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痛 原作:木原音濑


1

从左边转进去就可以看到令人联想到外国房子的炼瓦墙,整齐地排列在两侧的房屋都是同样充满个性的设计。行人所能步行的空间相当宽敞,走着走着就变成了石板地。种植在道路两旁的树木也在灰色的石地上投下淡淡的光影。

豪华的宅第和宽广的庭院。想到自己家里那已经有四十年历史,不但下雨天会漏水,隔音效果也是极差的老旧公寓,其实也不是羡慕,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种厌烦的情绪,真田俊一不解地歪着头。

“你在干嘛啦?真田!”

不知何时已经比他多走了一户人家距离的水泽良臣,回过头来不悦地叫着。为了追上前面的两人,俊一赶紧加快步伐。

“都是好大的房子哦!”

比俊一高出一个头的水泽居高临下地瞄了他一眼,爱理不理地回答:

“有什么了不起的?或许因为你们家是公寓才会有这种感觉吧!”

听水泽那一副看不起人的态度,俊一有一股想要踢他一脚的冲动,但是生气的话就表示承认自己的自卑感,他也只好咬牙忍了下来。

“我觉得住公寓不错啊!”

在水泽身边的秋森圭司看着俊一说:

“我小学的时候有同学就是公寓邻居,两个人的感情好到我非常羡慕呢!”

俊一不知道秋森是真的羡慕住公寓还是只为了要替自己说话,不过不管怎么样,自己烦躁的感觉还是没有得到任何舒缓。

“啊,前面就是我家。”

从秋森指的方位看过去出现的一幢特别雄伟的住宅。围墙高到根本看不到里面。

“嗯……”

把脸转往跟房子相反方向马路上的水泽不指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在进国中没多久后,俊一就到水泽家去玩过。在放学的归途上俊一明明什么也没说,水泽却主动提起要借他游戏后把他强行带到自己家中。而且说是要借游戏的水泽,一回到家里居然把自用的游戏主机、电脑、软体,还有俊一想要得不得了的越野车自满地拿出来炫耀给他看过之后,就把他赶回家。最后没有借他任何东西。

俊一觉得跟去还有觉得羡慕的自己实在太过悲惨,那时还真的想过不再跟这种人交往了。没想到隔天到学校去,水泽却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过来打招呼,好象完全不记得昨天一样的神情愉快,让俊一觉得自己生了那么多闷气实在很不值得,他虽然心有不甘也只能算了。他到水泽家玩的时候已经觉得他家很大,但是跟眼前秋森的家比起来,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站在银色大门前的秋森按了对讲机一下说:“我回来了”之后,门就无声无息地自动打开。

一开始映入眼帘的是长长的咖啡色炼瓦路,大得能让车子通过的路旁摆了各式各样的盆栽,竖立在道路对面的是一座有兰色屋顶的雄伟洋房。

“快进来。”

被眼前豪华的景象所慑的水泽和俊一,听到秋森的催促才急忙跟进去。听到门在背后关上的声音让水泽惊跳了一下。两人回头一看,外面的景象已经被遮断在深锁的厚门之外了。眼前的庭院相当宽广,炼瓦路中断的地方是一整片绿地。或许是壁边都做成花坛吧,感觉不像从外面看进来的那么闭塞。

东边一段特别高出来的地方是个令人眼界为之一亮的庭园,高大的树下还摆设着白色的桌子。这景致让俊一联想到小学毕业旅行到神户时所看到的异人馆……。看到心神有点半恍惚的俊一,水泽不耐烦地粗鲁的拉了他的手腕一下,叫他快走。先走在前面的秋森转过头来对俊一笑着说:

“我们家的庭园里有很多花吧?我妈最近迷上园艺才种了那么多花草树木。不过樱桃很喜欢捣蛋,常常把花木搞得一塌糊涂。”

看到俊一歪着头,秋森赶忙解释:

“抱歉,我还没告诉你呢!樱桃是我们家养的黄金猎犬,名字是我妹取的。我本来想取个更响亮的名字,但是猜拳输给她了我也没办法,明明是只公狗还叫樱桃有点奇怪吧?狗屋在这里。”

跟在秋森背后的水泽嘟嚷了一句“什么樱桃?俗毙了。”,看到俊一看了他一眼便要求同意似的问“你也这么觉得吧?”

“不会啊……”

不满意俊一回答的水泽皱起鼻头哼了一声。

“要是我一定会取更帅气的名字。”

都知道是妹妹取的名字了,俊一觉得用这个理由去说秋森就太奇怪了,不过水泽似乎对狗名相当执着。走到庭院一角的狗屋前,秋森一叫“樱桃”,一只只有三十公分不到的小狗就从里面奔出来,高兴地在秋森脚边跳跃。

“在客人面前要乖。”

刚开始还不太理主人的小狗,在秋森再三命令下终于乖乖坐好。他抱起乖顺的小狗走到水泽和俊一身边。

“要不要摸摸看?”

秋森怀里的小狗一点也没有面对陌生人时的害怕,反而兴奋地用黑色的小鼻头猛嗅人的味道。伸出手来的水泽光是被舔了一下掌心就吓得惊叫一声立刻缩回手。

“它、它想要咬我。”

秋森哈哈笑了。

“不会啦,它只是跟你玩玩而已,不会真的咬下去。”

提听到玩玩两字,水泽生气地把手背在身后。

“那么凶暴的狗不要靠近我。”

听到水泽不善的语气,本来在笑的秋森表情有点困惑起来。

“不会啦,它不会真的咬到你流血。”

一听到“流血”两个字,水泽对狗的兴趣就完全消失般地把头转向一边。今天下午听到秋森说家里养了一只黄金猎犬后,不停说想看的是水泽。明明是本人要求却又出现这种反应,连抱着狗的秋森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借我抱一下。”

看到俊一伸出手来,秋森如释重负般地把狗狗递出去。把一团金色的毛球抱在怀里的感觉既温暖又柔软,俊一把脸凑近樱桃还被舔了一下鼻尖。

“它好亲人哦!”

“它一点都不怕生呢!所以我家的人都说它大概当不了看门狗了。”

知道水泽不高兴地看着自己和小狗,俊一佯装不知道。只不过是被狗舔了一下就说是被咬也太夸张了吧?感觉到小狗在自己怀里蠢动,还以为它已经不想被抱的俊一赶紧放下她来,没想到狗儿却在他的脚边徘徊不去。俊一蹲在绿地上跟它玩,摸摸它可爱的肚皮就舒服地眯起眼睛。故意不理它的时候,它还咬住俊一的学生裤要求玩耍。

“樱桃。”

秋森赶紧把狗拉离俊一身边。

“对不起,它一向很乖的,或许是一次看到这么多陌生人太兴奋了吧!你也很喜欢狗对不对?”

“嗯……”

俊一回答的是想到想养却无发法养的那一段往事。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俊一在下课回家的半路上无意中看到一只黑色的小狗。在河边无所事事的狗儿,一和俊一的视线相对就立刻跑过来舔着他的鞋尖。这只小黑狗非常亲人却没有戴项圈,一定是被人丢弃的。在河边跟小狗越玩越高兴的俊一,直到傍晚还不想回去,干脆就直接把它抱回家。在门口看到俊一抱狗回来的勇伤脑筋地抓抓头。

“这里是公寓不能养动物啊!”

“我们偷偷养着就好了啊!我会好好照顾它,会喂它吃东西也会带它去散步。”

俊一试图说服父亲。

“但是……狗会叫啊,一定会被房东知道。”

“我会让它绝对不要叫。”

看到俊一哭着拜托,心软的勇也只好答应了。俊一高兴得立刻带它去洗澡,连晚上睡觉的时候也抱着它一起入眠。睡在隔壁的勇虽然抱怨着“有狗骚味”还是满脸笑容。不过再怎么开心也只有一晚的光景,隔壁邻居因为听到“狗的叫声”而向房东抱怨,隔天就被抓到了。

“我们一开始就说了不能养宠物啊!这里可是公寓啊,拜托你们有点常识好不好?真是的。”

房东在门口骂人的声音实在太恐,抱着狗狗的俊一缩在房间里不敢出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无法辩解的勇只能低头向秃头微胖的房东频频道歉。看到父亲那卑屈的背影,俊一几乎快哭了出来。要求养狗的人明明是自己,但他没有勇气出去承认“是我说要养的”。

“趁这个机会我把话说明白,其实我并不想租给带小孩的人,因为我们这里是单身公寓。小孩会把房子弄脏,也会吵得房客不安宁。不过,如果没有迟缴房租的话,我还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这次可不行了,我没有办法向其他房客交代。能不能请你们另觅良居?”

勇小声的回问:

“我听不太懂什么叫另觅良居啊?”

“也就是请你们搬出去。”

房东高压地命令。勇又开始抓头。

“这可有点麻烦,突然要我们搬出去……”

房东不耐烦地打断勇的话再度以高分贝喊话。

“在你们住进来之前不是有签约吗?如果违反了契约上的规定,我有权请你们搬出去。”

“不好意思,我没有仔细看过契约……”躲在房间里的俊一都看得出来,来时已经面色不善的房东这下更是脸色铁青。

“你没有看是你的事,但是你已经签过名,也就是说你承诺遵守上面所注明的一切规定,请你们在今天之内带着那只脏狗搬出这里!”

……中午过后,把行李堆在破车子上的勇和俊一就搬出了公寓。勇把车子开进一家大型超市的停车场后就不动了。俊一问他在这里做什么,他回答‘打发时间’。勇把头靠在方向盘上凝视着前方,许多人在超市进进出出。看到有父母带着小孩一起进去的后,感到一阵悲伤的俊一就抱紧怀里的小狗。发了好长时间的呆之后,在天色渐渐昏暗、路上已经亮起街灯时,勇才终于发动了车子。

“要去哪里啊?”

伴随着引擎的声音,勇嗯了一声说:

“邦彦那里。”

上冈邦彦是勇的朋友,而且是俊一仅知勇的唯一好友。他虽然说邦彦跟自己同龄,但是看在俊一眼里,邦彦要来得成熟有成人的气质多了。邦彦的住所就在车站附近,把车子停好的勇对俊一说不能把狗带到邦彦那里去,就把狗食和水放在里面下车了。看到突然来访的勇和俊一,邦彦没有丝毫不悦地迎接了两人。

“我才刚回来。”比勇还高大的邦彦,脱西装还有把领带从衣领抽出来的摸样都充满了帅气。知道他们还没有吃饭的邦彦立刻卷起袖子准备下厨,看到他的大手灵活地动了几下之后,几道美味的菜肴就一一上桌。勇虽然也会做饭,但是做不出几道好吃的菜。都是同样一双手为什么就差不多,俊一实在不解。本来心情还相当愉快的邦彦在结束了晚餐后,听到勇提出“让我住两三天”的要求时,眼光就变得像密探似的锐利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

不管邦彦怎么问,勇都答得暧昧。随着邦彦越问越严厉,勇也变得好象闹脾气似的闭上嘴。然而,拗不过邦彦的追问,当勇把实情说出来的时候却换来邦彦的震怒。

“你到底在想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公寓是不能养宠物的吗!”

邦彦的骂声震得俊一耳膜几乎嗡嗡作响。勇噘起来嘴挑绊似的回答:

“我有什么办法?是俊一自己拣回来的啊!而且又要抓去丢掉实在太可怜了……”

邦彦额上青筋暴露,从他颤抖的拳头可以知道他是真的火了。

“就算可怜,但是你做父亲的比教怎么行?事实上,公寓是不能养动物,你明明知道还让俊一抱着期待不是更残酷吗!”

看到被骂得抬不头来的父亲,俊一的心跟着刺痛起来,眼泪也就随之溢出。

“怎么了?俊一?”

邦彦赶紧走过来抱起俊一安慰。

“还不是因为你骂人?”

虽然害怕,但是俊一宁愿挨骂的是自己。他看到勇被秃头的房东责备、被邦彦怒骂,明明做错事的是自己,挨骂的却是父亲。他没有想到自己的任性会给父亲带来这么大的麻烦。而且,勇对他把狗拣回来的事一句也没有责骂。邦彦一直抚摸着俊一的头直到他不哭了为止。从此之后,俊一就没有再看过邦彦在自己面前骂过勇。

跟狗一起被赶出公寓之后的一个月,俊一和勇开始寄住在邦彦的公寓里,因为暂时还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小黑狗被邦彦公司的人给收养了。因为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养,所以俊一没有给狗取名字。看着小黑狗搭上邦彦的车子离去之后俊一没有哭泣。直到进房间是勇抚摸着自己的头说了一句“对不起”时,一直强忍的眼泪才一口气爆发出来。

在父亲怀里放声大哭的俊一看到被众人责备的父亲,就算再怎么想养也说不出口了。

……之后,俊一就再也没有提出要养过任何宠物。

“你好象很习惯跟狗玩嘛,以前有养过吗?”

秋森的声音插入俊一苦涩的记忆中。

“没有。”

“为什么不养?”

“要照顾太麻烦了……”

俊一随便找个理由推托过去,水泽却在后面干笑。

“他不是不养,是因为住公寓所以不能养宠物。耍什么酷?”

被水泽讲出刻意隐瞒的心事,俊一整张脸红了起来。他恨自己的反应为什么如此直接,也恨水泽哪壶不开提哪壶。

“对不起,因为我没有住过公寓所以不知道……”

秋森安慰似的谢罪更让俊一焦躁起来。他明知道秋森没有恶意,却还是忍不住要疑心他是不是故意在讽刺自己。

“咦,圭司你回来啦?”

在尴尬的气氛中一个高亢悠闲的声音响起。一扇面向庭院的窗子打开,一个头发绾得很高的女人看着这里微笑。她是个四十岁左右,穿着薄桃色披肩的中年美妇。

“我带同学们来看狗狗。”

跟秋森似的眼角笑起来有几条细细的纹路。

“是吗?没有招待你们真是不好意思。快进来吧!我来准备茶点。”

等窗子关上的时候,水泽咋了一下舌说:

“我要回去。”

“咦?但是我妈……”

水泽耸耸肩,拿出常用的借口来搪塞。在到这里来之前,水泽完全没有提起今天还要补习的事。秋森欲言又止地看了水泽一眼后就没有再说什么。

“那我也一起走好了。”

俊一也不想接受秋森母亲的招待,他不知道该跟同学的母亲说什么才好。搭水泽便车的俊一却被他像赶小狗似的摆摆手。

“你可以留下来啊,你又不用补习。”

水泽的口气让俊一有一种被排斥的感觉。他好想说“你哪有要补习?胡说八道!”。但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正如水泽所说俊一没有补习,也没有参加学校社团活动。在刚跟水泽成朋友的时候,俊一曾经被他问到“要不要到同一家补习班补习”,还把申请表给他,不过俊一看一看就丢到垃圾桶里去了。他不是讨厌补习,而是补习费就要花上勇三分之一的月薪。要是让勇看到申请书的话,俊一觉得他一定会明知道生活难过,还是叫自己去补习。

然而,水泽把申请表给俊一的时候已经认定了他会一起去,所以当俊一决定不去的时候,水泽满脸不高兴地一整天没跟他说话。

“我走了。”

水泽一个人回去了。不愿意追上去的俊一只能含恨地背过身去。跟秋森独处,俊一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他跟秋森并没有多少要好。当他想提出回去的要求时右手却被握住了。

“跟我来。”

那种感觉并没有令俊一不快到想甩掉的程度,但是他也觉得有必要这么亲密吗?

“我……”

被秋森强拉着走的俊一,到半途就粗鲁地甩开他的手。秋森回过头讶异地看着他,随即表情变得像枯萎的花朵一样悲伤起来,低下头说“对不起”。被秋森一道歉,俊一就好象自己做了坏事一样不自在。他不好意思说要回去又不愿意进去。在迷惘的时候门突然开了,刚才那个中年美妇探出头来,俊一不觉紧张得挺直背脊。

“我想说你们怎么还不进来呢!你另一个同学呢?”

“他还要补习就先回去了。”

“是吗?太可惜了。”

把飘落到颊边的头发轻轻塞进耳后,女人微笑说道:

“请进来吧!没准备什么好东西。”

到了这个地步,俊一再也没有拒绝的勇气。还以为会到秋森房间的俊一,突然被带到有着皮沙发的大客厅时紧张得双腿发软。墙壁上装饰着表框的油画,一旁的小桌上还放着插满花朵的花瓶。秋森本来想带俊一进房的,无奈母亲坚持“有什么关系,你上了国中之后第一次带朋友回来,就介绍给妈认识一下嘛!”。等母亲走出客厅之后秋森才对俊一说:

“对不起啊,我妈很喜欢跟我朋友聊天,我每次带朋友回来都是这样。”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耸耸肩。

“但是,我从以前就很想跟你说话了。在班上你有点沉默寡言,感觉有点早熟……”

随着敲门声,秋森的母亲端着一个银色的托盘回来,把上面的茶杯和点心依序放在桌上。

“这是我妈亲手做的。”

那就像俊一在蛋糕店的橱窗里所看到各式各样设计精致的点心一样,很难想象是亲手做的。

“这是水果奶油蛋糕,不知道你敢不敢吃?”

紧张得话都说不出来的俊一只能点头。除了老师和班上的女同学之外,他已经好久没跟异性说话了。连果汁都不敢伸手去拿的俊一,闷闷想着这种时候是不是该先自我介绍,但是毫无前兆地就开始说出自己的名字也不太对劲,越想越是迷惘的俊一到最后连对方的脸也不敢直视,只能低下头凝视自己的脚边。“呃……他是我同学叫做真田俊一。”

听到秋森帮自己介绍之后,俊一赶紧“伯母好”地小声打招呼。

“好。真田同学,谢谢你常照顾我们家圭司。”

他跟秋森的交情根本没好到值得他母亲感谢的程度,不敢否认的俊一又沉默了起来。他开始觉得坐在这里的人不是自己,应该是池上或端田还差不多。

“圭司是我们家的独生子,可能是因为上下都是姊妹,所以在个性上似乎太温柔了。再加上公立中学的学生比较杂,我还担心他在班上会不会被欺负呢!”

“妈,别说了。”

秋森羞耻地阻止母亲再说下去。

“对了,真田同学你知不知道车站前那家枞木医院?”

她指的是大约在五年前开设的一家规模相当大的综合医院。俊一三年前得了重感冒时曾被勇带去看去。虽然打针很痛,但是护士和医生都很温和。

“那里就是我们家的医院,圭司的父亲也是里面的医生。如果你哪里不舒服的话,只要说出你是圭司的同学就可以立刻帮你诊疗。……对了,你父亲在哪里高就?”

瞬间,穿着兰色工作服的勇掠过俊一的脑海。

“啊……”

勇任职于垃圾回收公司,他负责把回收的垃圾运出去处理。小时候的俊一非常喜欢勇的兰色工作服还有好大的垃圾车。但是,现在的他知道回收垃圾是没有多少人愿意做的工作,而且也不会像当医生一样被人羡慕及感谢。不过,他了解那是必须要有人去做的工作,况且他也知道勇有多么认真地在自己的岗位上奋斗,拼命赚钱养育自己。然而,即使他知道自己没有去厌恶的立场,还是不由自主地“讨厌”回收垃圾的工作。他不断告诉自己父亲是凭劳力赚钱没什么好羞耻的,但就是无法说出口,也不愿意说出父亲的职业。

“我听水泽说过好象是清洁工作吧?”

