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望明月》作者:木原音濑


  笑望明月(上)

  商品作者:木原音濑

  书籍译者:礿轩

  丛书系列:MoonBleu小说

  出版日期:2011/10/21

  商品条码: 978-957-10-4659-4

  原出版社:リブレ出版株式会社


  剧请简介:

  路彦在深夜的教室里目击一起事件。从那之后,为了追踪那起事件,流氓信二便开始在路彦的学校周遭徘徊。

  懦弱的优等生和势力微薄的帮派流氓——年龄和生长环境都天差地远的两个人,相遇之后却萌生奇妙的友情。

  而且,对于身心都尚未成熟的路彦来说,信二的存在逐渐成为他唯一的寄托……



  笑望明月(下)

  商品作者:木原音濑

  书籍译者:礿轩

  丛书系列:MoonBleu小说

  出版日期:2012/3/9

  商品条码: 978-957-10-4723-2

  原出版社:リブレ出版株式会社


  剧情简介:

  投靠别的组织的信二与升上大学的路彦,各自在东京展开新的生活,两人的关系也安定地持续着。

  信二向组织追求一种拟似家族的关系,自从追随组长的儿子──惣一之後,便对器宇轩昂的惣一为之倾倒。

  然而,他却得知路彦偶然牵扯上组织里的工作……?

  我不是想要取回失去的东西,我只是打从心底想要你──两人之间的羁绊将何去何从?

  故事发展渐趋白热化,令人感动的下集登场!



  上集:笑望明月Ⅰ


  亚麻地板铺成的走廊静得没有一丝声响,只有踩到因接着漆剥落而突起的部分时,才会发出「啪」的声音,北侧的窗户因为月光照人而显得明亮。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不过能走在幽暗之中却没有跌到,是因为这里是熟悉的地方——国中的走廊。

  加纳路彦缩着肩膀,仿佛在抵抗从颈项渗入的寒意,将双手插在外套中步行。昨天吃晚饭的时候,母亲还说「马上就要立春呢」。不过,路彦对这个话题不太感兴趣,所以只是敷衍地回一声「是吗」,真难理解从前人们的感觉,毕竟现在根本还没有温暖到足以称为「春天」。

  路彦从东侧的楼梯爬上四楼,一个一个数着教室入口右上方的班级牌,不过班级牌上的文字因为太暗而看不清楚。数到第四个便是二年F班,亦即他的教室。

  他忘记把手机带出来,所以不知道正确的时间。但在潜入校舍前,宛如在月光之中冒然长出的高耸古老钟塔指着十点五十分。

  远方传来汪汪的犬吠声,让路彦的后背猛然一颤。夜晚的学校足以让人毛骨悚然。由于与白天的喧嚣形成过大的反差,让人有一种一切都陷入死亡的错觉。

  第三个、第四个……就是这里。讲台侧的拉门发出比预想中还要大的声响,于是路彦稍微打开一点后又停下动作。明明没有其他人在场,路彦却像是怕惊扰到别人一样,将这个动作反复三次才打开门。

  空荡荡的教室里,走过讲台时,木板发出微微的咿轧声。没有人坐着的桌椅仿佛井然有序地排队看着自己,让路彦顿时萌生一股恐惧。

  其实,他非常不想在半夜摸黑潜入学校。他也知道被人发现的话,一定会被痛斥一顿,可是他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路彦穿过桌子与桌子之间,来到教室最后一排,站在长尾健太靠窗的桌子前方,拉开椅子蹲下来。教室里已经够暗了,再加上抽屉里塞满乱七八糟的东西,光是用看的根本无法辨别哪一本是英文课本。

  虽然路彦很想开灯,但是如果被人发现亮光,甚至惊动到老师的话,他就完蛋了。他很后悔自己没有带手电筒,但现在想到也为时已晚。

  教室里似乎变得较为明亮,桌椅的影子也比刚才更加分明。路彦抬起头,越过窗便看见满月从细长的流云缝隙间探出美丽的脸庞,而他搁在桌子的手上也落下一道阴影。

  路彦将抽屉里的东西全拿出来堆在椅子上,有国语课本、数学课本,漫画……

  这时,他隐隐约约听到一些细微的声响。起初只觉得是错觉,因为他已先入为主地认为「这里没有其他人」。他侧耳倾听,发觉声音越来越大,甚至大到足以判别那是人的脚步声。他的全身血液瞬间冻结。

  「会被发现!」

  「不行!」

  「必须快点逃走!」

  他知道自己应该这么做,但双腿只是不停发抖,杵住原地一动也不动。被老师、父母斥责的景象在脑中浮现,他几乎可以看到自己被同学嘲笑的样子。

  他仓皇地环顾四周,看到某个东西,有着宛如雕刻般的曲线。路彦将抽出来的课本塞入抽屉,然后奔向教室后方的窗帘。他用充满灰尘味的布料缠住身体,紧紧抓住窗帘。教室里很暗,躲起来的话或许不会被发现。

  逐渐逼近的脚步声有两个,接连闯入教室里,路彦躲在窗帘之中不停发抖。啪铛、啪铛——某个人似乎用力撞到什么。「妈的!」男人怒吼一声,接着是一个小小的哀号声。

  桌子「砰」的一声倒下,发出剧烈的声响,接着是争执声。他们在吵架吗?但好像又不完全是这样,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于是,路彦从窗帘的缝隙偷偷窥探外面:横倒在门口附近的桌子,讲台前争执的人影,偌大的人影猛然将手挥下。那声音听起来很痛,让路彦不自觉地瑟缩一下。

  「快交出来,蠢女人!」

  动手打人的是男人,被打的大概是女人。她被男人揪住长发,在地上拖拽着。

  「对不起!对不起!」

  女人垂着头,乞求男人原谅。路彦听过她的声音。

  「对不起!对不起!」女人不停道歉。但即使她苦苦求饶,男人仍然不断踹她蜷缩成一团的背,下手毫不留情。

  「你把那个藏在哪里?」

  路彦已看清楚男人的脸。他的年纪约二十岁左右,下巴长着短短的胡渣,两耳都戴有许多耳环,沉甸甸地摇晃着。

  「我还你……我会还你,请不要再打了,我的肚子好痛。」

  路彦很笃定那是齐藤的声音。他的同班同学——齐藤仁美。

  「你放在哪里?」

  「……桌子里。」

  「桌子?」男人歪着嘴,一脚踢飞身旁的桌子。桌子「兵」的一声发出巨大声响,横倒在地。

  「老子怎么知道你的桌子是哪一张!」

  齐藤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从讲台正前方的自己桌子抽屉里,拿出一个像纸袋一样的东西。男人一把夺走纸袋,用力扯破袋子,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小包裹。

  「就会给我惹麻烦!」

  男人咂舌说道,将手中的小包裹拿到脸前。就在此时,齐藤猛然推撞男人,男人因齐藤冷不防的反击而跌坐在桌子上。路彦看到齐藤一度跪趴在男人身旁,旋即又跑到窗畔。

  「贱货!」男人的怒吼声传来。

  寒冷的空气流泻进来,树叶沙沙作响。在开敞的窗户前,齐藤的长发仿佛小时候阅读的童话:故事里出现的怪物一样,大大摆动着。

  「不要过来!」

  齐藤背对着男人,手抓着窗框大叫。本来宛如一只狮子要朝前扑去的男人,动作戛然而止。

  「你再过来,我就死给你看!」

  她的声音在颤抖。

  「死给我看?」

  男人扬起下颚,笑得肩膀不停颤动。路彦的背脊打了个冷颤。

  不行、不行……这时候不能笑啊,不能取笑齐藤。不然……不然的话……

  「你想死就去死啊。」

  言语宛如一把利刃。

  「不过,把那个东西留下!」

  泫然欲泣的表情从齐藤脸上消失,换上像人偶一样平板的表情。她脸上不带任何感情,撕破手中的小包裹,接着将右手伸到窗外,只见砂一般的粉末稀稀落落地飞散。    「你、你竟敢……」

  在被男人抓住之前,齐藤像猫一样一脚蹬上窗沿,仿佛被吸引似地消失在窗户的另一端。

  简直像梦一般的景象之后,「咚」的钝重声传来。这是现实,是结果。

  「真的假的啊!」

  男人跑到窗际,向下探望。

  「别、别开玩笑了!」

  男人下意识地后退,在转身的同时自教室飞奔而出。「哒、哒」的脚步发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风声中。

  发抖的手紧紧抓住的窗帘微微摇晃,路彦用不停打颤的双腿走近窗边。

  齐藤就倒卧在高大的榆树下用红砖瓦砌成的花圃里。她的脸庞朝下,有一半的身体落在花圃上,一动也不动,仿佛一具人形模待儿。

  她死了,一定死了。

  「啊、啊、啊……」

  接连冲口而出的话语并未构成任何意义,路彦张着闭不起来的嘴,一路碰撞着桌子离开教室。起初只是快步走,但在不知不觉间变成拔腿狂奔。他跑下楼梯,差点就要跌倒,尽管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还是继续跑。

  活着的自己不停奔跑,但是,齐藤已经死了。

  路彦来的时候是从学校后方的小门偷偷溜进来。因为小门的锁坏了,所以不用冒险越过正门的栅栏也能轻松进出学校。大部分的学生都知道这件事。此外,若要进入校舍,就要从东侧走廊上右边数来第三个窗户。这扇窗总是没有上锁。在某部分的学生之间,这是不言自明的秘密。不过,在长尾告诉路彦之前,他从来不晓得这些事。

  路彦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从哪里离开学校。他似乎是循着来时路离开的,不过不是很肯定。待他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站在一间上学时会路过的便利商店前。他的肩膀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喘着气。

  他听到哈哈大笑的声音,并且见到距离便利商店入口有点远的地方,有个人靠在建筑物的墙壁上在讲手机。他看过那个人,大概是同一所国中的吧。

  几分钟之前,同校的齐藤仁美才刚死亡,但那个人居然像笨蛋一样哈哈大笑。路彦忽然觉得很难受、很不甘心,只能狠狠地咬紧牙关。

  来到要进入住宅区前的地方时,他发现主要干道旁的人行道上有座公共电话。他一边惊讶这种地方竟然会有公共电话,同时毫不犹豫地冲进电话亭、拿起话筒、按下红色按钮。连上一一九的总机之后,他的心脏鼓噪得几乎要跳出来。

  「乌谷第二国中里有人死了……她是被杀的。」

  在对方回应之前,路彦使将电话挂断。挂断电话后,他拿着话筒的手仍不住发抖,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因为寒冷,还是出于恐惧。

  回到家里,玄关的灯是亮的。父亲还没有回家。他打开门,不发出一点声响,悄悄进入屋内。客厅跟他出门时一样,流泻出电视的声音。

  他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进入自己位于二楼房间的那一瞬间,浑身力气猛然被抽干,路彦倒卧在床上。他将脸埋入柔软的床单里,仿佛夜晚的学校、殴打人的男人、从窗户一跃而下的齐藤,这全都变成一场梦。

  他恍惚地思考起死亡的意义:明天可以不用去学校,不用再念书,什么都不用再思考。总觉得好像可以变得很轻松。

  选择死亡的齐藤,让人一跃而下的冲动,推波助澜的言语……对了,他忽然想到今天的第五、六节课的家政课是料理实习。放学后,留在教室里的三个女生在聊实习课上做甜点的事。

  「今天真是糟透了!都是埴轮(注1〕没有看好烤箱,我们这组的杯子蛋糕才会有一半都烤焦。」(注1 日本的古坟里或其周遭的土制装饰品。)

  「我知道。那真是太过分了,她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埴轮」是齐藤的绰号。一开始是某人说齐藤长得很像社会课本照片中的埴轮,后来这个绰号就这么固定下来。

  「明明只让她负责注意烤箱和收拾东西而已。」

  「咦?那家伙没有做面团吗?」

  「因为大家都说不想吃埴轮碰过的东西嘛!」和埴轮同组的女生噘起嘴说。

  「我懂!」其他人随声附和,笑成一团。当然,齐藤并不在场。

  「她真的长得很丑耶!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很火大。」

  「虽然她很瘦,就像皮包骨一样,好像骷髅头。」

  齐藤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成为众矢之的,并不是今天才开始的事。

  路彦收拾好东西,来到走廊。

  他的心脏漏了一拍。因为当事人正微微低着头,站在讲台侧边的门前。门内正在大合唱她的坏话,连门外都听得到。齐藤和路彦四目相接,旋即别开目光,往走廊的另一头奔去。

  虽然齐藤的鼻子有点塌,脸上还有雀斑,但路彦不认为齐藤长得像大家所说的那么丑。她并没有错,什么错也没有……这是路彦唯一确信的一件事。

  风将窗户吹得喀哒作响。虽然时钟的指针已经指向凌晨一点,但路彦还是睡不着。即使闭上眼,他还是会回想起来,同样的景象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脑海中上演——齐藤跳跃的瞬间,仿佛长出翅膀、从窗户飞出去的瞬间。但是,人类的背后没有长翅膀,所以她坠落了,向下坠去。

  齐藤并不是想飞。路彦在破晓时分发现她其实是想坠落的。

  这时,蓝白色的光线从窗帘的缝隙射入。

  ◇◆◇

  这世上即使有一个人死了,早晨仍和往常一样,没有任何改变,依旧是二月寒冷的早晨。走到外面,呵出的气息还会冻成白雾。即使戴上手套,指尖仍冷得刺骨。

  齐藤身亡的事在晨间新闻被播报出来。路彦没有看到新闻,不过在吃完早餐后,母亲婉转地告诉他这件事。老实说,他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才好,所以只是低着头不发一语。母亲大概是误以为他因为同学猝死而受到打击,打量他的脸一会儿后担心地问:「今天要不要请假?」

  才刚踏出家门一步,路彦忽然觉得去学校是一件很恐怖的事。那似乎是对于某种可能发生的变化而产生的难以言喻恐惧。

  他路过昨天晚上打电话的那座公共电话亭。一走过车站前,便有一群穿着同样制服的人往相同方向迈进,自己也加入其中。

  「喂,加纳。」

  昨天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许多事,都随着那一声呼喊烟消云散。路彦停下脚步,转过身去,视野旋即被长尾健太魁梧的身躯填满。光是看到长尾眯细的双眼和心情恶劣的嘴角,就让路彦吓得心脏也为之颤抖。

  「早安。」路彦畏畏缩缩地打招呼,但长尾毫不理会,只是态度傲慢地问:「我的课本呢?」

  「对不起。」

  「对不起个头啦!就是因为我今天会被点到,所以才叫你去拿我的英文课本。我昨天一直在等你耶!」

  路彦下意识地抱紧手里的书包。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昨天晚上我想出门的时候,被妈妈发现……」

  长尾咂舌一声。

  「你干嘛不打电话跟我说啊!」

  「我、我被关在房间,连手机都被没收。啊,不过我有预习,笔记会借你看。」

    长尾冷哼一声,嘴角扭曲地说:「这是当然的啊!」不过,这大概不是理所当然的事。长尾健太长得很高,对于运动很拿手,长相不差,个性也很开朗。他的成绩在班上属于中上,应答态度积极,所以深得老师欢心,朋友也很多。

  长尾对其他同事的态度很普通,但是,为什么最讨人厌的部分只对自己表现出来?路彦觉得很不公平。长尾迈步前行,路彦连忙紧跟在后。连他都觉得自己像是金鱼大便一样。

  「喂,你觉得警察还在不在?」

  长尾转过身来问道,路彦马上联想到他是在讲齐藤的事。

  「很、很难说。」

  「死因不知道是自杀还是他杀,所以警察应该还在吧?不知道早上朝会时校长会不会有话要说?真希望早上可以因此停课。」

  长尾将脸块入围巾至鼻尖,吐出一口气。

  「我觉得齐藤一定是跳楼自杀的。」

  他们谈论的明明是同班同学,长尾却像在说某个不知名国家的事情一样,仿佛事不关己。

  「你为什么觉得她是自杀的?」

  长尾耸耸肩,说:「她的脸看起来就像是被逼到想死的样子。如果你听我的话去学校拿课本,搞不好会看到齐藤自杀的那一幕哦!」

  这时,长尾黏在路彦身上,态度亲腻得很不自然。

  「喂,如果电视台来采访该怎么办?要是他们问我「齐藤是怎么样的人」,总不能真的告诉他们「她在学校被人欺负」或是「她很丑,个性又阴沉」吧?如果被问到,你会怎么回答?」

  虽然路彦不想回应长尾的问题,但是他知道默不作声的话,便会惹长尾不悦,所以敷衍地回答:「就说她是个很乖巧的人吧。」

  他们已经可以看到学校正门,但是周围没有长尾所期待的电视台摄影机或是记者。相反的,有几名老师站在学教附近的路上,催促学生尽快进入学校。

  正门也有两名老师站岗,气氛很明显有别于以往,充满紧绷的气息。齐藤之前倒卧的榆树四周覆盖着蓝色塑胶布,只要有学生想凑上前去看热闹,便会被神情凶恶的老师赶走:「快回教室去!」

  他们进入学校,爬楼梯上到四楼。走廊上几乎没有学生,教室前还放置许多书包。路彦一开始感到疑惑,但他马上就知道理由。只见二年F班教室的门上被贴一张用红字写着「禁止进入」的纸张,隔璧班的导师则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门前。

  隔壁班的导师一脸严肃地说:「把书包放在走廊上。今天要举行临时朝会,大家全都移动到体育馆。」

  整座体育馆闹哄哄的,大家似乎都在谈论死去的齐藤。从四面八方可以听到各式各样的声音、声音、声音,还有一再被提起的名字。

  「那个跳楼的人是从二年F班教室跳的吗?」

  路彦听到背后传来这样的声音,可见女学生的制服胸口上别着一年级的校徽。

  「好像是哦,社团的学长说只有二年F班的教室不能进去。我去参加社团的晨练时,教室下方的花圃周围还没有用塑胶布围起来,所以我有看到哦,变成深红色的红砖瓦……」

  路彦想像沾满血的红砖瓦,与像人形模特儿一样倒卧在地的齐藤样子重叠在一起。他忽然觉得很想吐,很恶心。

  这时,从体育馆的台上传来号令,学生们依照年级、班别、座号整队。一开始是校长出来,带着沉痛的表情向大家告知齐藤的死讯。

  「齐藤仁美的个性非常认真,也很有同理心……」

  路彦听到身边传来啜泣的声音。他不着痕迹地朝声音来源瞥去,不禁大吃一惊。那个昨天说齐藤「长得很丑,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很火大」的女生,现正哭得满脸通红,被旁边的女生抱着肩膀,大大地抽噎着。

  她是真的感到难过吗?路彦实在很想这么问她。全班都无视齐藤的存在,没有人愿意跟她说话。这样的齐藤死了,为什么会难过?有什么好难过的?那只是受气氛感染的伪善眼泪。那张哭得红咚咚的脸,是一只理应遭人鄙视的虚伪猴子。

  临时朝会大约两小时就结束,不过,只有二年F班的学生在朝会结束后仍被留在体育馆。担任导师的数学老师寺馆惨白着一张脸却双眼泛红,开口迸出的第一句话是「老师相信大家」。

  「老师认为,二年F班是一个有同理心、会互相帮助的班级。」

  没有学生窃窃私语。

  「关于齐藤死亡的原因,是否有人心里有底?比方说,她看起来似乎有什么烦恼,或是曾经找谁商量……」

  整座体育馆被沉默所支配。

  「再琐碎的事都没关系,有没有人知道些什么?」

  没有人说话,当然没有人敢说。真是美好的团队合作,差劲的同班同学。

  寺馆的脸上浮现松一口气的表情。他一定是刻意遗忘国中生是一种会玩手段的生物。

  「如果有人想起关于齐藤的任何事,随时可以来找老师。」

  精神喊话结束了。他们离开体育馆回到教室时,那张「禁止进入」的纸张已经不见。进入教室后,看到讲台正前方的座位上摆着一只插上鲜花的花瓶,路彦的心脏不禁漏跳一拍。

  看是看到了,却没有真实感。不过,齐藤仁美确实已经身亡。这是现实。

  学生轮流窥探窗户下方,路彦也去看了。蓝色塑胶布已经被撤走,齐藤之前倒卧的地方摆着一束花,只有那里的泥土颜色比其他地方深。

  「总觉得有点冷,背脊都发寒了。」

  坐他旁边的女生抱着肩膀,瑟瑟发抖。前面的女生闻言,回过头来。

  「窗户有打开吗?」

  「感觉阴森森的……该不会齐藤在附近吧?」

  前排的女生瞬间绷起脸。

  「讨厌,你不要说那么恐怖的话啦!」

  「可是我觉得很阴森嘛!我一点都不想跟她有任何牵扯……」

  班上大部分的人一定都会找同样的借口,路彦也一样。因为不想被排挤在外,所以迎合大部分的人而无视齐藤。有时候,路彦的心里会掠过一丝罪恶感。那是一种无法言喻、奇妙的连带感。不过,觉得他和齐藤之间有一点共通性的只有自己,对齐藤来说,路彦或许仅是一个「敌人」而已。

  ◇◆◇

  齐藤身亡的新闻只有在案发翌日播报,再隔一天,连地方新闻也没有再提及女国中生自杀的事。

  路彦听班上几个女生说她们被警察叫去问话,不过男生似乎没有人被问讯。

  齐藤摆上鲜花的桌子约莫两个礼拜后,从昨天起被移到教室的角落,因为班上换了座位。总觉得那张桌子在明天甚至今天就会消失,光是看着便让人觉得哀伤。一个人的存在,在消失时有其顺序——名字,回忆,记忆。已经没有人提及齐藤的名字,她的桌子也几乎要消失。这一定就是第二阶段。

  路彦回想起那个「推了」齐藤一把的男人。他很在意那个男人有没有被警察逮捕,不过不知道该怎么确认。打电话报警时,会故意说「有人被杀了」,是因为他希望那个男人被警察逮捕。

  换完座位后,路彦坐到靠走廊的一侧,从前面数来第二个位子。在他还没习惯新的座位之前,一天就这样结束。虽然还没有习惯新座位,可是每当有人出入时,总是会带来一阵风,让路彦深刻体会到这个地方有多冷。那是个让人在冬天时不会想再坐第二次的位子。

  当路彦将课本塞进书包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的背部猛然一震,缓缓回过头去,眼前出现长尾那张笑得灿烂的脸庞。

  「喂,一起回家吧。」

  尽管路彦在心里摇头,嘴上还是回答「好」。他从书包里拿出钱包,放进制服的口袋。

  「我去一下洗手间。」

  路彦留下长尾,一个人去厕所。他将自己关在厕所的隔间内,确认钱包里的数目,里面只有三百圆。和长尾一起回家时,长尾一定会叫自己请客,三百圆根本不够用。但是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他也没办法。

  回到教室,长尾的身边多出香西和宫田两个人,形成最糟的三人组。

  「抱歉,我回来晚了。」

  那三个人都露出笑容,用讨人厌的嘴脸贼笑着。路彦强压下不好的预感,发现他的书包不见了。

  「你们有没有看到我的书包?」

  长尾细眯起眼问道:「什么?」

  「我的书包……」

  「不知道。」长尾摆出一副听不懂的样子,明明就是他藏起来的还装傻。路彦知道如果质疑,诘问长尾:「是你藏起来的吧?」反而会让对方恼羞成怒,所以只好在教室里四处寻找。长尾在路彦的椅子上,一边看着他笑,一边跟香西和宫田两个人说话。

  不管路彦怎么寻找,教室里就是找不到他的书包。蓦地,他察觉到长尾的目光一直不经意地瞥向窗户。路彦心想「不会吧」,半信半疑地走近窗边,可是在他看得到的地方并没有任何书包的踪迹,长尾又不像是把他的书包丢到窗外。

  「啊!」

  找到了。他的书包被放在隔两扇窗户的下方,稍微突出的水泥块上。伸手去拿应该是拿得到,不过那扇窗正是齐藤跳楼的地方。

  真讨厌……路彦虽然有点抗拒,还是走近那扇窗。他探出身体、伸长手,就在抓住书包的瞬间,背后被人冷不防用力一推,眼前的景象猛然晃动。

  「哇!」

  感觉就要坠落了,但是旋即被人甩力拉上来。路彦抱着书包,蹲坐在窗户下。他的额头直冒冷汗,膝盖不停发抖。一种既视感袭来:强劲的风吹扬的头发,像电影一样跳下之后传来的钝重声。

  他的眼前是穿着制服的双腿,宛如栅栏一般将他团团围住。

  「我只是跟你开个小玩笑而已,对吧?」

  长尾询问站在左右的香西和宫田,那两颗头颅只会点头。

  「回去吧。」

  那三人离开教室,留下因腿软而跌坐在地的路彦。明明是长尾说要「一起回家」,看来他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会对路彦做这种事的,包括长尾在内只有他们三个人。他并没有像齐藤一样成为全班的公敌,所以情况还好一些……路彦紧紧抱住书包,如此告诉自己。

  ◇◆◇

  书包被藏起来是前天的事,今天长尾又说「一起回家吧」,于是他们四人放学后来到一间连锁速食店。

  一走出学校,长尾就说:「肚子饿不饿?去吃一些东西吧。」但路彦的钱包里只有一百八十圆。不到星期一,他拿不到下礼拜的零用钱。

  由于长尾一定会叫他请客,路彦心想总比事后才说自己身上的钱不够好,所以决定先表明:「我今天没有钱。」

  长尾「哦」了一声,拍拍路彦的肩膀说:「没关系,你一起来吧。」路彦单纯地想,难得长尾会有打算请客的时候。

  进入速食店后,他们先占好座位。长尾说「我去买」,询问过大家要点的东西便走去柜台。三分钟后,他单手拿着托盘回来。

  搁置在桌上的托盘里放了三杯果汁和三份薯条。除了路彦之外的三个人,同时将手伸向食物。

  「请问我的份呢……」

  听到路彦怯怯地询问,长尾「咦」了一声,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不是没有钱吗?」

  路彦不敢说自己身上的钱还够买果汁,只好垂着头。另外三人丝毫不在意路彦没有东西吃,尽情地聊天,畅快地喝饮料。在杯子里弹跳的碳酸气泡和香气四溢的炸薯条,口腔里屯积的唾液和想吃的心情,这反而让路彦显得更加悲惨。

  「你看起来一副很想吃的样子耶。」

  坐在旁边的长尾打量着路彦的脸,然后拿起一根薯条伸到他面前,仿佛在叫他吃一样。路彦咽下一口唾液,微微张开嘴巴。但在他的脸靠近薯条的瞬间,薯条蓦地从他眼前消失,跑进长尾的口中。

  「他刚才那副蠢样子,你们看到了吗?简直跟我家养的狗一模一样!」

  三个人爆笑出声,路彦低垂着头,从脸红到耳根子。他想配合气氛,试着「哈哈哈」地笑几声,却只是徒然让嘴角不自然地扭曲。

  约莫十五分钟后,眼前的食物被吃得精光,这让路彦的心情总算变得轻松一些。他不断看手表,等到五点三十分就从座位上站起来。

  「我差不多该走了,我还要去补习。」

  除了恶整路彦时,都对路彦视而不见的长尾转过头来,抬头看向路彦。

  「翘掉啊。」

  「可是,如果不去补习班,他们会跟家里联络,我会被妈妈骂。」

  「我帮你打电话去补习班,就说我是你哥哥。」

  「我没有做过那种事……」

  路彦已经委婉拒绝,但长尾还是不死心地说:「把电话给我。」路彦心不甘情不愿地将手机交出去,长尾立刻联络补习班,谎称自己是加纳路彦的哥哥,说弟弟感冒发烧,今天想要请假。

  「这样就行了吧?现在大家一起去电玩中心吧!」

  三人鱼贯走出速食店。路彦将大家留下的托盘还回柜台后,连忙追上其他人,以免被他们丢下。即使去电玩中心,他身上没有钱也无法玩乐,只能羡慕地看大家兴高采烈地打电动的样子。

  路彦不想去,实在不想去。可是违抗长尾的话,会惹他不高兴,这样他下次不知会使出什么手段来恶整自己。二月还有十天就结束了,距离第三学期的结业式只剩下一个多月的时间。 升上三年级便会重新分班,分班后他一定不会再和长尾有任何关连。天色很暗,寒风也冷得刺骨。路彦瞥了手表一眼,忖度着到底要几点才能回家,瞬间忧郁了起来。

  ◇◆◇

  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八点。在公园一隅的灌木丛里,路彦捂着脸跌坐在街灯下,从人行步道上看不见这个地方。有生以来,连父母都不曾动手打过他。所以被人掴耳光这件事,让他受到一股无法想像的打击。

  掌掴的人——长尾高大地耸立在他面前,仿佛阻挡着他一样。

  直到刚才为止,四个人还一起玩耍。在电玩中心里,长尾很难得地出钱让路彦玩乐。一场游戏只要三百圆。虽然只能玩一次,路彦还是很开心。可是到了要回家时,长尾却说他让路彦玩了游戏,所以路彦要付那部分的钱。

  当长尾出钱让他玩游戏时,他就隐隐约约察觉到长尾不安好心。所以当长尾叫他付钱的时候,路彦心里只想着「果然如此」。可是,长尾命令路彦支付的金额是「六千元」,那是三百元的二十倍。

  「我没有那么多钱啊。」

  「去跟你爸妈说你有想买的电动,叫他们给你钱啊。你爸是医生吧?那不是超有钱的吗?」

  不过,父亲是个很严厉的人。如果路彦吵着想要买电动,父亲绝对不会给他钱,一定会叫他存下零用钱去买。母亲虽然温柔,但是太过依赖父亲,若是跟她讨零用钱,她一定会跟父亲商量,所以结果还是一样。

  「我父亲真的很严厉,所以……」

  这不是长尾第一次开口向路彦要钱。他经常对路彦说:「我有想买的CD,但是现在零用钱不够,你能不能先借我一点?」于是路彦曾一千圆、两千圆地借给他很多次,但是长尾一次也没有还过钱。

  虽然路彦很不想把钱交给长尾,但若不这么做,长尾马上会生气,恶整他的手段也会更加狠毒,所以路彦只好听从长尾的要求。在没有零用钱的时候,路彦就把从小学开始存的钱提领出来交给长尾。可是最近长尾要钱要得很频繁,路彦的存款在不久之前终于变成零。

  「真的很对不起,可是我已经没有存款了。」

  路彦低头道歉。他觉得现在清楚表明自己没有钱,总好过答应要给钱最后却交不出来。虽然一样会惹恼长尾,但是现在不要让他抱持期待,结果一定会比较好。

  长尾并没有气得暴跳如雷,沉默持续着。由于和平常的发展不同,令路彦纳闷地抬起头,结果右颊冷不防被人掴了一掌。掌掴的力道让路彦的的上半身直直栽进灌木丛里。

  长尾用冷若冰霜的眼神俯视他,接着低嚷一声「无聊死了」。

  「你真的无聊死了!光是看到你的脸就让我很火大!」语毕,长尾冷不防踹向蹲伏在地的路彦胫骨。

  好痛、好痛,真的好痛!快阻止长尾,快让他停下来……路彦怀抱着希望看向长尾的背后,然而香西和宫田只是饶富兴味地扬起嘴角,一动也不动,模样似乎在笑。他是想要逃命的猎物,而像一只猫在玩弄老鼠似地踹着路彦的长尾则命令另外两人:「喂,好好按住这家伙的手!」

  「你、你要做什么!」

  路彦的双手被人压住,身体无法动弹。不一会儿,他的皮带被人解开,内裤连同长裤被人一把扯下。腰部以下感觉到冰冷的下一秒,他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不、不要!我不要!」

  好冷、好丢脸,路彦奋力挣扎着。自从懂事以来,他从不曾在任何人面前暴露过下半身。

  「把他的上衣也脱了!让他全裸!」

  「不要!不要!」

  路彦拼命踢动双脚,长尾冷不防地离开,只见长尾捂住嘴角低声呻吟,吸了吸鼻子后拿开手一看,发现掌心一片殷红。路彦似乎在不知不觉间踢中长尾的脸。

  长尾「呸」了一声,吐出一口夹杂血液的口水,不发一语地用力往路彦的胯下踏去,力道大得甚至发出「啵喀」的声响。

  路彦甚至连想叫都叫不出声,这股痛楚几乎让他窒息。他挥开紧抓住自己的双手,按住胯下,紧咬着牙关。

  当他因胯下的剧痛而呻吟时,长尾又用鞋尖踹了他的腹部两次。他无法顺畅地呼吸,宛如一只缺气的金鱼一样,嘴巴不断开合着。

  「喂,做得太过火不好吧?」

  耳边响起宫田语带踌躇的声音。

  住手,快住手。求求你。好痛,好痛,好痛。

  「发生齐藤的事件后,老师现在对欺负事件很敏感。」

  香西抓住呼吸急促的长尾的手,把他从奄奄一息的路彦身边拉开。长尾再次「呸」了一声,用力踩路彦的制服长裤。

  「把这个丢到水池里!」

  宫田听令捡起制服。长尾挥开香西,一脚踹向路彦裸露的臀部。

  「站起来!就这样绕公园一圈!」

  路彦虽然听到长尾的声音,但是他站不起来。他痛到站不起来。

  「我叫你站起来啊!」

  长尾用力踩上路彦的腹部,鞋跟陷到腹部里。路彦「恶」了一声,就着横躺的姿势开始呕吐。

  「哇!好脏!」

  路彦看到香西慌张地跳开。长尾一边笑一边不屑地说「你活该」,然后一次又一次用力踹他的后背。每当长尾踢他的背,他的身体就会反射性地弹跳。「死亡」这个字眼掠过他的脑海。再这样下去,他一定会死。好可怕,好可怕!

  「救、救我!」

  路彦竭尽全力大喊。本来还在笑的长尾脸色丕变,慌乱地捂住路彦的嘴巴。

  「不要叫得那么大声,白痴!」

  被人捂住嘴巴,让死亡的恐惧瞬间倍增。路彦用力咬长尾的手指,嘴巴一旦重获自由,又继续大喊:「救命啊!」

  「我叫你闭嘴!」

  长尾推倒路彦,双手掐住他的脖子。路彦想推开,却怎么也拖不开。而且,长尾手上的劲道越来越强。

  他无法呼吸,无法发出声音。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他张大嘴巴,意识逐渐朦胧,眼前的景象也变得模糊。

  「你再不住手,那孩子会死哦。」

  在路彦就要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听到一个慵懒的声音。脖子上的束缚解开了,大量的冷空气灌入体内,使得路彦剧烈地呛咳着。

  「你想去感化院的话,我也不会阻止你。」

  路彦咳得眼中泛泪,抬起头来只见一名年轻男子站在灌木丛的彼端,年约二十岁,身着二手衣裤般的牛仔裤和蓝底缀有白线的夹克,精短的头发是金色的。他似乎在嚼口香糖,嘴角发出咀嚼的声音。

  「喂,看你们的制服,是鸟谷二中的吧?」

  长尾对男人的询问微微点头。大概是对突然出现的男人充满警戒,长尾目露凶光。

  「大概是两个礼拜前,你们国中有个女生自杀了,对吧?她叫齐藤仁美。你们知不知道有谁跟她比较要好?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都没关系。」

  香西和宫田互看一眼,不解地歪着头。

  「倒在那边的小鬼,你知不知道?」

  路彦缓缓地站起来,腹部和背部等被长尾踢过的地方都阵阵发疼。他察觉到男人的目光饱含露骨和无礼,不禁在意起男人究竟在看什么。然后,当他发现男人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自己的胯下时,不禁慌乱地弯起背脊,用双手挡住胯下。瞬间,男人爆笑出声。

  「你是男的啊。」

  看到路彦点头,男人这次指着长尾等人捧腹大笑。

  「你们连男人也要上啊?他有老二,你们竟然还硬得起来。你们只要有洞可以插就好吗?真是一群鲁莽的傻子。还是说你们是同性恋?」

  长尾的脸涨得通红。男人似乎觉得自己说中了,不断叫着「同性恋、同性恋」,一个人笑得肩膀不住颤动。

  「滚开,白痴!」

  长尾朝男人大吼之后,又泄愤似地踹路彦一脚。

  「喂!」

  男人低哑的声音让长尾吓到背脊不住打颤。刚才还笑个不停的脸庞丕变,瞪视长尾的目光有一种令人慑服的魄力。

  「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

  他沉着声缓缓开口,那种眼神、措辞、态度……这个男人说不定是流氓。血色倏地从长尾脸上退去。男人在牛仔裤后方的口袋翻找,掏出某样东西,「喀嚓」一声弹跳出刀刃。

  「要不要我现在干掉你们,让你们那张嘴再也说不出这种嚣张的话?」

  香西「哇」地大叫,拔腿就跑。长尾和宫田也惊慌失措地狂奔而去。灌木丛里只剩下路彦和那个男人。

  路彦不想和流氓扯上关系,也想像长尾等人一样逃跑,可是他没穿内裤,甚至连想站起来都做不到。男人手里拿着刀,越过灌木丛。路彦双手抱住头,嘴里不断说着「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男人蹲在他面前,不解地歪着头。

  「你在道什么歉啊?」

  「请、请你不要杀我,求求你!」

  男人「唉」地嘟囔一声后,将刀子折叠起来,收进口袋里。路彦这才小心翼翼地放下覆盖住头的双手。

  「你国一吗?」

  男人打量着他的脸,路彦摇摇头。

  「国二吗?」

  路彦微微点头。

  「和你在一起的那群人是你的学长吗?」

  路彦又摇头,男人「哦」了一声。

  「你那么瘦又那么矮,在看到你的老二之前,我还以为你是女人咧!」

  男人抓住路彦的手腕,强硬地拉高他的双手,然后仔细观察他的胯下。

  「连包皮都还没剥落,根本是个小鬼!」

  路彦挥开男人的手,挡住自己的胯下,连耳根子都羞得通红。男人见状笑出声。

  「你的制服裤子怎么了?」

  「……被、被、被丢到……」

  男人眯起眼,皱起眉头。

  「你咕哝些什么啊!我听不见!」

  「被、被丢到水池里。」

  那是一座有埠头的大水池,可是路彦不晓得制服裤被扔到哪一带。

  「真拿你没办法。」

  男人喃喃地站起来。

  「你就光着老二回去吧。」

  「我、我不要!」

  「不要个屁!我不知道你是和他们打架还是被欺负,总之你会被他们打着玩,都是因为你太弱了!如果不想再像这样悲惨地光着老二,就要抱持着「妈的,下次绝对不会输给你们」的心态!」

  「我绝对不要这样回家!借我手机,我打电话给妈妈,请她帮我拿裤子和内裤过来……」

  瞬间,他的脸颊响起一阵清脆的声响。在他意识到自己被人掌掴之前,另一边的脸颊也被打了一记耳光。

  「你这没种的混帐!」

  男人在他耳边咒骂一声后越过灌木丛,转眼间那道背影变得越来越遥远。路彦呆愣在原地。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差点就要死了,还遇到这么悲惨的事,男人却不肯出手救他。

  他被拋弃了,孤寂的心情让他忍不住流下眼泪。路彦蜷缩成一团,像只小狗似地嗷嗷哭泣。好冷,身体不断打寒颤,他说不定会这样冻死。

  路彦一个人在灌木丛里约莫过了三十分钟,被来公园巡逻的警察救走。他被带到附近的派出所,身上包裹毛毯、喝着热牛奶时,母亲神色仓皇地跑进来。她紧紧拥抱儿子,眼泪扑簌簌地流下。

  路彦对警察和母亲谎称,自己从补习班回家时,被一名陌生男子袭击。当被问到「对方长得怎么样」时,他便描述金发流氓的容貌。

  他们花费一个小时完成报案,好不容易才离开派出所,路彦又被忧心他伤势的母亲带到医院检查。因为那间医院是父亲的职场,所以即使不是看诊时间,仍特别为他治疗。要治好全身的挫伤,需要一个礼拜的时间。虽然他被人像沙包一样殴打,不过幸好没有骨折。

  回到家时已经是凌晨一点。进入浴室前,他从洗手台的镜子看到自己的身上到处都是淤青,看来伤势不轻。其中最醒目的,莫过于残留在脖子上的手指形状淤血。回想起自己差点丧命的事,直到现在他还是会忍不住打颤。

  长尾等人的事,他没有对任何人说。或许向人倾诉后,他会觉得好过一些。虽然心里曾闪过这个念头,但是即使他说自己被长尾等人殴打,那些家伙也不可能这么简单坦承自己的罪行。尽管他全身都是淤血,可是,没有证据可以证明那些淤血是被长尾踹出来的。

  即使供出那三人的名字,说自己身上的伤是他们造成的,但如果没有证据,事件便会被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事后只会招致他们的怨恨,他们对他的虐待也可能会变本加厉。与其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中,不如相安无事地忍耐一个月,接着二年级就会结束了。升上三年级,便是他梦寐以求的重新分班。

  路彦躺在床上,被踢打的腹部和后背都阵阵作痛。他明天不想去学校,不想见长尾,也不想看到他的脸。长尾一定会对他说些什么。

  要是长尾死掉就好了。比方说在火灾中烧死、被歹徒刺杀,或是被人推落月台。如果没有长尾,他就不用受这些折磨。路彦的脑海、心里都是一片深沉的黑暗,这些黑暗是长尾的存在所造成的。

  或许自己会下地狱。可是他去的那个地狱,应该会比长尾和其他人去的地狱还要好一些吧。

  ◇◆◇

  二月结束的那一天,放在教室一隅的齐藤桌子也被收起。这么一来,除了记忆之外,齐藤的存在再无栖身之所。

  八点二十分,早上班会开始的五分钟前,路彦一如往常地来到学校。他和坐在自己前一排的同学四目相接,对她说「早安」时,对方却一脸嫌恶地转过头看向黑板,完全没有搭理他,接着便和旁边的女生窃窃私语。

  「一大早就被加纳打招呼,真倒楣!」

  他只是简单打声招呼而已,却被人说了很过分的话,让他觉得很伤心。那是没有显露出来的心伤,而且越来越深。

  约莫十天前,自从被长尾殴打之后,班上同学就开始疏远路彦。他们故意用路彦听得到的声音,说他很阴沉、感觉很惹人厌。他是继齐藤之后的新标的,推荐者一定是长尾等人。

  每次听到笑声,他都会觉得同学们好像在嘲笑自己;如果有人压低音量说话,他便会怀疑对方是不是在说自己的坏话。他从以前就知道,这是一群糟透的同班同学。他无法相信任何人。每个人都是伪善者、都是骗子。

  希望三月赶快结束。这么一来,就可以跟这些人永别,他也无须再去胡思乱想很多事情。

  铃声响起,导师走进教室,早上的班会马上要开始,这让路彦松一口气。只要班会或课堂开始,窃窃私语便会减少,肆无忌惮的恶言也会变少,他的被害妄想可以小歇一阵子——直到下一次休息为止。

  ◇◆◇

  这一天冷得刺骨,从早上开始雨就没有停过。路彦撑着蓝色的雨伞,快步走在车站前的大马路上。

  打从一走出学校正门,长尾等人便一直尾随在后。不管他加快或是放慢速度,他们之间的距离都没有改变,让人感觉不太舒服。

  弯过那个转角就可以看到补习班所在的大楼,长尾等人一定不敢追进大楼里。可是,距离入口只差几步的地方,有人唤了他的名字。

  「一起玩吧,加纳。」

  路彦缓缓回过头,看到长尾对他笑得很灿烂。对方已经两个礼拜没有找过自己。见路彦迟迟没有回应,长尾冷不防地踢一下球鞋。

  「你最近很孤僻哦,一放学就马上回家。」 .

  「……因、因为我要补习。」

  「你就算没有念书,头脑也很聪明吧?不用那么认真,随便念一下就好啦。今天陪陪我们吧。」

  公园里那段痛苦又羞耻的记忆在路彦的脑海中苏醒。不知道长尾这次又会对自已做出什么事,路彦全身警戒着。

  「一起玩吧。」

  长尾轻拍一下路彦的肩膀。讨喜的笑脸、爽朗无比的举止,让人几乎要相信他是真的想和自己好好相处。

  但是……路彦用力摇头。这是不可能的事,这只是长尾一贯的伎俩。

  「我不想向补习班请假,所以我不能去玩。」

  长尾本来兴高采烈的表情因为那一句话而变得冷峻。

  「你讨厌我们吗?」

  虽然很讨厌他们,但是率先被对方挑明,让路彦很难做出肯定的回答。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是不是对我们有什么误会?看来我们还是得好好聊一下,去那里谈谈吧。」

  长尾的目光瞥向小暗巷。如果被带到没有人的地方,他就真的完了。路彦赶紧说声「对不起」,匆匆点个头便往补习班入口跑去。

  只差几步便能进入建筑物的地方,几只手指毫不留情地抓住他。他被人用力一拉,雨伞掉落在地,甚至无法捡起雨伞,在雨中就要被人强行带走。

  「不要!我不要!」

  路彦一抵抗,长尾便语带恫吓地说「我不是说了只是想跟你聊聊吗」。路彦露出畏怯的样子,长尾则追击似地使劲踢他的球鞋。

  「啊,打扰一下。」

  长尾的动作戛然而止。

  「你们是鸟谷二中的吧?我有事情想问你们。」

  路彦觉得那个慵懒的声音很熟悉。

  「大概一个月前吧,你们学校……」

  那个人撑着透明塑胶雨伞,染着一头金发,身穿蓝底饰有白线的夹克。男人的话才说到一半,便露出疑惑的表情说:「奇怪?我好像在哪里看过你们。」

  男人的话声甫落,长尾等人便心慌意乱地做鸟兽散。男人喃喃说一声「搞什么啊」,然后目不转晴地看着淋成落汤鸡的路彦,冷不防「噗哧」地笑出声。

  「你是之前那个光着老二的小子吧?」

  在大马路上被人劈头说「光着老二」,让路彦羞得满脸通红。

  「在那之后你真的光着老二回家吗?」

  男人兴致盎然地询问,路彦抿紧嘴唇。

  「后来警察先生救了我!」

  男人「哦」了一声,摸摸下巴。

  「你该不会哭着跟条子说「我的老二好冷」,要他借你警帽来挡住前面吧?」

  「警察先生把他的外套借给我啦!」

  男人耸耸肩说「什么嘛,真无趣」。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路彦觉得这个人不仅是个白痴流氓,还是个大混蛋。

  「刚才那些人是之前痛扁你的家伙吧?他们还继续纠缠你啊?」

  路彦抱紧书包垂下头。

  「你就是太孬种,才会被他们欺负,笨蛋!」

  男人不仅不同情他,还骂他是笨蛋,这让路彦怒火中烧。

  「我才没有错!」

  「这不是有没有错的问题。因为你太弱才会被欺负,这是这个世界的道理。」

  「这样太奇怪了。」路彦反驳,男人则是自信满满地说:「有什么好奇怪的?因为太弱、太孬才会被欺负,就像你一样。想要赢得胜利,就去和他们打架,紧咬着他们不放,直到几乎要杀死他们的地步。」

  路彦受那双强而有力的眼眸深深吸引着。这家伙是个流氓,也是个坏男人。他说的话净是一些歪理,而且想用暴力解决问题根本是错的。路彦知道这些……但是,他无法否定自己真的觉得男人很帅气的感情。

  这时,电话铃声冷不防地响起,男人匆匆忙忙从夹克拿出手机。

  「哦,是我。是、是……我、我马上回去事务所,是。」

  男人挂断电话后,在夹克和牛仔裤的口袋里搜寻一阵后,不耐烦地咂舌一声,接着和路彦四目相对。

  「借我钱,一千圆就行了。」

  路彦有一种预感,借钱给他绝对是有去无回。见路彦迟迟没有回应,男人说了声「快拿出来」,一把抢走路彦的书包,擅自拿出钱包,从中取出路彦昨天才得到的一千圆零用钱。将千圆纸钞塞入夹克口袋后,男人俯视路彦一眼。

  「不要用那种怨恨的眼神看我,我不是说了会还你吗?人在有困难时本来就应该互助合作,我刚才不也帮你赶跑那些欺负你的人?」

  然后,男人将再也毫无用处的书包塞还给路彦。

  「再见。」

  男人转过身,朝车站的方向快步走去。直到连他的背影都看不见了,路彦才发现自己不仅忘记问对方的手机号码,甚至连男人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而且男人也没有问路彦的名字。这样一来,男人绝对不可能还钱。

  对方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还钱——过了很久之后,路彦才察觉到这件事。

  ◇◆◇

  翌日,路彦一如往常在早上的简短班会开始前五分钟进入教室。

  他将课本和笔记本从书包拿出来,放进抽屉。因为课本很重,所以也有学生将课本一直放在抽屉里,但路彦则是每天都会带回家,不然便会沦为长尾等人恶作剧的对象。他的课本曾被他们涂鸦过,也不只被他们弄丢一、两次。

  「喂。」

  长尾过来找他说话,令路彦浑身警戒。因为昨天发生过那件事,不知道长尾会对他说些什么。

  「你认识那个流氓吗?」

  前一排的女生偷偷瞥了路彦一眼。

  「那个一脸凶恶的金发家伙是流氓吧?」

  路彦的脑海中浮现那个向他借一千圆,他却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身影。

  「……我不知道。」

  「对方不是认识你吗?」

  路彦想起那个骗子的训诫「想要赢得胜利,就去和他们打架,紧咬着他们不放,直到几乎要杀死他们的地步」,紧紧握住双手。

  「吵死了!我不是说我不知道吗?」

  路彦放声大吼。长尾半张着嘴、眨了两次眼,惊讶过后,表情开始扭曲,这时,上课铃声响起,导师走进教室。长尾狠狠瞪了路彦一眼,才回到自己的座位。

  路彦按住胸口,心脏鼓动得几乎要跳出来。这是他第一次违逆长尾、抵抗长尾。即使只是言语上的违抗,他还是赢了。

  不过,路彦的满足感只持续到中午以前,午休时间,长尾对莫名变得信心满满的路彦说「我有话跟你说」,将他找去顶楼,路彦也满不在乎地只身赴约。果不其然,他被长尾、香西和宫田‘

  宣告午休结束的铃声响起时,施加在他身上的暴力才结束。路彦蹲在屋顶的角落独自啜泣,同时没完没了地憎恨起怂勇自己违抗长尾的金发流氓。

  路彦想去上第五节课,在走下楼梯时,他忽然感到一阵恶心,便冲到厕所里呕吐一番。呕吐的时候,他感到很痛苦、很难过,于是在厕所里抽抽噎噎地渡过一个小时。

  直到第六节课,他才回到教室,却再也不敢将目光瞥向长尾所在的方向。

  ◇◆◇

  三月五日是结业式,学校课程也只有半天。路彦先回家一趟,傍晚再出门去补习班。

  天气很恶劣,北风也很寒冷,路彦将脸埋入围巾,缓缓地走着。明明才刚过五点,四周便暗得仿佛黑夜。

  距离春假还有二十天,亦即两个礼拜又六天。路彦衷心希望,要是明天开始便是春假该有多好。

  最近他很害怕去学校,因为长尾老是找借口将他带到没有人的地方施暴。虽然他尽可能留在有人的地方,但只要稍微掉以轻心,就会招来长尾的拳打脚踢。    路彦心想,这些事只要进入春假就会结束了,所以咬牙忍耐着。如果升上三年级还是和长尾同班……他极力不去思考这种可能性,不然他会真的想死。

  距离补习班所在的大楼约十公尺处,路彦发现男人的身影。蓝底白线的夹克——不论什么时候看到他,穿着打扮都没有改变的金发流氓。只见男人抓住每一个进入补习班的国中生说:「借问一下。」

  路彦暂时躲在大楼的阴暗处,观察男人的动向。直到课堂都要开始了,男人仍然没有要从补习班前离开的迹象。不得已之下,路彦只好用围巾遮住大半的脸,低着头从男人面前快速跑过。

  都是那家伙拙劣的训诫,才会害自己遭遇那些惨痛的经历。而且,他不认为男人会把一千圆还给自己。不仅如此!路彦觉得如果被男人发现自己,说不定还会被勒索更多钱。他已经不想再和男人有任何牵扯。

  「喂!」

  路彦经过男人身边,在进入补习班前被叫住。但他无视男人的叫唤,冲进大楼里。他觉得男人不敢追进大楼,所以当他在电梯前被人抓住肩膀时,着实吓一大跳。

  「干嘛无视我!」

  见男人一脸怒气冲冲,路彦以为对方要殴打自己,连忙用双手护住头部。男人见状咂舌一声,嘟嚷一句「感觉很差耶」,接着粗暴地将手伸入路彦的口袋。

  「钱还给你啰!」

  这句意想不到的话让路彦放下覆盖住脸的手,然后,他从口袋中掏出一张折得细细的千圆纸钞。

  「你那是什么表情!以为我不会还钱吗?」

  路彦不敢说自己确实这么想,只是摇头说「我没有」。男人露出贼笑,掐了掐路彦的脸颊。

  「不过,我本来在想,如果见不到你就私吞掉这笔钱。」

  被男人掐住的脸颊隐隐作痛。见得到就还钱,见不到就不还,这种做法实在是太自私。可是,男人还是追上来还钱……或许男人并没有想像中的坏。

  「这里真温暖,外头冷得让人受不了,我肚子又饿啦。」

  男人瞥向路彦右手中的千圆钞票。

  「喂,请我吃东西。你是有钱人吧?」

  「咦……」

  「麦当劳就行了,走吧。」

  才刚还完钱就要求别人请客,这么一来,还钱有什么意义?可是,路彦无法违抗这个很像坏人又很像好人的怪人,只好跟他一起走进附近的麦当劳。

  男人毫不客气地点了套餐,路彦闻到香味后也觉得肚子饿,便和男人点了同样的餐点。在付钱之前,路彦看向店里的时钟。补习班六点开始上课,现在已经过了上课时间十分钟。如果不去上课,补习班便会跟家里联络,事后母亲一定会大发雷霆。但是路彦觉得这样也无所谓,他今天莫名地很想要跷课。

  男人选择靠窗的位置,一边看着窗外一边吸烟。路彦将装有汉堡的托盘放在桌上后,男人便一把抓起汉堡,三口将它吃个精光,接着又用不餍足的目光热切望着路彦的汉堡。路彦见状说「这个给你吃」,将汉堡递给男人,这次也是在转眼间汉堡就被吃得干干净净。

  食物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路彦和男人之间却没有任何交谈。他不知道该跟男人说些什么,甚至连男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大哥哥,你是流氓吗?」

  原本看着窗外的男人转过头来。

  「是啊。」

  路彦之前就猜测男人是流氓,所以即使得到证实,也不会特别感到害怕。

  「不过我没有徽章。」

  「徽章?」

  「地位够高的人才能得到徽章,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一般人应该不会知道这些吧……路彦很想反驳,但没有把话说出口。

  路彦小口吃着炸薯条时,男人忽然对他勾勾小手指,他觉得男人似乎在叫自己,于是将两凑近。

  「这种事不能说得他大声……你知道茂手木族吗?附近这一代都是茂木手族的地盘。」

  路彦说「我不知道」,男人便露出一脸失望的表情?

  「我是那里的组员,不过还只是个小喽喽。」

  听到路彦「哦」了一声,男人在桌子底下踹路彦的腿一脚,说:「哦什么哦啊!」路彦吓了一跳,窥探着男人的脸色,发现他并没有真的生气。

  「流氓会杀人吗?」

  「啥?」男人皱起眉头,露出一脸把路彦当笨蛋看待的表情。「做那种事会被去坐牢啦,白痴!」「所以流氓绝对不会杀人吗?」

  这次男人换上严肃的面孔垂下头。

  「这要看时间和场合,如果大哥叫我们杀,也有不得我们不杀。」

  路彦对流氓的印象,是一群满不在乎的施暴和杀人的人,所以男人那句「由不得我们」,让路彦觉得颇为奇怪。

  「啧,居然下雪!」

  男人望向窗外,咂舌说道,只见洁白的雪花宛如翩翩舞动般飘落。

  「我最讨厌雪!」

  男人烦躁地踹了一下桌脚,震得托盘上的纸杯颤颤晃动,这时,坐在他们旁边的男人拿起装有吃到一半的汉堡的托盘,往店里深处移动。路彦不解地看向四周,这才发现他们附近的座位都空了。

  大概是因为他们开口闭口都在讨论流氓的关系吧?打量着他们的视线,仿佛在看什么令人恐惧的东西一样远远看着他们,不过,路彦并不害怕这个男人。他已经不那么害怕了。

  「我前几天又被那群家伙揍。」

  男人兴致缺缺的「哦」了一声。

  「如果我说愿意付你钱,你可以帮我教训他们吗?」

  男人挑起一边眉毛。

  「那要看你付多少。」

  「要付多少才够?」

  「一千万。」

  男人一派从容的狮子大开口,惊人的数目让路彦咬住下唇。

  「太贵啦!」

  「那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我不要。」

  「啪」的一声传来,路彦感觉到疼痛之后,右脸颊开始发麻。

  「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别想老是依赖别人,白痴!」

  路彦的嘴角不住颤动,他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被掌掴。

  「什么吗!你欺诈」

  男人狠狠皱起眉头。

  「流氓本来就是拿钱干这种事的人!」

  这次,路彦的脸颊被男人用打右脸颊时十倍的力道掴了一掌,他差点因为那股冲击而从椅子上摔下来。

  「你这没种的小鬼嚣张个屁啊!」

  他总是被人殴打、被人踹踢,受尽折磨、包饱尝痛苦的都只有他一个人。路彦的双眼一处泪水,即使咬紧牙还是止不住眼泪。他低着头、眼泪在桌子上形成一滩水渍。

  「我又没有错。我没有说别人的坏话,也没有欺负别人。可是,他们却说看到我的脸就火大,老是殴打我。即使跟他们打架,我也打、打不赢……」

  被人说这些遭遇都是自作自受,让路彦觉得仿佛被人推落十八层地狱。

  他甚至忘记自己身在何处,放声嚎啕大哭。他的脑海和心理都是一片黑暗,黑不见底。

  大哭一阵之后,路彦忽然被人强行抓住臂膀站起来,满脸泪水和鼻涕被一把拽出速食店。男人将路彦待到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公园,把他推到灌木丛里。

  「站起来!」

  男人微扬下巴。

  「站起来,摆好架势!」

  路彦不明白男人到底在说什么。

  「跟人打架的时候,要有打架的架势吧!」

  他才不知道这种事。虽然不知道,不过他还是搜寻着模糊的记忆,模仿拳击手格斗时的姿势站立。

  「你那是什么动作?」

  男人走近路彦,用力拍一下他的右手。

  「拇指不要握进拳头里,会折断啦。」

  路彦连忙松开拳头,重新将拇指插在食指和中指间握紧。

  「试着攻击我。」

  「可、可以吗?」

  「放马过来吧。」

  路彦发出「喝」的吼叫声,扬起拳头朝男人揍去。但是,他使劲全力的一击被男人闪个身轻松化解,他甚至还在灌木丛里跌了个倒栽葱,男人见状,「呵呵」笑出声。

  男人大概认为一下子就要路彦实战演练太过勉强,所以用自己的手掌挡标的,叫路彦攻击他的手。路彦反复打击男人的掌心,一开始仿佛像在捉摸云朵,后来便渐渐抓到手感。

  「遇到强悍的对手时,现瞄准他的胯下或腹部。打架不是格斗,只要能打赢就好,所以攻击对方的弱点是最基本的。」

  或许是因为一直在活动身体,路彦一点也不觉得冷。相反的,他还因为觉得有趣而兴奋起来。

  「腹部或胯下被人攻击时,对方的动作就会停下来,你趁这个空档一口气打倒对方。这么一来,几乎都能打赢,记清楚了吗?再来就是拳头的威力。」

  男人抓住路彦的手臂,然后叹一口气。

  「果然一点肌肉都没有。所以,即使你出拳的动作很漂亮,还是没有威力,好,从今天起,你每天都要做伏地挺身,一天一百次。」

  「一、一百次……」

  「怎么?有意见吗?你不是想打赢那家伙?既然这样,一天一百次算什么?」

  眼下的气氛不容他拒绝,所以路彦只好僵硬地点头。

  「虚张声势也无所谓,你要大吼出声来恫吓对方,只要对方被你吓到,情况便会对你有利。还有要摆出凶狠的表情,不过你的脸实在没什么魄力。」

  男人用手背拍拍路彦的脸颊,虽然发出拍打的声音,不过不会痛。

  「妈的,又下雪了!」

  男人仰望天空,咂舌一声,本来停下的雪又开始飘落。

  「回去吧。」

  男人跨出灌木丛,迈步离开。路彦连忙尾随在他身后。男人在公园入口处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一罐咖啡,又问路彦想要喝什么。

  路彦回答「奶茶」,男人却抱怨「竟然喝娘们喝的东西」。接过手的饮料很温暖,让路彦感到一股难以言语的喜悦。

  男人在附近的长椅坐下,路彦也坐在他身边。

  「打赢那家伙的话,记得跟我报告。」

  「好。」

  男人闻言咧嘴一笑,虽然这个男人很容易生气,可是也很爱笑。

  「大哥哥,告诉我你的手机号码。」

  男人闻言转过头来。

  「打赢的话,我想跟你报告一声。」

  路彦打开手机的电源,法线几通母亲打来的未接电话和语音留言,路彦并不急着回电,先将男人的电话号码输入自己的手机里。

  「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问道。

  「加纳路彦。」

  男人嚷了一声「装模作样的名字」,一脸不悦。

  「大哥哥,也告诉我你的名字。」

  「山田信二。」男人低声说。

  路彦一直想像对方的名字里有龙、虎等字,或者是冷僻的汉字,没想到竟然这么普通,不禁有点失望。

  「山田大哥几岁?」

  「不要叫我的姓啦,超逊的!」

  被山田狠狠一吼,路彦连忙改口叫「信二哥」。

  「十八岁啦。」

  他们只相差四岁,明明只相差四岁,山田信二却远比路彦成熟。

  「信二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当流氓?」

  「好像是十六岁?大概是那个年纪吧。你问这些要干嘛?」

  路彦很坦率地回答「好奇」。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能回答什么。

  「你对流氓很有兴趣啊?」

  正确来说,他感兴趣的是「山田信二」这个人,不过对流氓确实也有一点好奇,所以回一声「是啊」。山田闻言耸耸肩。

  「别傻了、别傻了,流氓可不是什么好混的行业。薪水很少,还会被条子瞪,上下关系又很严格,你连毛都没长齐,绝对干不来的。

  「我才、才不是连毛都还没长齐!」」

  男人哈哈大笑、然后,明识得路彦一定会不高兴,还故意嘲笑般地叫他「加纳鸡鸡彦」。

  「不、不要那样叫我啦」

  「连包皮都还没剥落的臭小子,叫你‘鸡鸡彦’就够了。」

  男人边笑边站起身,重新迈开步伐。路彦紧跟在后,以免被抛下。回到补习班附近时,路彦的手机铃响起。他看了来电号码,发现是母亲打来的,现在刚好是补习班下课的时间。

  「喂,我是路彦。」

  路彦一接起电话,母亲便哭了出来,让路彦吓一跳。

  「对不起,没有跟你联络。我今天真的很不想去补习,便在图书馆念书,所以手机才一直没开机……」

  路彦站在原地接电话时,山田不知不觉间消失了。

  「路彦,你听得到吗?」

  母亲的声音变得飘忽。

  不论路彦再怎么凝视雪中,山田仍然想魔法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路彦每天晚上都做伏地挺身。一开始只能做二十下,接下来一个礼拜,只要中间多休息几次,他就能勉强做到一百下。他也拿枕头当作练习拳击的对象。就这样,对付长尾的准备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到了训练开始的第十天,决战的时刻总算到来。

  午休时间,路彦吃完营养午餐,走出教室准备去图书室时,长尾他们三个人正在走廊对侧的玻璃窗旁聊天。路彦无视三人,通过他们身旁,但被长尾唤住:「加纳,我有话跟你说,过来一下。」

  路彦知道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事。当他犹豫着要不要接近他们时,转眼间却被三人团团包围。

  「我有想买的电动,但是零用钱不够,所以借我一点钱吧,你现在身上有多少钱就借多少。」

  如果是一个月之前,路彦会乖乖交出去,因为他害怕被报复。但是,现在的他已经不同了。路彦抬起头,瞪视着敌人。

  「我不要。」

  瞬间,长尾露出凶恶的表情。

  「我死也不要!」

  路彦被长尾抓住手,不容分手地被拉着爬上楼梯。一到顶楼,长尾便用力推开他。外面风势强劲,还下起雪。由于天气寒冷,所以顶楼没有其他学生。

  「你只要乖乖听话就好!」

  路彦站起身,怒瞪长尾。

  「谁要借你钱啊!借给你的钱,你一次也没有还过我!」

  长尾逼近路彦,路彦弯着背、握紧拳头,进入备战状态。高大的长尾伸出手的同时,路彦遵照山田的教导,一脚踹向长尾的胯下。

  长尾的动作嘎然而止,像慢动作似地向前倒下,路彦接着是尽全力踹他的后背。

  「你这个大混蛋!」

  路彦又踹长尾一脚,将至今为止的怨气全发泄在这一脚上。不过,他品尝到得通快只有这两脚,第三脚便扑空,因为长尾的跟班……香西和宫田从背后架住他。

  「放开我!放开我!」

  他们压倒路彦,将他脸朝下制服在顶楼的水泥地上。长尾趁这个空档重新站起身,用怒火中烧的目光等着路彦。

  「你活得不耐烦啦!」

  长尾的声音越是沉静,越让人感受到他的怒意。他用穿着室内鞋的脚踏在路彦头上,用力踩着,脸颊在水泥地上摩擦,令路彦的脸好痛。

  「喂,不要伤到他的脸,太明显了,被老师知道会很麻烦。」

  「少啰嗦!」

  长尾怒吼。路彦可以感觉到,香西按压着他的手吓得震颤一下。

  「可是,真的不太好……」

  宫田也低声说道。

  「你们给我闭嘴!」

  长尾推开宫田和香西,不断踹着趴伏在地的路彦其后背和腹部,脚下毫不留情。路彦仿佛变成人肉沙包,在水泥地上左右滚来滚去。滚到栅栏前方时,一只画有黄线的室内鞋伸向再也呻吟不出声音的路彦眼前。

  「给我添!」

  长尾用鞋底推挤路彦的嘴巴。

  「知道了,我做就是……快住手。」

  路彦背过脸,佯装服从地坐起来,接着冷不防地抓住长尾的脚踝,使尽全力咬他的小腿肚。

  「好痛!好痛!」

  长尾痛得站不稳,一屁股跌坐在第。路彦站起身,握紧拳头,使尽全力大吼「喝啊」,香西和宫田惊吓的看着他。

  「你、你们以为对我做这种事不会有事吗?我、我可是有……有茂手木组的流氓在罩!只要我去拜托他,他就会把你们凑个半死!」

  听到「流氓」两字,三人的脸色骤变。

  「他、他真的会把你们揍得半死!你、你、你们给我当心一点!」

  「少骗人!」长尾怒斥。

  「我才没有骗人。如果你觉得我在撒谎,可以去问问茂手木组,看看他们组里是不是有一个人叫山田!」

  长尾等人没有再靠近,路彦一步步后退,然后逃出顶楼。被踢过的腹部和脸很痛,他在男厕照镜子,看到额头和你头都要擦伤流血。。

  他去保健室,请医生帮他的擦伤消毒,医生问:「发生什么事?」路彦回答:「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医生也没有起疑心,他说身上撞倒不少地方,感到很痛,于是在保健室里躺了一个小时。被长尾踢过的腹部和背部都隐隐作痛,根本不可能睡得着,所以路彦只是闭上眼睛休息。

  路彦在第六节课回到教室。他的擦伤太醒目,偏偏第六节又是导师的课,于是导师问他:「你的脸怎么了?」路彦仍说出同样的理由:「我从楼梯上摔下来。」

  长尾连看都没看他一眼,路彦觉得长尾是故意避免和自己四目相接。

  放学后,路彦一走出校门,就边走边打电话给山田信二。自从山田告诉他手机号码之后,这是他第一次打电话给山田。

  「喂……」

  「信二哥吗?是我……我是加纳路彦。」

  「是你啊,干嘛?」

  即使隔着电话,路彦仍能感觉到山田的心情不佳。

  「就是阿,我想跟你说……」

  「我很忙。」

  「那个……等你忙完也没关系,能不能……」

  「再见。」

  电话被应声挂断。路彦本想再打一次,可是他觉得会收到更冷淡的回应,所以没再打电话。校规禁止学生在校内使用手机,所以他今天一直心急地等到放学,路彦恨不得早一刻离开学校好打电话给山田。他对长尾做出反击了,虽然没有获胜,但也支持到平分秋色,他好想告诉山田这些事。

  因此,当他在补习班上课,发现山田打电话给他时,高兴得差点跳起来。他对老师谎称「身体有些不舒服」,离开教师到厕所重新打电话给山田。

  「之前抱歉啦,我有些事在忙。」

  山田的心情大概是变好了,声音里没有任何不悦的感觉。

  「没关系,信二哥,之后可以跟你见面吗?」

  「我没法见你,在电话里说吧?」

  「我想当面跟你说,不想在电话里讲。」

  「少任性了,鸡鸡彦。」山田笑道。

  「真那你没办法,你现在在哪里?」

  路彦不敢说自己从课堂中偷溜出来,于是谎称:「我在之前的那间麦当劳附近。」

  「那你在店里等我,我去找你吧,大概不用三十分钟就能到了。」

  路彦兴高采烈的从补习班早退,来到麦当劳等候。可是等到山田出现,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的事。

  身上仍旧穿着蓝底白线夹克的山田一脸不悦至极的样子出现在店里,他在路彦对面坐下,一句话也没说,他不只是心情不佳,脸上也肿得到处都是淤青,宛如一块破布似的。

  他花费十分钟,徐徐吸完一根烟,这才转头看向路彦,顿时惊讶的瞠大双眼。

  「你那张脸是怎么回事?」

  山田也不想想自己的情况,指着路彦的脸哈哈大笑。

  「信、信二哥的脸也挂彩的很严重啊!」

  「我、我是因为……有一场火拼,所以又不得我啊,你那是怎么?有何人打架,被人揍得半死吗?」

  路彦因为无法反驳而发默不作声,便被山田取消「逊毙了」,然后,山田从夹克的口袋里拿出两千元,拍在桌上。

  「喂,鸡鸡彦,拿着个去帮我买三层好饱套餐,饮料要咖啡,你也买你想吃的东西。」

  路彦依言买了套餐回来,他要把连钱还给山田时,山田却对他说「给你当零用钱吧」。一下子勒索人,一下子又给人钱,山田的个性真的很阴晴不定。

  「然后呢?你想跟我说什么?」

  山田顶着挂彩的连,一边吸香烟,一边开口问道。

  「我有好好练习伏地挺身,也能做到一百次。可是,这都是你害的啦、」

  「什么?」男人皱起眉头,扬起下巴:「为什么是我害的?」

  「如果对方只有一个人呢,我就算赢了,可是,你有没有叫我当对方有三个人的时候该怎么战斗!」

  山田错愕得张大嘴巴,接着爆出一阵让四周的人都忍不住转过头来的笑声。

  「啊啊,那还真是抱歉。」

  山田的肩膀笑得不住颤动,知道笑够了才越过桌子想前探出身体,低声说道:

  「对方人数比较多时,就要使用道具。」

  「道具?」

  「像是木刀或是木条,对方有三个人,你只有一个人吧?这么一来,卑鄙的人是对方,因为他们用人数取胜。所以,你不需使用道具弥补你们之间的差距。」

  面对山田蛮横的理论,路彦只能「哦」了一声回应。

  「你哦什么啊?就这样,解决啦。」

  山田一副言尽于此的样子,仰坐在椅子上,大口吃着汉堡。瞬间,他的脸色一沉,不悦地咂舌一声。

  「连嘴巴里都破了!」

  「可、可是木刀太大、我不能带去学校。」

  「你把它藏在置物柜里不就好?」

  山田一脸厌烦地斥责。

  「那个放不进置物柜里啦。而且被老师发现的话,也会被没收。」

  「你这小子真是啰嗦!自己随便找个道具啦,铅笔也好、原子笔也好,那些都能刺进对方的大腿吧?」

  路彦想象原子笔刺入大腿的景象,背脊不禁打了个冷颤。他明明只是坐着,却绝的大腿内侧泛起一股寒意。

  「我不要用原子笔。」

  放在膝上的手紧紧握紧。

  「而、而且做出那种事,被老师发现的话,我会被骂。」

  路彦的头被山田拍了一掌,他抬起头,发现山田傲气十足地抬眼看着自己。

  「你怕个屁啊!老师都是一群脑子有病的烂鸡鸡!他们还没有伟大到有资格对人说教!」

  路彦因山田吐出的烟雾而剧烈的呛咳起来。

  「不过,用原子笔的确实挺逊的。」

  「哐当」一声,某个东西被抛到桌上。

  「这个送你吧。」

  路彦咽了一口唾液,拿起小型的折叠刀,心脏鼓噪个不停。刀子明明很小,拿在手里却沉甸甸的。

  「虽然那是便宜货啦。」

  「这、这要怎么用。」

  他的头又被山田拍了一掌。然后,山田从路彦手中夺过小刀。只见刀刃想魔法一样弹跳出来,插在吃了一半的炸薯条上。

  「很帅吧?想要弹出刀刃,要先按这个锯齿状的地方。」

  刀刃很快地被收起来,折叠刀又被丢回路彦手中。

  路彦模仿山田的做法,一次又一次弹出刀刃。他再次收回刀刃时,山田冷不防地大吼一声「别玩了」,他才连忙将小刀收进制服的口袋里。

  「下次你就拿这个威胁他们吧。」

  见路彦点头,山田咧嘴一笑。路彦觉得自己好像得到稀世珍宝,比考试得到一百分时还要高兴。

  即使走到店外,路彦仍然将手插在口袋里,不断触碰小刀。他觉得一切都太完美了。

  「你要跟我到什么时候?」

  离开速食店外,路彦还是跟在山田身后。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周遭的景象已经变成灯红酒绿的招牌林立、人声鼎沸的闹街。

  「回去!」

  冷淡的语调,让路彦有一种被人狠狠推开的感觉,蓦地感到孤单。

  「一、一起玩嘛。」

  「我很忙,跟闲得发慌的国中生不一样。」

  「你……你明明是流氓。」

  路彦的脸颊被人重重掴一掌,接着另一边的脸颊也被甩了一巴掌。

  「你少嚣张了,死小孩!」

  山田加快脚步,路彦急忙紧追在后。

  「对不起。」

  即使缠着不放,山田仍会像敢苍蝇一样赶走路彦。

  「真的很对不起!」

  这时,本来走在前头的山田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一把揪住路彦的胸口。

  「不要一直对不起,烦死了!」

  「对不起……是,我……」

  「干嘛啦!把话说清楚!」

  「……这里是哪里?」

  山田一脸错愕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又以惊人的气势走回原路。到了中途,路彦已能辨别方向,可是山田仍不停往回头,让路彦实在说不吃自己已经认得路。

  山田进入公园,打算从中穿越,却忽然停下脚步,毫无预警地走进阴暗的树林里。路彦跟在他身后,到了离树丛有些距离的地方,山田忽然跪趴在地上。

  「你在做什么?」

  山田回过头来,抓住路彦的外套,将他拉倒在地,并捂住他的嘴巴。路彦被人捂着嘴,望向山田你用目光示意的方向,看到距离他们不到十公尺的树木旁有一对人影。。那是一男一女两个大人靠在树上,身体紧紧贴在一起。

  「天气这么冷,他们还是真敢做!」

  山田压低声音,话语有些含糊不清。

  「安静地看,这可是货真价实的无码版啊!」

  充满香烟味的手离开路彦的嘴巴。路彦从树叶的缝隙见看到和女人交叠在一起的男人。那个年纪和自己父亲相仿的男人摆动这腰杆。

  「虽然那个女人有点年纪,不过胸部真大。」

  男人捏揉着年约三十岁的女人的胸部,同时仿佛在吃什么美食般吸吮着。路彦咽了一口唾液。每当吞下口水时,都会发出声音。

  「……你很吵耶,会害我分心啦!」

  山田压低音量怒斥。

  「但是……但是……」

  「你好歹看过A片吧?不过对象是那种老女人,能不能射一次还是个问题。」

  路彦低下头,听到声旁传来急促的喘息声。他看向身边,发现山田以跪趴的姿势从拉链里掏出阴茎摩擦着。

  「这么冷,连老二的感觉都变迟缓了。」

  山田呵着白烟,然后不知为何大路彦的头一掌。

  「你也跟着做啊!还是说,那种老女人让你硬不起来?」

  路彦垂首,微微点头。虽然他的胯下隐隐作痛,但是他不想在别人面前触碰性器……那实在是太羞耻。

  「不冷吗?」

  「什么?」

  「把那东西掏出来不冷吗?」

  「废话,当然会冷!可是不掏出来就没办法弄啦!」

  女人发出「啊、啊」的高亢呻吟声,紧紧攀在男人身上。山田的手也抽动的越来越激烈,然后低声呻吟,同时背部一晃。腥羶的味道传来,掌心上可见白浊的液体。路彦是第一次看到别人自慰,也是第一次看见别人的精液。忽然,山田将脏汙的手往路彦外套上一抹。

  「你、你做什么啦!」

  「湿答答的会感冒。」

  路彦连忙擦拭自己的外套,牵引出几丝精液。见路彦因为没有受怕和卫生纸而惊慌失措,山田便笑了。他一边笑一遍吧阴茎收回牛仔裤里,人后也不洗手便点燃一根烟。此时,本来在树丛另一侧的男女也在不知不觉间离开。

  「那个女人的那里搞不好松垮垮的,她看起来就是一副想要人家上她的样子。」

  路彦知道山田指的是女性的哪个部位。因为知道,才会红着脸低下头。

  「你在害臊个什么?难道你是第一次看到别人在外头做爱?」

  路彦微微点头。

  「我们可是做了一件好事哦。」

  路彦闻言,不解地抬起头。

  「外面这么冷,他们还要做,表示他们是色情暴露狂。那种人越被人观看越感到兴奋,所以我们是好心帮忙他们。」

  路彦觉得山田满口歪理,可是又不敢反驳。

  「那就是……做爱吗?」

  路彦战战兢兢地询问。

  「你也有看到那个男人吧老二插进去吧。」

  他的确有看到,但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可是他们都站着,好像动、动物一样。

  「我们也是动物啊,白痴!」」

  「但、但是,这种事应该要更细心……」

  山田不解地歪着头。

  「更细心是怎么样?」

  「如果不是在床上,就不是真正的做爱。」

  山田顿时发出至今为止最大的笑声。他抱着肚子,笑到差点岔气。

  「你明明是男人,却说出想处女一样的话啊!你该不会要说,第一次要在看得到海边的饭店床上做吧?」

  「……不是吗?」

  山田又狂笑一阵子,才拍拍路彦的肩膀说:「你这个小子太赞了!」

  「因为我是第一次看到那种事……连A、A片或是A书都没看过&」

  「不然你从以前到现在都是怎么发泄?」

  路彦低着头,闪避山田的目光。

  「那种事,不用做也没关系……」

  「你又不是小学生!都国二了还没有自慰过,根本不正常,坏东西会堆积在身体里哦。」

  被人说自己不正常,令路彦开始感到不安,但山田还是继续嘲笑他:「难怪你的名字会叫鸡鸡彦。」

  看到色情画面时,他的下半身确实会感到胀痛,虽然会有一股冲动想要触碰阴茎,但是只要忍过去,那股胀痛就会远远消失。即使对女人的裸体和性爱感到好奇,可是,路彦也不会想主动去找书或影片来看。他认为,那些应该要等到自己年纪再大一些才能看。

