜欢的事。这样俺不就可以待在你身边了吗?”

“你会妨碍我!”

实在对排山倒海而来的批判忍无可忍,田头不小心吐露了心声。说出口之后,心里也喊了一声“糟糕”,但说出口的话就像倒出去的水一般收不回来了。

“妨碍……什么意思……”

田头无法回答。

“对你来说,俺就这么烦人吗?”

力的声音在发抖。

“那你为什么还要跟俺接吻那么多次?好像喜欢俺一样、像恋人一样接吻那么多次?”

“不是你说接吻很容易的吗?我无法拒绝你……跟你的交往没处理好,我很抱歉。”

“你在说什么……”力难以置信地嘟哝道。

“所以,我希望你忘了我,乖乖去上学。”

“不要。俺怎么可能忘得了你?事实上俺整个人已经为了你变得一团乱了。从早到晚,满脑子想的都是你。俺好想听你的声音,人快疯掉了。如果被你抛弃,俺会死的。比起没完没了地这么想,还不如死了算了。”

“你别好像故意做给我看似的说什么‘不去上学’、说什么‘死了算了’。”

“什么叫做给你看,俺是真的……”

“你这就是做给我看!就连优都说得好像……‘力不去上学都是你的错’一样。可是不去上学是你自己的原因吧!为什么我非要落到受谴责的下场不可啊?就算你自己哪天死了,我也一定会像个恶人一样被人戳脊梁骨,说是因为我冷落了你。我就是不想再忍受这一点了。”

说出真实想法之后,田头的心情难以言喻地难受起来。而后又低声道:“抱歉”,不知道为什么要道歉,但他还是说了。

“我要挂了。电话……我不会再打了。”

“不、不要。别挂。求求你。你说谎,俺不要这样。你想叫俺一直都以这种心情活下去吗?说什么俺死了也会给你添麻烦,怎么会……”

田头没有听到最后便放下了听筒。放下之后,他有一阵子在原地动不了。就这样大概过了半小时之后,电话响了起来,田头以为是力,不敢接。可是切换到留言电话时听到的声音却经纪人。他慌忙接起了电话。

电话里,经纪人通知他,他将以四人乐队的形式出道,以及将发售出道的第一张单曲。和比自己年幼的男人之间的惨烈告别场景,只占据了田头的大脑短短三十分钟,之后,他的思绪被更重大的,左右自己人生的事夺走,转眼之间……便被忘却了。

这一年的九月二十日,田头以“广海贵志”的艺名作为“SUNDAY BREAD”的乐队成员出道了。出道曲目“LOVE

SOMEBODY”还和电视广告联合推出,一下子就在爬到了排行榜的第五位,发售的第三周便登上了第一位。到歌会和综艺节目的演出的次数激增,单曲也持续热卖,他们获得了这一年的新人奖。

自从和力惨烈的告别之后,田头就因为不想再见到优而没有去上学。而且出道曲红透半边天的,这状况他也不可能在继续学习下去,第二年春天,田头退学了。

那年冬天,没有一天不在街上到“SUNDAY

BREAD”里,田头的声音。整个城市中,自己的歌声似乎理所当然地飘荡在每个角落。其中也不乏公开表示“唱得真烂”的人,但田头也能微笑以对。因为他的歌非常畅销。而畅销这个事实,更让他确信,即使唱得不好,自己也还是拥有传达某种信息的“才能”。

出道后的第二年,第三张单曲CD的销量遭遇了滑铁卢。这究竟是为什么,田头并不知道。他告诉自己,这不可能,只是这次碰巧状态不太好罢了,可是,第四张、第五张CD都是同一个结果。原本就是被凑在一起的成员间关系也不是很好,乐队在第三年解散了。田头虽然单飞出道了,但销量的结果连乐队时代一起算上都是最糟糕的。

田头开始躲在地方工作,不只设备不好,待遇也很差,出场费也少得惊人。还曾有喝醉的观众喝倒彩喊道:“烂得要死”。一次在某个地方的活动结束后,在回程的电车里,田头哭了。那天的活动并不是很糟糕,待遇也还马马虎虎,观众也很有礼貌。可是泪水却止也止不住。从那以后,田头推掉了地方的所有工作,开始练习弹吉他。那时,他二十四岁。掌握了一些吉他技巧之后,他也托关系参加了一些别人专辑的演奏,但他却从来没有接过到第二次邀请,这事便没了下文。

第二年,田头参加了公司的前辈夏田的专辑,之后被对方要求,他第一次和男人过夜。虽然觉得夏田作为一个歌手只是二流水平,但他还小有成就,于是田头便有了自己的打算,或许能借这个机会得到些工作。我并不认为讨人欢心跟人睡觉来换取工作有什么悲惨的。相比之下,在地方上那些没有在听自己唱的人面前唱歌,要来得更难受。

唱歌也好,演奏也好,田头都会遭到别人的苦笑,被人说“真烂”。但田头却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音乐。如果自己真的没有任何才能的话,他希望能要一个解释,为什么自己能够红极一时,为什么大家都曾听过自己的歌。

自从十八岁的时候选择了“音乐”,田头就没有任何其他选择了。

田头也知道和经纪人说了也是没用的。于是……他第一次主动约了夏田。这一天下着雨,路非常不好好,但夏田还是毫无怨言地赴约了。和心情不错的夏田吃过饭之后,两人便进了旅馆。完成固定的做爱这一道程序,营造出了亲密的空气之后,田头总算进入了正题。田头把自己作词、作曲的歌自己演唱录成的MD递给了夏田。

“我选了自己写的歌当中比较满意的几首带过来了。”

床上,裹着浴衣吸着烟的男人微微歪了歪头。

“或许我已经不能再唱了……但如果有人喜欢能用得上的话也好。”

“你这是在兜售吗?”

夏田在烟灰缸里捻灭了香烟。

“……没错。就算通过经纪人,也不太靠得住啊。”

夏田说道:“我暂且先收下吧”,便接过MD,同时把田头拉向了自己。一个带着香烟味的吻。在对方开始从自己穿着浴衣缝隙间玩弄自己的性器时,田头脑子里冒出了“又来了吗……”的念头,但只要他夸张一点表现出很有感觉的样子,夏田便会满足于只让田头射精就罢手了。

“广海啊,你长得不错,不这么执着地做音乐不也听好的吗?你的声音不差,但节奏感就差一点了。干脆当演员怎么样?”