惊于秋森怎么会知道的俊一霎时涨红了脸。

“好象很辛苦。”

母亲嘴里说着很辛苦,但是语气一点也听不出来“很辛苦”的感觉。他觉得好象有被人居高临下安慰的感觉。

“请用茶点啊!别客气。”

秋森母亲微笑催促。俊一虽然饿了,但是现在的情绪让他吃不下任何东西。如果可以的话,他巴不得现在就飞出去。

“以后也要请你多照顾我们家圭司了。”

俊一不喜欢这个女人,他不想再见到这个女人。嘴坏的人不少,但是像这种把鄙视隐藏在温柔之下的感觉,更深深伤了俊一的心。

2

越远离车站的地方就越是阴暗。街灯的支数慢慢减少,到后来俊一只靠着自动贩卖机或超市的灯光走着夜路。

走过熟悉的三叉路口后就看到墙壁对面那栋老旧的公寓。那长方形的公寓把房间隔成像火柴盒似的形状,光是秋森家的庭院就比这栋公寓还要大了。

从最旁边一间的窗子里可以看到灯光,勇已经回来了。俊一的脚步变得沉重起来,他今天不想看到勇那张没大脑的脸。他在门口犹豫了十几分钟,既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肚子又饿了,只好乖乖回家。

在门前掏出钥匙准备开门的时候,俊一突然想到什么,于是伸手转开门把,果然如他所料门真的开了。虽然已经司空见惯,但俊一还是受不了勇这种不小心。

“我回来了。”

一开门进去就看到地上堆了些什么东西,他听得到电视的声音,不过房间却没有开电视。这里的房间墙壁就像厚纸板一样薄。俊一走进房间,跨过像一条破布似的躺在榻榻米上睡觉的勇,走到衣橱前脱掉上棉裤和T恤。

也没做什么事的俊一却觉得分外疲累,他有一股冲动想躺在勇身边一起睡觉,不过一睡下去可能就到明天了。一点小声音是惊不醒勇的。小时侯看起来像巨人般的父亲,在自己的身形已经慢慢追上的今天,俊一才知道原来他的体格比一般的男人瘦小。

又瘦又轻浮的勇,一点也看不出来已为人父。两人走在一起被问到是不是兄弟的次数,都已经多到算不清了。

“起来啦!”

俊一蹲在勇的身边捏捏他的脸才睁开眼睛。不过等他完全醒来起码需要五分钟。勇粗鲁地搓揉着自己的眼睛打了一个呵欠。

“快点到邦彦家里去啦!”

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俊一的话,勇边抓自己的头边站起来走到厨房就着水龙头喝水,还发出咕噜的声音。

“我才不去邦彦那里。”

勇站在厨房里回答。

“嘎?你又跟邦彦吵架啦?我才不要现在到超市去便买当呢!”

听完俊一的抱怨,勇才一副你上当的表情说:

“笨蛋,我们才没有吵架。邦彦从今天开始出差三天,我已经把三天的食物准备好了。别担心。”

勇打开冰箱得意地说。平常总是空空如也的冰箱里竟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保鲜盒。勇拿出几个放到流理台上。

“呃……兰色的是可以直接吃的,红的要加热……咦,是这样吗?”

勇皱着眉思索。俊一不耐地把勇推到一边。

“看了就知道啊!我来弄就好了啦,你去烧开水。”

俊一把邦彦做好的食物盛在盘上,把该加热的拿去加热。看过一遍之后应该是红的就是要加热的。勇烧了开水后又躺回榻榻米上。

“你回来之后有没有洗澡?”

他那像细线的眼睛微微睁开。

“……还没。”

几乎听不到的回答。

“难怪我有闻到臭味,拜托你赶快去洗澡好不好?我才不要一边吃饭一边闻你的臭味。”

勇慢吞吞地爬起来拿着浴巾走进浴室,不到几分钟就冲出来了。他的头发虽然是湿的,但是实在看不出来有没有洗。

“有没有洗头?”

勇用浴巾擦拭着头把脸撇向一边说:

“有没有洗都一样啦!”

他果然没洗。俊一不禁叉腰叹气。

“头发每天都要洗,不洗多脏啊!你自己无所谓,但是我可不喜欢闻臭味。都已经不知道讲过多少次了。”

勇像把脸藏起来似的用浴巾盖住头。在俊一不断抱怨有臭味或不干净之下,不知何时勇又不见了,然后从浴室里传出水声。过了五分钟后再度出现在厨房的勇还故意抬头挺胸,实在有点奇怪。

两人面对面的坐着吃晚饭。在跟勇抢菜吃的时候,俊一突然想到自己的家还是跟别人不一样啊!邦彦不出差的时候每天都到他家里去吃饭。一般的家庭有妈妈会做饭吧?妈妈不在就由爸爸做。但是,自己家里既没有妈妈,勇做菜的手艺也不高明。而邦彦不是勇的兄弟也不是亲戚,只是亲梅竹马的玩伴而已。上小学时的俊一在没被同学说奇怪之前一点也没发觉到,不过不管再怎么奇怪,邦彦还是会做饭等他们来吃,如果不这么做的话自己跟勇都会饿死。邦彦称呼自己的父亲为“勇”。听久了之后,俊一也有样学样地学着邦彦叫“勇”,而勇也没有反对。在学校提到勇的时候,老师还以为俊一说的是朋友的名字,后来知道勇是父亲的名字后,就开始纠正他不能直呼亲人的名字,因为太没有礼貌了。他嘴上虽然说好,但是心里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没有礼貌。然而,看周围的同学真的没有人直呼亲人的名字,而老师也一直反复教导“那是礼节”。如果叫名字是不礼貌的话为什么勇不纠正呢?勇的确是自己的父亲,但是跟一般连续剧或书上出现的父亲又有点不同。他不穿西装,也不会叫自己正座着听训。没错,俊一从来没有被勇骂过。

“你今天到哪里去玩了?”

每次吃东西就把渣屑散了一地的勇问道。

“你又掉了满地啦!”

被俊一说,勇就把掉在桌上的渣屑拣起来放进嘴里。只要把话题一扯开,勇就好象得了失忆症似的完全不提。

“我到同学家去看狗,他们家养了一只黄金猎犬。”

勇停下筷子“哦”了一声。

“你说黄金什么的是很厉害的狗吗?”

俊一不知道勇是根据什么用“厉害”来形容。

“我不知道厉不厉害,不过黄金猎犬是一种毛很长的大狗,我看到的还是小狗就是了。”

“哦。”

勇应了一声后放下筷子,用眼光在桌上扫射了一圈后站起来,走到棚架上拿出牙签边掏着牙边说:

“对了,我记得你以前曾经拣过一只狗回来嘛!好象是一只小黑狗,后来被房东抓到后就被赶出公寓了。”

那么悲伤的事,那种连想养都不敢再提的辛酸往事,在勇的口中居然说得好象快乐的回忆似的。

“狗真是不错,我小时侯也想养狗,但是父母不准。后来我看到别家有养狗就心有不甘地去作弄那家人。”

勇把牙签折断丢进垃圾袋里。

“不是独门独户的话是无法养狗的。以后就要看你了。”

勇耸耸肩,露出排列不整齐的门牙笑说:

“你上了大学之后找到好工作,等赚钱赚到足够买房子之后就来养狗吧?我很期待跟狗玩哩!”

想到那么遥不可及的未来,俊一就觉得一点现实感也没有。

“以后的事谁知道?”

“你像弓子一样脑筋聪明,幸好不像我,每次看着你就觉得多了一份期待。”

勇说着拿起放在冰箱上的烟和打火机走到门口。他不喝酒,但是会固定在晚饭后抽一根烟。知道让俊一吸到二手烟不好才故意到外面。吃完晚饭后的俊一把碗筷拿到厨房去洗。勇不会叫他做家事,不过勇通常不到没有碗可用绝不会去洗碗,所以一旦积下去的话会越积越多。以前在夏天只有积放个十天就会滋生蚊蝇蟑螂,俊一到现在也忘不了睡到半夜时蟑螂爬到脸上的记忆。从那时候起俊一就开始洗碗。他闻到刺鼻的烟味,从厨房开了十公分左右的窗隙,望出去可以看见蹲在外面抽烟一脸满足状的勇。把桌子整理好之后俊一开始写作业。抽完香烟回来的勇看了做功课的儿子一眼打开电视。俊一从以前就习惯在吵杂的环境下念书,所以看电视的声音还影响不了他,不管在什么地方他都能集中精神。

花了一个小时做完功课后,俊一坐到勇的身边抱着膝盖一起看电视。那种总是离不开腥色的无聊节目却是勇的最爱,每周都固定要看。即使俊一抗议勇也不理睬。节目结束后是晚上九点,看到勇打了个大呵欠又准备躺在榻榻米上的时候,俊一赶紧从壁橱里搬出棉被。

“勇,铺好棉被再睡啦!”

勇转进铺好的棉被里后还把俊一也扯进来。

“唔哇,不要啦!”

被勇搔痒的俊一在棉被中暴动,他也不甘示弱地搔回去,两人就在棉被里闹成一团,后来还是一墙之隔的邻居大喝一声两人才住手相视而笑。勇向着看到的邻人吐了吐舌头。在热呼呼的棉被里俊一开始昏昏欲睡,然而越来越贴近的身体却让他感到有点狭窄。

“喂,好挤耶!”

勇恩了一声稍微松手。

“我觉得有点寂寞。”

“寂什么寞?”

“我心里老是有点烦躁,说不上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你越大我就越寂寞。”

“好奇怪。”

勇叹了一口气。

邦彦怎么不早点回来,还要再等两天哩!”

“邦彦的话就会了解你的心情吗?”

勇半响没有回答,后来才说“我也不知道,只是他很会安慰人。”说完没多就勇就睡着了,然而俊一却迟迟无法阖眼。他仰望着头顶那块四角形,有着一些污点的天花板。外面车辆行走的声音听得一清耳楚。问他喜不喜欢这个地方他肯定摇头,但是他能回来的地方也只有父亲在的这间小公寓。那晚俊一作了个梦,他梦见自己跟勇还有邦彦住在秋森家里。在好宽还大的庭院里自己跟小狗一起游玩着,而且那只小狗就是小时侯无法饲养的小黑狗。只要招招手,连勇都飞奔过来一起玩。而邦彦则坐在大树下看书,他觉得那像是一个快乐又开心的梦,结果还真的是梦。梦和现实的差距让俊一更是沮丧。带着忧郁的心情上学的他果然被水泽漠视,一看就知道他还在为昨天的事记恨。俊一心想虽然他明天应该就会恢复了,但是今天一天却要带着这样的情绪上课就更是觉得灰暗。

他知道秋森一直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不过只要一感觉他要过来,俊一就找借口赶紧离开教室。他不想跟秋森要好,他不讨厌秋森但也不喜欢。而且,最主要的是他再也不想去他家玩了。那天傍晚回到家,俊一看到桌上放了一个好大的纸包,上面还绑了一个红色的蝴蝶结。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只仿猎兔犬的狗玩偶。

“这是什么?”

在厨房削苹果的勇转过头来说“那是给你的”。自己已经不是拿到玩偶就会雀跃不已的年纪,而且这玩偶做得又粗糙。勇做事总是会有些地方不对劲。俊一考虑再三决定把玩偶放在门口。

“汪。”

他学狗叫了一声,看着这只不能成为看门狗的假看门狗。俊一噗的一声笑了。

随着啪嗒啪嗒的声音,一阵粉香扑鼻而来。坐在离俊一一个位置旁的年过四十的女人皱着眉头边用手帕在脸上扇风。大量的汗让她的鼻头出现粉斑,口红中间的颜色也掉落,只剩周围的唇线。母亲就是这样的吗?俊一忍不住窥视她。

指导室的门开了。学生和母亲前后出来,俊一隔壁的女人随即带着坐在自己前面的女同学一起进去。俊一掏出放在口袋里不想被汗弄湿的表,一看时间由忍不住叹气。他走到窗边望着校门口也看不到自己熟悉的身影。讲好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勇已经迟到三十分钟了。不过,因为谈话的时间会拖长,所以目前还没有轮到俊一。不过,在等俊一前一号的同学进去后,再过不到十分钟就会轮到自己了吧?他有告诉勇今天要开父兄会。勇还答应他虽然因为工作的关系没有办法来参观他上课,但是在面谈的时候一定会到。

他想勇应该不至于忘记,因为早上出门的时候他还在嘟嚷自己没有象样的西装。不过比起象样的西装,俊一比较在意的是他有没有记得洗澡。一想到直接从工作的地方赶到学校来的勇,会不会把垃圾的味道也一并带来,俊一就觉得坐立不安。而且,今天又特别热,所以俊一才会特别挂心。正当俊一等得不耐烦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叫了他一声。他抬起头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身淡橘色的洋装,天气明明热得蒸人,秋森的母亲却像完全没有影响似的微笑。那用蕾丝手帕轻压着嘴角的神态充满了女人味,站在隔壁的秋森对他微笑。

“今天真热呢!”

秋森的母亲隔着一张椅子跟俊一说话。她都已经来口了,俊一总不能不理睬。

“……是啊。”

“真田同学是哪位亲属要过来面谈?”

秋森母亲的视线环顾四周。一句勇……差点脱口而出的俊一赶紧改口说“我父亲”。

“令尊要来吗?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和他打声招呼。”

一想到秋森的母亲看到勇的时候……俊一就忍不住羞耻起来。

“好象有点迟到……他到现在还没有来。”

俊一嘴上说着借口,刚才还巴不得勇早点来,现在却恨不得他不要来。

“是吗?”

秋森的母亲看着俊一的脸点点头说:

“因为父亲都比较忙碌的关系,所以来面谈的都是以母亲居多。看到令尊还跟公司请假,想必对真田同学的课业非常关心吧!”

“妈……”

被拉了拉衣袖的秋森母亲一脸不解的地回头。秋森有点尴尬地瞄着俊一。他虽然没说过想必秋森也知道吧?

“我母亲已经去世了。”

秋森的母亲闻言瞪大了眼睛用手微遮着嘴。

“是吗?不好意思,我什么都不知道还胡说八道。父子家庭一定很辛苦吧?如果有什么事的话可以不用客气来找我商量。”

要是俊一当真去找她商量的时候,不知道她会出现什么反应?就算她会接待自己也不会有多热诚的欢迎。

“真田,下次有空再到我家来玩吧!”

秋森在一旁插话。自从去看过狗后他经常想找俊一说话,但俊一都不太搭理他。因为不说话他就不会一直待在自己旁边。虽然他的运动神经既好又会念书,话题也挺丰富的,俊一应该没有理由讨厌他,但不知怎么的就是不想跟他说话。或许是他天生的资质和完美的背景给自己带来的自卑感作祟吧!

随着开门声,里面的亲子走了出来。接下来轮到自己了。刚才还害怕这一刻到来的俊一现在却有得救的感觉。勇没有来,没有来的最好,只要告诉老师因为父亲太忙不能来的话,捉不定就能回家了。

在俊一要踏入指导室的那一刻突然听到背后传来啪嚓的脚步声。猜想一定是父亲的俊一不敢回头确认。为什么现在才来?你不要来最好啦!俊一在心中怒骂。脚步声稳稳地停在自己背后。

“俊一。”

那声音跟勇声调较高而且拖拉的语气明显不同。俊一被眼前的男人下了一跳。

“邦彦……”

白色的衬衫配上蓝紫色的领带。额头上冒着大粒的汗,气喘吁吁地俯视着自己的人,就是那个每天煮晚饭给自己吃,勇的青梅竹马——上冈邦彦。

“抱歉,我来晚了。我的工作时分不开身,面谈结束了吗?”

“现在才要开始……”

为什么来的是邦彦?刚才还满心希望他不要来的父亲,居然是邦彦代替,俊一一把无名火又升上来了。 “勇怎么没来!”

邦彦把手放在俊一头上安慰他。

“他临时有事,我来跟你来势谈。”

“真田,你可以进来了。”

老师从指导室探出头来说。

“幸好赶上了。”

松了一口气的邦彦扶着俊一的背要进入教室之前,看到先前的两个人点头打了个招呼。秋森的母亲也微笑以对,两人自然交换了一个成人式的招呼法。

3

面谈只花了不到十分钟就结束,也没谈到什么事情。邦彦只问了老师一个问题,就是俊一在学校的情况怎么样。面谈决书后,邦彦就带着俊一走出校门踏上归途。

“你不用回去上班吗?”

俊一看着没有像来的时候那么急的邦彦问。

“我下午请了年假。”

“哦。”

就这样,两人一直走到车站都没有再说一句话。俊一是因为勇没有来生气而故意不说话,而邦彦本来就不太爱说话,所以也不知道有没有察觉到俊一的心情。

“俊一。”

邦彦在进到车站前叫住了俊一。他伸手松松自己的领口叹口气眯起眼睛说:

要不要喝个什么东西再走?”

“好啊……”邦彦转过头,又向着来时路质朴去。他走进一条俊一从未涉足过的小巷里,推开一扇相当有古典气质的铁门。俊一一进到门内就觉得一股清凉的气息扑面而来。

从店内的设计摆设看得出刻意走复古风格,不过看到老旧的梁柱和有点班驳的天花板,就知道这家茶店相当有历史。饮料单上除了红茶和咖啡之外也只有综合果汁和牛奶,店里的两三位客人看起来都比邦彦年纪大。

“你要是肚子饿的话可以叫东西吃,不过这家店也只有三明治而已,还可以留点胃吃晚饭。”

俊一不客气地叫了三明治和综合果汁。他其实想喝的是汽水类的饮料,不过没有也只好作罢。邦彦点了一杯冰咖啡。点的东西明明不多却隔了一段不算短的时间才送上来。无视于坐在对面看报纸的邦彦,俊一自顾自地拿起一块三明治。吃了一口之后才大吃一惊,因为跟邦彦平常做给自己吃的味道一模一样。 邦彦神情有点疲累般的喝着冰咖啡,发现俊一在看自己的时候问了一声‘好不好吃?’,看到俊一点点头后又把视线移回报上。

“咦,上冈先生?你怎么这个时间来?不可以跷班哦!”

有人从柜台里跟邦彦说话。跟刚才来点餐的女服务生不同,是个扎着浅咖啡色马尾的白皙女人,看起来应该有二十几岁吧?感觉上相当沉静而有气质。

“我没有跷班,是请了年假。”

听到邦彦认真的回答,女人耸耸肩膀微笑。

“谢谢你休息日还来光临。旁边这位小朋友是谁啊?你不会告诉我是你儿子吧?我可没有听说你结过婚。”

从刚才就表情相当严肃的邦彦,听到女人这么说才缓和了一下面部肌肉。

“他是勇的儿子。”

“真的?”

女人特地从柜台里走出来弯腰看着俊一的脸。看到女人的前胸上刺着一朵小红花,俊一的心脏不禁狂跳起来。

“一点也不像啊,好可爱哦!”

就好象在欣赏猫似的,女人的手指轻抚俊一的头发。好香的味道。

“我觉得他比较像你呢,好象差了两轮的兄弟一样。”

女人轻笑了两水声后离开俊一身边。压抑着胸口的狂跳,俊一心想她是不是邦彦的恋人啊?他从来没听邦彦说过有女朋友,但或许他是个秘密主义者,而且说不定早就在暗地交往了。如果邦彦结了婚的话,就不能像现在一样每天到他家里去吃饭,或许邦彦的太太是个温柔的人,也会每天煮饭给自己和勇吃呢?

“中午勇跑到我公司来拜托我到学校去跟俊一的老师面谈。”

邦彦毫无前兆地突然这么说。

“勇不是不能请假吗?”

俊一还以为勇是不能强加才拜托邦彦来的,没想到勇是能来却不来。

“他请了假,也到了你的学校,但却不敢进来。他觉得自己连国中也没毕业,就算要跟老师商量你的未来可能也搞不清楚,所以烦恼了半天才找我来代替。”

“他怎么这样!”

没听说过会找旁人来代替自己到学校参加面谈的父亲。结果勇还是以‘搞不清楚’的理由临阵脱逃。

“我告诉他虽然听不懂也还是去一趟比较好,但他还是不听。我能体会他的心情……所以才答应他来。他说他除了赚钱养你之外,什么用也没有。”

勇是不是认为只要能赚钱就可以不关心自己的前途?其实俊一也明白不是这么一回事,而且自己不是也巴不得勇别来比较好吗?他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有个连一套西装也没有、毫无派头的父亲。

但他还是希望他来啊!他希望勇能坐在自己的身边。好矛盾的心态。希望又不希望他来,连俊一都不知道自己想怎么样。

“说什么赚钱?勇也赚不了什么大钱啊,我们家老是穷得要死。”

“但是他很努力在工作啊!”