  「大家真的都有在自慰吗?」

  路彦半信半疑地想山田确认。

  「说这什么话?那里会胀痛吧?男人满脑子想的不就是女人的胸部和那里而已嘛?」

  「说这好奇怪,明明是漫画和电动比较有趣。」

  男人闻言冷哼一声,指着路彦说:「我知道了。虽然你已经十四岁,但是脑子跟小学生一样,一点都没有成长。」

  他都要升上国三,却被人说脑袋还是小学生,这让路彦受到不小的打击。好歹他的成绩在班上也排行前五名,却被说是小学生。

  大概是路彦脸上浮现不安的神情,山田便拍拍他的肩膀。

  「虽然现在是小学生,不过只要从今天开始扳回一城就好。我会借你无码DVD,你用那个好好学习女人的好处,成为一个男人。」

  路彦轻轻点头。

  「那个……要在自己家里看吗?」

  「去朋友家看也行,不过你一定要还我。」

  路彦闻言摇了摇头:「我不能在家里看,DVD播放器只有客厅才有,而且十一点之后,我就会被赶回房间睡觉。」

  山田一脸不敢置信地低头看向路彦。

  「你趁半夜大家都睡着的时候看不就得了?」

  「我爸很精神质,只要有一点声音便会醒来……」

  「不然,你去朋友家看啊,看别人怎么做,好好学一学。」

  路彦有垂下头。

  「我没有朋友。」

  山田一边叹气一边搔头,好像有什么白色的物体弹飞出来。

  「真拿你没辙,不然来我家看吧?」

  「可以吗?」

  「不过今天不行。我借住在一个大哥家里,他的脾气很差,等大哥不在,我有有空的时候再叫你过来。」

  「好!」

  虽然路彦也想看DVD,不过能去男性朋友家玩更让他高兴。

  「你不怕吗?」山田边说边拔着脚边的杂草:「要去流氓的家哦!我还只是个半吊子,不过大哥是真正的坏人。」

  见山田一脸严肃,路彦的表情为之绷紧。

  「那个人曾经杀过人吗?」

  山田闻言歪着头。

  「天晓得。我不知道,不过大哥说不定杀过一两个人。」

  「哦……」路彦低声回应。「他会有因果报应。」

  「那是什么?」

  「我在国文课上学的。意思是做了坏事之后,自己身上也或发生不好的事。」

  山田「哈」地嗤笑一声。

  「虽然我高中没念完,但好歹知道那句话的意思。」

  「如果杀死人,他自己也会死。」

  山田抿着嘴,用力拍打以下路彦的头。

  「不仅准说那种不吉利的话!他是我大哥!」

  山田走出草丛,对路彦说「别再跟过来」,迳自离开公园。眼下只剩自己一个人,路彦忽然在一起事件,之间虫子聚集的街灯附近的公园时钟指着晚上八点。

  母亲快要来解他了,路彦连忙跑回补习班钱。现在刚好是下课时间,学生们鱼贯从入口处走出来。母亲的轿车停在马路旁。自从在公园被长尾打过后,母亲变开始来补习班接他下课。

  路彦不知道该跟母亲说什么。他觉得被母亲看到自己受伤的脸,一定会被问东问西,于是从书包里拿出围巾围起来,遮住脸上的伤口。路彦默默地走进轿车,车窗冷不防地摇下。母亲表情严峻地对他说:「上车。」他默不作声地坐上副驾驶座,车子接着发动了。

  「你的鼻头是怎么回事?」

  眼见的母亲很快发现他的伤口。他回答「跌倒时不小心擦伤,没什么大碍」,母亲也没有再深入追究。

  「今天补习班老师打电话来,说你身体不舒服所以早退。」

  路彦闭上眼。

  「对不起。」

  「既然身体不舒服,为什么不早一点回家?你在哪里鬼混到这么晚?」

  「真的很对不起。」

  「我要把这件事跟你爸爸说。」

  路彦将手伸入口袋里,轻轻摩挲冰冷的折叠刀。

  「妈妈,我……我不想再补习。」

  「给我一个理由。」

  母亲的态度坚决。

  「我讨厌上课的老师,他的教法很差劲,上课内容也很无趣。」

  他随口编几个理由。

  「既然如此,拿去别家补习班上课。」

  「我不喜欢别人教,比较喜欢自己念书。即使不去补习,只要成绩没有变差就好吧?好不好嘛,妈妈?」

  但是,母亲只说「你自己去何爸爸商量。」

  路彦忽然忆起刚才看到的性爱画面,那种像动物、像野兽一样的性爱。一思及自己也是父亲和母亲做过同样的事情所生下,他便产生一股不可思议的感觉。

  回到家里,他脱下外套、一如既往地挂在衣架上时,发现下摆有一块污渍。他凑近脸去闻,发现山田腥羶的味道。

  路彦总是将小刀带在身上,不论是去学校还是出门时都是如此。如果遇到令他恼怒的时,只要抚摸口袋里的小刀,就能让他的心情平静一些。

  自从他祭出茂手木组的山田这个名号,长尾就没有在接近他,这让他再次体验到「流氓」这个靠山有多强大。而且,即使现在被长尾找出去,被殴打时他也有小刀护身。到了逼不得已的时候,他可以将小刀刺进长尾的大腿。

  他在家里不断练习小刀的使用方法——在半夜里偷偷练习,宛如跳跃般弹出的刀刃总是让他看得胆战心惊。

  结果他没有再去补习班。父亲听完路彦的解释:「依你喜欢的方式去做。」虽然母亲很不满,但是对于父亲所做的决定,他也没任何怨言。

  路彦满心期待的山田你打电话过俩,却迟迟等不到他的联络。这段期间,他和长尾在保持微妙距离的情况下,迎接第三学期的结业式。

  不上补习班,又没有可以玩乐的朋友,因而对路彦来说,春假只是一段漫长有无聊的时光。他闲得发慌,只好一整天打电动,结果母亲似乎想父亲告密,隔天父亲便眼里地对他说:「我不是为了让你打电动,才答应让你不再去补习班。」

  因为在家会在意母亲的目光,所以路彦白天就跑去公立图书馆。他谎称要念书,其实大半时间都在看小说或DVD。

  他等着望穿秋水的电话响起,是再三月将要结束、在公园偷窥别人性爱场面的半个月之后。

  路彦忘记关掉手机电源,手机冷不防在图书馆铃声大作。他丢下摊开的参考书,在周遭投射来的冰冷视线中走到中庭。

  「嗨,学会自慰了吗?」

  他们很久没有联络,山田开口第一句话却是这样。

  察觉到路彦窘于回答,电话另一端传来笑声。

  「现在要不要来我家?我方之前说好的A片给你看。」

  「好,我要去!」

  路彦迅速收拾完东西,飞奔出图书馆,前往他们相约的车站。山田迟到三十分钟才道约定的地点,他今天还是穿着那件蓝底白线的夹克。

  「有没有带面纸来?」

  一见面就听山田这么说,让路彦的脸倏地火红。山田则一脸稀罕地将路彦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你不穿制服时,看起来像小学生一样。」

  山田将抽完的香烟随意丢在路边,随即迈起步伐离开,路彦连忙追上,以免跟丢那个蓝色的背影。

  「好久不见啦。」

  见山田开始说话,路彦赶紧走到他身旁。

  「你应该很期待吧?虽然我很想早点叫你过来,但是组里这阵子忙翻了。我们这些下层的喽喽必须去当干部的护卫」

  虽然不太懂山田的话路彦还是「哦」了一声回应他。

  「我在车子里和另一个家伙通宵值班。到干部的家又想看门狗一样。虽然那个烂老二的干部很惹人厌,但毕竟还是组里有头有脸的任务。」

  山田大大的打一个哈欠。

  「刚才交接回来,超想睡的……」

  总觉得对山太难很过意不去,路彦缓缓垂下头。

  「那个……下次再看也可以,所以。」

  「什么?」

  「你困的话,先去睡觉吧?」

  他明明是体贴山田这么说,头却被山田拍一掌。

  「这叫「累到勃起」吧?总之我也想发泄一下,你少啰嗦。」

  来到住宅区后,山田走进一间于坡道上的老旧公寓。搭电梯上六楼,打开一扇绿色的铁门,从玄关便闻到一股空气不流通的味道。走廊两侧堆满垃圾袋,宝特瓶也堆得像一座垃圾山,中间勉强维持一条能够行走的通道。

  山田走在垃圾堆中,路彦跟随他穿过仿佛遇到倒垃圾日子的走廊,山田位于北边的房间有二点二五坪大。房里没有床,只有一组棉被,除此之外,房间的角落还有电视和DVD播放器。录影机被放置在房间的角落,旁边有一台老旧的CB录影机,铁质衣架上的衣服屈指可数,其中有几件T恤,看来挂衣架便网罗山田一年四季的衣服。

  「你随便找个地方做吧。」

  虽然山田叫路彦随便坐,但是房间太狭窄,他只好拿棉被充当坐垫。因为是流氓的房间,所以路彦理所当然地认为会看到木刀后手枪,没想到什么也没看到。

  「首先是这个。」

  山田丢给他一本杂志。一名胸前图有星星图案的金发女性双腿大张,对着前方眨眼,她的胯下也涂上金色的星星图案。这是路彦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A书,拿在手上却不停发抖,紧张的不敢翻开。

  「不过,DVD比书还要好吧,你从里面挑一片喜欢的。」

  路彦还没有从杂志给予的冲击中回复,紧接着又被塞三片DVD。

  「有熟女、女高中生、还有洋妞,每一片我都很推荐!」

  DVD封面的照片理所当然似地袒胸露乳,至今从未见过的「大人世界」冷不防展露在眼前,让路彦的头脑犹如酒醉般天旋地转。

  「我、我要……普通的就行了……」

  「全都很普通啊。算了,你还是初学者,就看你可能会比较熟悉的女高中生吧。」

  山田难拿说着并将DVD放进播放器,接着把枕头旁的面纸盒丢给路彦。路彦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把,面纸盒丢给路彦。路彦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把面纸盒放在膝盖上,男人见状又笑了。

  DVD开始播放,场景似乎是高中的建筑物里。一名穿着运动服外套、看似教师的中年那字,揉捏着身穿制服的女孩子胸脯,并将手伸进她的裙子里。接着,女孩被推放在桌子上,裙子也被撩起来。

  看到他露出阴部,路彦下意识地低下头。

  「喂,你怎么可以不看!」

  在山田的斥责下,路彦又抬起头来,不知何时,女孩已经变成全裸,男人则不断吸吮她的胸部。

  「那个演女高中生的女人还算可爱吧?尤其是生涩的感觉更让人销魂,」

  两人改变体位和低点后,继续交缠在一起。山田大概也开始感到亢奋,只见他将牛仔裤拖到膝盖,掏出阴茎开始套弄。与路演的不同,山田充满重量的男根又变得更粗大。不一会儿,山田便抢走路彦膝盖上的面纸,擦拭着阴茎的前端。发泄完自己的欲望之后,山田忽然打量起路彦的胯下。

  「那个让你硬不起来吗?」

  路彦不置可否地摇摇头。

  「奇怪?我以为这片应该够刺激……你干嘛弯着身体?」

  「我没事。」

  「那里给我看一下!」

  山田强硬地抓住路彦的肩膀,路彦慌张地回来他的手。

  「我不要!」

  路彦弯着身体想要逃,却被山田揪住衣领拉回来。山田从背后粗暴地掰开路彦的胯下。

  「明明都硬起来了,好撒什么谎!」

  山田粗暴地揉捏路彦的胯下,让路彦感到一阵疼痛。但是除了疼痛之外,腰际还有一种难以言语的感觉,痒痒的、麻麻的,让路彦更加蜷缩起身体。

  「你勃起了吧?没什么好隐瞒的,还是说你那里小得不敢让人看。」

  这不是大小的问题,而是勃起的自己很羞耻,路彦不想被人看见,他不介意看别人勃起,但时不想被人看到自己勃起的样子。

  不过,山田没有察觉到他的心思,一体型上的有势把路彦的内裤连同长裤一起扒下,他的腰部凉飕飕的,阴茎裸露出来。

  「虽然你的老二像小香肠一样,不过还是能不勃起啊。」

  山田挥开路彦想要遮住胯下的手,露骨得打量他的阴茎。

  「话说回来,你的前端还真是悲哀啊,虽然假性的例子很多,不过都勃起了还覆盖一层皮……」

  山田毫不客气地拿起路彦的阴茎,粗暴地拉扯覆盖在前端的皮。

  「很痛耶!」

  路彦泫然欲泣地挣扎,山田便用低沉的声音吼他:「你给我安分一点!不然之后丢脸的可是你,要是一直盖着这层皮,以后你的朋友都会耻笑你是包茎。」

  「可是很痛啊!」

  「我不是叫你忍耐一下吗?再一下下就好。」

  每当山田拉扯的时候,路彦都痛得流下眼泪。接着,一股更为强烈的疼痛袭向他的下半身。

  「喂,剥掉了。」

  路彦闻言,提心吊胆地看向下半身,发现之前不管自己怎么碰都不曾露出的前端已现出身影。可是因为山田强行剥除那层皮。所以也流出血。

  看到血之后,让路彦感到疼痛倍增,不禁放声大哭,看他哭得这么厉害,山田连忙安慰他。

  「虽然可能有点痛,不过能剥掉不是很好吗?如果不让它露出来,还要动手术,这么一来,你得在漂亮的护士姐姐面前露出包茎的老二耶。既然如此,不如由我帮你做还比较好吧?」

  路彦对山田的话充耳不闻,只是低着头不发一语。接着山田离开房间,等到只剩下他一个人,路彦又再次确认自己的 胯下。无力垂下的阴茎前端又红又痛,甚至好像有点肿,让他连碰都不敢碰。

  经过十分钟、十五分钟,山田还是没有回来。他到底去哪里?路彦竖起耳朵。听到玄关传来「喀嚓喀嚓」的声音,接着是粗暴的脚步声越来越接近。房间的门被打开,手上提着塑料袋的山田出现在他眼前。

  「要不要吃点什么?也有酒哦。」

  路彦的眼前摆满零食、下酒菜和啤酒。

  「吃吧。」

  山田粗暴地打开零食,里面的饼干差点掉出来。接着,他拉开啤酒的拉环并递给路彦。

  「未成年不能喝酒。」

  山田闻言,用打从心底把他当白痴的目光俯视路彦。

  「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谁在遵守那个?你先喝一口看看,很好喝哦。」

  山田「咕噜咕噜」地大口畅饮啤酒,然后对路彦露出贼笑。

  「你还只是个小鬼,所以大概不懂酒的美味吧。」

  那种瞧不起人的语调让路彦火冒三丈,于是一口气喝光山田对给他的啤酒。身体猛然发热而且碳酸很烈,味道又很苦。其实路彦一点也不觉得好喝,但又觉得如果诚实说出口,一定会被山田取消,所以故意挑衅地说:「很好喝。」

  「对吧?啤酒很好喝。」

  山田高兴地笑了,面对不认为自己在逞强的人,路彦实在说不出「啤酒很难喝」。他小口小口喝着啤酒,一边吃零食。好不容易才喝完一瓶,山田又递给他一瓶,让他觉得自己好像被人推入万丈深渊。

  「你差不多该把老二收起来了吧?」

  被山田这么一说,路彦才想起自己下半身什么也没穿。被人明言指出这点实在很丢脸。长裤和内裤被山田脱下后一直丢在一旁,路彦跪趴着伸手去拿,但仍强忍着晕眩将长裤好内裤穿上。

  「喂,你的老二不痛了吧?」

  路彦拉上拉链,山田向他问道。

  「很痛。」

  虽然疼痛感已经消退很多,但路彦还是满怀怨恨地如此回答。

  「酒这种东西啊,可以消除疼痛哦。」

  「真的吗?」

  「因为喝醉之后,感觉会点的很迟钝。」

  路彦喃喃的哦了一声。一旦开始觉得晕眩,这种感觉便会很难消失。他的眼前开始天旋地转。

  「我有一次在居酒屋喝醉和人干驾。对方长得很高大,不过我还是打赢了。那时候我的左手被割伤,因为是夏天,我穿短袖,结果血一直流出来,可是我完全不觉的痛。去看医生时还缝了八针。」

  「……你喜欢打架吗?」

  「我不是在跟你说那个。我的意思是,就算觉得痛,喝酒就没事了。」

  「你是因为喜欢打架,所以才当流氓的吗?」山田抿起嘴。

  「不是……」

  「不过,流氓真的好厉害哦!我只说有流氓罩我,那些本来一直欺负我的家伙,就没有再对我出手。」

  山田苦笑说:「是哦?」见路彦目不转睛看着自己,又问:「干嘛?」

  「信二哥没想过要做普通的工作吗?」

  「你问这些要干嘛?」

  「……我也不知道……」

  山田将右手的啤酒罐凑到嘴边。

  「我以前曾在荞麦面店工作过明知是才做三天就打了店里的老头,不干啦。」

  「哦?」

  「那个讨人厌的老头,因为我高中辍学就看不起我。」

  大概是会想起那时候的事,山田用力握着右手,啤酒罐「啪」的一声被捏扁。

  「我一开始也没想过要踏进这个世界,但后来认识我的人问我要不要干这行。」

  山田继续道。

  「而且……干这行不需要履历表。」

  「嗯……」

  路彦嘟嘴一声,意识逐渐模糊。

  「你干嘛晃来晃去的?喝醉了吗?」

  「真的吗?」

  「‘真的吗’你个头啦!我是在问你耶,白痴!」

  山田那就「白痴」莫名戳到路彦的笑穴,令他捧腹大笑,山田则露出怪异的表情,信二哥好奇怪哦……路彦才这么想,忽然觉得好像睡觉

  「喂,鸡鸡彦」

  「我不是鸡鸡彦。」

  路彦嘟囔着,无力瘫倒在棉被上,就此失去意识。

  手机铃声想起,路彦在黑暗中寻找手机,正常他迟迟找不到手机时,铃声蓦地消失。这个地方的味道和平常不一样,黑暗夜很不自然,还有他攀住的东西的热度……路彦的头部深处隐隐作痛。因为感觉很不舒服,所以紧紧攀住眼前的东西,但是那个温热的物体移开了,他顿时觉得寒冷,接着房间的电灯变亮起。

  眼前是一双指甲很长的光脚。因为中指很长,所以脚的形状呈三角状。

  「好亮。」

  他揉揉眼睛。

  「你饿不饿?」

  男人蹲下来看着他。

  「头好痛。」

  「谁叫你喝的那么猛,白痴!等一下再喝几杯醒酒的酒就会好了、你你起吃饭的话,我自己去吃。」

  路彦的头很痛,其实没有食欲,但他不想被山田抛下,所以还是坐起身。

  「不知道,时钟在哪里。」

  路彦看向实在,现在是晚上八点。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有看一次,但是不管他看几次,时间都是晚上八点。

  「我、我必须回家。」

  他查看自己的手机。果不其然,母亲打过很多通电话给他。他慌张地赶紧回电。

  「妈、妈妈?」

  母亲的声音因担心过度而颤得颤抖。

  「躲不起,我在图书馆念书,所以把手机关机,等我发现时,没想到时间已经这么晚。让你担心了,真的很对不起,我现在马上回家。」

  路彦挂断电话,山田低语一声「图书馆啊」,一脸扫兴地看向他,让路彦觉得有些尴尬。

  「快准备,我走喽。」

  山田背对着他,路演急急忙忙拿起自己的东西,跟在山田身后,他们穿过垃圾堆积如山的走廊,来到玄关。山田把鞋子穿到一半时,眼前的门「喀嚓」一声冷不防地开启,一个男人站在他们面前。明明是个男人,但他留着长发,嘴角也许这胡子,眼中看似瞧不起人的目光,让人觉得很不舒服。男人身穿黑色外套、黑色鞋子,全身黑的宛如一只乌鸦。他的耳朵上还戴满耳环,到仿佛一走动就会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路彦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看过这个男人,忍不住盯着对方,却被瞪了一眼,让他下意识的低下头。

  「大哥,您回来了。」


  山田立刻脱下穿到一半的鞋子,站回走廊靠在墙上,让男人通过。他也拉了呆立在原地的路彦,让路彦靠墙站立。

  全身黑的男人皱着眉头,撩起长发。

  「你差不多该跟北里交接了吧?」

  「还有一个小时,我想吃完饭再去交接。」

  凭山田对男人毕恭毕敬的语气,路彦知道这个男人的地位一定不低。

  男人挑了挑长满胡渣的下巴,问:「哦……这个小鬼是干什么的?」

  知道男人在说自己,路彦浑身一颤。

  「他……这小子对这一行有兴趣,所以我一时兴起收他当小弟,顺便让他见习一下。」

  「小弟啊?」男人一边重复这个词一边脱下鞋。

  这时,一名女子紧跟在男人身后走进屋里。她的五官挺立,长相很可爱,可是路彦觉得她的妆好浓。

  在走廊走到一半时,男人先让女子进房,咧嘴一笑后冷不防揪住山田的胸口,一拳揍飞他。山田倒落在垃圾堆里,男人毫不留情地踹向他的大腿和腹部。

  「小弟?你还早十万年咧!连献金都交不出来的人,有什么资格嚣张!」

  男人狂暴的举动让路彦连声音都发不出来。那人殴打山田的动作,刺激着他的记忆——他曾经看过这副光景:夜晚的学校,月光皎洁的夜晚,被殴打的齐藤,以及她仿佛飞翔般坠落的背影。

  男人宛如暴风雨般对山田施暴的动作戛然而止,一副揍腻的样子,接着转身走向女子进入的房间,只留下埋没在垃圾堆里、满身是血的山田。

  「不会吧……信二哥……你醒醒……」

  山田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路彦摇晃他的背,却被他大吼「很痛耶」,这才连忙后退几步。

  「啧!那个混蛋,竟然踢我的胸口……」

  山田咒骂着站起身、擦了擦脸,掌心被沾得殷红。他皱着脸,走进连接走廊的厨房,吐出血红的唾液,接着清洗手和脸。

  「没、没事吧……」

  路彦询问,却没有得到回应。山田无视路彦,直接走向玄关穿上鞋。见山田就要走出家门,路彦急忙跟在他身后。山田飞快走在路灯昏暗的坡道上,路彦不敢问他要去哪里。两人走了一会儿便看到车站,那是路彦来时下车的车站。他知道这条路线,来到这里他便能一个人回家。

  山田通过车站,继续向前走。路彦知道从这里搭上电车就可以回家,但他不想和山田分别。经过车站又走一会儿,山田忽然回过头大吼:「你干嘛不回家啊!」

  「回……回家?」

  「我都特地带你到车站前,你赶快搭电车回去啦,死小孩!」

  「因为……」

  「还拖拖拉拉什么?我现在要去工作,没有闲工夫陪你这个死小孩玩!」

  山田厉声咆哮。路彦宛如被打入地面的钉子,委屈地垂下头。

  「因为……」

  「怎样啦!」

  「因为我很担心你。」

  山田似乎想要说什么,最后还是闭紧嘴,嘴唇抿成一条线,转身背对路彦。

  「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山田低喃说道。

  「只要大哥的心情不好就会打人,总是这样。今天还算好的。」

  可是,一想起那个男人宛如爆竹般的暴力行为,路彦便气得怒火中烧。

  「那个人太差劲了!信二哥,你即使还手也不过分啊。」

  山田回过头来,微微地笑着。但是笑的时候似乎扯动伤口,只见他按住嘴巴,表情变得扭曲。

  「我怎么能打大哥呢?傻子。」

  「可是,坏人就是坏人啊!」

  山田又露出笑容。

  「你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

  山田闻言,喃喃道:「我想也是……你给人的感觉就是独生子,又很会撒娇。而且,你爸妈都还活着吧?」

  路彦点点头。

  「我问你,你敢揍你爸妈吗?对我来说,大哥就是那样的存在。他像我的父母一样,我怎么可能揍他?要是连像父母一样的人都敢揍,这个世界就完了。」

  「我不懂。」

  男人又笑着说「不懂也没关系」,然后大步走近路彦,粗鲁地搔着他的头。

  「喂,你要不要吃拉面?我带你去吃一家好吃的拉面。」

  山田揽着路彦的肩膀,带他去车站附近巷子里的一间店。虽然路彦的脑海里闪过母亲忧心忡忡的神情,可是,他现在还是比较想跟山田一起去吃拉面,即使晚归被骂也没关系。

  因为山田的嘴巴里咬破了,他一边咒骂「妈的,好痛」,一边大口吃着拉面。这间店又狭窄又肮脏,可是听到山田说「很好吃吧?这间店的汤头超赞」,本来第一口吃起来觉得平淡无奇的拉面,也变成人间美味。

  山田的心情好转,又变回平常的模样,像深夜广播一样满口黄腔。路彦佯装在听他说话的样子,心里却想着被山田称为大哥的男人——两个月前殴打齐藤,迫使她从窗户一跃而下的男人。最后推她一把的男人。

  「信二哥的大哥叫什么名字?」

  「你问我大哥的名字做什么?」

  路彦无法说出齐藤的事,只是小声说「有点好奇」。山田也没再追究,直截了当地告诉路彦「他叫美浓部」。

  「虽然大哥一火大便会动手打人,可是他真的很了不起。我们组的地盘很小,赚不了什么钱,可是大哥缴给组里的献金很惊人,他的女人里还有泰国浴的红牌小姐。大哥只比我大两岁,可是他已经有徽章,这表示组长很信任他。只要跟着大哥,我应该也能爬到上层。」

  山田从口袋拿出香烟并点燃。

  「献金是什么?」

  山田笑着,耸耸肩说:「外行人不知道吗?在组里要缴纳献金,表示自己是组织的一分子。金额……像我们这些底层的人,只够把收入上缴给大哥,所以也没有多少钱。」

  「那是像会费一样的东西吗?」

  山田微微点头说:「可以这样说吧。」

  「在流氓之中爬到上层后要做什么?」

  「做什么?只要爬到上层,金钱上就有某种程度的自由,也能开很好的车。」

  「只有这样?」

  「什么叫「只有这样」!赚钱很辛苦耶!我一开始工作的荞麦面店,月薪只有八万圆而已。」

  路彦想起去年央求父亲买给他的登山自行车便要价将近十万圆。

  「我高中中辍,只有国中学历,现实就是这样。但在我这个世界,才不管脑袋好不好,只要胆子够大,就能闯出一片天。」

  当流氓的山田,以及被山田称为大哥的美浓部,还有美浓部和国中生的齐藤。路彦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因为怎么想也想不透,所以心中一直有个疙瘩。然后……他想起来了。

  「第一次遇到信二哥时,你曾问大家认不认识齐藤吧?那是为什么?」

  山田吃完拉面,又向老板加点一份煎饺。

  「啊?什么?齐藤?那个已经没事了。」

  「为什么?」

  「别问了,事情就是这样。」

  山田连珠炮地回答,让路彦知道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齐藤是我的同班同学。」

  山田转过头来。

  「所以我才会很在意。」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路彦。

  「你跟那个叫齐藤的女生很要好吗?」

  路彦摇摇头,低声说「我没跟她说过话」。山田又看向前方说:「那不就得了。」

  「可是我很在意,今天回去后,我还是会很在意。」

  山田皱起眉头。

  「你这小子真啰嗦!你跟齐藤连话都没说过,有什么好在意的?」

  「因为……」

  因为她和自己一样,他们是拥有相同痛苦的同类。可是,路彦无法对山田说自己和齐藤一样都曾经被同学欺负。

  「难道你喜欢齐藤?」

  其实不是这样,可是路彦实在很想知道理由,所以故意点头。结果山田还是没有告诉他任何事,只是一味吃着大蒜味很重的煎饺,之后看了手表一眼便站起身。现在已快要九点十五分。

  路彦在拉面店前跟山田道别,可是山田没有像朋友一样跟他说「拜拜」,而是故意用他讨厌的称呼说「再见,鸡鸡彦」,然后笑着消失在夜晚的街道上。

  ◇◆◇

  升上三年级之后,路彦便和长尾分班。虽然他还是和欺负自己的三人之一的宫田同班,不过宫田不会故意挑衅他,所以路彦一直收在制服口袋里的小刀也毫无用武之地。

  自从去山田家看过A片后,山田开始偶尔会打电话给路彦。他不知道流氓具体都做些什么样的工作,只是山田打电话给他的时间不分昼夜,很不固定,甚至不管他是不是在上课。有时候才觉得山田最近天天都打电话来,接下来又有可能四天音讯全无。对路彦来说,见不到山田的时间漫长又无聊。即使知道讨厌简讯的山田不可能传简讯给自己,路彦还是忍不住每天都确认收件匣好几次。

  只要山田约他出去,路彦从来不曾拒绝。只要有时间,他们会一起去电玩中心,或者在速食店打发时间。

  山田手头宽裕的时候会请他吃东西,没钱的时候则会叫他请客。因为出游频繁,所以只要和山田见面,路彦的零用钱马上会花光。不过即使没有钱,只要山田开口邀约,他还是会出去玩。若是坦承自己身上没有钱,山田就会请客。当山田也没有钱时,他们会只买一瓶果汁,在便利商店前天南地北地聊个没完。

  山田经常聊起组里和大哥的事,但是绝口不提他的家人。有一次路彦问他有没有兄弟姐妹,他回答「没有」。接着又问他的家在哪里,他却不正经地回答「美国」或是「巴西」。经过一段时间,路彦才发觉山田并不是用他独特的幽默来开玩笑打发自己,而且真的不想说。因为这时候的山田会绷起脸,表情产生微妙的变化。从那之后,路彦便无法再问山田除了流氓之外的事。

  为了和山田游玩,路彦谎称自己要加入社团。母亲问:「为什么都到三年级才想加入社团?」路彦很坚持地说:「我想加入看看。」最后以不让成绩退步为交换条件,母亲才勉为其难地答应。路彦表面上宣称自己加入「桌球社」,之后便以社团会练习到很晚为借口,经常跟山田游玩到八、九点。

  在国三第一学期的期中考前,山田隶属的联盟里某个组的组长过世了。因为有许多礼节上的琐事,所以大约有一个礼拜的时间都没空理会路彦。路彦觉得很无聊,只好到图书馆用功念书,结果考了全校第二名。母亲为此大为心满意足,之后即使路彦说社团要练习、很晚才能回家,母亲都没有再发半句牢骚。

  期中考结束后没多久,路彦便被山田叫到车站附近的便利商店碰面。那里和他们平常相约的地点不同,路彦虽然觉得纳闷但还是出了门。正当他要进入便利商店时,右方的汽车传来震天价响的喇叭声。路彦转过头去,见到车窗摇下。

  「上车吧。」

  看到车子里的人是山田,路彦「哇」了一声走近轿车。

  「这辆车是你买的吗?」

  「大概是这样。上来吧。」

  路彦坐上副驾驶座。这辆车的底盘比家里的还要低,他觉得腰部下沉,视线也很低。

  「大哥买了新车,所以旧的给我。」

  山田握着方向盘,看起来很高兴。

  「这辆车的车款是什么?」

  「Silelghty。大哥本来是飙车族,所以车子的性能调整得很好,但也很花油钱。」

  路彦听不太懂这些术语,应了一声便系上安全带。

  「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都能带你去哦。」

  「那我要去海边。」

  「海边吗?真拿你没办法,就带你去海边吧。」

  明明是自己问别人想去哪里,山田却摆出一副「既然你都开口,我就勉为其难配合你吧」的样子。路彦心想既然如此,一开始就不要问自己啊。但是他觉得这些话如果说出口,可能会惹山田不高兴,所以选择沉默。车子冷不防地加速,让路彦感到一股轻微的重力。

  「信二哥,你有驾照吗?」

  「我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

  路彦闻言,仿佛全身血液瞬间被抽干,惊愕得瞠大双眼。

  「你无照驾驶吗?」

  「不用担心,虽然我没有驾照,但是开车这点小事还难不倒我。」

  虽然山田叫他不要担心,但他还是很在意,觉得十分恐怖。

  「被警察抓到该怎么办啊!」

  「白痴!只要不要开太快,条子才不会抓人咧!」

  得知山田是无照驾驶后,这场兜风让路彦的心情瞬间被打入地狱。山田驾驶的方式很粗暴,路彦的身体不断随着车身左摇右晃,让他觉得生不如死。而且驶向海边的途中,还遇到下班的车潮,每当车子塞在马路上难以前进时,山田就会狂按喇叭,惹得附近的驾驶人频频皱眉。

  到达海边时,已经是日落时分。路彦因为紧张过度,当山田将车子停在松树林中的停车场时,他已经全身虚脱无力,一动也不想动,但是山田却嚷着「喂,快下车」,半强迫地将他拉出车外。

  沉入海中的夕阳很美。路彦和山田两个人坐在堤防上,心不在焉地看着海,直到落日余晖完全消失。

  太阳下山后,气温变得有些寒冷,于是他们回到车上。山田的话其实不多……但不知为何,路彦甚至心想,希望能干脆和山田一起到遥远的地方。被长尾欺负的时候,他也常有这种想法,不过这次和那时候的感觉不一样。

  最后,他们那天是在拉面店吃完饭才回家。分别时,山田问他:「你晚上能出来吗?」

  「晚上?」

  「十二点之后。」

  如果是十点,他只要说想去便利商店还能溜出家门,但深夜恐怕有点困难。

  「如果能出来的话,我去你家附近接你。」

  「但是……」

  「我想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

  看到山田兴冲冲的笑容以及出于对「有趣的事」之好奇心,路彦实在无法拒绝,最后还是答应山田会在半夜溜出家门。

  翌日,过了午夜十二点,路彦偷偷出门,山田则是在他家附近的便利商店停车场等他。他一上车,车子便发出低吼般的声响发动,奔驰在陌生的道路上。

  山田的车行驶在越来越人烟罕至的道路,之后连接上一条陡峭的坡道。

  「我们要去哪里?」

  「安静看着就是了。」

  知道山田无意向自己解释,路彦也不再询问。

  车子在陡坡上行驶约莫三十分钟后,忽然停下来。

  车子停下来之前,路彦已经知道山田为什么要带自己来这个地方。在爬坡的时候,他可以从漆黑的树叶缝隙间看到市街上灯火通明的橙黄色光点。来到山顶的停车场后,美丽的夜景在他眼前展露无遗。

  「好漂亮!好漂亮!」

  路彦跑出车外,高兴得手舞足蹈。山田站在他身旁,得意地吸着烟。

  「你要不要也抽一根?」

  路彦抽出一根山田给他的香烟,并未像之前喝酒时一样说些煞风景的话。他将香烟夹在指间、摆出架势,山田帮他点燃。不过,他的帅气仅到此为止。只吸一口烟,路彦便剧烈地呛咳。待他眼角泛泪地抬起头时,山田似乎在等这一刻似地笑得人仰马翻。

  他们在停车场四周闲逛三十分钟左右,山田便叫路彦回到车上。路彦说「我还想再多看一会儿」,山田则舔一下上唇说:「接下来才是重头戏。」路彦不知道山田所谓的重头戏是什么,但是三分钟后,他便尝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唔哇!」

  路彦坐在副驾驶座上放声尖叫,坐在他旁边的山田嘴里叼着烟,大吼着:「吵死了,安静一点!」

  车子以飞快的速度疾驶在下坡道上。想当然耳,车身不住左右摇晃,好几次都几乎撞上护栏或山壁。

  「开、开慢一点!慢一点!」

  「开慢一点就不好玩啦!」

  山田的眼神虽然很认真,但是他操纵方向盘的表情,却充满一股难以言喻的欣喜。每当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路彦的心脏就会揪紧,吓得他快要哭出来,还差点要尿失禁。

  好不容易才结束下坡道来到平地时,路彦早已因头晕目眩的恐惧而说不出话。

  「喂,怎么样?很有趣吧?」

  山田追问路彦的感想,但他吓到都快要失禁了,当然说不出「很有趣」。

  「那条路是单行道,对向不会有来车,可以尽情地加速。今天没有遇到其他飙车族,所以也没有莫名其妙地被人挑衅,不过比赛也有比赛的乐趣就是了。」

  「我不喜欢。」

  山田咂舌。

  「这个年代的女人也没有像你这么会乱叫,真是有够没种!」

  「因为真的很可怕呀。」

  「你不觉得飙车的时候有一种快感吗?尤其是甩尾成功时,超爽的!」

  不管山田说什么,路彦就是不肯点头说一声「很棒」,所以山田最后故意用路彦不喜欢的称呼嘲笑他:「因为你是鸡鸡彦,所以不懂。你根本不懂男人的浪漫,毕竟你的老二还包茎。那层皮会一直包着,是因为它本来就不打算伸出来,而是准备变成女人的淫穴吧。」

  「才、才不是!我是男人啦!」

  路彦越生气,山田越是高兴,所以他故意说一些猥亵的话语调侃路彦。说着说着,他又开起黄腔。

  「你没有和女人上床过吧?」

  山田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让路彦不甘心地咬着下唇。

  「当、当然有!」

  山田闻言似乎吓一跳。

  「你那个包茎的老二是什么时候跟女人做的?」

  「我、我已经不是包茎了,是正常的!」

  山田一副受不了的模样耸耸肩。

  「正常的?还不是我帮你剥掉,你才能变成真正的男人,嚣张个什么啊!你只有在一旁哭着叫很痛而已吧?」

  山田把车停在已经打烊的路旁餐厅的停车场里,打量路彦满脸通红地低垂的脸。

  「男人在第一次和女人做爱后,老二的皮就会全部剥落,那跟女人在第一次做爱后会流血一样。你的皮有全部剥落吗?」

  路彦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可是山田的语气很认真,路彦不觉得他在对自己撒谎,所以自信满满地说「全部剥落了」。下一秒,山田便抱着肚子哈哈大笑。路彦不明白他在笑什么。

  「那你有闻过女人那里的味道吗?」

  「女人那里……」

  「就是你的烂老二插进去的地方啦。」

  事到如今,路彦也不敢对山田说其实自己在撒谎,或是自己其实不知道,于是点头说:「有闻过。」

  「那里闻起来像草莓吗?」

  「草莓?」

  「女人的那里闻起来像草莓啊!」

  「……对,像草莓一样。」

  每当路彦回答,山田都会大笑。他抱着肚子,笑到差点喘不过气。

  「你、你在笑什么啦!」

  山田笑得不住喘气,一边不屑地说:「老二的皮怎么可能全部剥落,女人的那里怎么可能闻起来像草莓,白痴!」

  路彦这才知道山田看自己没有知识和经验,借此欺骗自己,不禁羞得面红耳赤。

  「不、不然你曾经和女人做、做爱吗?」

  山田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抽着烟俯视路彦说:「废话,我的老二从一开始就是完美的。我第一次跟女人上床是在小六的时候。」

  得知山田的初体验发生在比现在的自己还要早三年的年纪,令路彦受到不小的冲击。

  「对方是住我家隔壁的女公关。那一天,一个像是吃软饭的男人从她家走出来后,她大概还很欲求不满吧?她对我说「我给你糖果吃」要我进去她家,然后我就被她吃掉了。不过,反正也挺舒服的。」

  真不敢相信,性爱这种事不是应该要跟喜欢的人才能做吗?什么欲求不满、女公关的,实在太奇怪了!

  「如果你想找女人做,我再帮你介绍吧。对方是专业的,绝对能让你欲仙欲死。」

  路彦拒绝说「不用了」,下一秒山田便粗暴地撞一下他的肩膀。

  「装什么清高啊!你想和女人上床吧?老实说,你会想吸女人的胸部,或是看她们的那里吧?都说要帮你介绍,不用跟我客气。」

  「我真的不要……」路彦执意拒绝,山田便不解地说:「真是奇怪的家伙。我都说要免费帮你介绍女人,你还有什么不满?」

  「我不喜欢像你那样子。第一次……我想跟喜欢的人做。」

  路彦的话一出口,山田便皱起眉头、表情冷硬、不发一语。路彦觉得自己似乎惹对方生气了,不敢再说话。

  「……你给我回去。」

  「咦?」

  「我看到你就不爽,给我回去!」

  「可是,我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谁理你啊!」

  山田下车走向路彦所在的副驾驶座,然后把路彦拉到餐厅的停车场,自己再跳上车。汽车发出低沉的排气声,扬长而去。

  路彦茫然地站在停车场里。他没有带手机出来,钱包里只有一百四十圆。他连现在几点、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

  餐厅前虽然是一条大马路,可是他连回家的路要向左走还是向右走都不知道。因为什么都不知道,他只好朝山田的车离去的左边步履蹒跚地走着。

  一开始路彦真的很生气,打从心底对那个阴晴不定的男人怒火中烧。老是满口黄腔,让人怀疑他的脑子是不是有一半是由下半身构成,动不动就打人、赏人耳光,无照驾驶,又是个流氓……

  路彦不停走着,走到连餐厅都看不到的地方时,眼泪忽然扑簌簌地流下。一想到自己被山田讨厌了,他就很难过;只要想到山田不会再跟自己玩,他便寂寞得觉得世界末日即将到来。他垂着头,用衬衫的袖口擦拭眼泪,只是袖口沾染上山田的烟味,反而让他更觉悲从中来。

  经过三十分钟,抑或是一个小时——他不知道时间,所以觉得很漫长,但也有可能只过了十五分钟——他察觉到有一辆车放慢速度跟在他身旁。那辆车的底盘很低,还发出低吼般的排气声。他一直期待山田会回来找他,所以仔细观察每一辆经过的汽车,只是他的期待一次又一次落空。因此山田真的来接他时,他虽然很高兴,却又对为此松一口气的自己感到很不甘心。

  汽车配合路彦放慢速度,随他走了五分钟后,驾驶座的车窗忽然降下。

  「你要去哪里,鸡鸡彦?」

  路彦看向前方,就是不回头。

  「你往那边走也回不了家啦。」

  路彦蓦地停下脚步。

  「笨蛋!」

  接着大声怒骂。

  「阴晴不定的大混蛋!」

  「好啦,我知道了,快上车吧。」

  路彦一脸怒气冲冲地坐上副驾驶座。

  「肚子饿不饿?吃吧。」

  山田将便利商店的塑胶袋放到路彦的膝盖上。总是这样,每次都想用食物取悦他。因为很不甘心,所以路彦故意不伸手拿。

  「我都跟你道歉了,别生气啦。」

  「你才没有道歉。」

  「咦?」

  「你没有好好对我道歉,没有对我说「对不起」。」

  山田一脸不悦地嘟囔「你真的很啰嗦」,然后向路彦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路彦在松一口气的同时,泪珠从双眼扑簌簌地滑落。他忽然觉得肚子很饿,于是拿起袋子里的饭团大口吃着。

  「你不要一边哭一边吃东西啦。」

  但路彦对一脸受不了的山田回一句「少啰嗦」。

  安心之后加上填饱肚子,令路彦渐渐觉得很困,便在副驾驶座上沉沉睡着。

  他梦见自己在一片淡粉红色的雾蔼中,紧紧攀住一个温热的物体。虽然知道那是女人的胸部,但是他完全不想离开。好柔软、好温暖、好舒服……他的手指拨弄更下方柔嫩的部位,舔了舔指尖……有草莓的味道。

  「快起来,路彦。」

  突然,他的头被人敲一下,硬是从梦中被叫醒。

  「现在时间刚好,快起来。」

  路彦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张开眼只见眼前一片光芒乍现。

  光芒亮得他睁不开眼。他不断眨眼,好不容易才适应亮光,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美丽的破晓风景。

  他们来到之前来过的海边。同样的太阳,在上升和下沉时颜色竟是如此不同、全然迥异。粼粼波光在海面上跃动,在波浪上嬉戏。如果他在半夜时没有应邀前来,就看不到这样的早晨。一思及此,路彦不禁胸口一热。

  「你的老二都硬起来了。」

  在他为眼前的美景感动时,山田却冷不防一把抓住他的胯下。

  「好痛、好痛!」

  「一大早就勃起啊,快去发泄发泄。」

  路彦环顾四下,却找不到公共厕所。

  「这里没有厕所。」

  「又没有车子经过,找个堤防后面弄一下就好。」

  这是路彦第一次在外面解放,多少有些抵抗,可是他找不到其他可以做的地方,只好在堤防的角落蹲下来。之后回到车上,还被山田嘲笑:「竟然跑到那么远的地方。」

  在住家附近的便利商店和山田道别后,回到家已经是早上六点半。母亲在这时间早就起床。路彦在心里祈祷不要被母亲撞见,一边小心翼翼地打开玄关的门。

  「哎,路彦。」

  真是不巧到了极点,穿着围裙的母亲刚好走到走廊。

  「你这么早跑去哪里?」

  他明明是通宵夜游才回来,母亲却没有生气。他不解地思考着,忽然明白缘由。然后,他对母亲撒了谎。

  「我去慢跑。比赛快到了,我想锻炼体力……」

  「这样啊。」

  母亲轻轻点头,微微打一个哈欠。她一定想像不到儿子一整晚都在外面游荡。

  「想要锻炼体力是无所谓,但是要小心车子哦。」

  「好。」

  看到母亲的身影消失在厨房后,路彦飞快跑上二楼,一进入自己的房间便趴倒在床上。他知道夜游是不好的行为,但是没有任何罪恶感。虽然身体很疲惫,但是连这份疲惫都让他觉得很舒服。他开始回想,那美不胜收的夜景、让他以为小命休矣的危险驾驶方式、被一个人丢在路旁的餐厅、美得让人屏息的朝阳……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些全都发生在一个晚上。

  他的心脏现在还是鼓噪个不停,感觉好高兴、好快乐。虽然中间发生许多事,但是综合起来,只剩下开心的事。

  他还想在晚上再出去一次,想再次和山田一起出游……不过,他不想再以惊人的速度下坡,只有这点让他敬谢不敏。

  ◇◆◇

  在六月进入后半、雨下个不停的时节,山田几乎又不找他出去玩。两个礼拜前,新闻曾报导某个黑道组长被人枪杀。以前路彦从来不会注意这些事,此类新闻只是随意看过后说声「又是流氓啊,真可怕」。可是,现在他有点在意这些新闻。

  山田心血来潮时,会打电话或传简讯给路彦。但是,如果自己在他忙碌的时候联络对方,山田就会不高兴,所以路彦很难联络上山田。

  这一天路彦放学后,到图书馆念书念到晚上八点。没有和山田出游的日子,他便会去图书馆。不是和流氓玩乐就是在图书馆念书,这种反差让他觉得很有趣,尤其是当他觉得天底下只有自己一个人会做出这种事时更是如此。不过一直念书,也让他觉得很无聊。

  过了八点,路彦便离开图书馆。雨滴在树叶上劈啪作响,他穿过树林,走到大马路旁的人行道。每当汽车经过,被雨打湿的黑色路面就会发亮。

  「这位同学。」

  听到有人叫唤自己,路彦停下脚步。那个人手里拿着塑胶伞,身上的西装皱巴巴的,是一名年约四十岁的中年男子。他的发际线已经后退很多,鼻头上还泛着一层油脂。

  「叔叔是干这行的,想要问你一些问题,可以吗?」

  路彦从男人的西装底下隐约可见警察手册,那和电视上看到的一模一样。路彦的心脏不禁漏跳一拍。

  「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马上就会结束。」

  「好。」

  路彦垂下头。虽然他没有做过坏事,但是握住伞柄的手还是略微发抖。

  「你认识山田信二对不对?就是经常和你在一起,隶属茂手木组的流氓。你最近有和他联络吗?」

  「没有。」

  不只是手,他连声音都开始颤抖。那名刑警大概是感受到他的紧张,耸耸肩说:

  「你不用那么紧张。那么,你认识山田的大哥——美浓部这个男人吗?」

  「只见过一次。真的只有一次而已……而且是匆匆一瞥。」

  刑警「哦」了一声。

  「那么,你认识齐藤仁美吧?」

  路彦微微颔首。山田、美浓部、齐藤仁美……这几个关键字在他脑海中盘旋。

  「说的也是,她是你去年的同班同学嘛。你知道齐藤和美浓部是什么关系吗?」

  路彦回答「不知道」。刑警用右手拇指轻轻搔一下鼻翼。

  「你有没有听山田说过美浓部和齐藤仁美的事?」

  他曾经问过山田,可是山田并没有回答他。不过他没有告诉刑警这些事,只是回答:「我不知道。」

  「也就是说,你和齐藤仁美是同班同学,你们又同时认识美浓部,但是没有其他共同认识的人吗?无所谓,反正我只需要调查到某种程度就够了。」

  路彦觉得自己被刑警玩弄于股掌间。男人说话的语调虽然缓慢,但是很敏锐。

  「我要奉劝一句。你看起来很认真也很聪明,今后最好不要再和像山田那种有盗窃习惯的人往来。把纯白的东西染成黑色,是他们一贯的伎俩。」

  刑警搔了搔长满胡渣的下巴。

  「对了,最后一个问题。齐藤有特别喜欢吃甜食吗?」

  「甜食?」

  「……像是甜甜圈之类,表面附有砂糖的甜食。」

  「我不知道。」

  刑警苦笑着说「说的也是」。

  「……为什么……」

  刑警看着路彦,露出疑惑的表情。

  「为什么要问我齐藤喜不喜欢吃甜食?」

  刑警打一下喷嚏,吸了吸鼻子,说声「啊啊,抱歉」。

  「并不是只有问你一个人。我也问过去年和齐藤同班的女同学很多事,不过她们的回答都跟你一样。我们从死去的齐藤仁美指甲中发现砂糖。因为她是女孩子,所以我想她是不是刚吃过甜食。只是从她指甲中发现的砂糖分量,比一般人吃甜食时还要多。叔叔只是有点在意而已。」

  刑警一边吸鼻子,对路彦说「好好用功读书吧」便径自离去。

  一直到回家为止,路彦的身体都不住发抖。他不知道刑警接近自己的目的为何,只是觉得山田的情况恐怕不妙。

  他思忖着关键字。美浓部和齐藤,还有刑警异常在意的齐藤指甲里的砂糖。他想起那一天的料理实习是做杯子蛋糕,所以齐藤指甲里的砂糖,会不会是使用材料时卡在指甲里?但此时,他又想起同班女生说过的话。

  「大家都说不想吃埴轮碰过的东西嘛!」

  被同学欺负,甚至被取「埴轮」这个绰号的齐藤;不准触碰杯子蛋糕的材料,只被允许事后收拾器具的齐藤——她的指甲中有可能残留砂糖吗?再说,实习前后都必须洗手。

  回家之后,甚至连在吃晚饭时,路彦仍然不停思考这些问题。

  「啊!」

  他想起来了。齐藤在死之前,从窗户跳下去之前,曾经撕破一小包东西,将像砂子一般的东西撒向窗外……那会是砂糖吗?

  为什么齐藤要将砂糖撒出窗外?为什么她这么做之后,美浓部会脸色大变,拼命想要夺回来?这太奇怪了。明明砂糖到处都买得到,也不是昂贵的物品。如果只是砂糖的话……

  当他察觉到某件事时,身体不住颤抖。如果那不是砂糖呢?像砂糖却又不是砂糖的东西……他想起一个不是在现实中,而是在电视剧里看过的影像。刑警用指尖沾一下白色粉末,舔舐一口后常说的一句老掉牙话语:「是毒品……」

  路彦从椅子上站起来。母亲见状问他「你没吃多少东西,是身体不舒服吗」,他只说「我没什么食欲」,便将自己关在房间里。

  他传简讯给山田说「我想立刻见你」。不到三分钟,山田便打电话过来。

  「嗨,鸡鸡彦。」

  电话里传来山田心情不错时的声音。

  「我买了很好玩的游戏哦,叫「饿鬼城」。你应该还没买吧?过来玩吧,我们来对打。」

  虽然路彦有堆积如山的问题想问,可是他现在思绪一片混乱,不知该从何问起。

  「我……」

  「今天无法从家里溜出来吗?最近都没见到你,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

  他想见山田,必须当面问山田一些事。如果山田做了坏事,他希望山田去自首。

  最后,路彦还是答应要去找山田玩。他在半夜里偷偷溜出家门,来到他们相约的便利商店。

  山田还是老样子,用路彦讨厌的称呼叫他「鸡鸡彦」。平常的路彦总是气冲冲地阻止,但他今天没有那个心思。见路彦反常地不说话,山田也不再戏弄他。雨从傍晚便下个不停,更加重路彦忧郁的心情。

  「自己传简讯来说想见我,结果现在摆什么臭脸?」

  心情阴晴不定只能是山田的专利。他不知道该怎么对待沉默的路彦,看来似乎有点困扰。

  他们来到山田居住的公寓,穿过一样脏乱的走廊。从走廊深处的房间传来淫艳的喘息声。

  「那是……」

  路彦拉扯山田的T恤衣角,山田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大哥在和女人做爱吧。你可能会想看真枪实弹,不过大哥的你不能看。如果被他发现你在偷看,当心被他揍个半死。」

  像猫一样的呜呜声残留在他的鼓膜上。进入山田的房间后,路彦将门紧紧关上。

  山田马上坐到电视机前,将电动玩具和游戏软体装置好。

  「信二哥……」

  「哦,快来坐这里啊。」

  路彦不知该如何开口,可是他必须告诉山田这件事,也必须向山田问清楚。

  「你至今有做过什么坏事吗?」

  山田露出疑惑的表情。

  「你在说什么啊?」

  「有没有做过会被警察抓走的坏事?」

  山田皱起眉头,表情越来越不悦。

  「你问这些要做什么!」

  「……我很想知道。」

  装游戏片的盒子朝路彦的脸飞去,直接砸在他脸上。

  「废话!老子是从感化院出来的,该做的当然都做过!」

  「跟以前的事无关。如果你最近有做过什么坏事,求求你去自首。」

  「你到底在废话些什么?」山田错愕地半张着嘴,表情扭曲。

  「今天有一个刑警来找我问话。」

  一听到「刑警」这两个字,山田的脸色骤变,冲向路彦揪起他的胸口,几乎要绞断他的喉咙。

  「条子跟你说什么?」

  路彦快窒息了,根本无法说话。

  「他是不是叫你来刺探我!」

  山田完全想错方向,路彦气得用膝盖使力撞向对方的胯下。山田因这出其不意的攻击发出呻吟声,按住胯下蹲在地上。然后,路彦用枕头毫不留情地攻击山田的后背。

  「你这个大混账!笨蛋!笨蛋!一点都不明白我的心情!」

  「喂!你……」

  震慑于路彦的魄力,山田按住胯下,不住后退。

  「不要再用那个打我了,好不好?我明白啦,我都明白。」

  「你根本不明白,完全不明白!要是你被警察抓走,不就得进入监狱吗?我就是不想看你被抓进监狱,所以才对你说那些话啊!」

  路彦用枕头使劲打山田的背,打到他的手都快麻痹了。等到路彦停止攻击,本来不断逃窜的山田才慢慢接近他。

  「你干嘛哭啊?」

  路彦也不知道为什么眼泪会从双眼扑簌簌地滑落,止也止不住。

  「你不要再做坏事了……」

  路彦紧紧抓住金发流氓的T恤衣摆。山田的目光游移,显得有些困扰。

  「就算你这么说……」

  「你不要再当流氓啦。然后、然后……」

  路彦心想,如果山田还只是国中生就好了。如果他们念同一所国中,就可以每天一起上学,无聊的课堂和休息时间也一定能一起快乐渡过。

  「即使你叫我不要再当流氓,但这也不是想不当就能不当啊。我是做好觉悟才踏进这个世界……这些你大概都还不明白吧?」

  山田用力搔着路彦的头。

  「我不知道警察对你说什么,不过你放心,我没有做出会被他们抓走的蠢事。」

  山田对他说「别再哭了」,然后给他一颗糖果。因为山田连包装都已打开,路彦只好吃下糖。山田又用食物来取悦自己,他的方法永远只有这一招。

  山田打量着路彦的表情,见他的情绪平复之后才开口询问。

  「警察找你说什么?」

  「没什么。」

  「怎么可能没什么。」

  「他只问我认不认识你和美浓部,只有这样。不过我什么都不知道。」

  山田说「只有这样啊」,搔了搔后脑勺。警察也有对他说「不要再跟流氓往来」,但是路彦没有说出口也不想说。

  「下次警察再来找你时,就无视他们吧。你没有必要在意那些人讲的话。」

  路彦虽然点头,但是他觉得自己无法做到无视警察的地步。之后,山田又邀路彦一起打电动,但是路彦实在没有心情便拒绝了。

  「不然来看A片吧?虽然是很旧的录影带,不过内容很赞哦。」

  虽然路彦说不想看,但山田还是对他说「少啰嗦,陪我看啦」,然后将录影带推进播放器里。

  电视机的画面上出现一个美丽的女人。她很快就被几个男人包围,衣服也被脱光。可是,女人坦露的大胸部以及腰肢淫靡的摆动都无法让路彦亢奋。他的情绪消沉,录影带里的画面越火辣,他越是冷静。

  山田很快将牛仔裤脱到膝盖以下,套弄起阴茎。影片的时间很短,不到三十分钟,但是对提不起兴致的路彦来说却很漫长。

  「你根本没射啊!」

  路彦低声说:「我讨厌那种的。」

  「你不喜欢看强奸的吗?跟和奸的片子比起来,这种的对我来说比较刺激。」

  山田喃喃说着,一边把牛仔裤重新穿上。

  「之前大哥带我去洗泰国浴,那时候店里的小姐曾帮我按摩,真是爽死了。」

  路彦知道那是色情场所,但不清楚实际上是怎么样的地方。既然还有按摩,大概是包含整体推拿的地方吧?

  「对了,我帮你做吧。」

  路彦虽然拒绝,但山田仍不死心地劝诱:「我来帮你做啦,保证让你爽翻天。」由于一直拒绝似乎对山田过意不去,所以路彦最后还是勉为其难地点头答应。

  「那你先脱掉吧。」

  「要脱吗?」

  「废话。」

  山田说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却让路彦不知该如何是好。虽然在别人面前裸体让他觉得很羞耻,但是看到山田兴冲冲的模样,他实在不好拒绝,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将棉质内裤褪到膝盖。

  「趴下,把膝盖立起来,我还得准备一下。」

  路彦照着山田的话,趴在地上立起膝盖。因为他下半身没有衣物蔽体,还做出这种丢脸的姿势,让他更觉得羞耻。背后传来一些声响,他回过头去,看到山田正在撕一个小小的塑胶包装。

  「那是什么?」

  「套子啊,保险套。你没看过吗?」

  那个薄薄的东西可以伸展得很长。路彦在健康教育的课堂上曾学过,但是第一次看见实品。

  「要用那个吗?」

  「对啊。」

 

  路彦知道那是做爱时使用的东西,可是不明白要怎么用在按摩上。

  接着,山田的手放在路彦的背上。

  山田揉着他的腰。当他心里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时,一个冰冷的东西碰触他的肛门,使得他的背不禁一颤。

  「好冰!」

  「忍耐一下。不这样做的话,你等一下会痛。」

  山田把冰冷的东西涂抹在他的臀部上。为什么是臀部?正当他为此感到纳闷时,山田忽然对他说:「放松。」

  路彦依言放松身体,同时,某个物体冷不防滑入他的臀部里。

  「不、不要!」

  路彦挣扎得几乎要跳起来,但山田从上方压住,制止他的动作。

  「笨蛋,不要叫得那么大声,会被大哥骂!」

  「你不要碰那么奇怪的地方!」

  「不用怕啦。你乖乖的不要动,只用手指的话不会痛。」

  「我不要,不要!」

  山田从背后压制住他,害他即使全身挣扎也无法抵抗。

  「一开始可能会不太舒服,不过你马上就会习惯。」

  山田的手指又在后穴中蠕动。路彦察觉到做了这种事,似乎会违背人类的道德,不禁用双手掩住脸开始啜泣。

  「哪里有感觉再告诉我一声,我帮你摩擦。」

  「我讨厌手指的感觉,拔出来……我不要……」

  即使路彦百般拒绝,山田仍然蠕动着手指。然后,路彦的背部冷不防一震。

  「哦,是这里吗?」

  指尖按向那一处,路彦的背便不听使唤地震颤,热度也开始朝下半身累积。他的胯下仿佛膨胀似地开始勃起。

  「不要、不要……」

  「少来了,很舒服吧?你明明都勃起了。」

  山田集中刺激路彦抽搐的地方,令路彦的阴茎不听使唤地颤动。对于连自慰次数都屈指可数的路彦来说,这种感觉是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未知领域。

  「变得很舒服吧?喂,自己套弄老二啊。」

  「我、我不要!」

  他害怕碰触自己的分身。山田咂舌说「真是个麻烦的家伙」,将手伸向路彦的阴茎。山田才稍微握住,路彦便觉脑海一片空白。他的身体因为过于强烈的快感而挣扎,下一秒便射精了。

  射精之后,他的膝盖和腰杆仍不断颤抖。虽然很舒服,但也很可怕。因为太过舒服了,所以很可怕,他怕得忍不住流下眼泪。

  「你太快了吧?再忍耐久一点,这样才会更舒服。」

  埋入臀部的手指又开始蠢动,按压到路彦舒服的地方,刚射精过的阴茎又开始硬挺。大概是对路彦的反应很满意,山田得意洋洋地说:

  「喂,按摩很舒服吧?我之前光是这样就射了三次还四次。」

  路彦不断喘息着。他的心脏跳得好快,全身都变得好敏感。

  「那里……」

  路彦小声央求着。

  「嗯?什么?」

  「握住它。」

  山田这次没有说「你这家伙真麻烦」,而是默默握紧路彦的阴茎。

  「不,呀啊、啊……」

  射精感高涨,他却无法解放。因为被握住,所以无法解放。无法射精的焦躁,让路彦浑身不断颤抖。

  「放、放手!」

  「再忍耐一下。」

  山田压抑般的声音直接在他耳中响起,让他不禁浑身一颤。山田握住路彦阴茎的力道时大时小,同样的动作不断反覆。在山田的摆布下,路彦不停喘息。

  「嗯、啊……呀、呀……」

  耳壳有一种湿濡的感觉,发现山田舔舐着他的耳朵,路彦不禁尖叫出声。山田的舌头沿着路彦耳朵的形状游走着。

  「呀、啊……」

  路彦发出宛如窒息般的喘息,连指尖都因快感而麻痹。耳朵、阴茎和后穴在山田的肆虐下,他已经舒服得几乎要失去意识。这时,山田终于抽离堵住他宣泄的手,用力按压前端,使得他有如反作用力般宣泄而出。过于舒爽的感觉,让路彦不断发出「哈呼、哈呼」的怪声。他的腰杆因快感的余韵而颤抖,大腿内侧因麻痒的感觉而下意识摩擦着。

  「明明只是个小鬼,竟然发出这么色的声音。」

  山田的声音直击他的耳膜,他从未听过山田发出这么低沉的声音。

  「光是听到你的声音,害我也变成这样。」

  路彦听到拉链「吱」的一声拉下,从中弹跳出山田又热又硬的分身,硬是挤进他闭合的大腿。

  「害我就算是屁眼也想插了。」

  山田抵着路彦,因而他的大腿上有如蜗牛爬过一样留下黏稠的轨迹。

  「哎,路彦,一下子就好……让我进去你那里好不好?」

  路彦小声拒绝:「不要。」

  「只有前端进去就好,我只会摩擦一下子。」

  路彦的脑海一片空白,那种感官开始麻痹。他心想,光是用手指就这么舒服,让更巨大的东西进去,说不定会更加舒服。因此,当山田抽出手指,改将阴茎抵上自己的肛门时,他并没有抵抗。

  可是山田的前端还没有进入,路彦便开始挣扎。比手指还要粗大的物体,让他远比想像中的还要疼痛,完全无法忍耐。一开始山田还安抚说「乖,忍耐一下」,但是看到路彦挣扎得很不寻常,也就没再勉强。

  「我太得意忘形了,抱歉,抱歉!」

  路彦痛得蹲在榻榻米上哭泣,山田便不容分说地将他拉进棉被里,从背后紧紧抱住他,闹别扭似地在耳边低语:「我不是都跟你道歉了吗?」路彦让山田拥住自己,被山田抚摸着头和手臂。渐渐的,他的愤怒和疼痛感也消退不少。

  「你身上好香啊。」

  山田将脸埋进路彦的颈窝,喃喃说道。路彦觉得山田好像一只狗正用鼻尖摩擦自己的脖子,下一秒他却啮咬自己,不过被咬的地方只痛一会儿便不痛了。山田不断重复这个动作。

  「幸好你是男人。」

  山田有感而发地嘟囔。

  「如果你是女人,一定会马上被我侵犯。」

  路彦将手轻轻叠在山田环抱住自己胸口的手上。

  「如果我是女孩子,就会被你侵犯,然后怀孕生下小孩吗?」

  山田改让路彦仰躺,从正面用力抱住他。

  「你不要说这么可爱的话啦!」

  山田骚扰路彦的头发,将他抱得差点喘不过气,好不容易才停下来,却见对方凝视着自己,距离大约只有十公分。

  「你曾和人接吻过吗?」

  「……有啊。」

  山田露出惊讶的表情。

  「什么时候?」

  「幼稚园的时候,和隔壁班的亚由美。」

  山田不屑地说着「那种哪叫接吻啊」,下一秒便冷不防吻住路彦。从嘴唇湿濡的触感,散发出山田经常抽的烟草味。山田这次没有挑弄他的臀部,但是路彦的背脊却不断震颤。

  「你的初吻是我的了,活该!」

  山田咧嘴一笑,接着将头埋入路彦的胸口。没多久,路彦正纳闷山田怎么没再说话时,便听见规律的鼻息。

  这么说有点奇怪,可是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山田的母亲。他紧紧抱住那颗短发的头。路彦不明白,山田明明年纪比自己大也比自己强壮,还是个流氓,可是路彦心中却萌生一股「想要保护他」的心情。

  ◇◆◇

  路彦因阳光照射在脸上而苏醒。感觉好刺眼,而且他觉得有点挤,原来是自己和山田抱在一起睡着了。

  山田趴着睡觉,脸靠在坐垫上,嘴巴半张着。看到他这副痴呆的睡相,实在很难想像他是一名流氓。

  路彦想去厕所,便小心翼翼地从被窝里出来,却被人拉住衬衫下摆。

  「你要去哪里?」

  「厕所。」

  路彦明明说了想要去厕所,却被山田拉回被窝里。仿佛延续昨天的行为,山田又紧紧抱住他,抚摸着他的头。

  「我快尿出来啦。」

  即使出言抱怨,山田还是不放手。

  「我就算和女人做爱,也不曾一起待到早上。泰国浴的女人有时间限制,宾馆也只能待两、三个小时,不能过夜。做完之后总觉得很扫兴,整个情绪都冷下来。」

  山田长满胡渣的下颚不断推压路彦的脸。

  「好痛,很痛耶!」

  路彦舞动双手挣扎,山田忍不住噗哧一笑。

  「你明明比女人还麻烦,可是跟你在一起完全不会腻呢。」

  男人摇晃着路彦的身体。

  「喂,你要不要加入我们组?我去帮你跟老大说,之后一定会好好照顾你。」

  「我讨厌当流氓。」

  路彦一说出口,山田便二话不说地将手抽回,然后闹别扭似地转过身。

  「白痴,我当然是跟你开玩笑的。像你这么软弱的家伙,加入我们组也成不了事。」

  尽管路彦很喜欢山田,但是这跟要不要当流氓是两码子事。虽然山田说自己只是在开玩笑,但路彦觉得对方是认真的,不过他不明白,为什么山田要邀又弱小又是小孩子的自己加入黑道?

  路彦穿上被脱下的内裤和长裤,来到走廊。玄关附近有一扇看似厕所的门,他推门进去,果然是厕所。

  在他上厕所的时候,门把忽然传来「喀嚓喀嚓」的声音。他回答「我在里面」,但外面的人还是用力拍打、踹踢着门,发出极大的声响。山田刚才明明还在睡觉,大概是忽然想上厕所吧?路彦以为这是山田特有的恶作剧,所以故意在厕所里拖延时间。

  等他走出走廊,才发现站在厕所前的人不是山田。那个身材高大、只穿黑色运动长裤的男人——是美浓部。美浓部轻挑眉毛,搔了搔长满胡渣的下巴。

  「……你是谁啊?」

  只是一句简短的话,散发出的魄力却让路彦下意识后退。对方全身散发出一股怒气。他讨厌这个男人,好恐怖……路彦忍不住低下头。

  倏地,他的左边传来意料之外的冲击。高大的男人掴了路彦一掌,令他的头撞上走廊的墙壁。

  「老子在问你是谁!」

  路彦听到喀哒喀哒的声音,只见山田从房间飞奔到走廊,大喊一声「大哥」,然后将跌到在地的路彦护在身后,跪在地上。

  「对不起,我的小弟似乎对您做出失礼的事。」

  美浓部露出残忍的笑容,看起来似乎很开心。

  「山田,这里是谁的家?」

  「是大哥的家。」

  「你只是借住在这里吧?」

  「是、是的。」

  「一个借住的人,还敢让我在厕所外面等!」

  山田不断磕头,嘴里不断喊着「对不起、对不起」。

  「我一开始就跟你说过,我想上厕所的时候,你就算上到一半也要出来,但是你的小弟却让我在厕所外面等。山田,这可是你的责任。」

  山田回答一声「是」,声音听起来在发抖。

  「抬头,牙关咬紧一点。」

  山田颤抖着咬紧牙关,抬起头来。美浓部露齿一笑,一拳挥向山田的脸。山田用力撞上墙壁,缓缓从墙上滑落。美浓部又抓住山田的胸口,一拳再度落下。他不断拉起山田,像是对一只濒死的羚羊虎视眈眈的狮子一样,一再施加暴力、拳打脚踢。

  路彦蹲在走廊的垃圾堆中,害怕得不停发抖。「喀哒、啪吱」的惨痛声音响起,一个白色物体滚落到他面前……是人的牙齿。美浓部再继续殴打,山田会被他打死的。「山田说不定会死」这个念头,令路彦再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一股脑儿冲向美浓部。

  「放、放开信二哥!」

  「笨、笨蛋!」

  路彦紧紧抱住美浓部的腰,山田连忙将他拉开,甩到自己背后。

  「你不要多事!」

  山田回过头来对路彦怒吼,脸上满是鲜血。美浓部从背后揪住山田的短发,一脚踢倒他。山田的身体随着「啵、喀」的声音而弹跳起来。之后不管美浓部再怎么对山田拳打脚踢,他都没有再发出呻吟。

  「你做什么呀?」

  先是一个娇艳的声音响起,接着一名仅穿内衣裤的女子从深处的房间走出来,路彦曾经见过她,他们曾在走廊上擦肩而过。女子俯视一眼倒卧在血泊中的山田,按住嘴角轻呼「好可怕」。美浓部站直身体,笑着说:

  「我是在调教他,不管是猫还是狗,只要犯错就必须接受处罚。这家伙是笨蛋,不让他用身体来学,他根本得不到教训。回房间吧,爱里,我马上会继续疼爱你。」

  被唤作「爱里」的女子可爱地回一声「好」之后,美浓部便走进厕所。下一秒,女子的表情一变,露出一副受不了的样子耸肩说:「小信也真是个笨蛋,明明知道惹美浓生气之后,一定会变成这样子。」语毕,她便回到房间。

  路彦来到被打得体无完肤的山田面前,不知该如何是好。他走近浑身是血的男人,不断喊着「信二哥、信二哥」,但是得不到任何回应。他转而摇晃山田的身体,山田终于呻吟一声,微微睁张眼。

  「鸡鸡彦……」

  「信二哥,你还认得我吗?」

  「带我回房间。大哥早上都要拉很久,在那之前……」

  路彦拖拽着变得像破布一样的男人,带他回房间。山田像一只猫一样,在榻榻米上蜷缩起身体,抱住腹部不断呻吟。

  「好痛,好痛啊……」

  每当山田嘴里喊痛,路彦的眼泪便潸潸滑落。

  「我带你去医院,我们走吧……」

  山田小声说:「我没有钱,也没有健保卡。我认识一位密医,但是他开价很贵。肋骨大概断了两、三根吧?不过不用管它,反正自然会好。我还能动,应该没有问题……」

  「医药费我来付,我会全部付清!」

  「不用管它,它自然会好。」

  山田语毕,又蜷缩得更紧。路彦屏住气息看着一动也不动的男人,只见山田忽然又睁开眼。

  「你的眼泪……好温暖。」

  山田略微扬起渗着血的嘴角,微微一笑。

  「脸都肿起来了。」

  山田的手颤抖着去摸路彦的脸颊。

  「你只有被大哥揍一下吗?」

  路彦轻轻点头。

  「大哥对一般人都不会手下留情。你的脸长得这么可爱,幸好没被大哥打烂。」

  「信、信二哥还不是经常打我。」

  山田说完「我没关系,反正我有分寸」之后,便呼出一口气。

  「总觉得眼前的东西在打转,有地震吗?」

  山田下意识地扶住头。

  「眼前真的在转,好恶心……」

  话还没说完,山田便呕出一口血,将榻榻米染成一片血红,看得路彦全身汗毛直竖。

  「所、所以我才叫你去医院啊!」

  山田惨白着一张脸,「哈哈」地干笑一声。在他笑的同时,又吐出一口血。

  「好多……血,我这辈子第一次流这么多血呢。我和人打过不少次架,每次都超痛的,可是会很想睡……很奇怪吧?我会死吗?好可怕啊。人类会因为受这点伤就死掉吗?我不想被送进焚化炉烧掉……」

  山田的声音转为啜泣,接着对路彦说「握住我的手」。路彦依言握住山田的手时,那只沾满鲜血的手也紧紧反握住他的。

  「好冷啊……喂,路彦,现在不是冬天吧?没下雪吧?」

  「现在是六月,才不会下雪!」

  听到路彦这么说,山田才放心地闭上眼睛。

  「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你在胡说什么啦!」

  「你真的会难过吗?会不会哭?」

  山田低声问完后,只说一声「我好怕啊,路彦」,手便颓然垂下。

  「醒醒啊!信二哥,你快醒醒!」

  可是,不管路彦怎么摇晃,他就是不肯睁开眼睛。山田可能死了,说不定真的死了……路彦一把攫起自己滚落在榻榻米上的手机,用颤抖的手拨打电话。

  「快点来啊!他死掉啦,他说不定真的死掉了!快点来救他,说不定还来得及!求求你,求求你!快来救信二哥,求求你!」

  不过,一一九的总机语调冷静得几乎让人感到冷漠。对方语气平淡地说:「请告诉我救护车需要前往的地址。」

  路彦手里拿着电话,慌得不知所措。他根本不知道这里的住址,如果说走出车站,进去住宅区后爬上坡,这种含糊的说法对方根本不可能听得懂,他必须去问人才行。路彦走出山田的房间,闯入里面的房间。美浓部的女人——爱里正躺在床上翻阅杂志,看到路彦毫无预警地闯进房间,露出一脸惊愕的表情。

  「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一定知道吧?」

  「什么跟什么啊,你很吵耶。」

  看见路彦慌乱吵嚷的样子,爱里烦躁地撩起头发。

  「信二哥说不定死掉了,我想叫救护车……」

  一听到「死掉」这两个字,爱里的脸色骤变。

  「骗人,不会吧?」

  她不理会路彦苦苦哀求她告诉自己这里的地址,迅速穿上衣服,嘀咕一声「我可不想惹上麻烦」,便跨过走廊的血泊,夺门而出。

  「别走啊!」

  路彦追到玄关外,可是爱里搭乘的电梯已经朝下降落。

  他必须问到地址,这里的地址……路彦紧紧趴在电梯附近住户的门上,猛烈地按着门铃。

  「求求你,快开门,快开门啊……」

  门锁「喀嚓」一声打开。透过门链,路彦看到一名穿着睡衣的中年男子一脸不悦地皱着眉头。

  「一大清早的,吵什么啊?」

  「我……我想叫救护车,可是不知道地址。在那边的第三个房间里,我的朋友说不定已经死了。所以、所以请你……」

  男人狐疑地俯视路彦,说:「你该不会是在耍我吧?」

  「我没有说谎,他是真的可能已经死了。我现在正在打电话叫救护车,所以请你告诉我这里的地址。」

  男人看一眼路彦的手机,嘀咕道:「电话早就挂断了。」电话似乎在路彦四处求救时不小心被他挂断。他心慌意乱地重新拨打时,眼前的门却「啪」一声关上。

  真不敢相信,山田可能已经死了,却没有人来救他,没有人愿意救他。

  没有人愿意救山田,令路彦紧握住手机的双手不住震颤。他因为再也无法遏止的愤怒和绝望,「哇啊」地放声大叫。

  然后,他站在原地拨打一一○,在电话被接起的同时连珠炮地说:

  「有人死了,是被茂手木组的美浓部给杀死的。美浓部在自己的公寓里杀死他。我知道美浓部之前也有杀过人,我曾亲眼看到。都是因为你们让他逍遥法外,才会有人又被他杀死。你们快点逮捕他,判他死刑啊!快点杀了他!」

  路彦只说完这些便挂断电话,不一会儿又拨打一次一一○。

  「你们快点逮捕美浓部,不然他就要逃走了!他现在还在厕所里,你们快点去抓他啊,不然杀人犯就要逃了。快点去啊!」

  把电话挂断之后,这次间隔不到一分钟,路彦又重新拨打。

  「我叫你们快点去抓他啦!快点、快点、快点……快叫救护车来啊!」

  路彦不断拨打电话,说着支离破碎的内容,可是他无法阻止自己。为什么不来救山田?自己最重要的朋友遭遇那么残忍的事,为什么还不来救他?警察不是为了逮捕坏人而存在吗?为什么要放着那种恶贯满盈的男人逍遥法外?他不懂。

  在他咆哮的时候,某人忽然抓住他的肩膀。路彦回过头,看到一名年轻警察站在他身后。

  「你在做什么?」

  那是正义与权力,路彦紧抓住裹在深蓝色制服下的手臂,令警察吓一大跳,一把将他推开。路彦因力道过大而跌坐在水泥地上。

  「快救他!快救他啊!」

  他紧紧攀住警察的脚。

  「快救救信二哥,快救他啊!快叫救护车,然后把美浓部抓起来……」

  年轻警察一脸困惑地后退几步。路彦蹲坐在水泥地上抱着头,宛如年幼的孩童似地呜呜哭泣。

  ◇◆◇

  这是一间墙壁皆为白色的小房间,只有一扇格子窗,照射进来的阳光显得昏暗,早上还是晴天,不到中午便开始转阴,现在则是下起雨。他听到下雨的声音。

  路彦的眼睛已经哭得又红又肿。他坐在椅背的塑胶皮因破损而露出里面海绵的折叠椅上,低垂着头。

  坐在他对面的是昨天晚上在图书馆前遇到的刑警。年轻刑警称呼那个男人为「田渊警官」。

  「大约三小时前,你的家人提出搜索请求。他们说你到了上学时间还没有从晨跑回来。我们已经通知你的父母,说你现在警局,他们很快就会来接你。」

  路彦紧紧握住放在膝盖上的双手。

  「我想你应该很想赶快回家,不过在那之前,我必须问你一些事情。」

  田渊警官的语调虽然很温和,但是表情有一种令人震慑的魄力。

  他巨细靡遗地询问路彦是什么时候溜出家门,几点到山田家,在房间里做了些什么事。路彦回答他们在看录影带,刑警便问他录影带的片名和内容。路彦支支吾吾地回答「A片」之后,离他们有一小段距离的年轻刑警忍不住窃笑一下。

  问话终于进行到美浓部对山田施暴的部分。

  「你说你看到美浓部对山田施暴。美浓部打了山田多少次,你记得吗?」

  「美浓部大约打了……十次,也有可能更多。他同样踢了那么多次。」

  山田的体型绝对称不上是魁梧,一回想起那被揍到弹飞出去的身体,路彦的眼角不禁泛起泪光。

  「从施暴的美浓部身上,你能感觉得到他对山田的杀意吗?」

  路彦大大点头。

  「怎么说?」

  「他在笑。信二哥都已经被他打到牙齿断裂、吐出很多血,他仍笑着继续踢信二哥,还对女人说「这是在调教」。他说因为信二哥是笨蛋,所以需要调教。」

  这时,刑警第一次因路彦的回答做出向前探出身体的动作。

  「在场的人不只有你,还有一名女人是吗?你认识她吗?」

  路彦摇摇头。

  「不认识。不过,美浓部叫她「爱里」。」

  刑警「哦」了一声,对一旁的年轻刑警使一个颜色。年轻刑警收到暗示便离开房间。在那之后,路彦将公寓住户报警、穿着制服的警官前来之前的事情描述一遍。问话结束后,田渊警官便起身离开房间。