我做不来的……田头一面谦虚着,一面心烦地想道,为什么所有人都说一样的话?即使田头把夏田的性器含进了嘴里,积极地表现满足了他,可分别的时候,夏田的话却是一句冷淡的“不要有太高期待哦”。自己明明想着如果唱歌、演奏都干不好的话就试试写歌这条路,但此刻他感到自己似乎被泼了盆冷水。

田头拖着做爱之后慵懒的身体在街上走着。夏田说明天还有录音棚的录音工作,便没有留下来过夜。原本想着自己一个人也可以睡到第二天早上,但走到地铁站口时,优来了电话。接到要不要去喝酒的邀请,田头虽然迷惑了一会儿,却还是回答道:“去”。他想喝点酒,也想和优说说话。两人约好的,是附近的一个居酒屋。“公司很忙,连续很多天都是这个时候回家了。压力积了不少啊。”听优这么说,田头看了看的居酒屋的挂钟,指针已经快指向晚上十点了。一想到当优在拼命工作的时候,自己正在和男人睡觉,田头总觉得很尴尬。

“对了,力怎么样?你一定觉得好笑,他一点都没变吧?”

田头想起了上上周,自己喝醉后被扔在力房间里的事。

“是啊,他的关西腔也一点没变呢。”

优拍打着居酒屋的桌子,大声笑了起来,周围的人都回过了头。

“虽然把你扔在那里有点对不起你,但我总觉得,如果不使点强硬手段,力是见不到你的。我是不知道高中毕业的时候,你们两个到底为什么吵架,但我觉得,力一定很想见你,一定很想跟你道歉。不过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力他什么都不说……”

优喝干了杯子里仅剩的一点啤酒。

“你和力的关系很不错嘛。”

优把有些凉了的汤汁煎蛋送到嘴边,歪起了脑袋。

“高中的时候,你们不经常打架吗?”

优笑了。

“是啊。虽然那家伙现在也不讨人喜欢,但这也没办法啊,我大概已经有足够的心胸去这么想了吧?总是活得那么固执,也一定会很累的。或许他越是傻,我就越是放不下吧……”

短暂的沉默后,优一声“好”,鼓起干劲儿拍了拍田头的肩膀,便站起来说道:“现在就去力的店吧!”田头虽然有些顾虑,说了一次“我要回去了”,但优却用“之前我为了你还给他添了麻烦,你可别说这种扫兴的话哦。陪我到最后啦。那家店里很便宜,而且可以赊账哦”的理由,硬拉着田头去了。

如果田头一定要回去的话也能回去。他之所以没这么做,是因为自己想见一见力,想跟他说话。十八岁的时候是真的不想再见到他,想跟他断绝关系,可十年之后却又想跟他说话了。不过,在走进店门的时候,田头发现,这其实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

打开门走进店里,视线相对的一瞬间,站在吧台后的力的表情明显僵硬了。优大概没发现吧,他笑着说道:“我们来光顾了哦”,便在吧台前的凳子上坐了下来。面对狠狠瞪着自己的视线,田头很想直接向后转回家算了,但才刚来,他实在说不出口说“我回去了”,只好垂着头在优身边坐了下来。“请慢用。”随着一声柔和的声音,刚点的啤酒边放在了手边。抬起头,发现对面站着的是个短发的年轻女孩,田头心里松了一口气。力不知什么时候从店里的消失了,“惠美,力呢?”被优问到的女孩子歪着头答道:“大概是去休息了吧?”

那个叫惠美的女孩子很能说,也很会笑。三个人说话的时候,喝下第四杯啤酒的优脑筋渐渐转不动了,便趴在了吧台上。田头正在烦恼是不是差不多把他带回去,却听惠美说“优先生经常在我们店里醉倒,等店长回来一定会照顾他的。”田头决定在力回来之前先看着他。说实话,田头很想不麻烦力,自己把他送回去,但他并不知道优住在哪里。

“既然田头先生和优先生是同学,那您一定认识店长吧?”

惠美天真地问道。这时要是回答不认识就不自然了。

“认识啊。”

“那么店长从以前开始是……怎么说呢……就是那样一个人吗?”

“那样一个人?”

“不知道说他是爽快,还是漂浮不定……感觉他对什么都不在乎。硬要说的话大概是很酷吧。原本以为他对人漠不关心,但他又会突然用关西腔狠狠地训人,刚开始的时候我觉得他差劲透了,但自从优先生开始到店里来之后,我对他的印象就完全改观了。就算店长生气地破口大骂,优先生都能轻松转移话题,我在旁边听着就像讲相声一样,可有意思了。可是优先生一喝醉,不论再怎么抱怨,店长都会好好照顾他的。看着他们这样,我长想‘有兄弟真好啊’。因为我是独生子嘛。”

惠美说完,笑了。

“我现在在念大学三年级,可听店长的故事,觉得好羡慕他哦。攒一点钱,然后自由地去旅行,没钱了又开始工作。我常说,他和客人之间也没什么纠缠,真好啊。一般人都会考虑像什么学历啊、将来啊、父母啊什么的,好多好多不是吗?店长好像处在一个超脱出这个圈子的世界里呢……”

田头想起了高中时,他说想做诗人的事。对田头来说,力要是穿着西装去工作,要来得别扭得多。

“他这种性格啊,我觉得是天生的。”

惠美歪起了头。

“他那个叫作放浪吧。或许……相对于普通人,对力来说,到外面去是必然的吧。”

“必然的?”

“就是说他如果不这么做就受不了。”

“哦~~~”

“不让他自由地外出,而让他每天在同一个时间起床,到公司上班是不可能的。”

“你别说得好像什么都懂似的!”

突然从背后传来了怒吼声,田头一阵颤抖。

“是我在向田头先生问店长以前的事啦。”

听着惠美悠然自得的回答,力把纸袋扔在吧台上“切”地咋了咋舌。

“这家伙说的话可不能当真哦。他从以前就只会说谎,差劲透了。要不是优带他来的,俺早把他踢出去了。”

狠狠说完后,力支起了死死趴在吧台上的优。

“干嘛每到周五就到俺店里喝个烂醉啊。你也为俺想一想啊,俺还得给你家大姐头打电话呢,猪头!”