邦彦神情严肃地说。

“不管再怎么努力还不是穷光蛋?而且他又像个傻瓜一样……”

俊一无法控制自己的嘴。然而,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阵刺热所取代,从脸颊上传来了痛楚,俊一知道自己被打巴掌之后,脑筋一片空白。

“以后别再说自己的父亲是傻瓜。”

脑筋空白之后接踵而来的是无边的愤怒。

“傻瓜就是傻瓜,为什么不能说?他连汉字都看不懂,九九乘法也不会背,每天都不洗澡臭得要死,我根本就不想要那样的父亲被别人看见……”

激动的感情让俊一控制不住泪水。

“我已经受不了了!我要一个平凡的父亲,像那种穿着西装的上班族……”

他趴在桌上,浮上脑海的不知怎的却是邦彦的脸。

“起码可以住比较大的房子,还能养狗……”

俊一也知道自己说的话支离破碎。

“你冷静一下好好想想,勇是为了谁努力工作?那个懒虫是为了谁不敢懈怠地天天上班?”

“又不是我叫他去上班的。我朋友家是开医院的,说自己的父亲是医生还可以炫耀,但说是回收垃圾的话,不是给别人耻笑吗!”

已经累积在俊一心里好久的话。他不知道为什么越是把不该说的事说出来会这么空虚且悲伤。

“我又不是自愿选择那种父亲的!”

小时侯还好,勇会每天陪自己玩。为什么勇在自己心里已经不再那么有趣?为什么自己会觉得他是个傻瓜?为什么自己要听到周围那么多声音?如果没有这么多莫名其妙的话,自己也不会这么难堪。溶化的冰块在杯中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了解你的心情。”

邦彦低声说。

“把头抬起来。”

俊一不敢看邦彦的脸,所以他只抬起头却还是低俯着视线。

“要怎么想是你的自由,我没有权利去教训的。但是这些话千万别在勇的面前说。”俊一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

“别在你是他生存意义的人面前说这种话。”

听到这里,俊一紧绷的心就好象突然放松下来一样,也不管是不是在人前眼泪就成串落下来。他趴在桌上抱住自己的头,再怎么遮掩也藏不住肩膀的颤抖。他呜咽地想着好想把自己杀掉,这么讨厌的自己干脆死掉算了。感到邦彦的大手摸上自己的头,就像回到孩提时代似的不断安慰着自己。

4

期中考的成绩发下来了。发考卷的时候,吹山老师意味深长地看了俊一一眼然后笑了。不明白老师在笑什么的俊一接过对折的考卷走回座位上的时候,只把分数那角掀起来看,那分数令他吃惊得立刻盖上又不禁狐疑地再打开看一次。没有错,的确是满分。俊一对数学一向拿手,这次的考试也写得很顺利,但是他没想到居然会考了满分。一看到分数就立刻盖起来,板着一张脸的水泽转头过去对后座的俊一说:

“你几分?”

他边问边伸手拿起俊一的考卷一看。

“嘎?不会吧?怎么可能?”

水泽失礼的惊叫换来导师“安静!”的注意。他咋了一下舌后转回正面。

“本班这次的数学成绩在全年级七班中平均分数最低。这次的问题并不难,只要上课有认真听讲的话,要拿到好成绩应该不是难事,进了国中之后虽然有社团活动等等会很忙,但是千万别忘了念书是学生的本分。不过真田这次的表现非常好,全年级只有他一个人拿到满分。”

全班一阵哗然,众人一起向俊一行注目礼。从来没有因为成绩而被夸奖的俊一有点不好意思。喧哗只是暂时而已,要不了几分钟就开始正式上课。带着被褒奖的愉悦心情上课的俊一,却发现在自己前座的水泽不断地踏着右脚。水泽只要不高兴就会出现种动作。俊一这时想到的只有是不是因为成绩太差了导致他心情不悦,一到了下课时间,水泽立刻就转过头来质疑地看着俊一。

“你怎么可能会考满分?你又不像我有上补习班,你是不是在学校装作随便念念,回到家就猛做功课?真卑鄙。”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在刚进国中的学力测验时看俊一成绩不佳就主动要帮他看功课。那时的俊一觉得他真是个亲切的家伙。不过,在考过几次慢慢抓住出题形式和解题诀窍后,原来就比较擅长数学的俊一成绩会突飞猛进是理所当然的。

“我在家里没有一直念书啊!”

“你骗我,要不然不怎么会考得那么好?”

水泽怎么都不相信俊一在家里没有用功。

“我本来就比较擅长数学。”

水泽本来已经不太高兴的脸,听到俊一这么说更是黑得发亮。

“什么叫擅长?你神气什么?我看一定是作弊得来的高分。”

被他这么一侮辱,一直在忍耐水泽挑剔的俊一也忍不住生气。

“你不要自己考不好就找别人麻烦。”

整张脸都红了的水泽话也不说就冲出教室,一直到上课钟响才回来。一开始被他气得半死的俊一,随着时间的经过也不由得反省自己是不是说得太过分了。等到下课的休息时间,想要道歉的俊一用铅笔戳戳水泽的背,但是水泽明显地漠视,而且光看背影就知道他还在生气。到了午休时间俊一准备要道歉的时候,却看到水泽拿着便当混到别的小团体里去吃饭。一向都一起吃饭的水泽和俊一,这种行为可以说是某种程度的背叛。但是,俊一又不能加入那个小团体,只好摸摸鼻子到福利社买了个面包咬着吃。然而,水泽边吃边指着俊一的方向,仿佛是在嘲笑他似的。

“咦,你今天一个人吃饭?”

俊一抬起头来看到秋森站在自己身边。

“我刚才被老师叫去所以现在才要吃饭,我可以跟你一起吃吗?”

他知道水泽透过秋森的背正在窥视自己。先背叛的人是他,而且极端不喜欢独处的俊一当然点头答应。秋森拿着一个好大的便当盒坐到俊一对面。里面的内容就像市售般地丰富且美味。

“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拿去吧!”

自己是不是一副嘴馋的模样?俊一羞耻得汗都要流出来了。

“不用了。”

他故意装作不在意似的转过头咬着难吃的面包。秋森拿起一双精致的筷子开始优雅地用起餐来。俊一突然想到他拿筷子的模样跟勇很像。

“我现在在教樱桃接飞盘,不过老是抓不到要诀。”

不愿意去想起他家的狗、庭院、还有他母亲的俊一皱起眉头。

“有空再到我家来玩吧,丢飞盘很有趣哦!”

“我不想再听到狗的事。”

本来还说得兴高采烈的秋森半开着口有点尴尬地“哦……'了一声。

“对了,你爸爸好帅气哦!”

听到秋森突然提起勇让俊一心跳了一下。

“而且看起来好年轻,不像我爸那么老。好羡慕。”

因为年轻而羡慕让俊一不由得高兴起来。

“我妈也说你爸感觉很好,也跟你长得很像。”

他突然发觉秋森讲的比是勇,而是把代替勇来参加面谈的邦彦错以为是自己的父亲。邦彦是帅气,感觉也很好,不过说像的话就有点奇怪了。

“我好想到你家去玩哦!”

这家伙在胡说什么?俊一原来愉快的心情急速冷却下来。是你自己搞错又胡乱夸奖,到最后还说要到家里来。是不是脑筋有问题?

“为什么?”

俊一面无表情地问。困惑的秋森搔搔头说:

“我想看看你的房间啊,而且也想知道你喜欢什么东西……”

自己说得都不好意思起来的秋森低下头。他对自己有兴趣,看得出来极度想跟自己要好。被人喜欢不是件讨厌的事,但是老实说俊一并不高兴。

“我对你没有兴趣。”

秋森听到俊一这么说悲伤地垂下眼睛。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就是没有兴趣。”

他不想把一个住在豪宅里的家伙带到自己的破家里去。也不想把头壳不好又不帅气的父亲介绍给他。其他人不说,唯独秋森就是不可以。

今天俊一虽然跟他一起吃饭,但也让他下了决心以后不再跟他太接近。他没有发觉那是一种厌恶与人比较,而唯恐自己受伤的本能自卫心态。

第五堂课是英文。写错一个连接词想要擦掉的时候,俊一不小心把橡皮擦弄掉滚到前座的水泽脚边,要弯下不太好拣,俊一只好戳戳还在冷战中的水泽的背。

“对不起,我的橡皮擦掉到你脚边了。”

水泽虽然转过头来却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又转回正面,丝毫没有要帮俊一拣橡皮擦的迹象。无奈的俊一只有趁老师不注意的时候蹲到桌子下去,当他伸长手眼看就快要勾到的时候,手背却被水泽狠狠地踩了一下。

“好痛!”

俊一痛叫一声要抬起头来,但是他忘了自己正身在桌下,挣扎了半天好不容易从桌底钻出来,一起身等着他的却是以恐怖闻名的英文老师,眼泛精光瞪着他的模样。

“你不上课在干什么?”

“……我在捡橡皮擦。”

俊一缩着身体回答。老师皱起眉头。

“我的橡皮擦掉在前面,弯下去捡的时候被踩到手……”

脸上浮着浅笑的水泽突然站起来说:

“我没有踩他的手!”

看到水泽用认真的表情说谎,俊一大吃一惊。

“我没有说你是故意的啊……”

“我知道你是故意想陷害我!”

水泽越骂越大声,英文老师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俊一只能垂下头。

“老师……”

在骂声暂停的瞬间有个声音犹豫地插了进来。秋森举手站了起来。

“我看见水泽踩到真田的手。”

水泽的脸色就像试纸般地由红转绿。

“你、你是真田串通好来欺负我!”

跟脸色大变讲话开始结巴的水泽对照似地,秋森异常冷静地说:

“或许你自己没有发现吧,但是你的确踩到了真田。”

不理手足无措的水泽,老师看看俊一的手。

“要不要去保健室敷药?”

俊一摇摇头。相当相信秋森话的老师对水泽说了一句“要小心一点”后就回到讲台上去。虽然意外地有人替自己证明了清白,但是俊一有点担心坐在前面发抖的水泽。

“我不在意啦!”

他对水泽的背影说了一句。结果水泽啪地转过头来瞪着俊一。

“你少罗嗦!”

那充满杀气的表情让俊一不寒而栗。平常总是一起回家的俊一和水泽,只要有一方比较慢,另一方就会有默契地在教室等待。然而今天放学后水泽嗖地站起,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俊一,就跟中午一起吃饭的那伙人有说有笑地走出教室。被独自丢下的俊一也不想追上去,就一个人呆坐在教室望着窗外。棒球社在操场跑步,从旁人眼里都看得出来很愉快。俊一决定不参加任何社团活动。他曾经想过要参加棒球队,但是想到一旦加入之后就必须买队服和球鞋,俊一就无法向勇开口。而且夏冬两季还要到外地去集训又要一笔费用。他知道光是为了自己上国中所需要的制服、书包等等费用,勇晚上还去兼差的辛苦。俊一曾提过要去打工的要求,但是勇就是不准。还说什么“小孩就是要玩、要念书,要不然就会像我一样这么笨”……也不知道他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太阳渐渐西沉,一个人也没有的教室安静又寂寥。拿起比平日要来得沉重的书包,俊一走过空空的鞋箱区,从学校侧门走出去。才走不到几公尺就被人拍了一下肩膀。还以为是水泽的俊一赶紧转过头来。

“你现在才要回去啊?一起走吧!”

明知道坏心眼的水泽根本不会等自己……期待之后又失望的感觉让俊一很不甘心。没有答应秋森要一起回去的俊一,他却自顾自地跟上来。

“我今天本来要上社团,不过老师有事请假。大家对自我练习都不起劲,所以只随便练了几首歌就各自解散。”

俊一曾经听水泽说过秋森进的是乐器社。俊一从小学就很讨厌上音乐课,他拙劣的手指不但无法在乐器上灵活的跃动,连声音都是让老师失笑的致命音痴。对巴不得音乐课消失的俊一来说,无法了解为什么有人会选择参加跟音乐有关的社团,秋森虽然一路说个不停,但俊一应不到几句,到后来只能沉默地并肩走着。在车站前俊一终于看到期待以久的分岔路。直接向车站走去的俊一,被秋森叫住后转过身来看到本来应该已经过马路的他快速奔过来。他跑到俊一面前调整好呼吸后,咬着下唇移开眼光,迷惘似的踏着右脚。

“我看你跟水泽很要好,所以一直犹豫着该不该说……但我还是决定要告诉你。或许你会觉得我好象在打小报告也不一定,水泽跟我上的是同一家叫做明兰的补习班……他在班上到处散播你的坏话。说什么你苯得要死,要是没有他照顾的话,什么都不会做等等……”

刚跟水泽交往的时候,俊一就察觉到他是个会说谎的家伙,因为都是些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所以不太在意,但是没想到他居然会在别的地方说自己的坏话。

“或许你不愿意听,但我还是要劝你最好别跟他交往。我从小学就跟他认识了,以前的他就是一个爱撒谎而且没什么朋友的人。”

或许就如秋森所说水泽爱说自己的坏话吧!但是,俊一怎么也忘不了在开学典礼事,水泽那个亲切的表情。他虽然任性却单纯,一看脸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就算吵架也不会有隔夜仇,最重要的是两人可以聊得很开心。喜欢一个人并不需要什么理由。

“那又怎么样?”

俊一低声说。

“他既然是你的朋友怎么能说你的坏话呢?所以,我觉得你还是别跟他那么要好比较好……”

“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你又不是我朋友。”

秋森亲切的劝告听在俊一耳里只有烦躁而已。虽然秋森出现受伤的表情,但是俊一不认为自己有说错话。

“你走啦!”

像把他赶走似的丢下一句话后,俊一就自顾自地转过头去。知道水泽在背后说自己坏话虽然令俊一受到打击,但是他仍抱存着相信他的心态,像要甩掉那些杂虑般地跑向车站。从一大早就开始下雨,是个令人忧郁的天气。撑着伞走在通往学校路上的俊一在心中下了决心,今天不管水泽会给自己什么脸色看都要想办法跟他说话。他如果跟别人混在一起的话自己也混进去。俊一昨晚想了一夜还是决定跟水泽保持朋友关系。当他打开教室门的时候,里面几个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他身上。整个教室弥漫着异样的空气,踌躇的俊一转过身去并没有理任何人。他走过重重视线到自己位子旁一看……吓了一跳。自己的桌子上居然被人用黑色麦克笔写着‘去死’、‘笨蛋’等字眼。俊一霎时脑中一片空白,又听到四周嘲笑的声音,他粗暴地把书包放在桌上。

“是谁写的!”

他的叫声让整个教室安静下来。俊一瞪着在场的人,没人愿意与他视线相交。

“这也太过分了吧?”

坐在前面的水泽转过头来看着俊一的桌子叹气。他用着跟昨天截然不同的温柔声音同情俊一。

“我来了以后就这样了,也不知道是谁写的。真不能原谅。”

水泽的声音虽然温和但隐约有点不对劲,他用手摩擦了黑字几下说:

“我看用橡皮擦是擦不掉了,你去跟老师借看看有没有什么能擦掉的东西吧,我来帮你弄。”

“哦,好……”

看到俊一还在原地发呆,水泽又催促他一声:

“干嘛?还不赶快去?”

当俊一慌忙走出教室的时候,里面却传来震天的爆笑声。俊一回头也搞不清楚大家为什么狂笑,他觉得被笑的对象应该是自己却没有办法确定。因为导师还没有来,所以俊一向在隔壁的国文老师借来甲苯。带着复杂的心情回到教室的俊一,只看到自己的桌子上摆着一块抹布。

“真是太过分了,不知道是谁做的。”

嘴上说要帮忙的水泽只是在旁边看着拼命擦拭桌子的俊一而已。他的声音明明充满同情,为什么眼神里却有着嘲讽的意味呢?难道是水泽做的?装作一副同情自己的样子,其实他才是元凶?昨天那一场大争执,水泽有充分的理由恶搞自己。俊一拼命否定自己心里负面的想法。他不是个会记恨的家伙,或许他已经忘记了昨天的不愉快而亲切地安慰自己也不一定。他虽然没有帮忙也为自己准备了抹布啊,太轻易就怀疑别人不好。甲苯的效果绝佳,不到十分钟就擦得干干净净。不过强力化学药剂也同时把木纹给擦掉,桌面看来有些泛白。他把变黑的抹布拿到外面的洗手台打开要洗的时候,才看到布的一角写着‘厕所用’三个字。自己居然用厕所的抹布擦桌子。把抹布丢到垃圾桶里的俊一,走回教室拍着水泽的桌子说:

“你为什么拿厕所的抹布给我用!”

“嘎,你说什么?”

看到水泽耸肩佯装不知的态度更让俊一火冒三丈。

“你不知道那条抹布是厕所用的吗!”

“不会吧?我是在那里的扫除工具箱了拿出来的哩!啊啊,一定是谁不小心放错了地方。对不起、对不起。”

明知他在说谎却无法扯下他的真面目,而且水泽还道了歉。吞下无处发泄的愤怒,俊一从教室右侧的扫除工具箱里拿出抹布,在确认过里外两面都没有厕所用字样后,才拿来擦自己的桌子。

“你有没有闻到臭味?”

“是刚才甲苯的味道。”

俊一一脸不高兴地回答。

“不是药味,是你的味道。”

水泽指着俊一说:

“我从刚才就一直闻到垃圾的味道,你能不能想想办法啊?”

垃圾……这两个字着实吓了俊一一跳,他赶紧把自己的袖口凑近鼻端闻了一下,并没有垃圾的味道。不,是自己没发现而已,说不定真的很臭。每次勇下班回来身上总是带着一股异味。不太爱干净的他要是放着不管的话,还可以穿着工作服睡觉。虽然自己经常催促勇洗澡,但是经年累月下来,说不定已经习惯那股味道不自觉的程度。俊一赶紧脱下制服,要说真有臭味的话,一定是这个原因。

“唔哇、不要突然脱下来啦,好臭哦!”

“啊,对不起……”

不知何时水泽的身边围过来一堆人。是昨天跟他一起吃饭的山下、三原和筒井。

“你们在吵什么啊?”

三原耸耸肩。

“你不觉得这里有点臭吗?”

山下一脸坏笑地捏着鼻子。

“恩,我也这么觉得。”

筒井也跟着附和。

“好象是从真田身上发出来的味道。”

听到水泽这么说的时候,三人一同大笑出来。

“你有没有每天洗澡啊?”

山下一脸难以置信地问。

“当、当然有啊!”

俊一颤抖的否定。

“你骗人,每天洗澡的话怎么会这么臭?不好意思,以后能不能请你不要太靠近我?”

水泽决定性的一句话让俊一红着脸低下头。水泽身边的三人看着俊一窃窃私语还不时偷笑。无法忍受那种态度的俊一冲出教室。他拿着抹布走到洗手台前洗的时候,看到一旁的黄色肥皂。或许已经来不及了吧?不过俊一还是把袖子卷起来用肥皂仔细地搓着手腕。洗到一半突然听到背后一句‘早啊’,拿着书包的秋森一脸紧张地站在俊一身后。

“昨天我说了一些奇怪的话真对不起。”

看到要走过来的秋森,俊一不禁后退三步。都已经那么臭了,如果秋森再接近自己的话一定会被臭死。“你别靠近我。”

秋森一脸悲伤地走进教室。顾不了秋森的误会,俊一专心地洗着自己的一双手腕。当他闻到只有肥皂香味的时候才暂时安心下来,但是随即又觉得自己的脸好象也有味道,于是开始洗起脸来。洗完脸后觉得脸上的味道又沾到手上,于是又开始洗起手来。在上课铃响之前,俊一已经不知道来回洗了自己的手脸多少次。

5

看到空鞋箱时的冲击已经是言语无法表达的程度。一个星期前拖鞋也是同样不见,找遍了整个学校后,前天才在体育馆后面的小路上找到。把又黑又脏的鞋子带回家的俊一瞒着勇偷偷的洗,还以为终于不必穿来客用的拖鞋时,没想到又被偷了。他到职员室去借来客用的拖鞋,然而那塑胶材质的鞋子走起路来总是会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不喜欢那种声音的俊一有时会不穿鞋子,后来还被老师叮咛起码要穿上拖鞋。带着忧郁的心情走进教室的俊一听到一声‘早啊’,水泽坐在窗边跟他招收,旁边还是最近跟他混在一起的那些人。俊一虽然不想靠近,但是自己的座位是在水泽后面不过去也不行。山下坐在俊一的桌面上,看俊一过来也不移动,俊一叫他“走开”还毫不在乎地带笑说“有什么关系?”。直到俊一不耐地扯了他的手臂一下才走开。

“咦,真田你今天怎么又穿客用鞋?你不是说已经找到拖鞋了吗?”