  约莫五分钟后,刑警又回到房间,再次在椅子上坐下。

  「你的父母来了。不过,我还有一件事必须向你确认。」

  刑警的双眼直直看着路彦。

  「你在打电话报警时,说美浓部不只杀了山田,还杀死其他人,这是真的吗?」

  路彦微微点头。

  「他杀了谁?」

  当路彦说出齐藤仁美的名字时,刑警右边的眉毛略微挑动。

  「为什么你会知道是美浓部杀死齐藤?」

  路彦呼出一口气。

  「因为我看到了……我看到美浓部杀死齐藤的情景。」

  刑事露出不解的表情。

  「这件事也在我的调查范畴内。齐藤的死亡时间是晚上十点到十一点之前,一般来说,这段时间里学生无法进出学校吧?」

  路彦绞弄着置于膝盖上的手指。

  「有一扇窗户不会上锁。因为隔天有考试,我忘记把笔记本带回家,就跑去学校拿……然后,看到美浓部将齐藤从窗户推下。」

  刑警叹了一口气。

  「他们两人那时候有起争执吗?」

  「……有。」

  「齐藤是头部先着地吗?」

  路彦略微思忖一下才回答。

  「对。」

  刑警说「那可真奇怪」,接着用瞪视般的锐利目光看着路彦。

  「从窗户被推落的情况下,虽然有被推一把的力道在,但是坠落时还是会靠近建筑物。如果被害人曾试图抵抗,就会靠得更近。但是齐藤坠落的地点,很明显比被推落的地方还要远。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路彦垂下目光,心想「糟了」。

  「齐藤仁美是以加速度的形式坠楼,换句话说,她是以自己的意志跳楼的。根据鉴定的结果,她是脚先着地,而不是头部。法医和检察官都一致推断,她是「自杀」的。」

  路彦抬起低垂的头。

  「齐、齐藤是先被美浓部勒、勒住脖子,才从窗户……」

  「你不要再撒这种漫天大谎!」

  刑警大喝一声,吓得路彦缩成一团。

  「那孩子的脖子没有皮下出血,被人勒死的可能性早就被完全否定!」

  刑警激动得向前探出身体,让路彦不禁以为对方会扑上来咬住自己。

  「编造假的证言会构成「伪证罪」,这很是严重的罪。你为什么要撒那种莫须有的谎言?耍大人很好玩吗?你说啊!」

  刑警咆哮时唾液四处飞散。看到路彦震慑于刑警的魄力而眼眶泛泪,年轻刑警便对中年刑警耳语:「田渊警官,他还只是个孩子,不需要对他这么凶啦。」

  「我管他是小孩还是什么,连幼稚园小孩都知道不能说谎吧!」

  田渊用力拍一下桌面,饱含愤怒的震动,连坐着的路彦都感受到了。

  「可是,齐藤跟被美浓部杀死没有什么两样啊!因为是美浓部对她说「去死」,她才会从窗户跳下去!」

  房间里顿时陷入一片沉默,刑警一脸愕然地看着路彦。

  「或许齐藤本来不想死,可是因为美浓部对她说「去死」,她才跳下去。明知道她可能「会死」还对她说「去死」,这不是杀人吗?跟拿枪杀人不是一样吗?」

  路彦放声大吼。

  「美浓部不是也杀死信二哥吗?那个人对信二哥又打又踹,把他打死了不少吗?信二哥说他觉得死亡很可怕,说他很痛啊!你们也让美浓部尝尝同样的滋味!快判他死刑,杀了他啊!」

  一声轰然巨响从路彦的脑门落下,他的右颊被人掴了一掌。年轻刑警见状,脸色惨白地说「田渊警官,不能对孩子使用暴力」,田渊则大吼:「我有手下留情!被人打就还手、被人杀就杀回去,这样一来跟流氓有什么两样?警察和法院就是为了不让这种事情发生而存在。即使美浓部这个男人是十恶不赦的大坏蛋,也不能因为你一个人的私情而替他冠上莫须有的罪名!」

  本来激动得站起来的刑警,似乎也因房里弥漫的沉默而冷静下来,一屁股坐回路彦对面的椅子上。路彦不是不能理解刑警所说的话,但他无法释怀。

  「你似乎是袒护山田信二,可是就我看来,那家伙跟美浓部没什么两样,都是卑劣的流氓。」

  刑警在桌上向前方探出身体,训诫般地开口。

  「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有一段时间会对罪恶的东西怀抱憧憬,那就像麻疹一样。你可能很羡慕他们活得随心所欲,可是以我来看,他们根本是人渣,一群只会用金钱和暴力解决事情的蠢货!」

  他并不是因为山田是流氓,所以才和对方交好、成为朋友。路彦对刑警的误解不甘心地咬紧下唇。

  「去学校好好念书吧,小鬼。你需要学的事还多着呢!」

  刑警这时从口袋拿出香烟,年轻刑警见状说:「田渊警官,这里禁烟……」但话才说到一半,便被田渊瞪了一眼。

  「我只抽一根。再说,现在的小鬼都太奢侈了。明明不愁吃也不愁穿,只因为和男人的关系不顺或是在学校被人欺负,那么简单就去寻短。」

  房间里充满香烟的味道。

  「……齐藤并不是想死才会自杀的。」

  「你说什么?」

  路彦抬起眼,怒瞪田渊。

  「她不是因为想死才会自杀的!只要有像你这样的大人在,就会有很多小孩去自杀!」

  田渊不悦地皱起眉头。路彦询问「叔叔,你有小孩吗」,田渊则露出一脸「你问这些要做什么」的表情回答「有」。

  「他们几岁?」

  「高二和国三……」

  「那么,我要转学到和叔叔小孩同样的学校,然后欺负他让他想要自杀。」

  男人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

  「等到自己的小孩死了,你也说同样的话看看啊!说现在的小鬼都太奢侈,明明不愁吃也不愁穿,只因为在学校被人欺负,那么简单就去寻短。」

  刑警猛然高举右手。路彦紧闭着双眼。但是他预想中的冲击始终没有落在他身上。他张开眼,看到年轻刑警冲上前去抱住扬起的手。

  「田渊警官,童、童言无忌,你不要那么激动啊。」

  田渊拍一下年轻刑警的头,又坐回椅子上。他搔了搔发际线逐渐后退的头,悻悻然地抛下一句「带这小鬼去找他父母」,先行离开房间。

  等到房里只剩下两个人,路彦询问年轻刑警:「信二哥的丧礼在哪里举行?」

  年轻刑警闭口不语。

  「请你告诉我。朋友也能去火葬场吗?」

  年轻刑警只是露出模棱两可的表情苦笑,仍然默不回答。离开房间前,路彦又问一次同样的问题,但年轻刑警还是什么也没说。

  ◇◆◇

  从警察局回家后,路彦和父亲面对面地谈话。父亲问他怎么认识山田,他便将被长尾欺负,而后山田救了他等事一五一十地坦诚以告。

  把话全部说完以后,路彦开口要求「我想去信二哥的丧礼」,父亲则是严厉地回答:「不行。」

  「为什么我不能去他的丧礼!」

  路彦苦苦逼问,父亲便说,因为他不认同山田是路彦的朋友。

  「山田或许也有好的一面,但是他带给你的影响,我无法苟同。你为了和他玩乐,不惜对父母撒谎,还去夜游……你妈都担心得晕倒了。」

  当母亲得知儿子偷溜出去、在外过夜,还和流氓有所往来时,似乎受到很大的打击,一回到家便晕厥过去。摆在眼前的事实,让路彦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至今爸爸都以尊重你的意志为原则,却换来这样的结果。为什么我不让你去参加丧礼,理由你自己好好想一想。」

  路彦低垂着头,无法抬起来。父亲想说的话他都明白,可是去参加山田的丧礼这件事,他绝对不会让步。

  隔天,他打破父亲下达的禁足令外出。因为母亲还没有给他零用钱,所以他身上没有钱,无法搭电车,只能用走的到美浓部的公寓。

  美浓部的家门前被贴上禁止进入的胶带,所以他无法进到里面。不过,这里看起来也不像在举办丧礼的样子。或许山田的丧礼是在老家举行,可是,他完全不清楚山田老家的事。

  路彦偷偷外出的事马上被发现,母亲几乎陷入半疯狂状态。因为昨天才刚说过,他今天又犯,所以连平常不曾粗声厉语的父亲也对他破口大骂。可是即使被骂,路彦仍几乎没有听进去。因为让他打击更大的是,他都已经说了自己很害怕、很讨厌这样,父母还不肯让他去火葬场送山田一程。

  路彦不再去学校,只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他不停回想起山田最后说的话和表情,不断哭泣。虽然山田说话很粗俗,脑袋很差,又很粗暴,老是爱打他的头,可是他还是喜欢山田……山田是他最喜欢的朋友。

  如果他在美浓部将山田当作人肉沙包来殴打之前便介入其中,或许山田就不会死了吧?一思及此,他便懊悔得止不住泪水。

  当路彦请假在家的这段期间,学校里也发生一起不小的骚动。在家政教室的老旧调味料罐里,发现了大量分装成小包的毒品。发现毒品的同时,男性买主也被逮捕了——是美浓部。美浓部的身分是黑帮分子,而不是茂手木组的组员。

  路彦一直没有去上学,就这样进入暑假。他不从房间里出来,不笑也不说话。父亲很担心路彦,便劝他去叔叔位于长崎的家。虽然路彦实在是兴致缺缺,但还是半强迫地被送到长崎。

  因为顾虑到叔叔和婶婶,路彦无法再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所以开始外出。父亲误以为他的心情好转,再加上顾及他曾经在学校里被人欺负,便问他第二学期要不要就读长崎的国中。

  结果,路彦国三剩余的时间便在长崎渡过。在那半年之后,他回到老家,考取一间全员住宿制的男子高中,那同时也是父亲的母校。国中毕业直到高中入学为止的漫长春假,路彦几乎都在长崎渡过,回来之后便为了准备入学而忙得团团转。

  街上到处都残留着山田的气息。只要看到他们曾经一起去过的电玩中心或是麦当劳,路彦便觉得心如刀割,让他在离开本地后曾经转淡的情绪再次苏醒而流下眼泪。他讨厌这样的心情。明明很痛苦,可是,他知道自己绝对不想忘记山田。

  ◇◆◇

  距离高中入学仅剩下不到一个礼拜的时间。四月一日,路彦与母亲一起去百货公司。他订制的制服已经送来,但是裤管太长,所以需要稍做修改。

  修改裤管要等一个小时,于是路彦跟母亲相约等裤管修改好之后,再到制服卖场会合,接着便和母亲分别。如果和母亲一起行动就会被迫陪母亲逛街,所以他逃了。

  路彦打算去书店看看,便搭电梯上楼,可是又忽然想上厕所。书店在八楼,但是他在六楼就先离开电梯,快步跑进婴儿用品楼层的洗手间。上完厕所后,他听到入口传来嘈杂的说话声。

  「买这些就够了吧?」

  「笨蛋,当然不够!祝贺时当然是大的东西越多越好。」

  路彦的背脊猛然一颤。他忘不了那个声音。难道是……鬼魂吗?心里明明这么想,路彦还是回过头察看。找到了!那个人站在入口处。可是,山田信二应该已经死了。明明应该已经死了,却还是穿着路彦熟悉的蓝底白线运动外套在说话、在动……而且,他不曾听说过山田有个双胞胎弟弟。

  「你先把东西搬到车上……」

  山田也发现他了,一脸惊愕、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路彦好高兴,高兴得不知该怎么开口向山田打招呼才好。他想追上前去,却发现自己的性器还露在外头,连忙拉上拉链。抬起头来时,穿着运动服的背影正要离开。

  「信二哥!」

  他想抓住山田的手,却被一个抱着大盒子、眉毛稀疏的男人挡下来。在男人的阻挡下,只见山田的背影越走越远。

  「信二哥!信二哥!」

  「你找大哥有什么事?」

  脸型方正的男人从下方瞪视路彦。

  「我有事想找信二哥……」

  「谁准你叫大哥叫得那么亲昵!」

  男人踹向路彦的右脚,使得路彦跌倒在厕所地板上。目击这一幕的山田走回来,甩了眉毛稀疏的男人一巴掌。

  「谁准你对普通人出手啊,白痴!」

  大盒子掉落在厕所地板上,边角撞得凹陷下去。

  「去卖场换一个新盒子回来!」

  男人在山田的命令下,抱着盒子离开厕所。山田瞥了跌坐在地的路彦一眼,嘟囔一声「抱歉」便转过身去。路彦旋即站起来,抓住山田的手。这是充满触感的活人手掌。然而,在路彦触碰的瞬间,却被山田无情地甩开。不过路彦仍然不死心,这次改用双手紧紧抓住对方。山田的动作虽然很粗暴,可是身上有温度。

  「幸好你还活着。」

  路彦的眼泪扑簌簌地滑落。但是相对于高兴得说不出话的路彦,山田毫无反应。

  「……你少在那边假哭!」

  这一句话让路彦满是错愕。

  「我才没有假哭,是真的很高兴。」

  「你明明一次都没有来探望过我!」

  山田的眼珠是真的写满愤怒。

  「因为我一直以为你死掉啦!」

  路彦一开口,眼角又开始泛泪。一回想起那些泣不成声的夜晚,眼泪便潸潸滑落。至于山田的样子看起来不像在生气,而是无法释怀地嘟起嘴。

  「你父亲还特地跑来医院对我说,你再也不想见到我!」

  「我不知道曾发生那种事!根本没有说过那些话!因为我一直很想见你啊!」

  山田目不转睛地看着路彦,然后用拇指轻按路彦哭个不停的眼角。

  「你还真会哭啊。」

  「因为……因为……」

  好丢脸,连鼻水都流出来了。

  「我怎么可能会死呢,白痴。」

  山田咧嘴一笑。

  「你看起来过得还不错啊。」

  路彦张开双手,冲上前去紧紧抱住山田。男人因这股力道而向后跌倒,而且是跌坐在厕所地板上。不过山田并没有生气,只是不断搔弄着仿佛猴子的小孩一样紧紧抱住自己的路彦头发。

  ◇◆◇

  百货公司顶楼的游乐场没有孩童嬉戏。山田和路彦并肩坐在长椅上,喝着从自动贩卖机买来的果汁。天空中的云霞成彩,柔和的风吹抚他们的脸颊。

  因穿着多年而显得松垮的运动外套上,别着一枚之前没有的徽章。

  「那是……」路彦指着徽章,山田便摸摸徽章说:「这个吗?这是老大给我的。美浓部大哥因为白粉的事被逐出组织,我就递补他当上干部。」

  路彦「哦」了一声。

  「信二哥,你知道美浓部之前做过什么事吗?」

  山田小小地吐出一口气,搔着自己的金发说「隐约知道」。

  「齐藤偷了大哥很重要的东西,所以大哥之前急得要命。那时候,我就猜测事情会不会是这样,而且大哥从以前就很威风。可是大哥不太信任我,所以买卖的事都是他一手包办。」

  山田从口袋拿出香烟、点了火。

  「之前有人向条子密报,说杀死齐藤的人是大哥,所以大哥觉得齐藤一定有同伙,便叫我去找出来,我只好一个一个去问和她同校的国中生……也就是在那时候遇见你。」

  明明才不到一年,却觉得那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山田边说边吞吐白烟。

  「那个叫齐藤的女生跟大哥交往过,似乎是在交友网站认识的。大哥好像只是想玩玩,马上就玩腻了便抛弃她。我不知道她是想要泄愤还是怎么样,但是好死不死偷拿了大哥的毒品。」

  然后齐藤被追讨,被逼到走投无路,结果便跳楼了。

  逼迫她的人是美浓部吗?只有他吗?那么学校、同学和自己呢?路彦无法觉得事不关己。如果他是齐藤,说不定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想要依赖自己视为避风港的人,这种心情令他感同身受。若要说他和齐藤不同的地方,那就是他喜欢上的人是山田,而不是美浓部,紧紧如此。

  「其实,那个叫田渊的警察和你父亲都叫我不要再见你。你的脑筋很好吧?我总有那种感觉。听到他们说为了你的将来着想,连我也觉得今后不应该再跟你往来……」

  「这两者之间没有关系!」

  路彦紧紧抓住山田的臂膀。

  「是朋友的话,这两者之间根本没有关系!而且,我只有你这个朋友!我只有你一个人,所以……」

  他的眼泪又扑簌簌地流下。

  「别哭啊,笨蛋。」

  路彦的头被轻戳一下。

  「那个叫田渊的警察叫我不要再跟你往来,不要把你带进这个世界。他还说你如果学坏的话,一定会坏得很彻底、很可怕。但是怎么可能呢?你明明只是个哭着说没有朋友的笨鸡鸡。」

  山田咧嘴一笑,忽然目不转睛地看着路彦。

  「我跟你说哦,现在我背上有刺东西。因为得到徽章,我发狠跑去刺青。可是为了刺这个,痛得我差点在地上打滚,还以为自己要死了。现在只有刺上雏形,还没有给任何人看过,特别给你一个人看吧。」

  山田脱掉外套,掀起T恤,转身背对路彦。他细瘦的后背上,有一条仿佛用楔子雕凿出的龙。它像着色本一样,还没有上色。那条龙对着左肩头上的满月,一脸可笑地张大嘴巴。

  看到刺青的瞬间,路彦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寂寥感。像着色本一样的龙太过悲惨,感觉不上不下的,看起来弱不禁风又很逊……它非但无法守护山田的背,看起来甚至像一名小气的穷神一样。

  「这是对月咆哮的龙哦,很酷吧!」

  「……这条龙在笑。」

  山田的背猛然抽动。

  「白痴,它在咆哮啦!」

  「可是,它的眼睛在笑,好像看着月亮在笑一样。」

  山田立刻把衣服重新穿好,嘟起嘴巴把头扭到一旁。因为路彦没有称赞他的刺青很酷,让他有点生气。

  路彦扯着山田的运动外套的袖口。

  「那、那个,我从春天开始要去念住宿制的高中,距离这里大概一个小时的车程,你来找我玩嘛。」

  山田没有回答。

  「是在深山里哦!所以……就是……如果开车下坡,一定会很好玩。你说的那个叫……甩尾吗?」

  「你不是讨厌那个吗?」山田用闹别扭似的口吻,语气不佳地问。

  「我只是觉得很可怕。不过,如果信二哥能考取驾照,我想我就不会害怕了。」

  山田弹一下路彦的额头,说了声「你这嚣张的混蛋」。

  「我现在上驾训班啦!真拿你没辙,等我拿到驾照,就去你那个荒僻的山上秀给你看吧!」

  山田笑了。路彦觉得,他的表情很像他背上那条笑得很痴呆的龙,可是又觉得山田会生气,所以不敢把这些话说出口。


  —笑望明月Ⅰ完—



  笑望明月Ⅱ


  山田信二将抽完的香烟用力捻熄在仪表板上的烟灰缸里,顺势将身体向前探出,注视着道路的另一端。深山里二线道的道路上,除了不久之前有一辆小客车经过之外,连一只小猫的影子都没有。

  传简讯到加纳路彦的手机后已经过了十分钟左右,他不介意让别人等自己,却很讨厌等人,要他几分钟里静静的什么都不做,便会让他烦躁不已。

  他靠在方向盘上,右脚不住抖动。像羽虱一样的虫子因汽车旁自动贩卖机的亮光而群聚过来,可以看到它们飞来飞去。贩卖机照射过来的亮光,在他的手边落下一道深浓的阴影。手表的指针指着凌晨十二点三十分,才刚进入深夜。

  路彦就读的高中之学生宿舍在山顶上,坡道很陡,而且不下山就找不到一间店铺。在这样的山腰,自动贩卖机宛如幽灵似地伫立着。它的前方有一片可以停车的空地,所以要回转也很方便。

  以前他都到学生宿舍的门口接路彦,可是,可能因为车子改造过后变得很醒目,引擎声又大,容易惹人注目,所以路彦便要求改约在自动贩卖机附近。路彦大概被什么人警告过吧。

  「慢死了。」

  山田一边发牢骚、一边拿出一根新的香烟。

  「应该马上就要来了吧?而且你才发简讯给小路没多久啊。」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良太用那张痴呆的脸打了个大哈欠。他的身高为一百六十五公分,以男人来说算是矮的,偏偏体型很宽,让人在一旁看了就觉得闷热。他的脸型也像坐垫一样呈四方形,眼睛很小、鼻子很大。在这一张比例不均衡的脸上,最诡异的是他的眉毛像蚯蚓一样细。良太每天都会修剪眉毛,山田对他说这样子很奇怪,可是他依然故我。因为他每天都霸占洗脸台几十分钟,所以山田不只一、两次气得踹他的屁股。

  山田拿出手机,找到路彦的电话后拨打。只响两声,电话便接通。

  「信二哥?」

  「你慢吞吞的在干什么!」

  山田的怒吼声让坐在旁边的良太吓得瑟缩一下。

  「啊,我已经到附近了。」

  山田抬起头,看到道路的另一端有一个细瘦的人影。路彦穿着T恤和短裤,站在前方对他挥手。

  「不要在那里磨蹭,快过来!」

  细瘦的人影急急忙忙跑过来,坐上后座。

  「对不起。」

  「妈的!」

  山田大骂一声,路彦垂着头,身体缩在一起。他的肩膀上下起伏,调整着呼吸,大概是跑步过来的吧?即使知道这点,山田还是忍不下这口气。

  他咂舌一声,放下手煞车。道路上没有其他车辆行驶,空荡荡的让人似乎在中央车线上躺成大字形也没问题。他看对面没有来车,便大幅度旋转方向盘,故意让车身超过对向车线。

  「小路,你要来一根吗?」

  良太将香烟递向后方,路彦说声「谢谢」便抽出一根香烟。他吸烟的样子总算有点架势,不像以前只吸一口便呛咳得眼角泛泪。

  「舍监刚好回来,所以我只好等到他回房间,才会这么晚来……」

  住宿生有门限,晚上也禁止外出。不过不只是路彦,其他人也经常偷溜出宿舍,这已经成为所有住宿生的共识——就算看到有人溜出宿舍,也要装作没看见。

  山田从后照镜打量路彦的脸庞。和路彦第一次相遇时,他比现在还要纤瘦,身高也矮很多,就像女孩子一样。但是升上高中之后,身体开始抽高,五官也变得很有男子气概。

  山田的身高是一百七十公分,以男人来说,他不算太矮也不算太高,只比平均值略矮一点,但是今年春天便被路彦一举超越。前一年他还悠哉地对路彦说「你长高不少嘛」,不过自己的身高一被超越,便对这种情况感到不痛快。他其实希望路彦不要长高,没想到路彦一升上高二便超越他,现在路彦的视线比他还要高几公分。山田却是从十六岁开始,连一毫米也没长高,今年则要满二十一岁。

  「今天要去哪里呀?」

  即使长相变得有男子气概、身高长高,路彦的口吻仍然和以前一样,有些孩子气。山田故意无视他的问题,只见他沮丧得垂下双眼。

  「我们要去海边啦。」

  不要管他就好了,良太偏偏要回答他。

  「海边?又要去偷看吗?」

  「白痴!才不是!」

  山田忍不住对路彦大吼。这里附近的海岸是约会地点,所以有很多人会将车停在不远处的杂木林,在车子里翻云覆雨。他们三人曾经从车外的一角偷窥车内。会在车上做的人通常都有暴露倾向,发现他们在偷窥之后,男人的腰杆摆动得更剧烈,女人也娇吟得更大声。真是一群变态。

  「要放烟火啦。」

  路彦映照在后照镜里的表情,在听到「烟火」这两字的瞬间变得明亮。

  「咦!真的吗?」

  良太回过头,指向一袋塑胶袋。

  「你旁边的袋子里全都是烟火。」

  「这些全部都是吗?好多!」

  「不过,全部都是别人给的就是了。」

  「别人给的?不是买的吗?」

  「大哥去批发夏日祭典要用的玩具时,威胁店家……不是,是店家主动送的。」

  路彦「哦」了一声,开始翻弄起塑胶袋里的烟火。

  「去年的筑山夏日祭典是卖章鱼烧,今年要卖玩具吗?」

  「我们今年也是卖章鱼烧哦,玩具是二帮主摆摊要用的奖品,我们只是去帮忙拿回来。」

  来到平地时正好遇到红灯。路上别说是人或车,连一只小狗小猫都没有。都已经这么晩,竟然还该死地不改成闪烁号志。山田觉得,这种时候遇到红灯还乖乖停车的自己真像个笨蛋。他气得拍打方向盘泄愤、鸣按喇叭,发出极大的声响 。

  「大哥,你对红绿灯发脾气也没用啊。」

  山田的左手神速伸向副驾驶座,「啪」的声巨响响起,击中目标的右肩。良太发出「噫」的惨叫声。

  「说什么风凉话!我杀了你哦!」

  「那、那也不要打我啊。你从早上心情就很差,难道还在意二帮主说的话吗?」

  山田闻言更是怒火中烧。白天他拿这个月的收入到事务所,二帮主须田问他「只有这么一点吗」,他老实回答「只有这些」,须田便怒斥「混帐东西」,还揍了他的肚子,并且痛骂:「这点钱拿来擦屁股都不够用!要恐吓、要偷窃都行,再多拿一些钱回来!」

  这实在太强人所难。黑道防治法修改后,取缔变得更加严苛。若是恐吓取财,如果对方报警就会被当场逮捕。山田接受组长赐酒、成为正式组员之后,如果被追究监督控管人的责任,最糟的情况是,连组长都会被警察带走。虽然只是恐吓,但恐吓就是犯罪。他绝对不能冒这种险。

  因为有监督控管人责任追究的问题,所以在山田之后加入组织的良太只是准构成员,并没有接受组长赐酒。如果不小心捅出娄子,良太有可能一辈子都得不到组长赐酒,变成地下组员。

  「我们的献金很少是事实,我从来没想到当流氓竟然会这么穷。」

  「经济这么不景气,去哪里捞钱啊!妈的,难道叫我去贩毒吗?」

  「不能贩毒啦,会被放逐哦。我有朋友因为贩毒而被放逐了。」

  「反正他只是小喽啰!」

  「我们也是小喽啰啊。」

  有人拍了山田的肩膀,山田凶狠地回过头,见到路彦指着前方说「绿灯了」。他死命将油门踩到底,引擎发出轰隆巨响,速度狂飙直升。他斜眼看到副驾驶座上的良太连忙系好安全带。

  车身在夜晚的黑暗中奔驰而去,光点化为光线流泻蜿蜒,重力压在身上。

  「信二哥,很可怕耶。」

  后方传来一个胆小鬼的声音。

  「白痴,这点速度怕个屁啊!」

  山田的体内深处涌出一股优越感。他一点也不觉得可怕。

  只要方向盘转得迟一些就会撞个粉身碎骨的恐惧和快感涌上。有一瞬间,他觉得这样死去也好。不过这个想法有如车窗外的景色一样,只是一闪而过。

  ◇◆◇

  行驶二十分钟后,一行人抵达海边。细沙滩沿着海岸绵延一公里,沿着沙滩建造了一道低矮的防波堤。平常会有情侣将车停在堤防旁边,不过今天一辆车也没看见,大概是因为两小时前曾下过雨的缘故。

  「喂,路彦,把后面的烟火全部拿出来。」

  山田下完命令便下了车。虽然气温不如白天炎热,但是空气的湿度过高,让人闷得快喘不过气,浮云流散,月亮深出脸,不过四周仍然黑暗。下雨过后的影响,使得水泥堤防潮湿得指尖一碰便沾染水气,连坐也不能坐。

  路彦抱着三袋烟火,弯着身体跟在另外两人身后,走得东倒西歪,眼看随时有可能跌倒。虽然他长高了,但还是一样没有体力,良太大概是看不过去,帮他抱了其中两袋。

  山田找到防波堤的空隙,从那里走下沙滩。下阶梯时脚底打滑,差点摔下去,吓得他冒出一身冷汗,他咂舌一声,从屁股的口袋里拿出手机照亮下方的路,战战兢兢地走着。

  走下阶梯、脚踏入沙滩的瞬间,便听到湿濡的沙子下陷的声音,山田继续走在沉陷的沙滩上,逐渐习惯夜晚的黑暗。来到堤防和海岸中间处,他才停下脚步,回过头见到另外两人也都有跟上。

  良太将烟火的袋子放在脚边,喘口气说:「哇,好暗啊。」

  「你是白痴吗?不暗的话,放烟火就不好玩啦。」

  山田翻找着塑胶袋,取出可以拿在手上玩的烟火,撕开包装。因为四周实在太暗,看不清楚什么是什么,于是他随便抽出几枝烟火塞给路彦。

  「这个给你。」

  路彦应了声「好」便接过烟火。山田用打火机帮他点火,烟火的前端迸出白色的火花。拿着烟火的人像漫画人物一样变得很醒目,不过烟火本身很像瓦斯枪,显得单调朴素。

  「总觉得好逊喔。」

  良太站在一旁,手插在腰上歪着头,看着发出「咻啵」声响的烟火。

  「……真无聊。」山田喃喃说道。

  「会吗?我觉得很漂亮啊。」路彦将手上的烟火左右摆动,光点的轨迹在黑暗中化为线条,残留在空中。

  瓦斯枪一般的烟火火力锐减,「哎」的一声完全熄灭,山田又拿出新的烟火,递给路彦。

  「咦?什么?一次放三枝吗?」

  「没错。」

  「太浪费了。」

  「真是的,你这家伙很小气耶,叫你放就放!」

  「可是,如果火势太大怎么办?」

  「丢掉不就行了!」

  路彦沉默一秒才会意过来似地点头说「原来如此」。路彦明明是念升学名校,本人也说在学校的成绩「还过得去」,但是山田觉得他真的很痴呆。

  山田点燃战战兢兢的路彦手上的烟火。瞬间,烟火仿佛爆炸似地迸射出花火,周遭倏地变得明亮。

  「哦!就是这个……这才叫烟火啊。」

  总算有点放烟火的样子。良太似乎也想玩,便将手伸向烟火,一把抓了五枝并同时点燃。于是,他的手边仿佛倒拿手电筒似地光亮。

  「呀荷!」

  良太发出怪声。他单手拿着烟火,嘴里念念有词,身体随着韵律而左右摇摆。

  「你在干嘛?」

  「唱饶舌歌啊。」

  「要不要盖在什么东西上面,拿去微波啊(注2)?」 (注2 「饶舌歌」和「保鲜膜」的日文发音相同。)

  山田知道饶舌歌是一种音乐类型,故意开这种双关语的玩笑。但不知为何,良太却陷入沉默,然后皱起蚯蚓般的眉毛沉吟:「嗯……还算差强人意吧。」

  「你这家伙,这时候应该吐槽我吧!谁叫你批评的!」

  良太转过头看向路彦。

  「小路,你说呢?刚才那个几分?」

  路彦一根一根放着烟火,回答:「五十分左右吧?」可是,看到山田瞪着自己,连忙改口说「八、八十分」。

  山田将十枝左右的烟火抓成一束,一把点燃,拿着有如火球般的烟火扑向良太。

  「哇!」

  良太发出哀号,四处逃窜。

  「对不起!对不起!刚才那个超好笑的!」

  事到如今,就算良太说「超」好笑,也只是火上加油罢了。山田一边叫嚣「妈的」,一边拿着烟火追打惊慌失措的男人。良太在沙滩上东躲西藏,最后索性冲进海里,大概是盘算火遇到水便会被浇熄吧。

  烟火在碰到海水前便已燃尽。山田丢开烟火棒细长的残骸,直扑良太,抓住他的头压入海水里。不过良太的力气也不小,很快就挣出水面,反将山田拉进水中。

  海水的咸味和冰冷一口气灌进山田的口中。山田连忙站起来吐出海水,又朝良太飞扑而去。谁都没有占上风,变成落汤鸡的两人在海陆交界处扭打在一起,最后山田随意揍了良太两、三拳才消了这口气。他没有多想就冲入海中,现在身体渐渐感到寒意,便上了岸以黑暗中唯一的亮光为目标走去。

  路彦蹲在沙滩上,静静地继续玩烟火。看到浑身湿透的两个人,他喃喃地说声「像笨蛋一样」。

  山田抢走路彦手上的烟火,一把丢开,抓住他的右手。

  「咦?做什么?我不要,不要,放开我!」

  大概是察觉到山田要对自己做的事,路彦的身体向后沉,两脚奋力踩在沙滩上拼命抵抗,脚边的沙子因用力过猛而高高隆起。

  「喂,过来帮忙!」

  良太听到山田的呼喊,一脸贼笑地抓住路彦的左手。

  「放开我!」

  两人分别抓住不断挣扎的路彦两侧,向前奔跑来到岸边,同声说「预备」,下一秒便猛力将路彦扔进海里。

  浪花飞溅,路彦双手摆动,在海里不断呛咳,好不容易才浑身湿透地走上岸。海水不停从他的头上滴落,衣服也紧贴着身体,过于纤细而显得瘦弱的体格完全暴露在幽暗的月光下。

  「太、太过分了!」

  路彦大大地挥动右手,朝另外两人走去,走到第三步时却被沙子绊到脚,一个重心不稳,颜面直击沙地。山田和良太互看一眼,不约而同地捧腹大笑。

  见两人笑得张狂,重新站起来的路彦又朝他们猛冲。不过,他毕竟不擅长和人动手。待他靠近,山田稍微向右闪躲,顺带拐他一脚,又令他跌倒在地。由于路彦摔倒的背影实在太可笑,两人冲着他的后背哈哈大笑。路彦缓缓站直身体,这次已经换上泫然欲泣的表情。

  「不要这么生气嘛。」

  山田用力搔弄闹别扭的路彦湿濡的头,抓住他的手拉他站起来,把人带到放置烟火的地方。

  「来放烟火吧,拿去。」

  山田点燃单调的烟火,路彦虽然接过去,但还是扳着一张脸。山田抽出拿在手里玩的烟火,一根一根插在湿濡的沙滩上,也让良太帮忙插,只见一只烟火刺猬在直径约五十公分左右的空间撒野。把烟火全部插完后,他从外围依序开始点火。

  一开始只点燃几根,跳动的火花形成连锁反应,所有烟火发出啪叽啪叽的声响、冒出白烟,最后一起喷射出火光。有的烟火很细,有的色彩缤纷,有的会发出奇怪的声音。所有元素混杂在一起,美得别有风味。

  「好漂亮。」

  路彦蹲在沙滩上,忘我地看着烟火。

  「大哥,你偶尔也会做好事耶。」

  「「偶尔」是什么意思!」

  山田又对良太拳打脚踢,烟火也在这时熄灭。烟火在点燃时华丽绚烂,熄灭后却只剩下烟味和袅袅升起的白烟,总让人无端觉得很难过。好有趣、好快乐,但最后让人觉得很落寞。

  余烟往陆地的方向飘去。起风之后,山田打了个冷颤,对蹲在地上的两人说「回去吧」。

  ◇◆◇

  山田和良太住的公寓有一间三坪大的房间、客厅和厨房。虽然这间公寓是由普通的不动产公司管理,但是山田所属的组负责罩着那间公司,又有组长当保证人,所以他们能以便宜的租金租下公寓。

  浴室很狭窄,只能轮流使用。山田淋浴出来后换良太进去,路彦只穿着一件内裤蹲在玄关。山田从冰箱拿出啤酒喝了一口。墙上的时钟正要指向三点半。

  电视只剩下购物频道可看,没有其他选择。这时候,良太也洗好澡来到客厅,看到山田的啤酒便喃喃地说声「真不错」,接着倒在沙发上,不到一分钟就「呼、呼」地发出不像是人类该有的鼾声。

  山田嫌良太的鼾声太吵,于是撤退到三坪大的房间里。不过,即使关上房门,还是隐约可以听到怪兽的鼾声如雷。

  他坐在床下,小口喝着啤酒,这时门把忽然被人转开。路彦的腰上围着一条毛巾,驼着背走进来,手里拿着山田借给他的内裤。

  「你干嘛不穿内裤?」

  「那个……这条内裤有洗过吗?」

  山田粗暴地抢过路彦递出的内裤,拿过来闻……的确很可疑。因为看起来像是干净的,所以不小心拿错了。

  「不要那么奢侈,反过来穿啊。」

  「我、我不要!」

  山田不得已只好再拿一件新的给路彦。路彦一拿到新的内裤,便先拿起来闻,这个动作顿时激怒山田。他趁路彦穿到一半,便拉住内裤的松紧带,使得路彦露出半个屁股。路彦一边喊着 「你很烦耶,快放手」,一边挡住自己的胯下,蹲坐在地上。

  山田玩腻之后便放开手。一获得解放,路彦一边压住内裤的松紧带一边问:「我可以在这里过夜吗?」

  「学校怎么办?」

  「我有跟室友说,如果我没有回去,就帮我跟老师说我头痛在房间里睡觉。」

  「那就好。」

  路彦钻进山田身后的床,山田将剩下的啤酒一口饮尽。既然不用送路彦回宿舍,今天就不需要再开车。

  今天去玩具店采买的时候,二帮主订的玩具盒子有些刮伤。虽然只是小瑕疵,但山田心想这正是大显身手的好机会,便对老板百般刁难,最后杀到原价的八折,不过还是要求店家在收据上写原本的金额,赚到的两成当然落入他的口袋。虽然他百般不愿意帮二帮主跑腿,却得到出乎意料的收获。

  他威胁老板再多送一些东西,老板便从店里拿出烟火。良太见状说:「二帮主看到有免费的礼物可拿,一定会很高兴吧?」不过,他从一开始就不打算交给二帮主。看到烟火时,他第一个想到的是路彦的表情。一思及路彦可能会喜欢,明明自己已经不是小鬼头了,却忽然很想放烟火。

  听到沉稳的鼻息,山田回过头看到路彦趴在床上,将脸埋入枕头里,脚掌则是露在床铺之外。他的单人床对路彦来说已经太过狭小。山田更深刻地感受到,路彦真的越来越高大了。

  山田很早就开始长高,小学五年级时他的身高已经超过一百六十五公分,因此经常被误认为高中生。他的眼神称不上友善,被人瞪时也不是乖乖低下头的个性,所以时常被国高中生的小混混纠缠。

  起初他经常被打得落花流水,不过习惯和人斗殴后,就连和警察对峙时也有一半的胜算。进入国中的第一年,他被凶神恶煞的高中生缠上,两人大打出手。对方在他的殴打下,撞上某家已经打烊的店铺的展示橱窗,将玻璃撞个粉碎,简直像在看特技演员的表演一样。不过,对方并不是特技演员,所以全身受重伤,需要六个月才能治愈。就这样,山田被送进少年感化院。这是他人生中第一个污点。

  母亲在生下他之后使撒手人寰,所以山田完全不记得她的样子。父亲则是一个酒精中毒、无药可救的男人。不过,父亲恶劣的程度跟良太父母相比仍是望尘莫及。良太的父母共谋杀人、骗取保险金,夫妻俩现正恩爱地服刑。他们似乎五年后就能出狱,但是良太说这辈子不打算再见到他们。被杀害的男人……是良太同班同学的父亲。

  山田觉得,他和良太就像磁铁一样。小学的时候,他用铁沙做过实验,知道铁沙会被磁力吸引。好的东西和不好的东西分别拥有磁力,他觉得坏蛋自然会被吸引到坏蛋聚集的地方。

  山田目不转睛地打量起路彦的脸庞。路彦有完整的家,父母都是规规矩矩的人,又就读升学名校,今年才十七岁。被坏的磁铁吸引过来,总有一天也会学坏吗?不过……山田觉得路彦应该不会学坏。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路彦虽然会喝酒和抽烟,但也仅止于此。

  老实说,他和路彦并没有共同的兴趣。路彦穿的衣服太朴素,个性很阴沉,动不动就闹别扭,又很孩子气。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跟路彦厮混在一起?他自己也不明白。

  一思考这些问题,便让他觉得头痛,于是他关了灯爬到床上,把睡在正中央的路彦推到角落。两个大男人挤在一张单人床上显得过于拥挤,但是再怎么样都好过睡在地上。

  他无法躺平,只好侧着睡。路彦大概是被山田推到角落而醒过来,在墙边动来动去,最后紧贴在山田的背上。

  「……别靠过来。」

  山田扭动背部想隔开路彦,却感觉到硬挺的东西抵在他的大腿上。即使隔着衣物,他也能感觉到那样东西有多么滚烫。

  「你那硬邦邦的东西是什么?」

  路彦没有回答山田的询问。

  「你勃起个屁啊!」

  「我、我没有勃起!」

  山田翻身和路彦面对面,手伸向路彦的胯下握住,路彦顿时发出「呀」的怪声。

  「明明搭了这么高的帐篷!」

  「因、因为……我一直都没有做……」

  说着借口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快要听不见。

  「忍什么忍?不会适时自慰一下吗?」

  「我才不要在房间里做,会被室友听到。」

  「那去厕所啊。」

  路彦满脸通红地摇头。

  「进去隔间,会被人偷看。」

  「别人那么想看,就给他看啊。」

  见路彦不发一语,山田发出咯咯的笑声。

  「说的也是,你的那根还没有雄伟到可以向人炫耀。」

  「跟、跟之前比起来,已经变得比较大了。」

  「让我看看。」

  「我、我不要。」

  「是我帮你把皮剥掉的,我就是你的老子,给我看!」

  山田打开床头灯,扯开毛巾被,硬是脱下不断挣扎的路彦身上的内裤。他发情的性器因为勾到内裤的松紧带而左右晃动。先不提勃起的状态,路彦的分身跟山田几年前看到的相比,很明显已经长大许多。不过,还是比平均值略小。看到路彦的比自己小,山田松了口气,心想赢的人是自己。

  只是被山田盯着,路彦的那里弓起的弧度就变得更大,前端也开始渗出液体。

  「被人看着就有感觉吗?你这个变态。」

  「明明是信二哥喜欢偷窥别人吧?」

  「我是喜欢偷窥没错,可是不是什么人都想偷窥,只限定年轻妹妹。」

  山田用指尖弹一下贲张的分身。路彦浑身一颤,「啊」一声发出可爱的声音。

  「在这里做吧,我大发慈悲帮你看。」

  「咦?我不要!」

  「在宿舍里不能做吧?快点,这里有卫生纸。」

  山田把必需品准备好放在枕边。路彦一边打量山田的反应,彷徨无助地将手伸到下方,握住自己的分身,可是途中却松开手。他再一次握住、又松手,同样的动作不断反复。

  「你在拖拖拉拉什么?快做啊!」

  山田拍打一下路彦的屁股,听到他用细若蚊鸣的声音低声说:「很难为情……」

  「都把勃起的老二摊在眼前给人看了,还说什么蠢话!」

  「我不要自己做……信二哥帮我做。」

  「你叫我借出我的手吗?」

  山田已经错愕得说不出话。

  「我也会帮你做,所以帮我做嘛。」

  路彦用撒娇的声音说道,加上湿润泛红的眼睛注视着山田,性感的表情让山田不自觉地咽一口唾液。他一脸不耐烦地咒骂「你这家伙真的很麻烦」以掩饰自己的反应,故意粗暴地抓住路彦勃起的分身。路彦「唔」了一声,腰杆向后缩,被山田握在掌中的分身不住颤抖。

  「既然要我帮你做,还躲什么躲啊!」

  路彦闻言,又缓缓挺出分身。山田上下套弄着变得更好握的分身,偶尔加重力道。前端流出前列腺液,在山田的掌中发出「咕啾咕啾」的淫靡声响。

  「啊、唔嗯……啊、啊、啊嗯……」

  路彦闭上眼,压抑地喘息着。

  「你的老二像女人的那里一样,会发出淫乱的声音。」

  山田用言语刺激路彦,只见路彦满脸通红,被握住的分身变得更加炽热。

  「被人说淫乱,让你更有感觉吗?」

  「才、才不是!」

  「而且还让人套弄你的老二,你这小子真没出息。」

  「我、我也帮你做。」

  路彦将手伸向山田,要脱下他的内裤,山田也配合地抬起腰。然后,路彦目不转睛地看着山田的分身。

  「……信二哥的也有点变硬了。」

  「因为在做色色的事啊。」

  「而且比我的还大。」

  山田的心里涌起一股优越感,同时高傲地对路彦说:「因为你的是小朋友尺寸」。被路彦握住的瞬间令山田的腰际一颤。到此为止都还没问题,但是之后……只能说差强人意。坦白说,路彦的技巧很差劲。他的劲作很单调,只是一下摩擦而已,让山田差点想对他说「你是打算用别人的老二升火吗」。要和泰国浴的小姐们做比较,确过很为难路彦,不过两者之间真的是天壤之别。

  不过姑且不论技巧,路彦全心全意帮他手淫的表情倒是不赖。而且,只要他加快套弄的速度,路彦便会「嗯、嗯」地发出可爱的声音,像在忍耐的女孩子一样。

  「你不要只顾自己爽,好好帮我做啊!」

  「唔、唔嗯……」

  路彦泛红的双眼变得湿润,努力上下抽动着手,发出紊乱的喘息。从他微启的嘴唇,可以看见湿濡的粉红色舌头。

  山田靠向前,啃咬般亲吻着路彦。路彦仿佛受到惊吓似地瞠大双眼,不过没有逃避。山田撬开路彦半张的唇瓣,用舌头爱抚他的舌头,手中的路彦分身则在一阵震颤后射精。因为自己还没有达到高潮,所以山田继续亲吻路彦,不一会儿也射精了。接着,山田感觉到掌中一度萎靡的分身又逐渐蓄积硬度。

  「你的老二还真淫乱。」

  山田捏住半勃起的分身下凹处,左右晃动。路彦则用双手覆住自己的脸,连耳根子都变得通红。

  「……因为很舒服啊。」

  「我想也是。都让你射过一次了,你的还变成这样,一直要人摸。」

  路彦缓缓放下覆住脸的手。

  「再帮我摩擦……吻我。」

  被路彦用撒娇的声音央求,山田咕哝一声「真拿你没辙」,又握紧路彦淫乱的分身,并粗暴地亲吻被吸吮得发红的唇。

  ◇◆◇

  中午过后,山田送路彦到宿舍的后门,之后开车下山。坐在副驾驶座的良太宛如一只借来的猫,乖乖坐在座位上。他从早上就不太说话。平常有如忘记关掉的收音机般讲个不停的人忽然变得安静,让人觉得很不习惯。

  「没有好一点的门路可以赚钱吗?」

  山田一边开车一边点燃香烟。

  「夏天有祭典,可以去摆摊,可是问题是在那之后该怎么办?经营交友网站能不能赚钱啊?那种网站能用手机制作吗?」

  「我也不清楚……」

  即使找话题聊天,良太的反应也很冷淡。

  「我和你的脑袋都很差啊。之前听说经营地下吃角子老虎机很好赚,但是做那种生意需要很多资金吧?」

  这次良太神情严肃地摇头。

  「经营地下吃角子老虎机不太好吧?现在条子取缔得很严格,而且在这种乡下地方也没什么客人会来玩。」

  两人只能叹息。

  「身上带着组徽,又不能去居酒屋打工。」

  在祭典摆摊,是山田所属的茂手木组的主要收入来源。可是现在不比以往,光靠摆摊的收入很难维持生活,而且现在的祭典执行总部会明言「谢绝黑道摆摊」,所以他们经常吃闭门羹。

  黑道的传统收入是向居酒屋收取保护费,只是现在保护费也没有那么好收取。只要稍加威胁,老板就会报警,说他们恐吓取财。这时警察便会摆出一副「等这一刻很久了」的架势,将他们逮捕。

  在这种大环境下,像茂手木组这样的小帮派,上至组长、下至组员的生活都很拮据,连自己都快要养不活。

  两年前,山田追随的大哥——美浓部因违反毒品取缔法而遭到逮捕。组里严禁买卖兴奋剂,美浓部似乎是独自以特殊管道入手,因而被茂手木组放逐。由于这是美浓部个人的行所,所以没有其他组员受罚。不过,组里的人其实都隐约察觉到美浓部暗地里在干些什么勾当。明明知道却默不作声,这是因为美浓部缴纳的献金多得惊人,他也因此当上二帮主辅佐。

  在某个节日的聚会上,山田听其他来保护组长的下层帮派组员说,今后当流氓的人必须运用脑袋才能存活下来。

  茂手木组属于全国性帮派「乡田会」的第四阶组织。以乡田会为顶点,第二阶组织和第三阶组织向外扩张,茂手木组则属于最下层的第四阶组织。坦白说,第四阶组织对乡田会而言,只是缴纳献金的工蜂般存在。

  要让组长从最下层跃升到第三阶、第二阶,甚至是成为乡田会的干部,也不是没有办法——重点是钱。若是每个月都能向乡田会贡献莫大的金额,乡田会就会提拦茂手木组。然而以茂手木组的现况,甚至连每个月规定的金额都缴不出来。被拔擢为乡田会干部的组长,都是能赚取庞大金额的经济流氓。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种时代真让人心寒。」

  茂手木组的组长曾经有感而发地说过这句话。

  山田从少年感化院出来之后,国中也是爱去不去的,升上高中便辍学了。之后的每份工作都做不久,所以他觉得自己只有当流氓一途,但是万万没想到这个职业会这么寒酸,日子居然会如此难过。即使如此,他也无法回头了,所以才会下定决心在背后刺一条龙。

  「大哥,你和明美最近怎么样?」

  良太突兀地问道。

  「嗯?什么?明美?和她还过得去啊。」

  明美是组长经常光顾的酒店女公关。当收入不足以缴纳献金时,山田就会找明美帮忙补贴不够的部分。明美大他三岁,因为山田欣赏她的个性刚强,胸部又很大,所以和她交往。不过明美最近勾搭上其他男人,也不再给他钱了。

  明美新交往的对象是普通的上班族。山田本来想稍微恐吓对方来骗取一些财物,不过因为觉得这样做太没骨气,所以最后没有实行。而且这种事若是被明美知道,一定会被她怒骂:「你对一个普通人发什么狠!」

  他死也不会说出,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人被一个普通男人睡走。

  山田用力吐出一口烟。

  「虽然我很高兴每天可以看到巨乳,不过对她也腻了。」

  「所以改玩男人吗?」

  「啊?」山田不明所以地怪叫出声。

  「早上我看到你和小路在亲热。」

  「……你偷看我们?」

  良太蓦地陷入沉默。山田等待良太回应,半晌之后良太才小声解释:「我从门的缝隙看到一点点而已。」

  「你偷窥个屁啊!」

  山田捶一下良太的右肩。这时候,因为他没握好方向盘,车身打滑蛇行。对向来车频频按喇叭,山田气得在车里大吼:「吵死了,白痴!」

  「听、听到那种声音,谁都会在意啊。然后,我看到你们在接吻。」

  「玩到火热的时候,自然会想接吻啊。」

  「而且,小路还莫名地很性感……」

  山田的脑海中闪过路彦轻启的红唇和冶艳的舌尖。不过,他还是用「手淫时能多性感啊」来打发良太。

  良太不敢置信地张开嘴巴,眨眨眼睛。

  「只有手淫吗?」

  「废话!被男人手淫的感觉很爽,不代表我会想插进男人的屁眼。」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山田将香烟捻熄在烟灰缸里。

  「对了,快想想赚钱的方法,有没有什么好点子?」

  良太喃喃说着「赚钱啊」。正当山田以为总算把话题从路彦身上带开时,没想到良太又提起路彦。

  「不知道小路有没有兴趣?」

  「……什么兴趣?」

  「就是有没有兴趣当流氓啊。」

  山田闻言放声大笑。

  「叫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当流氓?别傻了。」

  山田挥挥左手。

  「可是,我听说大城市里的流氓,很多人都是大学毕业哦,搞不好小路很适合走我们这一行。小路的脑筋那么好,说不定能想到海捞一笔的方法。」

  山田直视前方,用力握住方向盘。

  「不准去问路彦这个问题。」

  「什么?」

  「即使是开玩笑,也不准找他进这一行!」

  山田低哑的怒吼声让良太吓得浑身一颤,然后耸耸肩说:「不用那么大声,我也听得到啦」。

  虽然怒斥良太,不过山田其实没有资格说别人。当路彦还是国中生时,他也曾经问过路彦要不要当流氓。因为路彦像幼犬一样跟着他,所以他很喜欢这个老爱亲近自己的孩子。不过,他现在不会想问路彦这个问题,也知道不能将路彦带进这个世界。虽然路彦会吸烟、喝酒,还会和他们出去夜游,但是也仅止于此。    「对小路来说,还是普通的世界比较好吧。他的家境好像很好,头脑又很聪明,之后会上大学,然后就业……」

  良太发出「哈啊」的声音打了个大哈欠。

  「不知道他会和我们玩到什么时候。」

  「……什么意思?」

  「如果他和学校里的同学相处得很愉快,或是发现更有趣的事,应该就不会再搭理我们吧?」

  或许是吧,不过山田没有搭话。一想到那个曾经老是跟在自己身后叫着「信二哥」、被人欺负的孩子,某一天却用鄙视的目光看着自己,心里便觉得十分不痛快。而且因为他对路彦百般疼爱,所以更加不是滋味。

  「一个大男人少在那里啰哩啰嗦的,给我闭嘴!」

  山田气得怒吼,良太仿佛受到无妄之灾似地缩着身体垂下头。

  ◇◆◇

  有人曾问过山田为什么要当流氓,他当时举出很多理由,比方说,想轻松赚大钱、想抱性感的女人。可是他自己知道,其实是因为「在外面鬼混总好过待在家」。

  打从他出生时,父亲早已酒精中毒。他的父亲是普通人,却跟流氓没有什么两样,喜欢赌博、个性暴躁,一看到儿子就会骂他「碍眼」而毒打他。

  他曾经被父亲甩耳光而鼓膜破裂。幸好父亲的妹妹——他的姑姑还会来照顾他们。可是他九岁那一年,姑姑被喝得烂醉的父亲拳打脚踢,导致肋骨和右手骨折,之后就没有再靠近他们家一步。

  这种无药可救的父亲,自然没有参加过山田学校的远足、授课参观和运动会等活动。上国中之后,他为了缴营养午餐的钱而开始送报。可是父亲总是在发薪日早他一步先到派报所,夺走他的打工费……他真希望父亲去死算了。

  他离家出走的那一年,宛如社会毒瘤的父亲真的死了。从那之后,他的父亲只有赐酒给他的茂手木组组长一个人。除了组长之外,没有任何一个大人会认真听他说话。为了给予自己一个栖身之所的组长,他可以连命都不要。他是真的这么想。

  市街上有一栋十五层楼高的老旧大楼,山田将车停在用黑色和橘色隔板隔开的工地旁边。之前他有一次乱停车时,被工头警告「这里是我们的地」。山田把工头痛骂一顿后,再把车停在同样的地方时,工头就没有再对他说过什么。

  他搭电梯上三楼。这栋老旧建筑的三〇五号室是茂手木组的帮务所兼组长的住家。为了避免和附近居民发生纠纷,门口没有挂任何招牌。

  第一次被人带到这里之前,他一直以为黑道大哥一定都是住独门独院,拥有辽阔的庭院,并养凶猛的杜宾或是土佐犬当看门狗,没想到组长竟然住在这种老旧的公寓里,让他顿时觉得很失望。

  山田正要打开门的时候,察觉到有人要从里面出来,连忙后退几步。出来的人是二帮主须田。

  「辛苦您了。」

  山田又后退一步,对须田鞠躬,跟在他身后的良太也连忙行礼。自从美浓部被茂手木组放遂之后,山田便转而追随须田。但是,和美浓部相比,他的个性跟须田更不合。

  如果缴纳的钱太少,须田就会把他骂个狗血淋头,将他比喻成自己热衷的赛马里的劣马。老爱用下巴指使人,简直把小弟当成奴隶一般使唤。叫他去找玩具商拿摆摊要用的商品的人,就是这个王八蛋。

  须田的长相称不上凶恶,而是线条纤细的神经质。他和须田四目相接,只见对方细眯起双眼、扬起嘴角。一直以来,须田只有对他破口大骂,没有对他笑过,所以在惊讶之余,山田也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再见。」

  须田经过山田身旁时拍拍他的肩膀,双脚外八地走往走廊上。直到着不见须田的身影,良太才对山田耳语:「二帮主的心情好像很好。」

  「大概是遇到什么好事吧。」

  虽然须田的反常让他很不习惯,但总比被胡乱臭骂一顿还好。山田满不在乎地进入事务所。走入室内,右边的墙壁上挂着茂手木组的招牌,狭窄的走廊尽头有一间客厅,里面放置了黑色的皮革沙发,地板还铺设熊皮地毯,墙壁上罗列着历代组长的照片,收纳保险箱的橱柜上方装饰着一把模型日本刀,总算有一个帮派该有的样子。

  组长平常总是坐在窗畔厚重的桌子后方,但是今天没有到他的身影。山田一开始以为组长外出,后来才发现组长坐在沙发上,隐没在观叶植物的阴影中,驼着背抱住头。    「组长,发生什么事?」

  山田连忙奔向组长面前。但即使开口询间,组长还是不发一语地垂着头,使山田心里百般焦急。半晌,组长才缓缓抬起头,有气无力地喃喃道:

  「须田说要金盆洗手。」

  「什么……」

  二帮主,也就是茂手木组里地位仅次于组长的人物竟然要金盆洗手。

  「不只是他,小早川和关也都说不想干了。」

  小早川四十岁,关也二十八岁,两个人都年长于山田,是茂手木组的中坚分子。山田下意识望向墙壁上组员的名牌。茂手木组是弱小的帮派,加上准构成员的良太,也只有八个人,其中有一两个人在服刑,所以只剩下六个人。如果须田等三人脱离的话,那么扣除组长,实际在运作组织的只剩下山田和良太两人而已。

  一直垂着头的组长看起来变得很弱小。他的身材本来就不高大,现在全身还强烈地散发出一股年近七十的风中残烛之感。

  「想要金盆洗人的手,我不会阻止他。毕竟现在警察取缔得越来越严格,老实说光靠摆摊根本没办法过活。」

  组长一脸疲惫地看着山田。

  「你打算怎么做?」

  换句话说,是在问他「要不要金盆洗手」吗?山田将嘴抿成直线,望向天花板。    「就是因为有所觉悟,我才会在背上刺青,事到如今,我也不可能变回普通人。而且对我来说,茂手木组就是我的家。」

  良太同样激动地大喊「我也是」。组长见状,简短地回一声「是吗」,望向窗外沉默半响之后,语调平淡地开口。

  「既然如此,山田,从今天起,你就是茂手木组的二帮主。」

  ◇◆◇

  筑山的夏日祭典是在七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日,那是当地最大的祭典,也是摊贩赚钱的最佳时机。同时,这是茂手木组少数可以摆摊的祭典。

  祭典当天,天空从清晨便一片万里无云。气象预报说,白天的天气晴朗,傍晚会开始乌云密布,不过依现在的天空来看,完全没有会下雨的迹象。

  早上七点,山田和良太抵达他们被分配到的位置设置店面。毎次的祭典他们都必须搭设顶棚,所以已经驾轻就熟,只是同时搭设两个遮雨棚还是很花费时间。去年山田和良太一起卖章鱼烧,只要看顾一间店铺,但是今年还必须打理须田留下的抽奖摊。祭典的执行总部已经分配了摊位,而且须田买的奖品还堆在茂手木组的事务所里,所以他们也不想浪费摊位和那些奖品。

  抽奖摊的准备只要将奖品摆设好就完成了,卖章鱼烧则必须准备水、面粉和材料,林林总总的也耗费不少时间。

  准备工作告一段落后,山田留下良太一个人,开着小卡车上山,来到他和路彦相约的自动贩卖机前。贩卖机旁除了一身牛仔裤和T恤打扮的路彦之外,还有另一个人在场。另一个人也像路彦一样纤瘦,不过身高比路彦矮很多。两人并肩站在一起,仿佛一高一矮的稻草人。

  「信二哥,你太慢了!」

  山田才刚拉好手煞车,路彦便跑向驾驶座对他连声抱怨。路彦的眼神隐含些许怒意,额头上浮现一层薄汗。不过,即使知道自己有错在先,山田仍绝不道歉。

  「只不过是迟到二十几分钟,少在那边啰哩啰嗦的,我也很忙啊!」

  山田从驾驶痤的车窗对外怒吼。其实他迟到了将近四十分钟,但是故意打马虎眼。    路彦招手说「过来这边」,另一个稻草人便走近两人。

  「信二哥,他是我的室友,名字叫森。」

  听完路彦的介绍,山田举起右手说「今天拜托你了」,森微微点头说声「你好」。森虽然长得不差,但是一脸恍惚,看起来不爱搭理人。这么说可能对路彦过意不去,不过森给人的感觉像路彦一样阴沉。

  「良太哥呢?」

  路彦用围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拭肩颈的汗水。

  「那家伙在顾店。我们把章鱼烧机器运到店里,没有人看顾的话会被偷走。」

  路彦轻轻点头,意外地「咦」了一声。

  「那么重的机器也有人要偷吗?」

  「那玩意儿很贵,可以拿去二手店变卖。」

  「如果遇到这种事,你们会去报警吗?」

  怎么可能去报警?不过,如果抓到犯人,应该会把他揍个半死吧……山田正想如此回答,却陡然闭嘴。因为普通人的路彦身旁还有一位普通人的朋友在场。

  他需要路彦普通人的朋友毫无后顾之忧地为他们勤奋工作,不然,他们也就不需要招募打工的人手。抽奖摊只要一个人看顾就行,但是章鱼烧需要两个人来做,不然会忙不过来。去年路彦也有来帮忙,所以是三个人在卖章鱼烧,即使如此他们还是忙到人仰马翻。

  今年抽奖摊由良太看顾,章鱼烧则是由山田和路彦来卖。但是这么一来,看顾抽奖摊的人会没办法去上厕所。如果两个摊位紧邻在一起也就罢了,偏偏摊位是用抽签决定位置,两者相距十五公尺。

  所以,他们需要增加一名人手。山田向路彦提起这件事时,路彦说他的室友愿意帮忙,今天便将人带来。那个人就是阴沉的森。

  小卡车只有两个座位,山田让森坐在前座,路彦则是坐在载货台上。若是被警察看到的话,他们可就吃不完兜着走,所以山田命令路彦,在到达目的地之前,都必须用塑胶布盖住头。路彦一边爬上载货台,同时再三嘱咐山田:「信二哥,你千万千万不能甩尾哦!」

  见两人都上车之后,山田先倒车,之后开车下山。他还算平稳地开着车,一边斜眼打量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矮小高中生。

  「你叫森是吗?」

  听到山田的询问,森转过头来。

  「我想你应该听路彦说过,今天你只要和一个叫良太的家伙看顾抽奖摊就好。虽然没办法给你太多打工费,不过你可以吃章鱼烧吃到饱。

  那张恍惚的表情扬起嘴角。

  「是。」

  听到食物就有反应啊……山田正心想着这小子还挺率直的,没想到森却忽然间问:「你今天不是开SILVIA啊」,让他吓了一跳。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开什么车?」

  他今天驾驶的明明是小卡车。

  「你以前曾经开车到宿舍附近吧?我很纳闷那是谁的车,路彦说是朋友的,之后我一直很在意……」

  果然,红色的车似乎太过醒目。

  「我很喜欢车子。那辆SILVIA的引擎声音完全不一样,灭音器也真不是盖的。你会开去山上吗?」

  「偶尔。」

  森喃喃说着「真好」,一边调整身体在副驾驶座上重新坐好。小卡车硬邦邦的坐垫发出咿轧声。

  「我也好想要驾照,真希望能赶快满十八岁。」

  「你有想要的车款吗?」

  森连想也不想就回答:「Integra!」

  美浓部本来就花费很大的功夫改装那辆SILVIA,山田接手后又投入金钱和时间改装成自己喜欢的性能。他很喜欢跑山路,也经常去跑,只是如果想和人赛车,最好还是换一辆较小、较轻的车子比较适当。至于Integra则是适合山路竞赛的人气车款。看来森是真的很喜欢车子。

  「那么,等我有空的时候,再开车带你去山上吧。」

  「真的可以吗?」

  森兴奋地反问。

  「我没有和人比赛,不过会去看看。」

  「好啊,我想去!」

  知道森喜欢车子之后,山田开始觉得这小子挺不错的。不过,有这种想法的自己大概也很单纯吧。

  「跑山路的话,MARCH也不错,能跑得很快。」

  「可是MARCH有点……」

  森微微垂下头,叹一口气。

  「车型有点逊。」

  「就是说啊,虽然它很便宜……」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两人没完没了地聊着车子,很快就回到神社后方的道路。山田将小卡车停在路边,这里今天将暂且成为摊贩的停车场。

  山田带着两人回到位于参拜道路上已经准备好的店铺。到了十点,参拜道路上的摊贩几乎都已经将顶棚搭设完毕。祭典从傍晚开始,不过今天是星期日,所以从白天就有人出入参拜,大家似乎都看准了这一点而提早做好准备。

  山田和森一边前进,一边继续聊车子的话题。

  「虽然MARCH的外型看起来很逊,但是实际看过它在路上跑的样子,会意外发现其实还满帅气的。」

  「真的吗?」

  「因为它很好改装,所以花功夫改装的人还不少。」

  走在后方的路彦加快脚步,和他们并肩而行,开口说:「要去山上的话,也带我去吧。」

  「你不是很讨厌山路吗?第一次带你去的时候,你还尿失禁。」

  「我才没有尿失禁!你不要在森的面前胡说八道啦!」

  路彦气得连耳根子都红了。山田将手插在腰上,露出贼笑。

  「不然那时候你胯下的水渍是汗水吗?」

  「我没有失禁啦!」

  路彦那时候的确眼眶泛泪,但是绝对没有失禁。不过,看到路彦满脸通红、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极力否认,让山田觉得很有趣,忍不住想戏弄他。

  「我可不希望爱车的副驾驶座充满尿骚味啊。」

  「可是,只有你们两个人去未免太狡猾了!也带我一起去嘛!」

  即使被戏弄,路彦仍然像个孩子似地吵着要山田带他去。这样的路彦让山田觉得很有趣,也很可爱。

  「可是人数一增加,车子也会变重啊。」

  路彦不悦地抿起嘴,眼看真的要哭出来了。山田哈哈大笑,抱住他的肩膀,用力搔着比自己还要高大的男孩的头。

  「骗你的啦。要去的时候也会带你去,不过你不能尿失禁哦。」

  山田捏了路彦的脸颊一把,路彦才稍微放松嘴角。

  蓦地,从某处飘来一阵酱汁的香气。山田本来以为已经有其他摊贩开始煮东西,但是越靠近自己的店,香味越是浓郁。

  「你在搞什么鬼!」

  听到山田大声怒吼,良太高高举起插了牙签的章鱼烧,说:「啊,你回来啦,二帮主!」

  铁板上煎好的章鱼烧每个都圆滚滚的,让人垂涎三尺。

  「因为今天很早就来了,我肚子饿啦。」

  良太一边咀嚼章鱼烧,一边利落地将铁板上的章鱼烧装进塑胶盒里,接着熟练地涂抹酱汁,美乃滋,洒上海苔,最后插上三根牙签。

  「大家一起吃吧。不趁现在先吃饱,等一下会忙得没时间吃东西。」

  这么早就把铁板加热,山田本来忧心会浪费瓦斯,但是良太太过于悠哉的口吻,让他想气也气不起来。山田只拿走一个章鱼烧,接着说「这些给你们两个吃」,便将剩下的递给路彦。良太做的章鱼烧味道还过得去,只不过……

  「喂,这个里面没有章鱼!」

  良太一副理所当然地说:「哦,没中奖。」

  「什么叫没中奖?」

  良太缓缓地扭动脖子。

  「章鱼太贵了,所以我想到来做章鱼烧轮盘。二帮主没有中奖。」

  「良太哥,我的里面也没有章鱼。」

  路彦举起右手申诉。

  「啊,我的也没有。」

  森也跟着申诉。

  「你该不会全都没有放章鱼吧?」

  「我有放、我有放……放一个。」

  山田咂舌一声。

  「你这家伙!卖给客人时,要偷工减料也只能减两成。三成的话客人会抱怨。」

  「两成就没关系吗?」

  听到森的喃喃自语,山田慌乱地辩解:「这只是打个比方,我做的时候,每个都会放章鱼。」

  不过事到如今,他的辩解也没有任何意义。

  人潮开始涌现,山田让良太和森去抽奖摊,路彦则是留在章鱼烧摊位。去年路彦也有来帮忙,所以相当清楚章鱼烧的做法。不等山田下达指令,他便驾轻就熟地将道具摆放好,并确认材料和水。

  山田沉沉坐在折叠椅上抽着香烟,却忽然想到什么,猛然站起来。

  「喂,路彦。」

  「什么事?」

  路彦一边搅拌宛如水桶的铜盆里的章鱼烧材料,一边回过头询问。

  「你要不要和森一起顾抽奖摊?」

  路彦一脸疑惑地反问「为什么」,山田粗暴地搔搔头。

  「森和你在一起比较好吧?」

  路彦不解地歪着头。

  「虽然森看起来很冷淡,不过不会怕生,所以我想应该没问题。」

  「那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

  山田耸耸肩说道。

  「你看良太,长相那么粗野,穿着又很俗气,完全是一副流氓的样子。他们两个单独在一起,森会怕得要死吧?」

  「森的话应该没问题。」

  「哪里没问题……」

  「因为森的父亲好像跟你们同行。」

  「什么?」山田不禁反问。

  「我不清楚是哪一个派系,现在好像在服刑。」

  全日本的流氓多达上万人,结婚的人也不少,所以有小孩亦不足为奇,只不过大部分的孩子都会对外隐瞒父母的职业。

  「说出来没关系吗?」

  「什么?」

  「我的意思是,他爸是流氓这件事,在学校不会害他被孤立吗?」

  路彦轻笑道:「学校里没有人知道。之前有一次你开车到宿舍门口接我的时候,因为车子太醒目,大家以为宿舍发生什么事,所以引起一点骚动。其他人没有发现,不过森好像看到我坐上你的车,事后就问我那是谁的车。一开始我一直随口敷衍他,后来因为他实在太缠人了,我想让他知难而退,所以老实跟他说「那是流氓的车」,然后他就跟我说「其实我爸也是流氓」。」

  山田不知该做何反应,只是「哦」了一声,又坐回椅子上点燃香烟。

  「……果然像磁铁一样。」

  「咦?你说什么?」

  「没什么。」

  流氓会吸引流氓靠近,真的像是磁铁一样。

  「信二哥,我可以开始煎了吗?」

  路彦跃跃欲试地甩动肩膀。

  「现在还没有客人,反正等一下会让你煎到不想再煎。」

  「可是我现在好想煎喔,已经一年没有煎过章鱼烧。」

  「好吧,随便你。」

  路彦高兴地开始做起章鱼烧。大概是被香味所吸引,陆续有人向店里探望。去年路彦第一次帮忙煎章鱼烧的时候,情况说有多惨烈就有多惨烈。不是忘记放章鱼,就是忘记加美乃滋,而且煎出来的章鱼烧不仅不是圆形的,甚至像阿米巴变形虫一样黏稠地横向扩散,连山田都不禁疑惑,路彦究竟是如何用圆形凹槽状的铁盘煎出那种形状。

  不过,路彦只有一开始时煎得惨不忍睹,几次之后技术也变得熟练。路彦的个性本来就很认真,抓到诀窍之后,他便能做出漂亮的章鱼烧。

  煎好第一轮的章鱼烧后,路彦递一个给山田。

  「不用了,我刚才已经吃过良太煎的。」

  「一个就好,你也吃吃看我今年第一次做的章鱼烧嘛。」

  因此,即使肚子不饿,山田还是吃下路彦煎的章鱼烧。里面有放章鱼,也比良太做的还要热烫。看山田吃得津津有味,路彦露出开怀的笑容。

  「好吃吗?」

  「……好吃。」

  路彦面对着章鱼烧机器。他的背影很高大,再也没有当年那个被人欺负、被人脱裤子而哭得无助的模样。即使如此,山田还是觉得路彦很可爱。

  「我要一份章鱼烧。」

  很快便有顾客上门,路彦回过头说「一份章鱼烧」。客人是貌似高中生的小鬼。山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店前,对年轻的客人说,「一份五百圆」。

  上午只有零星来了几组客人。山田心想,今年的生意大概差强人意吧。但是到下午,人潮逐渐涌现,他们也开始变得忙碌。白天的天气晴朗炎热,冰淇淋和其他冰品等消暑的食物卖气鼎盛。通常章鱼烧要等到晚上才会畅销,但是今年从白天开始生意就好得惊人。

  煎章鱼烧和结帐的工作,光是靠山田和路彦两人根本忙不过来。山田联络良太后,因为良太说抽奖摊很清闲,所以让森过来帮忙,由三个人应战。山田和路彦负责煎章鱼烧,森负责结帐。

  「信二哥,那边的还没有熟,还要再等一分钟。」

  路彦厉声制止,山田连忙将要装入塑胶盒的章鱼烧放回去。不知不觉间,路彦竟然变成章鱼烧摊位的总司令。

  虽然森说这是他第一次打工,但是他结帐的速度很快,装袋的手法也很俐落,山田觉得他绝非泛泛之辈。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森的父亲以前有摆过摊,森曾经去帮忙过几次。

  章鱼烧的铁板很热,一直站在铁板前让他们汗流浃背,连擦都来不及擦。三点左右,神殿开始举行奉纳舞,人潮也在瞬间散去。

  他们做好一些章鱼烧放着以便随时可以卖给客人,接着山田后退几步,在折叠椅上坐下。

  「今年的生意真好。」

  不知道是因为日晒还是铁板的热气,路彦原本白晰的脸庞变得通红。

  「是啊。」

  不过他其实没有立场说路彦,因为他自己的脸也发热发红。山田一口气灌下一瓶可乐,即使如此,仍无法消除燥热感。他随意瘫坐在椅子上,头向后抬闭上眼睛,听到女孩子可爱的说话声时,又忽然睁开眼。

  两个分别穿着粉红色和红色浴衣的女孩子正偷偷打量他所在的方向。山田心想,其实自己还颇有行情的嘛,于是侧身摆好姿势,对两人暗送秋波,然而她们毫无反应。难道她们不是在看自己吗?山田正感到纳闷时,忽然知道原因——女孩们看的不是他,而是路彦。

  路彦虽然很瘦,但是身材颀长,长相也不差。他以前就长得很可爱,现在又绝妙地调和了男性的精悍,模样比良太帅气千百倍,跟自己勉强可说是不相上下。

  山田心里很不是滋味地怒瞪着两名女孩,不一会儿她们便快步离去。

  「露出那么可怕的表情,客人怎么会上门呢?」

  耳边传来的声音让山田吓一跳,反射性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只见身着浴衣的组长正站在摊位前。

  「组、组长,您怎么会来?」

  山田连忙跑到前方。不知道是不是他惊慌失措的样子很有趣,组长眯细眼、扬起嘴角。

  「我来看你们有没有认真做生意啊。」

  「我们当然……有认真在做生意。」

  他一直辛勤工作到刚才,偏偏组长选在休息的时候前来,这样实在没什么说服力。看到山田心虚地搔头,组长放声大笑。

  「我只是偶尔也想带孙女来看祭典。」

  山田向前探望,看到一名身穿碎花浴衣,年约两、三岁的小女孩和组长手牵着手。

  「爷爷,我想吃。」

  小女孩指着章鱼烧。瞬间,组长的眼角慈祥地垂下。

  「这样啊?山田,给我一份。」

  组长边说边拿出钱包,山田连忙制止。

  「我、我不能跟组长收钱啊。」

  山田让森装一份章鱼烧,然后递给组长。组长说「那我就不客气了」,然后潇洒地和孙女从神社参拜的道路走向神殿。即使组长已经上了年纪,但是仍然将和服穿得很风雅。山田心想,真希望自己年纪大了之后也能像组长那样。

  他总觉得组长今天特别愉悦。自从须田等人金盆洗手之后,组长一直郁郁寡欢,他本来很担心,但是现在总算能松一口气。现在的茂手木组里,加上组长资质上只有三名组员,若同行的人听到,着实会笑掉大牙。不过对山田来说,身为流氓的自己能确保一个归属,再加上不讲理的二帮主不在了,反而令他觉得幸运。

  「我可以去看看抽奖摊的情况吗?」

  森向山田问道。

  「嗯?」

  「良太哥或许会想休息一下。」

  「说的也是,麻烦你了。」

  森微微颔首,离开章鱼烧摊。森的手脚很俐落,虽然还年轻但是很细心。山田心想,真希望有那样的小弟。这时,路彦忽然朝他走来。

  「刚才那位老爷爷就是组长吗?」

  山田轻轻拍一下路彦的头。

  「你不要说得那么大声!」

  路彦按住后脑勺,压低声量。

  「他给人的感觉一点也不可怕耶。」

  「因为组长的性情很温和。」

  路彦「嗯」了一声,将下巴搭在山田的肩膀上。自从他的身高比山田还要高之后,路彦偶尔会这么做。

  「走开,热死了。」

  山田不耐烦地推开路彦,路彦嘟起嘴似乎在闹别扭。

  「对了,刚才良太哥叫你「二帮主」耶。我对这种事不太清楚,「二帮主」代表帮派里第二大的人物吗?」

  「可以这样说。」山田耸耸肩。「这就是我的实力。」

  他选择隐瞒茂手木组里的诸多内情,因为路彦钦佩的表情让他感到很愉快。

  「变成二帮主之后,有什么差别吗?」

  「没什么差别,毕竟茂手木组只是一个小帮派。」

  路彦目不转晴地注视着山田。

  「干嘛啦?」

  山田正想说,即使地位变高,他的脸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时,路彦忽然说:「你的脸沾到酱汁了。」

  看到山田连忙擦拭嘴角,路彦笑着伸手触碰他的额头。

  「是在额头上。」

  路彦舔了舔沾在指尖上的酱汁。这个动作看在山田眼里显得格外煽情,使他的下半身不禁兴奋起来。

  他搔搔头,心想最近都没有和女人上床。这时,忽然有人喊着「不好意思」,又有客人上门了。大概是神社的奉纳舞已经结束,他们又开始变得忙碌。森也回到章鱼烧摊位上,三人卖章鱼烧卖到手软。

  祭典一直持续到晚上十点,这段期间里,人潮络绎不绝。虽然最后的营业额很惊人,但是三个人宛如被扭干的破抹布似地全身虚脱,被随意丢进纸箱的千圆纸钞甚至像不要的纸屑一样。稍微休息片刻后,他们周遭的摊贩开始迅速收拾摊位,他们感觉自己似乎要被人拋下,也连忙拆除顶棚。

  店铺收拾完毕后,为了避免发生混乱,容许车辆进入的参拜道路只开放单向通行,仅能从神社向外行驶。不巧的是,每个摊贩都急着想把货物搬上车,使道路变得很狭窄,滞碍难行。

  不通过参拜道路,就无法将货物搬上车,但唯一拥有驾照的山田开着小卡车困在车阵里。在等待进入参拜道路时,看到蜿蜒如巨蛇般的车阵,让山田简直郁闷得想吐。

  「比高速公车塞车时还糟。」

  经过十分钟,小卡车甚至前进不到十公尺。

  「像牛步一样。」

  路彦坐在副驾驶座上低喃。明明在章鱼烧摊位上等待就行了,不知为何他偏要跟着山田,目的大概是为了在小卡车里吹冷气吧。

  「牛步是什么意思?」

  沉默片刻后,路彦才回答:「……就是像牛一样走得很慢。」

  「牛步啊……」

  山田瞥了一眼手表。这只老旧且有瑕疵的潜水表,是以前茂手木组里有个家伙说「这是偷来,不过完全卖不出来」,最后转送给他。

  「我会送你们回去,不过照这样下去,可能会超过十二点。」

  「没关系,我没有锁房门。」

  「那就好。」

  山田忽然想抽烟,于是将手探向胸前的口袋,旋即又想到他之前把最后一根烟抽掉了。可是,越是无法抽烟,他越想抽。

  「喂,路彦。」

  「那个……」

  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口,路彦礼让地说「信二哥先说」。不过山田只是想叫路彦去帮他买烟,所以反而对路彦说「没关系,你先说」。

  「今天我不能住你那里吗?」

  路彦合拢膝盖,弯着背扭扭捏捏地询问。

  「今天森也在,你还是回去宿舍吧。」

  山田正纳闷路彦怎么没有反应时,果不其然,路彦开始对他讨价还价。

  「说什么都不行吗?」

  「要住也不是不行,只是我迟早得载你们回宿舍一趟,这样你干嘛还要跟我回家?而且我明天早上要去找组长,没有闲功夫陪你。」

  然而,路彦就是迟迟不肯说一句「好吧」。见路彦不发一语,始终不肯同意,惹得山田心烦气躁。

  「都跟你说不行了!你听不懂吗?」

  山田厉声斥喝,路彦这才颤抖着身体,勉为其难地说「好吧」。

  反正今天回家后一定会倒头昏睡,明天早上还得去事务所露脸,这么一来,路彦必须一个人留在家里。既然如此,与其让他一个人在家闲得发慌,还不如一开始就赶他回去宿舍。

  「下次再让你来过夜。也不是非要今天不可吧?」

  路彦又陷入沉默。虽然他撒娇时真的很可爱,但或许是因为以前曾被人欺负过,所以他的个性也有阴沉执拗的部分,和良太正好完全相反。

  这时,后方的车主向他们鸣按喇叭。因为顾着说话,山田没有发现他们已经和前一辆车拉开十公尺的距离。

  「吵死了,白痴!」

  山田在车里怒吼,缓缓前进。

  「你也是,不要像个女人一样婆婆妈妈的!」

  他顺便对路彦开骂,没想到却听见路彦囁嚅说,「我积了很多……」

  「什么?」

  「我说我积了很多。」

  路彦直接得让山田感到错愕,接着露出贼笑。他并不讨厌这样的路彦。

  「如果积了很多,你不会自己发泄吗?」

  他故意对路彦置之不理。

  「在、在房间里没办法做。」

  路彦紧紧握住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低垂着头,连耳根子都变得火红。

  「让森听听你那淫荡的声音啊。」

  「我、我才不要,太丢脸了!」

  「你还不是让我听那些淫荡的声音?」

  「信二哥本来就很色,所以没关系。而且,一起做也比较舒服。」

  「那是因为别人用手帮你做,所以你才觉得舒服吧?不过,我可没有那种闲功夫帮你手淫。」

  山田粗暴地说完,看向前方。车龙又前进了,不过只前进一公尺,距离他们的摊位还很遥远。他用眼角余光瞥向坐在一旁的色小鬼,只见路彦沮丧地垂着头,一脸快要出哭出来的样子。

  「喂,把老二掏出来。」

  路彦惊讶地转过头来。

  「要、要做什么……」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在这里帮你做吧。把老二掏出来。」

  山田反转左手手背,对路彦招手。

  「外面的人会看到啦。」

  「拿毛巾之类的东西盖住,再把老二露出来不就好了?快掏出来啊。」

  在山田的催促下,路彦宛如一只行迹可疑的猫打量四周。因为路彦迟迟不掏出来,当山田以为他要放弃时,他忽然把围在脖子上的毛巾拉下来盖住胯下,接着响起拉链拉下的声音。

  「……掏、掏出来了。」

  路彦的眼神宛如渴望翻云覆雨的女人,令山田嗤笑一声。

  「你真的有掏出来吗?给我看看你的老二。」

  「掏出来了啦。」

  路彦垂着头反驳。

  「没有亲眼看到,我怎么知道是不是真的?」

  路彦咬紧下唇,稍微掀起毛巾的下半部。毛巾下的分身的确像要小便一样被掏出来,无所适从地垂着头。

  「喂,再靠过来一点。」

  路彦扭动身体,让腰部更靠近山田。山田的左手粗暴地伸到毛巾下方,握住路彦的分身。

  「啊,好痛!」

  路彦的腰杆猛然一颤。山田稍微放轻力道,时缓时急地帮路彦摩擦。原本有如枯萎花朵的分身,在山田的手指之间逐渐充满鲜明的热度。

  「未免太快了吧?你果然喜欢在车子里做吗?」

  「才、才不是!」

  「可是你这里很有精神啊,明明才弄几下而已。」

  山田按压前端的缝穴,路彦不禁发出「啊嗯」的一声,蜷缩起背部。接着山田抓住凹陷处,描绘着骨干,但在路彦蓄势待发时冷不防地抽手。

  「咦!」

  毫无预警地被人置之不理,使路彦忍不住发出小小的哀鸣声。山田抓着毛巾的一角,擦拭被体液弄湿的指尖,然后双手握住方向盘,缩短和前方车辆的距离,一边用鼻子哼着歌。

  「信二哥,继续……」

  路彦小声央求,山田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转过身说「干嘛啦」。盖在色小鬼胯下的毛巾不自然地搭起帐篷,这滑稽的景象让山田忍不住笑出来。

  「没有人说要帮你做到最后啊,剩下的你自己慢慢解决。」

  「怎、怎么这样……」

  车流似乎变得较为顺畅,前方的车辆又稍微前进一些。

  「快点,不然就要到啰。」

  在山田的催促下,路彦露出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将两手伸进毛巾下方。他闭上双眼,「嗯、嗯」的喘息声响了半晌后忽然安静下来,路彦的肩膀不住颤动。独特的腥膻味充满狭窄的车内。路彦的手在毛巾下动作一阵子之后,被弄脏的毛巾掉落在他脚边。

  「好臭。」

  山田夸张地皱起眉头。

  「你的精液臭死了!」

  他冷不防地拉下车窗。

  「臭死了、臭死了,有人在车子里手淫啊!」

  「你、你不要这么大声啦!而且明明是你叫我做的。」

  路彦攀住山田的左手。虽然山田没有虐待人的癖好,但是看到路彦心慌意乱的样子,便忍不住想要欺负他。

  「你这色小鬼,明明是你自己说想要手淫。」

  路彦咬紧下唇,怒瞪着山田,接着说一声「我要回去了」,便从副驾驶座飞奔而出。

  「喂、喂!」

  不论山田怎么叫,路彦就是不肯回头。可是他在开车,又不能追上去。即使现在后悔玩笑开得太过火,也已经太迟。

  山田在心里对自己说:管他去死,是那个臭小子要下车的,就算他走路回山上得走到天亮,也不关自己的事。

  车流的速度依然缓慢。山田打开广播,但广播只传出恼人的杂音,于是他又把广播关掉。山田不耐烦地拍打方向盘,前方车辆龟速的行驶几乎让他涌起杀意。

  刚才那个发情的色小鬼让他打发了一些时间。

  这时他忽然想到,路彦可能在哭吧?路彦哭的时候,斗大的泪珠总是从双眼不断滑落。他实在不明白,路彦怎么这么能哭?