一边不停发着牢骚,力一边像扛行李一般扛着优消失在了店子的深处。没过几分钟又再度回到吧台的力,点燃了一根烟,一边吸着,一边开始整理纸袋里的东西。

“优先生怎么办?”

听到惠美的问话,力把空了的纸袋揉成了一团。

“在俺房间睡醒之后就让他回去。他那个样子也做不了电车,计程车又很贵。大姐头让俺这么做的。啊~~,今天真是郁闷透顶。”

力说着瞪了田头一眼后,没在吧台待上五分钟便走到店外去了。田头感觉到,他是因为自己在才出去的。力刚出去,田头便连优的份一块付了帐,离开了那家店。

正准备从店所在的杂居楼走向人行道时,田头发现原本已经停了的雨又开始下了。雨势并不是很大,田头跑了起来。但跑到一半觉得累了,便又开始走。根据出店门时看的时间,还来得及勉强赶上最后一班电车。对面也有一个同样没有打伞的男人在走着。一发现是力,田头便开始疑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感到,装作没看见也好,打招呼也好,都不太自然。田头等待着力的态度,稍稍低着头走着。如果力装作没看见的话,自己也这么做就好了。

“喂。”

擦身而过的一瞬间,田头被叫住了。回过头,看见力一副怃然的表情说道。

“俺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来店里了。”

他的双眼直勾勾盯着田头。

“俺不想再看见你。”

“……我知道了。”

就这样面对面,两人都没有动。被雨淋湿的力的脸上,嘴唇缓缓地动了。

“要是在哪里死掉就好了……”

这并不是逞强。他是真的这么想的信息,准确地传达给了田头。力先迈开了步子,不一会儿,田头也离开了。

在地铁站里买票时,明明不冷,田头的手却一直在抖。正准备去捡掉在贩卖机下面的零钱时,突然泪水涌了上来。至于自己究竟为什么想哭,田头并不愿意去想。

△ △ △

在阴雨绵绵的六月中旬,田头在夏田负责制作的新人的单曲CD中参与了节奏吉他的弹奏。虽然不是主音吉他,但也是许多没有过的正经搞“声音”的工作。那天夏田也来到了录音棚,录音结束后,他留下了田头。

录音棚的控制室里,夏田说,他打算在现在力捧的偶像歌手的专辑中,用上田头曾在一个月前给他的MD中的歌。田头当然没有异议。夏田说了句“那张MD比想象中好”作铺垫,接着说道:“你做歌手、吉他手或许只能算三流水平,但要是做作曲家、作词家的话或许还能有出路。还有几首歌,我想推荐给其他歌手呢……”没过几天,田头的歌便被正式决定将收录在偶像歌手的专辑里。被选中的是一首节奏舞曲。田头先斩后奏,向经纪人报告了这件事,可他得到的,却只有一句不冷不热的 “不错嘛”。

田头提供歌曲的那张专辑里,他还参与了伴唱。就在田头事隔许久之后终于能被音乐包围之中的时候,优来了联络。优邀他一起去喝酒,他答应了。

平常田头都只会听优说,而这次换他说了。不,是田头想说给人听。当他告诉优自己作词、作曲的歌将会被收录在新人的专辑里时,优说道:“你也很勤恳工作嘛。”

田头知道,自己只有这个了。即使唱不了歌,弹不了乐器,他也还有一条路能和音乐挂钩。即使不是用自己的“声音”,他也能传达自己的意志。田头开始更加热情地创作,他抓住过去总是浪费掉的所有时间,沉浸在音乐的世界。

七月末,田头被经纪人叫到了公司。之前通过夏田获得作词、作曲的工作时,公司曾表示希望他至少能通过经纪人,所以田头还期待着,今天经纪人叫自己过来,或许也是夏田的关系,自己的歌又能给其他歌手用了吧?

“不登名字……”

小会议室里,田头坐在椅子上,呆呆地嘀咕道。经纪人松川从容地继续说道:“刚开始我们也想过在作词、作曲人的地方登上广海先生的名字,写上‘传说中的超级乐队SUNDAY

BREAD主唱——广海贵志参与制作’来作卖点。可是,在磋商的时候,我们想到,会买她的专辑的顾客应该不会知道‘SUNDAY

BREAD’,万一就是知道,要是人家一看是个唱得很烂的偶像乐队的原主唱,反倒可能成为一个负面影响。所以才突然决定借用资深的夏田先生的名字。啊,不过广海先生不用担心,版税是一定会给你的。”

这不是征求意见,而是在传达已成定局的事实。就像为了证明这句话一般,松川在说完这些话后,便开始准备离开会议室。

“请等一下。”

“什么事?”松川不耐烦地转过头来。

“你是不是搞错了?那是我写的歌……”

“这我知道啊,所以才跟你说那些话啊。”

“这不就是枪手吗?”

松川耸了耸肩。

“可能和那个差不多吧,不过也没办法啊。‘SUNDAY BREAD’这个背景,只登我的名字不就行了吗?”

“那就去掉‘SUNDAY BREAD’这个背景,只登我的名字不就行了吗?”

松川皱起眉,撅起了嘴。

“公司已经决定作词、作曲都用夏田先生的名字了。幸亏夏田先生自己提出建议说可以这么做呢。追根究底不能登自己的名字,不也还是广海先生自己的错吗?”

责任突然被转嫁到自己身上,田头吃了一惊。

“‘SUNDAY BREAD’之所以口碑那么差,还不是主唱广海先生你自己造成的印象?你有什么理由来埋怨我?”

田头感到自己的脑袋像是被什么钝器击中似的。他低着头……咬住嘴唇,紧紧握住了右手。

“请把我的歌从专辑里撤下来。”

松川反问道:“啊?”

“你这次又是在逞什么强啊?”

“这不是逞强?我只是不想在不能署自己名字的情况下提供歌曲。”

经纪人叹了一口气。

“请别再说梦话了。她的专辑还有一星期就要上市了。CD已经做好,歌词也已经印好了,现在就等着给音像店发货了。你还想怎么样?你真的想取消上市,自己掏钱付首批发货的款吗?”

经纪人轻笑了一下。

“你也没有这么多钱吧?”

