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之眼 番外 原作:木原音濑


翻译 by aki

替堂本面试的,是名为仓帆的已经跨入老年者行列的男人。虽说是私塾的经营者,却以穿着polo衫和牛仔裤的姿态出现毫无紧张感可言。微微横向发展的体型总体上来说有圆润的印象,表情也非常柔软。仓帆把堂本递交的简历放在桌上。
“堂本先生今年只有25岁,真是年轻啊。听说到今年春天为止还在小学里做老师的样子,为什么会辞去了那边的工作呢?”
那是间约四叠半大小的小房间。从完全禁闭了的窗子的那一头,可以听见频繁通过的汽车声和蝉鸣声的相互交错。堂本“呼”地小声叹息。
“我对现今的小学教育抱持着疑问。并非对孩子的教育,而是学校决定的规矩将教师和学生们紧缚在一起…这样的环境令人烦闷难忍,我认为自己已经无法直面小学教师的身份。”
仓帆大力地帮腔道。
“以前也有在小学里担任教师的人来我们私塾接受面试。也说是因为感受到教育现场的纷乱而辞职,自己果然还是单纯喜欢小孩子之类。”
目光下沉,望着握成拳头摆放在膝盖上的自己的双手。尽管在教育现场感受到痛苦的说法并非撒谎,但却并未达到必须辞职程度的窘迫。
“我所经营的私塾,基本上不是以升学为目的的。最多只能算是为学校教育起到辅助作用的东西吧。因此把让孩子们能够愉快地、按照自身步调地学习作为最基本的原则…堂本先生?”
因感受到握紧手中的指甲而落泪。
“啊啊,对不起。眼睛有点刺痛…”
仅仅回忆一下就流下了眼泪。明明提出分手、说了过分的话的都是自己。然而喜欢的心情却也是自己这一方更为强烈。相对于那孩子,自己的感情好几倍、好几十倍地强烈。若非如此,是不会仅因为心痛而放弃名为“教师”的职业的。
一边后悔着自己的行动,一边又努力说服自己不应后悔,堂本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擅自漫溢出来的眼泪。


1年前 初秋
课程的进度方面是否迟了,堂本广喜作为担任教师注意到这样的事实。暑假结束以来,不论采取什么措施课程的进度都迟缓了下来。面临暑假结束的孩子们,将心情转换到学习是需要时间的。外面仍旧炎热,快乐游玩的记忆也依然鲜明。在这种情况下即使对他们说是时候进行不怎么有趣的学习了也不会真的听进去的孩子们的心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为了带动起无法切换开关的孩子们的学习气氛,暑假结束后早早安排下考试的教师也大有人在。尽管觉得是很有效的做法,堂本却不想进行不必要的考试。小学时代,若要说有什么最讨厌的东西就是考试了。规定外的考试对自己和孩子们都会成为负担。然而就算作为自己抱持着如此考量,考试的次数太少了还是会被4年级的学年主任说成“过于放纵”。
第五课时,尽管上课铃已经打响吵吵闹闹的声音仍然漫溢至走廊。打开拉门,进入4年C班教室的瞬间,室内充满了一片沉寂。总是就算教师到来也完全不在乎,象是蝉的大合唱般吵闹不停…一边从沉默中感受到不自然一边将视线转向黑板的堂本,被潦草地写在那上面的文字惊得没了呼吸。
“堂本老师是同性恋”
沉默中一直呆站着的时候,突然仿佛从地表升腾起阵阵笑声。
“堂本老师真的是同性恋吗?”
仅仅出于有趣,只有孩子才提得出的露骨问题。堂本缓缓地取过黑板擦擦去涂鸦。太过用力的关系白色的粉笔灰扑腾飞散在空气里,呛得自己咳嗽起来。也有灰掉进眼睛里。稍稍引起疼痛。
“现在开始上课,把教科书拿出来。”
“除了同性恋的话题,什么都不想听——”
靠近走廊那排的最后一个座位。那是上课时偶然看去往往都在小声说话,就连其他教师也对其颇为棘手的名叫小林的学生。只是看向小林,就觉得那孩子仿佛一条锯刺鲑般。一旦发现对方的弱点,无论对方受到伤害也好哭泣也好都会毫无所觉地扑腾过去啃噬干净。小林的恶习,早就令堂本厌倦。担任老师也曾如此告诫过堂本。
“虽然将拥有朋友般感觉的老师当成理想的人亦存在,我却觉得作为教师威严感是必不可少的。纵使意识到原来的自己并不具备这样的个性,也要假装出威严来。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对于被认为和自己同样等级、甚至比自己更为不如的人的话,孩子们是不会听从的。”
“话说在前头,老师决不是同性恋。那么打开教科书的…”
“不是同男人接吻了吗?”
心脏猛地跳动击打着脉搏,一瞬间头脑里一片空白。小林眯长眼睛,一脸得意的表情抬高下颚。
“我可是亲眼看见了的。”
昨天晚上,和在店里认识的男人去了旅馆。自己喝得很醉,于是在对方不断积极的要求下于路边接吻了。明明还残留着至少躲进阴暗遮蔽处的理性,也觉得周围已然什么人都没有…。
“大、大概是把老师跟某个长相相似的人搞错了吧?”
声音在颤抖。
“不会搞错的。之后我有跟踪下去”
跟男人进了旅馆。一想到可能连那样的场面都被目击,就觉得全身的血色都被抽走了。
“总之老师并没有做过那样的事情。闲聊就到此为止。”
手指因为动摇抖个不停。故意放大声音说话。
“打开教科书翻到145页。今天讲的是农业的历史…”
背面朝向学生们。脑袋似乎被什么打中了。转过身,讲台上骨碌骨碌地滚动着使用过的橡皮擦。
“同性恋、同性恋”
小声颂唱变成了大合唱。针对傻傻站着的堂本,笔记本、书、铅笔盒由教室的各个角落零散飞来。
“停、停下来”
自己的声音被消除了。即使出声也不听。没有人愿意听。正进行着大合唱的幼小的嘴是如此可怕。越发难以收拾的骚乱声中,随着喀啦喀啦的声音入口处的门打开了。
“你们在干什么?”
高声怒喝着进来的是隔壁班级的班主任,因其可怕非常有名的中年男教师溝渕。教室里的吵闹声突然中断,变成落根针在地上也听得到的寂静。
“堂本老师,为什么有你在场还会这样吵闹?”
保持注视着散落在脚边的橡皮擦、铅笔盒的姿势…没有办法给出任何回答。即使是撕开嘴也说不出口原因。
“骚动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震怒的声音敲击着心脏。对于尽管有着履历却总是把工作做得杂七杂八的溝渕堂本并不怎么喜欢。这样的感觉不用嘴说大概也已传递到了对方那里吧,平时溝渕对待自己的态度就显得颇为苛刻。
“因为小林说堂本老师是同性恋。”
安静的教室里响起一个果敢的声音。溝渕怒喝着“小林,是你吗”,罪魁祸首的小林铁青了脸不停摇头。
“不、不许撒谎,城太郎!”
从座位上站起来的小林向声音的主人柏原城太郎反驳道。
“我说的都是事实。”
“闭嘴”
小林拿起桌子上的教科书朝城太郎扔过去。以右手将书本挥开的城太郎如猫般机敏地站起来,朝小林扑了过去。一瞬间发展成了相互揪着对方扭打的局面。
“喂、喂。住手!”