  山田犹豫半晌,拿出手机拨电话,但是路彦没有接。

  不得已之下,山田只好打电话给良太,叫他来车子这里。

  「怎么突然叫我过来?」

  「车子给你开。」

  山田下车,朝驾驶座扬了扬下巴,良太唯唯诺诺地说:「但是……今天有警察,还是二帮主开比较好吧?」

  山田拍打良太的头,大吼:「你这个白痴!只要先把货搬上车就行了,如果到时候我还没有回来,再到神社后面等我。」

  「到、到底发生什么事?」

  山田没有回答,而是逆向往路彦跑走的方向追去。离开神社境内后,他发现连接马路的步道旁有一间开始收摊的棉花糖摊位。他说「给我一枝棉花糖」,从屁股的口袋拿出钱包,但晒得黝黑的中年男人面无表情地说「不用给钱了,你拿去吧」。

  即使太阳早已下山,天气依旧闷热。没走几步路,额头便渗出汗水。山田走在通往山路的最短路径上,不安感逐渐加深……路彦可能没有走这条路。

  山田停下脚步,再拨打一次电话。他不死心地一再拨打,电话总算接通了。

  「干嘛不接电话!」

  山田大吼之后,好不容易接通的电话又挂断。他气得将手机高高举起,想要砸在地上。不过他拼命忍下这口气,又拨打一次。这次响三声就接通了。

  「……你现在哪里?」

  山田在心里用百斤重的铅锤强压下怒气,开口询问。

  「我不想告诉你。」

  路彦用闹别扭的口气回答。

  山田往心里咒骂,这臭小子一点都不可爱,但是仍极力用温柔的语调说话。

  「那么远的山上,你用走的走不回去啦。乖,快回来。」

  「我不要。」

  山田已经气得牙痒痒,但是,现在路彦若是挂断电话,一切都完了,所以他拼命忍耐着。

  「呃……刚才是我不对,好不好?」

  「就是说啊!我根本不想在车上做!」

  「我知道,都是我不应该叫你在车上做,全都是我的错。乖,别气了,快出来,我买棉花糖给你吃,你喜欢吃甜食对吧?」

  手机的另一端保持沉默。

  「你最乖了,好不好?快告诉我你在哪里,我们一起回去吧。」

  山田等着路彦的回应。在一阵漫长的沉默后,他才听到路彦回答「对面」。他回过头,看到单侧为双线道的马路对面,路彦正将手机贴在耳朵上。

  「你这臭小子!」

  刚好现在马路上没有车辆,山田便横越马路。他一追过去,路彦拔腿就跑。

  「给我站住!不然我杀了你!」

  他们回到来时的道路,在参拜道路旁一条沿着河堤铺设的道路上你追我跑。路上没有遮蔽物,两人的距离逐渐缩短。路彦在中途忽然改变方向,跑下通往河岸的阶梯。山田将两阶当作一阶,在下到地面时追上路彦。他抓住路彦的手,路彦乖乖站着不动。

  「你、你、你逃什么逃啊,白痴!」

  山田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却听到路彦直截了当地说「你不追我就没事啦」。山田气得火冒三丈,反射性地往路彦头上敲下去,被打的路彦则是踢他的脚作为反击。这个行为更让山田怒火中烧,因而一把揪住路彦的胸口,身体大幅度前倾。

  他没有发现路彦的背后还有一段低矮的台阶,两人双双摔倒在草丛里。成为山田垫背的路彦哀号着:「好痛!」

  「啊,抱歉、抱歉!」

  当山田正想站起来时,某个东西滴落在他背上。他本来以为自己是不是撞到人或东西,可是并非如此。四周响起滴答滴答的声音,他的脸也被打湿——下雨了。

  「妈的,竟然开始下雨!」

  河岸上的人影慌乱地爬上阶梯离去。路彦抓住山田的手,拉他到他们跑下的阶梯下方。那里还有一块突出的地方,刚好可以躲雨。

  他们坐在阶梯下方。四周很暗,不过堤防旁道路上的路灯散发出亮光,在河岸零星地落下微微的光芒。草丛里有一个隆起的粉红色物体。山田跑到雨中,将不小心弄掉的棉花糖捡回来。

  「拿去。」

  然后,他塞给路彦。

  「这个给你,老板说这个很好吃哦。」

  他下意识地撒了谎。

  路彦只是抱住棉花糖的袋子,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听到山田说「你不吃吗」,他才打开袋子,咬了一口缠绕在竹筷上的棉花糖。

  「……好甜。」

  「棉花糖不甜的话,生意也不用做了。」

  路彦大口咬着棉花糖……吃得津津有味,似乎真的很美味。因此明知道很甜,山田还是忍不住说「给我吃一口」。他咬了棉花糖的一角,宛如泡沫般的柔软在一瞬间融化,只剩下砂糖块残留在舌头上,令山田忍不住吐出来。

  「这种东西真亏你吃得下去。」

  「明明是你给我的。」 ‘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山田一边说一边拿出香烟盒,不过里面连一根烟都没有。他忘记自己之前把烟都抽光了。山田咂舌,将烟盒丢进雨中。

  「要吃棉花糖吗?」

  「不要。」

  「你不是嘴馋吗?」

  「才不是!我只是讨厌嘴巴里的甜味。」

  山田向前弯着身体伸出右手,稍微曲起手掌承接雨水,等掌心累积些许雨水便送进口中。总算舒服多了。

  「雨水很脏哦。」

  身旁传来路彦的声音。

  「空气中的灰尘和污染物会附着在雨水上,所以雨水很脏。」

  「你少啰嗦,吵死了!」

  山田用湿濡的手用力掐一把那张自以为是的脸。

  「这么一来,你的脸也变成污染物,活该!」

  路彦的两手抓住山田的手腕,将他的手拉离自己的脸,吃到一半的棉花糖则掉落在地上。山田想挥开抓住他的手,却被强大的力道箝制住。路彦将脸凑近山田的手,仿佛嗅了一下,然后伸出舌头舔舐。湿热的舌头轻触手掌的触感,让山田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液。

  「你在干什么?」

  路彦又舔一次掌心。山田粗暴地攫住路彦的下颚,拉到自己眼前。四目相接的一瞬间,路彦宛如小狗一样用鼻子发出「嗯」的声音,然后舔舐山田的唇瓣。

  山田像是啮咬般啃吻路彦,舌尖探入半张的唇,在其间一一探索。被他粗鲁侵犯的口中充满甜腻的味道。这么一来,刚才清除口中的甜味根本就白费了。

  路彦的鼻子发出「嗯、嗯」的呻吟。口中的甜腻在不知不觉间消散,山田忘我地纠缠着路彦湿滑的舌。

  「……喂,把老二掏出来。」

  山田如此命令。在昏暗中,他可以感觉到路彦的手在胯下蠢动。山田也掏出自己的性器。大概是因接吻而兴奋,他的分身已是半勃起状态。

  「你摸我的,我也会摸你的。」

  路彦微微点头,将腰杆靠近山田。山田在黑暗之中探索路彦的胯下,拉下拉链掏出路彦的分身,用力一握后,它便在瞬间蓄满硬度。刚才明明帮他发泄过一次,真是个货真价实的色老二。

  「你不要只顾着自己爽,也摸我的啊!」

  在山田的唆使下,路彦才伸手触碰山田的分身。路彦的技巧很拙劣,但大概是在野外做的关系,山田比平常还要有感觉三成。

  「一边摩擦一边吻我。」

  路彦闻言,扭动着身体跨坐在山田大腿上,同时亲吻他。汗水味和腥膻味混合在一起的年轻男性气味刺激着鼻尖,交缠的舌发出「啾滋啾滋」的淫靡声。

  山田的手来到路彦的背后,拉下他的裤子。因为路彦跨坐在山田身上,所以双腿是张开的,很轻易就能找到缝隙中的小穴。山田一触碰那幽深之处,路彦的身体便微微瑟缩。

  「可以把手指插进去吗?」

  山田轻缓地抚摸窄穴四周。

  「不、不会痛吧?」

  怯生生的声音让他觉得好可爱。

  「我会让你不觉得痛。我可是专业的。」

  路彦微微点头。山田先套弄路彦的前方,让他发泄一次,接着用大量的精液涂抹后方之后,从钱包里拿出保险套套在食指上,入侵路彦的窄径。

  「啊!不要!」

  抵在入口时路彦还有稍做抵抗,不过一旦进入后路彦便不再抗拒。

  「只用一根手指,根本不会痛吧?」

  山田找到前列腺附近,予以摩擦。这和别人帮他做的时候一样,所以他大致上懂得做法。

  「啊!」

  按压到某个地方时,路彦忍不住弹跳一下。

  「这个地方让你很舒服吗?」

  山田用指腹摩擦那一处,路彦便发出「呀啊、呀」的呻吟,在他的膝盖上不住哆嗦。因为路彦发出舒爽的呻吟,所以山田集中按压那个地方。不一会儿,路彦的腰桿不停打颤,用力攀附在山田身上。

  「我、我使不上力了。」

  「你不要这么没用啦,才被弄屁眼就全身没力。」

  「再多吻我一些。」

  路彦全身震颤地倾诉。

  「真拿你没办法。」

  山田的声音也变得高亢。他激情地吻着路彦,食指在路彦的体内粗暴地肆虐。路彦发出细微的哀鸣,紧紧攀住山田。比起互相帮对方手淫,现在更让山田有种在做爱的感觉。他忽然有一股想要插入窄穴的冲动;想要插进温热湿滑的地方,摩擦自己的分身;想要让路彦在自己身下喘息。

  「你不要抱得这么紧,小心我连你的屁眼都侵犯!」

  「……可以啊。」

  路彦撒娇似地将脸埋进山田的颈窝。

  「如果对象是信二哥,我愿意。」

  路彦的声音让山田的腰杆猛然一颤。他从路彦的体内拔出手指,从钱包拿出新的保险套,套上自己已经一柱擎天的分身,然后掰开路彦的臀瓣,抱起他的腰。

  保险套的前端触碰路彦已然松弛的窄穴时,山田的臀部突然传来震动,吓得他发出「哇啊」的惊呼——是良太打来的电话。

  「二帮主,你在哪里啊?」

  「在、在、在哪里都跟你无关吧!」

  因为太过惊慌,声音不自觉地提高八度。

  「我们已经把货物装好,现在神社后面。如果你还要花一些时间,我先送森回去宿舍哦。」

  「你不要乱来,今天路上有很多警车。」

  「可是我又没有其他事情可做。话说回来,二帮主,你现在做什么?」

  他总不能说,自己正要插进路彦的屁股吧?

  「没什么……」

  「如果你忙完了,我们就去找你。在附近移动的话应该可以开车吧?你在哪里?」    「对面的河岸上……」

  「我知道了。」

  山田将手机放回后方的口袋,隔着保险套套弄起半萎靡的分身,路彦则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胯下。

  「你也快发泄一下,不然良太就要来了。」

  「……嗯。」

  路彦点点头,从山田的膝盖上下来,默默地套弄起自己的性器。直到前一刻,两人还激情难耐,现在却只能并肩各自手淫,让人觉得很空虚。

  山田迎接高潮后,将分身收回裤子里,此时正好听到雨声中夹杂的喇叭声。

  「喂,良太来了。」

  山田回过头去,发现路彦还蹲坐在地上缓慢地套弄。

  「快点射啊。」

  「我没办法那么快啦。」

  「做不到也得做!」

  喇叭声一再响起。山田挥开路彦慢吞吞的手,粗暴地握住路彦的性器。

  「好、好痛!」

  他不理会路彦的叫嚷,用力摩擦性器,同时顺势亲吻路彦泫然欲泣的脸庞,使得路彦在瞬间爆发出来。

  「快点把你的老二收起来,跟我过来。」

  路彦拉起牛仔裤的拉链时,山田已经从阶梯下方跑出来。倾盆而泄的雨势,让他不自觉地加快脚步。不过,跑得再快也敌不过雨势,坐在卡车的载货台上时,已经全身湿透。

  小卡车只有两个座位,所以他们让森坐在副驾驶座,良太和全身湿透的路彦则是用塑胶布盖住头,坐在卡车的载货台上。

  「你和路彦去哪里?」

  听到森如此询问,山田随口敷衍「去散步」,然后开车送两人回到山上的宿舍。他们要回去时,路彦可怜兮兮的表情宛如被人抛弃的小狗。

  回程时,良太坐到副驾驶座。

  「幸好没有在祭典举行的时候下雨。」

  雨刷忙碌地拨开倾盆大雨。

  「是啊。」

  「不过,二帮主,你和小路竞然在最重要的时候跑得不见人影,真是太过分了。把货物搬上货车的工作,变成我和小森两个人在做耶。我是你的小弟,所以无所谓,但是小森太可怜了。」

  山田一边纳闷良太是什么时候和森的交情好到叫他「小森」,一边毫无反省之意地回答「啊,说的也是」。

  他看着前方车辆的尾灯,良太的话从他的右耳进、左耳出。良太大概也发现山田只是在随口敷衍,不一会儿便安静下来。

  之后,他们回到神社旁的河岸。如果那时候良太没有打电话过来,他或许早就进入路彦的身体里。路彦的外表明明是个男人,却诱人得让山田想进入他的身体。以前路彦的身高还比他矮,脸蛋也很像女孩子,所以那时候他的确有和路彦做做看的想法。不过,最近这种想法已经烟消云散,因为他觉得同性恋很恶心。男人之间互相手淫和真枪实弹的做爱是两码子事,何况女人有胸部,身体又很柔软。只要他一吆喝,多得是愿意和他上床的女人。刻意和有着同样家伙的男人上床,实在没有任何意义。

  即使如此,他还是想进入路彦的体内。他所能容忍的最大极限,是手淫延长线上的肛交。但那终究是女人的替代品。可是,路彦是否和他抱持同样的想法?路彦是否也把身体和感情分得清清楚楚?

  「我问你,你觉得路彦喜欢我吗?」

  「当然喜欢啊,如果个性不合,怎么可能变成朋友?」

  良太不假思索地回答,但山田的意思是同性恋的喜欢。不过,他没有更正自己的话再问一次。

  茂手木组中有一名服刑中的组员是同性恋,辈分比他大。老实说,山田不喜欢也不讨厌那个男人。可是知道那个男人是同性恋的瞬间,他突然感到厌恶。不论那家伙再怎么威风,他还是会在心里蔑视对方是个「死同性恋」。

  可是,如果路彦抱持着那种心情喜欢他,他就无法说路彦是「死同性恋」。他很清楚理由是什么。被同性恋的大哥讨厌,对他来说不痛不痒,但是,他不想被路彦讨厌。

  ◇◆◇

  抽奖摊和章鱼烧摊位的营业额加起来总共是十四万圆。抽奖摊没有赚到什么钱,但是章鱼烧的生意好得惊人。面粉制的食物对人类果然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和良太把机器收进茂手木组的仓库时,已经快要中午了。吃完午饭后,下午他们来到茂手木组的事务所。

  「昨天辛苦你们了。」

  组长的神情和昨天在祭典上看到的一样爽朗。

  「组长也辛苦了,这是昨天的营业额。」

  山田迅速拿出茶色的信封。组长接过手后,没有看里面的金额,直接放在桌子旁边。看组长似乎没有确认金额的打算,山田便主动报上数目:「一共是十四万五千六百圆。」

  组长闻言,挑动眉毛说:「生意真不错。」

  「因为章鱼烧卖得很好。」

  「这样啊。」组长微微扬起嘴角,闭上眼睛。「我有点口渴。」

  山田对良太使了个眼色。良太连忙站起来走去冰箱,倒了三杯麦茶回来。

  「组长,请喝。」

  良太单膝跪地,递出麦茶。组长「嗯」了一声,喝一口麦茶后长长叹一口气。

  「我今天有些话想要跟你们说。」

  组长沉重的语调,让山田有股不祥的预感,心想该不会又有紧急的礼节支出,需要花费大笔金额吧?可是,组长的神情很爽朗……

  「明天我要解散茂手木组。」

  山田不自觉地「咦」了一声。

  「最后只剩下你们两个人,我实在对你们感到很过意不去。请原谅我这个不中用的组长。」

  理解组长所说话语的瞬间,山田的脑海一片空白。思绪渐渐回到脑中后,山田忍不住探出身说:「请等一下!解散是什么意思?您忽然这么说,我……」

  组长神情沉痛地垂着头。

  「须田他们金盆洗手之前,我就一直在思考这件事。虽然外人看来我们是流氓,但我们不曾恐吓一般人,和这个社会也一直相安无事。但是时代变了,流氓靠摆摊子过活的时代已经结束,现在靠摆摊根本挣不到几个钱。去参加会议时,大家开口闭口都是钱、钱、钱……我已经累了。我让老婆和孩子都受过不少委屈,如今是变回一名普通老爷爷的时候。」

  组长将山田递给他的信封还给山田。

  「这些钱你们两个拿去分一分吧。我本来想给你们一笔比较体面的钱,但是我的手头也不宽裕。」

  山田不发一语地看着回到他手边的茶色信封,听到组长叫唤「山田」,他又抬起头来。组长对他露出慈祥的微笑。

  「你一开始曾说过「自己再也变不回普通人」,不过我不这么认为,看你昨天工作的样子就知道了。不论在哪里工作,你都能做得很好。」

  山田只是垂下眼,没有回答。

  「倘若你无论如何都想继续混黑道,我有个兄弟在别的帮派当干部,可以把你介绍给他。不过,他在东京。」

  东京……山田在心里一再反覆思考组长所说的话。

  ◇◆◇

  离开茂手木组的事务所时,太阳已然西沉。他们把小卡车停在茂手木组事务所的停车场,所以只能搭电车回家。

  「良太,要不要找个地方吃完饭再回家?」

  「好啊。」

  他们很久没有吃大阪烧,最后决定去「味千」。那是还在念小学的时候,姑姑经常带他去的店。对他来说,那是可以从父亲的施暴中解放,兼之能在外面吃到美味食物的宝贵时光。

  店里有柜台的座位、五张桌子和两桌和式的座位,他们毫不犹豫地选择和式痤位。山田吸着烟,自己的份也让良太帮他煎。大概是因为现在正值暑假,店里有不少年轻如高中生的客人。

  「二帮主,你打算怎么做?」

  明明知道良太问的是什么,山田还是故意反问:「什么怎么做?」

  「就是今后的打算啊。」

  「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追随你。」

  良太一脸理所当然地回答。瞬间,一股暖意涌上山田的心房,不过他故意用鼻子「哼」了一声作为掩饰。

  「要去……东京吗?」

  虽然地方上还有另一个第三阶的帮派组织,但是那和统率大小帮派的全国性组织大为不同。此外,虽然各个帮派间表面上维持良好的关系,但是私底下小纷争不断,山田也和他们互看不顺眼。他觉得如果要继续混黑道,自己最好还是去投靠组长的友人。

  「我之前就在想,难道不能由二帮主来当组长吗?」

  山田吐了口烟,说:「你是笨蛋吗?我没有当组长的器量。能当上二帮主,也是因为我上头已经没有人了。」

  大阪烧煎好后,酱汁的香气让他想起,昨天才吃过堆积如山、同样是面粉制的章鱼烧,但是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那么,要去东京吗?」

  他没有办法立刻回答良太。

  「东京好像有很多好女人。」

  「是啊。」

  蓦地,山田觉得自己好像听到路彦的声音,于是探望桌子的方向。他本来以为是错觉,没想到真的是路彦本人。只见路彦穿着轻便的黑色T恤和短裤,和年纪相仿的男生四个人围绕着桌子而坐。因为路彦的座位正好背对着和式座位,所以他没有发现他们的存在。

  「咦?那不是小路吗?」

  山田在桌子底下踢了良太一脚。

  「好、好痛!做什么?」

  「不要叫那么大声,路彦和他的朋友在一起。」

  良太不满地噘起嘴说:「我知道啦。」

  山田不在乎被路彦发现自己的存在,但是他不会主动和路彦打招呼。如果路彦的朋友知道他竟然有个当流氓的朋友,路彦一定会很困扰吧?因此,山田和良太都尽量不说话。相对的,他们将桌子那边传来的对话听得很清楚。

  「加纳,你什么时候要回家?」

  一名留着短发、戴着眼镜的家伙询问路彦。

  「嗯……回家好麻烦,我打算一直留在宿舍。反正就算回家,爸妈也只会叫我念书而已。」

  路彦的声音很开朗,感觉和他们在一起时完全不同,语调明快。

  「可是,你的成绩不是一直维持在全学年前五名吗?即使如此,你爸妈还是会叫你用功念书哦?」

  「我又没有其他专长。」

  「……小路的头脑果然很聪明。」

  良太一边吃大阪烧,一边偷听路彦和朋友的对话。

  「大概吧。」

  「那是一间升学名校,小路的成绩居然还能排在前五名,真的好厉害啊。他现在看起来,真的好像一名普通的高中生,和他在一起的几个人看起来也很聪明。」

  山田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将大阪烧送进嘴里。

  「你要留在宿舍是无所谓,但今年从八月十四之后的五天,宿舍会全面关闭哦。」    「什么!」

  听到眼镜同学的话,路彦似乎很讶异地惊呼。

  「去年舍监阿姨休假时,有个人来代理她的工作,结果代理的人跟学生发生关系,在学校里引起轩然大波,所以学校今年决定关闭宿舍。」

  「伤脑筋,我不想回家啊。」

  「不然,加纳,你要不要来我家?」

  坐在路彦斜对面、穿着短袖衬衫的小伙子问道。

  路彦歪着头,犹豫不决地说:「让我想想看……」

  又有新的客人进来,大阪烧店里变得更嘈杂,令他们听不清楚路彦等人的对话。

  吃完大阪烧后,山田和良太便匆匆离开。路彦和朋友聊得很快乐,甚至没有发现他们在场以及离开。

  山田在车站前和良太分别,搭上与公寓相反方向的电车,在第三站下车。姑姑的家在距离车站步行约十五分钟的地方。小时候,每当他被父亲拳打脚踢、身上变得伤痕累累的时候,姑姑就会接他回家住一阵子。姑姑对他很温柔,但是他和姑丈很不合。后来父亲把姑姑打成重伤,姑丈气得闯进他家大声咆哮:「我不会再让我老婆踏进你们家一步!」之后,姑姑真的再也没有来过他家。

  可能因为担心他,所以姑姑偶尔还是会打电话来嘘寒问暖。可是,自从他进入少年感化院后,她就再也没有联络过他。

  在他十七岁那年的冬天,父亲死了。那年刚好是他加入茂手木组的第一年。

  他当时追随的大哥叫他交出钱来,可是即使叫他倒立,身上也掉不出一块钱。大哥对他说「没有钱就去偷啊」,但是他没有偷钱的胆量。因此,他回到许久不曾踏进的家,想趁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偷偷拿几件东西出去变卖。他想既然要偷,与其洗劫不认识的人,还不如去偷那个无药可救的父亲。

  那一天冷得刺骨。晚上下的雪积了数十公分,即使天亮之后,天空仍是一片灰蒙蒙,偶尔还会飘下细雪。

  他经由白天从未上锁的后门潜入家里。父亲在白天经常出去打柏青哥。果不其然,今天也不在家。他们家原本就一贫如洗,家里当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是他又不想空手而回,所以决定把电视搬走。

  他本来只想偷东西去变卖,却忽然起了贪念,开始翻箱倒柜。他对自己说,父亲抢走不少他在国中时送报赚的钱,现在他只是拿回自己的钱罢了。

  结果,他只找到一千圆现金。他叹一口气,正打算离开的时候,庭院忽然传来「咚沙」的巨响。他以为是父亲回来,顿时不知所措。接着,又继续听到「咚沙、咚沙」的声音。他觉得这个声音很耳熟,心想会不会是他所想的情况,于是拉起窗帘望向窗外。

  只见堆积在屋顶上的雪沉重地滑落,他不禁嘲笑起被落雪声吓到的自己。此时,他发现门的内侧似乎有个黑色的物体。他们家不可能有装饰物这种风雅的东西,于是他定睛一看,心起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山田连忙跑到屋外。门内侧的黑色物体是他的父亲。父亲的右手拿着杯装的酒,身体有一半埋在雪里,嘴角噙着笑意。

  「老、老爸?」

  他出声呼喊,但是父亲没有回应。他战战兢兢地触碰父亲的脸颊,那已经有如冰块一样冰冷且僵硬。喝醉的无赖汉在庭院里睡着冻死……他听了验尸的结果,得知父亲死亡的时间是在前一天。直到他发现为止,父亲就这样冰冻在庭院里两天。

  他没有举办葬礼,也没有通知姑姑。如果通知姑姑,她或许会来,但是他心里的某处有一个被姑姑遗弃的阴影,挥之不去。所以,他莫名地赌着这口气。

  事到如今,为何还要往那个方向走去?他已经成为流氓,但是所属的组织解散了……他不打算将自己的处境告诉姑姑。只是很久没见,他很想见姑姑一面,仅止于此。

  自从上国中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姑姑,所以姑姑可能认不出他吧?即使如此,他也不在乎。只要能从远处看姑姑一眼,他就已心满意足……山田怀抱着这种心情拐过转角,却不禁一愣——景色变得不一样。原以为自己走错路,又掉头回去确认,可是转角的便利商店的确是以前那一家。

  被老旧木头栅栏围绕的平房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栋白色房屋。姑姑家本来就很老旧,所以也有可能改建。山田走近白色房屋,窥探栅栏里面,见到一个年幼的孩子在庭院玩耍。那时候姑姑没有小孩,会不会是之后生的?山田看着小孩子,小孩似乎也发现山田的存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山田。

  这时,一名年近三十岁左右的女子走到庭院。她看到山田后皱起眉头,将小孩子抱进屋内。

  山田走向正门看了门牌,发现上面写的不是姑姑的姓氏。姑姑大概已经搬家了吧?不,她一定是搬走了。

  山田在门前佇立片刻,西沉后仍然炽热的阳光将他的背晒得发烫,于是他转过身,走回来时路。只是走几步路,额头上渗出的汗水便有如泪水般涔涔流下。

  他回到公寓,但是良太不在家,大概是去便利商店吧?可是到了天黑,良太仍然没有回家。这么一来,他应该是去打柏青哥,结果输得很惨,因为不甘心而打到忘记时间。

  他将车钥匙拿在手上,离开公寓。发动车子、关掉音响后,有如地鸣般的引擎声传透全身。

  他将车子停在山腰的自动贩卖机前,传一封简讯给路彦:「现在马上过来。」然后放倒驾驶座躺平。十分钟后,耳边传来「咚咚」的声音,有人在敲车窗。他将驾驶座回复原来的位置,打开门锁。

  「怎么会突然叫我出来?」

  路彦穿着和白天他看见时一样的衣服。

  「……没什么。」

  「因为你叫我立刻出来,我才急急忙忙跑过来的。」路彦探望车内,接着问道:「良太哥没有一起来吗?」

  「我又不是一年四季都跟他在一起。快上车吧。」

  路彦还没有完全关好副驾驶座的车门,山田便驱车前进,来不及系好安全带的路彦被震得前后摇晃。

  山田带路彦到平价餐厅,路彦说「我已经吃过晚饭」。山田对他说「无所谓,随便点一些东西吃」,最后他点了巧克力圣代之类的甜点。光是看路彦吃那么甜的东西,就让山田觉得恶心。

  吃完晚饭后,他们一起去电玩中心玩了大约一个小时,又开车到处闲晃。然后,山田忽然想从高处眺望市街,便开车到可以看夜景的山丘上。那里有一座公园的视野很好,但是园内正在重新移植植物,所以禁止进入。

  「妈的,搞什么鬼!」

  山田踢倒告示牌,进到公园里。路彦扶好倒落在地的告示牌,紧跟在山田身后。路灯朦胧地照耀着重新移植植物的公园,这里宛如一座光秃秃的小山,凄凉得让人觉得可悲。即使如此,夜景还是美得动人。这是一座很美,但很小很小的市镇。

  山田找一块还留有草地的地方躺下,路彦也在他身旁抱膝而坐。由于空气中湿度过高,所以太阳下山后依然让人感到闷热难耐,幸好偶有凉风吹拂。

  抬头仰望,可以看到满天星斗。

  「昨天的营业额太少吗?」

  路彦冷不防开口询问。

  「你在说什么啊?」

  「……因为你看起来心情很差。」

  「笨蛋。」

  山田低骂一声,闭上眼睛。半晌,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路彦也在他身旁躺下,抬头看着星星。他凝视路彦的侧脸,冷不防和路彦四目相接。路彦没有避开他的目光,反而目不转睛地回望。

  他坐起身,从上方俯视路彦。他们互相凝视对方,而后山田覆上路彦仰躺的身体。肌肤的热度、香皂的气味……他的手指不自觉地移动,拥住那颗小小的头颅,一再地吐息。抱着路彦半晌后,路彦忍不住发牢骚:「信二哥,很热耶。」

  「吵死了,闭嘴啦!」

  在山田的斥责下,路彦不敢再说话。身体炙热,肢体碰触的部分渗出汗水,连趴在路彦身上的自己,吐出的气息都饱含灼人的热度。

  「信二哥,你觉得很寂寞吗?」

  山田不屑地说「怎么可能」。

  「不然……要做吗?」

  「鬼才要做!你这个色小鬼,脑袋里只有手淫这件事吗?」

  山田拥着路彦,忿忿地咒骂一声「妈的」。

  「为什么你身上有老二啦!」

  「对、对不起。」

  山田抱怨着无可奈何的事。即使如此,路彦还是道歉了。

  「我、我变得像女孩子会比较好吗?」

  山田试着想像变成人妖的路彦。可是不对,他不想看到那样的路彦。

  「我又没有叫你变成女人。」

  山田叹一口气。

  「而且你是鸡鸡彦。没有老二的话,就不是鸡鸡彦了。」

  「亏我还在想,最近你总算不会再那样叫我……」

  路彦睹气的语调让山田忍不住大笑出声。

  「而且鸡鸡彦的老二是色老二。」

  「你不要太过分了!」

  山田一边笑,一边抱住气得浑身紧绷的路彦,就这样佯装入睡。他觉得自己如果真的睡着,路彦也不会勉强叫醒他,反而会陪他一起待到天亮。

  ◇◆◇

  车子奔驰在夏末的高速公路上。今天虽然是平日,但休息站的停车场里还是停满车辆。总之,休息站内车水马龙、人满为患。

  良太说「肚子有点饿」,走进小卖店里,山田留在车上打电话。他本来心想,如果打不通就传简讯,没想到路彦很快接起电话。

  「你现在干嘛?」

  山田问道,路彦回答「打扫」。

  「打扫什么啊?」

  「拔宿舍四周的杂草。在第二学期开始之前,我们都会被迫打扫宿舍。」

  山田望向车外,只见艳阳高挂空中。在这么热的天气里,真亏那些学生还忍受得了那种肉体劳动。

  「不过,大概再三十分钟就会结束。」

  虽然山田没有问,但路彦还是主动说出之后的预定。

  「我现在休息站。」

  「是吗?」

  山田沉默半晌。

  「接下来……我要去东京。茂手木组解散了,我要去东京投靠认识的人。」

  电话的彼端陷入沉默。

  正当山田纳闷电话的另一端怎么没有任何反应时,路彦忽然大叫:「你去了就不会再回来吗?」

  「对啊。」

  「你什么时候要出发?」

  「你是白痴吗?我刚才不是跟你说我在休息站?我现在去东京的路上。」

  「你之前都没有跟我说!」

  路彦愤怒地大吼。

  「所以,我现在不是告诉你了吗?」

  「你、你为什么要去东京啦!」

  「这世界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组长说要解散,组织只能解散。但是,我打从骨子里就是个流氓,今后也只能在这个世界活下去。」

  路彦不发一语。

  「等你来东京的时候,我再陪你玩吧。」

  「你不会再回来了吗?」

  几乎要出哭来的声音里饱含的孤寂,深深动摇山田的心。

  「不会再回来了。我没有钱,也不知道那边的帮派是怎么样的地方。」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老实说,这种情况让他坐立难安,但又无法挂掉电话。

  「信二哥,你讨厌我吗?」

  路彦的声音在颤抖。

  「……怎么可能讨厌你。」

  「可是,你什么都没有跟我说。」

  「所以,我现在不是跟你说了吗?」

  「我没有办法马上去东京找你啊。」

  「有什么办法!我可是拼命在工作,跟只要在学校里嘻嘻哈哈过日子的你不一样!」

  自己的怒吼声让山田烦躁地挂断电话。他用力握住手机半晌,忍不住重新打电话给路彦。电话接通后,路彦似乎在抽噎。他的眼前不禁浮现路彦哭得无助的表情。

  「哭个屁啊,烦死了!」

  山田厉声斥喝,抽噎声才止住。

  「我真不懂有什么好哭的?之后还是像现在一样,传简讯联络不就好了?寒假或是连续假日,你也能来找我吧?你不是说存了很多零用钱吗?」

  「我可以去找你吗?」

  「我又没说你不准来,白痴!」

  「那么……放假的时候,我会去找你,一定会去找你玩。」

  「我要挂断了,再见。」

  山田挂断电话。只是和路彦讲话,没想到竟然让他这么紧张。他紧紧握住手机,长长地叹一口气。

  不一会儿良太回来了,两瓶碳酸饮料和油亮的烤鱿鱼在他手上晃呀晃的。

  「你敢弄脏我的车就死定了。」

  「放心啦,我有把酱汁沥干。我也有买二帮主的份哦。」

  他又没有说要吃,良太还是塞一只烤鱿鱼给他。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咬一口。鱿鱼意外地烤得很软,很好吃。

  「你不要再叫我二帮主。到那边之后,小心被人瞪。」

  「放心啦,我有在注意。」

  他们一边喝碳酸饮料,一边吃着烤鱿鱼。透过玻璃窗照射进来的阳光热得炙人。

  「对了,我之前一直很在意,你跟小路说过我们要去东京的事吗?因为二帮主说要自己开口,所以我才没有跟小路说。但是前天见面的时候,小路感觉上还不知道这件事。」

  「……我说了,在电话里说的。」

  「啊,是吗?」

  山田撕咬竹签上剩下的烤鱿鱼。

  「他说会来东京找我们。」

  「什么?」

  「他说放长假的时候,一定会来找我们玩。」

  良太「哦」了一声作为回应。

  「我今天本来还想去跟小路打声招呼再走,不过,又不是很久都见不到面嘛。」    山田吃完烤鱿鱼后,将竹签塞给良太,接着放下手煞车。这几天梗在心里某处的疙瘩总算烟消云散。

  「不快点出发,到东京都半夜了。」

  放寒假的时候,路彦会来找他,一定会来……既然如此,他对这个城市已经没有任何眷恋。

  

  宾馆街位于一条坡道上,「秘密花园」宾馆就在坡道的中央,它的斜对面有一条细窄的小巷弄,稍微里面一点有一台自动贩卖机。山田信二和上杉良太正蹲在贩卖机旁,手上拿着手机屏住呼吸。

  山田一身牛仔裤和运动外套的装扮,良太身上则是穿着运动外套加运动裤,乍看之下会让人以为这两个流氓可能因为吸毒而变得神智不清,但其实他们的眼神清明,直直注视着「秘密花园」的入口。

  今晚又有数不清的人带着欲望登上坡道,最多的是喝得醉熏熏的中年上班族,以及黏在他们身上、嘴里操着腔调诡异的日文的女人。坡道两旁醒目的招牌与灯饰不畏十一月下旬的寒意,今晚仍背负着老二与金钱的期待,闪烁着淫靡的光芒。

  山田瞥一眼老旧的潜水表。

  「美铃已经进去五分钟……时间差不多了吧。」

  「可以闯进去了吗?」

  良太迫不及待似地左右摇动肩膀。

  「不,再等一下。」

  这时,良太设定为静音模式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寄件者是美铃,标题写着「506OK」,没有任何内文。两人弹跳般站起来,突击宾馆入口。

  一对和他们共同搭上电梯的年轻情侣不时斜眼打量他们,尤其是顶着又粗又长的厚重睫毛的女人更是对他们投以狐疑的目光。他们大概被误认为同志恋人吧?山田故意回瞪女人,只见她吓得将脸埋入男人的胸口不住发抖。

  他们来到五〇六号室前。良太轻敲两下门,房门应声打开。身着白色衬衫、深蓝色裙子,头发漂亮地挽起的美铃探出头来。

  「……那家伙呢?」

  山田问。美铃转头瞥向身后,回答:「在洗澡。」

  「干得好。」

  听到山田的称赞,美铃可爱的脸蛋漾起笑容。山田和良太旁若无人地走进房里,以印花壁纸和附有顶棚的床作为舞台,确认自己的出场位置。

  「这个给你。」

  美铃交给山田一张名片。

  「那个男人的公司是这间。」

  山田将写有男人职称的名片收进运动服外套。美铃迅速躺在床上,解开头发,扯乱衣襟。男人洗澡洗很久,美铃甚至还有时间点眼药水。

  色欲熏心的男人用浴巾围住下半身,兴冲冲地从淋浴间出来时,却愕然发现房间里多出两个男人,嘴里发出「唔哦」的惊呼声一边后退。不仅如此,美铃还趴伏在床上。她的头发凌乱,苦得柔肠寸断。

  「你、你们是什么人!」

  即使吓得不住发抖,男人还是对着两人怒吼。明明知道自己的处境,还敢对他们咆哮,可说这个男人的胆量不差。不过,仅到此为止。

  良太用中文吼叫「你这个强盗」的瞬间,只见男人的脸颊抽搐。

  「搞、搞什么……是、是外国人?」

  良太有如机关枪似地不断用中文说「砍你」、「刺你」、「杀死你」这一类令人惶惶不安的字眼,山田则煞有其事地用日文安抚他「先别激动啦」。

  「大叔,你惹上麻烦的女人了。她是这个中国人的老婆。」

  山田眯起一只眼,无可奈何地耸肩。

  「什么!」

  男人俯视美铃,然后左右挥动双手,表明自己的清白。

  「我、我、我不知道啊!」

  良太用中文大吼「我要挖掉你的眼珠」,吓得男人不住震颤。

  「说一句不知道就能解决的话,这世界上就不需要警察了。」

  山田扭动脖子,发出「喀吱」的声响。

  「我、我真的不知道,而且我和她还没上床,还、还、还没做爱,我可以发誓!」

  此时,良太从口袋里拿出「那个」。看到「那个」的瞬间,男人的脸像是被用刷毛刷上水彩一样死白。

  「噫……噫……」

  那是\把亮晃晃的玩具刀,刺到物体时,刀刃就会缩入刀柄的部分。拿真的刀械会违反枪炮弹药刀械管制条例而被逮捕,但玩具刀就没有这个问题。反正在这种情况下,外行人根本无法分辨良太拿的是真刀或假刀。

  「喂喂,不要拿这种东西出来吓唬人啊。」

  山田拍拍良太的肩膀,让他把玩具刀收起来。男人的膝盖发软,跪倒在地上,浴巾掉下来, 露出难堪的性器,不过他似乎没有多余的心力将它藏好。

  「救、救、救我啊!我、我、我会给你钱!」

  山田双手抱胸沉吟着。

  「嗯……这家伙不知道会不会因为一点小钱而善罢干休。」

  男人弯着身体,跑向放在床边的公事包,从里面拿出钱包,掏出五张一万圆的纸钞,震颤地递给山田。山田毫不客气地收下,接着对良太耳语。下一秒,杀气腾腾的良太又用中文滔滔不绝地大吼,男人则用哀求的眼神望向山田。

  「他、他说什么?」

  「他说「我老婆只值这么点钱吗?别欺人太甚!」」

  男人又从钱包掏出三张一万圆和六千圆的纸钞,山田这次也是毫不客气地收下,然后对男人扬了扬下巴说:「这里交给我来摆平,你先回去吧。」被人宣告解放,男人赶紧穿上内裤和长裤,只披上衬衫,抱着公事包飞也似地跑向门口。    「啊,对了。」

  山田对男人惊如脱兔般的背影扬声说道。

  「这家伙是中国的黑道,大叔,你明白中国的黑道是什么吧?他们可是比日本的流氓还要心狠手辣。一般而言,依你这种情况,就算杀死你也不奇怪、花一点小钱就能消灾,也算你好运。」

  男人转过身来,目光游移不定。

  「你可千万别傻得想去报警。要是这家伙一气之下杀死你全家,我可不负责。不是经常有一家人惨遭灭门的新闻吗?我会祈祷别在电视上看到你的照片。」

  男人离开房间,啪哒啪哒的脚步声也消失在他们耳边。美铃轻巧地从床上坐起来,娇柔地扑进良太的怀中。良太垂下眼角,柔情似水地轻轻抚摸美铃宛如幼猫般磨蹭撒娇的头。

  山田拿出八万六千圆的两成约一万七千圆交给良太,说「这是美铃的份」,然后把剩下的钱塞进运动外套的口袋。

  「剩下的我先帮你收着。」

  「我知道了。」

  美铃紧紧黏在良太身上。自己似乎在转眼间变成电灯泡,让山田觉得很尴尬。

  「今晚到此结束,接下来随你们高兴吧。」

  良太说声「对不起」,脸庞似乎有点红。山田对他说「你随便努力一下吧」,接着离开宾馆。

  他点燃一根香烟,叼烟信步而行。只剩下他一个人之后,宾馆街扬起的风令他感到格外寒冷。大概是看到良太和美铃卿卿我我的样子害的吧?不过,他们两人毫不避讳他人的目光,也不是这一天两天的事。

  往北走便来到韩语交错的职安大道。穿越职安大道继续往北走,道路则变得更加狭窄,老旧的住宅越来越多。有别于餐饮街的腥味与宾馆街的灯红酒绿气氛,这里是一种让人不禁联想到干瘪果实的穷酸味。他觉得这里很不入流,同时也觉得这种地方最适合自己。

  香烟抽完后他想重新拿出一根时,某个东西翩然飘落。他正打算捡起来察看,左脚跨出的瞬间,一旁忽然响起尖锐的喇叭声。他吓得整个人贴在墙上,一辆黑色宾士从他身旁疾驶而过。

  「妈的,这里是单行道啦!」

  山田对有可能是同行的汽车尾灯破口大骂。他冷哼一声,捡起掉落的物体。那是刚才那个中年男人的名片,这可是宝贵的收入来源。

  看那个男人吓成那副德行,应该是没有胆去报警,所以可以再勒索他两、三次。能够随身携带将近九万圆的现金,表示他有相当的财力。反正就算不勒索他,他也是把钱花在女人或色情酒店上。既然如此,还不如让他吃点苦头学乖。

  山田和良太,以及良太的女友美铃,他们三人联手设计仙人跳已有半年的时间。虽然他们还有其他的收入来源,但是仙人跳的收入最丰厚。他和良太两个人一个月可以赚到约一百万圆。即使缴纳本桥组要求的献金之后,还能付房租和生活费,已足够他们生活。

  起初,本桥组介绍他们去非法夜店当保镖,不过这份工作的收入太少。而且这间夜店后来被人告发,他们在一夕之间失去收入。

  美铃是中国留学生,现在念私立大学四年级,本来在本桥组照看的中国人公关酒店「燕子」打工接待客人,但是她的个性太泼辣,经常和客人发生纠争,让妈妈桑相当头痛。可是,良太对这样的女孩一见钟情。虽然美铃长得很美,但是山田才不想招惹这种像河豚一样的女人。然而。良太勇敢地挑战了。而且不可思议的是,他完全没有被美铃的刺扎伤,反而自然地和她相处得很融洽。

  后来美铃和妈妈桑起了争执,也辞掉公关酒店的打工。但是她实在没有钱,不打工就付不起学费。所以仙人跳的设局,是在一种供需一致的情况下所产生的结果。

  美铃对于在仙人跳之中当诱饵一事毫不犹豫。虽然被人发现的话,会被警察逮捕,但是她在公关酒店打工时也没有工作签证,不论哪一种情况都是违法的。

  他们设局的地方不只有新宿,会定期变更场所,诸如池袋、上野、巢鸭、涩谷等地,这么一来比较不容易被警察盯上。伪装成中国黑道,也是顾虑到这个因素。即使有被害人跑去报警,一旦知道对方是中国人,警察便会裹足不前。中国黑道不像日本黑道是阶级严明的社会,他们的样貌连警察都无法掌握,即使深入调查也经常徒劳无功,所以警察会极力避免和他们接触。

  伪装成中国黑道还有另一个好处,就是不小心诈骗到同样是流氓的对象时便于脱身。他们在选择下手的目标时,如果对方有同道中人的感觉,他们就会避开。尽管如此,他们还是遇过流氓两、三次。

  看来和蔼可亲的秃头老爹脸色骤变,发出凶狠的声音威胁时,山田当时真的觉得自己的大限已到。后来他们三个人用所知的中文你一言、我一语连珠炮似地说着,趁对方吓到时落荒而逃。幸好对方也没有追上来。

  如果被对方知道他们也是日本的黑道,事情恐怕不会这么轻易落幕。对方会怒气冲天地说「竟敢跑到我们的地盘撒野」或是「竟敢愚弄我」,找遍天涯海角也会把他们找出来,然后等着他们的就是惨绝人寰的私刑。可是,如果以为他们是中国人,就会顾虑他们背后说不定有更大的组织当靠山,不敢随意挑衅。

  香烟快抽完了,山田懒得再点一根新的,可是又想咬些什么东西,于是仍叼着嘴上的香烟。烟雾在晚风的吹动下四处流窜。昏暗的路灯下,从老旧的水泥墙向外延伸的橡树树枝,宛如孩童挥舞着玩具一样粗暴地弯曲。

  来到穷酸巷弄的尽头,便可以看到山田居住的公寓「gold coast」。公寓名称是横写的英文字,不过建筑物本身是三十年前、昭和时代的产物。以建筑物的年代来说,外观算是很赏心悦目,但里面的设备很老旧。所以,虽然是一房一厅,又位于新宿附近,却只要八万圆的租金,算是很便宜的价格。

  进入公寓入口,寒意顿时缓和不少。他按下八楼的按钮。时间已经超过凌晨一点,本来电梯的速度慢得有如每站都停的电车,现在却快得有如特快车。电梯上升时,他从紧闭的门扉外侧一直听到「嘎隆嘎隆」、仿佛电梯坏掉的声音。

  走廊的回音很大,所以他刻意放轻脚步。他不想被人说「流氓就是没常识」,也想避免和一般人起无谓的争执。

  山田的家是一间三坪大、宛如老鼠窝的单人房。通常这样的住宅是纵长的构造,但山田的家是以玄关为中心呈横长型。直到良太搬去和美铃一起住为止,他一直和良太两人住在这间难以收纳的房子里。

  山田打开门,发现屋内的灯亮着。他本来以为自己出门时忘记关灯,但是并非如此,只见狭窄的玄关前摆了一双放置整齐、颜色略脏的黑色球鞋,床上有一个缩成一团的人影,偌大的脚掌还伸出棉被之外。

  他听见睡得安稳的鼻息,本来想蹑起足音,但旋即又想这里是他家,为什么他非得顾虑别人不可?

  于是,他故意发出吵闹的脚步声穿越房间。淋完浴,穿上代替睡衣的棉裤回到房间时,厚脸皮的不速之客——加纳路彦仍然在床上贪睡。

  「喂!」

  即使出声叫喊,路彦也没有清醒的迹象。山田叹了口气,将灯光调为小夜灯,把身材颀长的男人推到墙边,再滑入对方的身边。被人的体温温热过的棉被暖呼呼的,让他觉得很舒服。旁边的人在棉被里蠕动,用模糊的声音说:「信二哥?你回来啦,今天真晚。」

  这句话让山田的心里觉得很温暖,但又有点难为情,所以故意刻薄地说:「这里可不是你家」。不过,打从他将家里的备分钥匙交给路彦的那一刻起,这句话的说服力便等于零。路彦丝毫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打了个哈欠。

  「……今天只有第一节有课,之后我一直在打工。因为真的太疲倦,想要休息一下,没想到就睡着了。」

  今年春天,小山田四岁的路彦考上东京的大学。路彦的家里似乎有给他优渥的生活费,但是路彦说「我想多赚一些零用钱」,于是在附近的搬家公司打工。

  路彦虽然长得很高,但是身材宛如火柴棒的他毫无体力可言。山田觉得搬家公司这种靠劳力决胜负的打工对路彦来说太勉强了,果不其然,路彦一开始打工时,每次都累得像一条破抹布似的。结束打工到山田的公寓时,路彦也曾经累得没力气按门铃,直接最倒在玄关,吓得山田差点叫救护车。

  山田曾经对路彦说过,这份工作对他来说太勉强了。但是,尽管经常工作到筋疲力竭的地步,路彦仍然持续这份工作。就这样,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路彦的身体也逐渐产生变化。虽然他给人的感觉还是很纤瘦,但是即使隔着衣服,也能感受到他全身覆满富有弹性的肌肉。

  「外面的风很大吧?」

  路彦用饱含睡意的含糊声音继续说道。

  「对啊。」

  「今天一整天都刮着强风,制服的帽子……好几次差点被吹走。」

  山田没有答腔,拉住棉被蒙住头。

  「你困了吗?」

  山田不发一语,路彦似乎以为他睡着了,便贴上山田侧睡的背部。平常山田会嚷着「烦死啦」,把路彦推开。但是现在他想装睡,所以任由路彦贴上自己。然而,路彦却比假睡的他还要早发出规律的鼻息。

  一直意识到背后的热度让山田清醒过来,情欲莫名变得高涨,何况他最近也没有好好发泄欲望。

  山田转身和路彦面对面,解开沉睡的男人牛仔裤的钮扣,拉下拉链肩。三角内裤的缝隙拉出分身时,路彦才清醒过来。

  「嗯……要做什么?」

  路彦宛如猫咪似地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山田用力握住被他取出的分身,使路彦忍不住发出「噫」的惊呼声。这时,路彦才察觉到自己的分身处于什么样的情况。

  「要、要做吗?」

  「不行吗?」

  山田宛如小狗般舔一下路彦的脸。

  「可、可以是可以……只是在睡梦中忽然被你抓住,让我吓一大跳。」

  「不然,要我问你「能不能让我触碰您尊贵的老二」吗?」

  「……你只要普通地说「能不能摸你的老二」就行了。」

  路彦已经在山田的手掌中脉动着。山田缓缓放松握紧的力道,轻轻从根部爱抚至顶端,路彦的分身仿佛品尝到至高的快感般微微颤动。

  山田吐气似地在路彦的右耳低语。

  「要不要我的手指掐住凹下去的地方?还是要我用手指戳弄你流着口水的小穴?如果要戳弄你的小穴,也必须帮你揉漂亮的心形囊袋。你喜欢被人同时摸你的老二和囊袋吧?」

  路彦用双手捂住耳朵,低垂着脸。

  「还是说,你比较想要我的手指翻搅你的屁股?你明明是个男人,屁眼居然像女人的那里一样敏感。」

  山田可以感受到路彦灼热的吐息,但没有得到最重要的答案。

  「想要我弄你哪里?说清楚啊。」

  「……弄你想弄的地方就行了……」

  路彦细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让山田亢奋得背部一颤。山田抓住路彦的下颚,让他的脸几乎要反转般往上抬,啃咬般地亲吻他。

  「既然这样,一开始就不要抱怨啊!」

  山田一边吻他,同时摩擦两、三次,路彦便轻易达到高潮,快得让山田怀疑他是不是早泄。然后,山田让路彦趴在床上,并脱掉他的牛仔裤,把手中温热的精液涂在他白晰的大腿内侧。

  「把大腿夹紧。」

  他可以感觉到路彦小巧的头轻轻点一下。接着,他将自己勃起的分身插入路彦黏滑的两腿之间。他知道黏滑的东西不是女人的爱液,而是男人的精液,也知道夹住自己的不是孔穴而是大腿,即使如此他也不在乎,反正一样可以达到高潮。

  山田剧烈地摆动腰桿,在路彦的双腿之间摩擦。床铺发出「吱吱」的声音,路彦也用可爱的声音「嗯、嗯」地呻吟着。光是摩擦分身,仍无法发散脑中翻腾的热度,于是他一口咬住眼前富有弹性的肩膀。

  「啊……好痛!」

  路彦的身体、大腿都猛然一颤。这股刺激让山田舒服得一再齿咬路彦,直到感觉变钝,对方才开始啜泣,大概是因为很痛吧。于是山田转而舔舐被他数度啃咬的肩头,路彦的哭泣声才停止。

  他将饱满的欲望撒在路彦的背上。宛如动物占领地盘似的排泄行为,带给他一股无可言喻的满足感。

  「喂,脸转过来。」

  帮路彦清理完毕之后,山田想要把趴在床上的路彦转过来,路彦却抵抗着说「不要」。

  「干什么啦?叫你把脸转过来就转过来!」

  「因为我的脸一定很奇怪。」

  「你的脸从一开始就很奇怪啦!」

  山田强硬地扳过路彦的身体,让他仰躺。路彦用双手遮往脸,在山田的身下蠕动着身躯。明明不是女人,却让人觉得很性感。山田咽了一口唾液,逗弄路彦瑰艳胸口上熟红的两个小突起。

  「哈啊……嗯!」

  路彦的背部宛如虾子似地弓起,随着手指的动作而逐渐扭曲。

  「……你要做什么?」

  他的语调仿佛变回孩童一样显得含糊不清。

  「看就知道吧,我在捏你的乳头啊。」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我想摸啊。」

  山田连同乳晕掐起乳头不断揉捏,路彦的乳尖便在胸口挺立起来,山田含住他又硬又尖挺的椒乳,浑然忘我、左右交互吸吮着用舌尖才好不容易确认到的触感,不一会儿路彦又勃起了。他的前端摩擦山田的腹部,留下前列腺液的痕迹。    「你的色老二又兴奋起来了吗?」

  山田故意调侃路彦,只见路彦含泪扭动着腰桿。他让路彦亢奋的雄蕊先发泄一次,自己则是慢慢品尝小巧的乳尖。蓦地,山田觉得有人在摸他的头。他抬起头,和一直凝砚自己的路彦四目相接。

  「你喜欢那里吗?」

  山田从被他舔舐的乳尖抬起头来。

  「没有男人会讨厌胸部吧?」

  路彦的手轻轻抚上山田的脸颊。

  「大的比较好吗?」

  「当然啊,大的胸部才有吸的价值。」

  「我去植入硅胶比较好吗?」

  山田试着想像只有胸部变大的路彦,总觉得好像变成一种令人作恶的生物。    「你只要维持现状就行了,千万不准想去改造你的身体!」

  山田轻轻啮咬被他吸得肿胀的乳晕,让路彦不禁发出甜腻的惊呼:「很痛耶!」在那声惊呼的煽动下,山田又不断啃咬着。他吸吮着路彦的乳头,又舔又咬,却在不知不觉间沉入梦乡。

  隔天早上,路彦亲吻一下睡眼惺忪的山田,说声「再间」便回家了。他们从以前就认识,路彦这个朋友像他的下属,也是互相手淫的对象。不过,以旁人的眼光来看,他们的关系即使说是「恋人」也不为过。然而,山田故意对这种关系视若无睹。尽管隐约察觉到什么,他仍不想多加深究。

  ◇◆◇

  山田在十点过后离开公寓,不断往南走。他一边思考为什么白天的闹街就像祭典过后一样扫兴,一边走着。这时,忽然有人用娇艳的声音对他呼喊:「小信,你好吗?」。只见对面的人行道上,有一名认识的人妖在对他挥手。山田咂舌一声,在心里暗骂:「一大清早的,你妈才好啦!」

  本桥组的事务所位于歌舞伎町一丁目,在樱花大道上约莫中央的一间龙蛇混杂的大楼二楼。组员的人数众多,总共一百二十五人,比二十二岁的山田还要年轻的组员,以及没有被算入本桥组的候补组员(意即准构成员),也多不胜数。

  本桥组隶属于全国性的黑道组织「兰央会」。兰央会分散在全国的组员高达一万人,成千上百个小帮派像本桥组这样,拥有象征兰央会的兰花徽结,集合而成兰央会这个庞大的组织。

  本桥组组长的独生子——惣一自四年制的大学毕业,脑袋聪明过人,借由买卖股票赚取庞大的资金。由于本桥组上缴给兰央色的献金远远多于其他组织,这份功绩也让组长晋升为兰央会的干部。倘若能再晋升一个阶级,当上二帮助辅佐,那么成为兰央会万人之上的会长、登上组织的最高峰、也不再是痴人说梦话。

  隶属于势力如日中天的本桥组,山田也深深感受到组织的气势如虹。组织上下都充满活力。组长的儿子靠买资股票赚取金钱,组员也借由贩卖兴奋剂、诈欺、窃盗、恐吓等各式各样的方式拼命聚集金钱。

  他知道流氓再怎么赚钱,金额都有限。虽然设局仙人跳来诈骗钱财的自己没有资格说别人,但是老实说,他看不惯其他人不择手段、不看对象以粗暴的手段强取豪夺。大概是因为从前茂手木组的主要收入来源是摆设摊贩,过得悠然自得,并没有沾染上明显的犯罪行为。

  位于大楼二楼的事务所前没有摆放招牌。最近不摆放招牌的帮派越来越多了。不过只要进入事务所,便可以看到传承已久的招牌以及老虎的标本。一开始被带到这间事务所时,他还以为那是真的老虎,忍不住吓得后退几步,惹得二帮助主辅佐——冈野苦笑连连。

  穿过老虎标本,便来到一间约七点五坪大的宽广会客室。组长或是宾客不在时,干部或是下层的组员便会在沙发上休息。此外,右后方还有一间四坪大的组员休息室。

  会客室的后方有一间约莫五坪大的组长办公室。但是组长身为兰央会的干部,忙得分身乏术,因此极少在这间办公室露脸。

  今天一进入会客室,山田便感受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氛。四、五名干部挤在会客室,所有人同时回头,对山田投以锐利的目光。

  「啊……早安。」

  山田小声问候。当他正想逃进四坪大的组员休息室时,干部之中有人唤住他:「喂,山田。」

  是冈野。他年近五十,身材略显福态,体型并不高大,头发也很稀疏,眼神凶恶。虽然其貌不扬,但是侠气干云,很会照顾人,所以底下的人十分景仰他。他和茂手木组的组长结交为拜把兄弟,两人的关系匪浅。茂手木组解散时,组长为山田介绍的人就是冈野。

  山田和良太都不是新人,也称不上是中坚分子,地位不上不下,却没有被本桥组的老鸟组员暗中欺负,这必须归功于身为二帮主辅佐的冈野那一句话:「他们是我在罩的。」。因为有了冈野这个后盾,他们才能在本桥组中确保自己的立场。

  「冈野大哥,请问有什么事吗?」

  「过来一下,帮个忙。」

  山田战战兢兢地走向冈野,发现干部们之间躺着一个人。那是大山田两岁的早乙女,以贩卖毒品为主要收入的组员。早乙女本身也有重度毒瘾,总是穿着黄色长袖运动衫,头发染成金色,所以组里的人都叫他「小鸡」。

  早乙女似乎犯了什么错,刚接受完干部们的制裁,只见他又红又肿的脸庞沾满血污,嘴巴张着一动也不动。

  「帮我把这家伙扔去外面。」

  瞬间,山田以为冈野在叫他处理尸体,听到早乙女「呜呜」地发出微弱的呻吟,他才松一口气。幸好早乙女还活着。

  「遵命。」

  山田走近早乙女,从头部这一侧扛起早乙女失去力气而显得沉重的身体。他想直接把早乙女拉出去,没想到早乙女忽然剧烈咳嗽。大概是因为呛咳而清醒过来,被山田抱住的身体发出「嗯啊」的哀嚎,开始拼命挣扎。

  山田再也支撑不住而松开手,于是早乙女背部着地摔倒在地上。不过他马上又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会客室的门。

  山田原本想追上前去,冈野却说「不用了 ,随他去」。早乙女撞到沙发一角,向前弯着身体狼狈而逃,在场所有人都在看他的笑话。

  倏地,嘲笑早乙女的干部们的表情在瞬间冻结,因为早乙女从正面撞上正要走进会客室的组长独生子惣一。惣一的身体向右倒去,撞上景观植物,盆裁被撞得东倒西歪。然而,早乙女没有对撞到的人表达任何歉意就想直接离开。

  站在惣一身旁的高大男人——他的保镖嘉藤,立即揪住早乙女的运动衫,把人拖回会客室里,摔在地上。

  「你知不知道你刚才撞到什么人啊!」

  嘉藤狠戾的声音让一屁股跌坐在地的早乙女吓得抱住头,发出「噫噫」的哀鸣。冈野连忙迎上去道歉:「惣一少爷,实在很对不起」,接着踹了倒在地上的早乙女。

  「我们正好教训完这家伙,他已经吓得半死……真的很对不起。」

  身为经济流氓的惣一极少出现在本桥组的事务所,只有在过年前后和做法事时才会看到他。惣一年近三十,身材颀长、风流倜傥,总是穿着价值不菲的西装。如果身上没有别本桥组的徽章,他看起来就像一名上班族,而不是流氓。

  惣一撩起胸前以奶油色为底色的领带。领带沾染了红色的污渍,大概是刚才撞到他的早乙女的血吧。

  冈野察觉到领带上的血污,又向惣一致歉。

  「弄脏您的领带,真的很对不起。属下一定会赔一条新的领带给您……」

  惣一将手指伸入领结,俐落地抽掉领带、丢在地上。

  「……等一下帮我扔了。」

  这句话并没有对特定的人说。接着,惣一俯视抱头不住颤抖的早乙女。

  「不用赔了……不过,我要这家伙给我一个交代。」

  山田硬生生地咽了一口唾液。

  「我要去老爸的办公室找东西,大概会花十到十五分钟。」

  惣一和嘉藤走进组长的办公室。同时,冈野低声对身旁的人命令:「快准备。」干部们便以最快的速度开始行动。

  他们在会客室旁铺了一块长宽各三公尺的蓝色塑胶布,上面摆了砧板、菜刀,以及数条毛巾。

  早乙女大概也察觉到自己身上即将发生什么事,摇着头喊:「我、我不要!」看到早乙女的模样,冈野一脸同情地劝他:「你就死了这条心吧,这是惣一少爷的命令。」

  「我、我不要!我、我要脱离这种烂组织!」

  干部们制伏正欲逃脱的早乙女。他们踹踢他的腹部、殴打他的头,见他再也无力反抗,便将他拖到塑胶布上让他趴着。

  「我不要!不要剁我的手指!」

  干部们从上方压住男人拼命挣扎的手脚,山田也压在早乙女的右手上,因为早乙女实在叫得太大声,所以他们拿一条毛巾塞进他的嘴里。早乙女的左手被放在砧板上,他咬着毛巾流着泪、发出「呜呜呜、呜呜呜」的呻吟。

  某位干部面无表情地拿起菜刀,对准早乙女左手小指的第一指节。山田没有看早乙女的手指被切断的瞬间。耳边传来一记「咚」的声响,早乙女的身体剧烈颤抖着。山田睁开眼,只见殷红的鲜血自伤口汩汩流出。

  惩戒结束后,压制住早乙女的所有人都站起身,但是早乙女仍然一动也不动。他仰望着上方,翻着白眼晕了过去,棉裤的胯下处湿成一片,还散发出阿摩尼亚的味道。

  「臭死了。」某个人低喃一声,并踹了早乙女一下。早乙女大概是因为这一脚而清醒,宛如说梦话般迷茫地说着「好痛、好痛」。

  「喀嚓」一声,组长办公室的门被打开,惣一从里面走出来。

  冈野迎上前去,垂下头说:「辛苦您了。」

  惣一微微颔首。

  「属下已经确实惩戒过他,这个请您过目。」

  冈野将毛巾上沾满早乙女鲜血的小指递到惣一眼前。惣一瞥了一眼,对身边的嘉藤命令:

  「把这个拿去喂它。」

  嘉藤从冈野手上接过包着早乙女手指的毛巾,将手指丢进会客室里组长最引以为豪的大水族箱中。只见色彩斑斓的锦鲤争先恐后地咬住指头,啄食肉片。着到指头在鲤鱼的啄食下,在水中上下沉浮,山田顿觉一阵恶心,忍不住别开目光。

  「我的手指……我的……」

  早乙女看着自己的手指在水中沉浮,眼泪潸潸流下。本来只要忍受一顿拳打脚踢就没事,没想到连手指都失去。虽然说这是他自作自受,但如果没有撞到惣一,他也不至于落到这般地步,只能说他的运气实在太差。

  惣一本来要离开会客室,但似乎想起什么,又转过身叫唤冈野,和他说两、三句话后才离去。直到惣一和嘉藤的身影完全消失,身旁弥漫的紧张感才缓和下来。

  「你也快点去医院吧。」

  冈野对早乙女说道。早乙女缓缓站起来,离开会客室。山田将沾满血的毛巾、菜刀和砧板收拾好之后,再回到会客室时,其他干部们已经离开,只剩下冈野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吸着烟。窗户是打开的,所以有点冷,不过这么一来也让血腥味与阿摩尼亚味逐渐消散。

  看到山田,冈野便对他招手说:「哦,辛苦你了,过来这里坐吧。」

  山田说声「谢谢」之后,坐在冈野的对面。不过,舒适的沙发总让他觉得不太安稳、坐立难安。

  「你的脸色真差。刚才那个是第一次看到吗?」

  山田并不是第一次看到那种场面,也不想被冈野认为自己因为这点程度的场面就吓破胆,所以敷衍地回答:「我昨天没睡好。」

  闻言,冈野竖起小指,眯细眼说:「是因为这个吗?」冈野性好女色,而且不分国籍,据说他的四名情妇分别是中国人、韩国人、俄罗斯人和日本人。山田只有看过俄罗斯人的情妇,那是一名身材高挑、胸部雄伟的金发美人,和冈野并肩站在一起,犹如美女与野兽的如实再现。

  「嗯,大概是那样。」

  意思是和冈野所指的很相近,反正他昨晚勤奋不懈也是事实。

  「话说回来,早乙女那副德行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冈野吐出一大口烟。

  「我年轻的时候,要是犯了错,会自己主动剁手指谢罪,那家伙居然还要一大群人压制住。话又说回来,现在的年轻人总以为当流氓就可以尽情嗑药。敢光明正大地谎报卖药收入的早乙女,就是最好的例子。」

  早乙女谎报贩卖白粉的收入金额一事,隶属冈野手下的山田也有所耳闻。高层的组员知道下层的人生活困苦,所以多少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早乙女做得「太过火」、「让人无法容忍」,因而遭到制裁。

  「不过,手指一旦被切掉就长不回来了,所以我也就饶过他,偏偏他对惣一少爷不敬,连我也救不了……算了,别再说这些煞风景的事。」

  冈野仿佛要挥散眼前的云似地挥动左手。察觉到冈野的话告一段落,山田主动开口。

  「大哥……这是这个月的份,可以请大哥帮我收下吗?」

  冈野点头,说了声「好」。每个月的献金必须交给负责出纳的干部,如果该名干部不在,也可以交给地位高于出纳的人代收。

  虽然钞票皱巴巴的,不过山田至少有装进信封里再交出去。冈野仔细数着钞票的张数,说「我确实收下了」,接着将信封揣入怀里。

  「你们还真是我捡到的宝,有好好在赚钱,也没有碰毒品,真不愧是在茂手木组组长手下待过的人。」

  冈野有感而发地低喃。流氓之中,沉溺于赌博和吸毒的人不少,所以迟缴献金或缴不出来是家常便饭。在这种情况下,山田和良太还是每个月都确实缴纳献金。

  山田瞥了一眼没有任何人在的会客室的门。

  「请问组长什么时候才会再来事务所?」

  冈野粗浓的眉毛挑动一下。

  「这我不知道。你有什么事想跟组长说吗?」

  「不是,只是觉得最近都没有看到组长……」

  冈野放声大笑,说:「你还真可爱。想要组长认得你,就努力多赚一些钱吧。组长需要的是有用的小弟。」

  山田知道赚钱是他的职责。可是,一想到如果没有办法赚到比现在更多的钱,组长就不会认得他,他便无端觉得空虚。

  本桥组里的牵绊让他觉得很遥远。当他还在弱小的茂手木组里时,每当有什么事,就会立刻找组长商量,形成一种拟似家族的关系。正因为如此,现在的组织才格外让他觉得关系薄弱。

  他想要有一个可以崇拜的对象,想要对某个人奉献一切、誓死追随,如果对象是茂手木组的组长,他愿意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然而,倘若有人叫他为现在的组长奉献性命,他会不会第一个站出来……他实在不知道答案。进入本桥组三年以来,他和组长唯一说过的话,就是第一次见面时组长对他说:「你好好干吧」,仅此而已。

  他知道身为兰央会的干部是非常了不起的大人物,但是他和组长见面、交谈的次数屈指可数,所以他无法被组长的为人所吸引。

  「不然,你要不要去惣一少爷那里工怍?」

  山田抬起头来。

  「怎么样?」冈野继续追问。

  「惣一少爷吗……」

  「刚才惣一少爷说想要借一个组员。少爷不喜欢被一大群人团团围住,所以在他手下工作的只有嘉藤一个人。不过现在杂事增加不少,似乎有点忙不过来。一般人去做的话,一旦得知我们的行业,事后会变得很麻烦,所以少爷希望是多少知道内情的人去帮忙。少爷想要的人得没有碰过毒品,又不要像流氓似的一脸凶神恶煞,还要会发电子邮件和使用网路……你正好都符合条件。」

  惣一文雅的脸庞在山田的脑海一闪而过——那个泰然自若地指示手下剁人手指,甚至还拿剁下的手指去喂鱼的男人。山田喜欢更加不谙权谋、不世故,而且富有人情味的人。这么一来,正好和惣一的形象完全相反。

  「因为惣一少爷不会靠近事务所,也不干肮脏的勾当,所以组里有不少人对少爷心生不满,不过你看来似乎不会。我认为,惣一少爷将来是背负这个本桥组的人物,追随少爷对你不会有坏处。少爷身旁的人不多,所以这或许也是让组长记得你的大好机会。」

  坦白说,山田对这份工作兴致缺缺,但他知道这是冈野对他的关照。再说,如果能让组长记得他的脸,或许值得一试。

  「可以拜托您帮我说一声吗?」

  冈野微笑道:「我就知道你会答应我。我马上去联络惣一少爷。不过,少爷也有可能说「你不适合」……」

  「是的,我明白。」

  他们商量到一半时,冈野的手机响了。他接起电话后说了两句,便按住通话口对山田说「决定之后再通知你」,接着离开会客室。

  缴完献金之后没有其他事情,于是山田也离开事务所。即使阳光普照,但户外刮着强风,天气依然寒冷刺骨。他打电话想约良太一起吃饭,可是良太说美铃已经做好午饭,所以拒绝他,令他不禁对挂断的手机咂了声舌。

  他轻轻弯起握在手机上的小指。今后跟随惣一,万一他捅出什么娄子,小指会立刻被剁掉吧?山田不禁苦笑。

  ◇◆◇

  山田坐在涩谷闹街的路旁,低着头抽烟,他身旁的良太则是一脸沉重地蹲在地上。平日的白天,穿着乱服以及和他们年龄相仿的人在街上游荡。山田实在很想冲过去问他们「你们在干什么」,而不反省自己的情况。

  沉郁旳天空似乎就要下起雨,犹如山田现在的心情写照。

  「大哥,我们还是去找小路商量啦。」

  良太呻吟着,可怜兮兮的声音宛如一只在乞食的猫。

  「跟那家伙商量又有什么用。」

  吞吐出的烟雾忧郁地缱绻缠绕。

  「可是光靠我们自己,根本想不出法子啊。」

  山田捻熄剩下的香烟,又衔住一根新的。一个身穿迷你裙的女人走过他眼前,对他投以别有意味的目光。平常他会如对方所愿前去搭讪,但是他现在心情欠佳,所以只是回瞪一眼。女子皱起眉头,快步从他们面前走过。她的这种态度更让山田火冒三丈。

  「不然我叫美铃过来。」

  听到良太的提议,山田不悦地说:「中国人的品味可以信任吗?」

  「又没有那么糟……」

  良太怯懦地否定。山田将抽到一半的香烟踩在水泥地上捻熄。

  「美铃送你当生日礼物的那条领带,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更何况你老是穿运动服,何时才有可能打领带啊?那条领带的图案是熊猫耶,熊猫!不管是婚礼还是葬礼,都不可能打那种领带吧!」

  「虽然图案是那样子,但美铃说它是丝质的,是高档货哦。」

  山田呸了一声,将两手大大摊开。

  「跟价格无关,是品味的问题,你懂不懂啊!」

  「可是,如果我们也有品味的话,就不用在这里发牢骚了。」

  山田忽然陷入沉默。随口说出的真理最让人难堪。

  倒楣的时候连天公都不作美,阴霾的天空开始下起雨。

  看到山田站起来,良太问他:「要去哪里?」

  「你是白痴吗?我们干嘛非得在这里淋雨。」

  可是,良太迟迟不肯移动,还开口挽留山田:「再待一下啦,雨还这么小。」

  「反正雨又不可能停,我讨厌被雨淋湿。」

  「啊,但是……那个……」

  良太莫名地变得吞吞吐吐,四处张望的模样可疑得有如非法滞留的外国人,害怕遭受警察的盘问。

  「啊、啊、啊、喂!」

  良太忽然大叫出声,站起身来上下挥动着双手。山田狐疑地心想,良太是不是疯了?这时,他发现对街有两个人影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山田在瞬间明白良太可疑的举止。