就这一句话,已经足够让田头的自尊被压得粉碎。

△ △ △

听完经纪人的话之后,田头直接联络了夏田。一说想见面,夏田便指定了旅馆。田头虽然不愿意,但他更不愿意为了这点小事争论浪费时间,便朝旅馆出发,在炎炎夏日下向旅馆奔去。在房间里等着的夏田一见到田头第一句话就是“这次真是遗憾啊。”

“我也想到那张专辑的歌最后会变成这种情形。”

夏田一本正经的话,将田头一路狂奔过来的气势削弱了不少。

“虽然这可能不是你的本意,但这样的结果不也挺好的吗?与其因为用不了你的名字而让作品被雪藏,还不如用我的名字,它还能见光啊……那些曲子很幸运呢。”

他倒是说得好听。夏田不过是利用了送上门的美食,把田头的歌据为己有而已。如果……夏田在真正意义上理解自己的话,如果他还有作为一个唱歌、写歌的人的自尊的话,不管是谁出的主意,他都不可能会想在别人的作品上扣上自己的名字的。就在他这么做的一瞬间,这个原本虽然谈不上尊敬但至少还认可他是个歌手的男人,在田头心里变成了一个轻蔑的对象。冷淡地甩开向自己伸出的手,田头丝毫不带感情地说道:

“请把我给你的MD还给我。”

面对他冷淡的态度,夏田微微皱起眉,耸了耸肩说道“啊,那个啊。”

“可以再在我那里放几天吗?那些曲子里面还有几首大概能用的。不是有一首抒情歌叫《TENDER

RAIN》的吗?有个制作人很喜欢那首歌,说要把它用在‘土屋乔’的下一张单曲里面。”

土屋乔可是主流的实力派歌手。这对于过去的自己来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但现在已无法信任夏田的田头,再也不愿意把自己的“歌”交给这个男人了。

“不用了,请还给我。”

夏田抱着双手,叹了一口气。

“……没办法。那我们就来谈一笔交易吧。”

夏田的口气来了个大转变。

“我跟你买那张MD里面的歌。一首歌十万,十首歌就是一百万。这样你就没话说了吧?”

田头低下头,握紧了双拳。他的声音颤抖着。

“我的歌……还会用你的名字推出吗?”

“大概会吧。不过我都说了跟你买了,这就是一笔你情我愿的交易。这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吧?原本快要被雪藏的东西还能换点钱,换句话说就是废物利用嘛。”

“你想要利用我吗……”

夏田嘟哝道:“说得真难听……”

“你这个过气的偶像,唱歌也好、演奏也好都烂得要死,只有自尊心比别人强一百倍。我觉得我以前已经帮你够多的了。没想到就为了一两首原创,你竟然会来责怪我。”

田头使劲儿咬住了嘴唇。

“就算只是现场乐手的工作,丢了的话还是会影响生活的吧?只要你乖乖听我的话,我不会害你的。我还可以像以前一样,给你一些音乐的工作来满足你的。”

“别开玩笑了!你这个王八蛋,我要去告你!”

在田头怒吼的一瞬间,夏田的表情变了。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抓着田头的手便把他压倒在床上。接着他自己也压了上来,固定住死命挣扎的田头的双手。

“告我?王八蛋是你才对吧?喂。”

他毫不留情的力量,让田头以为自己会被杀。

“向男人敞开双腿换取工作的你,有什么资格来说我?你不就是靠这张漂亮脸蛋才签下合同的吗?”

田头的意识突然间远去……就在这一瞬间,喉咙上的压迫力量消失了,田头颤抖着大口吸气。就在他还处在意识朦胧的时候,三下、四下,头、腹部这些看不见的部位受到了攻击,夏田吐了唾沫说道:“以后别让我再见到你”,便把他踢到了房间外面。

顶着向前弯曲的不自然的姿势,田头离开了旅馆。外面是夏日炎炎,热得人发昏,但田头却全身冒起了冷汗。这并不是因为挨打的疼痛。不久,实在是走不动了,田头便在一家餐馆的过道里坐了下来。空气里微微飘荡着一股腐臭……田头像是被刺激到似地吐了出来。

他想把它取回来。想把自己的歌取回来。与其用那种男人的名字公诸于世,他更愿意让它们就在自己手里永不见天日。呜咽涌了上来。不过就是几首歌而已。而且自己的歌跟废品也没什么两样。不是什么会被人传唱的、能够超越时代的好歌。田头问自己,既然如此,那用夏田的名字不也行吗?如果只是纯粹想传达自己的思想,那无论是谁写的都没有关系,只要有音乐这个媒介就好了。

可是,田头并不是小日向力。他没有像那个男人一样能把自己锁在自己的世界里的单纯性格。他是想在自己构造的事物上,加上自私的附加价值,向世人炫耀。但那也不过是创造了事物的自己该有的特权而已啊。

从身边走过的脚步声、停下驻足观看的脚步声、还有好奇的视线、或是其他的一切,田头全都视而不见,只是蹲坐在那里,哭泣着。

△ △ △

大概三十分钟前,餐馆的人向警察通报说“有个可疑的人”,田头被警官警告,便离开了过道。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之后,田头突然想见一见力。凭着一时的冲动,他来到了店前,却看见店门口挂着一块“CLOSED”的牌子。一间夜店,在黄昏时候是不可能开着的。可田头也不愿意再动,便在门前抱着膝盖坐了下来。

一小时,两小时……当田头已经失去时间的概念,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待了多长时间之后,头顶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你在那里干啥呢?”田头抬起头,便和一双似乎受了惊的眼睛对上了。

“今天店里休息。你在那里会碍事的,快走开。”

田头缓缓挪到一边之后,力便走进了店里,大声关上了门。想起力曾对自己说过“俺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来店里了”,田头歪着头想,自己为什么会忘了呢?想着想着,一切都变得好麻烦,田头朦胧地觉得,要是这样睡着了能一睡不醒该有多好,便倚着楼梯闭上了双眼。

被人踢到后跟醒过来时,周围已经在楼梯昏暗的照明灯笼罩下了。

“你想在这里待到啥时候呀?”

鞋底又被踢了一脚。

“对面酒吧的工作人员还特意给俺打电话,说你家店门口有个奇怪的人!你给俺添麻烦了!”

“抱歉……”

田头试图站起来,又放弃了。肚子好痛。被夏田打到的地方现在开始一阵阵痛开来。田头突然想从那里的楼梯上直接滚下去好了。好好笑……他一面笑着,一面低声地把绝望的话送出口。传入耳中的话,似乎就快把胸口压爆了。

“你给俺差不多一点!俺叫你滚!”