水泽那明知故问的态度让俊一觉得很不舒服,他差点想质问是不是他搞的鬼,不过还是忍下来了,因为他没有证据,即使心中存疑,在没有亲眼看见之前也不能说什么。

“你真是有够脱线。”

水泽抖着肩膀嘲笑他。那不是脱不脱线的问题吧?

“而且,你今天怎么又特别臭?拜托你想想办法好不好?”

俊一把书包挂在桌旁立刻走出教室,眼泪已经在眼眶中翻滚。他穿过走廊走到特别教室的大楼,通常第一堂课不会用到这里的教室,所以在这里清洗的话应该不会被别人看见,俊一开始洗手。从这个礼拜起他每天都洗了澡才出门。不但每天洗衬衫袜子,还怕制服有味道而用自己的零用钱买了除臭剂的塑胶衣套套起来。都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俊一每天到学校来还是不停被嫌臭。他知道水泽是故意说自己臭,但是每天不停的听到臭臭臭这个字,久而久之就会出现身上好象真的会发臭的错觉。所以他开始洗手洗脸。看到每天早上洗澡的俊一,勇还调侃他是不是有了喜欢的女孩子。看到他悠哉的脸,俊一几乎冲动地想把累积在心中的郁闷全部说出来。

“都是因为你我才被欺负。都是你在回收垃圾我才会被别人说全身发臭!”

俊一清楚这些恶言恶语其实都是自己疑心生暗鬼,跟勇一点关系也没有。他应该感谢勇才对,每天做着回收垃圾这么脏的工作都是为了要养育自己。他明明知道不该去想,那些黑色的思想却在他的脑中盘旋不去。

“被欺负没什么大不了。”

他凝视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双手。

“没什么了不起。“

为什么要去在意那个臭字?但是只要一听到那个字就令自己全身不舒服且觉得悲惨。会痛的只有心而已,从外面看不到心,勇看不到,水泽也看不到。喷洒的水花浸湿了手表的盘面,第一堂课就要开始了。俊一抬起头来,从脏污的窗户望向碧蓝的天空。他好想离开这里,他一点也不想回教室去。要回到教室和离开这里都需要踏出去的力量,要是自己离开这里的话会怎么样?老师会不会打电话去问勇为什么跷课?用手帕把手擦干,俊一深吸一口气……准备回到那有如牢笼般的教室里。跟五个人在一起与独处没有两样。吃饭在一起,换教室也是集体行动,看在别人眼里一定觉得很要好吧?他们却不知道悲惨的情绪只有在自己心中循环而已。就算五个人在一起吃饭,也只有自己像透明人一样没有存在感,讲话的都是其他四个人。当俊一发言想要加入他们快乐的谈话时,整场就会突然安静下来,然后强硬地转移话题。每当面对他们的态度,俊一就觉得一阵心痛。所以他也不想加入他们的谈话了,反正既然无法参与就干脆不听了。不管周围有多少人,自己就是孤单一个。一个人或许比较好,跟别人状似亲热的交谈也只是徒增自己自己的卑微而已。

在一片喧闹之中,俊一望着窗外发呆。听到雨滴敲打着树叶的声音,他突然有一股想哭的冲动。他在前天找到自己的拖鞋了。第一次遗失的时候他花了一个星期才找到,第二次遗失的时候他已经无力去寻,干脆跟勇直说而买了一双新鞋。对于这笔突起的开销,勇并没有责备俊一的不小心。结果丢掉的那双鞋就在这几天被找到。有人在体育馆仓库里捡到拿去交给老师,因为上面有注明班级名字所以又回到俊一手上。但是俊一宁愿不要找到,那双鞋子不但已经破损,而且还发霉漂浮着好象蛋臭掉的味道,就算找到也不能穿。找回来的那一天俊一就把鞋子丢到垃圾通里。新鞋还没有遗失,因为俊一每天带回家。一天到晚鞋子不见,还有在课本上充满恶意的涂鸦,一定都是那些人干的好事,但是他们会摆出一副“怎么会这样?实在太过分”的同情状做表面功夫。那种绝对不会被发现的恶作剧和事后虚假的同情,都令俊一觉得不舒服。突然想上厕所的俊一站起来。即使上完之后为了不想回到那个令人厌恶的空间,俊一刻意慢慢洗手消磨时间。但是太久不出去会令人奇怪,当俊一走出厕所的时候,那四个人就像埋伏似的把他团团围住。

“上个厕所也这么慢?你在里面干什么?”

山下咋了一下舌。

“我们想去打排球,你要不要一起去?”

水泽微笑地对俊一说。俊一难以相信他们居然会找自己玩。

“啊,好啊……”

就像被看不见的线牵引一样,俊一跟着集团的后面走。他们为什么会想找自己玩?该不会又有什么企图吧?俊一带着半信半疑的态度跟着水泽一行人走到体育馆。不过馆内已经充斥着三年级生,几乎没有空间可以容纳他们。

“去拿球吧!”

水泽拍拍俊一的背说。球只需一颗,一个人去拿就应该足够了,然而水泽等人却全部向仓库走去。俊一虽然觉得奇怪还是跟着他们一起进去。等他一进去,站在最后的筒井突然啪地一声关上门。

“我们来练习击球吧!”

水泽单手拿着排球笑说。

“我负责攻,真田你就负责守吧!”

水泽一说完就把球向俊一丢去。面对水泽突如其来的行为,俊一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打中门面,直冒金星的视线里隐约看到四人在笑。

“你慢吞吞的在干什么?要是接不住的话怎么练习!”

山下怒骂一声后又把球丢过去,这次俊一赶紧用双腕护住自己的头,球打到他的手弹到地上,没想到接着球居然从四面八方地向他袭来。俊一蹲在仓库一角护着头大叫:

“住手!你们想干什么!”

排球攻击突然停止。俊一慢慢抬起头来看到四人脸上带笑地包围住他。

“干什么?当然是练习打排球啊!接好哦!”

他们又再度展开攻击。这分明是借练习的名义的欺侮。无法抬头也无法动弹的俊一只能忍受着屈辱和痛苦,他恨自己为什么要傻傻的以为他们真的会找自己玩而跟过来。

“你们有完没完!”

俊一大叫一声,抓起脚边的球就向水泽丢去。

“好痛!”

水泽压住肩口蹲下来。

“喂,你没事吧?”

已经不知道丢了几个球殴打自己的那些人,担心地询问水泽的状况。

“好痛哦。痛死我了!”

本来满脸坏笑的水泽被俊一一击后整个脸色大变。

“你居然……你居然敢攻击我!”

水泽恼羞成怒地大叫,把脚下的球愤怒地向俊一踢去。被球直击胸口的俊一有几秒钟无法呼吸。

“你别以为自己聪明就那么神气!”

俊一压住胸口痛苦地调整着呼吸。

“哇啊!”

在感到侧腹一阵激痛的同时,俊一整个人已经向旁边倒去。俊一睁开朦胧的眼看到是代表一年级的红色拖鞋。在灰暗的体育仓库中,水泽原来怯懦的表情慢慢转为阴险,他的嘴角浮现出愉快的笑容,慢慢抬起右脚毫不犹豫地就往俊一的脸上踹下。俊一虽然及时护住脸还是受到了极大的冲击,而且还不止一次。

“我从一开始就看你不顺眼了!”

毫不留情的攻击,水泽的脚瞄准着俊一手腕间的空隙。

“你别踢他的头,要是留下后遗症就不好了。”

“我才不管那么多!”

水泽不听山下的劝告。刚开始还在一旁看着水泽攻击的三人,也随即加入攻击俊一的行列。

“哈哈,好好玩。”

四人边笑边踢,那绵绵不绝的痛苦让俊一几乎快丧失意识而流下眼泪。看到俊一流眼泪的水泽更是兴奋地猛踹他的背。

“谁在里面!”

听到有人在敲体育仓库的门,四人慌忙停下攻击。筒井把无力的俊一强拉起来,在山下开门之前,水泽把俊一的头强行按下。进来的是表示最高年级的蓝色拖鞋。把排球放进球篮的高年级生瞪了他们一眼,丢下一句“以后别在里面玩!”就走了出去。目送他们离去后,水泽立刻把俊一一把推开。

“现在几点了?”

听到水泽的问题,三原把头探到仓库外看看壁上的时钟。

“还有十分钟第五堂课就开始了,我们也该回教室了吧?”

“是啊!”

山下说完后四人就一起走出体育仓库。水泽走到门口转过头来命令俊一。

“喂,要把球收好。”

当其他学生进来收拾球具的时候,俊一还只能呆望着一点也无法动弹。等到其他人纷纷离去,听到上课钟响俊一才回过神来。他边捡着散落在仓库各处的球,眼泪边不听使唤地流下来,全身无一处不痛的俊一,终于忍不住趴在地上大哭起来。悲从中来的俊一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等到泪终于流干之后,他走出那如同地狱般的体育仓库后一看才知道,上课时间已经过了十分钟。反正都迟了又何必那么急?俊一慢吞吞地走回教室,看到刚才殴打自己的那四个人,就好象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上着课。社会老师没有问俊一为什么迟到。为了不吵到大家上课,俊一轻轻拉开自己的椅子。看着前面那好象忘了刚才那回事的背影,再加上背上的伤又开始隐隐作痛,俊一颤栗得连手都要抖起来。看到老师不停地转过头来看自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俊一在过了几分钟后,才发现自己连课本和笔记都没有拿出来。俊一慌忙在抽屉翻找,明明找到课本却没有笔记本。他把是报里的东西整个倒出来也找不到,说不定是早上出门时拿错了其他科目的笔记本。但是回家找也找不到社会科的笔记本。这时俊一才开始有所警觉。在遗失笔记本的隔天,隔壁班的学生拿着一个装着湿答答笔记本的塑胶袋,一脸麻烦似的告诉俊一是在打扫厕所时捡到的,

“你在干嘛啊?”

看到拿着塑胶袋回来一脸惨状的俊一,水泽开心地讥嘲他。明明是恶作剧的元凶却哈哈大笑地看着俊一欲泣的脸。

6

不用每天把拖鞋带回去不会丢掉了。因为水泽等人已经找到比看着俊一四处慌张找鞋模样更好玩的游戏。每天午休,水泽一定俊一去玩。跟着他们去的俊一必定在哪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受到暴力侵犯。知道他们的伎俩之后,俊一绝不答应他们的邀约,但是他们就是有办法找到俊一。他们利用其他班的学生把俊一骗到音乐室后,趁隔音之便尽情殴打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的俊一,为了从痛苦中逃脱只好不住地说对不起。在每天周而复始的暴力侵犯下,俊一光是听到水泽叫“真田”时的特有鼻音就会开始发抖。但是,他们在老师或其他学生面前就对俊一相当友善,完全看不出私下简直不把他当人般地殴打。

“你绝对不能告诉老师回父母。”

知道自己是在欺负俊一的水泽,每次像在踢罐子似的踹俊一的时候,就好象念咒似的喃喃自语。

“因为这是我们的‘游戏’。”

每天踢得人几乎要把胃里的东西吐出来,还有腹部和大腿上无法消失的淤青居然还敢说是游戏。俊一已经不只一次想要告诉老师,光在训导处门口就不知道徘徊过多少次,但是他没有勇气进去。俊一犹豫的是水泽等人表面功夫实在做得太好,即使自己去告状老师相不相信都还是问题,而且有怕事情会传到勇的耳里。要是去投诉的话一定会被问到理由吧?自己被嫌身上有臭味的事一定会被勇知道。一想到因为自己的工作而害儿子被欺负的勇所受的伤会有多大,俊一宁愿自己在剩余的一学年中,就算每天挨打也绝不说出来。俊一也不喜欢勇的工作,然而没有勇的工作自己就无法长大成人,他无法去伤害这样的父亲,只要自己忍得下去的话……承受着每天如同梦魇般的暴力,俊一就像自我暗示般地不断告诉自己。

湿度越来越浓稠的空气,暖热的风预告着夏季即将来临的脚步。只要到了暑假就可以不必来上课,也不用担心在上课前会找不到课本,也不用每天被打得全身激痛。俊一从没有像这段时间一样如此期待着傍晚的来临,因为只要一到了日落时分,自己就可以回家,暴力也暂告一段落。前一阵子俊一尽量跟水泽一伙人保持距离。不靠近、不说话,下课时间或午休一定不留在教室,只要不在他们身边就可以避开魔掌,俊一恨自己怎么不早发现这一点。上课中有老师在,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欺负自己。只要熬过休息时间就能够回家了。俊一只要下课不在,下一堂课的课本必定会遗失,然而他已经习惯了,不管课本如何被乱画,只要自己的身体不痛就好。第四堂课一结束,无视水泽过来搭话的俊一径自走出教室,等确定没有人跟来之后,他赶紧跑上教育大楼的屋顶,抱膝坐早水泥阶梯上。俊一的肚子虽饿但只要忍过这段时间的话就安全了。他已经好久不吃午餐了,因为那几天连日被殴之后一定会吐,与其吃了又吐还不如不吃。每天被踢被大之后,俊一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好象垃圾一样。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遭到这种待遇,只能把原因归咎于勇做的是回收垃圾工作的关系。但那不是全部的原因,俊一在心中跟自己交战,他告诉自己勇没有错,错的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水泽那一伙人。啪嗒啪嗒的声音打在俊一脚边。雨滴打在水泥地上形成黑色的斑点,越来越大的雨势让俊一赶紧站到出如口的门前。眼前的雨景就像一幅蓝色的水帘。

“跳下去的话就能解脱了吧?”

要是自己死了勇一定会伤心,说不定还会大哭。不过跳楼跟这段时间来被殴的感觉相比,不知道哪一种比较痛苦?不管怎么痛只要掉下去就结束了。他听到人声,在回过头的同时门也被推开,被门推挤出去的俊一暴露在雨中。

“抱歉,你没事吧?”

道歉的人是山下。但是当他发现眼前的人是俊一时,随即不屑地啧了一声。

“原来你在这里啊!我们找了你好久呢!”

水泽站在山下旁边抱着手腕坏笑。

“谁叫你都不理我?”

比起被雨侵袭的身体,俊一觉得自己的心冷得更快。他整张脸撞上去沿着污黑的白墙滑落下来。额头上传来一股烧灼的感觉,手指上好象沾了血。

“别弄伤他的脸,会被发现。”

坐在楼梯上观战的水泽悠哉地指挥。今天玩的是格斗游戏,也就是说把格斗技拿到俊一身上来试验,如果他企图抵抗的话就要加倍攻击。

“回旋踢足不是这样?”

山下用脚跟踢了俊一的肩膀一下。

“那只不过是踢而已吧?回旋踢要这样。”

水泽慢慢走过来。看到他那双红色拖鞋慢慢接近,俊一下意识地护住头蜷缩起身体。水泽吆喝一声,脚划了一个弧度往俊一的背上踢去。他到俊一呻吟而大笑来的众人突然停了下来。下面传来咯咯的脚步声。三原强拉起缩在地上的俊一,但是因为背上强烈的疼痛让俊一怎么也站不直。三原急得低声在他耳边怒吼“站好!”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我好象听到有拍打的声音……”

上来的人是他们的导师吹山。吹山人出是自己的学生后不禁皱起眉头。

“我们在玩啦!”

水泽笑着对老师说。吹山瞥了他一眼点点头。对水泽的话没有一点存疑的吹山,打开通往顶楼的门就被不小的雨势给下了一跳。

“老师你来这里做什么?”

皱着眉头关门的吹山“来巡逻、来巡逻”地喃喃自语。

“在校区里不是发现烟蒂吗?所以我们利用午休时间巡逻。”

本来已经要下去的老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又转过头来。

“对了真田,你这次小考也是满分。其他老师也都称赞的最近表现相当好,要好好努力下去啊!”

被承载当然高兴,但是现在这种时候听到只会有想哭的冲动。俊一好想把什么都不知道的吹山的嘴给撕裂。果然等吹山离去之后,水泽就用力把俊一推出去。

“吓死我了……干嘛来这里巡逻啊!”

躯体人也跟着松了口气。水泽用憎恶的眼光瞪着俊一又开始踹他。明知道这么做只会助长水泽气焰的俊一,因为忍受不了痛苦只好向旁边滚去。水泽的鞋子当然毫不留情地随后追来。

“哈哈,好好玩哦!”

山下指着俊一的模样大笑。俊一还是不停地在地上滚动,因为实在太痛了。被笑、再滚、再被踢……不断重复的暴力。

“喂,海象有点不对劲。”

筒井偷偷地说。

“真田,停下来!”

听到山下阻止的声音已经来不及了。俊一滚着滚着突然悬空。

“唔啊啊啊啊……”

他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眼前的情景以极近的距离转动着,他整个人滚到楼梯下。

“喂,这怎么办??俊一在剧痛和朦胧中,音乐听到他们的话声以及走下楼梯的脚步声。

“他会不会死啊?”

是筒井的声音。

“我怎么知道!”

水泽的声音充满了慌张。

“他的头好象没有流血。”

随着山下的声音,一个定向顶在俊一的胸口,还传来一股独特的臭味。俊一朦胧地睁开眼睛一看是山下的拖鞋。

“他没有反应耶!我看真的大事不妙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山下说完之后就听到一连串走下楼梯的脚步声。等到声音消失一段时间后俊一才睁开眼睛,他摇晃着肩膀打从心底想笑出来,虽然笑会让肚子痛他还是笑个不停。

“笨蛋、笨蛋。”

他像唱歌一样地笑着,突然什么都没感觉了之后才看到顶上的楼梯。那位居高处的压迫感,一想到自己从上面掉下来的,俊一就没来由地恐惧起来,他怕到眼泪都流出来了。他抽泣的声音伴随着上课铃声响起。那烦人的声音渐渐变小一直到听不见为止。俊一慢吞吞地起身才发现右脚的脚踝开始刺痛起来,虽然没有刺痛到不能走的地步,但是脚一碰到地面就会痛得麻痹。他尽量不用右脚慢慢走下楼梯,却在还剩下三阶的时间踏了个空整个人坐倒在地上,让右脚更是痛得厉害。到保健室去吧!他唐突地想。自己都已经受了这么中的伤应该有去疗伤的权利吧?要是老师问起原因的话,就说从楼梯上跌下来就好,自己并没有说谎。俊一的脚上虽然剧痛心情却满好的,因为到了保健室就可以不必看到那四个人,光想到这里就够俊一高兴的了。他忘记了脚痛带着喜悦的心情敲保健室的门,但是里面一点回音也没有。俊一这才看到门上挂了一个外出的牌子。他慢慢滑倒在地上心想说不定……用手一推门果然就应声开了。俊一说了一句“请问……”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只有雨声的房间里漂浮着药水的味道。他看到房间一角的床就像梦游的病人般走过去,把鞋子脱掉后转进床里。虽然他从右脚到腹背、太阳穴都在痛楚之中,但是只有这里是幸福的地方,没有人会来踢打咒骂自己。他闭上眼睛,泪水慢慢从眼缝中渗出来。不过随即而来的强烈睡意让俊一没有太多时间专心哭泣而迅速失去意识。开门声和说话声,被这些声音惊醒的俊一在棉被里颤抖了一下身边。

“痛不痛?”

“还好。”

跟保健老师一问一答的声音似乎有点熟悉。俊一听到椅子的叽嘎声,还有开柜子和走路的声音。

“可能会有点痛,忍耐一下。”

消毒药水的味道连睡在里面的俊一都闻得到。

“看起来似乎很严重,不过其实伤口不深,你怎么会割到这种地方?”