溝渕慌忙插入,成了扭打的调解人,然而即使如此仍旧无法分开两人。呆呆看着的堂本被“堂本老师,在发什么呆啊”的怒吼震醒,慌乱地向三人靠近。溝渕抱住小林,堂本则压制住城太郎的双手。小林的脸涨得通红扬声哭泣起来,城太郎虽被逮住了双手两脚却还是做出飞踢的姿势。
“柏原,向小林道歉。”
溝渕这样怒吼道,却被城太郎“不要”地吼了回去。
“你不听老师说的话吗”
“使坏的是小林才对吧”
“就算是这样,殴打朋友也是不对的吧”
“最早朝我丢书的人是小林。小林却没有跟我道歉啊。”
因为城太郎的话,只有一瞬溝渕露出了象是在思考的神情。
“如果光是哭就可以得到原谅的话,我也会哭啊。笨蛋”
垂下头,正在哭泣的小林突然气势汹汹地露出脸来。
“你这家伙,只是单亲家庭的小孩居然敢这么嚣张”
城太郎猛然挣扎起来。堂本用力抱住孩子拼命制止。…最后课程还是被中断了30分钟左右,先前丢出来的教科书和橡皮擦因为溝渕的一句话由扔出来的各人认领了回去。
基于溝渕的建议城太郎和小林被罚站在教室的最后方。重新开始上课的自己也好、其他的孩子们也好都无法不去在意站在后面的那两个人。即使如此,在讲授完大约预定内容三分之一的课程时下课铃还是响了。那个铃声说实话让堂本有得救了的感觉。
“放学后,两人都到教师办公室来一趟。”
走出教室的时候,虽然向引起骚动的两人下达了命令,但哪一方都是紧闭了嘴巴没有给予任何回应。


放学后,来到教师办公室的只有城太郎一个人。尽管对两人都发了声,说实话并没想到真会过来。两人都未应承,自己也不象班主任老师般拥有强制力。(注:堂本是副班主任)
“小林君呢?”
即便询问了垂着头不怎么高兴地撅着嘴的孩子也只得到“不知道”的答案。确实要是之前还大吵架的两人手拉着手一起过来的话也会很奇怪。
“关于第五节课发生的事,以暴力抗拒暴力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比起那个以协商…”
孩子抬起脸来。
“我不喜欢疼痛、也不喜欢忍耐疼痛。”
“虽然是那样…”
“大人之间引发战争,不也是那种理由吗”
堂本夸张地眨了下眼睛。
“被人说了坏话无法忍耐所以才选择战斗不是吗”
“这根本是两回事吧。何况战争的原因是更为复杂的…”
“没有什么不同。因为生气才会战斗。”
总觉得好像会被孩子率直的眼神打败似的。因为生气所以战斗。或许就某方面而言这是真理也没有一定,但是眼前却不可以认同。只有这一点是确定的。
“那么柏原是否明白战争是错误的呢?”
小小的头颅似乎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就算知道是错的,也要把那作为掩盖自己错误的理由吗?”
孩子没能给出回答。双唇紧闭,歪曲成一个“ヘ”字。
“不可以对别人施以暴力。不可以拿被自己看到的东西作为暴力的借口。虽然正确的事、不正确的事世上存在很多,但至少你的行为在别人看来要是正确的。”
冗长的冗长的沉默。孩子正在思考。“已经可以回去了”说出这句话并不困难,可是却感到对方好像还要说什么的样子,于是安静地等待着。
“我最讨厌小林了”
城太郎自言自语地嗫嚅着。
“那家伙,一直管我的事情叫‘单亲家庭的’”
小小的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头。
“我的母亲,并不是因为想死才死的呀。岬也是痛哭了很久,我也哭了。非常地悲伤。明明那样地悲伤了,为什么非要被那家伙诋毁不可呢?”
即使和朋友撕扯着身体扭打在一起也未曾落泪的孩子双眼湿润了。那个姿态令堂本的胸口也疼痛起来。
“那是因为…”
“对于我母亲的事情,大家都说了好可怜。可是为什么那家伙却能笑出来?”
不知道此刻该说些什么话去安慰才好。直说小林是个不懂体贴人的孩子也许很简单,却不能那样做。答案…就算给不了自己也必须给孩子提供一个理解标准。堂本思索着。
“大概小林无法想像吧。”
孩子眉间隆起褶皱。
“因为不能想像自己的母亲离开时会是什么情形。所以才无法理解既悲伤又痛苦的柏原的心情。”
“只因为无法理解,那家伙就能对我的事笑出来吗?”
是那样吧。却变得不想说出“就是如此”的话,堂本反而陷入了沉默。


之前发生的那件事,令堂本心中对名叫“柏原城太郎”的学生印象更深了。堂本作为4-C的副班主任,当然认得出所有学生的名字和脸。但那孩子既不特别擅长学习或者运动、也未达到可以引起人注意程度的可爱,又不象小林那样总是让自己觉得棘手动不动就制造出各种各样的麻烦,是非常普通的小孩子。
离婚夫妇越来越多,因此说着自己只有父亲或只有母亲的小孩绝不稀有。也曾经在教育参观日上见过城太郎的父亲,那是个会让人产生“以前曾经变坏过一阵吧”感觉的年轻男人。
10月中旬之后的某日,为了准备隔天的课程前往储藏室途中,堂本注意到有学生独自滞留在变得微暗的4-C教室里。虽然发觉那是名叫城太郎的学生,却没有开口搭讪。因为觉得孩子大概很快就会回去。
找到想要用在上课中的录影带时已经花了近20分钟。“找到录影带后今天就可以回去了”如此一想,不由对寻找花费的徒劳时间感到厌烦。慢步在被染成几近红色的橙色走廊,再次窥探进4-C的教室,孩子竟还呆在那里。
“快点回家去”
堂本从教室外面出声。小小的身影却没有要行动的样子。
“不然一过6点半正门就会锁上,到时就出不去外面了。而且你父亲也会担心吧。”
终于孩子动了一下。从椅子和桌子之间站起来,出来到了走廊。因为低着头所以看不清表情。当堂本注视着小小的后背时,突然发现那个背影似乎过于轻松了。
“柏原,书包(注:特指小学生用的双肩书包)呢?”
回过头。却什么也没有说。
“书包在哪里?”
“不知道”
心不在焉地自言自语着。
“怎么会不知道…”
柏原跑了出去。只在橙色的走廊里留下啪嗒啪嗒的足音回响着便消失了。虽然很在意,却还没在意到想要追出去的程度因而回去了教师办公室。回家时,并非由正门而是从后门出去,堂本注意到暗淡校园中的人影。是柏原。孩子仍是没有回去。
“快点回家去”
从远处叫喊道。孩子看了看这边,却还是一动不动。堂本慢慢地朝孩子接近,近至眼前时装出象是在观察手表的样子。
“快回去吧。学校里已经谁也不在了哟。”
柏原垂下头。
“是不想回去吗?”
摇头。
“那么直到中途为止和老师一起走吧”
再次摇了摇头。
“是讨厌我吗?”
孩子尽是左右摇着头。说实话,孩子正在想些什么,自己完全不能理解。
“总之回去吧”
伸出了右手。却没有被握住。手足无措的堂本在柏原面前蹲下身子。视线平行了。
“要是有不想回去的理由,可以试着告诉老师”
小小的嘴巴保持着紧闭。介怀到如此程度自己却仍不被信任吗…就在胸口窜过如此想法的时候。
“书包不见了”
小小的嘴唇翕动了。
“在哪里不见的?”
“…教室。从去过厕所回来就不见了”
欺负…这样的辞藻浮现在脑海里。
“确定不是忘了放在哪儿?”
“我把它放在桌子上的”
说真的,觉得很烦。副班主任跳过班主任,直接跟这样的问题扯上关系不是会很麻烦吗。对堂本的内心一无所知的孩子,抬起脸直直地看过来。
“我想找到书包”
“有线索吗?”
孩子摇了摇头。到了这地步其实已经搭上同一条船了。
“老师也来帮忙吧”
孩子的脸仰起来。
“比起一个人找,两个人要快得多吧”
感到自己被象是在寻求帮助的眼神盯住了。
“再说工作都已结束了,只差回去而已。一起把书包找出来吧”
堂本和城太郎再次回到校内。说到象是孩子会藏起东西来的地方…于是打开4年生教室里被称作存物柜的橱柜。然而并没有找到柏原所形容的黑色书包。正寻找时,时间已经到了该闭锁正门的6时半。
“今天已经很暗了,明天再找吧。不见了的教科书由我向班主任老师拜托另外借给你。”
柏原摇了摇头。
“我还是想找。”
“太晚的话你父亲也会担心吧”
城太郎露出勉勉强强的表情,放弃了搜寻书包。跟在堂本后面,来到玄关。
“就可能把书包藏起来的孩子有任何线索吗?”