  「妈的,良太,你竟敢叫路彦过来!」

  山田揪住良太的胸口,举起拳头。良太见状,快要哭出来的脸皱得像梅干一样。

  「光、光、光靠我们,根本没办法解决啊!」

  「你在干什么啊,信二哥!」

  背后传来路彦的声音。山田咂舌一声,推开良太转过身,对着路彦和不知道为什么一起前来的森怒吼:「你们来这里干什么啦!」

  「干什么……倒是信二哥,你没事吧?」

  路彦呼吸急促、一脸严肃地询问。

  「什么意思!」

  在山田的咆哮下,路彦垂下目光,迟疑地开口。

  「因为,你不是被警察……」

  「关警察屁事啊!」

  「信二哥,你不是被警察抓了吗?」

  山田的脑袋里有一座小火山瞬间爆发。

  「谁会去干那种蠢事啊!良太!你到底对路彦说了什么!」

  路彦代替吓坏的良太冋答:「良太哥传简讯要我立刻过来,他说信二哥现在大事不妙了。我想信二哥大事不妙,就是被警察抓走了吧……」

  果然不揍良太一顿,他绝对咽不下这口气。山田狠狠瞪着良太,良太则偷偷摸摸地躲在路彦这道防波堤的后面。

  「那时路彦很慌张,我也有空,就开车送他过来……话说回来,所谓大事不妙,到底是发生什么事?」

  森询问山田不想提起的事。森从高中就没有再长高,以男人来说身高算是有点矮。他和路彦是高中同学,也考上同一间大学。刚到东京时,他们四个人一起吃过几次饭,但是森最近忙于社团活动,所以山田很少见到他。

  「大哥想要买西装。」

  良太忽然开口爆料。

  「白痴!你竟敢……」

  山田想要抓住良太,他这次则是逃到森的背后。

  「大哥要到六本木的事务所工作,所以必须买一般人穿的西装。」

  路彦瞠大双眼,大声惊呼:「什么!信二哥,你要找一份正经的工作吗?」

  「才不是!我只是要去组织位于六本木的事务所工作。」

  良太接着山田的话尾继续说明。

  「可是,我们至今从来没有买过西装,应该说,连该去哪里买都不知道。那种东西去男性服饰之类的卖场买就行了吗?」

  果不其然,路彦和森张口结舌、面面相觑。所以山田才不想被他们知道啊。    「我、我有钱!只是不知道西装店在哪里!」

  雨势逐渐加大,四人决定先移动到麦当劳。山田因为肚子有点饿,所以点汉堡套餐,但是除了他之外,每个人都只有点饮料,山田一边心想「你们是不懂得配合别人吗」,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汉堡。

  「普通上班族穿的西装不行吗?」

  路彦一边喝着甜得腻死人的奶昔一边问。

  「我又不是上班族。」

  山田坐在椅子上向后仰。

  「不然,像流氓穿的那种花俏西装怎么样?」

  森一边喝着可乐,疑惑地问道。山田左右摆动食指。

  「不行,那里可是六本木的事务所。这次我追随的组长儿子,感觉像是平常人一样,所以不能只有我一个人露出一副流氓样。」

  「既然如此,买普通上班族穿的西装不就好?」

  路彦导出结论,和森对看一眼,不约而同地颔首。

  「但是,我又不是上班族。而且上班族的西装逊毙了,我死也不要穿那种的!」

  「看吧,根本听不懂他在讲什么……」

  良太在不恰当的时机插嘴抱怨,山田在桌子底下用力踹了他一脚。看到良太「噫」的一声发出哀号、后退一些,路彦安抚山田:「信二哥也不要生气啦。」

  山田将脸别到一旁,啜饮着冰咖啡。四个男人坐在一起,餐桌上却一片鸦雀无声。

  这时,手抵着下颚沉思的路彦忽然拍一下手,说:「我知道了!信二哥想要的,会不会是不像上班族又不像流氓,但是看起来帅气又时髦的西装?」

  ……这个大概就是正确答案吧。


  ——上集完——



  下集:笑望明月Ⅲ


  距离十一点的约定时间还有十分钟,山田已经抵达六本木车站。他爬上楼梯后站在入口处。北风让他觉得有点冷,但是这个地方让他无处避寒。

  他总觉得每个通过剪票口的人都在看自己……其实当然没有这回事,但他就是静不下心。或许是他自我意识过剩,不,他知道自己为什么忐忑不安——因为他穿着不习惯的西装。

  山田一年四季都穿牛仔裤加T恤,顶多在冬天时加上一件运动外套,因此,仿佛盔甲般窄身时髦的西装、勒紧脖子的领带,对他来说犹如严刑拷打。他不禁敬佩起那些每天都顶着这身衣服的上班族。

  穿着西装对他来说是严刑拷打,挑选西装也一样。他们进入一间他至今从未踏足过、窗明几净的店,店员宛如附血统书的高级犬。虽然店员对他解释「格纹是今年的trend,这条领带的是特点,鞋子是绒面皮革的straight tip(横纹设计)」,但罗列的英文字让山田晕头转向,不禁想对店员说「你真的是日本人吗」。

  然而,店员却和路彦意气相投,于是山田就像纸娃娃一样,不明就里地一再试穿他们推荐的西装。可是试穿完后,尽管店员和路彦都说很好看,但他总觉得自己并不是穿西装的料,所以迟迟无法决定要买哪一套,最后买下两套路彦帮他搭配的西装。

  「是山田信二吗?」

  山田猛然抬起低垂的头。他在神游太虚的时候,组长独生子惣一唯一的随从——嘉藤已经站在他的眼前。

  「对不起,还麻烦您特地来接我。」

  山田连忙鞭躬致意,嘉藤则说:「不用客气,把头抬起来。」

  嘉藤将山田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一番。他在检查什么?山田不禁紧张地咽了一 口唾液。

  「……走吧。」

  「是。」

  山田紧跟在迈开步伐的嘉藤身后,看来这身装扮是「合格」了。

  冈野告诉他到惣一手下工作的事已经谈好之后,嘉藤就直接联络他,对他说到六本木的办公室工作时,「穿普通的西装就好」。

  「普通的……西装?」

  山田听到这项指示时不禁反问。

  「办公室在大厦里, 一副看起来就像是流氓的男人在那里进进出出,会传出不好的风声。」

  嘉藤直截了当地说。虽然山田在心里暗想:「明明就是流氓,还摆什么样子?」不过,他当然不能把这些话说出门。于是在和良太与路彦等人经过一番骚动之后,他总算把西装准备好。

  从车站走到大厦的道路平坦宽敞,地上干净得几乎没有一片纸屑,就连擦身而过的许多人都像附有血统书的狗或猫。

  他们中途遇到红灯而停下脚步。山田站在嘉藤身旁,蓦地和嘉藤四目相接。    「果然佛要金装,人要衣装。」

  嘉藤眯起眼,冷淡得和亲切无缘的嘴角冷不防迸出这几个字。

  「穿成这副模样,看起来一点都不像背上有刺青的流氓。」

  「谢、谢谢。」

  看来是已通过少爷随从的这一关,山田总算安下一颗七上八下的心。

  嘉藤瞥一眼手表。

  「没有时间了,我们边走边说。就像一开始说的一样,你的工作是打杂。」

  「是。不管什么工作,我都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山田干劲十足地回答,嘉藤却耸耸肩。

  「用不着那么拼命,你只要照少爷所说的去做就好。

  号志变成绿灯,他们继续迈开步伐。

  「你走路的时候要把背挺直。」

  在嘉藤的告诫下,山田连忙挺直背脊。不知为何,嘉藤见状却笑了。

  「好不容易打扮得人模人样,走路姿势却是一副流氓样,简直是前功尽弃。」

  山田羞愧得低下头,只是在心里暗道「我本来就是流氓,有什么办法」。

  从车站步行约莫五分钟,他们来到存如高山耸立的高楼大厦前方。这里的大厦有别于闲杂人等能随意出入的廉价公寓,入口不仅有警卫,宽敞得有如网球场的玄关仿佛是高级饭店的大厅。大厅中央的柜台后方站着一名穿西装的男人,那大概是管理员吧?山田一直惶惶不安……害怕和嘉藤一起进入时,只有自己被管理员叫住说「请留步」。

  这栋雄伟的高楼大厦里应该住了不少人,但是他们周遭安静无声,没有其他人影,搭电梯的也只有他们两人。向上爬升的电梯高尚且安静,不像他住处的电梯发出喀哒喀哒、仿佛要故障的声音。

  「惣一少爷在这里拥有几间房子,你只要知道一四一〇号室就好。字尾是整数,很好记吧?」

  山田一边回答「是」, 一边在心里暗想这里一户房子要价多少。依他来看,一户起码要日币五千万,两户就是一亿……这是不可能出现在他生活中的金额。    电梯一路爬升到二十二楼。一四一〇号室理论上应该是在十四楼吧?虽然山田很在意这点,但没有说出口。他选择不出声指正,是因为怕会让对方尴尬。

  电梯门打开,走出电梯的瞬间,山田不禁因为没有响起的脚步声而大吃一惊。连走廊都铺设地毯,他第一次在饭店以外的地方看到走廊铺设地毯。

  墙壁全部漆成奶油色,淡褐色色调的门扉等距离排列。走廊上没有放置脚踏车,也没有堆积如山的杂物。这里和大厅一样,没有丝毫生活的气息。

  他们来到二二〇五号室前,嘉藤没有敲门就直接打开,催促山田进去。

  山田如履薄冰地踏入室内,在他眼前展开的是一个异世界。这么说或许有点夸张,但是他真的这么认为。

  明明是公寓,却有着挑高的天花板,水晶灯熠熠生辉。地扳铺设着大理石,后方宽敞的客厅应该有十五坪吧;褐色的沙发舒适地配置其中,还有一个大得让人咋舌的瓷壶,那绝对不是老头子或暴发户品味的装饰,而是恰如其分地融入这简约宽敞的空间。

  山田慌乱地想是不是应该脱鞋,却见嘉藤直接走进后方。穿过客厅时,他闻到一股淡淡的香甜气味。

  嘉藤在右侧一扇厚重的木质门扉前止步,敲一下门。

  「惣一少爷,我把人带来了。」

  听到门内的人说「进来吧」,嘉藤才把门打开。

  好亮……那是一间明亮的房间。约莫七点五坪的宽敞空间,门的正对面是一面偌大的窗户,柔和的光线透过蕾丝窗帘射入室内。

  除了正面是窗户之外,其他面的墙壁都嵌满书架。书架里塞满了书,没有丝毫空隙。数不尽的书、书,还是书……山田不禁震慑于书的数量之庞大。

  本桥惣一就坐在房间正中央一张边缘和桌脚都饰有雕饰的偌大书桌前。见到他们进入房间后,惣一从椅子上站起来,椅子发出「吱呀」的声音。

  惣一穿着黑色毛衣和窄身的长裤,他的双腿修长,脸庞很小。山田觉得他和西装店的店员一样,都散发出时髦俐落的气息。那双细长澄澈的双眼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山田,有如蛇一般冰冷的目光,让他的背脊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本桥组里有不少人在背地里蔑称创造出庞大资金的惣一是「经济流氓」。虽然惣一的存在感强烈,但是他和其他组员之间的关系淡薄,所以山田也一直把他当成「会送钱来的白鹤」。不过,这个人……似乎没那么简单。山田觉得惣一绝对不是泛泛之辈。

  在让人口干舌燥的紧张感中,一股清爽的香气掠过山田的鼻尖。那和残留在客厅里的香甜气味是一样的味道。

  「这身衣服还不错。」

  惣一冷若冰霜的眼神瞬间融化,表情柔和地对山田投以微笑。

  「谢、谢谢少爷!」

  山田迅速向惣一鞠躬。

  「虽然我向冈野要求要看起来像平常人的组员,但老实说,我并没有抱持任何期待。不过,你还不赖。虽然西装是便宜货,但是很适合你。嘉藤,你也这么觉得吧?」

  话锋忽然转向嘉藤,只见嘉藤面无表情地点头回答「是」。惣一微微侧着头。

  「话说回来……这小子叫什么名字?」

  「他叫山田信二。」

  听到嘉藤的回答,惣一喃喃地说:「嗯,名字跟人的感觉很像。」

  「对了 ,山田,我这个人啊……」

  惣一仿佛微笑般细眯起眼。

  「——虽然生长在黑道之家,但是最痛恨流氓打扮的人。」

  山田含糊地回应:「啊,是……」

  「显露出任谁一看就是「流氓」的态度或是遣辞用句,只是百害而无一利。那种行为只有负面效果,不会带来利益。说到底,只是在他人面前逞威风罢了。我认为流氓必须改变,今后能敏锐地掌握时代潮流的人才能倖存下来。」

  这些话如果在本桥组的事务所里堂而皇之地说出来,必会在组员之间引起极大的反感。惣一的发言让山田不禁咽了一口唾液。

  「今后需要的是个人实力。」

  惣一呼出一口气,双手轻轻抱在胸前。

  「你知道组里有人缴不出献金,就去勒索花店收取保护费吧?明明知道花店的收入微薄还一意孤行,连我都惊讶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是无法凭自己的能力思考新的赚钱方式,无法将目光转移到其他方法的蠢货所做的事。」

  山田的心脏鼓噪着。他主要的收入来源是典型的设局仙人跳。对惣一来说,那也是「蠢货所做的事」吧。

  「千万不要让我失望,令我觉得「你果然是个蠢货」。」

  惣一轻拍一下山田的肩膀便离开房间。山田感觉到随着门关上的声音,一直紧箍住自己的紧张感瞬间消散,同时,他的心底也涌起一股翻腾的热意。

  那个男人……真不是盖的!惣一和下层那些满脑子都是钱的流氓不一样,有慎重地思考今后他们该怎么赚钱,也抱持着背负起这一切的觉悟。他的眼神很有魄力,胆识也高人一等。

  纵使没有「组长的儿子」这块招牌,想必他也能爬到万人之上的地位。

  「走吧。」

  嘉藤的声音让山田回过神来。

  「我带你去做你的工作。」

  不待山田回答,嘉藤便迈开步伐。

  嘉藤带山田来到的地方是一四一〇号室,这间屋子的空间也很宽敞,但是和刚才的房间相比,格局只能说是极为普通。在这里必须先在玄关脱鞋才能进去。走廊虽然也很宽敞,但不到两公尺,客厅只有七点五坪大。这间房子以黑白两种颜色为基调,做出简约明快的设计。墙壁和地板是白色,沙发和客厅边柜是黑色。

  虽然室内装潢的气氛宛如样品屋,不过被人随意扔在桌上的报纸和空宝特瓶罐,酝酿出有人生活的气息。

  「你先在那里坐下。」

  山田在嘉藤的指示下坐在沙发上。黑色沙发比外观看起来的还要硬几分。

  「你的工作就是在白天照顾住在这间屋子里的人,毕竟那家伙实在很任性。」

  山田以为自己是为了辅佐惣一的工作才被叫来这里,没想到不是这么一回事。照顾人……大概是女人吧?可是以女人住的地方来说,这里又太缺乏情趣。

  「……你看起来似乎不太服气?」

  被嘉藤看穿自己的表情,山田连忙解释:「没有这回事!」

  「其实……我希望不只是找人来照顾那家伙,还希望惣一少爷多找一些保镖,可是少爷不喜欢被人团团围住……你知道惣一少爷在本桥组里的职位吗?」

  山田的额头不禁冒出冷汗,他怕嘉藤责骂「连自己跟随的大哥其职位都不知道吗」,幸好在山田回答之前,嘉藤已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是准构成员」

  「咦?不是组员吗?」

  嘉藤大大地点头。

  「这就是少爷聪明过人的地方。身为组员会被记载在名簿上,准构成员则不会。很多组织知道我们本桥组拥有雄厚的资金,但无法掌握资金的来源。虽然我们一直极力隐瞒少爷的存在,不过最近惣一少爷的名声也开始流传开来,毕竟树大招风啊。虽然我希望少爷能更加小心一点,但是在他手下做事的只有我一个人……啊,从今天开始还要再加上你。」

  山田握紧双手,咽下一口唾液。惣一器宇非凡,不会拘泥于流氓应有的装扮,对职称也不执着。那种宛如孤狼的气概让他为之兴奋,实在太帅气了!

  「我先跟你把话说清楚,等一下我跟你介绍的人,你千万不能把他的名字和工作透露给任何人,包括你的家人和本桥组里的人在内。」

  山田一边回答「是」,一边翘起小指问:「我要照顾的人是惣一少爷的这个吗?」

  嘉藤的表情先是一阵愕然,接着大笑出声。

  「他不是女人。如果要比喻的话,他就像只蛆虫吧?他叫君坞……反正你等一下见到他就明白了。」

  嘉藤说「在这边」,山田便跟在他身后,穿过客厅来到后方的走廊。眼前有两扇白色的门,嘉藤敲了敲比较靠近他们的那扇门。

  「我要打开了。」

  「好。」

  门内传来宛如女人般高亢、可是又听得出是男人的声音。嘉藤打开门,山田最先闻到的是一股臭味——又酸又臭的汗味,以及肮脏男人的体臭。

  接着,映入他眼帘的是电脑荧幕,六台荧幕全部映照出不同的画面。荧幕前方的黑色椅子上,有一个浑圆肥胖的背影。

  敲击键盘时发出的喀哒喀哒声,不规则地在山田耳边响起。

  「再、再等我两分钟。」

  两分钟一过,那个男人连人带椅转过身来面对他们。超级肥满的体型,几乎要将绿色衬衫上下分别撑破。因为后脑勺的头发很稀疏,所以山田还以为他是五十岁左右的人,可是他的脸看起来只有三十岁左右。他就是嘉藤所说的「蛆虫」。

  「他是谁?」

  皮肤白皙、满脸胡渣且戴着眼镜的秃头肥猪指着天田问道。

  「他是我们组里的组员,今后专门帮你打理生活。他叫山田。」

  秃头肥猪像个孩子一样举起双手,高声欢呼「太好了」。

  「本桥先生总算愿意给我家仆啦!」

  「家仆」这个字眼让山田听得一肚子火。他在心里忍不住咒骂:「老子才不是你的家仆,是惣一少爷的!」

  秃头肥猪打开桌子的抽屉,从里面抽出一张纸片般的东西。

  「既然如此,你马上去帮我拿这个东西回来。」

  山田一面心想「彼此的自我介绍都还没结束耶」,一面走近男人。靠得越近,酸臭味也变得越发刺鼻。山田在心里暗想,这家伙大概都没有洗澡吧,同时接过半张明信片大小的纸片,上面写着「漂亮小笨蛋限定模型NO.3」。山田反覆看了两次,然后战战兢兢地抬头询问:

  「请问……这是什么?」

  秃头肥猪那张恶心、堆积了层层肥肉的脸得意一笑。

  「这是预约兑换券,你去秋叶原的「PARADISE★GIGA」帮我兑换这个回来。啊,拿回来的时候,盒子和预约特典的海报千万不能压扁或折到。如果我的模型有个万一,我会要你赔偿我!顺便告诉你,这是限定版,所以没有存货,你若要赔偿,只能在网拍下标完整品。再告诉你一个消息,之前限定的模型NO.2未开封完整品,平均得标金额是十五万喔~」

  ……山田完全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

  山田从马路抬头一看,发现自己房间的灯亮着,代表路彦来找他了。十二月进入第二个礼拜,大学开始放寒假,所以那小子也开始赖在他家不走。

  虽然房间因此变得狭窄,不过他也受惠不少,因为路彦每天早晚都会帮他煮饭。虽然路彦说是上了大学才开始学做菜,但他晓得路彦煮的菜比美铃做的还要好吃千万倍。很久之前,美铃曾经亲自下厨请他吃饭,但是那些料理辣得他舌头发麻,让他怀疑美铃是不是在恶整他。

  山田一打开家门,便看到路彦躲在暖桌里看漫画。

  「你回来啦。饭已经煮好了,今天吃奶油浓汤……」

  山田不发一语地走近路彦,一把夺走他的漫画,当场将它撕成两半。路彦一脸错愕地看着被扔到地上的漫画残骸,接着愤怒地大吼:「你搞什么啊!」然后从暖桌里爬出来。

  「不准把漫画带进我家!」

  山田用脚后跟踹一下暖桌的桌角。

  「既然如此,你说一声就好啦,干嘛没头没脑地把我的漫画撕破!」

  「我看了就火大!你这个死宅男!」

  「你凭什么说我是宅男!你自己还不是在看色情漫画!」

  为了不让路彦发现,山田还刻意将色情漫画藏到衣柜的最深处。即使如此,居然还是被路彦找到,这令山田因为过于尴尬而恼羞成怒。

  「妈的,你竟然偷翻我的衣柜!」

  「我想拿出冬天的棉被,不小心就看到堆在角落的那些色情漫画啊!」

  路彦也不甘示弱地吼回去。

  「看也知道那些是藏起来的吧!谁准你乱看啊!」

  「我都已经看到了,又有什么办法!你这个巨乳痴!」

  路彦瞪视他的眼睛湿润起来……山田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在、在做的时候,你也一直吸我的胸部。」

  「我、我有什么办法!我本来就喜欢巨乳啊!」

  两行泪从路彦的双眼潸潸滑落。

  「所以我才说要去装硅胶,你又不准!」

  「你用点脑子好不好!同时有胸部和老二,岂不是变成人妖吗?恶心死了!」

  「可是你喜欢巨乳啊!」

  被路彦指出他的致命伤,让山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你真的很任性耶。」

  山田摊开双手。

  「假设你喜欢吃拉面,但是我讨厌。那么,即使你不在我面前吃,一个人的 时侯也会偷吃吧?就是这么一回事。」

  「性欲和食欲不能相提并论!」

  路彦厉声驳斥。或许路彦说的没错,山田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说服路彦才好。 路彦大声抽噎……眼泪扑簌簌流下。

  「看到那些书,发现全部都是巨乳系的时候,我眼前变得一片黑暗。我是男人,有老二,又没有胸部……我本来想,如果信二哥喜欢巨乳,要我去动手术也无所谓,但是你又不准我改变身体。那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啊!」

  路彦还就读老家的高中时,山田和良太两个人住在一起。当时,即使被路彦找到房间里有色情书刊和DVD,山田都推说「那些是良太的」。但是路彦到东京的大学就读,良太也开始和美铃同居之后,山田觉得纸终究包不住火,所以已经丢掉一大半。可是有一些东西让他觉得丢掉很可惜,因而在经过一番严格的挑选之后留下来。

  「你、你维持现在的样子就好!」

  「我不在的时候,你都靠那些书发泄吧!」

  山田反驳「才、才没有」,但现在的情况就像国会议员被发现贪污,却还睁眼说瞎话地说「我没有贪污」一样。

  「你一定一边用那些巨乳的色情书刊发泄,一边心想路彦的胸部好小,实在很无趣,而且身上又有不必要的东西!」

  「我才没有!再说,用那些书发泄的时候,我根本没有想到你……」

  路彦的表情勃然变色。哭泣的脸庞夹杂的怒气起了化学反应,还算俊逸的脸庞瞬间扭曲得有如恶鬼。

  「你、你去死啦,这个色鬼流氓!」

  路彦忽然趴在地上,哀恸欲绝的哭声让山田不知所措。

  「喂、喂……路彦,听我说!」

  山田将手搭在路彦的肩膀上,却被他一把挥开。看来他这次气得不轻……不,是气得非同小可。山田好久没有惹路彦这么生气了……或许应该说,这是第一次让他这么生气。

  「别、别生气啦。对了,我带你去吃好吃的东西吧?看你想吃烧肉还是寿司都行,我请客。」

  路彦的肩膀止住震动。山田心想,果然还是食物有用,但是下一秒,路彦却用比刚才还要一哀恸两倍的气势开始大哭。

  「我、我、我明明说已经煮好奶油浓汤了!我煮的东西你也不屑吃吗?」

  山田觉得自己在一座坟墓上又挖了一座坟墓。哭泣中的路彦是危险人物,他已经不知道该拿路彦如何是好,最后只得拿着手机走到屋外,来到走廊的尽头打电话。

  「大哥,有什么事吗?」

  良太悠哉的口吻让山田有些恼火。

  「……路彦生气了。」

  「大哥,你是不是又对他说什么难听的话?」

  良太斩钉截铁的语调更让山田怒火中烧。

  「为什么是我的错啊!」

  「因为小路就算遇到不合理的事,也不会无理取闹。所以我想,一定是大哥又对他做了些什么吧?」

  山田气得双脚直跺。

  「我什么也没做,是他自己爱乱发脾气。」

  他没有说其实是因为他撕破路彦的漫画,又被路彦发现他偷藏色情书刊。因为他知道,良太一定会说这些全都是他的错。这时,电话的另一端传来美铃语调奇特的声音,「达令,谁打来的啊」。

  「没事,我马上就讲完了。」

  山田觉得良太完全不把他当一回事。如果现在不是用电话在商量,他早就揍良太两、三拳泄愤。

  「总之,大哥好好向小路道歉吧。」

  「我早就道过歉了!」

  良太在电话里嘀咕「大哥果然做了什么对不起小路的事吧」,接着又提议「不然你带小路去吃好吃的东西怎么样」。山田不禁感到绝望,良太的思考模式和他有如双胞胎一样。

  「算了,一开始打电话问你就是个错误。」

  山田挂断电话,在外套的口袋摸索香烟时,这才想起香烟全都抽完了。他忍不住咂舌咒骂:「妈的!」

  他在原地一再跺步,瞪着自己的家门,心想这明明是自己的家,为什么要不要进门还得再三踌躇?于是,他气势汹汹地迈开步伐。

  不过,即使他鼓足气势,屋内的情况也没有任何进展,路彦依然弯着背嚎啕大哭。

  山田将手指插入头发里,粗暴地搔着。啊啊,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原因是……对了,是他的色情书刊。

  山田跑到衣柜前,把眼前的东西扫落脚边,抱起藏在最深处的色情书刊和DVD,然后回到房间,用脚打开阳台的落地窗。接触到室外的瞬间,冷风一口气灌入。

  「喂,看这边!」

  听到山田的大吼声,路彦缓缓抬起头来。山田只穿着袜子便走到阳台,将抱在双手的书与DVD一把扔到栅栏外。

  色情书刊宛如振翅飞翔的小鸟,则是轻快地飞向远方……越变越小,最后掉落在地。山田回过头,看到路彦微微张着嘴巴,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怎样?你没话说了吧!」

  山田抬头挺胸地回到屋内,路彦则是别开目光,低喃一声:「笨蛋。」

  「你说笨蛋是什么意思!」

  「你这么做会被管理员骂。」

  「那些东西上面又没有贴名牌,管理员才不会知道是谁丢的。」

  都已经为他做到这种地步了,路彦居然还抱怨。

  当山田认真想非得好好教训路彦一顿时,路彦忽然轻扯他的裤管,抬起红肿的双眼看着他「你要吃奶油浓汤吗?」

  山田觉得,路彦的声音柔了几分。

  「……好啊,我肚子也饿了。」

  「那我把它加热一下。」

  路彦用两手擦拭脸颊,从地上站起来。拜刚才那场戏剧化的表演之赐,路彦似乎已不再生气。山田对着路彦加热奶油浓汤的背影小声低喃:「等一下一定要把你搞到哭,让你赔偿我丢掉的那些秘藏书刊。」不过,那个单薄的背影当然没有听到这些话。

  ◇◆◇

  暖气轰隆作响,气温有如盛夏。

  山田不喜欢蒙在棉被里翻云覆雨。睡觉时倒无妨,可是做爱时他不想在身上盖任何东西,也喜欢开着灯。他想看对方变得怎么样,也想被对方看。他不否认自己有暴露的欲望。

  「喂,把嘴巴张开。」

  山田压在全身赤裸地仰躺的路彦身上,俯看他因兴奋而染成粉红色的脸颊。

  「我不要。」

  「为什么?你不想和我接吻吗?」

  「因为我刚刚才舔过你那里……」

  为了让路彦赔偿他丢掉DVD和书的损失,山田对路彦提出特别的要求——要路彦好好服侍他的下半身。

  「有什么关系?反正那是我的东西。快张开!」

  在山田的催促下,路彦才畏畏缩缩地张开嘴。山田将舌头伸入路彦湿热的口中,两人的唾沫相濡,路彦也将手缠到山田的脑后。

  山田喜欢接吻。他喜欢那种一边感受对方最直接的反应,一边触碰对方的感觉。

  直到吻个过瘾,山田才放路彦自由。然而,明明才狠狠吻过一回,一旦一松开路彦的唇,他的嘴巴又开始觉得寂寞而再次亲吻路彦。山田一再重复这个动作,无限延续这个吻。但有如融化的巧克力般浓情密意的官能时间,却在路彦一句「我想小便」的央求下,瞬间化为乌有。

  「你真的很没情调耶。」

  山田掐了一把路彦的脸颊,路彦难为情地别开目光。

  「……我从刚才一直在忍耐,快要憋不住了。」

  路彦从山田的身下钻出来,下床赤裸着身体穿越房间。山田追在路彦身后,挡住他正要关上的厕所门,让路彦对此不悦地皱起眉头。

  「你出去啦。」

  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山田紧贴上路彦的背。

  「让我看。」

  「不要。」

  路彦扭动着身体。

  「有什么关系?你射精的时候还不是大方地给我看?」

  「那个和这个不一样。」

  「还不是一样都是从前端射出来的。」

  「我说不要就是不要!」

  路彦极力抵抗着,但山田说什么都不肯出去,反而用后脚跟挑起马桶盖,然后握住路彦下垂的分身。路彦忍不住浑身一颤。

  「不、不要这样,快放开我!」

  路彦宛如活蹦乱跳的鱼,拼命挣扎着。

  「干嘛啦,我这是在帮你耶。别啰嗦,快尿吧。」

  山田握住路彦的分身上下晃动。路彦不停抵抗,扭动身体想让山田放手,但最终仍死心地不再扭动。

  「你刚才不是说快憋不住了吗?」

  「我现在紧张得尿不出来啦。」

  「你的老二明明色得要命,却一点毅力也没有。」

  山田用言语刺激路彦,被他握在手中的分身猛然一颤,涌起一股热意。淫靡的裂隙微微颤动,迸射出一道水柱。握住分身的手也能感受到自尿道渲泄而出的惊人水势,感觉比握住自己的时候还要鲜明。

  无可奈可的水声漫长地持续着。路彦闭上眼,不愿看自己渲泄的样子。水声逐渐减弱,有如水龙头在关紧时滴落水滴,最后完全停止滴水。

  「你憋得还真多。」

  山田触碰路彦的下腹,但路彦挣脱山田回到房间里。山田冲完水、洗过手之后,回过头发现路彦趴在床上。他重重压在路彦身上,被他压在身下的男人直嚷着「好重」。

  「……我讨厌那样。」

  「只是握住你要小便的老二而已,少啰嗦!也有人会相约一起去上厕所啊。」

  「可是我还是讨厌……被人看着很羞耻。」

  山田露出贼笑。

  「因为我是看到你羞耻的样子就会兴奋的变态。」

  「真恶劣!」

  山田的手滑进路彦和床单之间,玩弄他嚣张的乳尖和分身,令路彦发出撒娇般的哀鸣:「不要弄了,我想睡觉。」不一会儿,山田也开始困倦,便从路彦的背后移动到他身旁。

  山田将本来趴伏的脸转向侧边,正好对着路彦转向他的脸。两人四目相接。路彦迷茫的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山田。

  「你讨厌宅男吗?」

  山田听到路彦小声地询问。

  「……干嘛忽然问这个?」

  「因为我看漫画,你就生气了。」

  山田伸手抚摸路彦的额头。

  「别在意,那只是迁怒。」

  「所以我被你迁怒了吗?」

  山田觉得过意不去,故意将身体转向另一边,路彦却凑上来,将鼻尖抵上他的背,叫着:「信二哥。」

  「吵死了,快睡啦。」

  「如果你讨厌宅男,也不喜欢我看漫画,那我今后都不看了。」

  山田闻言,再也压抑不住地翻转身体,抱住身前那颗小巧的头。虽然一样是男人,但路彦和那个秃头肥猪不一样,身上散发出舒服的味道。山田用力拥住路彦,呼出一口气。 「我被派去做照顾宅男的工作,那个混帐气得我一肚子火。」    「流氓去照顾宅男?」

  路彦惊讶地反问。

  「那个混帐负责管理组织的资金来源……不,正确来说,是赚取组织的资金。那家伙是个死宅男,一整天都待在电脑萤幕前,所以我必须帮他准备伙食和打扫房间。不仅如此,还被命令去秋叶原买奇怪的模型和漫画,而且是每天!那家伙的脑子铁定有病!」

  路彦「哦」了一声,用鼻尖磨蹭山田的胸口。

  「那个宅男在买卖股票吗?」

  山田的心跳漏了一拍,不假思索地反问:「你怎么知道?」

  「黑道在证券市场赚取暴利来筹措资金是很有名的事。他们会盯上营运不善的企业,威胁企业将股票卖给他们,然后故意哄抬那些形同垃圾的股票,再高价卖出赚取差额,这是很典型的炒作手法。像这样操作股票买卖的人就叫做操盘师。」

  「……你是哪个组织的间谍!」

  被山田抱在怀里的肩膀震动着,路彦忍不住轻笑出声。

  「我在大学有修经济学的课,而且对股票感兴趣,自己也有在买卖股票。」

  「可是,你没有一整天都守在电脑前面啊。」

  路彦趴在床上,弯起手肘撑住脸颊。

  「我买卖的金额没有那么大,只是为了赚取学费和零用钱。由于股价会在一瞬间暴跌,所以帮别人操纵资金的人如果不适时脱手,将会产生重大损失而被追究责任,所以才必须时时确认股价。」

  君坞是惣一豢养的前证券交易员,负责操作股票的宅男操盘师。自从在君坞身边打杂之后,山田也得知炒作股票的手法,不禁佩服起想到这个方法的人。然而,一旦知道原来这件事在聪明人之间是众所皆知的事,他的心情不禁变得有些五味杂陈。

  「信二哥,你只有帮忙打理操盘师的生活吗?」

  路彦伸手触碰山田的脸颊。

  「我又没有操作电脑的才能,所以只能做那些气死人的打杂工作。」

  「太好了。」

  路彦细眯起眼。

  「如果你也出手操作股票,就会违反金融商品交易法。被发现的话会被逮捕喔。」

  本来触摸山田脸颊的手转而来到耳畔,拨弄起他的头发。

  「你要是坐牢,我会有一阵子见不到你……我才不要见不到你。」

  「我不会干那种蠢事。」

  比起打理操盘师的生活,设局仙人跳的下场恐怕更不妙。不过,他最近忙着打理君坞的生活,把仙人跳的工作全权交给良太和美铃处理。

  「信二哥最近变得好帅喔。」

  路彦忽然没头没脑地说道。山田「嗯」了一声作为反问,但路彦只是把脸埋入床单里说:「没什么。」

  「干嘛忽然说我变帅?」

  因为路彦不肯再说一个字,于是山田时而轻咬他,时而搔他的痒,路彦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口。

  「……我觉得你穿西装的样子很帅。」

  山田得意地一笑。

  「你又重新爱上我了吗?」

  明明老实承认就好,路彦却不愿开口。山田飘飘然地嗅了嗅紧贴着他的路彦的颈项,这时路彦忽然开口说:「你别去女人很多的地方喔,一定会很受欢迎的。」

  山田认识几个恶名昭彰的女人,她们会榨取男人的金钱、诈骗男人、脚踏两条船。然而,就某种意义来说,路彦也很恶质。而且还用略微颤抖的声音说那种话,让山田更加心疼。

  路彦明明是男人,身上有老二,个性善妒又麻烦。但即使如此,山田还是想把路彦留在自己身边。这世上大概再也不会有这么可爱的人像这样喜欢着自己了。

  ◇◆◇

  过完年后,一月中旬。

  中午过后,山田跑去百货公司地下街买君坞想吃的巧克力回来,然后无奈地坐在沙发上休息时,他的手机响了。

  那只甚至连走路都懒得走的秃头肥猪从房间打电话给在客厅的山田,要求:「晚餐帮我去伊坂屋买减肥便当。」山田一边心想,干脆在帮他买来的巧克力里放泻药,一边敷衍地回答:「是是是」。于是电话的另一端传来秃头肥猪的怒意,但山田无视地挂断电话。

  不一会儿电话又响了,山田在心里暗骂「你不要太过分啊」,同时粗暴地接起电话,说:「喂,我是山田。」

  「是我,嘉藤。」

  山田下意识地在沙发上正襟危坐。

  「你能立刻到大厦的入口吗?」

  「我、我马上去!」

  山田回答完,电话也被应声挂断。是紧急事件吗?山田飞也似地冲到门外。

  只见嘉藤和一名身材高挑的黑发美女站在大厦入口。那名女子看起来年近三十,脸蛋小巧、下巴尖细,细长的双眸与她那身黑色的毛皮大衣十分相衬。宛如黑猫般的女人品头论足似地将山田从头到脚毫不客气地打量一番。

  「这位是惣一少爷的朋友,玲香小姐。」

  黑发美人——玲香听到嘉藤的介绍,便对山田微微一笑。美得不真实的笑容,让山田觉得她绝非良家妇女。

  「到傍晚为止,你就负责接待玲香小姐,晚上七点再送她到赤坂的黎明亭。」

  听到「接待」两字,山田的脸颊不由得抽搐一下。

  「可是,我该怎么接待她才好?我又不会打高尔夫球……」

  瞬间,大厦入口处回荡着那名女子的笑声,让山田的耳朵不禁发热。他不明白玲香为什么要笑他。

  「我可不喜欢打高尔夫球,那会让我晒黑。」

  拨弄秀发的玲香有着雪白晶莹的肌肤。连嘉藤闻言也不禁面露苦笑。

  「抱歉,我不该用「接待」这种郑重的字眼。你只要陪玲香小姐杀时间就好,开这辆车去。」

  嘉藤交给山田的是停在地下停车场那辆宾士的钥匙。

  「总之,你先把车开到玄关。」

  山田走到电梯前,准备搭电梯到地下停车场,这时嘉藤追上前来,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玲香小姐是惣一少爷的这个。」

  嘉藤竖起小指。

  「虽然她很高傲,但是少爷很中意她……你可千万不要随便出手。」

  「是。」

  嘉藤点了点头,又拍一下山田的肩膀,然后回到女子的身边。其实,即使叫他出手,山田也提不起劲。不管是美铃还是玲香,就算外貌长得再美,个性泼辣的女人他都敬谢不敏。

  ◇◆◇

  玲香一坐进轿车后座,便用两手抱住肩膀,直呼:「哇,好冷!」山田说了声「对不起」,赶紧将暖气调到最强。等到他的额头和背后都不断流出汗水时,玲香似乎也开始觉得热而脱掉黑色大衣。

  大衣底下是一件黑色、胸襟大敞的洋装。她的胸部好大,大概有E罩杯吧。山田本来是想透过后照镜来观察玲香的神情,目光却不由自主地不断往她高耸的胸脯瞟去。自从路彦来东京之后,山田便不曾和女人上过床。他已经开始怀念起那两团柔软又丰满的触感。

  玲香一下子对着镜子补妆,一下子拿起手机把玩,但似乎也玩腻了,便转而向山田攀谈。

  「我问你,你也是流氓吗?」

  「啊,是。」

  「我向惣一说「借我一个既年轻、看起来又不像流氓的人」,本来还以为会来一个穿着运动服和运动裤的金发小混混呢!你的感觉还不错,不会土里土气的。」

  玲香似乎在称赞他,所以山田答道:「谢谢。」

  「你几岁?」

  「二十四。」

  「好年轻,我都已经二十八岁。店里其他人明明知道我不喜欢,还故意叫我「阿姨」。我威胁说要叫认识的流氓来对付她们,才让她们闭嘴。不过,她们一定还是在背地里那样叫我,气死我了。」

  玲香从小巧的手提包拿出细长的薄荷烟点燃。山田瞥一眼卫星导航,距离目的地还有五分钟的车程。

  「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玲香歪着头反问:「什么问题?」

  「嘉藤先生要我开车到向谷会馆,请问那里有什么活动吗?」

  「职业摔角的比赛。」

  「职业摔角?」

  宛如黑猫一般性感迷人的女人和职业摔角——这种组合诡异得有如咖哩和生鱼片一起端上桌一样。

  「我最喜欢看摔角。本来和惣一约好一起去看,但是他临时有工作,所以我就被放鸽子,真是气人。他叫我找其他朋友一起去看,但是事出突然,我去哪里找人呀?我向他抱怨说我绝对不要一个人去,结果他就把你借给我。」

  山田总算掌握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所以你必须和我一起去看比赛。」

  「好像很有趣呢。」

  他从后照镜看到玲香的表情骤变,顿时向前探出身体。

  「你喜欢职业摔角吗?」

  「没有男人会讨厌那种格斗技的比赛吧?」

  玲香闻言,向后用力靠在后座上。

  「惣一其实很不想陪我去看比赛。他明明是个被虐狂,却害怕看到血。今天临时有急事不能来,他心里应该也乐得拿这个当借口吧。」

  明明才刚补过妆,玲香又从手提包拿出化妆包。

  ◇◆◇

  白天场的摔角在下午四点结束表演。山田坐在玲香身边的特等席上免费观战,他也看得不亦乐乎。这是娱乐性质的表演,所以胜负在一开始就已经分晓。尽管如此,裸露的肉体互相撞击以及流血的场面,仍是让他兴奋不已。

  玲香的反应也很惊人。她会站起来挥动右手,不停大吼大叫。再加上她的美貌,使得她的存在在会场里极为醒目。

  离开会场时是下午四点十分,距离约定的七点还有一些时间。在玲香的要求下,山田开车栽她回银座,去一间她喜欢的会员制咖啡厅。

  山田曾经听过会员制俱乐部,但是从来没听过会员制咖啡厅。店里的窗户宽大明亮,每一个空间都区隔开来,让人保有隐私权,椅子的触感也是前所未有的舒适。

  「果然还是樱木最勇猛!」

  玲香是一位名为樱木勇马的蒙面摔角手的支持者。虽然樱木的体格在摔角选手之中颇为矮小,但是技巧娴熟,表演也勇猛过人,所以为他加油的人比为其他选手加油的还多。他说不定是今天所有出场的选手之中最有人气的选手。

  「他的体格的确很不赖。」

  「对呀,尤其是他的胸膛简直棒呆了。」

  玲香交叠着绘有美丽指甲彩绘的手指,一脸陶醉地眯细眼眸。

  「因为身材矮小,条件比较不利,相对的,他的技巧很多,让人觉得他丝毫没有在放水。」

  「说得好!我就是喜欢他认真比赛的地方,你懂得还真不少。」

  和玲香尽情畅谈职业摔角之后,因为已经接近约定的时间,所以他们离开咖啡厅,开车前往黎明亭。

  在行驶中的车上,玲香对山田说:「下次再一起去看比赛吧。」

  「我大概不行。」

  「有什么关系?跟惣一去看比赛很无聊耶。」

  山田透过后照镜看到玲香闹别扭似地嘟起嘴。

  「可是和我一起去真的不太妥当……」

  「只是看摔角而已,有什么关系?又不是和你睡!不然,和我一起去看二月在池袋的节日会馆举办的「摔角王国」吧?」

  「摔角王国」是每年一次、诸多人气选手不分所属公司齐聚一堂的表演活动,因为人气选手很多,所以对战组合也让人津津乐道。每年总是受到高度瞩目,连电视都会做现场直播,山田每年也看得很痛快。虽然每年都在看,但是……

  「可是,自己的女友和别的男人在一起,惣一少爷应该很不是滋味吧?」

  玲香耸耸肩说:「才不会呢,我又不是惣一的女朋友。因为他长得很帅,出手又很大方,所以我才和他交往,而他也只是把我当成电动阳具罢了。」

  山田不禁在心里苦笑,风尘女子说话真是直接露骨。看到山田不便做出任何评论,玲香便发出咯咯的笑声。

  「要不要我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

  「什么事?」

  「你能答应我不告诉任何人吗?」

  「既然你说不能说出去,我就不会说。」

  玲香眨了眨因为戴上假睫毛而显得沉重的的眼睑。

  「惣一其实是个大变态。」

  山田的脑中闪过路彦想要小便的分身被他握住时骂他「变态」的声音。

  「男人这种生物多少有些变态。」

  「可是再变态也得有个分寸吧?我在俱乐部里不是扮演女王陛下的角色吗?因为这份工作,我曾经遇过很多变态,但惣一则是这些变态中的变态。他不被女人穿上阳具套侵犯,他就无法达到高潮喔。」

  「什么?」山田不禁反问。

  「惣一这个男人不被人用假阳具侵犯他的屁股,他就无法射精。我本来想,既然如此,和男人做爱不就好了吗?可是他又不是同性恋。下次你来偷看我们做爱的样子吧,很有趣喔。你可以看到惣一跪趴在床上,翘高屁股呻吟的样子,真是有够恶心的。」

  玲香一耸肩,咯咯地娇笑出声。

  ◇◆◇

  他们来到黎明亭时,距离晚上七点还有五分钟。山田只是要让玲香下车,所以只将车停在路旁,没有开去停车场。

  看到玲香进入店里后,山田才趴在方向盘上叹一口气。最后聊到的话题浓烈得让他觉得胃好像在烧灼。况且惣一和阳具套……虽然他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兴趣,但这件事还是让他的心里有些疙瘩。

  后方似乎有什么东西闪着亮光,山田回过头,发现后面有一辆和他一样在路边暂停的汽车。这时,他忽然发现有个东西掉落在后座,那是玲香的镜子。因为玲香不论是在搭车还是看比赛时,都不断从皮包里拿出折叠镜审视自己的脸。

  他知道可以把镜子交给嘉藤,再请嘉藤还给玲香,但是一想到玲香一再照镜子的模样,山田便不由得想要在今天之内将镜子还给玲香。

  山田下车来到餐厅门口,忽然听到有人呼喊他的名字:「山田?」他回过头去,发现惣一站在他正后方。

  因为玲香刚才提起的事太过腥膻,令山田不敢直视惣一的脸。虽然他觉得不论用什么方式做爱,只要能觉得舒服就够了,但是,他实在无法把站在眼前这个给人清爽印象的男人,与阳具套联想在一起……山田实在无法想像。

  「你送玲香来了吗?」

  山田回答「是」,然后低下头。话说回来,怎么没有看到那个如影随形地跟在惣一身边的男人?

  「请问嘉藤先生没有来吗?」

  「他去停车。」

  惣一的目光落到山田的手上,山田这才想起自己下车的理由。

  「啊,这是玲香小姐忘在车上的镜子,我想还给她,但她已经先进去餐厅……」

  惣一闻言,向山田伸出右手。

  「我拿去还给她。」

  「是,麻烦少爷了。」

  惣一用行云流水般优雅的动作接过山田交给他的镜子,放入西装的口袋里。

  「抱歉,还让你陪伴任性的玲香。」

  「啊,请千万别这么说。那么,我先告退了。」

  山田行一个礼之后转过身去。从入口看起来,黎明亭就像是会拒绝初次光临的顾客的超高级餐厅。他似乎很难踏进黎明亭一步,幸好遇到了惣一。

  正要回到车上时,山田忽然发现有一个男人从背后接近惣一。他之所以无法对那个男人视若无睹,是因为那个男人的穿着打扮与赤坂格格不入。男人身穿黑色大衣,留着一头仿佛暴露在野外任凭风吹雨打的乱发——而且,那名中年男子笔直朝惣一奔去。

  那家伙好像很可疑?心里闪过这个念头的瞬间,山田连忙往回跑。

  「唔哦!」

  男人发出诡异的咆哮,高高举起闪动亮光的某个物体。惣一转过头去。

  「危险!」

  山田在千钧一发之际推开惣一。光芒掠过他的眼角,随着一记「唰咻」的声响,一股尖锐的刺痛感在他的右臂上流窜。山田朝男人转过身,奋力朝黑色大衣的腹部踹去。

  「呃啊!」

  男人后退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地,手上的刀子也当啷一声在柏油路上弹飞出去。男人抬起头,颤抖着嘴角。山田恐吓道:「你找死啊!」只见男人吓得脸色惨白,飞也似地落荒而逃。

  山田本来想追上去,但他不知道对方是何方神圣。如果狙击惣一的人是其他组织的家伙,难保对方不会在他追上前去、趁防卫最脆弱的时候再次偷袭惣一。现在嘉藤不在,他不能独留惣一一个人在这里。

  于是,山田一把抓住茫然蹲在地上的惣一的手,带他来到车子,将他推进后座之后,自己也坐上驾驶座。

  他听说惣一的座车每一扇车窗都是防弹玻璃,所以这里应该是最安全的地方。坦白说,他很想立刻驾车扬长而去,但是他的右手不听使唤。在这种情况下开车只会让他们身历险境。

  「少爷有受伤吗?」

  山田回过头察看后座。

  「……我没事。」

  惣一的声音颤抖着。

  「您认得对方吗?」

  「嗯,我认识他。」

  「他是哪一个组织的人吗?」

  「不,他不是道上的人。」

  既然如此,他们就不会有被其他部队狙击的危险。

  山田用左手拿出手机打电话给嘉藤。

  「山田吗?发生什么事?」

  山田从车侧镜看到嘉藤走在人行道上的身影。

  「对不起,惣一少爷遭到袭击了。」

  「你说什么!」

  「少爷没有受伤,我和少爷在停在马路右边的车子里。不过我受了点伤……」

  环顾四周的嘉藤发现他们所在的车辆,一个箭步冲上前来。山田立刻走到车外。

  「山田,这是怎么一回事!给我说清楚!」

  嘉藤的脸有如恶鬼般扭曲。

  「我送玲香小姐来这里,然后,有一个男人忽然扑向正要走进餐厅的惣一少爷……我踹他一脚,但让他逃走了。惣一少爷说那个男人不是任何组织的人。」    山田发现嘉藤的目光停留在他的右手上。

  「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我不小心被那家伙刺伤,不过没什么大碍……」

  山田一边说、一边望向自己的右手,却忍不住心头一惊。他的外套从手肘以下都被染成一片殷红,鲜血从指尖宛如拧抹布似地不断滴落,使得他脚边的柏油路面化为红黑色。他当时一心只想着要保护惣一,几乎没有感觉到痛楚,现在才发现伤势不轻。倏地,一阵仿佛要穿破脑门的痛楚流窜全身,血腥味弥漫在他的鼻尖。

  山田心想「啊,糟糕」,同时眼前变得一片漆黑,当场无力地跌坐在地。

  「山田!喂,山田!」

  嘉藤的声音在逐渐远去的意识中嗡嗡作响,不一会儿,他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

  早上十一点十五分,刚进入大厦玄关的山田打电话给惣一。

  「早安,我是山田。」

  「嗯。」

  惣一简短地回应。

  「少爷准备好了吗?如果现在就能出门,我去把车开到门口。」

  「时间还早,你去帮我买一包烟送到房间。」

  「是。」

  山田挂断电话,前往跑步约四十秒的便利商店买一包惣一常吸的香烟。惣一绝对不会买一整条香烟,他不喜欢把香烟买来放在家里屯积。惣一的生活形式和他本人一样,潇洒俐落。

  山田回到大厦,来到二三〇八号室。因为惣一对他说「送到房间」,这表示他可以不用敲门直接进去,所以他用备份钥匙打开门。

  玄关横躺着一双又细又高的细致高跟鞋,看来玲香昨晚在这里过夜。

  二三〇八号室是惣一的私人住家,与商谈和招待客人、拥有豪华装潢的二三〇五号室不同,这里的格局是基于生活所配置。即使如此,宽敞的房间以白色为基调,并且配置深褐色直线型的家具,仍有如高级饭店的房间一样讲究。

  山田走到客厅,惣一正好在扣袖扣。察觉到山田走进来,惣一回过头说:「你来得真快。」

  「这是少爷要的香烟。」

  山田将香烟放在桌上,惣一随即撕开封口,拿出一根香烟。他吸了一口,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将烟吐出来,然后冷不防地指向桌上。

  「这个袋子你拿去吧。」

  山田看到一个深褐色的纸袋。

  「请问这个是什么?」

  「你的鞋子。你现在穿的那双鞋太破烂了。」

  大概是上个月在某个雨天被浸湿得很彻底,山田的鞋子已经扭曲变形,变得皱巴巴的。因为没有破洞,所以他还是继续穿,可是惣一似乎很在意。

  「啊,我不能收……这怎么好意思呢?」

  「不用谢了,注意你的穿着。」

  被惣一严厉地告诫之后,山田诚惶诚恐地说「对不起」。惣一闻言又微微一笑。

  「哎,这不是山田吗?」

  听到这个高亢的声音,山田便回头过去,看到穿着剪裁简单大方的白色洋装的玲香,扶着挽起的秀发走出来。她丰满的胸部很养眼地晃动着。

  「你来得正好,送我回家吧。」

  「我今天必须和惣一少爷一起出门,所以不行。我帮你叫计程车吧,你要几点搭车?」

  山田拿出手机,玲香不悦地噘起嘴。

  「你今天也要跟惣一出门吗?怎么最近老是这样啊?嘉藤到底在做什么?」

  「我让嘉藤去神户帮我办事。玲香,不要再耍任性。」

  在惣一的告诫下,玲香夸张地叹一口气。

  「你不用帮我叫计程车,反正在楼下就能招到。惣一,你下次一定要把山田借给我喔,我有想看的比赛。」

  「山田还要打理君坞的生活,他很忙。」

  大概是对一再推托的惣一感到不耐烦,玲香叉着腰说:「你真讨厌!叫其他人去打理那个秃头肥猪的生活就好了嘛!那家伙真的很恶心耶!」

  玲香用双手抱住自己的肩膀。

  「之前在大厦玄关看到我时,他还来跟我打招呼。他又臭又肥,光是看到他就让人觉得恶心。」

  玲香抓住机会将君坞抱怨一番之后才离去。

  暴风雨过后,惣一微微耸肩,开口询问:「今天的午餐会在哪里举行?」山田闻言,从口袋拿出皮革记事本,回答:「十二点在麻布的「月吹」。」

  「我们走吧。」惣一迈开步伐,山田也提起惣一给他的纸袋与公事包跟在惣一身后。基本上他都是走在惣一身后,但是要开门或按电梯的按钮时,他会率先一步走到惣一前方。

  他们来到地下停车场,坐进工作用的国产高级轿车里。一驶出停车场就刚好遇到红灯。透过嵌上防弹坡璃的厚重车窗,仍然可以听到蝉声大作。今天日照炙人。

  七个月前,在寒冷的冬季,山田为了保护惣一而挨一刀。对方是在银座的高级地段拥有一整栋大楼、经营文具买卖的老店之长男。他被佯装成青年实业家的惣一带到地下赌场,欠下四亿的赌债。因为无力偿还债务,只好变卖店面和土地。买下店面和土地的,则是受到本桥组庇护的不动产公司。打从一开始,本桥组的目标就是男人所拥有的土地,这是黑道一贯的伎俩。知道自己被摆了一道的男人才会铤而定险,诉诸暴力。

  躺在医院病床上的山田,从嘉藤口中听到事件的始末。嘉藤对他说:「虽然对方伤了你,但我们也为你讨回公道。」山田不知道本桥组是怎么为他讨回公道,他觉得似乎不要问比较好。

  被男人刺伤的伤势比他想像中的还要严重,不仅动了手术,还缝三十针。来探望他的路彦哭得柔肠寸断,山田也不断向路彦道歉。他不后悔为了保护惣一而奋不顾身,但如果被刺中要害,他现在就已不在人世。路彦趴在床上嚎啕大哭,他的腹部感受到路彦头部的重量,令他不禁庆幸自己还活着。

  休养一个月左右后,直到二月中旬,他的右手又能自由活动,才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打理君坞的生活。

  回到工作岗位第一天的晚上,惣一和嘉藤带山田到他第一次踏足的银座俱乐部。包围他的女人们身上都有怡人的香味,每个人都美丽得犹如一只只彩蝶,使他紧张得连握住酒杯的手都不住发抖。

  拥抱妖饶的女人、畅饮昂贵的酒,当山田感到飘飘然之际,惣一忽然问他有没有看上眼的女人。惣一说「你想要哪个女人,我让你抱她」,山田以为惣一只是在开玩笑,便说了一个丰韵的巨乳美女。

  喝得烂醉如泥的山田清醒后,发现自己在一间宽敞的饭店房间里。他躺在床上,眼前即还有一对雪白丰满的乳房。

  山田已经很久没有碰触女人的乳房,于是忘我地舔着。他吸吮粉红色的乳尖,揉捏柔软的胸脯。他这时还没有完全清醒,所以一边纳闷路彦的胸部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一边继续吸吮着,不久才发现自己吸吮的不是路彦。

  山田知道这是惣一对他的奖赏,也很想将自己的分身狠狠插进对他投怀送抱的女人湿濡的那里。然而,他的脑中蓦然浮现路彦哭泣的脸庞。结果他离开那个女人,一个人躲进浴室处理他的欲望。出来后,山田发现女人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他翘起小指辩解:「对不起,我已经有这个了。」女人则是满不在乎地回答:「只要你不说,她又不会知道。」

  「可是不小心被知道的话,他会哭……」

  看到山田支支吾吾的样子,女人笑了。

  「那家伙的胸部很小……但是我喜欢大胸部。」

  女人对他说「那你就摸我的胸部摸到你高兴为止吧」,于是山田将脸埋进柔软的胸脯里睡到天亮。

  翌日,山田早上十点到大厦工作。君坞说「你不在的这段期间,真是大事不妙」,接着命令他去一趟秋叶原。回来后,他打算吃泡面裹腹,准备好热水时,惣一忽然打电话给他。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为了昨天的事向惣一道谢。

  「不好意思,还让少爷为我费心安排。」

  「有好好享受吗?」

  惣一的语调听来似乎心情不错。

  「棒呆了!」

  电话的另一端传来惣一的笑声。

  「你吃午餐了吗?」

  「还没有……」

  「过来二二〇五号室。」

  山田心想,惣一应该是要他帮忙跑腿。但当他来到二二〇五号室的客厅时,发现桌上摆着两人份的午餐。

  「我叫了外卖,但是一个人吃饭很无趣,你也一起吃吧。」

  「啊,但是……我怎么能和少爷……」

  「有时间的时候,谁都可以。」

  山田犹豫着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在惣一对面坐下。若是以前,他或许会拒绝,但是昨天和惣一一起喝过酒之后,他总觉得自己和惣一之间的距离已稍微变近。虽说如此,他也不知道该和聪明绝顶的惣一聊什么,只好默默将烤牛肉送入口中。

  「话说回来……」惣一开口,「你是同性恋吗?」

  山田险些吐出口中的肉。

  「咦……咦……」

  「店里的妈妈桑传简讯过来,说你和昨天的小姐在饭店里什么也没做。」

  「那、那是因为……」

  惣一的目光打量着山田的神态。山田觉得惣一好像在责备他:既然都已费心为他安排一切,还因为他说喜欢那个女人,所以才帮他准备,但是,为什么他最后没有抱那个女人?

  「我……我已经有这个。」

  山田握紧右手,弯了弯小指。惣一微微挑动眉毛。

  「不要被发现就好。」

  惣一和昨天那个女人说出同样的话。

  「不,因为……我不想惹他哭,而且他很善妒,生气时很可怕。不、不过胸部已经让我很满足了 ,谢谢少爷的款待。」

  「胸部?」

  惣一露出不解的表情。

  「我喜欢巨乳,但是我的「这个」胸部很小,像豆子一样。我好久没有把脸埋进巨乳里磨蹭,所以很满足……」

  惣一的肩膀抖动着。山田正在纳闷发生什么事时,惣一忽然仰起头放声大笑。惣一毫不理会在一旁吓得惶恐不安的山田,笑过一阵子之后,才微笑着对山田说:「你真有趣。」

  以袭击事件为契机,惣一对山田的态度陡然一变。至今惣一只当他是路旁的杂草或空气,对他漠不关心,但是现在当嘉藤不在时,惣一会要他以秘书的名义担任护卫。

  「当秘书有没有需要什么东西?」

  一开始惣一问他这个问题时,山田回答:「我想去买一个公事包。」

  「公事包?」

  「就是里面装有铁板的那种。不过那种必须特别订做,可能得花一些时间。」

  「为什么要装铁板?难道要烤肉吗?」

  看到惣一一脸认真的样子,山田不知道这时候是不是应该要笑。惣一虽然是组长的儿子,但只是准构成员,在被文具店的长男袭击之前,他从来没有遇袭过。惣一或许真的不知道公事包的用途。

  「保护大哥的护卫,手上都会拿里面塞有铁板的公事包。这么保护大哥不被刀枪伤到。」

  「原来如此……那么,你的公事包由我来准备。」

  「但、但是……」

  「我希望秘书拿的公事包也是有相当水准的货色。」

  于是,惣一向高级的名牌店特别订制,买了一个嵌有强化塑胶与铁板双重防护的公事包。

  从此之后,惣一就经常买东西送给山田。当他用在百圆商店买的记事本写下预定的行程之后,隔天就收到一本真皮的记事本;若是西装皱了,隔天就会收到西装;如果他系的皮带和西装不相衬,隔天便会收到新的皮带。惣一会送山田所有他看不顺眼的东西。

  自从当上惣一的护卫之后,山田和惣一工作上往来的人物见面的机会也增多。由于惣一表面上是青年实业家,所以山田也明白,跟在总是将自己打理得一丝不苟的惣一身后的人,如果是一副流氓样,身上穿的、用的还是便宜货,实在不成体统。他有多加注意自己的穿着打扮,但是跟随惣一并没有薪水。他和良太、美铃设局仙人跳赚来的钱缴给本桥组后,坦白说实在没有多余的钱来好好打理自己。

  虽然他无法自己准备高档的服饰,但是像个女人一样让惣一买给他,也让他耿耿于怀,所以他曾经和嘉藤商量过这件事。

  「你就由着惣一少爷吧。」

  午夜过后,在电车高架轨道下的路边摊,嘉藤津津有味地喝着拉面的汤。

  「但是……」

  「少爷对穿戴很讲究。而且,这也表示少爷很中意你啊。」

  嘉藤完全不将这档事放在心上。

  「虽然我不太清楚那些东西的价格,但少爷送的东西似乎都很贵重……」

  直到路彦对他说「那些东西是哪来的?都很贵耶」为止,山田完全不知道惣一随手送他的东西都是以万为单位来计算。

  「五万、十万对少爷来说,只是微不足道的小钱。你只要对少爷说「谢谢」,感激地收下就好。这么一来,他的心情也会很好。」

  嘉藤继续说道。

  「而且……至今不论我再怎么对少爷晓以大义,少爷都不肯让我以外的人跟随。少爷说,像组长一样每次出门都有一大群人簇拥,实在太难看了。虽然我不是不明白少爷的心情,但是他做的毕竟是那种勾当,也容易招人怨恨。自从发生文具店长男的那件事之后,少爷总算有了危机感,愿意让你跟在他身边,我认为这是很好的倾向。而且,少爷对你赞誉有加,说你寡欲又很耿直。他总算明白,有一个可以交付自己背后的人在身旁,是一件多么令人安心的事。」

  听到嘉藤这一番话时,山田高兴得身体几乎快要颤抖。惣一信任他,可以安心藏在他身后……听到这些话,让山田涌起一股无论如何都要誓死保护惣一的决心。

  「山田。」

  声音从后座传来,山田从后照镜瞥见惣一的脸。

  「请问有什么事吗?」

  「今天的午餐会你也一起出席。」

  惣一边用餐、边进行商谈的时候,山田经常会离席到隔壁的房间待命,或是在外面等候。惣一偶尔会命令他一同出席,今天就是那样的状况。

  「是。」

  以护卫的工作来说,和惣一同席会比较方便。不过,惣一和对方谈的公事,山田总是听得一头雾水。

  这时,山田的手机铃声响了,液晶萤幕上显示君坞的名字。他知道君坞一定又为了无聊的小事打给他,所以故意无视君坞的电话。

  他将车停到餐厅「月吹」的停车场,和惣一一起入内。对方还没有抵达。山田向惣一请示之后,这才打电话给君坞。

  果不其然,君坞叫他去拿限定版的模型。最近他经常跟在惣一身边做事,所以很难片刻不离地打理君坞的生活。得到惣一的许可后,他偶尔也让良太帮忙,让良太出入君坞的住处,但今天良太在本桥组里有工作,所以无法叫他来帮忙。    「我今天真的没办法……」

  「你是负责服侍我的流氓吧?到底在搞什么鬼!」

  君坞高亢的声音过于刺耳,山田将手机稍微拿远一些。

  「我今天有其他工作。而且昨天也跟你说过,良太今天没空。」

  「我才不管,今天是发售日啊!」

  这种时候的君坞跟死小孩没有什么两样。在得到他要的回应之前,他绝对不会妥协。山田忍不住粗暴地搔着头发。

  「不然,如果晚上晚一点也没关系的话,我再去帮你拿。」

  「那是几点啊?几点几分几秒!」

  山田对君坞的不耐烦达到顶峰,单方面地说「我有空再打电话给你」,之后就挂断电话。他从洗手间回到包厢,幸好对方还没有来。

  「是谁打来的?」

  惣一询问正要坐下的山田。

  「啊,是君坞。」

  「他又叫你去跑腿吗?」

  「是,他叫我去拿奇怪的模型。但是良太今天也抽不出时间……」

  「以操盘师来说,他的能力可圈可点,但是他的兴趣真让人不敢领教。」

  惣一叹了口气,点燃一根香烟。

  ◇◆◇

  午餐会兼商谈的会议结束之后,他们又拜访两间公司,一天的行程结束时已经超过六点。惣一今天晚上没有晚餐会的行程。

  惣一每天都和各行各业、形形色色、各种阶级的人见面谈话,很多时候始终是在闲话家常。山田对此感到很纳闷,有一次不经意地对嘉藤说「那样也算是工作啊」,却惹得嘉藤捧腹大笑。

  「你认为惣一少爷这么做有什么用意?」

  被嘉藤这么一问,山田反而答不出来。

  「少爷认为,创造人脉和收集情报都是很重要的事。少爷会积极地制造和部长与课长阶级的人见面的机会。这是因为比起高层的人,接近实际工作现场的人知道更多内情。当然,也有一些是只有高层知道,而下层的人不知道的情报。少爷将收集来的情报作为判断该公司业绩的依据,再让君坞去操作股票的买卖。总之,只要有人脉,自然就能得到情报。」

  山田闻言,从来没有一次像这样为自己的愚蠢和肤浅感到懊恼。

  「山田,之后有没有安排什么行程?」

  后座的惣一神情略带疲惫地问。

  「今天晚上没有其他行程,接着回大厦就行了。」

  惣一略微放松嘴角。

  「我是在问你的行程,山田。」

  「我吗?我也没有事。」

  「既然如此,找个地方吃完饭再回去吧。」

  山田思考一会儿,又拒绝道:「对不起,我可以不要去吗?」闻言,惣一的脸颊微微抽动。

  「你不是说你没有事吗?」

  「话是这样没错,但我想去拿君坞叫我买的模型。」

  「明天再去也无所谓吧?」

  惣一很难得地面露怒容。

  「不帮他拿的话,他会一直大吵大闹,而且明天似乎也没有时间,所以我想今天去帮他拿回来比较好。」

  「……既然如此,那也没办法。」

  惣一很干脆地让步。或许惣一想要找个人陪他吃饭,不过他和君坞不一样,不会强人所难,这一点让山田相当感激。

  山田送惣一到房门口后,再搭电车到秋叶原,顺利拿到君坞预约的模型。搭上人满为患的电车时,他还小心翼翼地不让盒子被压坏。等他回到大厦时,已经快要八点。

  在进入大厦之前,山田收到一封路彦传来的简讯,上面写着「今天几点回来」。他看一眼手表后,回覆:「九点以前会回去。肚子好饿。」

  搭乘电梯时,路彦又传来一封简讯:「晚餐吃亲子丼,我会先准备好,等你回来打颗蛋加进去就行了。」路彦做的亲子丼虽然很甜,但是很好吃。时间有点晚了,山田的肚子已饿得发出咕噜的声响。

  一打开君坞的巢穴——位于十四楼的住处,山田便看到一双焦褐色的皮鞋。他觉得那双皮鞋很眼熟,接着想起那是惣一的鞋子。君坞身上很臭又肮脏,所以惣一极少接近他的房间。山田一边觉得很稀奇,一边进入屋内。

  在客厅没有看到惣一的身影,大概是在君坞的操盘室里。如果是在讲复杂的话题,不要打扰他们比较好。可是,山田想至少向君坞说一声他把模型买回来的事,于是接近操盘室的门。

  「山田简直是一个废物!」

  门内传来的君坞的声音,让山田搭在门把上的手顿时停下动作。

  「他既愚蠢又迟钝,而且是个流氓,最让我不爽的是他嚣张的态度。我不要混黑道的人,你找一个普通人来服侍我。」

  「山田很勤快。」

  惣一的声音很冷淡。

  「他只是在你面前装乖而已!对于像我这种普通人,他可狠了,拳打脚踢根本是家常便饭。」

  山田不禁膛大双眼。虽然他至今不只一次想要把君坞千刀万剐,但从来没有对君坞动过手。

  就连他觉得愚蠢至极的跑腿,也当成是工作的一环而任劳任怨地去做。

  「你不要再撒谎。」

  山田正想冲进操盘室的那一瞬间,听到惣一凛然的声音。

  「山田不会对一般人出手,而且服侍你的人只能从黑道里面找。你对自己所做的事是违法行为的认知太过薄弱。若是真的雇用「普通人」,万一对方跑去报警,你说该怎么办才好?」

  君岛不发一语。

  「如果你对山田不满意,我可以帮你换别的组员。但是,你最好记清楚,其他组员才不会像山田那样认真听你的要求。」

  山田悄悄离开门前,将模型放在客厅的桌子上,离开君岛的住处。就当作他没有听到那些话吧,这样就够了。

  之后不管是在走路还是搭电车的时候,惣一那些对他充满信任的话语,始终萦绕在山田的脑海中。

  嘉藤对他说过「惣一少爷很中意你」。从惣一的态度和种种言行,他也可以感受到惣一的亲近与信赖。惣一带给他的感受……让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不仅是口头上说说,也不是形式上的表情,惣一是打从心底信赖他,所以才会一眼看穿君岛的谎言。

  流氓之间拟似家人的关系,是由道义、恩惠和信赖所构成,绝对不是金钱。

  咯当、咯当……山田搭着行进节奏单调的电车,紧紧握住电车的吊环。

  为了惣一,他可以慷慨就义。他有一种感觉——为了保护那个男人,他可以连命都不要。

  ◇◆◇

  山田发现香烟抽完了,所以去便利商店买烟。由于吃了一大碗亲子井,沉甸甸地压在他下腹的食物让他觉得有点难受。

  路彦也跟来了。和路彦并肩走在一起时,会发现对方的视线高于自己。因为不喜欢被路彦俯视,所以山田快步走在前方,然而一旦拉开距离,路彦又会紧紧跟上。在回家的路上,两人也是一样的距离,缠绕在他颈边的温热吐息让他觉得烦闷不已。

  山田一把撕开刚买来的香烟的塑胶包装。

  「信二哥有想看的电视节目吗?」

  「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走那么快?」

  他才不想说理由。山田咂了声舌,放慢脚步。

  「啊,你买了新鞋子吗?」

  山田还没有将盒子里的东西拿出来,但路彦仅仅看纸袋就知道里面装的是鞋子,还真是敏锐。在这种事情上,路彦就像女人一样。

  「那是惣一少爷送给我的。」

  山田猛然仰望夜空。

  「少爷真是一个很好的人,也很有器量。」

  「因为他送你很多昂贵的东西吗?」

  山田冷不防掴了路彦一掌,只见后者小巧的头颅向右偏去。

  「你不要说得那么下流!这跟他有没有送东西给我无关!少爷很聪明,又很能干,连器量都不同凡响。」

  路彦嘟起嘴,用嚣张的目光回瞪山田。

  「怎样?你有意见吗?」

  山田扬了扬下颚反问,路彦回答:「没有。」

  「你那是什么眼神!」

  「我生下来就是这种样子。」

  「放屁!」

  山田大喝一声。下一秒,路彦却在瞬间缩短彼此的距离。山田慌乱地以为路彦要殴打自己,没想到路彦只是抓住他的手。

  「干嘛啦!」

  山田想要挥开,但路彦的手指强劲地箍住山田的右手,然后将之高高举起。距离手腕五公分的手臂内侧,露出一道深长的伤痕。伤疤跟负伤之初比起来已经淡了许多,但现在是穿短袖的季节,伤疤显露在外总是格外醒目。不过,山田并不打算隐藏,相反的,他觉得那是一种荣誉。

  「你一直觉得这是光荣的伤痕而感到自豪,但是在我看来,除了伤口之外,它什么也不是。我不懂你为什么非得为了保护那个人而受伤。」

  「啥?」山田冷哼一声,「你在说什么?保护惣一少爷本来就是我的工作啊!」

  「我就是不懂你为什么非得保护他不可!」

  「你要我说几次?那是我的工作!」

  「只是你擅自把它当成工作而已,其实你不用做那些事也无所谓。」

  山田气得直跺脚。

  「我是流氓,组织是我的家族!家族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责,我的职责就是保护惣一少爷!组织里有些大哥根本是人渣,但惣一少爷不一样,他是今后要背负起本桥组的人。能够保护那样的人,对我来说当然是荣耀!」

  山田拍拍胸口。路彦不悦地将嘴抿成一条线,不发一语。山田以为路彦总算明白他的意思,正打算重新迈开步伐时,又听到路彦开口说:

  「信二哥,你只是在自我陶醉。」

  山田停下脚步。

  「你只是陶醉在赌上性命去保护人的感觉里。虽然你说那个惣一少爷是好人,但他还不是以诈骗的手段在赚钱?那种人哪里称得上是好人啊!」

  山田的脚动得比嘴还快。他一脚踹向路彦的小腿肚,路彦吃痛地弯下身体。他又用手肘撞击路彦的背,令路彦蜷缩着身体蹲在人行道上,发出呜呜的呻吟。

  「你这个小王八蛋没有资格对我的工作说三道四!出生在好人家里,靠父母的庇荫念到大学,没有吃过苦的你凭什么批评我!」

  路彦垂着头一动也不动。山田也觉得自己似乎做得太过火,正想问路彦有没有怎么样时,路彦缓缓地抬起头来仰望他。

  「……你为什么要当流氓?」

  路彦冷不防地询问,山田按住胸口。

  「因为我注定只能用这种方式活下去!」

  「你骗人!」

  路彦左右摇头。

  「其实不管是什么工作,你明明都做得来。你只是把自己是流氓这件事当成借口,不愿意做任何尝试!」

  山田硬生生地咽下一口唾液。

  「信二哥,你已经超过二十岁了。事到如今,你把自己变成这副模样的原因怪罪给父母、环境,也不会有人同情你,因为你已经是大人。而且,虽然你说流氓是你的家人,但那样的人根本不可能成为你真正的家人。如果是真正的家人,才不会叫你不择手段也要弄到钱交出去。但是,你却紧抓着那种东西不放,那是因为你太软弱了。」

  山田狠狠地咬紧牙关,紧握的双手不住颤抖。

  「你只是害怕孤单,所以才将自己寄托在那种东西上。」

  山田一把揪住路彦的胸口,毫不留情地揍向他。路彦向后飞去,鼻血飞溅而出。

  「你、你、你算哪根葱!你只是个对男人发情、像摇尾巴一样摇着老二的死人妖!」

  路彦粗暴地擦拭变得通红的鼻子下方。

  「我不觉得做那种事很不要脸,因为我喜欢你。」

  「恶心死了!今后不准你再来我家!你敢来我就杀死你!」

  恫吓完路彦后,山田迈步离开。香烟盒被紧紧握住的右手捏扁,拳头的指节上沾染路彦的血。光是看着被捏烂的香烟盒就让他烦躁,于是山田将香烟盒一把扔向马路的对面。

  回到公寓后,最先跃入眼帘的是路彦的斜背包。他抓起路彦的背包,从阳台用力扔向人行道。布制的背包宛如一只鸿鹄般,缓缓沉入黑暗之中。

  ◇◆◇

  口袋里的手机毫无预警地震动起来。山田将在附近咖啡厅外带的冰咖啡放在客厅桌子上,从口袋拿出震动的手机。良太传了一封内容悠哉的简讯:「后天要不要去海边?」

  山田喜欢大海,但是背上刺的那条龙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和那些追求时髦的人不同,背上刺的是单色日式刺青,旁人一看就知道他是混黑道的。他不在乎别人用什么眼光看他,只是被当地的小混混缠上会很麻烦。但是,他又不想到了海边还一直穿着T恤。

  反正良太一定是想跟美铃约会才顺便约他,他去了也只有当电灯泡的份,所以他马上回信:「我要工作,不去。」

  山田将手机的操作画面按回收件匣,往下依序检查简讯,寄件人只有良太、嘉藤和美铃,路彦最近传给他的简讯日期是十天前。自从他揍了路彦一顿、把路彦的背包扔出去之后,路彦就没有再联络过他。他来到东京,而路彦还在就读老家的高中时,即使双方相隔两地,路彦也不曾这么久没有联络他。山田咂了声舌,把手机收起来。

  他把两杯冰咖啡送进君岛的房间。最近惣一经常来君岛的房间,他们大概在设局一场巨大的交易吧。如果只有君岛一个人,他会把咖啡放在客厅让君岛自己出来拿,但今天惣一也在场,所以他不能那么做。

  「我要进去了。」山田先出声才进入君岛的巢穴——操盘室,房里的冷气应该够强却充满汗臭味。君岛坐在萤幕前方的椅子上,惣一则是坐在后面的沙发上。

  「洋宝社的股票可以抛售了。」

  惣一啜饮一口山田送进来的冰咖啡。惣一身穿针织上衣搭配棉质长裤,穿着虽然清凉休闲,但是一点也不随便。相较之下,君岛穿着衣领松垮、印有漫画图案的T恤,加上褪色的棉裤,说有多邋遢就有多邋遢。

  「不过,最近不是才刚传出洋宝社要并购竹兴业的情报吗?洋宝社的股票还会再涨一阵子喔。」君岛反驳。

  「你应该也知道洋宝社的股票是丸山会的炒作股吧?不趁现在还有点涨势时卖掉它,之后别说是获利,甚至还会亏损。」

  山田跟在惣一身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听了那些人的谈话,他总算明白股票操盘的手法。

  资金周转不灵的公司不得已只好去借高利贷,这时会受到黑道威胁,自家的股票只能任由黑道随心所欲地炒作,这种公司的股票就称为「炒作股」。惣一也拥有一间网路通信公司——「蓝线公司」,其中九成的股票是作为炒作股。

  与本桥组敌对的丸山会也以洋宝社的股票作为炒作股。那间洋宝社因为并购竹兴业而被认为获利良好,所以股票的买气鼎沸,股价更是狂飙直升。但是,听说洋宝社所并购的竹兴业其实是一间亏损连连的烂公司,只是丸山会表面上经营的公司提供竹兴业数千万的资本,制造出业绩良好的假象。

  不知内情的普通投资人拼命买进洋宝社的股票,现在股价已经涨到半年前的六倍。待股价涨到巅峰之际,丸山会再将持有的洋宝社股票抛售,企图赚取差额、从中获利。倘若时机拿捏得当,便可以获利数亿日币。即使扣除表面上经营的公司提供给竹兴业的数千万资金,仍然可以赚取莫大的利益。

  惣一明明知道那是炒作股,却也佯装成一般投资人的样子,持有部分洋宝社的股票。因为股价飙升,只要能在最高价时卖出,就能获利。不过,开始下跌的股票会难以脱手,最糟的情况是完全卖不出去,落得血本无归的下场,并产生重大的损失。惣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