“因为我不太会用电动的小锯子就不小心割伤了。”

那的确是俊一班上秋森圭司的声音。安静的保健室里只有他轻呼“好痛”的低语。

“这样就好了。剩下的时间你就在这里休息吧,反正手指都受伤了也不能上课。老师那边我会帮你说。”

“但是……”

“不用套勉强自己,该跷课的时候就要跷。我还有事要回教务处去,要是有人来找我的话,麻烦你通知我一声。”

门关了起来。俊一从围着床铺的门帘底下隐约可以看到,穿着红色拖鞋的脚迷惘地走来走去。就在俊一拼命在心里祈祷他快出去的时候,门帘突然毫无预警地被拉开。右手包着绷带的秋森惊讶地看着俊一。俊一慌忙用棉被盖住自己的头。

“真田?”

秋森的脚步慢慢接近。

“你哪里不舒服吗?看你第五堂客没有来上老师很担心呢!”

秋森的手指在棉被上摸索。

“保健老师帮你看过吗?”

见俊一一点反应也没有,秋森忽地掀开他的棉被。

“你的脸怎么了?”

秋森讶异地看着自己。俊一酸楚地低下头。

“不……不要你管。”

他的声音在颤抖。

“你的额头流血了啊,不痛吗?”

“你别管我好不好!”

被俊一怒骂的秋森虽然退了两步,但是看到把脸埋在枕头里的俊一,又走过来拍拍他肩。

“起码要消毒吧?”

俊一抬起头来,看到秋森的手上那着纱布和一个白色的容器。

“可能会有点痛你要忍一下。”

闻到消毒药水接近的味道,俊一不再挣扎地闭上眼睛。他咬住下唇忍耐从额头传来烧灼的痛感。不过痛楚也只有一瞬而已,感觉到呼吸的俊一睁开眼睛,就看到秋森正在为自己贴OK绷。

“好了。”

靠在床边帮俊一消毒的秋森做完之后往后退了一步,却不小心碰到放在床边的消毒容器。随着秋森的叫声容器里的透明液体整个倒在床上。俊一虽然赶紧把容器拿起来,但是已经全部都流出来了。

“哇,怎么办……”

秋森无措地看着被消毒药水渗染到的部分。虽然液体是透明的看不太出来,但是味道却很强烈。

“好臭。”

俊一的低语让秋森皱起眉头。

“这要怎么擦啊?”

秋森看着床自言自语。俊一歪着头说:

“应该是擦不起来了吧?”

两人面面想视。

“说得也是。”

听到秋森脱线的回答让俊一不禁笑了。

“反正是消毒药水嘛,床不是变得很干净?”

秋森也跟着笑了。

“是啊!”

不过太强烈的消毒味道让俊一想换到隔壁床去睡。他拖着脚下地走了两步之后,才发现秋森面色凝重地看着自己。

“你的脚也受伤了吗?”

“恩……”

俊一用腰部的力量坐上床,没想到连秋森都上来了。

“你上来干嘛!”

“只有这张床能用啊!”

听他这么一说又不能叫他睡到隔壁床上的俊一,只好带着疑问横躺在床上。他还没有跟勇以外的人睡过,感觉很奇怪。

“你怎么会受这么多伤?”

他听到背后的声音问。

“从楼梯上摔下来。”

秋森啪地爬起来凝视着俊一的脸。连俊一都被他吓了一跳。

“从哪里的楼梯掉下来的?”

“顶楼的转角。”

秋森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不行,一定要立刻到医院请医生再看一次。”

“没那么严重啦!”

“但是……”

秋森仍旧担心地说。

“这点小伤睡一下就会好。”

听俊一毫不在意的口气,秋森也没再多说什么。这家伙的提议虽然脱线,但起码他是关心自己的,或许是刚才还被像垃圾般的对待才让俊一有这样的想法吧!秋森的手指轻抚上俊一的发。

“痛不痛?”

好象母亲的手。明明喜悦于温柔触摸的俊一,却像要隐藏腼腆似的故意粗声说:

“当然痛。”

“掉下去的时候你怕不怕?”

“当然怕。”

秋森的手抱住他的头。

“真可怜,你一定很害怕吧?”

俊一被水泽欺负而冻结的心,几乎快被秋森这一句温柔的话给溶解了。他粗暴地推开那柔情的手指。“什么叫可怜?我才不要被你同情!”

秋森吃惊地看着他。

“我只是觉得你从楼梯上掉下来很可怜而已啊……”

秋森不知道自己是被人踢下楼梯。无意识下透露自己被害心思的俊一把脸埋在枕头上。感觉到有手指摸上自己的肩,俊一不由得颤抖一下。手指虽然迅速收了回去,但是几秒钟后又湖到原地,然后慢慢地抚摸他的头和肩膀。无法控制那股酸楚的俊一终于呜咽了出来。

“你怎么哭了?”

秋森扳过俊一的肩,他半张脸都暴露在秋森的视线之内。感觉到一条手帕压住自己的眼角,俊一索性把整张脸都埋在手帕里面。

“已经没事了,别怕。”

听到秋森在耳边的低语,感觉到他的手搂住了自己的腰。那种肌肤相触的温暖更是让俊一泪流不止。秋森轻轻摩擦着他的身体,两人不知不觉同时进入梦乡,直到保健老师回来苦笑地把两人摇起才醒来。秋森开始热心地照顾俊一。不但回教室帮他拿书包,还替他跟导师说明理由。吹山有到保健室看俊一,但是只问了一声“没事吧?”、“以后到保健室要先跟我说一声”就走了,连为什么从楼梯上摔下来的原因都没问。走出外面早已经过了放学时间,四周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暮气。雨虽然停了,但是仍旧灰黑的云层让天色感觉比平常更阴暗。走起路来还会拖着右脚的俊一只能靠着秋森的肩膀支持。

“你……是不是跟水泽他们吵架了啊?”

在闪避着路上的水坑走路的时候,秋森突然毫无前兆地问。

“你下课还是午休的时候不是都不在教室吗?看你最近也很少跟他们说话。我是没发现啦,但是石原说……你好象被他们欺负。”

原本温暖的地方突然冰冷下来。

“你从明天起跟我们在一起吧?中午也过来一起吃饭,我的朋友都是些爽朗的家伙。没必要受罪还要跟那些人在一起。”

俊一上午胸口僵硬起来,耳朵也随之关闭。他不想再听到秋森的声音,就算发生什么事也绝不会再向秋森示弱。为什么自己就是无法接受秋森善意的同情呢?因为秋森家有钱?因为他是天之骄子?俊一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被同情之后只会更悲惨。父亲的脑筋不好,没有母亲又家徒四壁,还兼被欺负……这有什么了不起?他又没有求助,为什么他要多余地伸出援手。但那是当自己需要的时候,不需要的时候什么帮助都知识多余而已。刚才秋森在自己掉泪时所表现的温柔很令俊一感动,但是现在的他不需要多余的同情,一点都不需要。

“到这里就行了。”

俊一粗暴地推开秋森的手。

“我送你到家啦!”

“不用了,我想一个人独处。”

看俊一坚拒自己的援手,秋森受伤且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俊一转过身去,尽量不让他看出脚痛地走着。秋森没有追上来,在心里跟希望秋森追上来的矛盾心情挣扎,连俊一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7

隔天,俊一的右脚踝肿得像象腿一样。前几天勇看到俊一拖着脚走路已经几番叫他要到医院去,但是因为还能走所以他没有去。然而在夜里不断地被脚痛弄醒的俊一,才发现自己的右脚已经肿得有两倍之大。勇见状大吃一惊地立刻打电话给邦彦,邦彦随即飞车而来把俊一送到医院去。照了X光片的结果虽然没有骨折但有严重的扭伤。医生交代要静养二、三天,就算拆了绷带之后也不能做激烈运动。从医院回来已经下午了,俊一虚弱地提出不想去上课的要求,勇也二话不说地答应了。一早就到医院折腾到现在的俊一钻进还没收拾的棉被里休息。勇正坐在电话前一人嘟囔半天后慎重地拿起话筒。

“呃……我是俊一的父亲……啊啊、是一年C班的真田俊一的父亲,请问一下导师在吗?在上课?……真伤脑筋,你能不能帮我转达老师说俊一因为扭伤了腿在家休息要请假一天?哦、谢谢。”

光听都觉得结巴得令人脸红的勇,终于帮儿子请完假而松了口气。知道觉得羞耻也没有用的俊一,背转向父亲钻进被中。他安静地躺了几秒后发现除了右脚之外,好象连背和大腿也都开始痛了起来,把右脚用的湿纱布拿来贴在背上,才觉得凉意慢慢渗透而舒服一点。

“你的身上怎么都是淤血?”

勇低声说。不止从楼梯上摔下来的伤痕,还有被水泽踢打的各色淤血集中的背脊。俊一慌忙把T 恤拉下来。

“我昨天跌得太惨了嘛!”

“应该很痛吧?”

勇把手撑在枕边看着俊一。

“还好啦!你今天不必去工作吗?”

“我跟社长说孩子有事他就叫我休假了。你只是个孩子不必担心这么多。”

俊一闭上眼睛感觉到勇温暖的手指抚上自己的额头,瞬间掠过一阵轻微的刺痛。

“你的额头也有伤。怎么会摔得这么重?就算是在路上跌倒也没有这么严重啊!”

“我掉下来了。”

“从哪里?”

“……楼梯。”

勇没有太吃惊的表情。

“你是不是在发呆才会摔下来?以后要小心一点。”

才不是发呆,是被人推的。俊一在心中暗自反驳。

“但我是从最上面摔下来的。”

勇放在头上的手乱搓俊一的头发。他有一双不太像男人的纤细手指。

“那受这种程度的伤还算是幸运的了。对了,一定是弓子在保佑你,等伤好了要记得跟你妈道谢。”

要是有母亲跟在身边的话,为什么不在自己被水泽踢下去的时候阻止呢?俊一无法对父亲发出这个疑问。

“反正我今天也休息就陪你在身边吧!要是哪里痛要立刻告诉爸爸。”

用就像哄小孩般的口吻说着,勇慢慢顺着俊一的背。

“你不用陪在我身边了啦,去做你想做的事。”

每当假日父亲总是整天看着搞笑节目,要不然就是打电玩打发时间。然而,今天的勇却什么也不做。  “也没什么事要做啊,而且看着你也挺好玩的。”

勇微笑着说。

“曾经那么小,一天到晚只会迫在我背后的孩子转眼已经长这么大了,有时还会看见你意外早熟的表情,觉得高兴又有点寂寞。”

勇用手轻抚俊一的脸颊。

“你可别常常受伤,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代替你,不过这是不可能的事。对了,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今天特别买给你。不管是漫画还是零食,只要是你想要的都没问题。”

俊一后悔自己为什么曾经想过不要这个父亲。

“我什么都不要。”

“干嘛这么客气?我常常觉得很对不起你,怕你会不会是想要什么东西而不敢说。现在的国中生不都是这样的吗?我在国中的时候也是一样,所以你尽可以在这个时候任性无所谓。”

俊一的胸口好痛。就算自己在学校被当作垃圾对待也还有勇在,有这么一个珍惜自己的父亲在。

“……爸,握住我的手。”

俊一说完才觉得羞耻得把头蒙进被中,他握住了那双又慢慢伸进被中手。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与自己为敌,他坚信只有这双手会永远保护自己。在确信了那上面没有任何疑问的爱后,俊一安心地闭上眼睛。到了隔天右脚上的肿还没有消。虽然有邦彦把自己送到学校门口,但是下了车之后就必须自己走。俊一拖着被固定的脚走在走廊上的时候,看到导师吹山迎面走来,他发现了俊一之后吃惊地跑过来。

“你没事吧?我看你前天还能走回去以为没什么……”

“只是扭伤而已。”

吹山看到俊一肿得足足有两倍大的脚踝后叹了一口气。

“看来你是不能上体育课了,我会帮你跟世川老师讲一声,暂时别太勉强自己。你怎么会从楼梯上摔下来?”

俊一在心中回答是被水泽推的,但是那也只不过是空虚的自虐。

“因为地上太滑就跌下来。”

吹山点点头。

“对了,那天还下着大雨啊!以后要小心一点。”

老师离去后,俊一拖着痛脚往通往二楼的阶梯上走去。

“早啊!”

有人在背后说话。俊一回头一看,是脸色有点腼腆的秋森。想起前天那不愉快的分手,俊一立刻低下头。

“你昨天请假吧?听老师说你到医院去我还很担心呢!没事了吧?”

“恩。”

俊一随便应了一声后再度走出去。

“啊,等一下。”

俊一夹在腋下的书包被秋森拿去。

“我帮你拿好了。单脚上楼梯不好走吧?我的肩膀借你靠。”

又没拜托他就自己来。他完全没有发觉就是这个地方让俊一讨厌。他说了一声“还给我”,秋森别说是把书包还给他,还装作没听到的样子。生起气来的俊一丢下秋森径自往前走去,还故意走得不让对方看得出脚痛来。

“你可以走那么快吗?”

他连听到秋森的声音都烦。皱着眉头的俊一打开教室的门,本来还一片吵杂的室内霎时安静下来,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俊一身上,他不知道大家为什么要看着自己。跟着俊一背后走进来的秋森突然大叫一声:

“你们怎么这样!”

就跑过去。直到这时俊一才发现,自己的桌上摆着一支插着白菊花的花瓶。

“是谁做的!”

气得满脸通红的秋森把头转向正面时不禁倒抽一口气。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的俊一,看到黑板上写着“真田俊一同学告别式于平成0年六月十八日下午二点举行”。自己终于被杀了。然而悲愤的感觉只有短短一瞬间,俊一反而觉得他们愚不可及。他在心底告诉自己要变坚强,就算在那种人心中被杀千百次也跟自己没什么关系。秋森把花丢进垃圾桶,拿着花瓶怒骂。

“到底是谁做的!这太卑鄙了。”

明明是别人的事,俊一不明白他为何如此生气。

“秋森别说了。”

倒是自己的声音意外地平静。

“但是他们这样对你……”

“我说没关系。”

秋森一脸无法理解的模样。说不定是别人的事他才这么热心地生气吧?因为跟自己完全没关系啊!俊一在众人的注目下拖着右脚走到座位上,从书包里拿出课本。水泽没有坐在前面,反而是跟其他四个人一起围在筒井靠窗边的座位旁。

“一定是水泽做的。”

秋森偷偷向俊一耳语。

“看字就知道了。我们去告诉老师,我会帮你证明。”

要告诉吹山什么?他并没有证据证明是水泽做的啊!一向准备万全又擅长设计别人的水泽等人,怎么会笨到在人前写这些字呢?看到没有反应的俊一,秋森急噪地搓着自己的大拇指。

“太过分了,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对你?就算你父亲是收垃圾的,臭的人又不是你。太可怜了。”

俊一的指尖都冷了。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真的有考虑到别人的心情吗?他完全没有发现自己在充满正义感的言词里,以同情之名的污蔑在折磨着别人。这种家伙令人讨厌且恶心。

“你走开!”

秋森满脸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赶的表情。

“我叫你走开啊!”

看到俊一近乎歇斯底里的叫声,秋森才慢慢走开。水泽和秋森都一样。谁都不是朋友,没有人了解自己。俊一把视线移向窗外,他不想再看到任何人。教室又恢复原有的吵杂,然而没有人去把黑板上的字。随着上课的铃响,在走廊上的学生也纷纷回到教室。一个学生站起来慢慢把黑板上的字擦掉。他是今天的值日生,做的知识自己份内该做的事而已。

“喂……”

光在一旁观看的水泽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后就对俊一说:

“你怎么还活着?”

他的语气就仿佛自己不该活着一样的充满疑问。

“我以为你死了,还帮你准备好葬礼呢!”

俊一隐藏住自己颤抖的心无视他的存在。看到没反应的俊一,水泽无趣地啧了一声。

“你爸高中好象没有毕业吧?”

俊一没向任何人提过的事他怎么知道?发现俊一动摇的水泽突然大笑出来说:

“你爸也到我家那个地区来收垃圾啊!我看他常常笑得好象一副没大脑的模样,没想到还真的是这里不好。”

水泽指指自己的头。

“他连大型垃圾的大型也念不出来,真是笑死人了。而且4乘7还算成25,拜托一下好不好?他该去重念一次小学了。”

羞耻染红了俊一的脸,而且四周静下来听水泽说话的气氛更让他无地自容。水泽没有说谎,勇真的看不懂几个汉字,九九乘法也会算错。被悔恨和羞耻侵袭的俊一紧咬下唇瞪着水泽。

“看不懂汉字不行吗?”

勇的脑筋虽然不好,又一天到晚笑,但是他很努力又温柔。昨天就一整天都陪在自己身边。自己怎么可以否定那么好的父亲呢?跟气得满脸发红的俊一成对比的水泽,反而凉凉的叹了一口气。

“你什么都不知道啊!这不是行不行的问题,是你跟你爸都是‘社会’的包袱,懂吗?”

俊一的脑中一片空白,一股无名的热流在体内窜动。在什么都还没想到之前,他已经揪住了水泽的衣襟毫不犹豫地就朝他惊鄂的脸挥去一拳。水泽人摔出去还把椅子撞倒,嘴和鼻子都冒出鲜血。

“好、好痛、好痛啊——”

女生的尖叫响彻教室。俊一紧握拳头半无意识地瞪着躺在地上满脸是血哀嚎的水泽。过了几分钟才冲进教室的吹山,制止了众人的骚动后才慌忙走到水泽身边。

“喂,你没事吧?”

被老师抱在怀里的水泽指着俊一哭叫。

“是他……是他打我。他打我,呜呜……”

满脸是血的水泽怎么看都是被害者,而自己就是哪个加害人。水泽在班长的陪同下去了保健室,而俊一则被老师拉到走廊上。虽然右脚就像踏在针一样痛,但是吹山的步伐丝毫没有慢下来。

“你为什么要打水泽?”

一进入指导室,吹山连叫俊一坐下都没有就开始责备。俊一早在心中下定决心,不管老师再怎么生气他也绝不说一句话。他打了人是事实,过程或理由都不重要。看到骂了把半天也没有反应的俊一,吹山不耐地丢下“好好反省”几个字就走出了指导室。一个人独处的俊一终于站不住地坐倒在地上,他凝视着自己微微发红的右手手指,好痛。天气明明不冷他却发起抖来。他没有后悔打了水泽,然而却无法停止浑身的颤抖。

8

穿着白衬衫蓝长裙,有点微胖的水泽的母亲一开始就面如寒霜,显得站在他身边的孩子就像一只怯懦的小猫一样。脸被擦得干干净净的水泽除了鼻上一抹怪异的红色之外,一点也看不出来刚才还血流满面的痕迹。不过他似乎相当在意破皮的嘴角,不住地用舌头搓摩磨。

“你们怎么可以放任这么凶暴的孩子在班上?”

水泽的母亲一进入指导室瞪了俊一一眼后就开始抱怨。

“我儿子说他是莫名其妙被打的,像这种情绪如此不稳定的孩子,你们做老师的应该好好管教才对啊!”

她红色的嘴唇像机关枪似的不停扫射,连吹山也被她的迫力所慑,只能暧昧地应了几声把手放在额头上。

“能不能请您先坐下来?”

在吹山的催促之下,水泽的母亲才跟水泽一起在俊一的对面坐下。机关枪的沉默也只有几秒钟的光景,当她坐稳之后又像扭开水龙头似的滔滔不绝。

“所以我就放对让儿子读公立国中,谁知道公立国中会有什么素质的学生?而且我儿子又特别柔弱,我还怕他被欺负呢……早知道他会受到这种待遇,我就应该不顾丈夫的放对让他进私立学校。你看,事情都已经这么严重了,对方的父母还不见踪影。”

吹山像上了发条的玩偶似的不住低头道歉。

“我们已经联络了真田的监护人,但是因为对方还在上班要花上一点时间才能过来,能不能请您稍微等一下?”

听到吹山的话,俊一整张脸都绿了,他没想到学校竟然会通知勇。照理说看到水泽的母亲都来了就应该联想得到才对,但是俊一真的连想到没想过。

“老师,你跟勇……我父亲联络过了吗?”

吹山看着他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冷淡。

“你父亲很吃惊。”

“等一下。”

水泽的母亲高分贝地打断了两人的话。

“应该请对方的母亲来啊!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母亲才会教出这种孩子!”