小脑袋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要是有线索的话,试着告诉老师。我会转告班主任老师的。这么做的话也许再也不会发生类似的事噢”
沉默流动着。孩子显得难以启齿。
“我一说‘书包不见了’,小林就笑起来。要是真是他做的,我就杀了他”
吐出的话语听起来并不是说说就算了的。尽管身体还很细小,却是能做到扭着肢体跟人打架的孩子。或许自己连限制报复性的吵架越演越烈也做不到。
“杀人这种话就算是开玩笑也不要说。好好同对方商量的话…”
“那些家伙只是觉得看着我烦恼很有趣而已。”
但是…说着城太郎从正面看过来。
“岬买给我的书包,要是被弄脏或者弄坏的话,我绝不放过他们”
“尽管老师理解你重视书包的心情,可是…”
“说什么可以理解我的心情,老师又不是我,为什么能理解呢。我是真的真的爱惜那个书包。尽管家里很穷没有什么钱,岬却买了我说了想要的那个。为了替我买那个书包,岬甚至白天一直不吃东西…”
就算因为父母的关系孩子们中间出现贫富差是并非自己可以改变的事情,却没有想到孩子家里已达到仅仅为了买一个书包就搞到必须节食程度的贫穷。
“书包一定会找到的…”
回应自己出于安慰的话语的,是慑人的严厉视线。
“老师知道书包在哪里吗?”
比自己矮,力气也很小。也不具备足够的知识。只是那样的存在,却令自己觉得可怕。这孩子,好可怕。
“不是…那个,虽然不知道…却觉得要是能找到就好了…”
“切”地象大人般咂咂嘴,城太郎朝玄关处的鞋箱行去。穿上鞋子后没有回头就跑远了。
因凶暴的生物离去而吁了口气。然而紧接着立刻火大了起来。好不容易自己才答应帮忙寻找,得到的却是无视了如此劳苦的咂嘴和态度。感觉象是被恩将仇报了般。想着自己也回去吧,站到鞋箱前。背脊上打了个激灵。日落之后,天气变得相当冷。突然想去厕所,于是回到了教师办公室前。正要跨入教职员用厕所时,装了扫除用具的储物柜突兀地跃入眼帘。教室附近的厕所已经全都找过了。然而这里却是教师办公室的正前方。大胆也该有底线。不过好吧只是看看而已…这么想着打开了储物柜却大吃一惊。
铅桶之上放置着一只黑色的书包。竟会在这种地方,这么想着伸手去取却感到意外的沉甸甸的分量。宛如把沙子或者石头也塞进去似的…。站在走廊里打开书包盖子。堂本按住了额头。书包里的教科书已经湿透,急急散发出一股牛奶的味道。


那是什么?边问边指向摊开了放在房间一角的书包、教科书和笔记本。堂本停下正进行的料理工作,转过身。
“那是被欺负的孩子的书包。不但被藏起来,还往里面倒了牛奶味道很冲,现在正放在那儿晾干。只是教科书和笔记本大概就没办法了”
是吗…一边念叨着聪子一边慢慢朝摊开在浴巾上的书包靠近。盯着濡湿反光的黑色皮面“好可怜啊”地喃喃道。
“…是相当有精神的孩子,所以没关系。应该不会只这样就消沉丧气的。”
“但也不代表不会受伤吧”
有种象是被言语刺进胸口的感觉。动作迟缓、说话的方式也较为慢热,然而聪子相当锐利。话不多却总是一针见血。
回到桌前,聪子分腿坐下。一手支着脸颊,一眨不眨盯着这边看过来。虽然小学毕业以后就很少被认错,但至今为止那张脸仍跟自己非常相似。异卵双胞胎之一、作为姐姐的聪子令长发绕着指尖滴溜溜地转圈。
“…最近,母亲的身体还好吗?”
堂本这么问时,聪子慢慢地眨了眨眼。
“很好哟。小指骨折也治好了”
是吗,如此赞同道。
“父亲呢?”
“毫无变化呢…你不如回家一趟?”
要是在意双亲的情况,不如回家一趟。聪子的眼神这样说着。堂本垂下头苦笑。被双亲知道自己是同性恋,是在高三临近毕业的时候。当时正和同级生的恋人在房间里做爱,却被母亲目击了。母亲完全陷入混乱,父亲则是在听说之后出于对无法理解事物的厌恶和犹豫,除了一味怒吼做不出其他反应。双亲看自己的视线太令人痛苦,于是逃跑般离开家里开始了独居生活。自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然而聪子却时不时象这样拜访自己的公寓,顺便带来点父母亲的消息。
只要呆在聪子身边,时间就仿佛流逝得很慢。因为两人从小就在一起,所以只要有她在身边自己就能不可思议地镇静下来。深谋远虑且温柔非常的姐姐。只有对着聪子,堂本才能真正敞开心扉。
“总觉得父亲和母亲很想见广喜的样子”
堂本以“下次再说吧”敷衍过去。聪子吃完堂本做的晚饭,就回去了。她就职之后也搬出家里,目前一个人生活。
“见面…吗”
收拾着洗干净了的衣服,堂本喃喃自语。自己也好、自己周围的问题也好都还未解决,总觉得还不到跟父母相见的时候。就同性恋来说,在缺少男伴时和不知名的男人上床,以这样的方式解决突发的性冲动也属于无可奈何的事。而自己也早过了觉得这种作风不检点、烦恼个不停的年纪。这个世界里的“常识”,总觉得双亲是接受不了的。
冲完澡出来,壁钟已经快指向12点。虽然想要打电话去城太郎家告诉他书包已经找到了,却没能找到4-C学生的住所登记表。正想拨通班主任老师询问电话号码时,聪子又来了。如此一来一去,则错过了可以打电话去别人家里的正常时间。
明天说也可以吧…这么想着,堂本陷入毯子里。


醒来时刚好7点半超过。慌忙地跳起来。梳洗更衣完毕,从公寓出来时已过8点。稍许加快脚步抵达学校时则是8点15分了。
若是拿在手里,走在路上的话会很显眼,因此把书包装进了大大的纸袋里。将包包放在教师办公室的桌上后,堂本立刻行至4-C教室,却并未找到城太郎的身影。上课时间还没到,为什么会来?这样的孩子的视线令堂本不舒服。
“柏原还没有来吗?”
即便问了邻座的学生,对方也是“不知道”地摇着头。孩子大概是那种习惯于在迟到边缘抵达学校的类型吧?这么想着,出了教室。8点25分起是朝会时间。就算那时对方已经达到学校,自己也不会有时间去找一个不知会出现在哪的孩子。
为回去教师办公室而行进于走廊中,途中透过窗户发现了正步进校园的城太郎。打开窗子,叫着对方的名字。回过身的孩子即朝这边走过来。小小的嘴,“哈~哈~”地喘着气。
“给,这个”
把纸袋递过去。朝袋子里看了看,孩子的眼睛和嘴巴因为吃惊扩大了。象是要把纸袋撕裂般将书包取出来。
“昨天正要回去时找到的。里面还有些湿,稍微再晾干一下比较好哟”
孩子只是手持着书包,一动不动。
“里面装的教科书和笔记本也都湿了,现在正想办法弄干。不能使用的教科书是哪些我大概知道,上课前会替你准备好”
孩子用如同棒子般纤细的双臂用力抱住还透着湿气的书包。从那双眼睛里啪嗒啪嗒地掉出眼泪来,堂本不由焦急。虽然听孩子说过对这个书包非常宝贝,却没想到竟会担心到哭出来的程度。

“其实昨天找到时就想打电话给你,但却不知道电话号码。对不起”
保持着抱住书包的姿势,小小的肩膀震动了。
“…谢”
声音太小了,以至于几乎听不见。
“什么?”