力似乎打算盯到他走了为止。“嗯……”田头虽然答应了,但却一动也不动,没一会儿力似乎就不耐烦了,他拉起田头的手臂,把他拽了起来。被踢到的腹部痉挛般地抽痛着,田头叫出了声。力吃惊地松开了手。田头抱着腹部在原地蹲了下去。

“什么嘛……要是走不动的话,俺给你叫计程车。”

“我想,和你说话。”

田头低着头嘀咕道。

“说完我就回去。不会再到这里来了。”

漫长的沉默之后,传来了“吱呀”的开门声。抬起头,田头看见力冷淡地吐出一句“进来”。

店里只开着射灯,光线很暗。一个不受欢迎的客人,田头连“请坐”都没有听到,他倚着店门坐了下来。力在吧台的凳子上坐下,一边吸着烟,一边说着“把你想说的说完,就赶紧给我回去”,没有看田头一眼。明明有很多话想说,但突然要他说,田头便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

“写歌……嗯,我写歌了。写了……几首,因为自己唱会卖不出去,就想提供给别人。可是……明明是我写的歌,人家却说要用唱歌很烂的乐队的原主唱的名字会影响形象,就改成了主流作曲家的名字。枪手……我被当成一个枪手,名字根本不会出现在CD的歌词本里……”

力把香烟按在烟灰缸里,站了起来。在坐着田头正前方弯下腰。

“俺也听完你的话了,你满意了吧?回去。”

“还没说完……”

力皱起眉头。

“怎么,还有啊?俺可不想一直听你这些烦人的事。就算其他人抢走了你的作品,也和俺没关系!你想跟俺说什么?”

田头用力咬紧牙,力眯起了双眼。

“还是怎么?莫非你想让俺安慰你说‘被人抢了真可怜啊’吗?别笑死人了!”

听到力的怒吼声,田头的背脊一阵颤抖。

“事到如今你还想要什么?想找人安慰的话去找优哭诉去!”

他说的没错。优的话或许会更体贴地听自己说吧?可是,自己却依然只想告诉这个男人。

“你以为俺还会看在以前交情的份上同情你吗?你以为俺还会摸着你的头说‘你好可怜啊’吗?不好意思,俺可不像优那么温柔,俺只会说想说的话。你以前的乐队真是烂到家了。演奏也是,你的声音也是。卖出一首曲子就已经是个奇迹了!”

毫无修饰的语言深深刺进了田头的心口。他甚至无法还口。

“只知道不劳而获,你膨胀了的只有自尊而已吧?你也该好好审视一下自己了!”

“……你知道什么。”

力以同样的目光瞪了回来。

“俺怎么可能知道?俺既没有唱过歌,也没有被人捧过啊。”

听力的口气,他明显把田头当傻瓜。不……他一直就把田头当成傻瓜。田头打了这个嘲笑自己的男人一巴掌。可他却在眨眼之间被还了一巴掌,还被揪住了衣襟。

“俺管你生不生气!你唱歌真的很烂!不过因为脸长得不错,就迎着时代潮流红了一阵子。这只是偶然。因为是偶然,所以才没能持续下去。现在,现实就是你站在这里。说着自己的作品被抢走,自暴自弃,想找个人安慰,就跑到俺这里来,这就是你的现实!”

“闭嘴!你凭什么跟我说这些!”

“你口口声声说自己知道,可你却看不到啊!老是唱那些垃圾一样的歌,还以为自己精通了呢。”

田头是没有办法让他肯定自己的现在。可是,如果他连自己登峰造极的时候也一并否定的话,自己就什么都没有了。这还不只是悲惨……的问题。田头试图扯开抓着自己胸口的手,却反倒被拉近。力在他耳边耳语道。

“你给我看好了!”

听到他充满恶意的低语,田头的心口都快被撕裂了。

“你舍弃友情,得到的又是什么!看上去好像光芒万丈,终究也就是一层薄冰而已嘛!优在你面前什么都不会说。可是俺不同,俺不会原谅你!就算你回到这里,俺也绝不会同情你!一个人要是痛苦的话,你就自己打滚、挣扎吧!”

“闭……闭嘴……”

田头很生气,气得快要火山爆发了,但两只眼睛却滴滴答答地落下了泪。

“这全都是你自找的,不管是痛苦、还是凄惨……”

力抓住田头的头发,不容分说地抬起他的脸。

“被一直信任的东西背叛的滋味怎么样?……唱歌已经救不了你了。”

田头露着一张哭脸,再也忍不住呜咽声。

“谁也救不了你了……”

抓住头发的手指松开的同时,田头脸朝下地倒在了地板上。唱不了歌也好、没有才能也好、现在最糟糕的情况也好……全都是自己选择,并亲自走过来的。

“站起来。”

田头缓缓抬起头。

“俺叫你站起来!”

照命令站起来之后,田头的手被抓住了。弯着身子被力拉着迈动脚步,他被带到了店深处的那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被推倒在一直铺在地板上的被褥上,力从上面压下来之后,田头总算明白了力的意图。

“住、住手……”

田头挥动双手,却被抓住按到了被单上。力从田头上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咧起嘴笑了。

“你不是来找人安慰的吗?老实待着吧。”

“不!不是这样……”

“只要你不挣扎,俺不会粗暴的。俺会依你的愿,让你忘了一切的。”

无论田头如何挣扎,如何拒绝,力都没有离开。如果当真要拼死抵抗的话,或许也逃得了。可是,田头却在中途放弃了抵抗,放松了身体。可是,当剥下衣物的下半身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力直接贯穿时,难以忍受的痛楚让他发出了悲鸣。勉强实施行为的部位受了伤,流了些血。当他被摇晃时,还曾认真怀疑过自己是不是会就这样被侵犯致死。可是,人类并非如此脆弱,在力出去之后,田头的心脏依然没有停止,身上留下的只有疼痛。

射精后,力便离开了房间。田头裸着身子,把脸按在带着霉味,留着力的味道的床单上,哭了。哭着哭着,意识又开始模糊,正要渐渐睡去……这时,被碰触的感觉让他清醒过来。

温热的毛巾正仔细地擦拭着自己的身体。视线相对后,力低声说道“

这里没有冲澡的地方哦”。

“血止不住呢……”