吹山低声对亢奋的水泽母亲说:

“真田是父子家庭。”

水泽母亲的脸上布满了讥嘲的笑容,轻蔑似的看着俊一点头说“难怪了”。

“原来如此。没有母亲的家庭难怪没有家教。”

这是这么歪理?要是我没有家教的话,那你那个把人当皮球踢的儿子又怎么样?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迟疑的敲门正问着“请问……这里是学生指导室吗?”,是勇的声音。俊一好想立刻逃掉,但是脚却无法动弹……只能在座位上颤抖。吹山说了句“请进”后,身上穿着印有“吉原卫生局”字样工作服的勇,苍白着脸诚惶诚恐地走进来。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因为工作实在分不开身……”

勇就想进到训导处的小学生似的在门前先九十度鞠躬,然后再环顾室内寻找导师的踪影。

“您好,我是真田的导师,敝姓吹山。”

“啊,您好,我是真田。”

勇向着吹山行礼。

“请问那个受了重伤的孩子在哪家医院?我本来想先赶去医院,但是传话的人要我先来学校。听说对方伤得很严重有生命危险吗?”

勇的话让水泽母亲的脸像吃了苦瓜般地难看。吹山一脸尴尬地伸手向水泽母子的方向说:

“这位就是被真田殴打同学的母亲。或许是我的说法让您误解了,对方学生并没有伤到需要送医院的程度。勇吃惊地嘎了一声。

“我是听公司的阿桑说对方受了重伤才慌忙赶来,我还以为是俊一拿铁棒把同学打伤呢,原来只是小孩子吵吵架而已啊!”

看到因为对方的轻伤而松了一口气的勇,水泽的母亲气得横眉竖眼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就算是小孩子大家,被打的可是我儿子啊!”

勇凝视着像猴子一样噪舌的水泽母亲,足足有几分钟才恍然大悟似的说:

“我才想好象在哪里看过你,你就住在早良区那栋有蓝色屋顶的房子里吧?我就是常到那里去回收垃圾的吉原卫生局的真田啦!”

水泽母亲似乎也认得勇,她吃惊得遮着嘴。

“经常受您照顾了。呃……请问一下您姓什么?”

被问到姓的水泽母亲反射性地回答:

“水泽。”

没发现对方厌恶的神情,勇还悠哉地继续说:

“您附近收垃圾总是比较慢吧?不好意思,因为到您那里去之前车子就满了,必须先回焚化炉一趟。不过您好象说反正拿垃圾出来也慢所以刚好吧?”

看到勇一脸无邪的笑,水泽母亲红着脸闭上嘴。勇在导师的催促下在俊一身边坐下,随即一股垃圾的臭味就飘散在空气之中。想到会不会被其他人发觉的俊一,那耐羞耻地低下了头。

“你是怎么回事?森么跟同学打架?咦?水泽……不是你朋友吗?我记得你好象告诉我是一进国中就认识的好朋友。”

勇不解地歪着头。水泽母亲则皱着眉心。

“不过有时候就是因为太要了才会打架,像我和邦彦就不知打过几次了,会打架才是真正的好朋友啊!咦,那我来这里赶什么?”

听了勇的话,俊一好象觉得自己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连其他的人也被勇离题的论点转移了心思。首先回过神来的吹山咳了一声后,表情严肃地说:

“虽然小还打架是司空见惯的事,但是问题就在于打架的场所是在学校,以及把好朋友打到流血的地方。刚开始或许是为了一点小纠纷,但是放着不管的话有演变成学院暴力的可能。对校方来说,像这一类牵涉到校园暴力的事件当然是越早解决越好,所以我们才会请双方的父母来了解状况,以避免事件再度重演。这件事在表面上看来是单纯的打架事件,但是他们已经不是小学生,体格也正在朝成人的模式成长。要是一遇到问题就以暴力相向的话,以后前途堪虑。”

勇歪着头听着导师的训话不时以“啊、恩”相应。俊一深怕勇听不懂老师的话,突然问出令人羞耻的问题心情七上八下,不过幸好他担心的情况并没有发生。

“真田,你为什么要打水泽?”

俊一握紧了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他用力告诉自己什么都不要说。他之所以不想说是因为不想被勇知道,要是现在说出来的话,那以前自己所忍受的痛苦不就白费了吗?

“老师,这家伙从小时候只要是在忍耐的话,就会习惯性握紧双手。你知道吗?”

俊一慌张张开手掌,勇好象在笑。

“真田先生,您到底有没有听懂我的话?”

面对还扯到什么小时候,跟正题完全没有关系话题的勇,吹山似乎渐渐失去耐性。现在才察觉气氛不对的勇慌忙解释起来。

“啊,我当然知道啊!我的意思是说他好象是在忍着不说什么事一样。他会打人一定有理由,而老师也是想知道这个理由才叫我来的吧?我说的话很奇怪吗?”

虽然绕了一大段路,但是勇把吹山沈长的说明用最简单的方式表达出来。因为他说得没错,所以吹山也就闭嘴不语。

“哪有什么理由!”

一直不开口的水泽突然大叫。

“他突然就打了我一拳。他从以前就看我不顺眼,还趁坐在我后面常常故意整我、打我……实在是太过分了。”

令人吃惊的是水泽的眼眶居然浮现出泪水。俊一这还第一次看到有人说谎还能哭得这么真实。

“你看。根本就是没有理由!”

看到孩子的泪水,水泽母亲又搬出原来的气魄。她拥住自己哭泣的孩子像婴儿般抚慰着。

“真可怜……别怕,妈会替你讨回公道。”

水泽母亲憎恶地瞪视着勇和俊一。

“就是因为单亲家庭的家教不好,才会教出毫无理由就打人的孩子。”

“啊,但是……”

虽然被水泽母亲的气势吓得往后仰了一下,但是勇仍然抗议似的说:

“他妈叫弓子,是个很好的女人啊,可惜在他二岁或三岁的时候就生病死了。”

水泽母亲皱着眉头没有答话。

“虽然她很想活下去还是没有办法。”

勇眯起眼睛回想起从前。吹山啼笑皆非地叫了他一声。

“不好意思,这件事跟这次的事还有水泽太太的话,似乎没有直接关系……”

一脸困惑的勇求救似的看着四周。

“因为水泽太太说我们是单亲家庭啊!要是弓子还活着的话,俊一当然就有父有母,但是人都已经死了我有什么办法?”

水泽母亲极度不甘似的绞着手帕。

“我的意思不是说有没有母亲的关系,而是由男人来教养孩子的话,难免有不周到的地方。”

勇焦急地反驳。

“所以我才说一个真的没办法啊!我又没有再婚,没有母亲的俊一想必也很寂寞……”

双方的内容根本没有交集,然而在一旁倾听的俊一却能深切体会勇拼命想表达的意思。被勇的话搞得一团雾水的水泽母亲也投降似的叹了一口气。

“你为什么要打同学?或许你有什么心烦的事,但是心烦也要有理由啊,大家都想知道理由是什么。好好把事情说出来之后向对方道歉。”

勇用他那双脏污的手轻抚着俊一的头。在众人期待自己发言的沉默之下,俊一快被那难耐的压力逼迫到呼吸困难了。就算自己是坏人或是犯人都无所谓,只要能够赶快从这种状况下解脱就好了。

“妈,我不舒服。”

水泽突然低声说。水泽的母亲赶紧回头看着儿子,用手来回摸着他的面颊。

“乖儿子,你没事吧?”

看到来两人的动作,吹山叹了口气。

“这种年纪的孩子谁都会有毫无理由就想打的冲动,关于这次的事,我判断应该是真田把对水泽的不满以暴力的方式表现出来。身为他们的导师以后我会严加注意,也会跟校方仔细讨论这件事。所以这次事件就请双方的家长以和解的方式来告一段落,我也还有课要上……”

“是吗?我明白了。”

水泽的母亲站起身来。在众人纷纷站起时,移动椅子的声响中就只有勇没有动静。吹山弯下腰来不解地看着勇。

“真田先生?”

“话就谈到这里为止吗?”

看着面有惑色的勇,吹山暧昧地恩了一声。似乎不满吹山回答的勇在座位上摇动着身体连带着连水泽的母亲也怪讶地皱起眉头。

“太奇怪了。不是你们叫我来商量到底是谁打谁的事情吗?事情又没有结论,俊一也什么都没说,就算没有理由他也没有说出来啊!而且那位同学在莫名其妙的状况下被打,难道不生气也不想知道理由吗?”

“但是时间……”

吹山瞄了一眼壁上的时钟。勇没有放过他的动作。

“或许老师您还有课要上吧?不过,我也是放下手边的工作到这里来的啊!我们的人手只是刚好而已,少我一个一定会给大家添麻烦。但是,我都已经来了为什么不把事情讲清楚呢?要是这么随便就结束的话,我干嘛专程请假来?”

水泽的母亲摇头,风情万种般地叹息说:

“真田先生您说的是没有错,但是老师也不能放下学生不上课啊,没有必要为了位学生而耽误其他人的课业吧?”

勇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但是,老师不就是为了商量这件事才把我叫来的吗?而且,现在的社会也有许多被欺负的孩子会去自杀,我觉得那是一种很不好的行为,如果能矫正的话我也想帮忙。知道俊一打人的理由之后我一定会让他道歉,不这么做的话你们也不会安心吧?”

“勇,别说了!”

俊一拉扯了一下勇的衣服。他趁勇有一瞬间的沉默立刻向水泽母亲低头。

“我对我打人的事道歉。”

然而俊一低下的头却被勇强行拉了起来。

“要道歉也要把事情弄清楚再说啊!不把原因说明白而道歉话,就算低头也没有用。”

水泽拉拉母亲的手。

“我想回家。”

勇回过头叫他们等一下,然后一直凝视着水泽的脸水泽被看得一脸僵硬地低下头去。

“我好象在哪里见过你吧?从刚才就一直觉得你很面熟,但是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我不认识你。”

水泽虽然否定,但是勇还是皱着眉心继续想,过了几秒钟后才啊的一声叫出来。

“你就是上次那个臭小子吗?看你现在一副乖乖模样害我差点人不出来。上次在收大垃圾的时候你嘲笑过我吧?说什么我看不懂汉字就哈哈大笑。”

“你,你不要随便乱说!”

水泽苍白着脸大叫。但是勇还是继续说下去。

“我想起来了。你那时就想小学生一样一直嫌我臭,当时我看你穿着跟俊一一样的制服,还想说这个学校怎么会有这么坏的家伙。我的确脑筋不好也看不懂汉字,被你笑也无所谓,但是你那天吐在我制服上的口香糖硬了之后洗都洗不掉,害我还被主任臭骂一顿。”

水泽母亲满脸通红地往前跨了一步。

“真田先生,我知道你是想维护自己的儿子,但是也不能无凭无据地胡说八道。我们家良臣怎么会把口香糖吐在人家的衣服上?他才不会做这种这么……这么失礼的事!”

看到水泽母亲的激昂,勇反而笑了。

“啊,对不起,这件事跟我们要谈的事没有关系哦!算了啦,反正我又不杂,你别生他的气了,小孩子嘛!”

水泽母亲咬着下唇气得发抖,形如鬼魅地转过头去看着儿子。

“良臣,真田先生说的事是真的吗?”

水泽就好象被蛇盯上的青蛙一样怯懦地用力摇头。

“我……我没有,我才没有吐口……口香糖……”

水泽母亲这才安心地抚胸吐气,然后立刻又转过头来开始攻击勇。

“良臣说他没有做。能不能麻烦您不要捏造事实!”

勇单手叉腰唉地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在母亲面前不方便承认,但是也不能说谎啊,说谎可是犯罪的开始哦。小孩子只要一句‘对不起’就可以被原谅,你还是乖乖道歉的好。”

“我不是叫你不要胡说八道了吗!”

听到水泽母亲高八度的叫声,勇惊愕地反问:

“你怀疑我吗?你认为我在说谎?”

勇歪着头笔直地凝视着水泽母亲。

“我家良臣说……”

水泽母亲含糊地不知如何接下去。

“你为什么不会认为是孩子在说谎?小孩子也会说谎的啊,就像我在俊一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满口谎话了,所以我能明白你儿子的心情,要是我的话,也会为了要隐瞒事实而撒同样的谎。但是,现在的我已经是个成人了,不能再说那么不负责任的话。为什么你会怀疑我呢?”

水泽母亲不耐烦地反驳。

“因为我家良臣已经说了他没有做啊!而且,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谎,可是个好孩子呢!”

勇慢慢低下头。

“……事情发生的那一天我还有同事在一起,我可以把他叫来证明我说的没有错。但是,这么做也好象没什么意义。”

水泽母亲慢慢转回头去看着低俯着头的儿子。在一阵沉默中吹山突然发言:

“不好意思,已经快第三堂课的时间。我先去叫学生自习,麻烦你们在这里等我一下。”

等吹山出去,现场立刻被一片尴尬的气息所包围。水泽母亲叹了口气坐下来,水泽也缩着身体坐在旁边。

“你的脚怎么样了?”

勇拉过一把椅子审视着俊一的伤处。

“还没有消肿啊,要不要到医院借一把拐杖给你用?”

“不用那么夸张啦!”

勇缓缓抬起来凝视了俊一几秒钟后,又用他脏污的手指抚摸着他的头发。

“别太逞强。”

明知道勇的意思是指别太忍痛,但是好象被说到对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别太逞强一样,俊一的胸口掠过一阵刺痛。

“我,我可是受害者。”

水泽毫无前兆地出声。

“被打得流血又痛得要死的人可是我啊,为什么我要坐在这里听你们诬赖我还要忍耐?妈,我想回家啦!”

“闭嘴。”

母亲严厉的制止也阻止不了水泽自言自语般的抱怨。

“我没有错,我没有错,都是他不好。我……”

“我不是叫你闭嘴吗!”

被母亲一喝的水泽才安静下来。室内变得安静之后,窗外的雨声就显得格外刺耳。

“今天虽然是第一次见到你老师,不过好象有点应付不来的感觉。”

勇低声说。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只是有这种感觉而已。”

“我不懂。”

“说得也是。”

雨还在继续下,然而沉默只维持不到五分钟,走廊上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指导室的门啪地被推开。随着吹山一起进来的是秋森和山下。俊一不解地看着他们。

“咦,你不是秋森家的少爷吗?”

水泽母亲讶异地说着。看来也认识她的秋森点点头打了一声招呼。

“他们是目击到打架的同学。”

吹山转身对两人说:

“山下,你说你看到真田打水泽是吗?”

从一进指导室就浑身不自在似的蜷着背的山下,瞥了一眼水泽点点头。

“水泽说真田是突然动手打人,是不是这样?”

“是啊……”

山下虽然支支吾吾还是给了肯定的答案。吹山接下来问的是秋森。

“秋森,听说你也在现场吧?情况怎么样?”

一股不祥的预感掠过俊一的背脊。秋森轻轻深呼吸了一下缓缓开口。

“真田和水泽在吵架。”

吹山抱着手腕有点讶异地问:

“吵架?真田不是突然动手打人吗?”

“因为山下是水泽的朋友,我想一定是在包庇他。”

秋森确定地说。

“但是,老师听到的不是这样。真田,你打架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俊一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已在隐隐作痛,他不知道为什么吹山要把秋森带来。只要能快点结束这件事,自己就算当恶人也无所谓啊!

“老师,水泽把真田的……”

当秋森要说出来的那 一瞬间俊一突然猛地起身,连椅子都被震倒了。

“你别在这里胡说八道,快出去!”

霎时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俊一身上。

“你干嘛这么生气啊!”

勇不解的拉拉俊一的衣摆,俊一不耐地粗鲁拨开。

“我不是叫你出去吗!”

水泽母亲紧皱着眉头用手遮着嘴角。或许她会认为自己是个言词粗鄙的人,但是事到如今也管不了那么多了。都已经叫得这么大声了,那两个人还是点出去的反应也没有。俊一强忍着脚痛踏出步,却被以为又要打人的吹山从后面架住双手。

“放手、放手啊!”

在无法接近又无法赶走的距离间,秋森笔直地凝视着俊一。

“水泽对真田说你爸连汉字都看不懂,应该再去重念一次小学。”

“我叫你不要说啊!”

秋森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得意。俊一的怒态一点都没有令他退缩,反而更加强他说出来的决心。

“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秋森不满于俊一目前所处的弱势状态。那燃烧着正义感的眼神只是自我满足的多管闲事。俊一当然知道把真相说出来后,自己就不用当坏人,但是明知如此还不说的原因……。

“今天早上黑板上写着‘真田的告别式’,他的桌上还放着一瓶菊花。”

被擦得一干二净的事实。面对着吹山惊愕的脸,秋森继续说:

“真田,做那些事的是水泽一伙人,班上的同学说看到山下和筒井在黑板上写字。你为什么不把自己被欺负的事说出来?错的人明明不是你啊,你没有必要背黑锅。”

“我不在乎!”

听到秋森和俊一的对话,吹山满脸疑惑地转过头去看水泽。

“秋森说的是真的吗?”

水泽高分贝的否认。

“他在说谎,他是想陷害我,他们就是这样在欺负我。”

“说谎的人是你。我小学跟你上的是同一家补习班就知道你很会说谎,你嘴上说真田是你朋友,但是私底下还不是到处说他的坏话?”  秋森毫不客气地说。

“我求求你别说了……”

俊一的声音近乎哀求。不管水泽说谎或是自己被欺负都无所谓,只求你别再说了……。勇歪着头看着俊一。秋森深吸了口气又说:

“水泽侮辱真田的父亲脑筋不好。真田刚开始一直在忍耐,但是听到水泽说‘脑筋不好不是问题,问题在于你跟你父亲都是社会的包袱’时,才气得出手打人。我觉得他被打是理所当然的。”

现场突然整个安静下来,没有人开口说话。打破沉默的是水泽,他就像一个梦呓的人般不断重复”我没有错”、“被欺负的人是我“这两句话。勇紧握住自己的双手,都已经是成年人了还咬住下唇一付泫然欲泣的模样。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自己忍受了多少拳打脚踢的辛苦都成了泡影,俊一双脚一软跪坐在地上。勇慢慢走进蹲在他身边,用那双小小的大手轻抚他的头。

“对不起。”

那温暖的掌心颤抖着。俊一觉得自己的胸口痛得快要不能呼吸,眼泪代替呼喊声扑簌簌地流了出来。怎么擦都停比下来的泪水,逼得俊一只有整个人趴伏在地上。

“对不起,你爸脑筋不好?”

为什么勇要向自己道歉?为什么要让勇面对这种羞辱?他好不甘心。就算现在否认,勇还是会认为是自己的错,还是会把一切都归咎到自己身上。时钟就像断电般地停止不走。只有俊一的抽泣声回响在狭窄的指导室中。在俊一哭泣的时候,水泽母亲把儿子带回去。就像逃命般离去的母子连一句道歉的话也没说,或许他们觉得没有必要吧?而勇只是一直蹲在俊一的身边道歉,他完全没发现越是道歉自己的眼泪越停不住。搓了几下仿佛已经失去正常功能的眼腺,俊一把父亲放在自己头上的手推开。

“你快回去吧!”

他气自己为什么就是止不住声音的颤抖。

“我没关系啦,反正都已经请假出来了。但是……”

“我怕你会被炒鱿鱼啊,到时候我们就真的要露宿街头了。”

勇表情暧昧地点点头。

“说得也是……你真的没事吗?”

“烦死了,快去啦!”

俊一不耐地推着父亲的肩膀。勇一脸茫然地站起来准备要走出去的时候。吹山慌忙从后面追过来。

“不好意思麻烦您走这一趟了。”

“哦。”

勇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后,突然想起什么事似的说:

“老师……”

吹山紧张地看着勇。

“俊一的事就拜托您了。我不太懂学校的事……就麻烦您好好照顾他。”

勇像百货公司员般滑稽地深深弯腰后走出了指导室。等目送勇离去后,吹山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你们可以回教室去了。”

听带这句话,山下就像迫不及待似的离去。秋森走近俊一伸出手想扶他起来。那令俊一恨不得一口咬下去的可恨的手指。

“秋森你先回教室,我有话要跟真田说。”

秋森临走还不舍地回头看了几眼。吹山转过头来面对真田考虑了半晌说:

“这件事可能会变成班上讨论的话题。你被欺负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不开口是无法解决问题的。”

好象错都在俊一的身上一样的说法。水泽以被殴的理由还在母亲的庇护下回去的事,都只字未提。

“是我不好吗?被欺负或不说都是我的错吗?”