  惣一要君岛抛售股票,但是君岛说股票还会再涨,所以想再等一阵子。山田也无法判断谁说的比较有道理。

  最后是惣一让步,说:「那么,等到你想卖时再卖吧。洋宝社的股票不是什么大数目,那就像我的兴趣一样。不过,如果你最后无法抛售股票而害我亏损,我可不会轻易放过你。」

  君岛不满地晃动他凸出的大肚腩,耸耸肩说「我知道啦」,然后喝一口山田买来的冰咖啡。下一秒,他立即抱怨:「这咖啡的味道怎么这么淡!」山田差点想对他大吼「谁叫你废话那么多,冰块才会融化」,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选择无视他的存在。

  「还有,你说想要找助手的事……」

  「哦,那件事啊。」君岛打断惣一的话,用食指推一下那副使他那张丑陋的脸看起来更加粗制滥造的黑框眼镜。

  「我找到几个候补人选,有从证券公司退休的人,也有本来是银行员的人,他们当中你有没有中意的人选?」

  「我思考过后,觉得不要找职业的人比较妥当。」

  君岛擦一下他肥大鼻子的下方。

  「我这么做是为了减轻你工作上的负担,而且未来我也打算将工作一分为二。所以,如果新人不能独当一面,那就没有任何意义。」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是你持有的股票里有很多很复杂的东西,管理起来也很麻烦,如果你要让人来分担这些业务,只会让工作变得更复杂。我的确希望有人来帮忙,但是比起一知半解的专业人士,我觉得学生还比较好用。我有认识的人在大学当讲师,之前我请他帮我介绍几个对股票感兴趣的学生,其中有一个人感觉还不赖。」

  惣一双手抱胸,露骨地皱起眉头说:「学生啊……」

  君岛似乎看穿惣一的心思,转过身说:「如果不找学生,那我也不需要其他人帮忙,反正我一个人就做得来。」

  山田无言地怒瞪君岛因油脂和头皮屑而头发纠结的后脑,仿佛在说:「妈的,你乖乖听惣一少爷的话就好!」他默默用眼神询问惣一:「我可以掐死他吗?」但惣一苦笑着制止山田。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惣一举起右手说:「好吧,你要找学生也无妨,下次把他带过来。」

  君岛露出一副正中他下怀的模样回过头。

  「那家伙的能力还不赖。他叫加纳,是我大学的学弟。」

  山田硬生生地咽了一口唾液,心想「不会吧……」。加纳这个姓氏并不罕见,而且东京有很多间大学,学生更是多不胜数,所以这一定只是凑巧。

  惣一离开后,山田也离开那间臭气冲天的房间,来到客厅。但是,他很在意刚才君岛提到的那名学生而静不下心,因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去问君岛不就好了吗?」于是他又进入君岛的巢穴。

  「进来我房间的时候先敲门啦。」

  君岛趾高气扬地说道,紧盯着电脑萤幕,连头都没有转过来。正当山田对他的背影感到焦躁到最高点的瞬间,忽然发现因为自己不想跟这个男人说话,所以迟迟没有开口。

  「你念哪里的大学?」

  君岛连人带椅转过来。

  「我念哪间大学跟你无关吧?」

  「少废话,快回答我!」

  山田一脚踢飞君岛小睡片刻时用的沙发床,巨大的声响让君岛的肩膀颤抖一下。

  「真受不了你,你这个人很粗鲁耶!我念T大啦。」

  山田的脸抽搐一下。君岛和路彦念同一间大学。

  「你刚才说要找来帮忙的那名学生叫什么名字?」

  「你干嘛从刚才就一直问一些莫名其妙的……」

  「别废话,快告诉我他的名字!」

  君岛似乎震慑于山田的魄力,乖乖回答:「他、他叫加纳,全名是加纳路彦。」

  山田闻言,将手指插入头发之中,粗暴地搔弄着,然后像小狗般呜呜低鸣后,从上而下俯视着浑身散发出腐坏腌渍物气味的秃头肥猪。

  「做、做什么?」

  君岛瑟缩着身体,似乎相当害怕。

  「……不准带那家伙过来。」

  「什、什么意思?」

  「你耳聋吗?我叫你不准带那名学生过来!」

  「我不懂你的意思。」

  山田一把揪住秃头肥猪的胸口,令他发出「呜哇」的哀号声,身体从椅子上浮起。

  「……你想被我揍扁你的鼻子吗?」

  「噫、噫!」

  「我在问你,你是不是想被我揍扁你那个肥大的鼻子!」

  不断颤抖的肥厚双臀之间散发出生鲜垃圾般的口臭。山田一把甩开秃头肥猪,只见他像一颗球似地滚落在地。山田伸出右脚往君岛的胯下用力踩,君岛那张总是带点红色又令人作恶的脸顿时惨白得像一张白纸。

  「加纳路彦是我的朋友!」

  君岛声音颤抖地说:「朋、朋友……」

  「要是你敢让那家伙来做这份工作,我就拔掉你的睾丸,塞进你的嘴巴里!」

  山田再三警告那只吓得直打哆嗦的秃头肥猪,语带威胁地说:「听懂了吗?」君岛则是眼眶含泪,宛如纸糊的人偶一样点头如捣蒜。

  ◇◆◇

  山田到事务所缴完献金之后,在走向JR车站中途的红绿灯前碰巧遇到美铃。

  「这时间你怎么会在这里?不用去大学吗?」

  虽然时序已经进入九月,但是残暑仍热得令人吃不消,美铃是一身小可爱和短裙、脚踩编织凉鞋的装扮。

  「今天休假。」

  因为设局仙人跳的关系,山田一个月会和美铃碰面几次,但是都在晚上,所以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大白天看过她的脸。

  美铃的个性很泼辣,煮的菜很辣,品味也很差,不过长相可说是个美人。

  山田看一眼手表,现在还不到十二点。他已传简讯跟君岛说自己今天必须去事务所一趟,下午才会去六本木。

  「要不要一起吃午饭?」

  山田开口邀美铃一起吃饭,但被美铃一口回绝:「我和朋友约好了。」她伸手拨弄一下头发,细长的手腕上依稀可以看到一条被晒黑的界线。

  「你晒黑了吗?」

  美铃抚摸那条被晒黑的界线,问:「看得出来吗?因为我去了海边。」

  这么说来,良太和美铃之前曾约过他。美铃从包包拿出手机,展示照片给他看。照片上是良太和美铃两个人的脸紧贴在一起开心笑着的样子。

  「还有其他照片喔。」

  山田没有说要看,美铃还是擅自操作手机给他看他们到海边玩的照片。当他看到路彦与森的身影时,不自觉小小地「咦」了一声。

  「他们也一起去吗?」

  「是呀,我们明明有约你,你都不来。」

  路彦和森在美铃的手机里开怀欢笑,但路彦已经将近三个礼拜没有跟他联络。

  「……他有说什么吗?」

  「什么?」

  美铃不解地歪着头。

  「我是说,路彦有没有说我什么?」

  美铃沉思半晌,然后仿佛回想起什么似地击一下掌。

  「他不会道歉。」

  「什么?」

  「他说他没有错,所以不会道歉。」

  山田本来已经热得发烫的头,因为这一句话而瞬间沸腾。他转过身,连一句「再见」也没有对美铃说便迈步离开。

  「山田,你快道歉啦!」

  为什么我非得被你命令不可——山田在心里暗骂,一边走向车站。他在愤怒的导火线熊熊燃烧的状态下搭上电车。在爆发之前,任何东西都让他看不顺眼,即使是陌生人的笑声也能激怒他。他怒瞪每一个和他对上视线的人,最后再也忍无可忍而拿出手机,甚至忘记自己还在搭电车便拨打电话。电话在响起第十次的拨号声时被接起,他一听到路彦说「喂」的声音,便怒吼:「王八蛋,你去死啦!」然后立刻挂断电话。

  山田凶神恶煞地恫吓盯着他的人:「看什么看?找死啊!」车厢内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这时,他的手机铃声响了。他原以为是路彦那个笨蛋,便用几乎要将机身折成两半的力道打开手机盖,却发现来电者是嘉藤。

  「你现在哪里?」

  「我在搭电车……啊,不过马上就要到站。我今天先去一趟事务所,下午才会到六本木。」

  「你立刻到二二〇五号室。」

  嘉藤只交代完这句话便挂断电话,语调有着前所未有的严肃。嘉藤不是叫他去君岛房间所在的十四楼,也不是惣一私人住处所在的二十三楼,二二〇五号室是接待客人的地方。山田的心里涌起一股不安,电车一进站他便跳下电车,飞也似地跑向大厦。

  嘉藤和惣一在那间摆满大量书籍的二二〇五号室等他。因为他飞奔过来,所以呼吸有点紊乱。但是,他们并没有出言慰劳他忠实遵守「立刻过来」的命令,反而用冷若冰霜的眼神看着山田。

  「请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惣一和嘉藤身上散发出前所未有的冷漠,甚至比第一次见面时还要强烈,这令山田距离坐在沙发上的惣一与站在他身后的嘉藤约五公尺之遥,不敢再靠近他们一步。

  「我在想是不是有急事……」

  那两人默不作声。山田不希望他们对自己感到厌烦,所以也不再追问,只能被动地等他们开口。接下来是一阵漫长的沉默。不知道是因为两人冰冷的目光,还是自己奔跑过来的影响,山田的背后渗出涔涔汗水。

  惣一一声沉重的叹息打破这股沉默。

  「君岛说想要找来当助手的学生是你的朋友?」

  山田在心里暗骂「那只死秃头肥猪居然告密」,不过,他嘴上仍回答「是」。

  「我认识他很久了。他只是普通人,所以……我不希望他和黑道扯上关系……」

  「那正好。」

  惣一双手交叠在桌上,对山田微微一笑。

  「既然是你的朋友,对流氓也不会觉得反感。就我个人而言,我由衷希望让你那位还是学生的朋友来当君岛的助手。」

  山田的表情僵硬,为难地开口:「可是……他只是普通人,我不希望他因为出了差错而被警察盯上。」

  「你还真为朋友着想。」

  惣一的语调很温和,目光却很严厉。

  「不过前提是,那些话是你发自内心所说的。」

  「什么意思?」

  椅子发出嘎吱声,惣一缓缓站起来。

  「君岛都向我说了。他说,你想训练那名你认识的学生来当自己专属的操盘师,企图大赚一笔,但是因为害怕那名学生被我抢走,所以你才会威胁君岛,想要阻止那名学生来当助手。」

  山田惊愕得瞠大双眼,拼命摇头。

  「他说谎!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碰股票!」

  「既然不是这样,你就证明给我看。」

  「……证明?」山田重复这两个字。

  「如果你真是清白的,就让那名大学生来当君岛的助手。」

  山田低垂着头,双手握紧拳头,紧紧咬住下唇,鲜血的腥味不一会儿便在口中扩散开来。沉默半晌之后,山田当场跪下,额头贴在地上。

  「对不起。」

  他就着跪伏的姿势道歉。

  「我绝对不会让那小子来为我赚钱。我可以用我的性命发誓,所以请您不要让他当君岛的助手。」

  「喀喀」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等待惣一回答的山田后脑勺传来一阵冲击。那股冲击的震动传到前额。即使没有抬头,山田也知道惣一将脚踏在他头上。

  「你这条命还真是廉价。」

  山田的头上落下惣一柔和的声音,但惣一脚下的力道却和声音相反而逐渐加重。

  「你的顶头上司是谁?」

  「……是、是惣一少爷。」

  山田头上的压迫感消失了,但是下一秒,惣一揪住他的头发,将他的头硬生生地拉起来。惣一那张因为端正而显得越发骇人的脸庞近在咫尺。

  「如果你自认对我忠心耿耿,就贡献出所有我想要的东西。」

  山田被用力向后一推,背部撞在书架上,瞬间连一口气都喘不过来。惣一怒气冲冲地冷哼一声后离开房间,嘉藤目不转睛地俯视一脸茫然的山田。

  「……你不用再打理君岛的生活。在我联络你之前,你不准再接近这栋大厦。」

  这是解雇的宣告。山田颤抖般地左右摇头。

  「我……我绝对没有做出任何背叛惣一少爷的事,我什么都没有做!」

  嘉藤的眼中浮现怜悯和同情的色彩。

  「山田,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祸从口出?」

  「咦……」

  「惣一少爷当然不相信君岛那个混帐说的话,也知道你对股票没兴趣,还有不想把身为普通人的朋友牵扯进来。不过,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故意对你这么做。」

  「为什么……」

  山田不懂。

  嘉藤细眯起眼,说:「这是制裁。」

  山田颤抖着攀住嘉藤的脚。

  「我做了什么惹惣一少爷不快的事吗?如果有的话,我一定会道歉。我会好好道歉,所以请您告诉我,我到底是什么地方做错?是因为我找君岛私下了断,所以惹少爷不高兴吗?但是,我只是觉得这么一点小事不需要劳烦少爷,而且做得了这份工作的学生大有人在……」

  山田拼命为自己辩解,嘉藤则是不耐烦地挥开他。

  「你对君岛说了吧?」

  「说什么……」

  嘉藤沉默半晌才再次开口:「关于惣一少爷的性癖。」也就是说,惣一要被女人穿上阳具套侵犯才能达到高潮这件事。

  山田感觉到自己浑身的血液被人抽干。

  「我、我怎么可能说!」

  「但君岛说是你告诉他的,而且他还当着少爷的面嘲弄少爷的性癖。」

  山田死命摇头。

  「我没有说,我死也不可能说!」

  「但是,不是你的话,会是谁告诉他的?我们问过玲香,她说她只告诉过你。」

  山田嘴巴颤抖着继续说:

  「我、我……我很尊敬惣一少爷!为了少爷,我可以连命都不要。少爷对我来说这么重要……我、我怎么可能把他的隐私告诉君岛那个王八蛋!请您相信我!只要您肯相信我,要我现在剁手指我也愿意!」

  山田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泪。

  「请您相信我啊……嘉藤先生!」

  山田攀住嘉藤的鞋子不断啜泣,接着头顶上传来嘉藤的叹息声。

  「比起那只死肥猪,我当然相信你说的话。可是,如果不是你说的,又是谁将惣一少爷的性癖告诉君岛?」

  「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

  嘉藤沉默不语半晌,最后似乎拿哭得泣不成声的山田没辙,低喃一声「真伤脑筋」,然后蹲在山田身旁。

  「很多人都有奇特的性癖。我认识的人中,有人明明已经有妻小,却偏偏最爱跟狗搞。如果惣一少爷能坦率接受自己的那一部分,那倒也罢,偏偏他比一般人还要爱面子。再加上他相当中意你、对你另眼相待,所以才会对你的背叛更加怒不可遏吧。」

  「……我该怎么办才好?」

  嘉藤皱起眉头对痛哭流涕的山田说「先把你的脸擦一擦」,然后叹一口气。

  「少爷不会把背叛他的人留在身边……或许他心里怀疑是否是你泄露出去的,不过他没有确切证据。逼问君岛是最快的方法,但是现在这个时机不好。」

  「……时机?」

  嘉藤摇了摇头。

  「没事,这件事与你无关。无论如何,现在惣一少爷正在气头上,君岛又愤慨地要少爷开除你。总之,你今天先乖乖回去,之后有什么事我会再通知你。」

  嘉藤轻轻拍一下垂头丧气的山田肩膀。

  ◇◆◇

  山田走到一四一〇号室,用备份钥匙开门。他气势汹汹地想要拉开门,却被门内的锁链阻挡。君岛从来没有锁过门链,大概是猜到山田会来找他算账吧。君岛的诡计多端让山田越发怒不可遏。他气急败坏地不断踢门,用粗俗的字眼对门内破口大骂,但是君岛完全没有反应,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听见。

  山田不得已之下只好离开大厦,搭上电车。他怒气未平地坐在椅子上,两脚仿佛抖腿般在地板上直跺。他从口袋拿出手机,然后又收起来,一再反复这个动作。不知不觉间,山手线列车已经环行一大段距离,等他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来到路彦就读的大学前。车站内有指示标志,所以他一下子就找到大学。

  虽然这三个礼拜里音讯全无,但想要见路彦的话,其实他就在很近的地方。尽管知道自己进入大学也不会被人抓起来盘问,山田仍是觉得心虚。当他像条狗似地在校门前徘徊时,他看到一名年约三十岁、穿着T恤的男人进入校园,于是他也跟在男人身后穿过校门。

  校园里,铺设石板的步道两旁绿草如茵,树木和长椅散落在校园的角落。不知道是因为外头太热,还是因为现在是上课时间,山田几乎没有看到学生在外头走动。

  他步离步道,来到树荫下拨打手机。电话在第七次的拨号声响起时被接通。

  「你在哪里?」

  对方没有回答,于是山田不自觉地加大音量。

  「你有没有在听啊!」

  「你找王八蛋有何贵干?」

  当山田察觉到路彦是在嘲讽那通自己在盛怒中打出的电话时,他气得忍不住挂断电话。他把盖上的手机使劲扔出去,只见手机像颗球似地远远飞离。不过,他只有在那一瞬间感到痛快,十分钟后,他跑到手机消失的彼端,四下东翻西找。

  他本来还担心手机会不会摔坏,幸好着地点在草皮上,所以电源没有被切断。

  山田重新拨打一次电话,这次只响五声就接通了。

  「喂,你不要再讽刺我!」

  他在路彦开口之前先发制人。

  「下次手机搞不好真的会摔坏。」

  不过别说是嘲讽他了,路彦甚至没有搭理他,电话的另一端沉默不语。

  「我有正经事要跟你说,你现在哪里?」

  四周的蝉一只一只开始鸣叫,当山田怀疑所有的蝉都叫过一轮时,路彦才开口回答「宿舍」。

  「你没有来学校吗?」

  「现在是暑假……信二哥,你在哪里?」

  「庭园,有草皮的地方。」

  「大学的庭园?」

  「对。」

  「我三分钟后就会到,你等我一下。」

  路彦说完便挂断电话。

  原来是暑假啊,难怪到处都没有人……山田不禁对自己的糊涂感到错愕,同时在心里暗骂,大学生的暑假怎么可以比小学生还长?他们到底什么时候念书啊!此时,正好看到一道人影从大门的方向跑进来。

  人影环顾了四周,然后笔直朝山田走来。路彦穿着T恤和短裤,脚上踩着像海滩鞋,样式又很奇怪的人字拖鞋。

  路彦站在他面前,呼吸略微紊乱。许久不见的路彦像美铃一样,皮肤有点晒黑。

  「你见过一个叫君岛的家伙吧?」

  山田单刀直入地切入正题,路彦惊讶得不停眨眼。

  「你为什么知道?」

  「……他是不是跟你说有一个很不错的打工,叫你去他那里帮忙?」

  见路彦点头,山田便指着他继续说:

  「你听好了,千万不要去,死也不准去他那里工作!」

  路彦闻言不发一语,只有树上的蝉以声嘶力竭的魄力鸣叫着。

  「为什么?」

  路彦低声询问。

  「君岛是惣一豢养的操盘师。你要是和他有所牵扯,警察也会盯上你。现在还不迟,你一定要拒绝他。只要你拒绝,对方也不会勉强你。我很想帮你,但是现在没有人站在我这边。」

  路彦目不转睛地看着山田。

  「也就是说,你为了告诉我这件事,所以特地来学校找我吗?」

  「……我只是要回家才顺道过来而已。」

  「你工作的地方在六本木,家在大久保,和学校的方向完全不同吧?」

  「我绕路去买东西!」

  「但是你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拿哦。」

  既然知道了就不要问啊!山田觉得很难为情,于是转过身去。正要朝大门的方向迈步时,路彦冷不防抓住他的手,将他留下来。

  「谢谢你。」

  山田回过头。

  「谢谢你,信二哥。」

  路彦略微开心地笑着说道。

  被路彦抓住的手热得浮出一层薄汗,炙人的阳光让山田有点头晕目眩。路彦拉了他一把,缩短彼此之间的距离。

  「……喂,带我去厕所。」

  路彦闻言便带山田在大学的建筑物之中移动。大学的校舍外观看起来陈旧,内部也很有历史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断改建的关系,地面高低不平,墙壁的颜色也会忽然改变,营造出一种不平衡感。在走廊的另一端看到男厕的标示后,山田抓住路彦的手快步往厕所走去。厕所里空无一人,山田趁这个大好机会将路彦拖进隔间里。

  「信、信二哥……」

  山田拉近路彦汗湿的身体,啃咬般地亲吻他。拜三个礼拜份的饥渴之赐,他贪婪索求得连唾液都滴下来。他掀起路彦的T恤,路彦因汗湿而变得色彩淫靡的乳尖挺立起来。他舔吮着乳尖,煽情地啮咬。他拉下路彦的短裤和内裤时,路彦光是因亲吻而勃起的分身勾住一下,在弹出之际陡然颤抖。

  「我、我不要在厕所做啦!」

  路彦慌乱地挣扎。

  「总不能去你的宿舍做吧?」

  「不然去宾馆……」

  「你害我忍了这么久,我等不到那时候啦!」

  山田让路彦面对门板,将他压在厕所的门上,并让他夹紧大腿,接着将自己蓄势待发的分身插入路彦的大腿之间,激烈地摆动腰杆,令厕所的门有如遇到地震似地剧烈晃动。因为积蓄太久,所以山田只是稍微加速便轻易爆发。路彦也几乎在同时将淫乱的爱液喷洒在厕所的门板上。

  然后,山田坐在盖上马桶盖的马桶上,并让路彦坐在自己的膝盖上。路彦不仅将T恤脱掉,连短裤和内裤也一并脱下,瞬间变得一丝不挂。

  「你竟然在这种地方脱光,真色情。」

  山田拧捏路彦的乳尖说道,但路彦怪罪到山田身上。

  「明明是你害我脱光的。」

  「谁叫你害我忍这么久。」

  「这都要怪你说了那么过分的话还不肯道歉。」

  蓦地,门外传来「啪当」的声响,两人同时噤声。他们听到进来的人用鼻子哼着歌,但是没有关门声,所以对方应该只是想小便。

  山田啮咬一口在意门外动静的色情乳尖,路彦忍不住轻轻「噫」了一声,又连忙用双手捂住嘴。山田拉近路彦汗湿的身体,用舌尖挑逗小小的尖挺。挣扎着扭动上半身的路彦犹如煽情的脱衣舞娘。

  忽然进来小便的人一离开,山田便一把握住路彦和自己蓄势待发的分身,紧握的力道几乎让人吃痛。他不断搓揉、摩擦前端,接着达到高潮。

  路彦紧紧攀在山田身上急促地喘息着。等到路彦调匀呼吸,山田正觉得他在低头看自己时,却愕然发现几滴泪珠从路彦的眼眶滑落。

  「我很恶心吗?」

  「你没头没脑地在说什么?」

  「因为你之前说我很恶心。」

  「我才没说!」

  路彦坐在山田的膝上,像个哭闹的孩子似地摇晃身体。

  「你说我是死人妖,又说我很恶心。」

  和路彦大吵一架的时候,他似乎骂了很多很难听的话,但是老实说,他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骂过什么。

  「我一点都不觉得你恶心,也不觉得你是死人妖。」

  「你、你还把我的东西从窗户丢出去。」

  「那是因为……我只是……只是有点火大……」

  「害我的手机因此摔坏了。」

  「对、对不起啦!」

  路彦闭上眼睛,用颤抖的声音低喃:「你总算道歉了。」看到路彦蜷缩起身体攀在自己身上,山田这才发现,他甚至想不起自己和路彦吵架的原因。

  两人和好如初,一再亲吻对方。这时,路彦趁空档问:「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把老二插进我身体?」

  山田拨开路彦因汗湿而黏在前额的头发。

  「你希望被我搞你的屁股吗?」

  「我也不知道。」

  明明先开口询问的人是路彦,他现在的回答却让人一头雾水。

  山田用力吸吮路彦的舌头之后才松开他的唇。

  「反正只有手淫也很舒服啊。」

  「可是,如果我是女生的话,你一定会进入我体内吧?」

  路彦一再追问,山田则掐了一把他的脸颊。

  「怎么回事?」

  路彦变得扁平的脸实在太逗趣,山田忍不住笑了。这么一来,路彦又闹别扭似地撅起嘴。

  「我是在跟你说很认真的事耶。」

  「我知道啊。只是有没有插入而已,这种事不重要吧?」

  「……你之前还因为我有老二而大发脾气。」

  「那是几百年前的事啦?你很啰嗦耶!」

  两人在厕所里恩爱一番过后,才汗水淋漓地走到外头。因为四周没有其他人,所以他们牵起对方的手。交叠的掌心渗出汗水,但是没有人想要松手。

  「你一定要拒绝君岛的邀约。」

  「我知道。」

  「一定要喔!」

  「好。」

  山田一而再、再而三地嘱咐。

  路彦因为傍晚和森有约,所以他们在校门前松开手。其实山田还想跟路彦继续在一起,但是他说不出口。他害怕要求路彦以自己为优先却被拒绝。

  「海边好玩吗?」

  「咦?」

  路彦不解地歪着头。

  「你不是和良太他们一起去海边玩吗?」

  「嗯,下次信二哥也一起去吧。」

  路彦紧紧握住他的手。路彦他们并没有排挤自己,但是他却为了这件事而闹别扭……实在太幼稚了。

  「……说的也是。」

  「那我先走了。」

  路彦转身离去,但没走几步又回过头。山田一对上他的目光,路彦便跑回来。

  「我喜欢你。」

  这是直接得让人无从误解的言语。

  「所以你可以把我的全部当成你的东西。」

  「……你在胡说什么啊?」

  这时,手机铃声忽然响起。路彦拿出手机,但不是山田看惯的那一台,而是白色的滑盖式手机。

  「森到我的宿舍了,我先回去啰。」

  路彦用跑的离开。直到再也看不见路彦的背影,山田仍伫立在走道中间,头脑仿佛因炙热的阳光而膨胀,有如塞满棉花。吸入的空气异常潮湿,山田又用力吸一口,结果只是变得更加苦闷。

  ◇◆◇

  异常炎热的九月结束,十月、十一月过去了。生活一成不变,只有月历不停歇地一页换过一页。在进入十二月的第一个礼拜,山田收到嘉藤的通知。

  「你明天和惣一少爷一起行动。」

  这是几乎暌违三个月的传唤。山田原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服侍惣一,所以收到通知时格外惊喜。

  山田连忙跑去理容院修剪头发,并拿出收进衣柜里的西装和公事包。他凝视着公事包,想到惣一对他的怒气总算消散,眼中不禁泛起泪光。

  自从惣一不再传唤他之后,他把所有心力都投注在和良太一起设局的仙人跳上。不过,美铃从上个月开始身体不适,所以他每天都无所事事。

  他没有收入而思考着有没有其他赚钱的方法时,本桥组里的人问他要不要去帮忙。他们做的事就是摆出流氓的样子,在拒绝从大楼搬走的店铺前走来走去,妨碍店家做生意。虽然这么做对收入不无小补,却丝毫没有为惣一工作时的使命感。他知道这种行为只是在恶整普通的老百姓,而且只要一想到十年后的自己或许也在做这种不入流的事,整个人就提不起劲。

  被传唤的那一天,山田因为在家里坐立不安,结果比预定时间还要早十五分钟到达大厦。嘉藤也在惣一的私人住处。山田和嘉藤四目相接时,他便露出欣慰的笑容,拍了拍山田的肩膀。

  山田来到走廊,走向里面的房间。惣一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坐在被阳光照射得明亮的客厅里,单手拿着咖啡杯,翻阅桌上的报纸。

  「少、少爷早安。」

  山田深深鞠躬,惣一简短回应:「早。」

  回到工作岗位的第一天,山田不管做什么都格外紧张。他不敢主动出声询问,所以一直保持沉默。惣一在车上则操作着笔记型电脑,或是确认手机简讯,和以前完全一样。

  晚餐兼会议的行程结束后,已经超过晚上十点。惣一大概是累了,只见他难得在后座打盹,直到轿车开到地下停车场才醒过来。

  确认惣一打开家门后,山田才低头告退。今天一整天都没发生什么事,让他稍微松一口气。

  「你等一下还有事吗?」

  惣一忽然询问一直垂着头的山田。

  「没有。」

  「既然如此,要不要陪我喝一杯?」

  看到山田惊讶得张口结舌,惣一不禁面露苦笑。

  「你想早点回家吗?」

  「啊,不,不是少爷想的那样,我只是在想……自己真的可以陪少爷喝酒吗?」

  惣一闻言忍不住笑了出来。

  「如果讨厌你,我就不会叫你陪我喝酒。过来吧。」

  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格局,山田却像只怕生的猫似地跟在惣一身后走进房内。

  惣一从厨房拿来葡萄酒和两个玻璃杯。山田心想,让顶头上司服侍自己实在太大逆不道,但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他甚至连葡萄酒的木栓都没有开过。

  看到山田紧张得在沙发四周走来走去,惣一笑着对他说:「你先坐下吧。」山田觉得很丢脸而不敢多说话。惣一熟练地拔开酒栓,将葡萄酒注入玻璃杯中。

  惣一将注入红宝石色葡萄酒的玻璃杯递给山田,山田说声「谢谢」后喝了一口。这杯葡萄酒的味道和他平常喝的啤酒比起来显得浓厚而妖艳,老实说,他不太喜欢这种味道。但惣一似乎很喜欢这瓶葡萄酒,只见他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

  「我决定开除君岛。」

  惣一冷不防谈起那只秃头肥猪。

  「不过,之前设局的工作还没告一段落,必须等这件事结束后才能开除他。话虽如此,今年之内就会跟他说再见。」

  「是……这样啊。」

  惣一缓缓摇晃手上的高脚杯。只是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却犹如一幅画。这时,本来透明晶莹的高脚杯因惣一的叹息而浮现一层薄雾。

  「大概从去年开始,股票的收入比我预料中的还要少很多,可是从数据上来看,收支又没有问题。我找人调查,发现原因是那家伙把股票提早卖出。我们是操盘的人,不可能不在股价最高时把股票卖出。原来,那家伙伪装成普通投资人,私下买下炒作股,使了些小伎俩,让自己的股票在最贵的时候卖出。这让他总共赚了五千万左右吧。」

  竟然利用流氓委托操盘的股票来提升自己持有股票的股价,只能说君岛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只有一、两次的话,我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一旦变成惯犯,我也无法饶恕。君岛是很优秀的操盘师,但是习惯太差又爱说谎。之前我把他的话当真,还对你发了一顿脾气,抱歉。」

  虽然惣一让他回来继续担任保镖,但是具体的事一个字也没有提,所以山田对事情的始末仍摸不着头绪。虽然惣一没有详细说明内情,但是似乎已厘清阳具套告密事件的误会,对山田来说这样就够了。

  「你的朋友很优秀又很认真工作,我对他很满意。」

  惣一赞叹般地低喃。山田在心里不解地「咦」了一声。

  「朋友?少爷是说良太吗?」

  「不,是加纳。」

  「咦!」山田的表情为之扭曲。

  惣一看向斜上方,继续滔滔不绝地说道:

  「他登入君岛的电脑,帮我调查出很多事。如果加纳是这方面的老手,君岛就会对他多加提防,但因加纳还是学生,所以君岛对他放松了警戒。加纳帮我调查到君岛持有的股票和股票买卖的时间等情报,也从君岛使用电脑上网的履历发现他每天都会察看玲香的部落格。」

  山田已经思绪混乱得说不出话。他已经千叮咛、万交代过路彦,叫他千万不要和君岛扯上关系。然而……为什么会这样?山田在心里思索,然后发现一件他不想承认的事实。他忽然想起,路彦说除了搬家公司的打工之外,还开始兼当家教,所以最近到他家的时间总是很晚。难道是因为……

  山田暴躁地搔着头。

  「少爷……我不明白发生什么事,为什么路彦会……」

  「加纳没有跟你说吗?他现在当君岛的助手。」

  山田激动得站起来的同时,膝盖撞到桌子,因而高脚杯里的葡萄酒尽数洒出。惣一的眉间皱起不悦的纹路,但山田已经无暇顾及。

  「为什么!我不是已经求过您不要将路彦卷进来吗?」

  「最后答应要打工的人是他自己。」

  「我已经叮咛过他,叫他千万不要接受这份工作!因为他只是普通人,还是名学生,黑道不是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世界啊!」

  惣一用不带任何情绪的目光从下往上直视滔滔不绝的山田。

  「你说的没错。但事实上,他似乎已经知道君岛在做什么样的工作还答应要来帮忙。」

  山田感觉自己的头部仿佛遭人重重一击,他全身的力气从指尖散去。

  「怎么可能……」

  「君岛一开始拒绝让银行行员或是原本在证券公司工作的职员来当助手,大概是察觉到我打算调查他动手脚的事,所以才会盘算如果是让学生来帮忙,即使对方多少拥有这方面的知识,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没想到加纳出乎我意料之外的能干。」

  「既然少爷已经知道是君岛动的手脚,这样就够了吧?请您让路彦马上辞掉这份工作!」

  山田态度强硬地央求惣一。

  「我对加纳很满意。」

  「我不想让那家伙做肮脏的事!」

  「看到你这么珍惜他,让我更加不想放手。」

  山田走到桌子旁,屈膝跪在地上。

  「求求您,请您……请您放过路彦。」

  山田将额头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不一会儿,惣一对他说:「把头抬起来。」

  山田的目光对上那双不解地看着他的眼眸。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排斥让加纳在这里工作。」

  自己的冀求传不进惣一的心中,让山田心如死灰。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我不希望路彦和流氓扯上关系……」

  「我有给他优渥的报酬,也没有勉强他去做为难的事,他只要看股价就行了。」

  山田的脑海中掠过君岛在那间房里一边吃零食,一边紧盯好几台萤幕的背影。

  「那不是什么正经的工作。」

  「贡献能力、获取报酬,我认为他做的事只是遵从资本主义。」

  「这种有可能被警察逮捕的工作根本就不入流啊!」

  和惣一鸡同鸭讲的对话让山田焦躁不已。他只是不想将珍惜的人卷入这个世界,为什么惣一不懂他的心情?

  「你的意思是,我做的工作很不入流吗?」

  惣一的声音平静地响起。

  「我……」

  山田无法否认,所以噤声不语。惣一拿着高脚杯站起,走到夜景迷人的窗边。

  「这个世界上的事本来就无法区分什么是善、什么是恶,那是有人为了自己方便才擅自定义罢了。」

  「或许是这样没错,但是……」

  山田顿时词穷。惣一回过头直视山田的脸,仿佛要确认刚才那一番话的效果。

  「你也要否认自己的所作所为吗?」

  山田将手搁在自己的胸前。

  「我怎么样都无所谓。我高中中辍,打从骨子里就是流氓,但是……」

  「山田。」惣一略微不耐烦地叫了他的名字,「你的顶头上司是谁?」

  惣一那双不容分说的眼眸使山田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是惣一少爷……」

  「你明白就好。」

  惣一微微一笑,将高脚杯里剩下的葡萄酒一饮而尽。

  ◇◆◇

  山田和路彦相约在大学宿舍后门的便利商店。一看到路彦,山田便一把揪住他的胸口将他揍飞。路彦正面撞上停靠一整排的脚踏车,跌坐脚踏车上,发出当啷的巨大声响。路过的行人见状,纷纷吓得快步通过。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便利商店的灯光透过玻璃照射在脚踏车停车场,路彦按住不小心受伤的嘴角,皱起眉头。

  「我都特地交待过你,叫你一定要拒绝了!你是白痴吗?」

  路彦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不发一语地扶起被他撞倒的脚踏车。他对山田的话无动于衷的态度,使山田更加火冒三丈。山田抓住他的肩头,让他面向自己。

  「你说话啊!」

  路彦只是垂着头,什么也没说。

  「真是莫名其妙!你的脑筋那么好,稍微思考一下也明白吧?即使你只是在打工,可是,一旦知道流氓的资金流向,你就别想全身而退,这辈子再也变不回普通人!」

  山田粗暴地扯住决定沉默到底的路彦。

  「为什么不说话!你的嘴巴是装饰品吗?」

  不管山田再怎么威胁、再怎么扯路彦的脸,路彦的嘴巴仍宛如贝壳一样紧闭。

  「你说话啊!」

  山田踹倒路彦,揪起他的胸口一再推他。路彦似乎再也无法保持沉默,这才总算正眼看向山田。

  「这和你没有关系。」

  山田的下巴几乎要掉下来了。

  「你说什么……」

  路彦回瞪山田的脸。

  「我已经决定了。总之,这和你没有关系。」

  「你决定什么?难道你打算当流氓吗?」

  「我不会当流氓。」

  「在君岛那里打工,等于要踏进这个世界。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去上大学?难道是为了当流氓吗?」

  「——喂!」

  他们的斜后方传来一个声音。山田回过头,看到一名骑着脚踏车的警察,不禁心头一惊。

  「这么晚了,你们在做什么?」

  看来年过四十的警察语调温和地问道。

  「没、没事。」

  山田的语尾不自然地上扬。

  「有人报警说你们在店门口吵架,所以我才过来看看。」

  警察走下脚踏车,打量着路彦被单方面施暴的脸。

  「你的脸受伤了。是这个男人打你的吗?」

  「是的,不过我们是朋友……」

  路彦小声回答。

  「就算是朋友,他的行为也能构成伤害罪。」

  「这点伤不要紧。」

  路彦粗暴地擦拭嘴角,然后直视山田。

  「再联络吧,信二哥,我要回去宿舍了。」

  路彦语毕便转身离开。山田想追上去,但是路彦对他大吼「不要跟过来」,使他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仍会在君岛先生那里打工……不过我不会一直做下去。」

  「喂,路彦!」

  因为话还没说完,山田想追上路彦的背影,但是被警察拦下。

  「等一下,你能跟我来一趟派出所吗?」

  他只是和路彦吵架,但是,如果被警察知道他是本桥组的组员,事情会变得很棘手。于是山田挥开警察的手,逃离现场。

  直到逃至路灯照不到的地方时,山田才总算甩掉那名警察。接着,他打电话到路彦的手机,没想到却被设为拒接来电。

  「……那个王八蛋!」

  山田将手机往水泥地用力砸去。

  ◇◆◇

  这一天有嘉藤在,所以山田不用当惣一的保镖。他和身体状况总算复原的美铃设局睽违已久的仙人跳。这一次赚到十万,似乎有点勒索太多了。不过因为这一阵子无法设局,所以成效才会这么好吧。

  回家的路上,美铃抓住良太的手,吵着要跟他们一起走,但山田对她大吼「这是我们男人的事,你先回去」,并把她赶回家。美铃撅起嘴,转过头对他吐舌头,做一个大大的鬼脸。这个女人真的很嚣张。

  山田和良太走在绵延着路边摊灯笼的高架桥下,进入他们常去的关东煮店。现在已经超过凌晨十二点,他们本来以为应该没什么客人,没想到店内仍是高朋满座。老板对他们说:「马上就要年底了,所以大家都很忙。」

  他们一边吃入味的萝卜和蒟蒻,一边喝日本酒,身体也从内部开始暖和起来。

  「大哥,有东西掉啰。」

  山田望向椅脚,发现掉的是一枝黑色原子笔。那是上个礼拜工作结束回家时惣一送给他的。前一天他弄丢原子笔,所以用在便利商店买的原子笔做记录,结果被惣一发现了。

  「看起来好像很贵耶。」

  「送你吧。」

  山田将原子笔递出去,良太拒绝道:「不用啦,我又不太写字。」

  以前惣一也买过很多东西送他,虽然山田嘴上说很困扰,但他知道那是惣一对自己的一番心意,所以其实很高兴。但是,现在惣一送东西给他,只让他觉得心情沉重。可是不用的话,惣一一定会问他:「之前送你的东西怎么不用?」

  误会冰释后,惣一对待他的态度和以前一样。他不用再打理君岛的生活,只要当惣一的保镖就好,所以空档变多。虽然日子变得比较轻松,但是无法释怀的情绪盘踞在他的心中久久不散。

  他一直认为惣一是值得自己奉献生命的男人。事实上,惣一也有相当的能力和器量。可是,他已经无法像最初一样,陶醉于惣一的男子气概并盲目地景仰对方。

  山田不在乎惣一误会自己将他的性癖泄露给君岛知道。不论外界有什么流言蜚语,只要知道自己是值得惣一信任的就够了。但是,关于路彦的事,山田无论如何都无法释怀。

  山田不懂,为什么自己都已再三拜托惣一放过路彦,他却执意要将路彦牵扯进来?自己都这么认真求他了,为什么他还是一意孤行?那明明是可以在他的一念之间改变的事啊。自己都能为他奉献生命了,为什么这么一个小小的哀求,他却不肯听进去呢……

  「如果你自认对我忠心耿耿,就贡献出所有我想要的东西。」

  顶头上司的话掠过山田的脑海。如果是他拥有的东西,他愿意将全部贡献出去。但是,只有路彦不行。再说,路彦又不是他的所有物。

  「大哥,你不是有事想跟我说吗?」

  山田对美铃说要和良太谈男人之间的事,却沉默不语,只是一味喝着酒。他将手中的日本酒一口气喝到只剩半杯。

  「……没什么事啦。」

  自从那天在便利商店的后方揍过路彦之后,路彦的手机一直打不通。每次去大厦的时候,一想到路彦有可能在十四楼,山田的心里就一阵烦乱。他曾经按过好几次门铃,但是一旦知道是他,君岛就死也不肯开门。

  山田也知道,只要在六本木的大厦入口或是大学埋伏,便能逮到路彦。只是,如果路彦又对他说「这件事和信二哥没有关系,我已经决定了」,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再次揍飞路彦。

  他不能让路彦继续这样下去,但是,惣一丝毫没有放人的打算。若是他开口央求惣一,又会惹惣一不悦。而且,这份打工是路彦自己决定开始的。

  在苦无对策之下,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用这颗差劲的脑袋再怎么想也想不出解决的办法。一思及路彦的事,只会让他的思绪变得更加混乱而心情烦躁,让他想干脆什么都不要想。

  山田忍不住低声咒骂:「可恶……对了,我问你,美铃到底是怎么回事?」

  「咦?」良太转过头来。

  「你有没有带她去医院啊?」

  「情况已经稳定下来,接下来这一、两个月应该没问题吧。」

  良太将时间切割开来的说法让山田瞬间感到一抹不安。

  「那女人真的哪里有问题吗?」

  「大哥,你没有听小路说吗?」

  一听到路彦的名字,山田的太阳穴便隐隐作痛。

  「没有。你平常有和路彦联络?」

  良太一边咀嚼关东煮的萝卜,一边说:「也不算联络啦,只是偶尔会传简讯或打电话。昨天他也有打电话给我。」

  路彦有和良太保持联络,却将他的手机设为拒接来电,这令山田不禁怒火中烧。

  「因为小路刚好打电话过来,所以我先跟他说了——美铃怀孕啰。」

  山田夹在筷子上的鱼肉山芋饼「扑通」一声落在桌上的盘子里。

  「她、她怀了谁的孩子!」

  良太闻言,可怜兮兮地说:「大哥,你这句话太过分了吧?当然是我的孩子啊。」

  「你们没有避孕吗?」

  良太不好意思地搔搔头说:「这个嘛……本来一直都有在避孕,但在夏天去海边那次,不知不觉变得很豪放,然后就没想太多了。她现在怀孕四个月,之前觉得身体不舒服时,好像是害喜的缘故。我也是前几天才听她说的。虽然有点不敢相信,不过还是很高兴呢。」

  良太的眼角愉悦地漾开。

  「美铃也说她要把孩子生下来。她预计明年六月会从大学毕业,即使挺着大肚子好像也能顺利毕业。」

  「是、是喔?」

  明明事不关己,山田却不自觉地感到焦急。虽然听到美铃要生小孩,但是他不知道自己可以给他们什么样的帮助。

  良太干劲十足地用鼻子「哼」了一声。

  「既然这样,我干脆定下心来和她结婚吧。不过,跟外国人结婚也是和一般情况一样,把结婚登记申请书交到户政事务所就行了吗?」

  「我也不知道,不然我帮你在组里问看看。」

  良太闻言,瞬间露出狐疑的表情。

  「可是,组里斡旋的是买卖户籍和假结婚,问他们没问题吧?」

  山田猛然拍一下良太的脑袋。

  「你是白痴吗?不知道正规手续要怎么假造啊!」

  「说的也是。」

  「不管怎么样,恭喜你啦。」

  良太难为情地耸耸肩说:「谢谢……现在是还无妨,不过等美铃的肚子变大,就不能再设计仙人跳吧?我和美铃商量过这件事,她说大学里有个中国人的学妹想要打工,我们明年可以考虑找那位学妹来帮忙。」

  「我是无所谓……」

  良太又点一杯啤酒,他的脸庞漾起柔和的线条。看到身旁男人幸福的侧脸,山田的心情不禁逐渐往下沉。

  「虽然现在问这些似乎没什么意义……不过,你有没有想过别让美铃做现在这份工作?」

  听山田这么问,良太回过头来苦笑着说:「怎么事到如今才说这些啊?反正又不是要她下海。如果真的有个万一,我只要冲上去把对方揍飞就行了吧?虽然被看穿的话确实不太妙,不过我们不是也很小心吗?」

  他们必须对设局仙人跳这件事负起全责。如果不幸被捕,只好接受警察关照。

  山田撑着脸颊,看着盘子里的鱼肉山芋饼。

  「……路彦开始在惣一少爷的操盘师手下打工。」

  良太闻言却没有任何回应。难道说……

  山田猛然转过头质问:「你早就知道这件事吗?」

  「啊……不是啦,那是因为……对不起。」

  良太支吾其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山田咂舌一声,又加点一杯日本酒。

  「我叫他不要蹚浑水,他却瞒着我开始打工。他并不是想混黑道,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做那种工作?不管我怎么问他,他都不肯回答。」

  「是喔……」良太喃喃回应。

  「我气得揍他一顿,结果他把我的手机和简讯设为拒接来电。妈的!我真搞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

  山田将新的一杯日本酒一饮而尽,然后将空酒杯粗暴地放回桌上。

  「既然他那么聪明,就去做普通的正经工作啊。这份打工的薪水或许很高,但是也只有现在能尝到甜头!」

  这时,小口啜饮啤酒的良太忽然开口:

  「小路……他曾经找我商量。」

  「找你商量?」

  良太点一下头。

  「他说有人找他去流氓那里打工。小路一开始好像有听你的话,拒绝掉那份打工。可是,小路担心如果他拒绝打工,会不会害你在组里难做人,所以找我商量该怎么办才好。我告诉他,如果大哥不要他做那份打工,他拒绝掉比较好。后来小路说他不会做太久,等找到时机收手,他便会辞职,然后就开始打工……」

  「你说什么!」

  山田搁在桌上的手不断颤抖。良太见状,安慰般地对他说:「最后做决定的人还是小路自己啦……」

  山田低下头,怒瞪着盘子里变得宛如腐烂尸体的鱼肉山芋饼,咬紧牙关。

  「喂,你的手机借我。」

  山田对良太伸出右手。

  「咦?大哥不是有手机吗?」

  「我刚才不是跟你说,路彦把我的电话设为拒接来电,我联络不上他吗?」

  山田抢走良太的手机,离开高架桥下的路边摊,因为每当电车经过,噪音便会让谈话中断。

  他用良太的手机打给路彦,才响五声电话就接通了。

  「你到底在想什么!」面对令人屏息的沉默,山田连忙设下防线:「你先别挂电话!」

  「……为什么你会用良太哥的手机打电话给我?」

  路彦的声音显得僵硬。

  「谁叫你不肯接我的电话!」

  「因为你会生气啊。」

  「废话!」

  山田一开口便是咆哮,吓得每个路过的人都回头看他。于是他离开大马路,走进阴暗的小巷弄里。

  「你现在马上去把打工辞掉。已经够了,你可以不用顾虑我……」

  路彦轻轻叹息一声。

  「你听良太哥说了吗?我再做一阵子就会辞职的。」

  「对方是黑道,你以为他们会这么轻易放过你吗?」

  路彦再次陷入沉默,大概是隐约察觉到自己难以全身而退吧。

  「我不是告诉过你,叫你不要做这份工作吗?而且,为什么你肯找良太商量,却什么都不告诉我?你只是学生,我在组里的立场才不会因为你拒绝打工而有任何改变!」

  由于路彦沉默不语,山田便对着手机怒吼「你说话啊」。

  「我想看看惣一先生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路彦低喃道。

  「什么?」

  「因为你对惣一先生赞誉有加,所以我想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的确很帅气又很有品味,不过他是变态吧?君岛说,惣一先生喜欢被人侵犯他的屁股。信二哥也插过他吗?」

  路彦淫靡且黏腻的声音让山田不禁浑身一颤。

  「你少说那些恶心的话!」

  「但是,你是惣一先生的手下,如果他叫你做,你不能拒绝吧!」

  路彦在电话的另一端大吼。

  「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我和惣一少爷上床啦!」

  「因为他老是买一些很贵的礼物给你啊,像是名牌包包和鞋子……你、你这样好像他的情妇。我真的很讨厌你那样子!」

  电话里的声音颤抖着,那是路彦开始哭泣前的声音。

  「惣一少爷怎么可能跟我上床!他又不是同性恋!他只对穿着阳具套的女人有感觉啦!」

  在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山田听到路彦反问「什么是阳具套」,让他的太阳穴隐隐作痛。

  「就是一种有假阳具的腰带。他让女人穿上那种腰带侵犯自己的屁股。」

  「这种事和男人不是也能做吗?」

  「我怎么知道!总之,惣一少爷喜欢被女人用那种方式侵犯。」

  路彦喃喃道:「这样太奇怪了。」

  「反正事情就是这样。你只是不懂那方面的事,其实做法有成千上百种。」

  「信二哥没有那么做吗?」

  「我怎么可能做那种事,你这个大白痴!」

  居然在争执到底有没有进入另一个男人的身体里,简直像是低级的情侣吵架,蠢死了!山田虚脱地跌坐在小巷里。不知道是不是日本酒的酒精作祟,他觉得有点晕眩。

  「总之,你现在马上辞职。」

  路彦又沉默半晌。

  「即使我想辞职,也必须看准时机。我只是在调查资金的流向,没有做出会被警察逮捕的事,也不打算做……你放心吧。」

  「不行!你介入的时间越长,自然而然会知道一些不该知道的事,到时候你想脱身也由不得你。现在我去求惣一少爷,向他保证我会监视你,不会让你把情报泄露出去。少爷应该会网开一面,所以你不要再继续打工了。」

  路彦又不发一语。

 

  「听懂了吗?」

  山田再次嘱咐,路彦这才回应:「好。」

  「请等一下。」

  惣一长大衣的衣摆在大厦的入口处翻飞,山田像一只狗似地在惣一四周走来走去。因为每一台电梯都升上楼,所以他的主人总算停下脚步。

  「我会让路彦向您发誓,他绝对不会把打工时的所见所闻透露半个字出去。我可以保证……」

  惣一总算回过头,夹杂叹息地低语:

  「够了,我以为这个话题早已经结束。」

  今天第一个会面的人因故迟来,结果影响到之后的时间,使得惣一今天的行程变得格外紧凑。回程的路上,山田也注意到惣一脸上的疲惫,但是他无法憋住心中的话。他恨不得路彦能早一秒和本桥组脱离关系。

  「我不希望那小子沾染上任何黑道的色彩。所以,求求少爷放过他,只要少爷放过他,要我做什么都行。只要是为了少爷,我愿意做任何事……」

  「你在这里叫嚷什么?」

  山田回过头,看到嘉藤朝他们走来。他听说嘉藤今天去名古屋,还以为嘉藤今晚会在名古屋过夜。

  「啊,我……」

  在山田说明事情的原委之前,电梯门打开了。惣一搭上电梯,山田连忙尾随在后,嘉藤也走进电梯。

  「路彦……不,我是在求少爷关于加纳的事。」

  山田低声说道。嘉藤细眯起眼,回应一声「哦」。

  「你是说那位机灵的小兄弟吗?他很聪明又有胆识,你的朋友真是可造之材。」

  可是,山田完全不想要这种赞美。

  「我希望能让他辞职,所以才求惣一少爷……」

  「这……」嘉藤不知该如何回应,惣一则是不假思索地宣告:「你死心吧,我不可能放走知道资金流向的人。」

  不管山田说什么,惣一的回答都是「不行」这两个字。

  「我绝对不会让他泄露半个字。我会监视他一辈子,如果他真的不小心泄露出去,我愿意以死谢罪。」

  山田的声音回荡在逐渐上升的电梯里,然后消失。他的哀求有如狗儿的远吠,惣一依然面不改色地抬头看着电梯楼层的按钮。

  「惣一少爷,您就放走那名大学生吧。」

  在一旁默默观望事情发展的嘉藤开口劝说。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得到支援的火力,山田的胸口因战友出现而鼓噪。

  「山田都已经这么说了,而且那位小兄弟如果无心干这行,辞职也是迟早的事。既然如此,趁他还涉入未深时放他走是最好的打算。」

  山田仿佛要回应嘉藤的话似地猛点头。

  「有一个小孔出现就会产生破绽。」

  「可是等他壮大又被他逃脱,只会让破绽变得更大。」

  「他不一定会逃脱。」

  两人都快说破嘴,仍是无法动摇惣一的决意。山田垂头丧气地心想,连嘉藤的游说都起不了作用吗?这时——

  「……惣一少爷,您打算让山田一直当您的跟班,随侍您左右吗?」

  惣一闻言露出疑惑的神情。

  「为什么这么问?」

  嘉藤用眼角余光瞥了山田一眼。

  「如果您有意将山田留在身边,我认为最好让加纳离开。」

  「我不懂你的意思。」惣一耸耸肩。

  蓦地,山田的手机在此时响起,是良太打来的。竟然在这么关键的时刻打电话来……山田将手机调成静音模式,但良太仍然不死心地一直打来。

  「……你的电话响了吧?」

  被惣一明言指出,山田不得已只好接起电话。

  「妈的,你要干嘛啦!」

  山田对良太怒吼的同时,电梯也已到达二十三楼,惣一先行走出电梯。若是让惣一进入住处,他的工作就结束了,这个话题也无法继续下去,因而山田将手机贴在耳旁,紧跟在惣一身后。

  「你认识一个叫良太的家伙吗?」

  电话的另一端传来陌生又嘶哑的声音。

  「……你是谁?」

  下一秒,那个嘶哑的声音开始咆哮。

  「竟然在老子的地盘上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这笔账你要怎么算,说啊!」

  最糟的事态发展因这句话而在山田脑海中展开。不过,即使猜测到发生了什么事,山田还是装傻到底。

  「莫名其妙!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少装蒜!你的同伴被杀也无所谓吗?」

  山田握住手机的手猛然一颤。对方的声音忽然变远,山田隐约听到对方说「喂,把他带过来」。

  「妈的,给我说话!」

  某个东西倒落地上的声音响起。

  「大、大哥……」

  电话另一端传来的声音让山田的背脊猛然一震。他跟良太厮混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这么嘶哑的声音。

  「对、对不起。大哥……我捅出娄子……」

  「良太,你没事吧!」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良太道歉的声音宛如回音一样逐渐变小。

  ◇◆◇

  山田被丸山会的组员叫去,来到一间位于宽阔的河川旁、建设公司作为放置建材的仓库。对方要他从A3的入口直接进去,他战战兢兢地踏入其中。仓库里大得几乎像半个球场,两旁堆满被整齐切割为五公尺长的木材,上面盖满一层灰尘。

  仓库里虽然有点灯,但还是很阴暗。山田以为没有人来,环顾四周才发现仓库的正中央好像有人。对方脸朝下倒卧在地上,虽然看不清楚对方的脸,但是从那一身再熟悉不过的运动服,山田一下子就认出那个人。

  「良太!」

  山田呼唤良太的名字,但是良太一动也不动。他定睛一看,发现殷红的斑点散落在良太四周。他想冲上前去,但是某个声音突然静静地响起:「站在那里不要动!」有人从堆积如山的木材后方走出来。

  对方有六个人。其中五个人穿着运动服和运动衫等易于活动的服装,均是战斗部队。只有最右方一名年约四十的男人穿着黑色西装,一看就知道后者是这一行人当中地位最高的人。

  山田瞪着六个人,双手握紧拳头。

  「你们对良太做了什么!」

  「那是我们的台词!他竟敢在我们的地盘上撒野!」

  战斗部队的五个人中,一名看起来最年轻、剃光头的男人向前跨一步。看到对方的脸,山田不禁「啊」了一声。他是本桥组之前的组员——早乙女。因为早乙女没有顶着那一头注册商标的金发和穿黄色的运动服,所以山田一直没有认出他。

  早乙女因为私吞贩毒的钱遭到制裁,被剁掉左手的小指,之后有一阵子山田都没有在事务所看过他,直到过完年,他才听冈野说早乙女被放逐了。

  基本上,其他组织的人收容被放逐的组员是黑道上的大忌。为了避免这种事发生,原本的组织会将放逐组员的照片附在放逐状或是电子邮件上,送到各个黑道帮派的事务所。不过,这只是一种形式,去年被A组放逐的男人今年加入B组的事时有耳闻。

  早乙女对上山田的目光,露出他空隙甚多的牙齿笑道:「好久不见。听说你现在本桥那个该死的儿子手下做事啊。我绝对不会放过那个王八蛋!在我有生之年,我一定要杀了他,将他千刀万剐,沉进东京湾里。」

  山田不发一语地回瞪早乙女。他心想,在气势上绝对不能矮对方一截,但是心脏却剧烈地鼓噪着。老实说,他非常不擅长和人打架。他的西装外套里藏着一把小刀,那是他唯一的伙伴。然而,如果对方拿出远距离攻击的武器,他就完蛋了。

  「好啦,你们先别那么激动。」

  年约四十岁的西装男走上前来。

  「这件事就和平解决吧。我们也不想和本桥组杠上,只要讨回我们该有的公道就好。」

  男人傲慢地说一声「香烟」,战斗部队的其中一人连忙跑上前来递出香烟,然后点燃烟。白烟缓缓升起。

  当山田知道良太在丸山会的地盘设局仙人跳,结果露出马脚而被逮的时候,他已率先找惣一商量过这件事。这种情况下,一个不小心就会害良太落得命丧黄泉的下场。他心想惣一那么聪明,或许能帮他想办法救出良太。

  不过,惣一听完山田拼命解释事情的原委后,只用不带感情的声音反问:「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

  「那是因为……」

  「即使知道情况,我也无能为力。」

  说完这句话,惣一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山田只能对着眼前被关上的门扉哑口无言。惣一是负责守护本桥组的金库,或许对于交涉侵犯地盘所引起的纠纷是门外汉,但良太是山田的跟班,又曾经帮忙打理过君岛的生活而与惣一有数面之缘。然而,惣一毫不在乎良太死活的言语,让山田无端感到空虚。组织是一种拟似家族的团体,这种时候不是应该要互相帮助吗?明明是同一个组织的人,竟然这么冷血、这么无情。

  嘉藤见到山田那副茫然无措的样子,便对他耳语:「找冈野商量吧。」

  山田马上联络冈野。冈野在电话里大吃一惊,然后咂舌说「这可不妙」。

  「如果对方只是把良太打个半死再丢出来,那倒还好。但是,把我们约过去谈判,恐怕是想借此要胁我们付钱吧。」

  山田也发现了丸山会的目的。

  「可是又不能放着良太不管,我也跟你一起去吧……」

  山田和冈野说到一半时,有插播电话打进来。那是丸山会打来的,他们要求山田一个人来将良太领回去。

  通常如果关系到金钱上的交涉,会由有权力做决定的高层出面,所以冈野才说要跟山田一起去。关系到金钱交易的情况,几乎不会叫一个小喽啰单枪匹马前去赴约,所以他们也摸不清对方的用意。

  冈野说「预防万一,多带一些人去吧」,不过山田还是依照对方的要求只身赴约。如果只要他被揍个半死就能平息这件事,他不在乎受点伤。他害怕的是,丸山会因为自己拖拖拉拉而等得不耐烦,在良太身上加诸更多折磨。

  身穿黑西装的中年男人愉悦地吸了两、三口烟。大概是有风从仓库的缝隙吹进来,白烟在空中晃动着。

  「你叫山田吗?听说你在当守本桥组金库的人的保镖。」

  守金库的人……他们是指惣一。

  「……那又怎么样?」

  男人微笑般地细眯双眼。

  「那个守金库的人握有洋宝社的股票吧?」

  山田一开始还听不懂男人在说什么。他在脑中不断思索「洋宝社」这三个字,猛然想起君岛和惣一曾经为了抛售洋宝社股票的时机而起过争执。

  「你装傻也没用,我们已经调查过了。他自己炒作股票是无妨,但将触手延伸到我们炒作的股票,借此大捞一笔……你们那个守金库的人脸皮未免太厚了吧?」

  男人吐出一口烟。

  「如果想要我把倒在那边的男人还给你,就把那个守金库的人手上洋宝社的股票全部交出来,这笔账便能一笔勾销。」

  男人用鞋跟将冒烟的香烟踩个粉碎,露出奸险的笑容。

  ◇◆◇

  在隔音完善的房间里,外界的声音完全隔绝。惣一私人住处的客厅夜晚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到,使惣一的叹息听起来格外大声。

  「不能用五百万了结这件事吗?」

  山田闻言,弹跳般地从沙发站起来,移动到玄关,立刻打电话给丸山会负责联络的人。他认为对方一定会答应以五百万代替股票,对方的回答却是:「不行,才那么一点钱啊。」对方嗤笑道,但是,这五百万是惣一好不容易才妥协的提议,所以山田当然不能就此让步。他开始讨价还价,这时电话换其他人接听。

  嘶哑低沉的声音传来——是那天在仓库见到的西装男。

  「我不是一开始就跟你说我要的是股票吗?你聋啦?」

  看不见身影的声音响彻山田全身。

  「你拿不出来也无所谓,不过,我们手里的这个小混混会变得怎么样,我可不敢跟你保证。」

  山田紧紧握住手机。

  「你们要对良太做什么!」

  「你只要乖乖答应我们的要求,我会把他完整无缺地还给你。不过,你可不要激怒我们啊。」

  电话被对方单方面挂断,山田对着手机萤幕低咒一声:「妈的!」他回到客厅,惣一不发一语地看着他,眼神仿佛在命令他报告交涉的结果。

  「少爷,丸山会那群人说他们不要钱……」

  山田万般痛苦地将这句话说出口。

  「跟我想的一样。」

  山田不敢抬起头。惣一都已经愿意为了他捅出娄子的跟班花五百万,他和对方的交涉却以失败收场。

  「……那就没办法了,随便他们吧。」

  惣一束手无策的言辞让山田万念俱灰。他无法再对惣一做出更多要求,更何况他大半夜跑来找惣一,惣一被迫听他说明情况已算是仁至义尽。

  即使如此……

  「我还是无法对他见死不救……」

  山田低喃道。

  「我不能不去救他,他是我的小弟,也是朋友……更是像家人一样的存在。所以,请少爷让我买您手上洋宝社的股票。」

  山田深深鞠躬。

  「我现在没有钱,但是……我会用一辈子把钱还给您。」

  只要他把股票买下来再交给对方就好。只要他付钱,惣一也不会产生任何损失。

  惣一将手肘靠在沙发的扶手上撑着脸,望向窗外,没有任何表示。接着,传进耐心等待的山田耳中的,是惣一斩钉截铁的话语:「你无法买我的股票。」

  「不,请您让我买。」

  「洋宝社的股价在丸山会的炒作下暴涨,我想差不多快到极限了。现在放弃那些股票,会让我损失两亿。」

  「咦……」

  山田不禁惊呼。两、两亿?难怪对方听到五百万时不屑地笑了。

  「两亿这个数目,即使你一辈子做牛做马,也不见得还得起。为了一个准构成员,花费两亿实在太不值得。追根究底,在别人地盘上捅娄子的是你们,这笔责任你们就自己扛吧。」

  山田一句话都无法反驳。

  「不过……」惣一继续说道,「即使我们拒绝交易,我想你的跟班应该也不至于被杀。对方知道如果他们杀死你的跟班,我们就有立场强迫他们付和解金,接着会惊动警察。若要找替死鬼去坐牢,又得花一笔钱。可是,对方要是把尸体扔进海里或山里让人找不到,谁也拿他们没辙。」

  「我就算死也会拿出钱!」

  山田抬起头说道。

  「我就算死也会拿出两亿。如果拿不出来,我会先去投保再自杀,诈领保险金。所以……所以请少爷让我买您的股票,求求您!」

  惣一不可置信地看着山田,然后冷哼一声,从沙发站起来。

  「我拒绝。」

  惣一耸耸肩,粉碎山田的最后一丝希望。

  「自己闯的祸就自己善后。」

  ◇◆◇

  窗外灰蒙蒙一片,外头正下着雨。山田焦躁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因为他一再搔头,所以头发翘得乱七八糟。他从偌大的穿衣镜里看到自己的样子落魄极了。

  他筹不出钱,对方预定联络的下午三点却一分一秒地逼近。

  被惣一拒绝后,他转而向本桥组的事务所求救。他心中暗自期待,虽然无法交出对方要求的洋宝社股票,但本桥组说不定会出面交涉,帮他救回良太。

  「抱歉!」

  可是,一开始说要和他一同前往交涉的冈野却对他低头道歉。

  「什么意思……」

  「我知道这么做很对不起良太,但是关于这件事,我们也无法再插手。抱歉。」

  「您是叫我死心吗?」

  山田用几乎要揪住冈野的气势冲上前。

  「我们不是为了这种时候而存在的家人吗?」

  重义气的冈野表情痛苦地扭曲着。

  「那家伙为了本桥组、为了组长,那么辛勤地工作。如果不是为了组长,他根本不用冒那种险去赚钱。他那么认真,您却要对他见死不救吗?」

  冈野没有回答。但从他闭眼的神情,山田知道他对于这个决定也感到很痛苦。

  「冈野大哥!」

  山田抓住冈野的肩膀摇晃,冈野的跟班立刻冲上来将他推开。

  冈野厉声制止那名跟班:「不要对他出手!」接着俯视落魄地跌坐在地的山田低喃:「我也不明白……你是不是对惣一少爷做了什么?」

  山田不明白这时候为什么会冒出惣一的名字。

  「什么意思……」

  「我在问你是不是触怒了惣一少爷!我们也想去救良太,但现在根本无能为力。这次大哥直接下达命令,禁止组里所有人干涉这件事。」

  山田的嘴巴颤抖着。连道义上的父亲……也要舍弃良太。

  「即使是准构成员,大哥也从来没有对任何纳入旗下的人见死不救。大哥不可能知道下层的动向,所以唯一的可能,是惣一少爷对大哥说了什么。」

  冈野双手握紧拳头说道。

  「我……我也很想救良太。可是大哥不准我出动部队,这叫我怎么救人?大哥的命令……我无法违背啊!」

  黑暗的斑纹在山田心中一点一滴地扩散开来。良太被组长、被本桥组抛弃了,但是他不能对良太见死不救。

  山田想要救出良太,于是打电话给惣一,希望他至少能动员组员去救人,但是电话打不通,惣一也不在大厦。虽然嘉藤的电话打通了,但他说「惣一少爷现在很忙」,不肯帮山田把电话转接给惣一。连他也被惣一舍弃了。

  山田点燃一根香烟。他无法忍受自己什么都不做,于是一大早便把所有存款提出来,却只有三十二万圆,这一点小钱根本上不了台面。虽然他一个月赚将近一百万,但是那些钱几乎都缴给本桥组,自己留下的钱所剩无几。

  「妈的!」

  山田一把抓起桌上的万圆大钞往四周撒去,可以买到任何东西的万能之神像垃圾一样散落一地。

  等对方联络的时候,如果说无法将股票交给他们,也什么都做不到时,不知道对方会做何反应?他们会不会折磨良太来耀武扬威?但是,他又不擅长和人打架,即使自己单枪匹马地冲入敌营,也救不了良太。

  这时,他的脑海中掠过一个字眼——枪。有枪的话,良太是不是就有救了呢?拿枪去恐吓对方,他们应该会吓得落荒而逃吧?

  山田紧紧抓住这一丝乍现的曙光。因为枪很难保管,他又没有使用上的需要,所以他手上没有枪。山田一个一个打电话给认识的组员,问他们有没有枪、能不能卖他,但没有人开口说「好」。平常用十万日币就能买到一把枪,但山田即使愿意用中古品两倍的价格购买,还是被冷淡地拒绝。或许是因为组长下达禁止干涉这件事的命令,组员们担心把枪卖给他会遭到池鱼之殃吧。

  距离约定的时间只剩下不到一个小时,山田手中仅有的武器,是那把从他十几岁时就一直陪伴他到现在的小刀。然而,如果对方手上有枪,只要用一颗子弹他就完蛋了。

  倘若自己的性命可以救回良太,他当然愿意牺牲自己,但是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他已经想到几乎快要发疯,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这时,来电铃声忽然响起。他直觉是惣一打来的电话,忙不迭地接起手机。

  「山田。」

  耳畔传来美铃的声音。

  「什么事?」

  「良太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仙人跳被识破的时候,良太将美铃藏在宾馆的厨房里。那间宾馆位于对方的地盘,所以通常在流氓找上门时,宾馆会乖乖将人交出去。幸好在厨房里工作的也是中国人,所以他反而帮助美铃藏身。如果被对方找到,美铃难保不会落得被轮奸的下场……一思及此,只能说美铃的运气太好了。

  「你不用担心啦。」

  其实他也束手无策,但是他只能对美铃说这句话。

  「良太不会有事吧?」

  「他没事。现在组里的大哥正在交涉,一定会救回良太。」

  美铃不停地问:「真的吗?你没骗我?」

  「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美铃在电话的另一端陷入沉默。

  「良太不会死吧?」

  美铃冷不防冒出的问题让山田一时语塞。

  「他不会死吧?」

  一再反复的言语宛如诅咒,让山田气得大吼:「他怎么可能会死!事情解决后,我再联络你。在那之前,你不准打电话给我!」

  山田挂断电话。虽然他对美铃说「良太不会死」,但是良太极有可能被杀,而自己只能跪在家里,什么也办不到。

  良太就要当父亲了。一提到小孩子即将要诞生在这个世上,良太的脸上就漾满喜悦。如果良太能获救,山田说什么都想救出良太。他不希望良太被杀,不希望良太就此死去。

  然而,本桥组这个「家庭」都已不愿意出手相救,他又该怎么救人?他们不断贡献名为「忠义」的金钱,到了关键时刻却被弃如敝屣。

  他和血浓于水的亲人断绝关系,进入黑道的世界。他一直认为,透过赐杯所缔结的「亲子」关系更为深厚。但是,现在这种情况又该做何解释?为什么自己非得在撒了一地钱的房间里空虚得直打哆嗦?

  没有人愿意帮助他,他所信赖的人不愿意帮他。既然如此,叫他该怎么做才好?谁能去救良太?

  山田垂着头,巡逻车的鸣笛声传进他的耳里。他抬起头,窗外传来的刺耳声响近得让他的心脏剧烈鼓噪,接着警笛声又逐渐远去。

  ◇◆◇

  房间里一片纯白。墙壁、床单和窗帘都是白色的,白得让人的眼睛为之刺痛。山田坐在折叠椅上,看着规律发出「噗咻、噗咻」声响的人工呼吸器。

  良太已经住院两个礼拜,但意识还没恢复,仍像木乃伊一样全身绑满绷带,靠人工呼吸器维持生命。

  即使呼唤良太,他也没有反应;每次来探望他,就只是默默地坐在椅子上。路彦曾来过医院好几次,冈野也曾来探望过良太,但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人来过。

  那一天,当他明白本桥组这个家庭不会保护良太,自己也无能为力的时候,他选择打电话报警。流氓居然向警察求救,当笑话来说又太过离奇。

  出现在作为约定地点的建材放置处的不是山田,而是便衣刑警。察觉到大事不妙的丸山会组员旋即如鸟兽散。那时,他们在被绑住的良太运动外套上点了火。良太因而全身严重灼伤,到现在连一次也没有清醒。

  丸山会有三名组员因为伤害良太而遭到逮捕。因为他们的证言,使得搜查延烧到仙人跳共犯的美铃身上,美铃也遭到逮捕,不久之后将被强制遣返中国。

  最终,良太仍保住一条命。虽然他因为想救良太而向警察求救,但他不知道这个选择究竟正不正确。或许不去救良太,良太也不会死,但也有可能被杀。所有的「或许」都没有答案。

  「……我会再来看你。」

  山田触碰良太唯一没有遭到绷带侵蚀的左手指尖,然后离开医院。他已经暗自决定,即使良太再也不会醒来,他仍会一辈子照顾良太。因为无法将良太毫发无伤地救出来,这是他起码能做到的赎罪。

  今天山田也必须当惣一的保镖。他比惣一预计出发的时刻还要早到,十一点便抵达大厦。他对惣一说有些事想和惣一商量,请惣一给他一些时间,惣一便指定十一点碰面。

  嘉藤已经早他一步到达惣一的住处,在客厅和惣一说话。他们发现山田到来就中断谈话。最近惣一的心情一直都很愉悦。

  「早安。如果你们在商量事情,我等一下再来……」

  惣一微微一笑,「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怎么?让嘉藤先离开比较好吗?」

  「不,没关系。」

  山田比较希望嘉藤在场。

  他缓缓走向两人,说:「我今天是有一件事想要请求惣一少爷。」

  「什么事?」

  惣一衬衫的袖扣似乎松了,他用单手将袖扣重新扣好。

  「请少爷让我辞去当您随从的职务。」

  惣一扣袖扣的指尖蓦然顿住。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请您让我辞去这份工作。」

  这是自从良太出事之后,他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所得出的结论。

  「你辞职后要做什么?」

  「我只是要辞去随从的工作,并不是要脱离本桥组。我跟在少爷身边时,我的小弟良太和女人联手设局仙人跳来赚钱,但是现在发生了那种事,已经没有办法靠仙人跳来赚钱,我又没有其他小弟,所以必须自己去找门路赚钱。」

  惣一将手指抵在下巴沉思。

  「既然如此,你就当我专属的保镖吧。虽然这么做很不合规矩,不过我会付你薪水。嘉藤最近变得很忙,经常需要外出。我认为只是单纯当保镖兼司机的工作应该很适合你……嘉藤,你觉得怎么样?」

  听到惣一征询自己的意思,嘉藤回答:「我认为这个方法不错。」两人自顾自地决定山田的职位,话题与山田的期望大相径庭。山田忍不住打断两人的谈话:「请听我说……对我来说,专属保镖的职位和薪水都太沉重了。」

  惣一不禁莞尔。

  「听起来或许很郑重其事,不过这和你至今的工作并没有两样……」

  「对不起。」

  山田打断惣一的话,深深鞠躬。

  「我很感谢少爷为我着想,但是……请您让我辞去这份工作。」

  山田说完这句话,现场忽然陷入一片沉默。惣一的提案明明可以消除他的烦恼,他却拒绝接受……因为金钱只是他辞职的借口。

  简单来说,山田已经不想在惣一的手下做事。

  自从惣一不肯答应让路彦辞职,山田已经对惣一心生怨怼。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惣一说路彦只是普通人,他真的不希望将路彦卷入违法的事件中,惣一却一意孤行。再加上良太的事,更让他对惣一心灰意冷。

  设局仙人跳而捅出娄子的确是他们不好,严格说来是他们自作自受。面对对方挑衅般的狮子大开口,惣一拒绝接受以亿圆为单位的损失,他虽然对此感到无奈,但也能谅解惣一的决定。

  此外,当他向惣一借钱,而且保证一定会偿还时,惣一不相信身无长物的他有能力还钱,他也能体谅惣一的心情。

  既然如此,惣一干脆不要插手这件事就好。为什么惣一偏偏要向组长进言,封住本桥组的行动?为什么要将良太弃如敝屣?流氓就是一群无法和一般社会共存的笨蛋,所以当然会捅出娄子。但是这种时候,帮派这种组织不是应该尽全力来庇护组员吗?