受伤的部位被从上方按住,田头发出了呻吟。擦了几次之后,那里被涂上了某种冰凉的东西,又在上面盖了一条干燥的毛巾。

“和女人不一样,真的好脆弱哦。而且还一点都不湿润。”

力一边说着,一边把田头的身体仰面翻过来。第二回合的预感,让田头浑身没了血色。力苦笑了一下。

“你不用担心,俺不会做的。”

力的指尖轻轻按上田头的腹部。

“为什么这里会有瘀青啊?俺只打了脸啊……”

抚摸着瘀青部位的时候,两人身体的距离缩短了,力叠在上面。腹部摩擦着力的性器,冰冷的双唇含住了田头的上嘴唇。厚实的舌头钻了进来,纠缠着。力双手紧紧抱着田头的脑袋,像爱抚小狗一般轻轻用指尖来回摩挲着他的头发。

“别再唱歌了。”

力用拇指擦掉田头因为亲吻呼吸困难而溢出的泪水,低声道:

“继续下去你也得不到什么。你没有才能。”

田头的双唇颤抖着。

“……可是,我只能这样……”

力的嘴角歪向了一边。

“你别再那么自满了。就算了不唱歌了,你也照样能吃饭、拉屎,生活下去。一切都不会改变的。”

即使咬紧了牙关,眼角还是流下了泪水。

“别哭了。你应该觉得辉煌过就不错了。就算只有很短的一段时间,看所有人都在听你的歌。这不就够了吗?放弃……也是一种勇敢啊。”

田头摇着头,却被力咬住了脖子。被疼痛吓到弓起背后,原本疼痛的部位却很快被吮吸住。

“就算你逞强,也没有任何好处。还不如干干脆脆地甩掉它,摆出一副‘唱歌跟我没关系’的姿态来迎接以后的生活,这样一定……更潇洒。”

力死死盯着田头,几乎屏住了呼吸。

“潇潇洒洒地活下去吧。如果放弃唱歌,你不知道该做什么的话,就先试着来爱俺吧。……俺决不会背叛你的。”

△ △ △

两人在没有窗户的闷热房间里,待了三天。像小狗一样互相舔舐,亲吻。因为没有窗户,日夜和时间的感觉都消失无踪。时间只能由两人是互相接触还是没有来划分成两类。

第四天,田头回到了自己家。力也跟着来到了家里,一起洗了澡。在还留着爱抚余韵的肌肤上穿上衣服,田头正准备出门时,力也打算从后面跟着。

田头说了“我想一个人去”,力却不肯罢休,问道:“为啥俺不能跟你一起去啊”,两人吵了起来。“你要去哪里呀”,力实在太过纠缠,田头恼火地只回答了一句“涉谷”,于是力只留下往返涉谷的电车票钱,便没收了他的钱包。

田头来到位于涉谷的公司,直接跟社长说“不干了”,对方却也没有太吃惊。虽然合同还剩下几个月,但这根本不成问题。离开公司的一瞬间,自己一直要强地死命不放手的“歌手”这个头衔也终于消失了。田头感到有些懊恼、有些酸楚……难以忍受。带着失落感回到家之后,力就在房间正中央稳稳坐着。听到开门声,他转过头,飞奔过来……把手贴上了田头的脸。

“干嘛……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

被力拉到怀里,田头哭了。力并没有问他眼泪的含义。只是一直……像哄孩子一般紧紧抱着田头的脑袋。

从公司辞职还不到半个月,田头便把房子退了租,搬到了力的房间。因为断了收入,他也就付不起房租了。他并不想回老家。既然自己选择留在“这里”,就没办法了。田头在力的房间里恍恍惚惚地过着,吉他也扔了,力的房间里也没有任何一种能听到人声的文明产物。

过了三周、三周之后,在整理房间时田头发现了一大堆有些破旧的笔记本。其中有一本是他眼熟的。怀念的感觉涌上心头,他不假思索地看了起来。那里面,有数不清的语句。那韵律在心中反复回荡着,浸透了田头的心。本人明明那么鲜活,真实得让人害怕,可他的语言世界却又像梦境一般美妙。力曾经说过,他要做一个没有人知道的诗人。正如嘴里所说的一样,他不为人所知,只会创造一些不可能公诸于世的句子,而这些句子必将随着力的消逝从世界上消失。田头想着,力选择了一个不求回报、没有结果、没有评价的世界。不知道这是坚强,还是自私,田头像是在寻找答案一般,沉浸在了阅读之中。

“你在看什么?”

回过神来,已经过了凌晨四点了。力似乎也已经关了店。

“很有意思。”

力笑着,耸了耸肩。

“你可以笑俺的。”

“不是那种有意思。”

微微歪了歪头,力弯下身来给了田头一个吻,问道:“困不困?”

“不困……”

“要不要一起去便利店?俺饿了。”

田头换上牛仔裤和T恤,他已经很久没有出门了。外面,和下半夜的寂静相伴的是稍带凉意的空气。

“你还在写啊。”

力反问道:“啥?”

“诗……”

“是啊。”

两人一面对话,一面走着。24小时便利店的灯光,就像夜里的海港一般。一走进店里,力便直接走向了摆着家常菜的角落,田头则绕着店转了一圈。

突然,他停下了脚步。是有线电视吗……店里传来了歌声。记忆中的旋律和歌词。重复了悦耳的副歌之后,声音渐渐变弱,一首歌结束了。是组合还是单人,是新人还是老手……这首歌田头没有听过。田头感到,他想再听一遍。

“你在发什么呆?回去啦。决定要买什么了吗?”

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田头嘀咕道:“我想……听歌。”

“干嘛?突然说这个。”

“我想听音乐。”

甜头被拉住了袖口,拽着向外走去。走出店门后,力的脚步还是很快。“沙沙”地,便利店的袋子的摩擦声很吵。

“你还没受够教训啊?”

力对着前方低声说道。接着他突然站住,回过头。

“而且干嘛要哭啊?”

我忘记了……这种装帅的话,田头说不出口。或许,自己这一辈子都会被困在这种感觉中。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将会永远让田头感到惋惜与渴望。可是,如果处在力一样超越了欲望的位置的话……或许还能活下去。

“不管你怎么哭,俺都不会买能出声的东西的。俺才不会让你回到过去。绝对不要。你听的那些东西,俺都会把它一个一个弄个粉碎。”

力狠狠地说道。田头明白了,即使被力责骂,挨力的骂,自己心中的这种感觉也不会消失。

“……我爱你……”

听到他的告白,力皱起了眉头。

“我觉得,我是爱你的。”

“俺可不需要随口说的话。”

力吐槽道。

“如果你真的爱俺,就不会对俺说想听音乐。”

“那,你要我去对谁说?”