“堂本老师,谢谢”
用细小的声音喃喃过后,孩子抱着书包跑走了。目送那个背影,不知为什么突然感到很不好意思,堂本以右手盖住嘴唇。被直率感谢了的事令堂本不自在。尽管是可以无动于衷殴打朋友的孩子,却惊人地诚实。正这么想时,预备铃突然响起,堂本慌忙回到教师办公室。
第一节课开始前,堂本向班主任老师交代了事情的经过,把代替湿掉无法使用份的教科书准备好。送这个去教室时,自己开始寻找前城太郎就跑过来了。被小狗般闪烁的眼睛注视着,堂本不觉害羞起来。
“这个,拿去代替湿掉无法使用的教科书”
城太郎瞄了一眼堂本手上的书本。
“我不要”
堂本以“哎”地反问。
“有了那种东西,就不得不学习了”
“但是,没有的话会很麻烦吧。上课的时候也好,考试的时候也好…”
城太郎抢劫似的从堂本手中夺过教科书。
“真拿你没办法,那我借用了”
“说什么‘真拿你没办法’…”
果然是个傲慢的家伙。这么想的瞬间,城太郎却露出无比可爱的笑脸。
“老师,谢谢了”
如此说完,飞快地跑走了。自那之后就再也不看向自己。尽管自己微妙地羞怯了,那孩子的心情大概也和自己一样吧,堂本如此觉得。


11月结束,堂本在名为社会科准备室的4叠半大的小房间里,整理着明天上课时需要用的影印材料,然后用订书机装订起来。房间的角落里,城太郎连脚一起放到椅子上舒服地坐着,正在读一本包了书套的书。
堂本上课的时候经常使用影印材料。只用教科书的话课会很无聊,所以才会制作类似幕后小故事一样的影印本。社会科准备室里有电脑和打印机,很容易就能做好这些工作,因而放学后他常常一头钻进这里。这么一来,连城太郎都经常在这里露脸了。班主任曾告诫过自己“不要同某一个学生特别要好…”。对所有学生一视同仁,的确作为教师这是最基本的。但是…堂本飞快地朝坐在椅子上的孩子看了一眼。虽然变得要好,自己却从不会因此在考试的时候对那孩子特别照顾。而在对家长发出的通知表上,自己的影响力也是非常有限的。因此,如果只是放学后来找自己玩,应该还是在容许范围内的吧。而且,自己也感觉到,现在的城太郎非常需要一个令他安心“可以逃避”的地方。
城太郎被班里的其他孩子欺负,尽管书包事件的时候已然有所察觉,堂本却从未想到那竟是由于自己的“同性恋嫌疑”引起的。“本来小林他们就很讨厌我”,尽管城太郎这么说了,堂本还是没有办法阻止自己产生罪恶感。告知班主任欺负的存在后,对方只说了句“我会处理”便没有下文了。教师会议上也没有提出来讨论过。像这样的问题通常很难处置。要是莽撞地指责实施欺负的孩子,对方的家长反而会以“学校这是在侵害*”予以起诉。况且自己的班级里出现欺负事件,老师本人的评价也会受到影响。会被责问说为什么在欺负事件发生前,不采取防御措施、不及早察觉。所以大多数教师即使知道自己的班级里存在欺负,也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只要熬过一年,等到下一年更换班级的时候,便极有可能从此和问题学生说再见。
“广老师,这个字要怎么念?”
孩子保持坐在椅子里的姿势,喀啦喀啦地接近过来。堂本瞄了眼递到眼前的书。
“那个啊,汉字写作‘下颚’,念‘Kagaku’。其实就是指颚啦。”
嗯——…孩子的眉间挂起理解困难的褶皱,将读了一半的书扔在重叠在一起的瓦楞纸上。
“广老师,我来帮忙吧”
城太郎从堂本的名字广喜中取出一个广字,称自己为广老师。这么叫自己的只有城太郎而已。“叫堂本老师太麻烦了,广老师听起来比较好”这么说着,孩子自说自话地就用起了这个称呼。
“不用了,反正就快做完了”
“可是我想试试使用订书机”
因为对方说了想要做做看,而把订书机递过去,孩子于是啪嗒啪嗒热心地开始了作业。然而做了还不到5分钟,便“广老师,我已经玩腻了啦”地把订书机丢到一边了。
“什么嘛,不是你自己说想要订订看的吗。坚持到最后啦”
尽管嘴唇不满意地撅了起来,城太郎还是再次拿起了订书机。堂本则捧起孩子丢在一旁的书啪啦啪啦合好。却被《拳击入门》这个标题吓了一跳。
“城太郎想要玩拳击?”
“嗯。我要当拳击手”
理所当然的爽快回答。
“被打到不是很痛吗”
“但很厉害、很帅啊。广老师看过《Fighter》这部漫画吗?”
“我不看漫画的…”
“主人公叫大纪,有在打拳击,超帅的哦。因为视网膜剥落的关系,眼睛都快看不见了,却仅用一只右手来挑战全世界的对手。”
明明是老掉牙的题材,现在却还在使用简直是不可思议。这么说来,从前自己也曾因为看了漫画而想要成为F1赛车手。…尽管这么想只有一瞬啦…。小说、漫画、动画、电视剧…因为是很容易受到外界影响的年龄段嘛。但这绝不是坏事。长成大人以后,令人抓不到梦想的现实就算讨厌,也还是会接踵而来。
一边说着玩腻了,城太郎还是把装订影印本的工作做到了最后。
“哦,了不起、了不起”
这么表扬他之后,城太郎扯开嘴角开心地笑了。
“喂广老师,这样就全做好了对不对。再给我说说你到国外旅行时的故事吧”
堂本抱着手腕说“可是…”,飞快地用眼角余光瞄了孩子一眼。
“你这家伙,每次都会在说到一半的时候大笑吧”
不久前,在上课间隙的小杂谈里插进旅行趣闻的时候,自己还未说到重点,城太郎就笑了出来。可能是因为之前和他提到过同样的话题,所以在脑子里留下了印象吧。
“而且现在再说,完全不会觉得有趣吧”
“我不会再笑啦”
说吧说吧,被从背后抱住使劲摇晃着。“真拿你没办法啊…”自己如此抱怨后,城太郎拖过椅子,在堂本面前利索地坐下。被满怀期待的眼神注视着,轻咳一声。
最初觉得难以相处、甚至有点可怕的学生,一旦诚心交往竟然会粘人到这样的地步,真的有点吓人一跳。…这么说来,突然想起以前某个朋友曾说过的话。小孩子和小狗是一样的,会如同你疼爱他般同等程度地喜爱你哦…。
“要是你上课时也有听杂谈时的热情就好了”
这么抱怨了,城太郎却“但是呀”地耸了耸肩。
“广老师的上课内容一点都不有趣嘛”
直接的说话,利刃般刺到胸口。
“但是广老师旅行时的故事,我却很喜欢。听的时候超兴奋的”
“我上课就那么无聊吗?”
战战兢兢地问道。
“并非只有广老师,没有老师上课会有趣吧。只不过是在念着教科书而已”
“可能是那样没有错,然而老师们是被规定着上课进度的呀,所以无论如何只能走念教科书的教育方式”
“但所谓学习,不正是必须让我们‘记住’才可以吗?”
仿佛被话语抽打到一般。想不出反驳什么话才好。因为那才是真理。自己这些人只是为了赶上课程进度而顺着页数前进,却忘记教育本来应当是为了孩子而存在的。堂本陷入沉默的同时,城太郎从椅子上站起来跑到窗边。
“好厉害,是夕阳呢。又大又红”
以秒为单位地立刻被别的事物吸引去了注意。自己说过的话也好、因此带给别人的影响也好,对这些全然不顾的,才是所谓的孩子。欣赏完夕阳,孩子便回到正思考着“教育应是为了孩子而存在”这样基本问题的堂本面前。
“呐广老师。我,有话想要问老师…”
笔直向前、毫无顾虑的思考回路,令自己的胸口尝到疼痛。这次又会被说什么呢,堂本不由稍稍防备起来。
“老师对同性恋怎么想?”
从想都没有想到的角度发射出来的直球,堂本咽了咽唾液。
“怎、怎么想?”
“对男人之间接吻之类,老师怎么看?”
是知道了我的事情吗,自己倒反而想提问了。在学校里并没有做出任何承认自己是同性恋者的言行。可能会碍事的,只有被小林在教室里使坏的那个时候。但堂本已经否认自己是同性恋了,何况溝渊那时候的呵斥好像也达到了效果。自那以后,小林和其他学生就不曾再为同性恋的问题为难过自己。
“为什么要问这种事”
如此反问。这样一来,城太郎反而垂着头陷入了沉默。这么过了一段时间,再次抬起头来的孩子笔直地看着堂本。
“广老师,谁也不能告诉哦?”
“…不告诉”
“能保证吗?”