  惣一不会保护他真正珍惜的人。不仅不会保护,甚至还害他珍惜的人身陷危机。他无法信任这样的顶头上司,但主从关系应该建立在信赖关系上。既然他已经无法信任惣一,自然也不可能赴汤蹈火地保护对方。

  「你有什么不满?」

  惣一的语调温度骤变。山田总不能说,他最不满的就是惣一。惣一穿的高级西装、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型、举手投足间的高雅、语调……之前这一切都让他觉得很帅气。然而,一旦用尊敬粉饰、建立起的幻想粉碎后,惣一的存在只让他觉得碍眼,连惣一无时无刻都会擦的香水也让他觉得刺鼻。他再也受不了了。若要他继续追随惣一,他也不是做不到,只是,他不想用这样的心态跟在惣一身边。

  「我这个人很笨手笨脚……」

  「你个人的资质和现在的话题无关。」

  山田本来想岔开话题,却被惣一敏锐地直指问题的核心。

  「你知道太多关于我的事,我不能放你走。」

  「我不会对任何人提起。」

  「我无法信任你。」

  山田说要借两亿圆时,惣一也说过同样的话。每次听到这句话,都让他感到无端空虚。他从来没有欺骗过惣一,连一次也没有,惣一却一再说自己不信任山田。

  「你在恨我不肯救你的跟班吗?」

  惣一笃定的话语让山田的喉头一紧。

  「并不是少爷想的那样。」

  「那又是为什么?」

  「……我、我不能说。真的很对不起,请让我辞职。」

  针对辞职这件事,山田丝毫不肯让步。面对深深鞠躬的山田,惣一什么也没说。结果是嘉藤打破这股沉闷灰暗的沉默。

  「你就让他辞职吧。」

  山田抬起一直低垂的头。

  「让心生去意的人心不在焉地继续当保镖,难保不会发生意外。」

  嘉藤瞥了山田一眼,他的目光并不如语调那般冰冷。山田觉得嘉藤似乎能体谅他的心意。

  「不行,我不能放山田走。」

  惣一一口回绝嘉藤的提议。

  「把一只无法融入的猫豢养在身边,它不仅帮不上忙,甚至有可能碍手碍脚。」

  惣一闻言,眉头越皱越紧,露出一副无法释怀的表情。这时嘉藤提议:「差不多该出发了,这件事之后再谈吧。」惣一却悻悻然地说:「把约会推掉。」

  「要拒绝对方吗?」

  嘉藤的脸上浮现疑惑的表情。

  「联络对方,取消午餐会议。」

  「可是,这是年初的……」

  「快去!」

  惣一厉声斥喝,嘉藤这才拿着手机离开。至今曾有过对方临时取消会议的情况,但这是惣一第一次主动取消会议,而且还不是为了急事,只是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

  现场只剩下惣一和山田两人,山田尴尬得忍不住开口说:「对不起,我知道少爷对我百般照顾,我却以这种方式回报少爷,真的很对不起。」

  惣一没有回应。

  不一会儿嘉藤回来了,他对惣一报告:「我已经通知对方今天的午餐会议取消。」

  「去仓库把那个拿过来。」

  惣一紧接着下令,嘉藤反问:「要拿……那个吗?」

  「快去拿过来!」

  嘉藤在惣一的怒斥下,再次离开客厅。五分钟后嘉藤回来了,手上多出一台小型电脑。电脑被放在桌子上,除了样式老旧一点之外,并没有任何奇特的地方。山田不明白惣一为什么要特地叫嘉藤将电脑拿过来。

  「你想走,我就让你走。」

  惣一这时一反不容置喙的坚决态度,独裁的君主爽快地让步。

  「……不过,你必须为我做最后一份工作。」

  「我什么都愿意做,请您尽管吩咐。」

  虽然山田已经无法再尊敬惣一,但是惣一毕竟对他百般器重,所以他想在最后为惣一尽一份心力。

  听到山田的回答,惣一细眯起眼露出微笑。

  「把电脑的盖子打开。」

  山田依言将电脑拉近自己,因为那是一台小型电脑,所以重量很轻。

  可是,打开盖子的山田发现里面的「那个」时,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小型的笔记型电脑里既没有萤幕,也没有键盘,精密的零件全被拆除,空荡荡的空间里装了一把黑色的手枪和将近二十发的子弹。

  「我本来想委托中国的杀手,现在这个麻烦可以省下来了。」

  惣一缓缓向后靠在沙发的椅背上。

  「你用那把枪去杀死君岛那只肥猪。」

  低沉冷酷的声音震动着山田的鼓膜。

  ◇◆◇

  大概是还在放寒假的缘故,几个看起来像是小学生的孩子在河岸上踢足球玩耍。山田坐在河堤上,驼着背凝视颜色晦暗的河面。起风之后,颜色令人郁闷的土黄色杂草发出「沙沙」的干燥声响。

  山田的右手下方有一台小型的笔记型电脑,没有人会料到里面是一把手枪。他将用这把手枪杀死君岛。

  虽然他做过不少犯法的事,但是从来没有杀过人。

  惣一的言语掠过他的脑海。

  「你知道太多我的事情。只有你掌握我的弱点,你不觉得很不公平吗?所以你也必须提供你的弱点给我。反正我持有的炒作股几乎都已卖掉,那家伙对我来说已经毫无用处。」

  由于君岛利用流氓来中饱私囊,所以山田原本就不认为君岛在任务结束之后,惣一会放过他。只是……山田万万没想到暗中除掉君岛的工作会落在自己身上。

  连笨蛋都知道杀人是犯罪的行为。但是,流氓活在一个和社会常识脱节的世界里。如果身为再生父母的组长叫他杀人,他也不能不杀。即使从世人的眼光来看是错误的行为,但只要和组长之间存在信赖关系,「杀人」的正当性就能成立……理论上应当是如此。可是,他已经无法再信任惣一。他知道惣一器宇非凡,但是他无法尊敬惣一。

  杀害君岛是惣一的希望。杀手找任何人都行,如果想要省事,也可以委托中国人,但惣一为了恶整他而命令他下手。这是惣一对心生去意的跟班所做的制裁。这笔不是基于道义与情理的交易,在世人的常识和流氓的常识里都行不通。他没有办法提出任何借口,就只是个杀人犯。

  山田将低垂的前额抵在膝头上。他不想杀人、不想杀人,他真的不想杀人。但是不杀人,他便无法获得自由。

  不然,干脆把盒子扔进河里吧?然后对惣一说他不小心弄丢了……想到这里,山田不禁发出「哈」的一声嗤笑自己。那种幼稚的行为怎么可能骗得过惣一?惣一只会斥责他一顿,再给他一把新的凶器。

  山田一直坐到连指尖都变得冰冷,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太阳已经西斜,之前还在河岸上玩耍的小朋友全都跑得不见踪影。

  要不要找人商量呢?山田的脑中霎时浮现冈野的脸。但是,他觉得冈野只会对他说:「你也只能干了。」那是组长儿子的命令,不容违抗。而且,说不定惣一早已在背后下令要冈野杀了他。路彦的脸也掠过山田的心头,但那小子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他不想将路彦卷进来。所以,他无法对信任的人开口。

  他必须自己做决定,却迟迟无法下定决心,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

  山田恍惚地想像今后的自己。他杀死君岛之后,如果逃不过警察的追缉,他就会去坐牢,大概必须服刑十年吧。出狱的时候,他已经几岁了呢?山田不愿想像。到时候,上了年纪的他所剩下的,只有坐过牢的前科,以及不会被任何人称许慰劳、豪迈虚掷的十年。

  蓦地,一道曙光射入他沉郁的心中。山田跑向地下铁的车站,跳上电车——还有良太,他还有良太。

  山田搭了十分钟左右的电车,在离医院最近的车站下车。他仰望着巍然耸立的白色建筑物。要杀君岛很简单,但是他杀人的事若被发现而去坐牢,那谁来照顾良太?美铃已经被强制遣返中国,这样一来,谁来照顾那个和自己一样孑然一身、倒楣透顶的男人?所以,他不能去杀君岛,不能铤而走险,不能留下那个可怜的男人孤伶伶一个人。

  山田来到良太病房前的时候,听到说话声从门内传来。他以为是护士,所以没有敲门就进去病房,但病房里是一名年近五十、身材枯瘦的中年妇人。她将夹杂白发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身上穿着起毛球的水蓝色毛衣,瘦得有如皮包骨,眼角长满皱纹。

  妇人和山田的目光对上,便从椅子站起来,仿佛要蜷起身子似地向山田行礼致意。山田也随即点头回礼。

  「……初次见面,请问你是哪位?」

  妇人畏怯地问,山田心中暗道「我才想问你是什么人咧」,不过还是回答妇人的疑问:「我是他的朋友。」

  「不好意思,还麻烦你来看他。我是良太的母亲。」

  山田忍不住倒抽一口气。这个妇人和丈夫共谋,为了诈领保险金而杀害良太同学的父亲。他们夫妻俩应该是一起去坐牢,现在却出现在山田眼前,大概是因刑期服满而被释放了吧。良太曾经说过,即使他的父母从牢里出来,他也不想再见他们、不想和他们扯上任何关系。

  妇人拿来被放在病房角落的折叠椅,殷勤地摆好后对山田说:「请坐。」因为一直站着说话也不太妥当,于是山田说声「谢谢」之后坐在折叠椅上。

  「小良,你朋友来看你啰,真是太好了。」

  妇人仿佛在哄小孩般说着,但是良太没有回应,只有人工呼吸器规律的「呼咻」声一再响起。一滴泪冷不防落在床单上,妇人从布袋中拿出手帕,按住眼角。

  「……啊,不好意思。」

  妇人吸一下鼻子。

  「我已经好一阵子没有和这孩子见面。听人家说了这孩子的近况,才匆匆忙忙赶过来,没想到竟然看见他变成这样……」

  山田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名曾经杀人谋财的妇人。人不会这么轻易改变,世界上多得是字典里没有「反省」两字的人。这个女人也有可能趁着儿子失去意识时帮他投保,再以此诈领保险金。

  妇人叹一口气说:「不过,如果现在不是这种情况,他大概也不肯见我吧……因为我不是一个好母亲。」

  妇人轻轻触碰良太唯一没有被绷带包起来的指尖。她的手指贴满OK绷,到处有着红色的伤口。注意到山田的目光,妇人苦笑着握住指尖。

  「我的手很难看吧?因为我在做清洗东西的工作,所以两手都是伤口……」

  「啊,你别在意。」

  山田怕自己的目光太露骨,于是看向窗户。窗外响起寒风干燥的吹拂声。

  「……我必须努力。」

  妇人仿佛在说服自己一样喃喃说道。

  「我必须更努力一点才行。这孩子的父亲已经死了,他的亲人只剩下我一人,只剩下我这个母亲……」

  妇人用布满红色伤口的手指再次触碰儿子,凝视着那张没有任何反应的脸。

  「对不对,小良?等你好起来之后,我们去迪士尼乐园玩吧?你之前不是一直说想要去吗?不过,你应该不想跟妈妈去吧,毕竟你都二十二岁了。」

  山田从椅子上站起身,妇人抬起头来。

  「……我、我先走了……再见。」

  山田飞也似地奔出病房。来到户外后,在刺骨寒风的吹拂下,悲伤、寂寥、绝望的情绪不由自主地变得越来越强烈。

  他觉得那个母亲不会借由良太来诈领保险金。照料失去意识的儿子,已经是她现在活下去的意义。即使没有他,良太还有那位母亲。当母亲的……应该会守护儿子吧。

  虽然不是她,山田却轻易地明白妇人的心情,因为他也有着和妇人相似的想法——因为他想以可怜的良太为理由,以背负良太的后半辈子为借口,逃避自己不得不杀人的现实。

  他已经无处可逃了。

  电车喀哒喀哒地颠簸行进。倏地,坐在对面的小孩子兴奋地大叫「下雪了」,他也从车窗看到斜斜落下的雪。

  山田冷不防想起死在庭院里的父亲——父亲抱着酒瓶,宛如沉睡般死去。这令他全身汗毛直竖,忽然觉得很想吐。

  山田在下一站跳下电车,冲进厕所里猛吐一番。冒然浮现的雪之记忆,夹杂在呕吐物的气味里。好冰、好冰……父亲变得好冰。父亲不是自己杀的,而是喝醉酒被冻死。他死得好,早该死了,反正他活着也是人渣。他总是对每个人、每件事暴跳如雷,一副痛苦万分的样子。既然如此,父亲还不如一死。

  当啷一声,山田的耳边忽然响起这个声音,是那台电脑掉在地上发出来的。盖子被打开,他不是第一次看到黑亮的手枪和子弹,却浑身打起哆嗦。

  山田将它捡起来,想要盖上盖子,但似乎因为摔坏而盖不起来。他拿出手枪和子弹,用颤抖的手将子弹装进弹匣,并将剩下的子弹放进口袋,手枪则是插在腰侧的皮带里。

  他走出厕所时,雪已经停了。太阳已然西下,虽然还不到六点,但是四周已经暗得有如黑夜。山田走到月台,坐在长椅上拿出手机打电话。

  「信二哥?」

  他听到路彦的声音。

  「你怎么了吗?」

  山田垂着头回答:「没什么。」

  「你现在哪里?」

  「在哪里都没差吧?别问了,你随便跟我说些话。」

  「即使叫我随便说话,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啊……你今晚想吃什么?」

  路彦窘迫的声音很有趣,山田忍不住哈哈大笑。这时正巧有电车进站,一辆特快车疾驶而过,使他听不见电话的声音。

  直到电车越行越远,路彦才问:「你在车站吗?」

  「我今晚不回去吃饭,你今天不要去我家。」

  山田直接将手机关机。

  ◇◆◇

  已经没有时间了,惣一命令他杀死君岛的期限是「今天之内」。于是山田回到六本木,打电话给嘉藤。

  「我现在大厦前面,您能不能帮我随便找个理由把君岛那混账骗出来?」

  山田从马路的另一边仰望高耸的大厦。

  「要在房间里杀他也不是不行,但他如果知道是我就不会开门,所以我想在外头比较容易下手。」

  嘉藤沉默半晌。

  「要让君岛出去是很简单……但是,山田,这么做你真的无所谓吗?」

  嘉藤的声音充满告诫。

  「现在我还能帮你说情,你要不要回到惣一少爷底下做事?」

  山田的心情有些动摇。

  「惣一少爷很聪明,只是还不熟悉用人的方法。他真的很中意你,而且……」

  嘉藤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忽然噤声,山田再怎么等也等不到接下来的话语。

  他紧紧握住手机,闭上眼睛。

  「不可能了。」

  山田低声说道。

  「就算我回去,惣一少爷也不会改变。他只会觉得,一只曾经无理取闹的杂种狗又回到他身边而已。」

  「这……」

  「惣一少爷很聪明,对吧?既聪明又不觉得自己有错的人,怎么可能改变?所以,我已经无法再追随他。」

  电话的另一端传来嘉藤的叹息。

  「我知道了……我会让君岛在十五分钟之内外出。」

  嘉藤说完这句话便挂断电话。杀人的任务展开倒数计时,山田的喉咙变得干渴,但不可思议的是,他不想喝任何东西。

  等君岛走出大厦就射杀他。只要瞄准他的头,应该能一枪毙命。

  山田观望左右来车,横越马路后躲在自动贩卖机的阴影里。

  若要瞄准头部,目标相当小。曾有人说过,近距离狙杀的成功率比较高。等枪声响起,君岛一死周围就会掀起骚动。但警察就算来得再快,也需要五分钟的时间。一般人不会去追逐手持枪械的男人,五分钟的时间足以让他搭上电车。只要一再转车,便能甩掉追缉他的人。

  山田将手放在侧腹的皮带上,不停触摸着。来此之前,他已确认过好几次手枪里的子弹。

  他已经做好所有的事前准备,也请嘉藤帮忙诱骗君岛出门,但是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他仍在犹豫。他不想杀人。虽然他厌恶君岛到想吐的地步,也不仅一次希望君岛去死,不过,这只是一般人偶尔会怀抱的情绪,一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现在他必须面对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如果不杀死君岛,他就无法获得自由。

  那只秃头肥猪不能自己在房间里暴毙吗?不能被其他人杀死吗?除了他之外,不管谁去杀死君岛都可以。

  山田低下头,满脑子想着杀死君岛的事令他痛苦万分。他忽然想起,嘉藤在电话里曾经欲言又止,到底是有什么话没有说出口?

  这时,一道人影掠过大厦的入口,山田心中暗自希望他自行暴毙的男人悠哉地走出来。山田的心脏鼓噪得有如撞着早钟,「扑通扑通」跳动得几乎让他感到疼痛。

  君岛往山田所在的自动贩卖机的反方向走去。山田和他保持约莫十公尺的距离,尾随在他身后。君岛肥满的身上穿着仿佛要强调臃肿身材般的白色羽绒外套,有如一颗肉包子。

  君岛走到高架桥下,一辆电车正好驶过。这样一来枪声可以被盖过,现在或许是大好时机。但是山田的指尖在发抖,无法拔出插在侧腹的手枪。

  现在明明很冷,他的额头上却浮现一层薄汗,腋下和掌心都已经湿透。山田仿佛影子一样,只是静静地尾随在君岛身后。

  君岛进入大西电器行里,手里拿着USB随身碟和电池到柜台结账。君岛站着不动,背后又毫无防备,现在或许是下手的大好时机。但是店里的人太多,山田想在安静一点的地方下手,所以还是没有了断君岛的生命。

  离开电器行后,君岛走向来时的道路回去,又经过那座高架桥下。这里是山田最后的机会,不趁现在下手,等君岛回到大厦,他就不可能在今天内杀死君岛。

  山田瞪着那个宛如肉包的背影。君岛明知炒作股票是违法的行为还是当了操盘师,甚至利用流氓来中饱私囊,这种人根本死不足惜。

  山田拔出插在侧腹的手枪,加快脚步,一口气缩短原本相距的二十公尺。

  君岛走进高架桥下,对向没有人往这里走来。山田的全身仿佛都化成心脏一般剧烈鼓动着,同时伸手抓住君岛的肩膀。

  君岛回过头,一脸疑惑地细眯起眼。

  「你……」

  山田抓住君岛的肩头,打算把他扯进路旁,但君岛肥胖的身体扭动抵抗着。山田继续粗暴地拉扯他,令他不小心绊到脚,向后摔个四脚朝天。

  山田将枪口抵在一屁股跌坐在地的君岛额头上,但是他的手臂……他的指尖颤抖得无法扣下扳机。君岛似乎察觉到自己的处境,宛如临死前的公鸡般发出刺耳的哀号:「噫!求、求求你,放、放过我……」

  肥猪的双眼流下眼泪。

  「我、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什么都做,求求你放过我,放过我……」

  看到肥猪哭得泪湿的双眼,山田忽然丧失杀意。

  「饶了我,饶了我,求求你饶了我……」

  君岛的表情真是惨不忍睹。山田闭上眼,扣下扳机,但只发出「喀嚓」的声响,子弹并没有射出,因为他忘记解除安全装置。

  忽然响起一阵水声。山田朝声音望去,看到君岛胯下的水渍越来越大,最后在人行道上形成一片黑色的痕迹。看着尿失禁的君岛,山田不觉得他丢脸,反而对他涌起一股怜悯之情,觉得这只肥猪既悲惨又可怜。

  「妈妈、妈妈,救我!」

  山田解除安全装置,再次扣下扳机。钝重的枪声响彻四周,火药味宛如刚放完烟火一般弥漫开来。

  「快逃!」

  君岛的小便渗入柏油地面,射入其中的子弹冒起硝烟。山田对瞪大双眼、嘴唇不断颤动的肥猪低声说道。

  「你快逃,不要再回去大厦,也不要去报警。不要以为牢里很安全,本桥组的人无所不在……你要拼命逃!」

  山田将手枪插回侧腹后拔腿就跑,他从附近的地下铁车站搭上电车,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他的周围是穿着运动服的学生、中年上班族、把弄手机的年轻女性……看着他们,思及刚才自己所处的精神极限状态,山田便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山田虚脱地蹲坐在地。他没有杀死君岛,不仅没有杀死他,甚至还放走他。他大可以不用管君岛的死活,但是他无法痛下杀手。只要他没有杀死君岛,之后君岛是死是活都不关他的事。

  「请问……你没事吧?」

  有人上前关心。山田知道对方是一番好意,但现在只让他觉得多管闲事。他无视对方,想要站起来的时候,侧腹的手枪忽然掉落。

  山田慌乱地捡起手枪,接着抬起头,看到出声关心他的女子倒抽一口气,脸色一片惨白。他走到下一个车厢,再走去下一个车厢,然后在下一站下车,冲进停靠在对面月台的电车。

  发现似乎没有人在追自己,让山田稍微安下一颗七上八下的心。他不知道今后该何去何从。他不仅没有杀死君岛,甚至还放走对方,之后应该会被制裁。制裁的方式不可能只要他剁一、两根手指头,大概会被杀吧。

  他叫君岛快逃命,但是他自己也必须逃亡不可。为了不被杀,他必须逃亡,所以需要代步工具。他有一辆从乡下开来东京的爱车,每个月光是付停车费,却没有开过几次。

  山田在大久保站下车。他在车站与公寓之间的月租停车场探看,发现有人行踪鬼祟地在他的车附近。发现对方是本桥组的人后,他步步后退,躲在民宅的围墙下。

  年纪比山田还要小的组员在他的爱车四周绕一圈之后,快步离开停车场。直到看不见那名组员的背影,山田才走近自己的车。不过,他马上发现自己的车被动过手脚,车身低得不自然——对方戳破车子的轮胎,轮胎完全泄了气。

  山田心里涌起惧意。组里夺走他的代步工具,亦即封住他的逃生之路。惣一一定已经知道他没有杀死君岛的事,但是距离放走君岛还不到二十分钟,惣一如何得知他放走君岛?难道是君岛被本桥组的人逮到,然后一五一十地供出是山田放过他吗?或者,惣一在某处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如果连停车场都有人来动手脚,那么一定也有人埋伏在他的住处,所以山田直接回到车站、搭上电车。

  山田垂着头站在车门旁。他好害怕,电车上上下下的人群中,说不定有本桥组的人。如果他被一枪毙命或许还比较好,以前曾有一名敌对组的组员被凌虐三天。那个男人手脚的指甲和牙齿全被拔光,山田也不知道男人最后的下场是什么,不过他觉得应该是死了。

  山田隔着西装外套,一再抚摸插在侧腹的手枪。虽然他手中握有最强的武器,但是他其实很软弱。因为太过软弱,所以他才要逃命。

  他从屁股的口袋拿出钱包,用颤抖的手计算里面的钱。钱包里只有一千八百圆。不要去大车站比较好,因为本桥组的人可能埋伏在那里。可是只凭一千八百圆这么一点钱,他能去哪里?

  山田在下一站下车,转乘开往西方的电车。

  ◇◆◇

  终点站很小,车站的建筑也很老旧。现在已经超过晚上十点,户外的冷风仿佛要刺伤脸颊般寒冷。

  他身上只剩下一千三百圆,没有办法住旅馆,只能露宿野外。不过他不在乎,因为一旦在某处下榻就会留下记录。他不认为追兵会追到这么偏僻的地方,但是没有人知道这个业界在哪里、和什么有关联,总之小心驶得万年船。

  他的精神一直处于紧绷状态,所以现在只觉得筋疲力竭,想找个地方休息。在闹街的时候,有不少人在屋檐下、车站中或是地下道的地板上铺一层纸箱,席地而眠。可是,在这个到处都是民宅的住宅区,他连一个流浪汉也没看到。

  山田想寻找公园,走着走着发现道路是下坡道。海潮的味道越来越近,不知不觉间,四周豁然开朗,他竟然走到海边。虽然知道天气很冷,他还是来到沙滩上。他将大衣的衣领立起来,寒风在他的耳畔形成小小的螺旋。

  他想起好几年前的夏天,他和路彦、良太三个人一起放烟火的事,那时候真的很愉快。但现在是冬天,又只有他孤伶伶一个人。某种情绪猛然涌上心头,眼泪不由自主地流落。但是现在不会有人问他「你怎么了」,也没有人来安慰他。

  直到指尖冻得失去知觉,他觉得自己几乎就要冻死,山田才离开海滩。这时他忽然想要小便,四处寻找阴暗处时,偶然来到一间门口随意停放七、八辆老旧汽车,看似汽车修理厂的建筑物附近。他在暗处小便完后打量四周,发现修车厂的后方停放数十辆破旧得让人觉得零件也没办法取下来再利用的汽车。

  其中有一辆厢型车的车窗破裂,驾驶座的门也没有关上,于是山田坐上厢型车,在后座的沙发上蜷缩起身体。感觉还不错,只是寒风会从缝隙渗入,让他觉得有点冷。而且一直躺着不动,寒意会越来越强,最后山田再也受不了而下车。他捡来一块薄铁板,用附近的废材压住铁板、挡住车窗。这么一来,寒风便不会灌进来,车内变得舒适许多。

  山田用大衣包住自己,像猫咪一样缩成一团。沙发上有一层灰尘,又充满土臭味。这让他忽然想起,以前自己曾经惹父亲生气,结果只能睡在玄关。那一天也很冷,这时候的沙发和那时候的玄关水泥地有着同样的土臭味。

  那时候,他一直觉得因为自己还是小孩子、什么都做不到,所以才会受到那样的对待。可是,没想到现在都已长大成人,结果还是一样。即使身体已经变魁梧、什么都做得到,他还是像个流浪汉一样,在充满土臭味的地方蜷缩着身体。

  小时候,他一直认为父亲是个无药可救的人。父亲会酗酒、打人、吵架,连女人和小孩也殴打,但父亲不是流氓,也没有想过要杀人。

  「哈哈、哈哈……」

  山田的鼻子发出干笑声。现在仔细想想,自己已经变成比那时候的父亲还要十恶不赦的坏蛋吧。

  今后他该怎么办才好?今天可以先这样度过一晚,可是明天呢?后天呢?或许他可以逃到别的地方,隐姓埋名继续活下去……但思考至此,山田猛然坐起身——他把路彦留在惣一手上了。路彦说不定因为他的逃亡,现正处于非常不利的立场。路彦该不会代替他被本桥组凌虐吧?一思及此,山田不禁全身汗毛直竖。

  ……他还是回去好了,他必须回去才行。路彦只是普通人,又很怯弱,老二只是被他用力握住,就会哭着说「很痛」,这样的路彦不可能承受得了那些凌虐。光是想像路彦哭叫的样子,他的心就痛得有如被人刺剐。

  山田想要跳下厢型车,但将手搭在门把上时又顿住不动。即使回到本桥组,等着他的也是凌虐。他正是不想被凌虐才逃来这种地方。

  山田忽然想起投靠丸山会、兴奋剂中毒的早乙女。早乙女的手指因为惣一的一句话而被剁掉,当场被拿去喂鱼。那场在他面前执行、冷酷无情的制裁……掉落的手指,以及争食手指的鲤鱼……他一定会被杀。但是,即使变成鲤鱼的食物,他还是无法放着路彦不管。

  要带路彦逃亡吗?山田想到这里,不禁发出「哈」的一声嗤笑自己。路彦还是学生,而且有自己的人生。山田无法因为自己捅出娄子,就叫路彦退学,抛下一切和他一起亡命天涯。

  如果他不付出代价,惣一一定不会放过他。那么,要在被凌虐至死之前先自我了断吗?只要他死去,本桥组就不会将魔掌伸向路彦吧?

  该怎么死才好呢……想到这里,山田忽然想起那个东西的存在。他拔出插在侧腹的手枪。因为他一直将手枪揣在身上,所以枪只温热得有如生物。

  山田解除安全装置。以前他曾在国外影集上看过,只要把枪含在嘴里、扣下扳机,他就会死,痛苦和难受也只有一瞬间。

  山田将温热的手枪含在嘴里,这种感觉好像在口淫。一想到路彦的分身也是这么小,他忍不住笑出来,牙齿撞击在枪身上。他从口中拔出枪,即使在黑暗中,他也可以看到唾液从枪口牵引出一条丝线。

  笑声变得断断续续,最后只剩下无尽的空虚。自己距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事到如今,山田不禁思考起自己的人生究竟是什么?在父亲的殴打下长大、变成流氓、捅出娄子,最后在这辆废弃的车里结束一生……一切真的就这样结束了吗?他的人生就这样结束吗?这是他最后的生命吗?不要、不要,他不要这样。他现在非常能体会君岛被他拿枪抵住头时,哭着向他求饶、吓到尿失禁的心情。死亡让人恐惧,令人害怕得想哭。虽然他是无药可救的人渣,但他还是想活下去。

  然而,他不得不死。只要他不死,这件事就不会落幕;只要他一死,这件事便能圆满收场,一定能就此结束……

  别说了,快开枪吧。贪生怕死的,一点也不像个男人。要死就死个痛快啊!死得像个无药可救的流氓,正如他所愿。快死、快死,快去死啊……

  尽管山田在心里一再唆使自己,他的手指仍是一动也不动。

  「哈哈!」

  山田笑了。他迟迟不扣下扳机,就是因为他还不想死。他讨厌痛,也讨厌这种悲惨的感觉。

  他忽然很想听声音,想要在死前听听路彦的声音。他用左手拿出手机、打开电源后,看到有好几通留言,不禁心头一惊。

  他从最新的留言开始听起,发现是本桥组里认识的人打来的。

  「听说你偷走枪,现在逃亡?不过,别以为你逃得了一辈子。快出来,只要你出来,我会去帮你说情。」

  「山田,我要杀了你!」

  「快回来!现在乖乖听话,只要断一、两根手指就没事。」

  「即使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把你找出来,剖开你的脑袋!」

  全都是本桥组的人对自己怀柔、威胁的声音。惣一利用本桥组的人在找他,一定不会错的。

  山田并未仔细看未接来电的记录,便将之一一删除。这些就是他一直以来认为是家人的人。

  「……救我。」

  谁来救他?快救他啊!他不想死,不想被凌虐,也讨厌寒冷、讨厌孤单,他讨厌这种悲惨的感觉。

  或许因为他是这样的人,所以才会死吧?山田忽然发现这个现实。因为他是如此无药可救,所以才会死。他注定要死。

  山田用震颤的手拨打电话。

  「信二哥!」

  电话才响一声,路彦便接起来。

  「你在做什么?」

  山田拼命压抑颤抖的声音。

  「你还问我在做什么!你到底做了什么?本桥组的人都已经找上我,问我认不认识山田,太诡异了!」

  「哦,你别在意啦。」

  「我怎么可能不在意!我当然会在意啊!」

  山田将手机稍微拿远一些。

  「你不要叫那么大声啦,我的鼓膜都快破了。别再大吼大叫,让我听听你舒爽的声音吧。」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你在宿舍里吗?」

  「对啊。」

  「把内裤脱下来,自己玩弄你的老二,让我听你淫乱的声音。」

  「我不要!」

  「少啰嗦,快照我说的去做,不然我要去抱女人啰。即使我把老二捅进女人的身体里,你也无所谓吗?」

  路彦低声道:「你真是不可理喻……」

  「少废话,快照我说的去做!」

  沉默持续着。半晌之后,咕滋咕滋的黏稠声打破沉默。

  「啊……嗯……」

  山田听见从远处传来的喘息声,让他想起路彦的裸体。不过,虽然他感到兴奋,那里却无法勃起。

  「……你听得到声音吗?」

  路彦的声音变近。

  「你那淫乱的声音,我听得很清楚。你的老二明明那么小,积的量却很多耶。」

  「我觉得我的大小很普通。」

  「再让我多听一些,不然我射不出来。」

  咕滋咕滋的声音越来越大,路彦的喘息也越来越激烈,不一会儿他听到路彦「嗯」了一声,发出达到高潮的呻吟。

  最后能听到路彦发出那种声音,这样就够了吧?山田想挂断电话,指尖却按不下去。如果可以,他还想亲吻路彦,但这根本是天方夜谭。有人找上路彦,表示路彦的宿舍也被人监视,所以他不能去见路彦。

  「你射了吗?」

  路彦露骨的少根筋发问,让山田连肩膀都为之虚脱无力。

  「你不要说那种没有情调的话!」

  「你不是想要手淫才打电话给我吗?你现在哪里?在做什么?」

  山田当然不可能回答路彦,自己现在海边附近的废弃汽车里,正打算寻死。他无法回答,但也无法挂断电话,说什么都不想挂断电话。他将手插进头发里,粗暴地搔弄着。

  「……我想我应该喜欢你。」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路彦却给他一个不可爱的回应:「我知道啊。」

  「虽然你这小子很嚣张,身上还有老二,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毕竟你不是女人。即使如此,我还是……」

  「我也喜欢你喔。」

  山田的背脊一震。

  「虽然你的个性很随便、不负责任,又爱说谎。」

  「妈的,根本没有一句话是在称赞我啊!」

  「因为你根本没有地方值得称赞嘛。虽然如此我还是喜欢你,所以我也认了。」

  山田用手覆住脸,像眼泪一样温热的东西不断涌出。他不想被路彦知道自己在哭,于是用手捂住嘴,忍住呜咽声,温热的泪珠随着他的动作流到手背上。

  山田一直认为,当流氓才是他这辈子的生存之道,所以他为组长赴汤蹈火、为惣一卖命。然而,他们之间的关系却轻薄得一吹即飞……模糊不定,脆弱得惊人。

  只要有路彦在,或许他就能撑下去。哪怕天底下只有一个人也好……只要有这么一个人说喜欢他、需要他,他就能拼命活下去。

  「信二哥?」

  「我真是个人渣。」

  「……你在胡说什么?」

  一阵漫长的沉默之后,路彦忽然问:

  「信二哥,你在哭吗?」

  「……救我。」

  他还来不及思考,言语便已脱口而出。

  「救我……救我……救我,路彦。」

  山田在充满尘土臭味的废弃汽车里,不断重复说着这句话。

  ◇◆◇

  翌日早晨,山田搭电车来到位于町田的车站。他在便利商店买了罐装咖啡和肉包,在内用区用餐,身上的钱只剩下不到一千圆。

  昨晚他在废弃汽车里度过一夜。本来还担心会不会因为太冷而感冒,早上起来却意外没事。

  他将事情的始末一五一十地告诉路彦:他想辞去在惣一手下的工作,惣一就要求他杀死君岛。结果他下不了手,甚至还放走君岛,最后连他自己都变成本桥组追缉的对象。

  路彦默默地听他说明,然后冷静地下判断:「信二哥,我想你还是离开东京一阵子比较好。」

  「我手上没有钱,组里的人又守在我家,我不可能回去拿。」

  「我的钱先借你吧?」

  向还是学生的路彦借钱实在很丢脸,但他现在必须面对自己没有钱的现实。

  「你该不会想削我一顿,跟我收十天一成的利息吧?」

  「我怎么可能做那种事啊!」

  不像这样开玩笑,他会撑不下去。

  「你最好也不要回去故乡。」

  若要藏身,最好选在人多的地方,所以大型的地方都市会比较合适。

  名古屋是兰央会会长的出身地,而兰央会和本桥组有纵向关系。和兰央会处于敌对关系的第五代东禅会,则在大阪拥有莫大的势力。

  总之,山田决定先去大阪。路彦说要帮他买新干线的车票,但山田请他改买远距离巴士的车票。他不知道自己今后会在大阪躲多久,但在可以赚钱之前,他都得向路彦借钱。路彦还是学生,他没办法向路彦借太多钱,也不想欠路彦钱。而且,本桥组的人应该和他思考着同样的事,他觉得新干线的各大车站内都会有组里的人埋伏,这让他感到害怕。

  「我也去大阪好了。」

  路彦在电话的另一端低声说道。

  「反正现在是寒假,你一个人行动,我也会担心。」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可是你善后的能力比三岁小孩还糟。」

  山田气不过,正要回嘴时,路彦抢先一步继续说道:

  「我刚才在网路上查过了,前往大阪的远距离巴士有一班早上会在町田的巴士站停车。那里不是东京都内,本桥组的人应该不会找到那个地方。车票我会先帮你买好,我们约在巴士的乘车处见面吧。」

  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三十分钟。乘车处在户外,所以很冷。虽然山田知道自己不需要着急,但仍急得无法定下心。此时,他的手机响了。他本来以为又是本桥组打来的,结果不是,那是路彦打来的电话。

  「什么事?你已经到车站了吗?」

  「信二哥,我好像……被人跟踪。」

  山田硬生生咽了一口唾液。

  「离开家的时候还没有问题,但是搭上电车时,我发现有一个穿着蓝色运动外套的男人和留着平头卷发的男人一直跟着我。我已经买好车票,但若被他们看到我和你相约见面,恐怕不太妙。」

  山田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得比平常还要大声好几倍。

  「信二哥,你现在哪里?」

  「我已经在车站附近的便利商店里。」

  「是LAWSON吗?」

  「不是,是SUNKUS。」

  「好,我从这里看到了……既然我已经被跟踪,我们还是不要一起行动比较好。我先把车票给你。」

  「你现在被人跟踪,无法靠近我,这样要怎么把车票给我?」

  「我现在去LAWSON,把车票夹进某一本书里。等我离开并且说可以进去之后,你再去拿车票。」

  电话应声挂断,山田咒骂一声「妈的」,然后抱住头。尽管路彦一再说自己「和山田没有关系」,但路彦会被盯上是可想而知的事。他联络路彦、拖路彦一起下水,本身就是在冒险。

  大约经过五分钟,他的手机又响了。

  「我已经离开便利商店,那两个人都在跟踪我,所以我想应该没问题。我把车票夹在LAWSON里一本叫《VERSUS》的漫画第一集,巴士来了之后你先上车。如果我无法甩掉那两人,我就不会上车。」

  「……我知道了。不过,你没问题吧?」

  路彦笑了。

  「我不认为他们会对我做出不利的举动,而且我已经坚称我不认识你。如果我真的有个万一,只要打一通电话,森会立刻去报警,要是甩不掉他们,我会去横滨买个东西再回家。再见。」

  曾经遭人欺负而裤子被扒光的路彦,现在却变得这么可靠。

  山田马上朝LAWSON走去,在书架上看到路彦所说的那本叫《VERSUS》的漫画,他打开第一集,正中眼夹了往大阪的车票和三万圆日币,看到车票和钱的瞬间,他的心因为歉意和无地自容而隐隐作痛。

  他不知道路彦打算怎么甩掉跟踪他的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小心不被人发现,在不醒目的地方等待路彦。山田离开便利商店,走进商店旁的小巷弄里。那里有一个大型垃圾桶挡着,从马路上看不到巷子里。山田背靠着距离垃圾桶稍微有些距离的大楼墙壁,蹲在地上等待巴士的发车时间到来。

  距离巴士到达还有五分钟时,山田走向远距离巴士停靠的站牌。已经有一名中年男子和年轻女子在排队,大概是在等同一班巴士。

  远距离巴士比预定时刻稍微迟了一些才驶进巴士站。路彦还没有来,大概是没能甩掉那两个人吧。总之,山田决定先上车。座位已经安排好,他坐在最后一排。大概因为现在是平日的白天,时间又不上不下的,所以车上只坐满四分之一。

  三人上车之后,司机从驾驶座下车并广播:「有没有乘客要搭乘开外大阪的巴士?」之后又回到驾驶座,关上乘车口的车门——此时,车门忽然被打开。

  「对、对不起,我迟到了。」

  路彦气喘吁吁地跳上巴士,司机确认过他的车票后,随即驱车出发。路彦笔直地走向后方,在山田身旁的座位坐下。外头明明很冷,路彦的额头上却浮现一层薄汗。路彦探向车窗外,然后一把拉上窗帘,用手按住额头。

  「他们在看这里。不行,我甩不掉他们。」

  山田硬生生咽下一口唾液。

  「我想他们应该没有发现你的存在,但我的举动已经让他们起疑心,他们可能会追踪这辆巴士。」

  路彦呼吸紊乱地说道。

  「喂,那我们岂不是有危险吗?」

  「可是他们是搭电车来的,没有交通工具。虽然他们起了疑心,但我不认为他们会搭计程车来追我们。」

  「不过这么一来,我们的目的地不就被他们知道了吗?」

  路彦将双手交叠在脸前。

  「说的也是,我实在不应该搭上这辆车。因为没有看到他们,我就掉以轻心了。如果他们搭乘新干线,有可能比我们早一步到达大阪的巴士站并在那里设下埋伏,怎么办……」

  低着头一个人苦思对策的路彦猛然抬起头。

  「对了!这种巴士会停靠休息站吧?我们只要在那时候下车就好。」

  「下车之后又该怎么办?那里可是高速公路,我们不可能从那里改搭电车。」

  「在路边拦车就好。再不行的话,只好多花一些钱叫计程车。」

  确认好逃生路线后,终于安下心的路彦吁了一口气,然后从座位站起身,走向前方的驾驶座。

  「接下来好像要在足柄的休息站休息十五分钟。」

  回到座位的路彦说道。他坐下之后,从放在脚边的背包里拿出小型的笔记型电脑,劈里啪啦地敲打着键盘。

  「要不要在距离休息站最近的交流道下高速公路,从一般车道去JR车站?本桥组的人可能会守在新干线的车站,但我不认为他们会连地方路线的车站都派人埋伏。距离那里最近的大都市是名古屋,但你说不能去名古屋吧?既然这样……去静冈你觉得怎么样?静冈的市区我还算熟悉,因为我曾经陪森去看过小型赛车的比赛。」

  「只要不是大阪和名古屋,去哪里都行。」

  路彦关掉电脑的电源,将之收回背包,然后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山田。

  「干嘛啦。」

  路彦伸手触碰山田的浏海。

  「没事吧?」

  「什么意思?」

  「你昨天一个人还好吧?」

  山田挥开路彦的手,但看到路彦难过地眯起眼,他又忍不住垂下头。昨天他哭着向路彦求救,所以路彦才会为了救他,想尽办法帮他逃亡。明明是他向路彦求救,可是,一旦路彦温柔地对待他,他又感到很难为情。

  山田将嘴抿成一直线,姿势不雅地坐在座位上。

  「你困了吗?」

  「对。」

  山田明明不觉得困,却故意如此回答。路彦还是一直看着他,但他故意忽视对方的目光。路彦似乎又要伸手过来摸他的头,这次他忍着没有挥开。虽然在心情上无法接受,但山田其实不讨厌路彦对他这么做。

  本来触碰头部的手滑到下颚,路彦的手动作略微粗暴地抬起山田的下颚。等他察觉到路彦的脸靠近自己时,路彦已经吻上他的唇。竟然在这种地方……山田想推开路彦,但是路彦整个身体都压上来,重得他推不开。他后来心想,反正他们坐在最后一排,其他人又看不到,反抗也很麻烦,索性放松手上的力气。

  路彦一直以来都像一只食物被扣押住的小狗,只会被动地等待,难得会主动亲吻山田。现在贪婪吮吻山田的路彦,有一股前所未有、充满雄性本能的气息。直到山田的舌头被吻到发麻,路彦才满足地松开他,然后低喃道:「信二哥,你身上有灰尘的味道。」

  ◇◆◇

  町田的巴士站是这辆巴士最后载客的地方,直到休息站为止,巴士不会再停车。断断续续的晃动和车内的温暖,加上不是孤独一人的安心感,使山田在不知不觉中睡着。

  被路彦摇晃肩膀而惊醒时,山田熟睡得差点要从椅子上摔下来。

  「……干嘛啦!」

  睡得正香甜时被人吵醒,使山田不禁拉高音量。路彦从旁边的座位探出身,小声耳语:「我觉得我们好像被跟踪了。」

  山田睡得迷迷糊糊的脑袋猛然清醒。

  「有一辆横滨车牌的计程车一直跟在我们后面。我本来以为是自己过度在意,但是,我刚才看到穿蓝色运动外套的那个人坐在计程车里。」

  这么一来,巴士停靠在休息站时,他们就会被逮住。倘若对方已和本桥组联络,本桥组支援的人也会赶过来。

  「待会儿停在第一个休息站的足柄休息站时,让我一个人下车。幸好他们还不知道你在这辆车上。」

  「不,这样太危险。即使你去当诱饵,一旦他们踏上这辆车,一切就完了。」

  路彦这次没有说没问题。因为他无法保证对方一定不会上车,所以什么也没说。

  「跟踪你的只有两个人吗?」

  「嗯,对……」

  如果只有两个人,和对方硬碰硬,说不定能打倒他们。只要把他们打倒,然后逃走就好。山田将手轻轻放在侧腹上。一旦有个万一,他还有枪,虽然他非常不想使用这个杀手锏。

  「还是由我来当诱饵吧。」

  路彦紧紧握住双手。

  「一到达休息站,我就跑进厕所,他们一定会来追我。这时候你趁机离开巴士,小心不要被他们发现,往和我相反的方向藏身。我会在厕所待到巴士发车前,然后再回去巴士。只要我回到巴士,他们应该会继续追上来。之后你在路边拦车,或是叫计程车自己逃走。」

  「那你要怎么办?」

  「我就这样搭巴士去大阪。」

  「若是做这种事,他们只会觉得你很可疑而绑架你啊!」

  「放心吧,我会坚称自己放寒假,所以一个人出来旅行。」

  路彦从背包拿出某个东西——那是路彦的存折和提款卡。

  「密码是你的生日。」

  路彦将从塑胶套拿出来的存折和提款卡硬塞给山田。

  「你给我这些做什么!」

  「你要藏身的时候,一定会用到钱。」

  「这些是你的钱,我怎么能拿走!」

  山田推回去,又被路彦硬塞回来。

  「我只是把它给我喜欢的人,而且钱本来就是要用在这种时候。」

  当他们争执着要收钱还是不要收钱时,巴士已经驶向左侧,休息站的标志近在眼前。路彦悄悄打量后方。

  「那辆计程车还跟着我们。就照我一开始说的,我先下巴士,你留心穿蓝色运动外套的男人和平头卷发的男人。」

  「但是你……」

  当两人商量对策时,巴士已经放慢速度,驶进休息站。停入停车场后,司机广播说休息十分钟后发车。路彦背起背包,率先走下巴士。

  路彦快步走向厕所,山田透过巴士的挡风玻璃看到他的身影。只见穿蓝色运动外套的男人和平头卷发的男人快步追在路彦身后。山田心里涌起被人追杀的真实感,紧张得连腋下都湿透。

  山田依照路彦的指示,一下巴士就跑向和厕所相反的方向,冲进小卖店里。穿蓝色运动外套的男人和平头卷发的男人并没有看到他。

  山田觉得在外头乱晃反而容易被发现,所以坐在自助式的餐厅内低垂着头。在十分钟的短暂休息里,路彦会关在厕所内。虽然那两个男人必定不会来餐厅找人,山田还是不断看着入口和手机。

  路彦说,就算他在大阪被逮住也会装蒜到底。然而,尽管路彦一再坚称和山田「没有关系」,对方若是有所怀疑便会绑架路彦,这么一来路彦必定免不了吃一顿苦头,想像着路彦被人拳打脚踢的画面,山田便觉背部一阵刺痛。他觉得路彦既然说会装蒜到底,就一定不会透露半点口风。倘若对方觉得路彦死鸭子嘴硬,结果加倍折磨他……如果路彦不小心丧命,路彦大概也只会心想「啊,糟糕」,然后被人埋进深山里。虽然山田不想死,但是更不希望路彦死,不想让他被杀。

  一旦开始思考就停不下来,山田坐立不安地站起身。距离巴士司机说的出发时间还剩不到五分钟。

  山田走到室外,靠近停放卡车的大型车专用停车场。他已经没有时间选择了,便直接绕到最前方一辆卡车的副驾驶座,抓住车门向外拉。那辆车的车门正好没锁。

  「……搞什么?」

  本来在驾驶座上假寐休息的男人猛然惊醒。男人年约二十五岁上下,头发染成茶色,眉毛异常的细,大概不久前还当过小混混吧?

  「让我搭你的车。」

  男人扬了扬下巴说:「去搭别辆车。」

  但山田无视他的话,径自坐上副驾驶座。

  「你不要随便上车!」

  山田从侧腹拿出手枪,低低地指向男人。男人认出那黑亮的东西,忍不住发出「噫」的哀嚎声,从驾驶座上跳起来。

  「不要动,也不要出声!」

  男人抓住驾驶座车门的手开始发抖。

  「不准逃!你敢逃走,我就用子弹射穿你的肚子!只要你乖乖听我的话,我就不会杀你。你这么年轻,应该还不想死吧?」

  男人的双颊紧张得抽搐。

  「发动车子。」

  男人发动引擎,颤抖地操作方向盘。

  「把车停在厕所旁的空地。」

  「但、但是那里禁止停车……」

  「少废话!快照我说的去做!」

  在山田的厉声斥喝下,男人将卡车停在厕所前方,靠在方向盘上看着山田。

  「……告诉我号码。」

  「什、什、什、什么?」

  男人错愕得瞠大双眼。

  「我在问你这辆卡车的车牌号码!」

  「五、五六三二。」

  山田将手枪换到左手,指着男人威胁道:「别想逃跑。」然后打电话给路彦。

  「……做什么?」

  「厕所前面停了一辆车牌号码是五六三二的卡车,快搭上它。」

  「什么意思?」

  「少废话,快照我说的去做!我杀了你喔!」

  山田怒喝之后挂断电话。不到一分钟,路彦便从厕所出来,穿蓝色外套的男人和平头卷发的男人相隔十公尺左右的距离尾随在他身后。

  路彦佯装要横越车道而走近卡车。山田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待路彦一跳上车,便命令卡车司机:「快开车!」

  「咦、咦!但是……」

  「快开车!离开休息站后往西走!」

  山田将枪口抵住男人的侧腹,男人一边发出「噫」的惨叫声,一边踩下油门。卡车以不似在停车场行驶的速度急速开上高速公路。

  山田回头察看,发现那辆计程车没有追上来。可是,他觉得被追上是迟早的事。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乱来啊!」

  本来以奇怪姿势跌坐在车椅上的路彦总算调整好坐姿。

  「我才没有乱来!我们这不是成功逃脱了吗?」

  山田朝着路彦大吼,然后转向硬僵地看着前方的司机。

  「再开快一点!如果后面有一辆车牌是横滨的计程车追上来,赶快告诉我!」

  司机点头如捣蒜。

  「我用这种方式逃走,等于告诉对方「快来抓我啊」!而且大卡车太显眼啦!」

  山田对不停抱怨的路彦冷哼一声。

  「对方都是一些粗鲁的家伙,如果车子不够大,被他们追撞或是挤到路边被迫停车时该怎么办?」

  「就算他们再粗鲁,开车的人毕竟是计程车司机啊!」

  这时,卡车司机忽然对几乎要互相拉扯的两人说:「那个……就是……后面有一辆开得超快的计程车追上来了……」

  山田从后照镜看到横滨的车牌,果然是那辆计程车没错。

  「可恶,烦死了!」

  路彦焦躁地搔头。

  「本来到不久之前,我的情况还只是「有点可疑」,现在已经变成「超级可疑」啦!如果追兵变多,在高速公路上我们根本无法逃脱。趁现在只有一辆计程车在追我们,开往一般车道或许还能甩掉他们。」

  于是山田对司机命令:「喂,在下一个交流道下高速公路!」

  「信二哥,你真是笨死了!」

  听到路彦的咒骂,山田猛然转过头去。

  「反正我就是笨蛋,有什么办法!」

  「问题不在那里!你明明可以自己逃跑就不会被人发现,为什么还要带我一起走啊!你那么怕寂寞吗?」

  山田还来不及思考便已经先出手。他的右手挥向路彦,只见路彦用力撞在副驾驶座的车门上。

  「……你给我下车!」

  山田低吼着。

  「你马上给我从这辆卡车下去!」

  但司机对气得咬牙切齿的山田出言相劝:「还是不要这么做比较好啦。现在从副驾驶座跳下车,一定会被后方来车辗过去……」

  被卡车司机点出他也知道的事实,反而让山田更加火冒三丈。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转过头的山田撞一下司机的肩膀,司机发出「噫」的惨叫声,同时卡车的车身也随之左右晃动。由于晃动的幅度太大,山田在座位上坐不稳,因而撞向副驾驶座的车门,并把路彦当成垫背。路彦一脸不悦,粗暴地将山田推开。

  「你不要随便打开车的人,这样很危险耶!现在又不是在赛车,用这种蛇行的方式……」

  话才说到一半,路彦忽然「啊」了一声。

  「对了,森的奶奶家在静冈。」

  「那又怎样?」

  心烦意乱的山田粗暴地反问。

  「去年暑假去看小型赛车时,我和大学同学一起住过他奶奶家。那里现在没有人住。向他奶奶说明情况的话,或许奶奶愿意将房子借给我们。住奶奶家比住旅馆还便宜,又可以省钱。」

  不等山田回答,路彦已拿出手机联络上森。

  「好,森说那间房子随便我们使用。」

  山田只回一声「是喔」,将脸撇向一旁。

  卡车司机依照最初的命令,遇到第一个交流道时下高速公路。其他下交流道的车子很少,因此那辆计程车紧追在后。

  「请你一边蛇行一边把车往西边开。可以的话,尽量开往市中心。」

  听到路彦的指示,司机表情扭曲地说:「这太困难了,大卡车的机动性根本比不过计程车。」

  「但是开进乡间道路的话,更难甩掉他们。」

  司机对路彦的话沉默不语。庞大的车身右拐左弯,还算灵巧地行进着。然而,虽然卡车和计程车之间相隔三辆车,计程车仍是阴魂不散地跟在他们身后。

  「请问……」

  司机战战兢兢地开口。

  「干嘛啦!」

  山田不悦地回应,却听到司机问他一个少根筋的问题:「车子要开到什么地方?」

  「当然是开到把后面那辆计程车甩掉为止!」

  山田大大地扬了扬下巴。

  「……可是我想去加油站加油。」

  「你说什么!」

  山田急忙看向卡车的油表,发现油表已经超过红色警示线,油箱几乎要见底。

  「这种事你为什么不早点说啊!」

  山田挥动手枪,司机吓得高举双手发出哀号。

  「白痴,手不要离开方向盘!」

  司机露出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握紧方向盘。

  「因、因、因为刚才的气氛让我说不出口……」

  「现在马上去市中心!」

  路彦严厉地下达命令。

  「比起把车停在这种乡间道路,在市中心里还比较容易逃命。」

  卡车转向右边,再次往市中心的方向开去,农村的景色中逐渐夹杂灰色的建筑物和其他景物。

  「信二哥,我们应该会被迫停在那里。」

  路彦指向前方约二十公尺处的红绿灯。

  「到了那里我们就下车。与其被动地等待车子何时会停下来,不如我们主动下车还比较好行动。下车之后,你往左边逃,我往右边逃。如果我们兵分两路,计程车上的两个人应该也会分别追向我们。追兵变成只有一个人,你就能想办法甩掉对方。甩掉之后……你再打电话给我。」

  山田明白路彦所说的话,也知道这么做比较好,但他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但是你……」

  他们才商量到一半,卡车却已经到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前停下来。路彦率先跳下卡车,山田也紧跟在后。先下车的路彦过了马路后往右边跑去,山田则是往左边跑。计程车和他们相隔卡车的长车身和三辆汽车,距离约是三十公尺,这对他们来说是有利的情况。

  山田害怕得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向前跑。他急促的喘息声响彻全身,灰色的云层笼罩天空,气温应该相当低,但是全力奔跑的身体一点也不觉得冷。

  跑着跑着,山田在不知不觉间居然穿过市街,四周的景色变成一片山林田野。糟糕,视野变得太过广阔了。但是他不能回头,只能继续跑向眼前的道路,或是钻进更小的小路。山田毫不犹豫地跑向小路。比起视野广阔的道路,躲进山里会比较容易藏身。

  山田心想应该不要紧了吧?但是他回过头一看,发现身穿蓝色运动外套的男人仍在他身后穷追不舍,两人相距约莫五十公尺。对方有两个人,偏偏来追他的是比较年轻的那个。山田不禁全身直冒冷汗。

  山田拼命奔跑,他的前方有一座沿着小山丘建筑的鸟居和石阶。小山丘上应该有神社,只要跑到神社后方,一定能进入山里。于是,山田毫不迟疑地跑上石阶。他的呼吸紊乱,全身仿佛都化为心脏似地跳动,连耳朵里都扑通扑通地鼓动着。

  山田已经奔跑好一阵子的脚忽然一个踉跄,差点踩偏石阶,身体不稳地晃动一下。山田勉强重新站稳,然后弯着身体跑上石阶。

  追在后方的脚步声和喘息比刚才更接近,他几乎可以明显感受到对方的存在。虽然他之前认为躲入山里是正确的选择,但是因为他跑得太慢,眼看就要被追上。即使明白这点……石阶还剩下不到十阶。糟糕,完蛋了,死定了。神啊!

  瞬间——

  「唔哇!」

  山田听到惨叫声而回过头,见到身穿蓝色运动外套的男人仿佛电影画面一样,侧身从石阶滚落,大概是没有踩稳吧?虽然那个男人很倒楣,但是对山田来说,这是个大好的逃脱机会。

  山田爬完石阶,绕到神社后方,惊讶地发现后方竟然有一条陡峭的水泥车道,根本不用爬石阶也能开车上来这座神社。他本来打算躲进山里,但是以他现在的状态无法爬山。既然如此,他就再走远一点、再跑远一点,离这里越远越好。

  山田双腿颤抖地走下斜坡,步履蹒跚地走在看不见尽头的农丛道路上。他一次又一次回头察看,不过没有看到穿蓝色运动外套男人的身影,表示对方没有追上来……他甩掉追兵了。

  得知自己已经安全的瞬间,疲惫霎时涌现,令他好想休息。吹拂在脸颊上的风寒冷刺骨,但是竭尽全力狂奔的身体却是汗流浃背,他的喉咙也渴得干涸。

  他发现不远的前方有一间老旧的房屋。乡下人比较热情,说不定愿意给他一点水喝吧?山田满怀期待地走进民宅的庭院。民宅的窗户紧密地架上防雨窗,庭院里杂草丛生。他绕了一圈,发现民宅后方的墙壁剥落,屋顶也已经坍塌,这是一间废弃的屋子。

  山田在快要剥落的墙壁边坐下。可是,即使已经坐了一会儿,紊乱的呼吸还是无法调匀。直到呼吸总算变得平顺,山田才抬起头,看到后庭园的另一方有个凸起的石垣,他觉得那似乎是口水井。

  一想到水,满脑子顿时充满喉咙强烈干涸的感觉。山田步履不稳地朝水井走去。井口盖上一块铁板,旁边有一只水桶,和打水用、看似滑轮的东西。他移开铁板,将手搭在井口上探看井底的瞬间,手上登时晃动一下。

  「唔、唔哇啊啊啊!」

  山田的身体大幅度朝前方倾倒。他想抓住井缘稳住身体,没想到井缘也随之崩塌,于是他整个人冷不防摔入水井里。

  ◇◆◇

  山田因为手机震动的声音而醒来。虽然已经清醒,但四周暗得让他连自己是不是醒着都不确定。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拿出口袋里不断震动的手机,亮光闪烁着,仿佛星辰般闪亮。

  「……喂。」

  山田一接起电话,便听到路彦刺激着他鼓膜的声音。

  「信二哥!你现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难道你被他们抓走了?」

  山田的脑海中一片混乱。对了,他之前在逃命。拼命逃、拼命逃……之后呢?他爬上神社的石阶,然后摔下去……不对,摔下去的人不是他,而是那个穿蓝色运动外套的男人。之后他又跑又走了一阵子……记忆逐渐涌现,不过,这里是什么地方?山田移动紧绷的身体,左脚传来一阵剧痛。

  「唔、唔哇啊啊啊!」

  山田忍不住放声大叫。他的左脚好痛,不管有没有移动脚都会痛。好痛、好痛,好痛啊!

  「信二哥,你怎么了!」

  「我的脚……好痛!好痛啊,路彦……救我,快来救我!」

  「我不知道你在什么地方就无法去找你啊!告诉我你在哪里,我去救你!我一定会去救你!」

  听到路彦的话,山田不禁流下眼泪,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流泪。呜咽声溢出来,山田连忙捂住嘴,不过似乎已经被路彦听到。

  「没事的,你不要哭,不要再哭了。」

  温柔的言语渗入山田的胸怀。

  「我的脚好痛。」

  「如果你受伤了就不要乱动。仔细观察四周的景色,告诉我是什么样的地方。」

  山田用手机的光照亮四周。周围是石墙,空间很狭窄,还有崩落的石块。

  「是水井。」

  「咦?」

  「我掉到水井里……这里是没有水的水井。」

  某个东西轻柔地触上他的脸颊,接着轻轻地、轻轻地掉落。他觉得冷,这才发现原来下雪了,没想到雪居然会落到这种井底。他讨厌雪,也讨厌寒冷。

  蓦地,他的脑海中掠过死去的父亲被雪掩埋的身影。他觉得那是最悲惨的死法。但是,继续待在这种地方,他也会以和父亲相同的方式死去——被雪掩埋,然后冻死。

  「路彦,我讨厌这样。这里好冷……我会死……我会死……」

  宛如任性小鬼的哭泣声中,夹杂几个大大的喷嚏。

  路彦找到山田的时候,已经是午夜十二点之后的事。路彦把他从井底拉上来后,山田重新察看自己的左脚,一摸就明白脚已经大大地肿起。

  一开始他扶着路彦的肩膀,单靠右脚行走,但是他的膝盖已经痛得无法走路,中途便让路彦背着他。路彦说晚上动身太醒目,容易被发现,所以不想叫计程车。

  「我大概花十分钟就甩掉追兵。我想今后必须更谨慎行事,所以新买一套衣服换上。我把大背包塞进另一个包包里,戴上帽子和没有度数的眼睛。走在购物中心里的时候,追我的男人迎面走来,但因为我全身的衣服都换掉了,所以他完全没有发现我。虽然我没被发现,但他的同伴似乎增加到三个人。我觉得他们似乎为了搜索我们而集中到这个市镇里。」

  山田的背脊一凉。只是为了搜索一个下层的小喽啰,惣一究竟打算动员多少组员?

  「车站和公车站有不少眼神可疑的人守着,还有男人去向每一辆停在车站附近的计程车打听消息。我其实希望能立刻离开这个市镇,但是你的脚在痛,所以我们今天还是去森的奶奶家吧。奶奶家距离这里大概五公里。」

  山田本来担心纤瘦的路彦没有办法背着自己走路,没想到路彦的步履比他想像中的还要稳定。路彦的背部很宽广,并从颈部传来一点也不清新的汗水味。

  「你还真有力气。」

  山田紧紧攀住宽阔的背部,喃喃说道。

  「开始在搬家公司打工之后,我似乎长了肌肉,现在也变得能搬运重物。」

  话说回来,路彦本来就是男人,只是他对路彦的记忆一直停留在最初那个爱哭、身材纤细又像女孩子的印象。他们上床过无数次,但每次都是他推倒路彦,所以他完全没有发现路彦的背部居然变得这么厚实。

  虽然让路彦独自背负重物令山田觉得很过意不去,但是,他又很庆幸自己在这种时候有人可以依靠,让他感到自己不是孤伶伶一个人。雪仍旧下着,堆积在他和路彦头上,但山田一点也不害怕,因为他不像父亲一样是孤独一个人。

  令他安心的气息以及微微的晃动传来。虽然他们随时有可能被本桥组的某个人发现,山田却不禁在路彦温暖的背上打盹。

  路彦在中途休息几次,每次山田都会醒来,然后又继续打瞌睡。到达森的奶奶家时,已经是清晨五点。天刚破晓,四周依然黑暗得有如黑夜。

  森的奶奶家外有一道高度和山田身高相仿的围墙。正门上了锁,他们大概走四十公尺才绕到后门,由此可见房子占地广阔。只要解开结在后门门板和门柱上的绳子便能进入屋内。

  虽然天色昏暗,但山田仍看得出这栋平房有开始坍塌的迹象。他这才知道,原来后门没有上锁,是因为这栋房子已经不值得花费心力去打理。

  「其实森的奶奶本来想拆除这栋房子,让这里变成一块平地,但是森说他来看小型赛车时可以住在这里。反正这栋房子也没有其他用处,于是就没有拆除。」

  看似主屋的偌大建筑物说是废墟也不为过,但北侧的仓库还没有倒塌。被称为偏屋、约十五坪大的平房,则像是之后加盖的部分,勉强还保有一户人家的形式。

  他们进入偏屋,屋内比屋外还要暗。路彦看不清楚脚边,好几次都差点背着山田摔倒。

  玄关和厨房相连的部分可以穿鞋踩进去,房内又比玄关高出五十公分左右。山田爬上榻榻米。这个动作虽然会多少牵动左脚的伤势,不过他还能以爬行的方式移动。

  「……没有电。总开关大概被关掉了吧,但我不知道总开关在哪里。」

  路彦也束手无策。

  「现在这么暗,什么都看不清楚。反正马上就要天亮了,到时候再找吧。」

  山田一骨碌仰躺在充满灰尘味的榻榻米上。路彦走来走去,不知道在做什么,不一会儿便将某个东西「咚」的一声放到山田的枕边——那是棉被。

  「你睡吧。」

  山田只脱掉外套,接着钻入充满微臭味的棉被里,但路彦没有跟着钻进被窝。

  「……你也来一起睡吧。」

  「我想去外面把风。」

  「那群家伙再怎么样都不会追来这种破房子,你也过来睡吧。」

  路彦犹豫一阵子,最后还是脱掉防风外套,钻进棉被里。明明没有说出口,但是彼此的距离一缩短,两人便抱住对方互相亲吻。

  本桥组的追兵和雪,都因拥抱的温暖而逐渐远去。山田也忘记脚上的剧痛,陷入深沉的梦乡。

  ◇◆◇

  山田醒过来后,发现四周一片昏暗,不过还看得清楚房间内的景象。房间约四坪大,并有半坪左右的壁龛。只有壁龛的地方是墙壁,他的右前方是格子拉门,其余两面则用底部绘有松树图样、已然泛黄的纸门隔开。这是一间典型的和室。

  山田将脱掉的外套拉近自己,拿出手机。现在是下午一点三十分,已经超过中午。他忽然觉得肚子很饿。

  路彦不在身旁。山田觉得自己满身是汗,额头和脖子已经汗湿,衬衫也紧贴着他的背。他的额头有点烫,喉咙觉得干渴。

  山田不稳地站起来,左脚顿时传来一阵剧痛,使他不由得大叫一声:「唔哦!」下一秒,一个脚步声逐渐靠近。拉门被拉开,路彦急急忙忙地跑进房间里。

  「你没事吧,信二哥?」

  「……没事。」

  裹在棉被里时很暖和,一旦离开被窝,寒意顿时袭上汗湿的身体,使山田不由自主地瑟缩一下。

  「我只是觉得脚有点痛。」

  山田将左脚从棉被里伸出来,看到脚踝肿得像大象一样,不禁大吃一惊。山田对自己的伤势感到惊讶,路彦看到时,脸色则瞬间变得凝重。

  「我们去医院吧。」

  「不要。」

  山田摇头。

  「你的脚肿成那样,说不定骨头断了。」

  「我不想死,跟丧命相比,断一、两条腿不算什么!」

  路彦一脸无奈地沉默不语。

  「现在到外头走动,搞不好会被那群人发现。他们也没有那么闲,若是找个两、三天仍找不到人,自然会撤退,只要忍过这段时间就好。等到没有危险之后,我再去医院。」

  山田觉得很冷,缓缓钻进被窝。

  「而且……说不定睡一觉起来就治好了。」

  山田将脸埋入棉被里,忽然感觉到有人在摸他的头发。

  「不然……要不要帮你冰敷?」

  「也好。」

  山田回答的同时,身体忽然打起哆嗦。

  「还是算了,不用帮我冰敷。别说这些了,这里有没有可以换穿的衣服?我流很多汗,身体觉得好冷。」

  路彦面有难色地环顾四周。

  「我也只有带内裤。因为怕被追兵抓到,所以买完变装用的衣服之后,便把一开始穿的扔掉。早知道就连你的衣服一起买……」

  话才说到一半,路彦便脱起衣服,不过他的动作不带半点情色的意味。

  「你在干什么?」

  「你穿我的衣服吧。」

  袒胸露背的路彦将毛衣递出去。

  「笨蛋,这样一来你会觉得冷吧?不用啦。」

  山田将毛衣推回去。不过,一直穿着湿漉漉的衣服让他觉得很不舒服,所以他索性在棉被里将衬衫和长裤脱掉,丢到棉被外头。反正他的脚在痛,无法四处走动。一开始就应该这么做的。

  「喂,有没有吃的或是喝的东西?」

  路彦闻言,从背包里拿出两条营养补给棒和一瓶水给山田。

  「对不起,只有这些东西可以吃。我只是以备不时之需,所以数量不多。等可以到外头走动之后,我再去买。」

  「无所谓。」

  山田躲在棉被里狼吞虎咽地吃起营养补给棒。他只有在昨天早上吃过肉包,之后不曾进食,现在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路彦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表情显得很沉郁。不只是路彦的表情,这间房间也让人觉得很阴沉昏暗。

  「对了,你有找到电源的总开关吗?」

  路彦点一下头。

  「我有找到总开关,但是不管我怎么动它,这间房子就是没有电。我觉得很奇怪,到外头察看后,发现电线是垂下来的……电线大概断了吧。联络森的话,他或许能帮我们找人来修理,但是,忽然有人来这种废弃的房子修理电线,在这一带可能会很醒目。所以……」

  反正没有电他们也死不了,何况这里还有棉被。与其冒险被逮,还不如在这里忍耐两、三天。

  「有自来水可用吧?」

  路彦又点一下头。

  「而且还有棉被,这样就够了。」

  「对不起。」

  「你干嘛跟我道歉?把你卷进来的人是我吧?」

  山田笑道,同时将身体挪动到棉被右侧。

  「要不要跟我一起睡觉?反正你也没事做。」

  只见路彦面露苦笑。山田不解地心想,自己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接着,路彦蓦地别开目光,站起身来。

  「我去外面把风吧,总觉得有点在意。」

  「……这样啊,那就拜托你。」

  山田隐约觉得气氛有些疏离,但还是看着路彦走出房间。不过,路彦又不像在生气,反而有点忧郁的感觉。或许是后悔被迫陪他一起逃亡,所以心情烦闷吧?

  山田将脸埋进棉被里,不想再去思考多余的事。他的身体好烫,大概发烧了。但他没有流鼻水也没有咳嗽,所以应该不是感冒,可能是左脚中期所引起的发烧。

  山田恍恍惚惚地思考着对他穷追不舍的惣一。

  从惣一的角度来看,他跟人渣一样。既然如此,让他自生自灭不就好吗?还是因为他放君鸠一条生路,所以激怒惣一?或者是因为他让惣一的面子挂不住呢?山田实在想不透。

  君鸠就像个顽劣的小鬼,不过,山田觉得惣一像个和君鸠不同类型的小鬼……虽然他自己也没有资格说这种话。

  在那之后,直到房内变得昏暗之前,路彦都没有出现在这间三坪大的房里。

  ◇◆◇

  路彦说要去把风,所以山田以为他会到围墙外面。其实路彦只是爬上宅邸里仓库的阁楼,从那里的小窗户朝外观看。

  他们到达这里的时候才刚破晓,周围太暗,他看不清楚附近的情况。不过路彦说这里在靠山的深处,视野非常好。

  左右相隔五十公尺的地方散落着几户人家,但他们不知道那里还有没有人住。这里是乡下典型人口稀少的村落。

  路彦在把风时,也顺便把仓库里的东西挑拣一番,将许多东西拿到那间三坪大的冷清房间里,其中有小型的折叠式书桌、蜡烛和约十公分高的金色烛台。

  「喂,那不是佛龛用的吗?」

  路彦面带苦笑地握住烛台。

  「大概吧。但是没有灯光的话,晚上没办法去厕所。」

  路彦说的话也有道理。

  「不过,真亏你找得到这些东西。这栋偏屋里什么都没有。」

  山田白天时去过一次厕所,那时候他看过其他房间,里面没有任何一样生活上必备的家具,如衣柜、镜子或桌子等等,仿佛这栋屋子的主人连夜潜逃一样。

  「我之前来住这里时,也因为这栋房子太过空荡而吓一大跳。不过,森说这里本来就打算拆除,因此所有家具几乎都已经搬走,森也只带了自己用的棉被过来。仓库也是……一楼什么东西都没有,可是从外面可以看到仓库上方有扇窗户,所以我想应该有阁楼,找一会儿才发现一个隐藏式的阶梯。虽说是阁楼,但里面很宽敞,还留下很多东西。不过东西都很老旧,大概连原本住在这里的人都忘记了。还有……」路彦拿出一个布包,「信二哥,你身上没穿衣服吧?这样应该会觉得冷,所以我去找看看有没有能穿的东西……」

  「有找到什么吗?」

  山田下意识地向前探出身体。

  「我找到和服。」

  山田的脑海中浮现组长在过年时穿的枯草色和服。

  「我还是把它拿来了,如果你不喜欢可以不要穿。」

  去厕所的时候,山田是披着外套爬过去,结果冷得几乎快要冻僵。

  「刚才又开始下雪,今天晚上好像会变很冷。你的衬衫和长裤又还没有干……」

  穿和服似乎有碍行动,但是到了这个节骨眼也不容他挑三拣四。山田心想,反正把和服当浴衣穿就好,于是拉过布包、打开布结,接着看到红色的布料。

  「这是什么?」

  最上面的是一件红色的薄衣物。山田将它捻起来,发现它薄得像手帕。

  「这是穿在和服下的衬衣,是一种内衣。穿上这个应该会很暖和吧。」

  「你还真清楚。」

  「因为我奶奶很喜欢和服,我过年时也会穿。自从奶奶的脚变得不良于行之后,我会和妈妈一起帮奶奶穿和服。」

  山田穿上红色衬衣。管它是白色还红色,只要能保暖就行。接着,在衬衣之外又穿上一件黑色和服。黑色和服上有家纹,他一开始还以为是丧服,但是下摆长得几乎可以拖曳在地,上面也绘有图样。山田莫名地赞叹起以前居然有人长得这么高大。路彦说缠起正式的衣带会很难受,所以拿了小孩子用的衣带,将柔软的布条缠在山田的下腹。

  老实说,即使是客套话,他也说不出这么穿很温暖,但是再怎么样都比赤身裸体要好过千百倍。在和服上再披一件外套,就能勉强离开被窝。

  过了傍晚六点,四周已经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呼啸的风声吵得恼人。山田吃完两条营养补给棒权充晚餐之后,便穿着和服钻入被窝。路彦则在防风外套上又穿了山田的外套,打开折叠式书桌上的电脑。

  在佛龛用蜡烛的昏暗烛光中,路彦一脸严肃地盯着电脑萤幕。

  「你在调查什么吗?」

  「……我在看电子布告栏。」

  路彦回答,目光仍未离开萤幕。

  「布告栏?」

  「这是为了让买卖股票的人交换情报的布告栏。我事先在上面散布消息,说蓝线公司的股票是黑道的炒作股。我是在半天前写的,由于大家对这种事都很敏感,所以现在蓝线公司的股票已经跌破上市价。谣言的力量真惊人。」

  路彦语调平淡地说明。

  「喂,你做那种事不怕被发现吗?」

  路彦总算转过头来看着山田。

  「反正没有人知道布告栏上的情报是谁写的,何况我是用国外的伺服器登入。而且,我已把本桥组作为炒作股票用的蓝线公司之假账资料用电子邮件寄给警察。他们借由虚构的买卖让公司的业绩看起来前景良好吧?」

  山田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仿佛被人瞬间抽干。

  「你居然做这种事……要是被他们发现,你可是小命不保啊!」

  「不会被发现的。」

  「你哪来那种自信!」

  路彦用孩子般的眼神俯视山田。

  「君鸠在重要文件上都有设定密码。我趁他不在时,尝试破解他的密码。不过,其实不用费心破解也能轻易得知。我输入他喜欢的卡通角色名字,一下子就把密码解开,然后把重要文件全部复制到随身碟里。我散布的是只有君鸠才知道的情报,所以本桥组的人会先将矛头指向君鸠。」

  「无论如何,你用不着做这种火上加油的事吧?而且,惣一少爷知道你很擅长处理那种档案。如果君鸠说「不是我做的」,下一个被怀疑的人就是你!」

  路彦赌气地将嘴抿成一直线,这些后果他都料想到了。

  「我被怀疑也无所谓。警察得到那些情报后,不可能不采取行动,一定会去搜查本桥组。只要本桥组分神应付警察,他们就没有多余的心力来抓你。」

  山田知道路彦这么做都是为了他,但正是因为知道,才更加无地自容。他从以前就极力避免将路彦卷进自己的世界,然而到头来,他还是向路彦求救。如果路彦没有和他扯上关系,便能过着普通的生活。这些他都懂,但是,他无法对路彦说「不要和我扯上关系」。

  两个人都沉默不语,使得风声听来格外嘈杂。蜡烛的烛光因为从某处缝隙灌入的风而摇曳不定,火焰发出微弱的燃烧生。

  一阵电子音蓦地响起。山田抬起头,看到路彦将没电的电脑关上。

  「电脑快要没电了,手机倒是还能再撑一阵子……好想充电。」

  路彦喃喃说道。

  「……对了,外面的情况如何?有没有本桥组的人?」

  「应该是没有,这里本来就几乎没有人会来。从这里走二十分钟左右的地方有一间便利商店,我一个人去买东西的话,应该不会有问题。明天我会去一趟便利商店,一直吃营养补给棒肚子也会饿吧?」

  路彦缩着背,像个闹别扭的孩子似地抱住膝盖。

  山田挪到被窝的角落,说:「你要不要也进来睡?反正你没有事情要做了吧?」

  路彦没有回答,只是抬眼看着山田。

  「你那样睡会感冒哦。」

  他已经说尽好话,路彦仍是不肯钻进被窝。山田躺下来,心想「随便他」吧。但是,大概因为山田白天一直在被窝里打盹,所以现在即使闭上眼也丝毫没有睡意。

  半晌,周遭顿时变得昏暗,原来是两盏蜡烛的其中一盏熄灭了。路彦将剩下的一盏蜡烛移离棉被、拿到桌上,然后钻入山田的身旁,原本被体温温热的被窝瞬间泛起些微寒意。

  路彦在被窝里动来动去,最后紧紧靠着山田的背。山田虽然觉得很烦,但是背部也因此变得温暖。白天时,他觉得路彦的感觉有些生疏,但现在路彦像这样紧贴着自己,让他觉得白天的感觉应该是错觉而安下心。

  「信二哥,如果你能成功逃离惣一先生,你会金盆洗手吗?」

  背后忽然响起路彦的声音。

  「大概会吧。毕竟我明明不想杀人,少爷却还硬叫我下手。我实在是受够了。」

  流氓终究只是拟似的家人。他明明知道这点,却说不出「我不干了」。他无法思考今后的事。

  「……我不知道。」

  山田自暴自弃地抛下这句话。

  路彦忽然从背后用力抱住山田,力道大得几乎让他感到疼痛。

  「你好学不乖吗?」

  路彦傲慢的口气让山田勃然大怒。

  「你那是什么口气?」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你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肯醒悟?」

  山田拼命扭动身体想要挣脱紧贴在背后的身体,但是无法挣脱。两人在狭窄的被窝里展开攻防战,路彦一不小心踢到山田的左脚踝。

  「呃啊!」

  听到山田的哀号声,路彦连忙退开。

  「啊,对不起!」

  「你这个混账!」

  山田气得破口大骂,蜷缩着身体忍住剧痛。剧烈的抽痛逐渐变得微弱,路彦轻轻抚摸山田的背后。明知道路彦就是踢痛自己的罪魁祸首,但是他的手让山田觉得很舒服,所以允许他抚摸自己。

  「我之前也说过,如果信二哥愿意过着普通的生活,一点办得到。」

  山田浑身一震。

  「你根本不适合当流氓。我听良太哥说过,其实你不擅长跟人打架。」

  路彦将头靠向山田侧躺的腹部。

  「为了我金盆洗手吧。」

  山田闻言倒抽一口气。

  「要是你继续当流氓,说不定哪天也会变得像良太哥那样。我不想到时候再来后悔应该早点劝你金盆洗手,更不想哭得像美铃一样。」

  或许金盆洗手会比较好吧……虽然心里这么想,但山田说不出口。因为他已经决定要当个流氓,只有当流氓的他才是他自己。在背上刺那条龙,就是做出这项决定的证明。

  山田迟迟不回应。路彦倏地抓住他的肩膀,让他面向自己,并从正面压在山田身上。像这样被路彦从上方俯视的姿势好像是第一次。

  「你喜欢我吧?」

  影子因昏暗的烛光而益发深浓。路彦的表情认真得骇人。

  「……你在鬼扯什么!」

  「所以,你到最后还是来向我求救。」

  路彦低下头,吻住山田的背。他们至今亲吻过无数次,但这次的吻有别于以往,路彦的积极让山田很不适应。

  「我可以和你做爱吗?」

  路彦将硬邦邦的物体抵在山田的腹部上问道。过于露骨的询问,让山田忍不住将腰向后缩。

  「……我现在没有那种心情。」

  可是,他明明已经说现在不想做,路彦却撩起他的和服下摆,握住他的分身。

  「喂,混账!」

  路彦的握法很粗暴,但揉捏的力道很轻柔。这一阵子他都没有自己发洩,所以性器马上硬得像石头一样。路彦拉下山田的四角裤,抱住他的双腿,将脸埋入他的胯下。

  绝妙的口淫让山田忍不住扭动身体。他不禁怀念起一开始让路彦帮他口淫时,路彦经常不小心咬到,当时他还不断调侃路彦说:「我的老二上有一只天牛。」然而,现在路彦的技巧变得这么纯属,也让他有点不悦。不过,把一个技巧拙劣的人调教成高手的人正是他。

  一开始他还觉得脚很冷,但随着身体越来越亢奋,他逐渐不在乎腿部的寒意。

  「喂!」

  只差一点就要达到高潮,路彦却压制住性器的根部。山田伸出手想要揪住路彦的头发,但是发丝从指间滑落,让他抓了个空。

  「不要再玩弄我,快让我射!」

  「再等一下。」

  语毕,路彦开始吸吮山田的睾丸、轻啮在囊袋中滑动的物体,使山田的射精感变得更加强烈。

  「我快……受不了了,放开我!」

  路彦吸吮着睾丸,发出「啾啾」的淫靡声响。

  「啊……啊……放开我,我叫你放开我啦!」

  山田因强烈的快感,像个憋住小便的孩童般扭动腰杆。路彦紧箍住性器根部,一路往上亲吻,然后在啃吻山田的颈项时,终于松开握住的手。山田虽然获得解脱,但是因为忍耐太久,一时之间反而射不出来。他一边发出「嗯、嗯」的呻吟声,一边摆动腰杆,最后才在包覆住自己的路彦手中解放。

  路彦的嘴唇因唾液而显得湿润晶亮。山田对路彦咒骂「你这只色狗」,但路彦不仅未感到害臊,还直视着他。路彦的双眼湿润,仿佛醺醉般饱含着难以言喻的性感。

  「信二哥,黑色真适合你。」

  山田一瞬间不明白路彦在说什么,过一会儿才想到路彦是指他身上穿的和服。

  「这种东西哪有所谓适不适合。」

  路彦的左手抚向山田的脸颊。

  「我想和你真正地做爱。」

  微扬的声音显得沙哑。

  「我们现在不是也在做吗?」

  路彦迟疑半晌才再次开口:

  「我想要进入你的屁股里。」

  直接得让人无从误解的言语,让山田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我想要的是那种方式的做爱。」

  「你别开玩笑!」

  山田想要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路彦坐起来,没想到却被反转身体压在棉被上。路彦的力道大得他根本挥不开,令他本能地感到一股恐惧。

  「为什么不行?」

  路彦的力道虽然强劲,但询问的声音却柔情似水。

  「我不是人妖!」

  「我知道,我也没有把你当成人妖。」

  「我死也不要被男人上我的屁股!」

  路彦垂下睫毛,露出悲伤的表情。

  「总之,不准进入我的屁股。虽然我曾经用手指玩弄你的屁股,但是从来没有将老二插进去吧?」

  路彦不发一语。在一阵漫长的沉默之后,他才低喃:「……我一直很希望你那么做,但是你从来没有做过。」

  「那种话你一次也没有说过啊!」

  「我怎么可能开得了口嘛!可是,我一直在等你插进来啊!」

  山田知道路彦已经有所觉悟才和自己交往,也知道就算自己进入他的身体,他也不会生气。但是……

  山田侧过脸,抚摸路彦的脸颊。

  「我不想把你当成母狗一般对待。」

  「不对。」

  路彦一口否定。

  「才不是那样。你只是害怕把我据为己有!」

  山田闻言,胸口痛得仿佛被人刺穿。

  「你可以在我身上烙下印记,进入我的身体,把我变得疯狂,宣告我是你的人。因为我喜欢你,所以一直希望你对我这么做……你只是太胆小了。」

  「滚开!」

  山田用力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路彦,坐起身来。他想冲出房间,但受伤的左脚限制住他的行动,让他只能气得干瞪眼。

  「谁说我胆小?你少自以为是!」

  山田破口大骂,却不肯直视路彦。

  「你懂什么!从来没有被老爸揍过、在温室里长大的少爷,你嚣张个屁啊!叫我金盆洗手,你以为你是谁!你最好从我眼前消失,我还落个清静!」

  山田的怒吼声回荡在空气中,然后消失。路彦什么都没说,只有吹得窗户喀喀作响的风越来越大。榻榻米发出嘎吱的声音,山田知道路彦站起来了。

  「你不需要我吗?」

  山田抬起头。

  「你真的不需要我吗?」

  路彦的声音仿佛机器人一样不带任何感情。

  「既然你不需要我,那我现在就走。」

  因为声音不带任何感情,所以听起来不像在开玩笑。

  「走……你要走去哪里?」

  路彦仰望天花板。

  「回家。现在离开的话,或许还有电车可搭。如果没有电车,我就在旅馆过夜。」

  「如果被本桥组的人发现该怎么办!」

  「只有我一个人的话,应该不会被发现。」

  路彦将笔记型电脑收进背包里,穿上外套。

  「拜拜,信二哥。」

  路彦对不发一语的山田挥挥右手。

  「你不要再打电话也不要再传简讯给我。即使你叫我来救你,我也不会过来。你说你不需要我,指的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路彦故意强调最后一句话,然后离开房间。走廊上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入口处的拉门发出巨大声响,随后四周变得悄然无声。路彦……走了,他真的离开了。山田虚脱般地发出「哈哈哈」的笑声。

  「反正……反正他马上会回来。」

  然而,只有风声呼啸得益发激烈,离开这里的男人没有再回来。难道路彦不是在开玩笑,而是真的不会回来吗?山田不禁全身颤抖,几乎要哭出来。他因为脚伤而无法走动,一个人什么都做不了,路彦却真的抛下他一走了之。他说不需要路彦只是气话,那不是他的真心话,为什么路彦连这种事都不明白?