“老师不是这个意思……”

俊一不让吹山再说下去。

“我当坏人也无所谓。”

不让对方有再开口的机会,俊一向吹山行了一礼。

“今天真是麻烦您了。”

俊一没有看吹山的脸一字句的说。对于没有任何悔意的老师,他这几个字只不过是抵抗的嘲讽而已。

9

俊一回到班上已经是第三堂课开始了。英文文法老师应该是事前就知道了吧?所以当俊一进教室的时候,他什么也没说。在课上完之后,秋森迫不及待似的走了过来。

“刚才对不起。你虽然叫我不要说,但是我实在忍不住。”

俊一一点也不相信他。自己连那么痛苦的拳打脚踢都能忍下来,他只在旁边看而已居然说无法忍耐?懒得理他的俊一只转头看着窗外的雨景。在下课时间秋森一直站在他身边,等下一堂课上完他又不死心地过来拼命道歉。结束了周六只有半天的课,腹中空虚的人不会在教室里多做停留地纷纷离去。俊一也收拾好书包准备回家,但是一边走秋森就一直跟在旁边,无奈的他只好停在教室中间。

“或许你是不愿意让大家知道你被欺负的事,但是我无法坐视不管。还玩什么葬礼游戏……实在太过分了。不过,既然一切都已经说开了,相信吹山老师以后一定会多注意。”

秋森的每一句话都让俊一觉得刺耳。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俊一的怒骂让秋森吃了一惊。

“你为什么要这么倔强呢?如果我不说出来的话,你不是永远都会被欺负吗?”

他什么否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要是想说他大可以把水泽等人的恶行说出来,但是他为什么不想想自己不说的理由呢?这种光看表面的人,只会沉醉在以为维护了正义的自我陶醉里而已。秋森那我哪里不对?般控诉的眼神让俊一极度不悦。他不喜欢居然比每天欺负自己的水泽等人,还要讨厌秋森的自己,但是那却是他最真实的感觉。

“喂,真田在不在?”

吹山在门口向着教室叫,一看到俊一就啊了一声走进来。

“你待会儿有没有事?”

他一定是想继续谈自己被欺负的事。俊一板着脸摇摇头。

“你在门口等我,我送你回去。”

听到吹山意想不到的答案,俊一讶异地看着他。

“你的脚不是很痛吗?还是会有人来接你?”

早上出门的时候勇就塞给他一千块叫他放学后坐计程车回去。不过知道家里经济情况的俊一考虑要不要用这笔钱。

“没有。”

“那你就到门口等我。”

等到吹山离去后,秋森笑着对他说:

“太好了,我也担心你要怎么回去呢!”

结果,秋森陪着他走到正门然后分道扬镳。雨已经停了,俊一在门口等待并不会太辛苦。天空仍然泛着一层灰光,地上到处是小水洼。一个人等着吹山的时候,俊一的心情相当复杂。他当然高兴吹山的心意,但还是忍不住要怀疑他真的是因为脚伤才送自己回去?该不会是趁送他回去之便在车上说教吧?俊一这时才发现有人送虽然方便,但是一个人慢慢回去的话,在心情上或许会更轻松。在考虑要不要干脆回去算了的时候,一辆有点脏脏的车子开到俊一身边摇下了窗子。

“上来吧!”

上去也尴尬,不上去更尴尬。抱着被说教的决心,俊一说了声谢谢就上了车。吹山开车相当粗暴,不但在转弯的时候会大幅度地左右摇晃,连煞车也像急惊风一样。没吃饭的俊一越坐越不舒服起来。在家里以前还有一台中古车的时候,勇的驾驶技术也让小俊一记忆深刻,不过现在的吹山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父亲几岁?”

吹山突然问出一句。

“三十二岁。”

看到红灯又是一个紧急煞车,俊一差点整个人扑到挡风玻璃上。

“有一个读国中的儿子是该有那个年纪了,不过真的很年轻,老师看到的时候还吓了一跳呢!”

接下来话题并没有继续,也没有俊一预想中的说教。

“请在前面停下就行了。”

不想让他看到自己那破旧的家,俊一赶紧在转角处就请吹山停车。吹山又是踩下一个强力煞车。

“谢谢老师送我回来。”

在俊一要关上车门之前吹山突然说:

“有什么事情一定要找我商量,学生那么多,还是会有一些我无法注意到的地方。你不传递讯号出来的话,我又怎么收得到呢?还有,跟这件事没什么关系啦,你父亲给人的感觉很温和,虽然个性有点奇怪就是了。”

吹山说得自然。

“我觉得出来他非常重视你。再见。”

车子扬长而去。排气的臭味和脏污的车屁股。俊一转过身去走着就觉得胸口一阵温暖,脚上明明刺痛却高兴得眼眶发热。吹山那句话比送他回家还要令他感动几十倍。脚踏车停在外面,勇的工作服也丢在洗衣机里,他应该是已经回来了却看不见人影,说不定是到附近的便利店买香烟去了。俊一打开冰箱找不到什么可以吃的东西,只好躺在榻榻米上,躺着躺着眼皮就沉重了起来。一道从窗外射进的橘光把小憩中的俊一弄醒,无云的黄昏天空找不到一丝下过雨的痕迹,睡了半天也不见勇回来,俊一转念一想该不会是在邦彦那里吧?只要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勇必定往邦彦家跑。但是邦彦通常都是过了七点才会下班,这种时间不可能在家里。一想到勇抱着膝盖沮丧坐在房里等邦彦的模样,俊一就再也坐不下去,到外面骑上脚踏车就跑。走路不用五分钟就可以到的邦彦住所,骑脚踏车更不要两分钟。俊一气喘吁吁地从车上跳下来走到门前准备按电铃的时候,心念一转就伸手转开门把,果不其然门真的开了。一向小心的邦彦绝不会不锁门就出去,俊一立刻联想到定是勇做的好事。走进去就看到勇的鞋子放在玄关口,旁边居然是邦彦上班穿的皮鞋。心想邦彦偶尔也会早归的俊一,也不觉讶异地就开始脱鞋。里面明明有两个人在却鸦雀无声。刚才骑脚踏车的时候没感觉,现在走起路来才发觉脚踝隐约刺痛的俊一,自然放轻了脚步。起居室里一个人也没有,不过里面邦彦的寝室门好象打开一条缝隙。俊一慢慢走近从缝隙汇总望进去,穿着西装的邦彦靠着床缘坐着,而一身T恤牛仔裤打扮的勇则抱膝坐在旁边。要是平常的俊一应该会毫不犹豫地推门进去,但是此刻迟疑的原因是看到两人的表情都异常严肃。

“我受不了了。”

勇垂着头低语。邦彦抬起右手把勇的头揽在自己肩上。

“我好想死。”

听到勇埋在肩头的声音,邦彦轻叹了一口气。

“太夸张了吧?”

勇打了邦彦的肩膀一下,被殴的邦彦皱起眉头。

“你怎么会了解我的心情!”

相对于异常激动的勇,邦彦要冷静多了。

“我怎么可能会了解?”

不满邦彦回答的勇粗暴地推开他的手臂。

“你真无情。”

面对勇的指责,邦彦只是轻轻耸肩。

“是你太任性了吧?强要人明白难以理解的事。”

勇咬紧下唇慢慢低头。

“我要是能代替弓子死就好了,也不会害俊一被同学欺负……”

邦彦的手捂住勇的嘴。自暴自弃的话语就像被吸进掌心似的消失无踪。

“要是你死了的话我会伤心。”

勇抬起头来。在短暂的凝视中两人的嘴唇自然地重叠在一起。无法相信自己眼睛的俊一觉得指尖都凉了,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吧?然而,两人的接吻时间似乎永无止境,不断变换角度吸吮着彼此的嘴唇,背后的床更凸显了情事的真实感。邦彦不住抚着勇的头慢慢把他放倒在床上,而勇也伸长了双手紧拥住邦彦的颈项。再也看不下去的俊一啪的一声关上门,拖着右脚快步走到玄关,只随便套上鞋就冲了出去。他明知道背后有人追来却没有停下来的打算。俊一心情混乱地狂踩脚踏车,刚才那一幕让人反胃的画面,就像恶梦一样不断在他脑海里打转。勇跟邦彦……邦彦跟勇……恶心死了。真的反胃欲呕的俊一,一回到家立刻就冲到厕所去大吐,他全身就像过敏似的拒绝这个事实。

“好恶心……”

他觉得自己被勇和邦彦背叛了。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种关系?,明明是两个男人还抱在一起接吻……。难以平复心情的俊一随手抓起旁边的漫画,泄愤似的往墙上丢去。那是勇喜欢看的青年漫画杂志,内容无聊得可以。外面的楼梯传来脚步声,不消几秒钟门就被啪的一声打开了。

“啊……俊一……”

勇红着脸边喘气边脱鞋子。

“你……看到了吗?”

哪有这么没大脑的问题?根本就不想回答的俊一狠狠地瞪了勇一眼。勇难堪地低下头。

“我早就想找个时间告诉你了,但是邦彦说时候还没到。我不想用那种方式……让你看到……”

俊一宁愿听勇说那只是个玩笑而已。但是要是自己的父亲开玩笑说跟男人接吻的话……好象也无法忍受。勇跪坐在俊一的面前像猫似的缩起背。

“瞒你也没用,我就全说了吧!邦彦是我的恋人。我们以前虽然是朋友,但是在八年前开始交往,差不多是弓子死后二、三年的事……”

毫不在意用恋人来形容男人的勇,俊一心想他是不是真的脑筋有问题,而且还交往了八年,也就是说他们两人联合起来骗了自己那么长的一段时间。

“我才不要听这么恶心的事!”

俊一握紧自己的双手。

“你跟邦彦不都是男人吗?那太奇怪了。”

被俊一一逼问,勇虽然面有怯色还是鼓起勇气继续说:

“我是真的喜欢邦彦,而邦彦也跟我有同样的心情。”

听到勇说喜欢这两个字,俊一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我绝对不要!”

勇不知所措地看着儿子。

“但我跟邦彦是认真的啊!我们还说好等你成年之后就要住在一起。”

“我不要听!”

俊一大叫。

“你别在我面前再提到邦彦的事。你要是再提到邦彦这两个字的话,我就一辈子不跟说话!”

勇像枯萎的花瓣般无力地闭上嘴。俊一从把手坏掉的柜子里拉出毛巾躲进浴室里,因为只有一个房间要不想看到勇的脸。只能躲进这里。今天虽然发生不少事,但是勇和邦彦的事带给俊一的震撼大到足以忘记一切。在浴室里蘑菇了一小时才出去的俊一,看到勇抱着膝盖坐在电视机前。中午也没吃什么东西的俊一,肚子饿得咕咕叫更增添了他的烦躁。

“我肚子饿了。”

他不情愿地说了一声。勇说‘微波炉旁边有吃的’,俊一看过去的确在熟悉的地方有两个蓝色和红色的保鲜盒。拿起来还是温热的,可能是自己在洗澡的时候邦彦拿来的吧!俊一把盖子打开,忍着令人谗延欲滴的香味把里面的东西全到在垃圾里,然后灌了大量的茶暂时里腹。心想睡觉或许可以排解心情,俊一边皱眉边铺被。但是这么早上床根本就睡不着,到最后还是落得跟勇一起看电视的命运。

“我说……”

还以为在看电的勇转过头来。

“我们是青梅竹马。”

他没有说跟谁。

“我们一直是好朋友。但我又是这副样子,没办法交到什么固定的对象,弓子又早死……”

“我要睡了!”

俊一用棉被被蒙住头。之后的勇虽然把电视关掉,但是在俊一睡着之前不知道翻过几次身。

10(完)

放学后俊一到书店买书排队等着结帐。店里不但人多,刚好结帐的店员似乎又是新人有点手忙脚乱。终于轮到俊一的时候他轻叹了一口气,压抑着烦躁的心情打开钱包后才发现里面的钱少得可怜。自从知道勇跟邦彦交往的事后,俊一就再也不去邦彦的住处了。勇那个背叛者还是跟以前一样每天到邦彦家里吃饭,还会顺便带两个红蓝的保鲜盒回来。他明明知道那是邦彦替自己准备的食物,却不想接受他的好心一拿来就往垃圾桶里送。不过,昨天半夜俊一终于忍不住饥饿跑到附近的超市买饭团吃,到今天完全忘了这档事的他,根本就没有想到没钱而准备买书。收银机的荧幕上显示着二百五十元,但是自己的钱包里只有四十五元。看着迟迟不拿钱出来的俊一,女店员不解地问道:

“请问……”

“对不起!”

本来要开口说不买的瞬间,一张千元大钞突然从背后递过来。

“钱在这里。”

俊一回头一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白衬衫和绿领带以及那张好久不见的脸。俊一赶紧对女店员说“不用了,我不买了”,但是书已经被旁边的女店员拿去包装,而零钱也已经送到自己眼前。

“你先出去。”

被邦彦推出去的俊一隔着一段距离等着他结完帐。看到邦彦拿着纸袋走过来,俊一把零钱和漫画杂志推到他身上。

“我不要!”

他不想接受邦彦的施舍。然而邦彦却笑着不收。

“我不看漫画,零钱就给你当零用钱好了。”

“我不是说了不要吗!”

看到众人因为自己的大喊而转过头来,俊一急忙羞耻地低下头。感觉到邦彦的手突然摸上来,俊一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两步。看到邦彦脸上心酸的神情,俊一觉得胸口一阵绞痛。不过那种表情也只维持了几秒钟。

“听说你不吃我弄的晚饭?勇很担心你啊!你要是不吃饭的话就没有体力,跟我冷战可是要打长期的。”

邦彦俯视着俊一微笑。做错事、不应该的人,明明是邦彦,为什么他的态度还这么堂而皇之呢?怎么看都好象是自己输了一样。满心不甘的俊一追着先走出书店的男人身后而去,在反复仲夏般六月的柏油里上,俊一拖着还隐隐作痛的脚追着。在路口的信号灯快要转换时,俊一就像要奔出去似的往前踏出一步。

“我绝对不承认!”

邦彦转过头来。

“我会让你承认,不管要花几年。”

“我一生、一生都不会承认你们!”

本来相当悠哉的邦彦表情突然一变严肃起来。

“那我就只好自行带走勇了。”

他那充满自信的声音让俊一觉得好象勇真的会被带走一样,他突然害怕起来。

“你们两个都不正常。”

邦彦歪着头。

“或许是吧!”

他承认俊一的说法。

“如果你真的这么想的话,为什么不做回朋友呢?你或许还会喜欢上别人啊……”

邦彦耸耸肩笑着说:

“你以为我没有想过吗?如果能轻易放弃的话我也不用这么辛苦了。”

信号灯一变,邦彦往前走了一步又停了西来转回头。

“总而言之,你一定要吃晚饭,不要浪费我做了三人份的苦心。”

俊一回到家也无法静心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在什么也不能做的状况下,时间只会一点一滴的流失,邦彦一定会来带走勇。俊一焦躁地咬着指甲。他刚才说要打长期战,就算要跟他打,自己只是一介国中生,在财力和体力上都不如他如何有胜算?想到这里,俊一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他整个脑子里只有打仗、打仗这两个字……。想着想着突然灵光一闪,要是打不赢他的话总可以逃吧?或许可以带着勇逃到邦彦追不到的地方。好事要趁早,没有时间犹豫了。俊一急忙打开壁橱拿出旅行袋塞了一些衣服和贵重物品进去,然后在下午六点勇下班回来的时候,就像逃命似的把他拉出门外。夕阳虽然尚未西下,但是由于西方天空下密集云层的关系,四周已经渐渐阴暗下来。

“到底要到哪里去啊?”

被儿子拖着走的勇不解地频频追问。俊一只是含糊地说“反正你跟我走就对了”,也不把目的地告诉他。两人进到俊一上学必经的车站里站定在电车路线图前。俊一只犹豫了几秒立刻就买了两张到最远处的车票。

“这辆电车是到哪里啊?”

在挤得连手都抬不起来的车厢内,勇又问了一次。

“那里。”

勇皱起眉心疑惑地问:

“我怎么问你都给我这个答案,到底那里是哪里?”

烦恼地仰望着车顶的俊一突然看到一片蓝色的海。是车厢广告的海报。一个女人站在蔚蓝的海边微笑。

“到海边去。”

俊一随便撒了个谎。似乎是接受了这个答案的勇没有再问下去。在车厢里摇晃了近半小时后,随着上下车的人群消长渐渐空出位子来。在俊一身边坐下的勇无聊地挖着黑色的指甲,旁边一个穿着套装的女人皱着眉把脸撇向一边。在电车中黄昏慢慢变成夜晚,看到映照在车窗上的万家灯火又随即消失的景况,令人感到几分凄凉。在晃了将近一个小时后终于到达终点站。完全陌生的土地再加上夜深,根本就不知道要到哪里去的俊一,站在介绍车站周边环境的地图前茫然无措。他想刚才既然说了海边两个字,要是不去的话无法对勇交代,但是看着地图怎么也找不到通往海边的路,而且这里到底有没有海也无从得知。不想停下来被勇怀疑的俊一,大踏步得往附近的公园走去再说。走不到五分钟就到达的地方,是一个连公园都称不上的小空地。两公尺四方的空间里,只有一个沙坑和溜猾梯再加上一条长椅而已。孤单地矗立在一旁的贩卖机,招来了一堆有翅膀的小虫子呜呜地飞来飞去。俊一把沉重的行李放下坐早长椅上后,勇也跟着坐下来。

“我们就住这里吧!”

俊一握着勇的手说。

“这里……”

勇环顾四周,掩不住脸上不安的神情。

“你是说要住在公园?”

“不是啦,我是说在这附近找一家便宜的公寓租,我可以转学到这里,你也可以找别的新工作。在这里没有人认识我们可以重新再来。”

“为什么这么突然要搬家?你不喜欢现在住的地方吗?”

“恩,是啊……”

是吗……勇低语了一声,但是也没有答应地静静垂着肩膀。在学校受尽欺侮的俊一根本就没有留恋,不过也没有绝望到想转学的地步。他不喜欢勇收垃圾的工作,但是也没有讨厌到厌恶的地步。一切的理由都是邦彦,都是因为那个想把勇带走的男人。所以在他来带走之前,自己当然要先下手为强把勇带到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夜晚的公园分外静寂,可以从远处听到狗叫声,但周围却没有人声。俊一心想如果世界只有自己跟勇不知道该有多好,这么一来就没有人敢看不起勇,也不用为了无聊的中伤而难过。

“这里好寂寞哦。我们回家好不好?”

勇突然低语说。要是现在回去的话那逃出来还有什么意义?俊一僵硬着声说‘不要’。

“你要是不喜欢这里的话,我们就另外找地方。”

勇困惑地歪着头。俊一站起来撑开两手大声说:

“干脆到更远的地方去吧!冲绳怎么样?”

可以和勇在那么温暖的地方一起生活。俊一觉得自己的提议真是太棒了,然而勇的表情却越来越僵化。他用脏黑的手指搔搔头,来回在儿子和地面上看了几次后垂头丧气地说:

“我不想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而且邦彦……”

话才出口,勇慌忙抬起头看着儿子的脸。他发觉自己说出了俊一严禁的邦彦两个字,有点尴尬地闭上嘴。那张在书店外充满自信的脸又重现在俊一的脑海里。

“你干嘛嘴上老是挂着邦彦、邦彦的?太奇怪了吧!你都是大人了,应该晓得如何去分辨什么是好事坏事啊!”