保证,如此回答后,城太郎慢慢地开口了。
“我的父亲,他叫岬啦…是同性恋哦”
绝对预料不到的事态发展。冲击之下,堂本连附和对方都做不到。
“我、岬、还有岬的哥哥仁,虽然是三个人一起住,但岬和仁却是恋人”
尽管知道有些同性恋情侣会以收养孩子作为恋爱终点。然而那个年轻的父亲竟是带着孩子和男人恋爱…该说是大胆,还是什么…简直无法应对。即使是大人,看到父亲带回男性恋人也还是会动摇的吧。孩子的话,当然就更无法接受这种事情了。
“城太郎不喜欢新变成伯父的…仁先生吗?”
接到问题的孩子摇了摇头。
“新变成伯父是什么?岬和仁本来就是兄弟啊”
“所谓兄弟是指…”
“他们从生下来就是兄弟了”
脑子变得混乱了。把城太郎的话仔细分析一下,名叫岬的父亲,似乎是和亲生哥哥相爱了并且住在一起。
“我喜欢岬,也喜欢仁。两人接吻的样子也看到过好多次。他们两个要好我很高兴,这样会很奇怪吗?”
率直的眼瞳,似要将堂本射穿。
“这是不行的吗?”
无法回答。也不可能回答得出来。
“小林说广老师是同性恋的时候,班里的人都说‘同性恋很恶心’、‘是变态’之类的话。但是我知道岬和仁的事,所以并不觉得恶心。我用学校的电脑查过了,却还是搞不清楚。呐,同性恋到底恶心在哪里?广老师也觉得男人之间谈恋爱是恶心的事吗?”
“那个是、那是…”
这个孩子并非因为知道自己是同性恋,才问自己这个问题的。即使清楚这样的事实,自己还是忍不住动摇。
“那是一个呃…很难回答的问题。但是和以前比起来,现在对同性恋者的看法已经改变了很多。以外国来说,也有允许同性结婚的国家存在…”
“哎,是这样啊。”
城太郎大声附和。
“在日本,对男同性恋者相爱的偏见还很根深蒂固,因此即使现在,也还是有很多人选择隐藏自己的性向”
这句话也将自己包含了进去。城太郎“嗯”地喃喃着,双脚都盘到椅子上俯下头。
“岬非常依赖仁。而仁对岬也相当关心。像这样的,就是爱吧”
从孩子嘴里说出附带莫名哀愁的话语,有一种微妙的不平衡感。即使如此,自己还是无法偏离视线。
“广老师会觉得岬很奇怪吗?”
看上去如同请求般的眼神。堂本使劲眨了眨自己的双眼。
“…啊,不会”
“会认为觉得即使是同性恋、‘只要能得到幸福就好’的我奇怪吗?”
“不会”
城太郎像心情变好的猫一样抬起眼看堂本。
“真的?”
“骗你也没意义吧。我不觉得同性恋爱是坏事。只是…像我这么想的人很少,所以你还是不要对别人说这些事比较好”
放下双脚,城太郎喀吱喀吱就着坐着的姿势连同椅子一起靠近到堂本身边。
“要是说了岬和仁是同性恋的事,小林一定会对我使坏。因为那家伙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
小孩子说小孩子是小孩子的不自然令人好笑。真想对他说,你不也是小孩子么。
“但是大人的话就会明白吧。同性恋并不是坏事。”
“你父亲的事,也不要对别的大人说”
城太郎歪过脑袋。
“同性恋虽然不至于被警察抓走,但不少大人却对其持有偏见。因为面对自己不知道和没有经历过的事,大多数人都会坚持保守态度…”
“广老师说的话,我不是很懂”
嘴巴撅了起来。堂本已经完全忘记了对方只是小学4年级学生的事实了。
“我是说,大人对于自己不明白的事,也会说出、做出过分的话或行为。”
“什么嘛,那不就跟小林一样了吗。亏他们还是大人哩”
“只不过活的时间更长些而已,大人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伟大啦”
就和知道会危害自己的立场、而对欺负故意视而不见是一样的。就和为了达成自己的授课进度,而给孩子们灌输他们不懂也听不明白的课程是一样的…。
孩子带着疑惑的神情落入眼帘,堂本不禁暗叫“糟糕”。就算这是事实,也不是能说出口的事。世上的事分为可以给小孩知道和不能让他们知道两种。家长也好,老师也好,并没有比小孩子特别到哪里去这种事,还是应该等孩子长大后再告诉他才对。
“虽然对大人的事情不是很明白,但我喜欢广老师哦”
孩子的话笔直地投掷过来。
“世界上第四喜欢”
第四,对这样一个微妙的数字不由得笑了出来。
“我最喜欢岬,第二是仁。第三是奶奶,第四是广老师”
第四…。对自己来说第四喜欢的又是谁呢。虽然觉得父母很重要,却总相处不好。双胞胎姐姐、高中时代的朋友、工作场所相识的人、居酒屋的酒友…虽然比这个孩子多活一倍以上,不要说第四位,就连第一位喜欢的人自己都难以抉择。
城太郎嘿嘿地笑着,突然握住了堂本的右手。
“广老师,我肚子饿了”
自己明明连顺位都无法决定,这个孩子却将自己当作世界第四喜欢的人,一想到这个,堂本就不由稍稍高兴起来。
用左手啪地弹了一下孩子的额头。
“你啊,是打着让我请客的主意吗”
“被发现了”城太郎笑了。
“那么,一起去车站前的便利店买吧。然后,在后面的公园里吃”
被说了喜欢,因此很高兴。会变得想要依赖、想要支持对方。会变得想要守护这个小小的、总是固执己见的存在。堂本沙沙地揉乱孩子如同针线般细腻的黑发。孩子则像是被爱抚得很舒服般地眯起了眼。
一起去便利店的话,自己一定会在如同小狗般跟过来的孩子的央求下请他吃咖喱馒头吧,这样自发想象着的同时,堂本苦笑了。


为什么不说话?聪子边窥视着堂本的神情边问。说着“有话要说” 把聪子叫来的人明明是自己,终于得以和双胞胎姐姐面对面时,堂本却无法将烦恼和盘托出。
“是工作上发生了什么讨厌的事吗?”
聪子缓和的语调没能剥离堂本的紧张感。如果烦恼的只是工作压力就好了。毕竟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之所以无法直率地把烦恼说出来,是因为自己也清楚它有多么禁忌的关系。
“学校里有个很粘我的孩子。觉得他稍微有点可爱…”
聪子的眼睛瞪大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难道你喜欢上了,那个男孩子?”
堂本含糊地点头。聪子用静谧的声音没有转寰余地地断言“你还是放弃比较好” 。
“但是,也许我对他并不是那么带有邪念的想法也没一定。毕竟,我只是觉得他很可爱而已…”
“从开始迷惘的那一刻起,广喜就已经喜欢上那孩子了。可是你们绝对不会有好结果的”
“为什么…”
“因为广喜是大人”
这一点自己当然明白。我是知道的…想这么说,却说不出口。
…事情发生在数周前。那天,即使堂本待在社会科准备室,城太郎也没有跑来玩。上课的时候那孩子出现在教室里,所以堂本知道他有来上学。发生了什么吗…如此想着,那一天堂本就这么回去了。结果第二天城太郎还是没来,步行穿过走廊回教职员室的时候,堂本看到在校园内踢足球玩的孩子。城太郎和同年级生一起,很快乐的样子。欺负事件逐渐冷却,和朋友和好了,才会像这样子在一起吧。那个年纪的孩子还是和同龄人一起玩最好。即使对此有所理解,堂本身上还是出现了一抹难以隐藏的寂寞。
后一天下起了雨。于是音讯全无两天的城太郎终于悄然现身了。和平时一样在准备室的角落里读着书,干扰堂本做事。
“和朋友和好了?”