力轻轻咋了咋舌,抓起田头的手快步走了起来。东边的天空泛起了鱼肚白,天已经快亮了。


之后的故事……

the end of youth


两年后,田头成立了一个编辑部。从介绍地下乐队的迷你通讯志开始做起,把当时的工作人员作为社员吸收进来,创刊了音乐杂志《move》。这是一本月刊杂志的增刊,一年发行两次。页数很少,销量也少得可怜。第一年,四个社员便有两人辞职不干了。

做一个音乐杂志的编辑,力当然不可能会给他好脸色看。不过,他也没有为这个提出分手。

编辑部的人员一直固定不下来,报道的内容也不太稳定,但自从曾经做过职业撰稿人的小松加入之后,杂志作为一本书的题材总算稳定了下来,销量也涨了上去。第二年,《move》变成了季刊,再过一年,总算是走到月刊化阶段了。只是编辑仍然没有固定下来。明明每年都会招新人,但第二年却又走了。发出招聘广告之后,每年都能收到大概二十份左右的简历。越是在面试上说得热情洋溢的人,越是辞职得早,这还真是悲哀的现实。

“嘴巴甜不甜先不论,选个看上去有点耐性的人啦。”

出门取材之前,小松留下这么一句话走了。

一个人面试十五分钟左右,可是刚过了一半,田头的大脑便开始疲劳,听人说热情洋溢的自我介绍渐渐开始让他感到烦闷。

门开了。走进来的是一个短发、戴眼镜,给人印象很酷的男人。应聘的理由写着“因为喜欢音乐”,和之前的十个人没什么两样。

“我们的杂志里,有没有什么让你印象深刻的?”

男人稍稍想了想,开口说道:“虽然不是报道……”

“创刊号上……明明是一本音乐杂志,却不用歌手的照片,而是用黑纸白字写着‘记载流星般的音乐’,这一点让我印象很深刻。”

田头原本突然地上下摆动着圆珠笔的手指停了下来。

“……真难得。为什么?”

“我觉得这非常客观。我会在想听的时候听喜欢的音乐,当然听腻了就不听了。要是这么想的话,歌手的全盛期不就很短吗?不论是个人也好,团体也好。我觉得,这应该是一份深刻明白这一点,并抓住一瞬间的闪光点传达给世人的工作。”

面试当中,田头两次看了这个男人的简历。面试结束后,田头叫道:“小菅先生”,戴眼镜的男人便转过了头。

“我想休息一下,请告诉下一个人,大概十分钟之后再进来。”

男人走了出去。田头一面看着履历表一面轻轻笑了。创刊号的封面借用了力的诗的一段。把流行过后便会消逝的音乐比作转瞬即逝的流星,那个封面赌上了燃烧而尽的星星的命运,实在是独辟蹊径。

田头想到,今天回去之后,要跟力说这件事。说力的句子改变了某个人的印象。虽然知道不想被任何人知道的诗人可能会不高兴,但自己还是无法忍住不说。想到这些,田头便在附加着短发戴眼镜的大头照的履历表上画了一个大红圈。

△ △ △

田头真一碰到小菅博近,纯属偶然。力说让自己吃过饭再回去,田头在有车站的居酒屋看着窗外,要是小雪也就罢了,可是看着窗外的暴风雪,田头感到懒得去了。从十二月快跨进下半月时,天气突然转冷了。连着好几天都下雪。看这样子,今年恐怕不是白色圣诞,而会变成暴风雪圣诞了。雪也会淋湿人,田头又没有带伞。和车站相邻的拉面店散发着“吃完再走”的诱惑。可是,田头能够预见,自己要是靠一碗拉面打发晚饭的话,自己就是睡着了也会被半夜回来的力摇起来说教的。自从那次因为过劳和营养不良病倒以来,力就连自己吃饭都要管了。

“你要是比俺先死,俺决不会原谅你的。俺既不会给你举行葬礼,也步会让你入土,你给俺记住。”

力似乎认为田头就连每一根头发都是他的。他既没想过田头还有双亲在,也没想过他还有其他的朋友在。他们认识已经过了二十年。两个人的年纪也不小了,也差不多该懂事些吧,可他却还和刚认识时一样。力仍然对自己相当执着,甚至连田头都觉得不可思议,他哪来的那么大热情?

田头比较着,因为自己不去而被抱怨,和买一把伞在暴风雪中到居酒屋去到底哪个比较麻烦。眼前驶过一辆空着的计程车。虽然也可以选择搭计程车到“山千”去,但这三个月来自己都没有收入,田头不能再花不必要的钱了。大概是在自己迷惑的时候又来了一辆电车吧,检票口突然变得忙碌起来。可是,大家都会在遮雨篷下面停住脚步,都对雪有所顾忌。

旁边站了一个高个子男人。深茶色的短发……看到脸的同时,田头叫道:“啊!”对方也回过头,吃惊地睁大了眼。

“田头主编!”

男人露出了满脸的笑容。是三个月前还一起工作的小菅。

“好久不见了。”

“是啊。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主编。我刚把原稿送到草庵社,正准备回去呢。”

“怎么样?工作还顺利吗?”

唉,还说得过去吧……小菅苦笑道。三个月前,田头创办的音乐杂志《move》停刊了。停刊的同时,编辑部也解散了。小菅原本是《move》的编辑。

“感觉上就是做点小活儿勉强过日子罢了。主编怎么样呢?《move》有人愿意接手吗?”

田头耸了耸肩。

“哪儿都很难啊。不过,我也还没穷得吃不起饭,慢慢找吧。”

田头抬头瞥了一眼小菅,微微笑道:“你肚子饿不饿?”