只有自己的声音激动地回响在寂静的黑暗里。旁边的小路上有几台脚踏车飞驰而过。勇低着头不说话。俊一想看父亲的脸却因为他缩着背所以看不清楚。俊一等着勇开口,但是勇还是继续保持沉默。两人僵持了一段时间后,中午没有吃饭的俊一肚子开始叫了起来。

“我牙齿痛。”

俊一闻言回头一看,勇表情扭曲的抚着左边的脸颊又说了一次“牙齿痛”。

“很痛吗?”

他点点头。

“那你叫我怎么办?对了,我到药店去帮你买止痛药。”

俊一站起身来准备走出去的时候突然被拉住了。他回头一看。脸色苍白的勇正拉着自己的衣角。

“我痛得要死,不去看牙医不行。”

“牙医……”

时间已经是晚上过八点。要是常去的齿科也就算了,在这陌生的土地上还有时间的问题可能没有人会看诊吧?勇还是一副要哭的模样,而俊一则是手足无措地在长椅旁走来走去。

“我们回家吧!”

勇突然站起来。

“回家还不是一样?你如果可以忍耐的话,等明天早上我再陪你一起去找这附近的牙医。”

勇用力摇头。

“不行,看病的时候要带保健卡,要不然会花很多钱……”

听到勇一直坚持着保健卡,俊一这才想起来在把东西装到旅行袋里的时候,什么证件和存款簿都抓了,唯独就是没有看到保健卡。一定是不太会收拾东西的勇把卡不知道随便塞到哪里去了,当时的俊一也不是很在意。

“保健卡没有放在柜子里啊!你到底放在哪里啊?”

勇再度沉默下来。俊一还以为或许是他弄丢了而不敢讲。

“就算现在回去找也不一定能找到啊!”

“我没有弄丢,但是……”

“那到底放在哪里啊?你真的需要的话我就回去拿。”

勇抬起眼皮凝视俊一的脸,就像在窥视他的情绪一样怯懦的眼神。

“放在邦彦那里。”

一听到勇的回答,俊一整个脑袋都热了起来,无名火立刻熊熊燃起。

“你搞什么嘛!为什么我们家的保健卡会在邦彦那里!”

“因为他叫我把卡放在他家里的啊……”

俊一粗暴地踢了一脚放在地上的旅行袋。太过于依靠邦彦的勇,连到了这么远的地方都无法摆脱他的存在。

“邦彦叫你做什么你就做吗?不管是存折还是保健卡,只要他说放在我这里;你就乖乖交给他吗?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随便交给别人的呢!”

勇细小的双手慢慢抚上嘴角。

“……你念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受了大伤要缝好几针,那时我就因为找不到把保健卡而伤透脑筋。后来实在是找不到只好重新申请一张,还被邦彦骂得狗血淋头。他说我为什么不把重要的东西收哈哦,差点把我骂哭了。从那次之后我的保健卡就放在他那里,总比我拿着要安全多了吧。”

俊一大叫:

“你有完没完!难道没有邦彦你就活不下去了吗!”

“我没有自信啊!都已经丢过一次,我又不太会整理东西,万一下次又有需要的时候,再找不到的话怎么办?”

勇拼命解释。

“你别说了!”

俊一深吸一口气抓住勇的手腕。

“没有保健卡也无所谓,我现在就带你到药房去买止痛药,然后等早上再去找医生。”

俊一虽然劳拉住勇的手,但是勇的脚就跟钉在地上般动也不动。

“我想回去。”

勇一点也不听自己的话。他为什么听不进去呢?想回去?回到哪里去?是回到哪个破烂的公寓,还是回邦彦家?俊一没有迟钝到不知道答案的程度,就是因为知道才会觉得痛苦,他全身就像被针刺痛般焦躁不安。气愤、悔恨,种种复杂的情绪让他的眼角渗出泪水。俊一用力甩开抓住勇的手。

“你就那么重视邦彦吗!难道邦彦比我还重要!”

勇不说话。面对那双不肯立刻说出自己比较重要的嘴唇,俊一真恨不得手上有一把叉子刺进去戳得他血流如往。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后勇才摊开双手说:

“你还是个国中生,以后有的是机会交朋友或女朋友啊。但是我已经不行了,除了年过三十之外,脑筋不好又没钱,别说朋友了,连女人都交不到一个……”

俊一不知道勇叨念这些话有什么意义。

“有我在啊,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勇摇摇头。

“你虽然一生都是我的孩子,但是我不认为你会永远跟我在一起。有一天你会有属于自己的家庭而离开我。就算不像我爸妈那样失踪,但也一定会渐行渐远。”

勇眼眶已经红了。

“到时候我就变成孤单一个人了,到了我变成老头子还会照顾我的一定只有邦彦。所以有邦彦在身边我才会觉得安心。他有时候虽然会把我骂得很惨,但是我知道他都是为我好……”

勇说到一半停了下来。

“跟邦彦在一起的时候我才会稍微喜欢一点自己。虽然听起来有点奇怪,连你也说我不正常,但是我觉得自己的心情一点奇怪的地方也没有。”

这一定是平常总是挂着傻笑,一幅没大脑般的勇最真实的告白吧!俊一不是不能体会勇的心情,但他还是不想承认邦彦的事,因为勇是属于自己而非邦彦。

“那我问你,如果我和邦彦一起溺水又只能救一个的话,你会先救哪一个?”

勇的回答没有丝毫踌躇。

“当然是你。”

俊一明知道这是理所当然的答案,不过没听到从勇口里说出邦彦二字,还是让他松了一口气。但是勇继续说:

“救了你之后我就跳下去死。”

“什么意思!”

哪有人救了人还要跳下去死?

“因为我只能救一个人的话,不就变成邦彦要死了?我才不要呢!”

勇认真的说。

“那你的意思是说不在乎留下我一个人吗?太过分了!”

“你还有未来。而且如果我死了的话,弓子的父母也会照顾你……”

就算有未来,失去勇又有什么意义呢?还叫自己到祖父母那里去,实在太过分了。结论就是勇为了邦彦可以毫不在乎地放弃当父亲的责任。俊一不甘地紧握自己的掌心。勇到最后还是选择邦彦,邦彦还是比自己重要。

“算了,我不管你了!要回去的话你自己回去,我绝对不走!我要一个人住、一个人工作、一个人过活!”

俊一把沉重的行李袋丢向勇,不料却打到勇的大腿掉到地上。

“你要到哪里去都随你便!”

勇满脸困惑地呆站在原地。

“你别这么说嘛!”

“你不在我还比较轻松。像你这种一天到晚脸上挂着傻笑,又笨又臭的父亲害我羞耻得不敢介绍给同学。都是因为你害我一天到晚被耻笑……”

勇的脸就像丢了颗小石子的水面般慢慢扭曲,但他还是扭曲着笑了。

“你笑什么!”

觉得自己好象被嘲讽般的俊一气得大叫。

“对不起。”

勇虽然脸上带着笑,但黑色的手指已经开始颤抖。笑脸和哭脸其实只是一纸之隔啊!

“我该怎么……”

勇搔搔头,明明是笑着的脸上去落下大滴泪珠,然而他还是继续笑着,笑着低下头。他那似乎是笑得发抖的肩膀,混着抽泣的鼻音变成呜咽,到最后整个人蹲在地上。那意外瘦弱的背影,俊一从来不知道父亲是这么的瘦弱。他也不知道父亲会因为寂寞而哭泣。

“勇……”

俊一的叫声仍然无法使那颗哭泣的头抬起来。他慢慢走近后蹲在勇身边轻抚他的背。

“勇……”

勇用蓝色工作服的袖口用力在哭得红肿的脸上摩擦。

“我好想死。”

听到勇的低语,一直像绳子绑在俊一喉头的罪恶感,完全扩散到五脏六腑。为什么勇会说想死?是自己让他有这种感觉吗?是自己让他有想死的冲动。是自己把他逼到这种地步的。

“对不起、对……对不起,我爱你,我真的爱你……”

突然一股酸楚涌上胸口,俊一也哭拉出来。两人蹲在小小的空地上像竞争似的各自痛苦流涕。他好想怪罪于他人,好想把责任推到什么东西上,但是那不是谁或是什么东西的原因。如果有什么东西可以拿出来责备的话,那一定是自己的心。

摩托车的排气音惊醒了俊一。四周还是一片暗蓝色,天似乎才要开始亮起来而已。俊一看看自己的表指着五点五十分。他伸了个懒腰举起双手时,才发现自己的背硬得像机器一样。俊一坐起身来环顾四周陌生的景色,几件衣服从身上掉下来。当他发现睡在长椅上的时候,昨晚的记忆才鲜明地复苏,俊一慌忙寻找父亲的身影。勇就在自己睡的长椅下垫着报纸,把袋子拿来当枕头地沉睡着。即使从暗蓝色的天色里也看得出勇红肿的眼皮。俊一听到狗的叫声,抬头一看,一个牵着狗散步的老头子讶异地看着他们从公园前走过。俊一的肚子开始叫了起来,因为昨晚什么也没吃所以现在饿得发慌。

“勇、勇啊……”

被俊一摇了两下,勇才把脸在袋子上摩擦了几下后睁开惺忪的双眼。

“我肚子饿了。”

“啊,哦……”

勇用他黑色的手粗鲁地揉搓着眼睛。

“你别用那么脏的手揉眼睛啦,不洗干净的话小心感染细菌。”

被俊一一说,勇才在公园的喝水处洗手洗脸。

“车站前有便利店吧?”

像被弄湿的狗一般左右摇着头的勇朦胧地说“是吗?”。俊一拉起虽然洗过脸还是有点睡眼惺忪的勇的手走出去。车站前果然有便利店,两人买了饭团和茶就在等车的地方吃了起来。在吃饭的时候通过站前道路的车辆越来越多,有些商家也开始拉起铁门,时间好象以极快的速度在进行着。当第一班电车来的时候,人口和等车处都一下子热闹起来,其中只有自己和勇也不动地只是呆坐着。

“回去吧!”

俊一自言自语地说。勇搔搔头也应一声“是啊……”。

“你的牙已经不痛了吗?“

被俊一一问,勇赶紧伸手摸摸自己的右颊说“好象有点痛”。俊一记得昨晚他书的是左脸,说不定勇是在说谎。不过也无所谓了,说谎的勇他也能原谅,俊一没有再说什么。

期末考结束。在连拼了三天之后来到的是不管结果如何很轻松的解放感。俊一把考试前五分钟还在猛K的课本收进书包里,在放学之前的短暂时间里,教室一片喧闹。

“喂……“

隔壁的市桥凑过老说话。

“刚才第四题的答案是什么?”

俊一歪着有说:

“你是说图形那一题?三十四吧!”

一听到答案的市桥脸色立刻呈现一片悲壮,还恼人地叹一口气。

“但或许是我算错了也不一定……”

“没关系,谢谢。”

嘴上虽然说没关系,但是似乎仍然很在意的市桥不停喃喃念着三十四这几个字。三个星期前,就在第一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调整了座位。俊一换到靠走廊窗边往后数来第二个位子,而水泽则换到中间排从前面数来第二个位子。因为拉开距离的关系,所以俊一也变得不再像从前那么在意水泽。在被打之后的三天,水泽就好象要强调自己是受害者般的请假。终于在第四天露面的他,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仍旧跟山下、筒井以及三原等老班底混在一起。虽然有时候会用不耐烦的眼神瞪着俊一,但是没有过来纠缠他也没有道歉。变成一个人的俊一,被秋森那一帮人强来了进去。本来还一他们都是些严肃的家伙,没想到接触之后,才知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脱离了水泽集团,跟别的同学开始有了交谈之后,俊一才发觉自己似乎更能看清周围的一切,而他也到现在才知道,原来其他人都对水泽等人没什么好印象。即使是一起聊天,俊一还是穷于应付秋森,不过倒是对其中一个叫市桥的有好感。“我不太喜欢那些人”,市桥指着水泽等人说。“看你跟他们在一起还以为你一定很难相处,不过好象不是这样,你也满脱线的”,还被如此调侃一番。看到俊一讶异的表情,秋森赶紧解释“没那回事啦”。比起做什么事都好象有点刻意的秋森,俊一还比较欣赏心直口快的市桥。俊一知道自己是个比较不会隐藏的人,就算不讲,光是看态度也知道比较欣赏哪一个。再加上市桥也觉得自己有趣,两人的位子又刚好在邻座,所以两个星期以来,两人说话的次数急速增加。下课时间和市桥在调侃英文老师怪癖而讲得兴高采烈的时候,俊一突然看到窗外的天空,想到前一段时间自己还有轻生的念头就觉得一阵僳然。只要水泽在一天,他就无法忘记曾被欺负过的事,虽然确定现在的自己可以毫无顾虑地跟他们周旋,然而想到还是忍不住害怕。不过校园暴力的阴影的确已经渐渐从他身上远去。等老师来过结束了短暂的说明,俊一向市桥打了声招呼就走出教室。他没有急着回去,但也没有必要一直留在教室里。

“真田。”

混在下课的学生之中,俊一故意忽视对方的声音,直到被他抓住肩膀才不得不停下来。他一回头就看到喘着气的秋森站在背后。

“你好象很急的样子,有什么事吗?”

“没有。”

秋森笑着说:

“那就一起回去吧,我有事想跟你说。”

俊一和秋森一起走出校门。他虽然不想跟秋森回去,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反正也只要忍到车站前的路口就行了。

“就快要放暑假了。”

强烈的日光让俊一不由得眯起眼睛。沿着有点类似学校炼瓦墙的磁砖墙旁走着,一路上听到烦人的蝉鸣声就跟秋森一样。

“你在暑假有没有什么预定?”

“没有……”

“那要不要一起去迪士尼乐园?我爸有认识的人送票。而且还是那种一票玩到底的,一起去吧!”

俊一没有去过迪士尼乐园,他是有点想去,不过不想跟秋森同行。

“不用了,你找别人吧!”

秋森的脸色霎时阴暗下来,不过随即又恢复笑容。

“那我们去游泳吧?”

“我不想跟小学生混在一起。”

闭上嘴的秋森低下头,俊一越走越快,他巴不得赶快走到分手的路口。

“那就去你想去的地方吧,我什么地方都可以。”

俊一讶异地看着秋森。

“那你好玩得有什么意思?”

秋森认真的点点头。

“只要跟你在一起的话,我一定会觉得很好玩。”

“什么意思啊?你有没有一点自我主张?”

秋森轻咬住下唇。

“因为……不这样的话你就不会跟我一起玩啊!”

听到秋森这么说,俊一也无法反驳。说实话他一点也不喜欢秋森,根本就不想跟他玩,但是如果说出来的话,在朋友群中的立场可能会有点尴尬。

“话也不是这样说……”

俊一暧昧地回答。

“那如果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的话,记得要找我。”

秋森都已经让步到这种程度了,俊一也只好勉强地点点头。满足的秋森不再提及游玩的话题。直到分手的路口前俊一只对他说了一句“拜拜”。在快带放暑假前的星期五,偶尔跟市桥聊到最近上演的一部有名的恐怖片,兴趣相当投合的两人当下就约好隔天去看电影。虽然电影票花了不少俊一的零用钱,不过电影内容却令人觉得不虚此行。归途中两人逛了好几家书店和电玩专卖店,还到电玩中心消磨了一下时间。直到黄昏两人还有说不完的话,于是买了冰淇淋到站前公园的栏杆上坐着吃一边聊天。市桥突然叫了一声。

“是秋森啊。喂!”

听到市桥声音的秋森转过头来。尴尬的俊一巴不得他不要过来,但是秋森还是带着一如平日的笑容走了过来。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市桥把电影的宣传资料递到秋森前面。

“我跟真田去看电影,很棒哩!”

“哦……”

接过资料翻阅的秋森眼角瞪着俊一。看得出他眼光中的怒意,俊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觉得心虚。

“你们要去看电影怎么不找我?”

“啊、对不起、对不起。”

市桥轻松地道过歉后接过资料。

“你要到哪里去啊?”

对于市桥的问题,秋森她了一口气说:

“我要去补习,试都考完了还要去真烦人。对了,真田你不是要搭电车回去的吗?我跟你一起搭到中途。“

俊一还想跟市桥聊天,但是被秋森这么一说,市桥就识相地站起身来表示要回去了。

“我家从公园穿过去比较快。”

市桥向两人挥挥手就消失在公园里。等市桥一消失,秋森的态度立刻大变,一直向俊一嚷着不公平。

“你不跟我出去玩,却跟市桥去看电影实在太不公平了!”

觉得心虚的俊一避开他眼光。

“我很想看这部电影啊……”

“你想看的话我可以陪你去啊,不补习也无所谓。”

“都已经看了有什么关系。”

开始烦闷的俊一像从秋森的身边逃脱似的走出去。但是也要搭同一班电车的秋森理所当然地追上来。

“你要去玩的话要记得找我啦!我从以前就一直找你了,但是你都只跟市桥要好,实在太不公平了。”

就算俊一不回答,秋森还是犹自抱怨个不停。

“太不公平了!”

终于被烦得受不了的俊一回过头来怒喝:

“我就是不想跟你玩啊!”

秋森紧咬自己的下唇。

“我要听理由,不然我无法接受。”

“讨厌就是讨厌,哪有什么理由?”

俊一终于把从前一直暧昧地隐藏在心底的感觉发泄出来,然而,秋森却没有因此而退缩。

“你为什么太眼我?我不是一直对你很亲切吗?像水泽的事也是我一开始就一直在劝你,就是因为你不听才会被欺负啊!”

听到这里的俊一也不禁发起飙来。

“什么叫劝我?你得意什么!”

“难道不是吗?你被水泽打的时候也是我去跟老师解释清楚的。我一直在为你着想,但你为什么总是生气骂我?”

无法忍受秋森的自我陶醉,俊一气得猛踢了路旁的路障一脚。那巨响让经过的人都吓得纷纷走避。

“我就是不喜欢你这种地方。以为自己做了好事就沾沾自喜,还装出一副优等生的模样!”

秋森认真的否定。

“我才没有装成优等生的模样,我是因为在意你才想帮你啊!”

“我又没有拜托你,这叫多管闲事!”

过度激动的俊一脸都热了起来,怒骂过头的喉咙也开始干渴,背上慢慢渗出汗来。秋森耸耸肩,扮成热似的叹了口气。

“我本来也不想说啦……其实我妈叫我别跟你太要好。因为我妈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你跟水泽打架的事,不管我怎么解释她都不听,只会书不能跟会出手打人的孩子来往,但是我还是想交你这个朋友啊!”

俊一实在不敢相信怎么会有人可以这么毫无神经地在别人面前邀功。他说不顾母亲反对还是要跟自己要好的目的,是想让自己说‘谢谢你跟我要好’吗?他才不稀罕。

“那你大可不必理 我啊,没必要跟我要好。”俊一巴不得他听从母亲的教诲和自己断绝来往。但是秋森用力摇摇头。

“我很在意你啊!就是在意你……”

“什么叫在意?你是同性恋啊!”

俊一只是一时气话而已,不是真心这么想。但是,秋森却苍白着脸呆站在原地不动。他的嘴唇颤抖,眼眶圆睁地就好象随时要掉下泪来一样。秋森明明可以选择“开什么玩笑”或是“你别乱说”来解释,但他却毫不否定地愕然站在原地。

“不会吧……”

俊一慢慢低下头来。不久就从对面穿来抽泣的声音。那声音重重压在俊一的心上,闷得他快喘不过气来。

“同性恋最烂了。”

俊一之所以这么说的原因,并不是想伤害秋森,而是想不出其他什么可说的话。他脑中掠过邦彦的脸。

“只……只是恶心而已啊!”

他又补了一句。秋森终于蹲在路边哭了起来。

“哭什么!”

俊一明明可以丢下秋森不管却无法丢下,他只好拉住秋森的手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你哭我也不管你!”

俊一边走边骂。

“你叫我怎么办!”

俊一突然被拉住了。他握住秋森的右手被反拉过去,那种温热的感觉只有一瞬间,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也讨厌你啦!”

秋森瞪着他。

“我最讨厌你了!我再也不理你!”

秋森全力跑了出去。被那抹异样慑住的俊一呆然目送他远去。温暖的风和蒸发的热气,在暮色渐沉的空气中,只有唇上那抹湿润的感觉特别鲜明。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