堂本这么问的时候,诚太郎回笑容,“嗯”
“不过,一直和朋友玩,多少有点累呢。我啊,对新出的游戏什么的,一无所知。岬才不会买游戏给我。说什么怎么可以把钱花在你的玩乐上。”
城太郎坐在椅子上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
“而且,仁又什么都听岬的,无论我怎么吵闹说卖给我都不行。除非岬也同意,仁才说可以。仁明明是大公司的社长,却很小气”
这么说着,孩子撅起了嘴。
“不过无所谓啦。正因为仁是社长,现在岬才不用为没有食物而挨饿了。晚饭也不再尽是可乐饼了”
城太郎垂着头,发出如同大人般的叹息。
“我啊,对班里的那帮家伙不会言无不尽。对他们说这种事,多半不是被笑,就是被当成傻瓜一样愚弄吧。跟岬,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说…但是和广老师却什么都能商量呢。所以这里是我最放松的地方”
堂本知道靠近自己的孩子想要的是什么。所以依照他的期望,伸手在纯黑的发丝之间沙沙地来回抚摸。
“这个学校有广老师在,真是太好了”
这对教师来说是竭尽全力工作后所能得到的最高赞誉。如果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教师” ,故事进行到这里大概就是最完美的收场了。但是堂本这时却兴起了将仰慕着自己的孩子抱在怀中,就这么带回家去的想法。
聪子用哀怜的眼神注视了堂本之后,回去了。以小学生为对象的恋爱,怎么也不能说是正当的。虽然自己也清楚的明白这一点,却无法不找人商量。不听到反对意见,堂本是没有办法好好地收拾自己的心情的。
门铃bon~地响了。刻意看了看时钟,已经超过晚上10点了。想着可能是聪子落下了什么东西,堂本走向玄关。开门后,站在那里的却是直到刚才都紧捉着堂本的心思令他烦恼不已的小学生。
“这不是诚太郎吗。怎么这个时间过来”
堂本的音量因吃惊而扩大。孩子只是垂着头,沉默着。
“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走路来的”
在这个时间,一个人跑来教师的家,这件事本身就非同小可。
“广老师,让我住下”
孩子小声地嗫嚅。
“我是无所谓,但是你的父亲知道城太郎在这里吗?”
城太郎再次低垂下头,闭紧嘴唇。在玄关说话也不是办法。何况外面又很冷。堂本招呼孩子进到自己的公寓里。
城太郎抱着膝盖坐在房间正中。并不和堂本目光接触,只是一个劲地垂着头。
“和父亲吵架了吧”
城太郎飞快地点了点头。
“能问一下吵架的理由吗”
表情中仍见迷惘,孩子慢慢抬起头开口。
“我说想要去拳击教室,岬不许…”
孩子的眼中,仍有余怒的味道。
“说什么我还是孩子,所以不行。”
堂本始终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孩子的倔强模样。和家长吵架后,首先想到的是跑来自己身边,这个行动本身就很可爱。这是自己被信赖,被依靠的证明。但是,自己却不能只是沉浸在孩子的这份可爱里。堂本警告自己。
“我也和你父亲一样,反对你去拳击教室”
城太郎抬起脸来。那是一副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的表情。
“可是…”
“去拳击教室需要钱吧。而且…”
“我家附近就有接受小孩子作学员的拳击教室。花的钱可以从我的零用钱里扣,我对岬这么说了。我想打拳击。想要变成强而有力的男人。”
喜欢拳击就和染上麻疹一样。直截了当,很容易便能让孩子沉迷进去。
“城太郎为什么想要变成强而有力的男人?”
“因为…很帅啊…”
“只是为了自己耍帅,就可以用父亲的钱去学习拳击吗?”
城太郎顶着一张仿佛要哭出来的脸,紧抿住嘴唇。
“这样子太奇怪了。我认识的那个城太郎一定也这么认为”
可恶…一边吼叫着,城太郎一边匡啷匡啷地敲打着地板。
“即使不去拳击教室,也有办法变强的”
垂着头缩成一团的城太郎闻言,抬起了通红的脸颊。
“拼命地学习,和尽情地玩”
“什么嘛,那些。和拳击根本就没关系不是吗!”
“拳击练习,比普通的体育项目要艰苦许多,为此,不得不忍耐的事情数不胜数。总说自己讨厌学校学习的城太郎,一定坚持不下去”
“我会好好坚持拳击练习的!”
“学习比拳击简单多了。连书都念不好,都继续不下去,却说什么可以坚持打拳击,我觉得这是不可能的”
“但,但是,我真的,想要打拳击…”
“想打拳击,就要学会一点一点努力。然后和朋友一起尽情地玩,尽情地跑,积蓄体力”
堂本看见城太郎紧咬牙齿的动作。
“如果你能这么努力一年,我就和你一起去拜托你父亲,请他让城太郎去拳击教室学习”
不停哭着,仿佛悲剧主人公的那张脸,一瞬间明亮了起来。堂本的右腕被孩子牢牢缠住,大力地摇晃着。
“真的吗,真的吗”
“真的哦。我会和你一起去拜托你父亲的”
“…明白了”
好像接受了堂本的提案,孩子坦率地点了点头。孩子的兴趣总是多不胜数。就算再怎么认真,也不能贸然地答应。所以堂本设定了一年的准备时间。因为如果只是三分钟热度,不用一年,城太郎就会忘记曾经苦苦请求想要打拳击的事情吧。
看到城太郎嘶嘶地吸着鼻水,堂本撕了纸巾按到孩子鼻尖。擤过鼻子的孩子的鼻尖变得通红,呆呆的却很可爱。可爱到让人想要亲吻那鼻尖处红润部分的地步…
清脆的一小声喷嚏将堂本惊醒。察觉到自己的身体竟然真的已经靠近孩子到可以亲吻的距离,堂本急忙慌乱地挺直身体。…突然就害怕起来。
“那个…那么现在我送你回家吧”
声音微微上扬。
“哎?不要”
城太郎的眉间堆起折皱。
“不回去的话父亲会担心的”
抱住膝盖,孩子忽然又抽抽搭搭地犹豫起来。
“不想回去。现在还不想面对岬”
“也许吧,不过道歉这种事,越晚越难受哦”
“明天早上一定回去。所以今天让我住在广老师家吧”
“我是无所谓,不过你父亲…”
不管要不要住下来,总之必须通知城太郎的父亲,让他知道孩子目前身在何处才行。堂本说服了不肯走人的城太郎,用从他那里得到的手机号码给孩子的父亲打了电话。可想而知的,父亲对突然就跑出家门的孩子担心不已,好像正在四处寻找的样子。
把孩子正在作为副班主任的自己家中,并已经同意将学习拳击的事保留一年等事实转告给孩子的父亲听后,对方通过电话不停地向堂本道谢。
“真的很抱歉。都是那个笨儿子的错。我现在立刻就去接他。给您添麻烦了真是对不起”
“关于这件事,城太郎的情绪好像还是很激动的样子,说暂时不想回去。如果城太郎爸爸觉得没关系的话,就让他住在我这里,明天一早我会负责将他送回家的”
“不能再给老师添这种麻烦了。很抱歉,但是能让我家的笨儿子听电话吗”
“你父亲要和你说话”
把无绳电话递过去的时候,城太郎飞快地摇头。
“想住下的话,就自己对父亲说”
孩子犹豫着接过无绳电话。如此下去,在父亲也是那种口气的前提下,两人能不吵起来就谢天谢地了。这么想着的堂本,对于父子通话才刚开始即引发出大吵架的事实并不意外。
“岬无论我拜托几次都只会说不行,不是吗!但是广老师却很认真地解释给我听为什么不行”
即使堂本关照说“小声些” ,孩子也仿佛听不见似的。
“岬比起我来,更喜欢仁吧。即使我不在,只要仁在身边就好吧”
大声怒吼后,城太郎丢掉无绳电话跳着爬到了堂本床上。像是冬眠中的熊一样蜷曲了身体,按住双耳。堂本捡起电话,父亲那边还没有挂断的样子。就这么手握着电话,堂本移动去和房间相连的厨房。大概是从城太郎生气的样子判断出多半无法将孩子带回去了吧,父亲数次向堂本道歉,“真的,真的很抱歉,我家儿子就拜托您照顾了。明天一早我一定会负起责任到府上接他的”
挂掉无绳电话,堂本在缩成一团窝在床上的孩子身边弯腰坐下。
“你父亲,反复说了很多遍,’ 城太郎就拜托您了’”
小小的背脊突然地震动了一下。
“脾气是急躁了些,却是位温柔的好父亲呢”
这么说的时候,城太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不知该如何安慰才好而犹豫不已的堂本,意外地被靠过来的孩子用双手以如同猴子幼仔般的姿势攀附在胸口。
“可是,岬比起我来更喜欢仁”
攀附着自己的孩子的体温,好热。
“他和仁一起睡,但却再也不和我一块儿睡了。以前明明一直三个人一起睡的,升上2年级,搬家以后,却老是对我说你一个人睡吧,真讨厌”
堂本稍稍笑了一下。
“哪里的家庭都是这样的。变成小学生以后,无论谁都要尝试自己一个人睡的。城太郎并非特例啊”
“但是,仁就…”
“你父亲和仁先生是恋人吧。恋人还要分房睡,未免太可怜了”
城太郎的脸上露出微妙的难以理解的表情,啪地一下把脸埋进堂本的胸口。
“我喜欢和人凑在一起睡。很暖和很舒服”
然后,他圈住堂本背后的手臂突然加大了力量。
“只要晚上就好,想变成广老师家的孩子”
城太郎喃喃地说着。
“老师就算被我紧紧抱着睡,也不会生气吧”
要是真的能变成这样…孩子的随兴之语,大人却当起真来。堂本用力抱住传来热度的细小身体。
“我最初说想要当拳击手的时候,岬说’ 那不是很好吗’”
城太郎在堂本的胸口絮絮叨叨地说。
“是吗,你父亲有说很好吗?”