△ △ △

山千非常热闹。一看似乎没座位了,两人正准备回去,却被力发现了。力硬是要求吧台的客人挤了挤,空了两个人的位置。坐在店的一端,田头喝下加水的烧酒,感到身体从骨头里温暖了些。小菅一面把啤酒送到嘴边,一面低声道:

“虽然明摆着是为了生活,但做一般的……女性杂志的工作真的很费劲呢。一切都没什么纰漏,我老觉得那些东西谁都能写。老实说,我真的想快点做音乐杂志的工作。”

微微的压力让田头一口气喝干了烧酒。没错,田头也是投入自己想做的工作,才当了音乐杂志的编辑。所以无论别人怎么说他任性,他都想照自己的意思来出书。说得极端一点,他只想和允许自己做自己想做的杂志的公司合作。所以路自然就窄了。说实话,前路固然艰辛,但田头并没有感到悲观。如果哪儿都不肯收留他的话,还像以前一样做迷你通讯志就好了。

“……对了,SCUA已经找到新的公司了。是一个叫OREN制作的公司,虽然不大,但是个很适合长期发展的地方。”

小菅只是低声道:“这样啊。”田头想到,有一段时间,小菅还曾收留过SCUA的主唱——久保山住在自己家里,关系应该不错,还以为他会挺关心这个,却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冷淡,觉得有些纳闷。大概是注意到田头一直盯着自己看吧,小菅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

“我已经知道了……”

“啊,是吗?这么说你有和久保山联络喽。感觉上我还以为你们已经没有见面了呢。”

小菅突然有些坐立不安,几次紧紧握住空无一物的酒杯。焦躁不安的视线看向了田头。

“久保山他……在我家……”

“咦?又去你家了?”

“他没了收入,付不起房租。公司的事他也找我商量过……”

这之前,田头遇到过久保山。他说了公司的事,却对自己住在小菅家的事只字不提。不过,如果田头不提这些事,他也不是那种会滔滔不绝地说私人问题的人……

《move》出最后一期时,小菅说过他喜欢久保山。虽然本人没有明白说出口,但田头是这么认为的。小菅再度陷入了沉默。田头想到……这件事好像会让他费不少心呢。久保山表面看上去似乎和敏感,但与人相处的技巧却烂得惊人,人也粗枝大叶的。田头甚至可以想象,久保山对小菅的感情毫无察觉,仗着别人的好意就不客气地睡死的样子。

“……你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小菅垂下了眼。

“要不要我随口跟久保山说一下?或者我还可以给他介绍便宜的房子……”

听到一半,小菅露出了慌乱的表情。

“这个……不用了。……反正我们……也算是在交往……”

田头反射地“咦”了一声。他知道小菅是同性恋,但据他所知,久保山是很正常的。田头还曾听说他和女人交往的事。可是,似乎都没有持续下去……

小菅的确说过喜欢久保山,可久保山呢……田头能想象得出对小菅拳打脚踢的久保山,却无法想象和小菅卿卿我我的久保山。

“……对不起。”

小菅满怀歉意地道歉道。

“没什么可道歉的。……不过老实说,我还真吓了一跳。”

田头点了第二杯加水的烧酒。他知道人生变化无常,也知道人生就像河水一般不可能停滞不前,他只是没有想到,竟然会是这样的变化。

田头瞟了一眼身边的男人,想到,不管怎么说,对方是那个久保山,他肯定要吃不少苦头呢……

△ △ △

田头洗完澡时,力正在客厅里吹着头发。

“身子泡暖了吗?”

田头没说话,点了点头。

“这么晚才出来,俺还以为你在澡盆里溺水了呢。”

从居酒屋——山千回来之后,在微醉的舒适感驱使下,田头便在被炉旁打起盹来。于是凌晨一点,他便被从店里回来的力狠狠骂了一顿。

“床就在那边,为什么你就是不愿意走这三米啊!去年你不是也在被炉边打盹,结果得了重感冒吗?”

田头被力摇醒,又被推进了浴室。因为在被炉边睡觉的关系,全身都被汗浸得湿淋淋的。力真的就像妈妈一样。从高中时开始,他就对自己细致得不得了……

“到这边来。”

力让他在凳子上坐下,大概是出于想撒娇的心绪吧,田头照他说的在凳子上坐了下来。力便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他。突然传来一阵相同的肥皂味。

“你真的好软哦。而且不管什么时候抱你,气味都很好闻。”

感觉到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臂的力量,田头轻轻叹了口气。被人干涉的确很烦,但相反也很安心。因为他知道,这个怀抱绝不会背叛自己。在飞速流逝的时光中,或许只有这个将会一直保持不变吧。

不,真是这样的吗?说不定十年,不,五年后,力或许会说出“俺喜欢上别人了”也不一定。他或许会找到另一个释放着更强烈光芒的人,对自己提出分手也不一定。就算变成那样,事态一定也不会再恶化的。力的话,就算自己还有多少不舍,他也一定会利落地甩掉自己,连个追回的机会都不给的吧。

“你在想什么?”

力仔细盯着田头的脸。

“没什么……”

“你干嘛好像快哭出来一样啊……”

这回又变红了……力笑着说道。

“俺想暂时把店交给别人打理。”

田头抬起头。

“俺想去看看沙漠。想到中东那边去看看,你也一起来吧。你不是也还没找到工作吗?”

开始和田头一起生活后没多久,力在居酒屋里碰到一个意气相投的男人,接下了他的店。就是这山千,自从做了店主之后,力就没有再去旅行过了。

“俺想和你一起去。不想留下你一个人。”

“可是,现在钱……”

“只要有往返的机票钱不就好了?没钱了可以在那里打工啊,一起去吧。去一个宽阔无垠的地方,见各种各样的人……这样你就会觉得自己的烦恼变得微不足道了。”

被力抱在怀里,田头躺了下去。叠过来的身体、手指轻轻梳理着田头的头发。视线相对后,力吻了他。

“俺为什么会这么喜欢你呢?可能直到死的那一刻,俺的这种想法都不会改变。”

田头伸开双臂,紧紧拥抱眼前的男人。虽然发生了很多事,但能遇上这个男人真是太好了。只要他待在自己身边,他就能挺直腰板笔直地站稳。

“快说‘我爱你’,说‘我只有你一个’。”

明明不需要语言也能传达,力还是说道。田头直起身,撞上了那双都一把年纪了,却还像孩子一般不安的双眸。

“我不会比你早死的……我会努力。”

力皱起眉,说道:“那是什么啊?”

“你大概无法忍受被独自留在世上,也不想忍受吧?所以……”

原来如此……力捧过田头的脑袋。接着又一遍说道:说的也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