堂本沙沙地摩挲着靠在胸口的小脑袋。
“岬说了,能找到想做的事真是太好了,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想要做什么事,很多人直到变成大人都找不到答案,所以找到一件自己喜欢事物的你很幸福。”
原来如此…堂本如此想道。城太郎的坦白和直率,一定是被那样的父亲养育的结果。
“城太郎的父亲,是位很聪明的人呢”
孩子仰起脸。大大的眼眸从很近的地方看过来。
“岬倒是经常说自己头脑不好呢”
“并不是擅长念书或不擅长的意思…我觉得他是一位能够正确捕捉事物的人”
堂本用手指轻点孩子柔滑的脸颊,孩子像是觉得搔痒了般眯起眼。他的耳瓣非常柔软,堂本的鼻尖靠近那里轻轻吐气,细小的身体就突然地震动了。堂本用双手捧起孩子的脸颊,目不转睛地对视。在孩子的额头上落下冗长的亲吻,嘴唇即将移向对方唇瓣的瞬间,被他“广老师” 地叫住了。
猛然惊醒。堂本像是推开般地离开了孩子,跳下床。由于太过匆忙,绊到了脚,狼狈地头朝下跌倒,额头撞上了屋角。
堂本摁着额头站起身来,无视孩子一声声“广老师” “广老师” 的呼唤跑出房间。穿过厨房,越过玄关出了家门。然后,背脊靠在煤气表下面的墙上,抱住脑袋。心脏狂跳不已,仿佛即使现在也可能随时从嘴巴里窜出来一样。伸开的双手,手掌好像生了重病般颤抖。
只差一点,就做下了后果严重到不行的事。脑子里只能确定这一点。拥抱是开玩笑,亲吻在国外就好像打招呼一样…这种借口,对那孩子行得通吗。对那个坦白了自己的父亲是同性恋者的孩子。就算他能够谅解自己的亲人是同性恋,要是发现自己也被寄予了来自同性的恋慕之情,他又会怎么想呢。眼前要是有个洞能钻进去就好了…或者干脆被谁杀死也好。堂本目前就是这样的想法。玄关门喀地一声打开了。堂本转头看去,视线和紧紧盯着自己这边的城太郎重合在一起。
“广老师,为什么突然跑到外面来了”
半个身子被门遮住,孩子如此问道。
“有…有想一个人考虑的事”
孩子就这样回去房间里面多好,不知道为什么城太郎却走到外面来了。并在堂本身边坐了下来。堂本觉得自己就快哭出来了。
自己的情绪竟被一个孩子牵动到如此地步。因他产生出如此乱七八糟的感情,恐惧,和后悔。用任何语言都不可能描述清楚。
容忍孩子在自己身边就已经耗尽了堂本的全部心力,衬衫的衣角被孩子轻轻地扯动。
“什…什么事”
“广老师,你冷吗?我觉得好冷”
“我是大人所以不冷…你冷的话就回房间里去。会感冒”
指尖相触。颤抖的手指,被更细小的手指紧紧地握住了。
“广老师也,非常冷”
只是与孩子碰触,脑子里就变成一片空白,堂本和带着一脸不可思议表情的城太郎视线相交。
“广老师,难不成喜欢我?”
堂本垂着脑袋,摇头。
“刚,刚才那个…不是那种意思”
“难道不是因为喜欢我,才亲亲的吗?”
自己所做的事被以语言描述出来,堂本的背脊如同灼烧般燃起羞耻。
“额头的吻,不能算在亲吻里…”
“但是,嘴唇好像也要被亲吻到的样子。我心头小鹿乱撞呢。老师,是喜欢我的吧?”
孩子的脑袋探到眼前,堂本已无路可逃了。背后是墙壁。
“你喜欢我吧。既然如此,就好好地对我说喜欢啊!”
孩子握住堂本的右手用力晃动,堂本的视线模糊了。
“喜欢的话,就好好地说喜欢!”
几乎是在被威胁了。堂本的眼角涌出泪水。
“就算说了你又能怎么样!”
甩掉纤细的手腕,堂本反抗似的怒吼。城太郎露出震惊的表情,然后大大地眨了下眼睛。
“如果老师说喜欢我,我和你交往也可以哦”
明明自己已经快要哭出来了,这孩子却在说什么“我和你交往也可以哦” ,这是怎样的傲慢啊。但是…堂本抬起脸看向比自己还要冷静,比自己还要占据了优势地位的孩子的脸。
“我喜欢广老师,全世界第四喜欢。所以,成为恋人也可以哦”
冷风吹过的玄关前,堂本在等待自己倾诉“喜欢”的孩子的面前,如同中了对方圈套般毫无防备地嗫嚅着“喜欢你” 。


在初次见面的人面前嚎啕大哭过之后,取得了聘用承诺的堂本离开了私塾。自己的反应如此难堪,对方绝对会吃惊到呆住吧,面对这么想的堂本,私塾的经营者仓帆却说出“我喜欢有人情味的人”这样的话而微笑了。
自从对小学4年级生认真地告白、成为恋人之后…堂本在还未住惯的房间里,躺倒在地板上翻身注视着天花板。
说了喜欢之后,会变成怎样,堂本并没有思考过。他仿佛在谈着不考虑过去、也不考虑未来的中学、高中生的恋爱般。只要想着吃饭、约会和做爱就好。然而对象是孩子的话,以上这些事情是无法做到的。
放学后,两个人一起在社会科准备室里度过的时间被说成约会也不算错,然而这却和一直以来两人的相处模式没有任何区别。至少,说了喜欢之后,城太郎对自己的态度并没有改变多少。想要和他多相处一会儿、想要手牵着手、想要拥抱他,会考虑到这些事情而变得郁卒的只有堂本一人。
不知何时,城太郎曾经这么问过堂本。“有一天,我会不会和老师住在一起呢”。堂本反问说,“住在一起?”
“结婚之前住在一起,是叫做同居吧。我啊,想尽快和老师同居。然后,紧拥着睡在一起。等我变成了中学生后,岬会同意我这么做吗”
孩子天真无邪地这么问堂本。两个男人住在一起,到高中毕业为止,不,到成人之前,一定都是不被允许的吧。堂本好像突然被迫意识到,自己是在和连这种事情都无法正确判断的孩子交往着的事实。这个孩子一定连两个男人之间做爱的事情也不明白。孩子并没有意识到“睡”这件事是有两层意思的。
因为城太郎还是小孩子…这么想着,堂本终于能够接受事实了。因为是孩子,所以不知道;因为是孩子,所以不明白。即使名为恋爱的感情无法传达给孩子,孩子之所以回应自己亦是出于对自己的爱,自己该为此满足,不能再奢求什么…堂本这么说给自己听。
那是第3学期中段。堂本偶然经过4-C教室的时候,看到城太郎正和坐在隔壁的叫做氏家的女孩子要好地说话。同年的两个孩子,脸贴着脸说悄悄话。明明是让人心怀感动忍不住微笑的场景,堂本却对女孩子充满了嫉妒。对方是女孩子这件事,也让堂本不愉快。很想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走进教室对女孩说“能不能请你不要再和城太郎说话了”。对被激烈的感情侵袭的自己,堂本困惑不已,然后感到些许恐惧。
那一天城太郎也来社会科准备室玩了。堂本甩出“最近,你和氏家很要好呢”的话题后,城太郎“嗯”地微笑了。
“那家伙很有趣。而且很像男孩子。氏家也说她想打拳击,所以我和她约定明年一起去拳击教室。”
…堂本很受打击。堂本不喜欢格斗技类的东西,因而即使城太郎曾邀请他,也被他拒绝了。只是因为这样,就要和别的孩子一起去拳击教室吗。
城太郎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陷入沉默的堂本的脸。
“什么啊,到底怎么了?突然沉默下来”
因为已经是恋人了…至少对自己体贴一点。不要那么开心地说别的孩子的事。就算要说,堂本也希望孩子至少在最后加上一句“但是我喜欢的只有老师一人哦”作为后缀。突然就觉得好笑起来,堂本笑了出来。10岁的孩子能懂些什么?像这样的大人的思虑,他能够理解多少?
眼泪噗嗦噗嗦地掉出来。以为陷入沉默了却突然笑出来,然后又忽然地哭起来…果然还是会觉得奇怪吗,城太郎紧紧地靠到堂本身边。感到脸被碰触了,出现在泪水滑落的眼角边的,是纤细的手指。很小的手。小得一次抓不住多少东西。
堂本抬起脸来。小小的脑袋还有柔软的头发。如同棒子一样纤细,却柔软而有弹性的四肢。这些在今后,都会更加、更加地成长吧。小小的眼睛会看到更多事物,受到来自外界的各种各样的刺激,从而成长为有着自己思考方式的大人…
想要注视着这个孩子长大的过程。想要看他是如何长大的。但是自己却想疼爱这个孩子、喜欢他、独占他。之后,每一次城太郎和别的孩子要好的时候,自己一定都会以同样丑陋的、悲惨的姿态施以妒忌吧。
不可能成为恋人。堂本直到现在才终于明白。和小学生的恋人,是不可能谈普通的恋爱的。无论有多喜欢、多爱,还是不行。既然如此,两人还能回到告白之前非常要好的老师和学生的关系吗。
“已经没事了…”
堂本轻轻握住安慰着自己的纤细手指。
“虽然发生了不开心的事,现在已经没事了…”
“我会听你说的”
城太郎以认真的眼神注视过来。
“广老师觉得不开心的事,我会听的。恋人应该要相互扶持才对。不能总是我向老师求助”
说不出“我是在烦恼你的事”、“因为你我才如此痛苦”的话,堂本勉强地笑着说“我没事的”。如同家家酒般的恋爱,只有自己一个人深陷其中,好悲哀。
到能够说出分手,堂本花了2周的时间。“只要自己能忍耐,这样继续下去不是也很好吗”、“不,同样的事必然会一直重复下去吧…”这两种思虑交替出现,令堂本难以确实地做出抉择。
对于仍旧处在成长之中的你,我并不是合适的对象。为了你的将来,我消失会比较好。堂本觉得,即使对城太郎说出这种孩子还未经历过的事,孩子也一定不能理解。因此堂本对孩子说了更容易听懂的“我喜欢上别人了”的谎言。
城太郎的怒气非常激烈。之前和小林吵架的时候都没这么严重。孩子大声怒吼着“明明有我在身边、明明有我在身边,老师却还是变心了”,跳着扑过来。孩子用想要打拳击的拳头殴打堂本,而且最后还说着“我不要分手”,如同大人般地抱住堂本。
堂本也竭力抑制住撤销分手的冲动,狠下心将纠缠过来的孩子抛在脑后。从那以后,他甚至没有和城太郎说过一句话。
尽管如此,城太郎即使反复遭遇到堂本的无视,仍旧每天到社会科准备室报到。但他却不进房间,只是在走廊里坐着。不论堂本去不去准备室,每一天、每一天,孩子不和朋友去玩,只是一直坐在那里等待堂本出现。看着这样的城太郎,堂本在越来越难耐孩子的可爱的同时,也无法再继续待在学校了。一想到即使孩子升上5年级、6年级,他无言的抗议仍旧会持续下去,堂本就觉得受不了。
3学期的结业式结束那天,堂本在向校长递交辞职信后,走向社会科准备室的方向。果然,城太郎仍旧坐在门前。
“已经够了,你回去吧”
想到是最后了,堂本才向城太郎搭话。闹着别扭的孩子的眼睛一瞬间亮了起来。
“我也是,已经准备回去了。”
孩子站了起来。然后紧贴着靠近到堂本身边。
“我喜欢老师”
堂本的胸口仿佛被挤压到一起般地疼痛。
“所以,即使只做老师的第二位也好,让我做你的恋人”
没有办法回答。拘泥于顺序的孩子,烦恼了许久最终说出“第二位也好”的事情,让堂本感到悲哀。
“今天你还是回去吧”
堂本静默地低语。
“到了新学期再…”
城太郎咕哝地“嗯”了一声,回去了。对着小小的背影,堂本小声嘀咕着“我们就这样分别吧”。再也不会见面、也不可能见面了。堂本想,即使有再见的机会,两人也一定变成即使擦身而过也不会察觉到彼此的模样了吧。
走出学校,眼泪不断地溢出,止也止不住。把事情告诉聪子后,姐姐只是什么也不说地抱住堂本。被她说了“广喜好可怜”后,眼泪反而更加止不住了。认真地喜欢上小孩子的自己,为了那个孩子而逃出这段感情的自己,无论哪一个都拼命到了令人无法嗤笑的地步。只有这一点,是确定的。


7年后 初秋
仓帆叫住堂本问道“你对格斗技有兴趣吗?”。在私塾《藏帆庵》的教职员室里,堂本苦笑着回答,“我对那个稍微有点…”。
“我不喜欢疼痛的感觉”
听堂本这么说的仓帆耸肩道,“其实我也一样呢”。窗外,已经差不多是今年最后的夏蝉发出声声鸣叫。
“其实这次,我的外甥要在职业拳击界出道,俗话说枯木也能增加山的葱郁…因而我也被拜托去为他应援了。”
听到拳击这个词,古老的回忆在堂本的胸口掠过。
“啊,是这样吗。但是你外甥很厉害啊,职业级呢”
“他是我妹妹的孩子,妹妹说她实在高兴不起来。自己的孩子被别人殴打的模样,只要是家长,谁都不想看到呢”
胡乱地聊着天,到最后不知道为什么,变成了堂本也去为仓帆外甥的职业出道应援的结果。
应援当天,堂本和同事们一道去了附近的综合体育馆。尽管比赛开始在即,会场中仍旧只有三三两两的观众,堂本好像能够理解仓帆之前“枯木也能使山葱郁”的意思了。在观众席发出喀拉喀拉的座位上坐下的同时,司仪宣布大赛开始的声音也被广播了出来。
“塾长的外甥好像要到第三场比赛才会出场的样子”
堂本从男同事手中接过传单。那里除了印着比赛开始的时间和参加对战的选手名字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随意地看着传单的堂本,目光被钉在了印刷在上面的第一场比赛的参赛拳手的名字上。手指颤抖着。难道、难道…这么想着。伴随着堂本的动摇,第一场比赛拳手的名字在场内被广播出来,选手登上了拳台。
“红方…富国拳馆所属,柏原城太郎…”
站在拳台上的,是身材高大、有着一双锐利眼睛的年轻男人。…幼年时代的五官丝毫没有留下痕迹,他已经成为了一名精悍的男性。随着锣鼓敲响,年轻男人展开积极的进攻,几秒之内便将对手击倒在垫子上。然后,即使胜利也浮现出一脸不满表情的男人就这么离开了拳台。
堂本以“我突然有些不舒服…”的谎言为借口,出了综合体育馆。他回想起年轻拳击手的面容。曾令自己沉溺无比的孩子,自己恐怕要永远地失去他了。
堂本一个人哧哧地笑起来。虽然是以这样的形式,虽然是远远地望见,堂本还是认为能看到那个孩子的模样真是太好了。认为孩子能实现梦想、变成了很强的男人,真是太好了。而堂本也感到,自己好像终于能够将那份一直紧紧拽住喉咙的思念忘却了。
堂本在以一颗眼泪告别尽管短暂却是从未有过的沉迷的恋爱后,慢慢地抬起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