  「妈的!」

  山田趴倒在棉被上,不断用拳头捶打榻榻米,桌上的蜡烛随着山田的敲击而晃动。他捶打着榻榻米直到两手吃痛,然后……他忽然明白了。路彦那么聪明,不可能不明白他的心思,也不可能没有察觉到他的心情。

  山田一把抓起手机,打电话给路彦。从某处传来微弱的铃声。电话接通的同时,山田放声狂吼:「哇啊!」他仿佛狂乱般大吼大叫着,「啊!啊!」

  下一秒,他听到玄关的拉门被人拉开的声音。走在土地上的脚步声、走廊地板的嘎吱声传来,接着房间的拉门也被打开。山田将手机用力扔向之前躲起来的男人。手机砸到路彦的胸口,然后掉在榻榻米上。

  「你、你在威胁我吗?」

  他的声音在颤抖。

  「你明明知道我现在只能依靠你……还用这一点威胁我!」

  路彦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妈的!你这个大白痴!去死啦,混账!」

  路彦在咒骂声中走近他,然后将他紧紧抱住。山田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觉得气愤还是高兴,只知道自己快要疯了。

  「不要哭。」

  路彦用拇指拭去山田眼角的泪水。

  「你可以不用再思考任何事,我会把你变成我的人。」

  山田才感觉到路彦将手环上自己的腰,下一秒腰带便已经松脱。他觉得路彦似乎要褪去自己的衣服,于是坐起上半身向后退,不料却碰撞到左脚,痛得他蜷缩起身体。这时候,他的衣带已经被解开,黑色和服的前襟敞开。和服下红色衬衣的衣带,也像魔法一样在瞬间被解开。

  路彦不容分说地拉近山田,让他仰躺在地。明明对象是彼此赤裸地拥抱过无数次的人,只是姿势不同……竟然让他害怕得几乎要失禁。

  路彦抱住山田的头,给他一个深长的吻,接着揉弄山田小巧的乳尖,使山田的气息为之震颤。而且,山田的吐息屡屡被路彦的吻吞没。路彦一再吸吮山田小巧得有如装饰的乳尖。那种地方应该无法得到快感,但是被路彦湿滑的舌头一再顶碰,一股淡淡的酥麻感却传遍他全身。

  被人一边吸吮乳尖一边套弄分身,就算是狗也会勃起吧。这次路彦没有设下限制,所以山田一下子就射精。接着,路彦将他的精液涂抹在后庭。

  「喂,路……」

  山田想叫路彦住手,但路彦的手指不肯离开他的后穴,反而一寸一寸开拓着僵硬窄窒的部位。异物进入的触感以及再熟悉不过的手指,让山田的背脊为之一颤。

  「我不要,我讨厌这样……」

  即使他的屁股用力,路彦的手指仍然借由他解放的体液长驱直入。毫不留情的手指在后穴里翻搅,山田忍不住发出「噫」的哀号声。

  「会痛骂?」山田来不及回答,路彦已在他耳畔低语:「不会痛吧?」然后继续在他的甬道里翻搅。路彦空着的另一只手轻轻抚摸山田已经变硬的分身,山田的分身因手指描绘般的动作而微微颤动。

  「……嗯啊!」

  在后穴里翻搅的手指触中某一处。

  「这里很舒服吗?」

  山田不想回答路彦的问题。虽然他故意不回答,路彦却集中按压那一处,使他再也无法继续装傻。

  「啊!住手……路彦……那里……不要……啊!啊……」

  明明才刚解放过一次,体内的强烈刺激又让山田的分身完全勃起。

  他已经舒服得欲仙欲死,但路彦的手指仍不停止按压抚弄。在路彦执拗的催逼下,山田没有经过细心爱抚的分身再度爆发。在发洩过后,路彦仍然在他体内翻搅着。漫长的狎弄久到山田几乎要失去感觉,麻痹得分不清楚手指究竟还在不在体内。这时,路彦的身体忽然挪开一些。

  山田看到路彦将保险套套在自己已经一柱擎天的分身,心里纳闷着路彦是什么时候准备好那种东西,接着猛然一惊——路彦真的会进入他的身体。不断涌现的真实感让山田瞬间变得胆怯,在棉被上开始后退。

  路彦抓住山田的手将他拉回来。即使到了这个节骨眼,山田仍然一再试图逃脱。

  「我不要,我不要……」

  他拒绝的声音带着哭意。

  「不用怕,我已经让你很习惯了,绝对不会痛。」

  「可是我还是不要!」

  山田推拒着交叠在自己身上的躯体,下一秒却被路彦抓住右手举到头上,接着左手也落入同样的下场,双手同时被高举过头,路彦单手压制住山田高举的双手,然后用和服的衣带绑住山田的手腕。

  「你、你要做什么!」

  「你什么错也没有。」

  路彦柔情似水地低喃,伸手抚上山田的脸颊。

  「是我对你霸王硬上弓,所以你把错全部推到我头上就好。」

  路彦对山田烙下一个发出声响的亲吻之后,将他的双腿大大分开。

  「我、我不要……路彦……」

  又热又硬的物体抵上已经麻痹的后穴,接着猛然进入。被强硬撬开的不适感让山田忍不住哀号出声,撬开入口的滚烫热度一寸一寸进入深处。感觉有点痛,但是比疼痛更强烈的压迫感让他的腹部觉得很难受。

  路彦向前弯曲身体,在山田的耳畔低喃。

  「感觉得到吗?」

  那是撒娇般的声音。

  「我的全部进去了,你感觉得到吗?」

  山田摇头,路彦便摆动腰杆。即使心里万般不愿意,山田仍被迫意识到两人相连的部位,只好微微点头。

  「再等一下我就要动了。」

  「……不、不要!」

  路彦略微一笑。

  「可是不动的话,我无法达到高潮啊。」

  路彦安抚般地亲吻山田后,他可以感觉到路彦的腰慢慢向后抽退。他以为路彦要退出自己的身体,下一瞬间路彦却猛然往前一顶,使他忍不住呻吟出声。

  山田不禁羞得满脸通红,因为那仿佛是在A片中听到的叫声。看到路彦也一脸讶异,他更是羞耻得几乎快哭出来。

  「你的声音好可爱。」

  路彦用甜得几乎要融化的声音在山田的耳畔低喃。

  「再让我多听一些……」

  他的手被制住,所以无法捂嘴。即使他闭紧嘴巴,但每当路彦在他体内冲刺,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发出煽情的呻吟。

  「嗯!嗯!不要!路彦……我不要……」

  房内只有风吹打着防雨窗的声音,自己淫乱的喘息声,以及衣物摩擦的声音。山田不经意地扭动身体向左方望去,看到自己被人侵犯的影子照射在纸门上。每当路彦向前顶撞,他的身体就宛如一具人偶般一次又一次地前后摆动。

  ◇◆◇

  山田不知道这场性爱在什么时候结束,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当他从深沉的睡眠中醒来时,发现天已经亮了,背后则暖烘烘的。看到无力横在胸前的手臂,他忽然想起昨天的情事。他像个女人一样被侵犯,像个女人一样娇喘连连。每当昨夜的一幕幕像跑马灯一样重现,他的全身便冒出不寻常的冷汗。

  大概是被山田挪动身体时惊醒了,原本没有意志的手臂动了起来,从背后紧紧抱住山田。接着,山田感觉到一对唇触上自己的颈项。光是如此,就让他的背脊猛然一颤。他想要远离对方,反而被拉得更近,两人被迫面对面。路彦的脸近在咫尺,但他不敢直视路彦的眼睛,所以垂下头。

  「早安。」

  回荡在耳畔的声音,就像在平常已经相当甜腻的声音上再撒一层糖,真是甜死人不偿命。路彦攫住他的下颚。他才感到下巴被往上抬,路彦便已吻住他的唇。不一会儿他的唇被松开,他以为这个吻已经结束,但路彦又吻住他。路彦一次又一次亲吻山田,接着舔舐他的鼻尖和脸颊,山田难为情地向后退,但是马上又被路彦抱住,持续无止尽的亲吻。等到山田以为路彦终于亲过瘾了,这次改成亲吻他的手腕。

  「我想你应该不喜欢在手上留下痕迹……幸好没事,太好了。」

  山田推开不断亲吻自己的路彦,坐起身来。他觉得自己就算对路彦大发雷霆也不为过,但是路彦一直亲吻自己,自己又没有推拒……就这样完全错过追究的时机。

  「怎么回事?」

  路彦扯了扯山田身上凌乱得只能算是勉强披着的衬衣衣角。

  「我想起小便……」

  「我带你去吧。」

  「不用了,我自己去。」

  虽说如此,他却站不起来。他试着爬行,但腰杆虚软无力。他不解地思考为什么腰会使不上力,忽然发现原因出在昨天的情事上,不禁咂了声舌。路彦大概看不下山头用难看姿势缓缓爬行的模样,便像在抱小猫一样从后面抱起山田。

  路彦抱着山田走向拉门,用脚推开门。宽约一公尺的外廊外侧是玻璃窗,但因关着防雨窗,所以走廊非常昏暗。

  「站得起来吗?」

  路彦问,同时将山田放下。但是,山田根本无法独自站立,甚至连爬都爬不动。路彦一放下他,他便无力地跌坐在地。

  路彦打开玻璃窗,接着拉开防雨窗,屋外冷冽的空气顿时灌进来。山田第一次看清楚这座被住家和围墙包围的小庭院。只见庭院覆上一层薄薄的白雪,并且因为反射阳光而闪闪发亮。

  路彦将跌坐在地上的山田拉到身旁,接着在走廊坐下。他让山田坐在自己的膝上,并且抱住山田的膝窝,大大地拉开山田的双腿。

  裸露的胯下接触到冰冷的空气,山田忍不住冷得叫嚷:「哇!」

  原来路彦把他的脚面对庭院并拉得这么开,意思是叫他用这种姿势小便。但是,被迫做出这种姿势,让山田就算想尿也尿不出来。

  「我、我不要!」

  「你不用觉得难为情,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在看。」

  路彦似乎不打算把手从山田的膝窝拿开,而且大概是等得不耐烦了,竟然直接把手伸向胯下,扶住他的性器对准庭院。

  「来,快尿吧。」

  路彦扶着山田的性器左右晃动,再加上寒意的推波助澜,山田总算有了尿意。在路彦的支撑下,山田用极为羞耻的姿势尿在庭院里。白雪被他的尿液融化,形成一个小洞穴。

  尿完之后,山田的身体因解放感、羞耻和寒冷而大大颤动。路彦粗暴地关上玻璃窗,接着将手伸向山田裸露的胯下,手指毫无预警地插入窄窒的甬道。

  「啊啊嗯!」

  昨天被狠狠肆虐顶撞的地方,毫不费力地吞没路彦的手指。

  「还很柔软,应该不要紧吧?你再忍耐一下。」

  「喂,你……」

  路彦从长裤里掏出自己的分身。山田根本无法反抗,腰便被路彦抱起来,以坐着的姿势被比手指还粗大且熟悉的物体贯穿。

  「啊啊啊!」

  山田差点向前倒,路彦连忙伸手到他的腋下支撑住他。

  「路、路彦……」

  山田被抱住膝盖,身体不断摆动着。热楔缓缓在他体内进出。

  「啊……啊嗯……啊……哈……哈……」

  路彦缓缓地进出,仿佛在品尝抽插的滋味。体内一再被摩擦,使山田的分身开始膨胀顶立。路彦一边用手指套弄山田勃起的分身,一边摆动腰杆,令山田舒服得扭动身体,不一会儿便攀上欲望的顶峰。

  山田听到「啪当」的声音,往下一看,发现自己射出的体液在陈旧的玻璃窗上形成一条白色痕迹。

  「舒服吗?」

  现在的状态让山田已无暇撒谎。路彦问完后,又将舌头伸到山田的耳朵里,低声呢喃。

  「再忍耐一下,我也快要射了。」

  ◇◆◇

  「啊啊、哈啊……哈……哈啊、啊啊……啊啊!」

  回荡在耳畔的声音简直不像自己,感受着绝顶快感、受人摆布的身体也不再属于自己。后穴被人抽插,让山田产生既羞耻又淫靡的感觉,而且这般感觉又化为令人酥麻的快感,传遍他的胯下和全身。

  惣一和追兵的事偶尔会掠过他的脑海,但旋即被现实淹没,像流星一样稍纵即逝。

  烛光摇曳,在纸门上投下影子——自己像条狗一样趴着被人侵犯,以屈服的姿势将屁股高高翘起,而且,连自己已经勃起的分身都看得一清二楚,更让山田觉得羞耻。

  他垂下头,看到勃起的雄蕊前端滴下蜜液,以及路彦的分身片刻不停地在上方的窄穴进出。

  路彦将手搭在山田的肩头上,拉扯他身上的和服。山田察觉到路彦似乎要脱下自己身上的和服,于是稍微配合路彦,将手从衣袖抽出来。

  身上的衣物褪去后,山田的身体瞬间冷得打了个寒颤。不过,身后激烈的律动让他在不知不觉间便忘却寒冷。

  「嗯、嗯……哈啊……哈啊、哈啊……」

  在一阵激烈的冲刺后,山田看到路彦的腰杆颤动着,大概是达到高潮了。但是,山田的分身自从刚才解放过后,便被一直置之不理。他只能流着泪,寻求路彦的爱抚。

  「你背上的刺青好美。」

  山田感觉到路彦的手指沿着自己的背脊滑动。

  「那条看起来好像在笑的龙好美。」

  山田原以为路彦会维持这个体位让自己达到高潮,没想到路彦却抓住他的腋下,让他坐起来。山田这次变成坐在路彦身上,改变角度的冲击让山田忍不住大声呻吟。路彦维持和山田结合的状态,调整成人肉椅子的姿势,轻轻爱抚山田裸露的胯下。他用两根手指套弄着山田的分身,像画圆一样挠搔凹槽下方,同时轻轻揉捏囊袋,使山田很快濒临爆发的边缘。

  「啊!我要射了,快要射了……」

  山田已经说自己快要射了,路彦却故意箍住性器的根部。

  「不要,快放开我!」

  山田扭动臀部抗拒,却听到路彦对他说:「仔细看着下面。」

  不用看他也知道自己现在处于什么样的状态,路彦却故意要他看。路彦炫耀般地掬起他的睾丸,使山田清清楚楚看见自己的屁股吞没路彦的样子,而且,自己的后穴还像生物一样抽动着。

  「离开这里之后,你不准再提起惣一先生。」

  他们翻云覆雨到一半时,路彦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这句话。路彦还激烈地摆动腰杆,逼得山田只能回答「好」一个字。

  「我讨厌那个人,讨厌死了。」

  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山田根本无法回话。

  「今后不准在我面前称赞其他男人。」

  路彦明明对他做出这种事,但是只要一想到路彦在嫉妒,山田就不禁觉得路彦好可爱。路彦粗暴地抬起他的下颚,亲吻他的嘴唇。山田一边接受路彦的吻,同时感觉到本来已经被解放的分身又被紧紧箍住。山田想要往下看,但是路彦粗暴地扯住他的下颚,强迫他继续这个吻。接着,路彦用腰绳绑住山田的分身根部。

  「……啊!」

  山田发出难为情的声音,几乎要哭出来。路彦绑住他的性器,同时拧弄双边的乳尖。虽然爱抚乳尖让山田觉得很舒服,但是他更想要路彦爱抚的地方是下面,是像礼物一样用腰绳绑着蝴蝶结的分身。

  山田再也受不了路彦的挑逗,索求般地扭动腰身。路彦见状,温柔地劝告他:「你这样动我会滑出来啦。」

  「那你把绳子解开,让我射啊!」

  「等一下,再忍耐一下你一定会更舒服。」

  语毕,路彦用指尖弹一下山田贲张的前端。

  「呀啊!」

  受到刺激的山田忍不住用力夹紧体内的路彦,使路彦发出小小的呻吟声。路彦一次又一次在山田体内肆虐,最后终于解开束缚山田的绳索。山田看见自己的性器因为被拴住太久而像坏掉的喷水池一样飞溅出精液,接着晕厥过去。

  然后,山田感觉到有人在吸吮自己的唇而清醒,发现是路彦压在他身上亲吻他。他也将手伸向路彦背后并回吻路彦。

  路彦自从昨天晚上宣告「我要把你变成我的人」之后,他们一直在做爱。中途山田饿到受不了,所以吃了营养补给棒,不过,那也是在一边做爱的状态下进食。他们的状况以及超乎寻常,即使如此他也不在乎。

  山田张开双腿接受男人进入自己,像个女人一样喘息。正如同路彦的占有宣言所示,他变成路彦的母狗。

  用羞耻至极的姿势做爱,从来没有消失过的精液气味——他以前明明觉得自己死也不会接受男人,现在却为了男人扭腰喘息,渴求着对方的亲吻和爱抚,喘息着哀求对方给自己更多。反正不管他的模样多难堪,这里也只有他和路彦两个人。

  蜡烛发出啪吱的燃烧声,本来快要燃烧殆尽的蜡烛不知何时换上一根新的。

  山田叹一口气,问:「现在几点?」

  路彦回答「大概早上五点吧」,接着又亲吻山田,「马上就要天亮了,我是在四点左右时换上新的蜡烛。」

  他们像交谈般亲吻着。路彦压上山田,双手掬起双层的和服,呵呵地笑着。

  「……笑什么啦!」

  路彦像个企图恶作剧的小孩,脸上漾起笑容。

  「信二哥穿的这件黑色和服是……」话才说到一半,路彦却停止说下去。「还是不要跟你说吧。」然后把脸埋入山田的胸口。

  「干嘛只说到一半?我很在意耶!」

  两人嬉闹的同时,山田的上半身不知不觉间露在棉被外头。这时,他的背后传来一个「啪叽」的声响。他纳闷地将手伸到背后探寻,发现是路彦的手机……好像有点凹下去。

  「啊,糟糕……」

  山田忍不住哀号,路彦伸手接过被压扁的手机。

  「手机背面裂开了。不过没关系,再买一台就好。」

  语毕,路彦将手机开机。

  「不过,这台手机还能用喔。」路彦盯着手机萤幕喃喃道:「森打了好几通电话也传了很多封简讯,究竟发生什么事……」

  这时,路彦操作着手机的动作戛然而止,神情瞬间变得紧绷。

  「怎么回事?」

  山田也探身看向手机萤幕。

  ——快逃!

  看到液晶萤幕上显示的偌大文字,山田不禁倒抽一口气。

  在这一座人口稀少、鲜有人路过的村庄里,远方却传来汽车轰隆的引擎声。

  ◇◆◇

  山田趴在仓库的阁楼里,激烈地呛咳着。他试着忍耐,但厚重的灰尘让他功亏一篑。

  「没事吧?」

  路彦轻抚他的背,他好不容易才止住咳嗽。他们借由烛光走到墙壁边的一只木箱旁。因为看不清楚脚边,所以他不小心踢飞一个像是相框的东西。

  「被发现这里有光的话恐怕不太妙,还是把蜡烛吹熄吧。」

  蜡烛熄灭后,屋内瞬间变得比屋外还暗。在黑暗之中向山田伸过来的手紧紧搂住他,他可以感觉到路彦的心脏扑通扑通地鼓动着。

  看完森传来的简讯后,他们立刻躲到宅邸内的土墙仓库的阁楼中。把隐藏的楼梯拉起来的同时,外头传来嘈杂的人声,吓得他们直冒冷汗。

  山田在和服外又罩上一件外套,所以上半身很温暖。不过,大概是踩着木头地板的缘故,他的脚已经冷得快结冻。

  外面依然积着雪,他们从偏屋移动到土墙仓库时也微微飘着细雪。

  「他们找不到这里,所以一定不会有事。」

  路彦小声地重复这句话,山田则紧紧攀住拼命想保护自己的男人。

  「森在简讯上说,本桥组的人找到大学,问他静冈的老家在哪里。森当时甩掉了那帮人,但是汽车社的朋友……就是之前和森一起去看小型赛车的人,好像不小心说出这个地方。」

  路彦的手温柔地抚摸山田的发丝。

  「我一直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会行迹败露,仔细思考后,我觉得可能性最高的应该是卡车司机洩露我们的行踪,因为我在那个人面前提过森的奶奶。我们下车后,本桥组的人当然会去盘问那名司机。我太掉以轻心了。」

  他们之前就像猴子一样拼命做爱,所以追兵的事以及可能会被杀的现实,都像遥不可及的世界。

  「好危险。不过,只要躲在这里就不会有事,阁楼的隐藏阶梯很难找。你会不会冷?可以再靠近我一点。」

  山田听到外面传来咆哮的声音,那群人恐怕是故意挑这种静谧的早晨展开突击。

  两人抱在一起、屏住气息,等待本桥组的人自行离去。但是那群人不仅搜索偏屋,连主屋都没有放过,所以声音迟迟没有消失。也有人进到土墙仓库里,不过大概是因为楼下的东西几乎被搬个精光,所以那个人进来后没多久就出去了。

  微弱的光线从阁楼的小窗照进来,天空渐渐透出鱼肚白。

  「就算知道没有人,他们仍不肯轻易撤退,而且人数似乎不少。他们有可能打算以那栋偏屋为据点,进一步搜查四周。我们把棉被那样摊开着,他们大概会发现我们不久前还待在偏屋里。」路彦低喃道。

  随着天色渐亮,阁楼内的构造也看得一清二楚,还有看起来用竹子编成的笼子、木箱、老旧的缝纫机、立钟等散落各处。

  因为一直维持同样的姿势,山田开始觉得脚很麻,于是伸展右脚,脚尖却踢到某个物体。一个相框滚落在地,大概是他们爬上阁楼时被他踢倒的那一个。他差点又要踩到相框,于是伸手捡起来。

  厚重的金属相框里放了一张黑白的结婚照片。山田正打算把相框放到角落时,猛然察觉到一件事——他看过新娘穿的和服。

  本来一直看着窗外的路彦也发现山田手中的相片,因而轻呼了一声「啊」。只见照片中新娘所穿的和服,跟现在山田身上和服的衣摆图案一模一样。

  「……这是女人的和服哦。」

  山田追究般地抬头看向路彦,路彦则是心虚地垂下目光。

  「我想应该是古时候的新娘嫁衣。」

  「你早就知道这点吗?」

  路彦没有说不知道。他明明知道,还让山田穿上这件和服。

  「你打算把我娶回家当老婆啊?」

  山田开玩笑地说道,没想到路彦却极为认真地反问:「信二哥,你愿意当我的妻子吗?」

  路彦紧紧抱住他,让他几乎快要窒息,也让他感到一阵晕眩。

  「看到这件和服时……我就希望你能穿上它。我一直很想当你的第一个男人……既然是你的第一个男人,你就是新娘了。」

  幸好四周还很昏暗,山田的脸早已因难为情而烫得吓人。

  「你对还是处女的新娘做得那么猛啊。」

  「谁叫你那么色。」

  「色的人是你吧?」

  明知道现在是生死存亡之际,他还是亲吻路彦、对路彦发情。即使后穴已经被路彦抽插得让他以为是不是要坏掉了,他还是渴望路彦的分身进入他、摩擦他。可恶,他现在真的好想做……山田忍不住舔舐路彦的唇瓣时,忽然传来「叽叽」的声音,仓库的门被打开了。

  山田在路彦的膝上倒抽一口气。

  「妈的,开什么玩笑!叫我们去山里找人,但这里到处都是山,叫我们去哪里找人啊!」

  这个低沉嘶哑的声音——是本桥组的中坚流氓西。

  「就是说啊。」

  回话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山田也觉得很熟悉。他隐约想起声音主人的长相,但想不起对方的名字,大概是某个准构成员吧。

  「那种不重要的小喽啰让他自生自灭不就好吗?」

  「就是说啊。」

  年轻男子随声附和着西。

  「山田只是带枪逃跑,惣一那混账却为了一个小喽啰,这几天动员了等于要和其他帮派火拼的人马。他的脑子一定有病!」

  山田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似乎是西发出来的。

  「……妈的,真是蠢毙了。」

  从两人的对话听来,他们似乎不想到山里找人,所以到仓库里摸鱼。

  「组长的儿子是靠股票赚钱的那个人吧?我很少在事务所看到他露脸。」年轻男人说。

  「不过,现在那些资金也很可疑。之前他豢养的操盘师逃跑了,少爷好像因此损失几千万日币的样子。」

  年轻男人闻言,不禁发出惊呼:「哇!」

  「股票只不过是一堆废纸,想要赚钱还是得靠脚踏实地的方法——」

  咯当!山田不小心撞倒放在木箱上的相框。旁边响起「哒哒哒」的声音,他看到老鼠跑向裁缝机后方。

  楼下本来在说话的两个人同时噤声。

  「喂,上面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西的声音中夹带一丝紧张,山田不自觉地加重力道握住路彦的手。

  「好像有声音,应该是老鼠吧。」

  「他们该不会在上面吧?」

  「谁知道。」

  年轻男人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应该可以从某个地方爬上去,快找找看。」

  路彦抱住山田的力道变得更大。年轻男人在西的命令下,用某个东西从下方敲撞天花板,发出「咚咚」的声音。

  「没有入口啊,可以不用找了吗?」

  咚、咚!在某一次的敲撞下,天花板露出小洞……不,是隐藏阶梯露出一小截。

  「唔哇!好、好像有什么东西打开了。」

  「把那个垂下来像门板一样的东西拉下来看看。」

  「太高了,我抅不到,得找个东西把它拉下来。」

  某个像铁锹的东西在隐藏阶梯的缝隙间若隐若现。铁锹的前端勾到阶梯后,便将隐藏阶梯往下拉。

  「……你躲起来。」

  路彦在山田的耳畔低语。

  「咦……」

  「藏到后面的木箱里。」

  木箱虽然很大,但是只能容纳一个人躲藏,两人无法同时躲进去。

  「但是你……」

  「我不会有事,你一个人躲起来就好。」

  「我、我不要!」

  「听我的话!我会打发他们,不会有事的。」

  路彦半强迫地将山田塞进箱子里,然后把盖子盖上。

  「……直到所有人离开之前,你都不要出来。」

  路彦在木箱外低声说道。

  「好,阶梯放下来了,你先上去看看。」

  「——对不起!」

  路彦的声音忽然响起。

  「对不起、对不起!我会下去,所以请你们不要对我使用暴力!」

  接着响起脚步踏在木板上的嘎吱声。在对方爬上来之前,路彦似乎自己主动走下阁楼。

  「你是那个和山田一起逃亡的小子吧?」

  山田听到西的说话声。

  路彦用颤抖的声音回答:「是的。」

  「山田在哪里!」

  中年流氓骇人的咆哮声响起。

  「他已经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他说,只要他一个人消失就好了,跑出去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路彦佯装出怯弱的样子扯下漫天大谎。

  ◇◆◇

  人群聚集到仓库里。山田不知道确的人数,但是从声音判断,大概有六、七个人。嘉藤的声音也夹杂其中,指挥这场「狩猎」的人应该是嘉藤吧。

  当路彦说「信二哥说他要去大阪」之后,大部分聚集在仓库的人都在嘉藤的指示下分头行动,前往附近的公车站和电车车站。

  留在仓库里的,似乎只有嘉藤与刚才和西一起行动的年轻男子。

  「请问这小子该怎么处理?」

  年轻男子向嘉藤问道。路彦装出一副没有掌握任何情报的样子。

  山田在木箱里握紧双手,祈祷着他们赶快放过路彦。

  「该怎么处理啊……」

  嘉藤喃喃自语着,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却猛然顿住。

  「这小子刚才躲在阁楼里吗?」

  嘉藤问年轻男子。

  「是的。」

  「阁楼里除了他之外,没有其他人吧?」

  山田的心头猛然一惊。

  「算是吧。」

  「你那是什么回答!」

  听到嘉藤不悦的声音,年轻男子连忙回答:「楼上没人了!」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嘉藤又质问年轻男子:「你没有上去确认吗?」

  「因、因为是他自己下楼的……」

  「混账!」嘉藤厉声斥喝,「他有可能在包庇山田啊!快上去找人!」

  「对不起!」

  山田听到一个慌乱的脚步声逼近,年轻男子「咚咚」地爬上隐藏阶梯。山田从外套里拿出手枪,双手紧紧握住。

  阁楼的地板发出嘎吱声。

  「咳!咳……咳咳!」

  年轻男子不断呛咳着。咳嗽声停下来后,山田又听到脚步踏上地板的声音。

  「……这里怎么可能有人啊,莫名其妙……」

  年轻男子不满地咒骂,脚步声在阁楼四处响起,然后走下阶梯。山田躲在木箱里屏住气息。

  「确认过了,上面没有人。」

  幸好他没有被发现,这么一来嘉藤应该会放走路彦,接下来就没事了。

  山田放下一颗七上八下的心。这时,忽然响起一阵手机铃声。

  「喂,我是嘉藤。嗯?怎么……你说什么!把话说清楚!」

  山田第一次听到嘉藤这么慌乱的声音。

  「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吗?不知道?你们这群饭桶!当心我杀了你们!」嘉藤对着电话破口大骂一番后,向年轻男子下令:「把车开过来!」

  「啊,开车过来吗?」

  「快去开车!现在立刻回东京!」

  「是,我、我知道了!但是……这小子该怎么办?」

  「把他一起带到外面!」

  嘉藤的话让山田感到一抹不安。嘉藤该不会要把路彦押上车一起带回东京吧?还是打算揍路彦两、三拳洩愤后就此了事?

  山田算不准离开阁楼的时间。如果路彦只要被揍个两、三拳便能了事,他还是不要出去比较好。但是,倘若他们要把路彦带回东京,他不能不出面阻挠。

  一伙人似乎已离开仓库。山田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没有发出半点声响,然后走到箱子外。他爬着靠近小窗,将窗户轻轻朝外打开,战战兢兢地向下望。

  只见嘉藤和穿着运动外套的年轻男子拖着路彦,走在快要倒塌的主屋旁。路彦双手背在身后,大概是被他们绑住了。

  山田总觉得他们打算把路彦带走,因而紧紧握住手中的枪。这时候,路彦冷不防撞飞年轻男子。山田急切地在心里祈祷,希望他们就这样把路彦丢着不管……但是,他的期盼在瞬间落空,「砰、砰」两声枪声响彻天空。

  「……咦!」

  两人留下倒卧在地的路彦朝门口走去。

  「骗、骗人的吧……」

  山田跌跌撞撞地爬下阶梯,引起左脚传来一阵剧痛,但他根本无暇顾及疼痛。他想站起来用跑的,但左脚因为使不上力而跌倒在地。汽车的引擎声逐渐远去。他想站起来,却又被外套绊倒。他嫌外套碍事,索性将外套脱掉。

  山田匍匐爬向倒卧在地的路彦,凄厉地吼叫着。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路彦仰躺在雪中,他的衣服……从胸口到脚都被染成一片殷红。

  「不!我不要这样,我不要你死!」

  「信……信二哥……」

  路彦声音颤抖地开口。

  「路、路彦!我不要,我不要你死……」

  眼泪潸潸流下,山田看不清眼前的景象。

  「我……没事。我一点……也不觉得痛……帮我……叫救护车。」

  山田爬回他脱掉外套的地方,从口袋里拿出路彦的手机拨打一一九。已经六神无主的山田只是对着手机吼叫:「你们快点过来啊!」看不下去的路彦只好对山田说:「我……来说。」于是,山田将手机贴在路彦的脸上,路彦断断续续地说明自己所在的地方。

  「救护车马上……马上就会来了。」

  「嗯。」路彦微微点头。

  山田不忍看到鲜血从路彦纤瘦的身体汩汩流出,于是伸手隔着衣服直接按压路彦被击中的地方。快停下来啊!不要再流血了……然而,从指间滴落的温热血液仿佛在嘲笑山田一厢情愿的想法,将白雪染为一片鲜红。

  「……信……信二哥。」

  路彦闭上双眼,双肩颤动着。

  「什、什么事!」

  「……吻……我。」

  山田压住路彦的伤口,亲吻他的嘴唇。路彦的唇好冷。亲吻的瞬间,路彦的嘴角微微漾起一抹笑意。

  「喂,路彦。」

  路彦没有回应。

  「路彦!喂!」

  不论山田怎么大吼,路彦就是不肯张开眼睛。

  「我不要,我不要这样,我不要你死啊,路彦!快张开眼睛!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啊!」

  死……路彦说不定死了……不,路彦没有死,他不会死的!路彦怎么可能就这样死去!

  一抹白冷不防掠过山田的视野。接着,白色一片又一片轻柔地飘落。山田的背脊一寒,抬起头来……下雪了。

  白雪不断落在路彦身上,和山田脑海中父亲被雪埋没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哇啊啊啊啊、哇啊啊啊啊、哇啊啊啊啊!」

  山田忍不住对着天空放声长啸。

  ◇◆◇

  救护车里十分嘈杂。山田穿着和服、肩膀披着一件外套,坐在救护车的尾端,恍惚地看着医护人员对路彦急救。

  「血压触诊是六十!」

  「血氧饱和度低落,看样子需要帮他插管。」

  泪水不断从山田的双眼滑落,他已经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到达医院后,医护人员一边帮路彦做心脏按摩,一边将他送进急诊室。

  人群有如暴风雨过境般离去,山田跌坐在急诊处的门口。

  「你没事吗?」

  一名年轻女性向山田攀谈,大概是护士吧?

  「你是刚才那名急诊伤患的朋友吗?你有没有受伤?」

  他的和服上沾满路彦的血,只是因为和服是黑色的,所以血迹不明显。不过,山田之前按压路彦身上伤口的手也被染为一片鲜红。

  「你要不要先去洗个手?」

  山田摇摇头,拒绝她的提议。护士又说:「这里很冷,你进来里面吧。」接着她似乎发现山田左脚走路时一拐一拐的,于是推来一辆轮椅。但是山田不肯坐轮椅,这次护士则是帮他拿了拐杖过来。

  山田从门口走了几步,移动到写着「急诊室」前的长椅上。护士对他说「请在这里等待」,然后便离开。山田怔忡地坐在椅子上,呆滞地看着正前方略脏的墙壁。

  路彦或许会死,但也有可能保住一条命。可是,他觉得路彦好像会死,毕竟路彦流了那么多血。

  山田忽然感到一阵反胃而开始呕吐,但因为这一阵子几乎没有进食,所以只有吐出胃液。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山田抱着头。他不要只能呆坐在这里,不要只能等待听到路彦的死讯。他死也不想听别人对他说「路彦走了」,或是「请你节哀顺变」。如果有人敢对他说这些话,他绝对会一个一个割断他们的喉咙。

  但是,如果路彦真的死了,别人一定会对他说这些话。到时候,即使他再不愿意也必须承认这项事实。可是,他不想相信、不想接受,更不想待在这个会被宣告路彦死讯的地方。

  山田拄着拐杖站起来,缓缓地迈起脚步离开医院。他不知道自己该待在什么地方,所以随便走上一条大马路。路彦有可能在这一瞬间死去……一思及此,眼泪便扑簌簌地流下,无法停止。

  和服的前襟被强风吹开,像鲜血一样艳红的衬衣猛烈翻飞着。路彦之前说过要娶他当老婆之类的傻话,他从来没有看过像路彦这么傻的人。话说回来,他第一次见到路彦时,路彦就已经是个傻瓜,还被别人脱掉裤子,哭着露出老二。

  回想起过往的事,山田忽然觉得空气变得很沉重,仿佛全身都要被压扁似地令他窒息。他的胸口好痛、好痛、好痛……

  拐杖打滑一下,令山田跌倒在地。虽然有人驱前问他「你没事吧」,但是他完全无视对方的好意。

  他想要去某个地方——某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他想要去一个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路彦变得怎么样的地方。

  只要没有人跟他说路彦死了,他就能自欺欺人地认为路彦还活着。即使路彦已死,只要不闻不问就好。只要没有亲眼目睹路彦死去,路彦在他心里便永远活着。所以,快走、快走、快走……山田在某种力量的驱使下站起身,拄着拐杖行走。但是,他该去哪里?这样的他还能去哪里呢?

  啊啊,他找到了,有一个非常适合他的地方。

  山田走近那个地方,打开拉门。门内一名年轻警员惊讶地回头看他。

  山田从外套的口袋里拿出手枪放到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钝中的声响。一同掏出的子弹从桌子滚落在地,因而响起「当当」的轻微金属声。

  ◇◆◇

  山田在居家用品店挑选雪铲时,背后忽然传来一个语调令人怀念的声音:「山田?」

  他回过头,看到一名美丽的长发女子带着小孩站在他身后。女子笑咪咪地对他说:「果然是你!」

  「你是美铃吗?」

  「是呀。你过得还好吗?」

  美铃穿着一件看起来很暖和的粉红色羽绒外套,看起来有一点臃肿。

  「你不是被遣返中国吗?」

  「我又回来了。」

  忽然,美铃拍一下手说「对了」,接着把小孩塞给山田。「你帮我看着他一下。」

  「喂,美铃,干嘛把小孩塞给我……」

  美铃硬塞给他的小孩约莫三岁大。山田回想起美铃被遣返中国之前说过她已经怀孕,这一定是那时候的孩子。

  小孩穿着蓝色的裤子,应该是男孩子吧?仔细一看,发现他的脸型和良太一样,都是四角形,看来也别指望着孩子将来会长得多么有男子气概。

  小男孩抬头盯着山田半晌,接着便露出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跑开。

  「喂,等等,别乱跑!」

  山田追上前,从背后抱住小男孩,小男孩刺耳的哭叫声瞬间响彻整间店。

  「妈妈!妈妈!」

  「喂,你安静一点!我是你妈妈的朋友啦!」

  周围的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射在山田身上,再也没有比这种情况更让人尴尬的事。要是被人误会他在诱拐小孩该怎么办才好?美铃那女人到底跑去哪里?山田四下张望,接着看到美铃和一个男人一起跑向他。

  「大哥!」

  男人的一只眼睛瞎了,脸型也有点不同,不过声音一点都没有变。

  「是我啊!我是良太!」

  「……你还活着啊!」

  山田下意识地用力捶一下良太的肩膀。

  「当然!虽然一只眼睛瞎了,但是勉强还能工作。」

  「话说回来,你从以前身体就很健壮。」

  看到熟悉的面孔生龙活虎地出现在自己眼前,山田不禁热泪盈眶,良太也和他一样。「站在这里不方便说话,我们换个地方聊吧?」良太泪湿了眼眶,吸一下鼻子说道。

  ◇◆◇

  美铃和儿子先回家后,山田和良太来到居家用品店附近的一间咖啡厅。当年良太虽然保住一条命,但因全身烧伤,一再动皮肤移植手术,结果在医院住了将近一年的时间。良太说他出院后就脱离本桥组,接着当清洁工和在便利商店打工一年,等存够钱之后,便去中国接美铃和儿子匡史回来。

  接美铃和儿子回到日本后,他们回到家乡,和母亲四个人一同生活。

  「我本来真的觉得我妈去死算了,我这辈子再也不想和她扯上任何关系。但在我住院的期间,她真的很照顾我。虽然她不是一位值得让人称赞的母亲,不过那毕竟是以前的事了,而且她现在很尽心尽力地帮忙照顾我儿子。」

  良太搔了搔那颗四角形的后脑勺说道。良太现在柏青哥店当正职员工,美铃则在文化教室里当中文老师。良太说,凭他们夫妻俩的薪水加起来,生活勉勉强强还过得去。

  「大哥,你是什么时候出狱的?」

  山田在服刑期间,除了律师之外,不曾和任何人会面。但是,良太似乎知道他坐牢的事。

  「大概在三个月前吧。」

  山田啜饮一口咖啡。

  「你出狱后马上就回来这里吗?」

  「不,我上个月才刚回来,现在住在我老爸的家。」

  「你是指茂手组的组长(注1)吗?」

  山田在桌子底下踢良太一脚,咒骂:「笨蛋!是我亲生父亲的家啦。」

  「大哥的老家在这里啊?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

  「是吗?」

  山田从口袋里拿出香烟。

  ——————————————————————————

  注1  日文中,对帮派组长的俗称与对父亲的俗称发音相同。

  「啊,这里禁烟喔。」

  山田咂了声舌,一边收起香烟一边发牢骚:「到处都禁烟,叫人怎么活啊。」

  大约半年前,山田在出狱之后,起初一直住在胶囊旅馆,但是没过多久便当起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因为他居无定所,所以没办法找一份像样的工作。不过因为他还年轻,所以临时工的工作会优先找上他。他靠着临时工的工作存了点钱,再用那笔钱回到乡下的老家。

  他发现父亲的家并没有被拆除,于是偷偷摸摸地在那个家里住一阵子。直到某一天,他偶然在玄关撞见姑姑。之前他一直很纳闷这个家居然收拾得干干净净,原来是父亲过世后,姑丈说要处分掉这栋房子时,姑姑说服姑丈将房子留下来,而且一直以来都细心管理、打扫这个家。

  「大哥,结果你坐牢多久?」

  「三年六个月。」

  良太叹气说道「这样啊。」山田记得自己除了违反枪炮弹械管制法之外,似乎还有其他罪状,不过他已经忘记详情。因为他没有上诉,所以一审定讞之后,他便直接服刑。

  「大哥,你曾和小路联络吗?」

  山田硬生生地咽了口唾液。

  「我连那家伙现在哪里都不知道,要怎么联络他啊?他大学毕业之后,应该很普通地开始工作吧?」

  因为手开始发抖,山田连忙将手藏到膝盖上。

  「小路在东京喔。他在一间叫BARGINGS的公司上班。我是没有听过啦,不过听说那是间很有名的公司。」

  「那家伙唯一的优点就是很聪明嘛。」

  山田微微叹一口气。

  「也是啦,好歹他是名门大学出身的。」

  「不过是个会尿失禁的臭小子……」

  「你现在还这样说他,他也太可怜了吧。」

  良太和山田相视而笑。

  「大哥不联络小路吗?」

  山田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他既然在那么好的公司上班,还是不要和有前科的人往来比较好。」

  良太一脸为难地苦笑。

  「小路不是会在意那种事的人吧。他从高中开始,不就常常和当流氓的我们鬼混吗?」

  「可是一旦出社会之后,想法也有可能改变啊。」

  良太没用接话,山田则将视线移向窗外。

  人是会改变的,现在良太已金盆洗手,连他自己也不再当流氓。

  他在牢里的时候,根据服一、两年短期刑的流氓留下的情报,得知惣一遭人枪击,而且地点还是在自家大楼,犯人则是前本桥组成员、后来投靠丸山会的早乙女。

  山田很惊讶惣一竟然会在那栋保全做得滴水不露的大楼里遇袭,但是听闻丸山会收留了本桥组豢养的操盘师之后,一切疑惑便得到解答。一定是君鸠在被惣一追杀后,逃到丸山会寻求庇护,然后引狼入室。

  惣一遭枪击的那天,就是路彦被射杀的时候。对惣一的狙击,造成本桥组和丸山会之间的对立越演越烈,两帮人马之间的抗争持续两年,还死了六个人,最后由处于中立立场的双叶会出面用钱协调。现在,双方似乎维持着表面上的和平。山田也听说……惣一还活着,而且视丸山会为眼中钉、肉中刺,扬言要摧毁丸山会。

  被本桥组放逐后,山田便离开东京。在他看来,流氓之间充满血腥斗争的世界犹如国外发生的事件一样,缺乏真实感。

  听到咯当一声响起,山田抬起头看到良太将咖啡杯放回碟子上。他的目光再次和良太对上。

  「大哥,我那时候不是差点要死了吗?但是经过那件事之后,我觉得自己好像获得重生一样。」

  良太搔了搔变短的鬓角。

  「而且还有了孩子……美铃帮他取名为「匡史」,意思是希望把他养成一个不会做坏事的孩子。我绝对不会让这孩子误入歧途……」

  有了家庭这个担子后,良太看起来非常心满意足。之后,他们聊着美铃仍然老是做超辣的料理、山田在牢里的生活,还有在良太工作的柏青哥店里生事的客人……两人天南地北地闲聊,太阳也在不知不觉间下山。

  良太说已经是吃晚饭的时间,走出咖啡厅后开口邀请山田:「要不要来我家吃饭?」但是,山田拒绝了。

  这时,良太又重新提起路彦的事。因为中途岔开了话题,所以山田还以为良太已经忘记这件事。

  「我偶尔会跟小路联络……我觉得他一直在等大哥联络他。」

  山田低头看着脚边。

  「是吗……之后我可能会联络他吧。在那之前,你不要跟路彦说见过我的事。」

  「大哥,你不是说你不知道小路的联络方式吗?」

  良太的声音听起来似乎饱含对他的谴责。

  「等我想喝路彦说话的时候再去问你吧。」

  「也是可以啦……」

  良太支支吾吾一阵子之后又继续说道。

  「小路他……现在住在你的公寓里。」

  「我的公寓?」

  「就是你在东京时住的公寓。你坐牢之后,小路就租下那间公寓。」

  山田绷起脸,忍不住反问:「……为什么?」

  「因为,小路说他不知道你还能回到什么地方啊。」

  良太留下一句「快点和小路联络吧」之后就回家了。

  山田单手拿着贴有居家用品店贴纸的雪铲,步履蹒跚地往家的方向走去。现在只要天气开始变冷,他的左脚脚踝便会疼痛。自从那次摔断腿之后,状况一直不太好。

  他本来想趁白天时铲雪,但现在已经天黑了。由于那栋房子太过老旧,只要稍微积一点雪,房子就会发出嘎吱的声音。

  山田回家后,将铲子丢在院子里。他进入屋内,从橱柜里拿出一升瓶装的日本酒,倒入杯子里大口喝着。大概是空腹喝酒的关系,不一会儿便有醉意,觉得身体轻飘飘的。他躺在地上,总觉得天旋地转。

  他忽然想起,父亲也经常喝酒喝到摔倒。

  良太叫他跟路彦联络。但是,事到如今就算见到路彦,他也不知道该跟路彦说什么才好。自从濒死的路彦被送进医院之后,他就没有再见过路彦,公审的时候他只有瞥见森的身影。因为他没有上诉,所以审判没多久就定讞,而这段期间路彦一直在医院里疗养。

  他从律师口中得知,路彦曾徘徊在死亡边缘,但最后仍保住一条命。他并没有开口询问,律师却多嘴地告诉他这些事。虽然他听到这则消息时高兴得哭出来,不过他不想见路彦。他想看路彦的脸,但是不想见到路彦。

  ◇◆◇

  山田既没有学历,又没有一技之长,而且还有前科,所以实在找不到什么像样的工作。最后他挂上一块招牌,干起便利屋这个职业。

  起初完全没有生意上门,后来他帮忙良太的朋友搬家赚取日薪。借着这层关系,又陆陆续续有简单的工作上门。除此之外,透过美铃加入的「外籍新娘协会」,他帮不太会说日文的外籍新娘买东西,并教她们简单的日文,日子勉勉强强过得去。

  这一年的二月,美铃的外籍新娘朋友的小孩要到东京考大学,山田就陪伴那名考生一起上东京。那个孩子从国中就来到日本,所以日文说得很好。而且他都已经十八岁了,山田心想即使让他一个人去考试也没问题吧。不过,他的母亲说「东京是个很可怕的地方」,不放心让儿子一个人去考试。她虽然很想陪儿子去东京,但因几乎不会说日文,所以只好委托曾经住过东京的山田帮忙。

  大学位于上野,那里不是本桥组的地盘,再加上只会在东京待两天一夜,所以山田接下这份委托。考试前一天,山田和那名高中生一起来到东京,看完考场便回到旅馆。早早吃完晚饭后,那个孩子说要念书而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山田拿着钱包前往池袋。池袋有一间专门卖中国食材的店,美铃请他帮忙去那间店买东西。他把美铃写给他的字条拿给老板,买齐美铃要的东西。买完东西才八点半,距离夜深还很早。

  山田想喝酒,但他不知道哪一家店可以让他一个人静静地喝酒。他知道的店几乎都位在本桥组地盘的歌舞伎町里,老实说,他实在不想靠近那个地方。山田心想,反正自己也没有什么钱,干脆去便利商店买酒回旅馆喝吧,他回头漫无目的地走着,这时不经意看到一间拉上铁卷门的店门口贴着一张引人注目的海报。

  那是职业摔角的表演「摔角王国」的海报。山田下意识走近那张海报,确认出场的选手。有些选手和三年前那场一样,也有心面孔,表演日期则是今天。这么说来,作为表演会场的节日会馆正是位在池袋。

  山田瞥了手表一眼。电视会实况转播「摔角王国」,如果现在回去旅馆,说不定能看到最后的表演。他迈步走向车站,脚步却因街头的电视而停下来。没想到街头的电视正在转播「摔角王国」白热化的比赛。

  山田双眼直直盯着大型的电视萤幕,身边也有几个人和他一样在看现场实况转播。不过依照惯例,就在比赛最精彩的时候进了广告。

  「妈的!竟然进广告!」

  「真讨厌!」

  山田的咒骂和某人的抱怨声重叠在一起。他转过头,看到身旁站着一名长发女子。看到女子的脸,山田不禁惊呼一声。听到他的惊呼,那名女子——玲香也发现他的存在。

  「你不是山田吗!最近过得怎么样?」

  那是惣一的情妇,在SM俱乐部工作的玲香。山田硬生生地咽了一口唾液。

  「好、好久不见……」

  她是惣一的女人,山田不想和她扯上任何关系。

  「你现在住哪里?」

  山田慢慢后退几步。

  「抱歉,玲香,我已经脱离本桥组了,所以……」

  「啊,这样呀!我也和惣一分手啰。」

  玲香可爱地耸一下肩膀。既然她已经和惣一分手,那么即使和她见面,自己的情报也不会流出去吧?山田这才安下一颗心。

  「我现在做的是白天的工作。你看,就是这个。」

  玲香向山田伸出右手,右手的指甲涂着黑色的指甲油,上面还点缀着有如小巧宝石的颗粒。

  「这是指甲彩绘,很可爱吧?」

  他不觉得可爱,反倒觉得这么一来指甲会变得凹凸不平。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他也只能附和地说:「是啊,很可爱。」

  「其实我本来想将指甲留长一点,但是这么一来会对工作造成妨碍。我之前那份工作一旦超过三十岁,点我坐台的人就变得很少。年轻女孩子不断补进来,我的皮肤根本比不上她们。而且我又和惣一这个金主分手,想想还是拥有一技之长比较重要。」

  街头的电视继续转播摔角比赛,玲香的全部注意力转移到电视上。但是转播时间就快要结束了。令人不敢置信的是,转播竟然在比赛还未分出胜负前便结束。玲香气愤地大骂:「搞什么啊!真不敢相信!」接着又问山田:「喂,要不要一起去吃个饭?我肚子饿了。」

  山田老实地说「我没有钱」,玲香也耸耸肩回答:「我也没钱,所以连「摔角王国」的门票都买不起。」

  两人考虑荷包的状况后,进入附近的速食店用餐。

  玲香在三年前……也就是山田坐牢之后没多久便和惣一分手。

  「他不是遭人枪击吗?之后整个人性情大变,派了好几个流氓在身边当保镖。大概是被枪击中让他很痛吧?之后他变得非常神经质,让人不敢领教。甚至连做爱的时候,也要嘉藤在一旁监视。我并不是讨厌别人在旁边看,只是他连我都不信任,让我觉得很悲哀。之后他单方面地说他已经不需要我,我们就分手了。」

  玲香用黑色的指尖夹起薯条。

  「那个男人虽然很变态,但我还挺喜欢他的。」

  玲香舔了舔油亮的手指。她每吃完一根薯条就舔一次手指,宛如一只神经质的猫,一再重复这个动作。

  「你不觉得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和人往来吗?好像只要买东西给人就好。」

  「是啊……」

  山田忽然想起自己以前从来没有开口要求,惣一却经常买一些贵得令人咋舌的高级品送给他。

  「那个男人真可怜。」玲香喃喃道,接着向山田伸出右手,「给我一根香烟。」

  「不是薄荷烟哦?」

  「无所谓啦。」

  玲香满足地吸着山田递给她的香烟。

  「不过,惣一绝对想像不到,别人是用那种眼光在看他。」

  「只要没有察觉到……」

  山田的低语让玲香疑惑地歪着头。

  「……只要没有察觉到别人是那样看着自己的就好了吧?」

  「真愚蠢。」

  玲香叹一口气。

  「无法理解别人的心情、无法信赖别人,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得到幸福?而且他不只是流氓,还是个变态,真是笑死人了。现在他就用自己的老二去插自己的屁眼吧,反正都跟我无关了。」

  玲香真心地笑了。他们闲聊一个小时左右,最后在速食店的门口道别。玲香现在似乎和年纪比她小的警察交往,分别前还不忘向山田炫耀:「我男友虽然是个肌肉男,但是个被虐狂喔。」

  时间已是晚上十点多。山田进入车站,等待电车进站。已经有好几班电车进站后又离开,但是他一班也没有坐上去,任由身后的人穿过他搭上车。他呆立在车站里思考很多事……玲香说惣一很可怜,但他一直觉得惣一很帅气、很厉害,所以从来不认为惣一是个可怜人。

  不过,现在他说不定觉得惣一很可怜。之所以会这么想,或许是因为他金盆洗手后,可以用不同的眼光看待惣一。虽然他现在再也无法靠近歌舞伎町,但是不管就好的层面或坏的层面来说,他在心情上已经全然解脱——山田总有这种感觉。

  大约伫立三十分钟左右后,山田走向对面的月台搭上电车。

  大久保站和四年前一样,完全没有改变。

  他还没有决定该怎么做,但已迈步前往以前住过的公寓。附近有间新开的便利商店,不过街道的气氛仍然是四年前的样子。山田走得很慢,仿佛在品味这股令人怀念的气息,直到月租停车场前才停下步伐。

  山田走进停车场,不敢置信地眨眼,看着眼前一辆极为熟悉的红色汽车。

  这辆汽车的底盘很低,车轮和灭音器都是特别订制的——不会错,这是他的爱车。他一直以为这辆车在他服刑期间已被处分了,还是说管理停车场的人觉得麻烦,所以就这样一直搁着?可是车况又太过良好,不只没有生锈,车身在路灯的照射下,还可以看出因为上过蜡而闪闪发亮的样子,当年被本桥组的人刺破的轮胎也充满了气。

  山田对此感到很疑惑。忽然,他想到一个可能性……他这辈子只想得到一个人会愿意花钱帮他保管东西。

  触碰车身的指尖猛然发麻。自己好想见他、好想见他……直到这种心情满溢到极限,山田终于跑了起来。

  他看到那栋公寓了。他以前住过的那一户亮着灯,路彦就在那里。

  山田想冲进公寓入口,却又裹足不前。去那个房间见到路彦之后……接着呢?他打算跟路彦说什么?

  山田在公寓前的花坛坐下来,双手按住额头,告诉自己「冷静一点」。和良太重逢后,为什么他明明可以和路彦取得联系,却迟迟没有这么做?

  那是因为,他不希望路彦再和自己扯上关系。路彦差点因为他而死掉,曾是流氓又有前科的自己根本没有资格留在路彦身边。

  然而,路彦现在仍住在他曾经住过的地方,还把他留下的车子保养得闪闪发亮,一直等着他回来。还是叫路彦不要再这么做吧?叫路彦别再等他,忘了他比较好……

  「信二哥?」

  山田猛然一颤。

  「你是……信二哥,对吧?」

  路彦又呼唤一次他的名字,山田缓缓抬起头,看到一个男人站在距离他三公尺左右的地方。男人穿着牛仔裤和毛衣,毛衣上罩着一件外套,右手拿着便利商店的塑胶袋,发型和之前不一样,相貌变得很成熟。

  山田咽了一口唾液。他还没有想好要跟路彦说些什么,所以才会四年不见,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不知道要摆出严肃的样子,还是应该露出笑容?或是……至于路彦在呼唤他的名字之后,也只是用令他窒息的目光俯视他,没有说任何话。

  「……嗨。」

  山田举起右手,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

  「好久不见。」

  路彦回应之后,仍然站在距离他三公尺的地方,没有走近山田。

  「我因为工作,所以来这里一趟。」

  路彦闻言,嘴角微微颤抖着。

  「这、这样啊。」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路彦问:「你在做什么工作?」

  「像是便利屋的工作,帮人搬家之类的。」

  「哦……」

  两人之间僵硬的气氛,让人不禁想要吐槽他们是第一次见面吗?

  「我听良太说你已经在工作了。」

  「嗯,在外商工作。那是一间忙得不像话的公司。」

  他明明不想问这些,却还是开口。所以当路彦回答之后,他又立刻陷入沉默。这种气氛让他觉得很尴尬。

  「这里很冷,要不要到家里聊?」

  路彦客气地邀请,山田连忙摇头。

  「啊,不用,我必须回去旅馆。」

  话一说完,山田便感觉到背后有一股寒意,接着打一个大喷嚏。感觉到鼻水快要流下来,他连忙吸了吸鼻子。

  「还是要去家庭餐厅?这附近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店……」

  「我真的不能待太久。」

  嘴上虽然这么说,不过山田觉得有点冷。随着夜晚加深,风似乎变得更冷。山田将手指插入头发中胡乱搔着。

  「我回老家了,那里有我爸留下来的房子。」

  「这些我都听良太大哥说了。」

  他明明已嘱咐良太,叫他不要多嘴……虽然良太平常是个守口如瓶的人,但是只要遇到路彦,仿佛嘴巴瞬间被抹油一样,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会说出来。

  「我不打算再回来这里。所以你……如果是为了我而住在这里,今后就不必再顾虑我,去你想去的地方吧。」

  路彦没有回应。

  「车子也是你帮我保养的吧?谢谢。如果你已经会开车,那辆车就给你;如果你不需要,我就把车开走。一直停在停车场也需要花钱吧?那些钱我会还你,不过可能没办法全部还清。」

  然后,山田再次询问一直不开口的男人。

  「车子你打算怎么处理?」

  路彦吐出的气息化成白烟。

  「……你是为了说这些话才来这里的吗?」

  「可以这样说吧。」

  路彦手上的塑胶袋晃动一下,紧紧握住的双手颤抖着。

  「……我想要那辆车,而且我很喜欢这里,所以不会搬家。」

  「既然如此,就随你高兴吧。」

  山田从花坛站起身。他觉得自己已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

  「再见。」

  山田走过路彦身旁时,手忽然被一把抓住。他猛然一颤,路彦随即松手。接着,路彦松开的手指仿佛不知该如何是好般缓缓握紧。

  「我可以去你家找你玩吗?」

  「……什么?」

  路彦用仿佛回到国中还是高中时那种孩子气的语调问道。

  「放假的时候,我可以去找你吗?」

  山田低下头,没有回答。他从脚边看到路彦的鞋子,质感跟以前惣一送给他的高级品很像。山田深深叹一口气。

  「你别来找我。」

  路彦这时换上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去找你的大学同学或是同事吧。」

  「我的存在让你很困扰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今后不要再跟我有所牵扯。」

  一滴泪珠从路彦的眼角滑落。

  「……你这么讨厌吗?」

  「什么意思?」

  「你这么讨厌被我抱过这件事吗?」

  这小子到底在说什么?山田错愕得下巴快掉下来了。

  「这不是讨不讨厌的问题。」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抛弃我!还说你不要再见到我!因为你明明有所抗拒,我还对你霸王硬上弓,所以你讨厌我了吗?所以连我的脸都不想再看到吗?」

  「不是这样啦……」

  「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理由啊!莫名其妙,你跟我说清楚!」

  路彦的口吻仿佛无理取闹的孩子,因而激怒山田。

  「我不是已经把话说清楚了吗?总之为了你好,今后不要再跟我往来!」

  「什么叫为了我好!你不要一个人擅自决定!」

  「不然,要不要我去公司帮你大肆宣传,说你有个朋友曾经是流氓,而且有前科!」

  「你想说就去说啊!」路彦挑衅般地回应,「顺便连我和前科犯做过爱的事也一起说!我才不管别人怎么想,要我辞职也无所谓!」

  「你是白痴吗?」

  「我才不想被你这种没用的人骂白痴!」

  山田气得脑袋几乎要烧起来,忍不住大声吼叫:「哇!吵死了,你这个性阴沉的混账!你那时候干脆被嘉藤射死算了!」

  山田将美铃托他买的中国食材扔到路彦那张扭曲到极点的脸上,转身就跑。连眼前流逝而过的风景都让他怒不可遏。他的脑袋里热得沸腾,仿佛可以从耳朵冒出水蒸气。可是,当他跑到车站时,他的怒意已经消退几分,开始后悔自己刚才口没遮拦的态度。

  当时,路彦是为了保护他而差点身亡。即使是说气话,他也不该对路彦说「你那时候干脆被射死算了」。这是一句绝对不能说的话。

  山田紧紧握住手机,坐在车站入口的阶梯上。出狱两个月后,他便买了新手机。他找不到之前的手机,忘记是把它放在哪里。现在的手机里只有登录良太、美铃和工作相关的电话。当流氓时认识的人的电话号码,都随着旧手机遗失而烟消云散。

  不过,他一直都记得路彦的手机号码。他曾好几次想要拨打那一组号码,却总是裹足不前。发简讯应该比较简单,但是他不太记得路彦的信箱地址。

  手机忽然传来震动,山田吓得差点把手机弄掉。看到来电号码后,他又吓一跳,因为那是他刚才一再犹豫要不要拨打的号码。路彦应该不知道他现在的手机号码,但是……

  大概在手机响了十声左右后,山田才接起电话,但是对方不发一语。

  「路彦,是你吗?」

  山田隐隐约约听到啜泣的声音。一想到路彦是为了自己才哭泣,山田的胸口便仿佛被人揪紧般绞痛。

  「……刚才很对不起,我实在说得太过火。」

  路彦没有回应,山田又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你被枪射中的时候真的很惨,而且,你还是为了我才遇到那种事……我怎么能对你说去死算了……」

  路彦没有说话,但也没有挂断电话,看来他还有在听山田说话。

  「对不起,我只是想跟你道歉。」

  山田本来想等路彦有所回应后立刻挂断电话,没想到路彦却保持沉默。

  「你有在听吧?说话啊。」

  在一阵漫长的沉默之后,路彦总算开口。

  「那个还给你。」

  「什么?」

  「我也不知道。上面写着中文,从袋子里掉了很多东西出来。」

  「哦……」

  那是美铃托他买的食材。

  「我拿去给你。」

  山田垂着头低声说:「你不要过来,我去拿就好。你把东西挂在家门的门把上。」

  「我想当面还给你。」

  山田无法回答。他觉得彼此不要再见面比较好。

  「你连我的脸都不想再看到吗?」

  「我……」

  「如果这是最后一次和你见面,我不想就这样结束。我不希望最后记得的是你生气的样子,绝对不要这样!」

  路彦哭了。明明已经不是小孩而是个大人,路彦现在却哭泣着。

  山田不想要听路彦的哭声,因为这回让他心痛,但他还是听了。他也不希望自己最后记得的是路彦泫然欲泣的表情。

  「……不然你往车站走,我往你家走……这样我们会在中途碰面。」

  山田缓步走上刚才飞奔而过的道路。和路彦碰面的地方,刚好是停放他那辆车子的停车场前。他们相距一公尺,两人面对着面。即使是在昏暗的灯光下,山田也能清楚看出路彦的眼睛是红的。

  「抱歉,还让你跑一趟。」

  山田伸出手,路彦却不肯把塑胶袋还给他。

  「我有话想跟你说。」

  路彦略微低着头说道。

  「……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

  「或许你没有话要说,但是我有。这次我不会那么冲动。让我把话说完,我就不会再纠缠你。」

  山田不明白,事到如今,路彦在这种状况下还要说什么?

  路彦用外套的袖口粗暴地擦拭着脸。

  「你明天要工作吗?」

  「对。虽说是工作,但只是去陪考而已。」

  「陪考?」

  路彦疑惑地歪着头。

  「有一个外籍高中生要在东京考试,我来陪考。不过也只是把他送到考场,等考完后跟他一起回家而已。」

  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山田从外套口袋拿出香烟,尼古丁可以帮他缓和尴尬以及莫名的紧张。

  路彦不发一语,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种欲言又止的眼神,让他不知所措。

  「你说话啊。」

  路彦垂下头别开目光,提在手中的塑胶袋沙沙作响。

  「我是有话想说,不过我怕说出来的全都是抱怨的话。」

  「无所谓。」

  路彦大大地吐出一口气。

  「我被射杀之后,因为肚子上的伤一直治不好,所以大概在医院里待了半年。我对住院的第一个月几乎没有印象,但我记得一直梦见你。每次梦见你,我就一直在想,为什么你不在我的身边?」

  虽然没有看到路彦当时的表情,但山田能想像得到。

  「在我住院的第三个月,我听说你去自首,并且因为违反枪炮弹械管制法而坐牢。在那之前,我一直无法说话,父母也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不过,森帮我调查了很多事。」

  山田觉得口干舌燥。他想要喝点东西,但是视线所及的范围内没有自动贩卖机。

  「你为什么要去自首?那把枪随便找个地方埋起来或是丢掉不就好吗?」

  「……我不能那么做。经过一番思考之后,我想把一切做个了断。」

  山田搔搔头,随便说一个借口。

  「你明明知道去自首就会坐牢。要是我在那段期间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你啦。」

  山田不禁想起不好的回忆。吵得让人头脑嗡嗡作响的救护车,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悄然无声的医院走廊……

  「如果我是你,一定死也不会去自首,因为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所以,我完全搞不懂你到底在想什么。」

  路彦继续说道。

  「但是……我无法问你为什么不留在我身边。那时候你已经在坐牢了,我无法去探监,也无法写信给你,所以我一直在思考为什么。我想,你是不是真的很讨厌我用强硬的手段对你做出那种事。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理由。不过若是如此,你抛下动弹不得的我,一个人远走高飞就好,为什么偏偏要去坐牢?我真的不明白你那么做的理由。」

  路彦还真的从头到尾都在抱怨。山田本来想把这些话当成耳边风,却在意起路彦说的一字一句。

  「良太哥告诉我你已经出狱的时候,我很想去见你。但是我又想到,如果你讨厌我的话,我去见你只会造成你的困扰,所以不敢去找你,我害怕当面听到你说你讨厌我。良太哥又告诉我说你会联络我,所以我心想你或许会打电话给我,每天都紧握着手机不放,可是,我一直等不到你的联络。那时候我才知道,你是真的讨厌我,根本不想再见到我。我真的后悔得要死,早知道那时候不要像那样逼你和我做爱。可是,刚才你又说不是那个原因。」

  如果他现在干脆说自己讨厌路彦,路彦会不会就此死心呢?

  「你说不要再和你扯上关系是为了我好,但是我不这么认为。我不管你是不是当过流氓或是有没有前科,反正我和人来往不是为了从对方身上得到利益,所以你根本不必在意那些事。」

  路彦的口气变得像在说教,接着又陷入沉默。他大概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

  「喂,那个给我。」

  山田指向塑胶袋,路彦反问:「为什么?」

  「你话都说完了吧?我要回去了。」

  路彦摇头,「我还没有听到你的回答。」

  「我没有话想跟你说,快把东西还我!」

  路彦说什么都不肯把袋子交出来,或许他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还给山田吧。于是山田转过身,心想反正明天再去买一次美铃拜托的东西就好。

  但是,他没走几步就被抓住手,还来不及转过身便被带进停车场里。

  「喂,路彦!」

  山田挣扎着,却被压在自己的车上。路彦紧紧抱住他,力道大得令他几乎要窒息,然后狠狠抓住他的下巴,亲吻他的唇。路彦固定住他的后脑勺不让他挣脱,啃噬般粗暴地亲吻,让他头晕目眩。

  舌头的动作起初很粗暴,之后渐渐变得温柔,接着滑行般舔吻牙龈后方,他的背脊几乎要起鸡皮疙瘩似地战慄着。他想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路彦,但是路彦的力量太大,根本纹风不动。没过多久,他开始觉得膝盖使不上力,因而缓缓跌坐在地。路彦也跟着蹲下,抱住他的身体。

  在停车场汽车与汽车之间的狭窄空间里,路彦吻去他几乎要滴落的唾液,双手捧住他的脸直视着山田。

  「你的表情明显写着你喜欢我。」

  路彦冷静的声音让山田的表情为之一僵。

  「你的表情告诉我,你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为什么?」

  山田闭上眼,路彦却咬一下他的鼻尖。他一吃痛,又反射性地睁开眼。

  「你明明喜欢我,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为什么要说你不要再见到我?」

  「我不知道啦!」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那是你自己的心情啊。我不是超能力者,你不告诉我心里在想什么,我根本猜不透你的心思。」

  雨水滴落在被路彦抬起的脸上。一滴一滴……下起了带有咸味的雨。

  「你知不知道我很痛苦?」

  路彦的声音在发抖。

  「即使有可能会被你讨厌,我还是无法讨厌你。明知道你有可能说讨厌我,我还是想见你一面。我对自己做过的事感到好后悔,觉得自己好没用。我一直在想,要是那时候就那样死去该有多好。这种心情你明白吗?你快救我啊!」

  路彦将脸贴上山田的喉咙,开始放声大哭。路彦的哭声响彻山田的胸膛,痛苦的心情仿佛流进山田的身体一样,让他的胸口也为之苦闷。

  「因为……」

  山田的唇颤抖着。

  「因为……那时候你差点死了。」

  他听到路彦吸鼻子的声音。

  「我不想听到你死去的消息。即使你真的死了,我也不想听到。所以……我想去一个可以不用听到这种消息的地方。因为我真的不想听。」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路彦怒瞪着山田。

  「要是知道你死了,我会很难过啊。那时候你快要死了,我整个人都快发疯。要是你真的死了,我会比那时候更痛苦。我害怕那样……」

  「你这个没良心的人!」

  路彦怒吼。

  「什么叫做你会难过!你这个胆小鬼!」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没办法。」

  不知不觉间,山田的眼眶也盈满泪水,泪水接着滑落脸颊。

  「可是,我真的不想听到你的死讯。我不想要你死……」

  山田深深吸一口气。

  「你应该也知道我很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如果不是喜欢你,谁要跟一个没有胸部的男人做爱啊!」

  山田抱住头垂下脸。

  「老爸死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虽然他是个人渣,但是难道没有更像样一点的死法吗?即使他不是我杀的,但我一直有一种罪恶感。连那种老爸死的时候,我都已变成那样子,更何况是你……要是你真的死了,我一定会发狂,我不想变成那样。所以,我才不想和你在一起啊!要是喝你在一起,谁知道我哪天会不会又因为你差点没命而发疯!」

  如果不想失去路彦,那么一开始就不要在一起;不想知道的事,就不要去知道。这么一来,他就不会感到悲伤。

  山田蹲在地上发抖,路彦强硬地抬起他的脸。他不想被路彦看到自己哭泣的样子,所以用双手挡住自己的脸,但是路彦扯开他的手。

  某个柔软的东西触上他的脸颊,那是一条白色、有着好闻味道的手帕。干净的手帕拭去山田的眼泪,按住他的鼻尖。路彦温柔地擦拭山田的脸,但是山田觉得这么一来自己好像被当成小孩子一样,让他很难为情,于是又垂下头。下一秒,路彦冷不防将他拥入怀里。那不是不容分说的力道,而是温柔的拥抱。山田乖乖被拥入充满男性气息、仿佛温暖巢穴般的臂弯里。

  身体逐渐习惯路彦的拥抱后,山田也缓缓伸出手,探向路彦的背后。路彦拥住他的手又抱得更紧一些。

  「我真丢脸。」

  山田喃喃说道。他从以前就是这样,不敢正视对自己不利的东西,只会一味逃避。都已经快三十岁了还死性不改,真是糟糕透顶。

  「可是,我还是喜欢你。」

  路彦的声音落入他的耳里。

  「你不要害怕喜欢我,我不会有事的。我今后不会再受伤、不会再做蠢事,也不会再让你感到寂寞。即使将来我比你先死,我也不会让你后悔和我共度一生,不会让你后悔爱上我。」

  路彦轻抚山田的脸颊微笑说道。

  「欢迎你回来。」

  山田的指尖因路彦温柔的声音而颤抖。

  「欢迎你回来我身边。」

  涌现的情感从眼角溢出、流落。路彦抱着泣不成声的山田,仿佛在哄一个大孩子似地轻轻拍着他的背。

  ◇◆◇

  山田的车停在路况极差的一线道上已有十五分钟。左右是一片看似一望无际的田野,朦胧的月光照射出二十公尺左右的前方立着一块禁止通行的告示牌。

  「……这是什么鬼地方啊。」

  路彦没有回答山田的质问。

  「我在问你这里是什么鬼地方!」

  山田拍打着车窗怒吼,路彦也恼羞成怒地吼回去:

  「我不知道啦!看地图的人不是信二哥吗?」

  「把车停在这种鸟地方的人是你吧!」

  山田气势汹汹地指着路彦。

  「我又不是自己想要把车停在这种地方,因为没有汽油啦……」

  「快没有油的时候就应该去加油啊,白痴!」

  「但是加油灯灯泡亮起的时候,是你说还能跑的!」

  「再能跑也有个限度啊!」

  在汽油用尽后变成毫无用武之地的铁箱里,两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重复同样的争执。山田对这种没营养的对话感到不耐烦,气得将手中的地图当作凶器扔出去。路彦「哇」地惨叫一声,连忙用双手护住脸。

  「你在干什么啦!」

  路彦愤恨地瞪着山田。

  「追根究底来说,我说要走一般国道时,你却坚持要开上高速公路,结果遇到大塞车,搞到现在都十点了!如果我们走一般国道,现在早已经到达露营地!」

  路彦闻言也不甘示弱地反唇相讥:

  「要不是你一开始搞错路,我也不会说要上高速公路啊。所以我才说去买一台汽车卫星导航嘛,是你坚持说看地图就好,我才不得已听你的话。」

  「那很贵耶!我才刚搬过来,没有那种闲钱啦!」

  「我不是说过我来买就行了吗?」

  「这辆车是我的!」

  「既然如此,这辆品味那么差劲的车,你自己来开吧!」

  山田解开安全带,右脚踢向路彦的肩膀。

  「唔!哇!」

  路彦撞上驾驶座的车门。山田下了车,穿着沙滩拖鞋向前跑。

  「喂,信二哥,等一下啦!」

  背后传来路彦的声音,但是山田故意无视他,越过「禁止通行」的告示牌。告示牌后方好像还有路。

  田野从左右的景观中消失,变成一片蓊郁的树林。月光也被遮蔽,道路瞬间变成一片黑暗,不过他能感觉到道路与树林的界线。

  山田的额头和腋下都冒出汗水。他不断跑着,吐出灼热的气息。即使现在是夜晚,空气仍然很潮湿,连风都是温热的。某种不知名的虫唧唧鸣叫着,还有呜呜的鸟叫声,让人听了毛骨悚然。有着旧伤的左脚隐隐作痛……烂透了,这趟旅行真是糟糕透顶。

  上个月,他在六月初从乡下搬到东京。路彦也趁着要更新租屋契约、决定搬到新的地方时,对山田说「我们一起生活吧」,于是他就被攻陷了。跟乡下比起来,东京的工作机会比较多,所以他对搬家抱持赞成的意见。但是,和路彦一起生活让他有一种抵抗感。交往和一起生活是两码子事。两人一起生活后,好的一面和坏的一面都会原形毕露,所以他觉得两人之间保持一点距离比较好。可是路彦一直央求他一起住,结果……他就答应了。另一方面是单纯基于经济上的考量,两人一起生活,房租和基本费用都能减半。

  起初和路彦一起生活时,比起期待,山田怀抱着更大的不安。不过,现在他们相处得很融洽。他的生活很邋遢随便,但是路彦很细心,煮饭、洗衣和打扫全部由路彦一手包办。以前路彦老是窝在他家的时候,他就觉得路彦很勤快,现在连女人都没有像路彦那样殷勤了。一起生活的第三天,他便觉得自己好像把路彦娶回家当老婆的样子。

  说想要在夏天两人一起去旅行的人是路彦。看到路彦一脸认真地对自己说「这是新婚旅行」,山田错愕得眼睛变成一个小点。姑且不论是不是新婚旅行,不过,他真的挺想去旅行。他国中的时候因为没有钱,所以没有去校外教学,所以,着说不定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旅行。

  路彦一开始说想要去国外,但是他没有钱也没有护照,只有能轻易取得的休假。于是,他们决定自行开车去轻井泽,以露营代替住宿也不需要花钱。他今天早上还满怀期待,但是一开始就搞错路,又遇上大塞车,结果到不了露营地,最后还以汽油用尽收场,真是糟透了。最糟糕的是,他不能自己开车。三天前他因为超速而被警察逮住,再加上以前的违规而把点数用尽,结果被吊销驾照。

  禁止通行的道路前方豁然开朗,树林只延伸到一半。前方究竟有什么?山田在思考的瞬间,冷不防被人抓住手,他也因为那股力道而被迫转身。

  「……跑来这种地方会迷路哦。」

  他是年近三十的大男人,而且这里又没有岔路,怎么可能会迷路?山田粗暴地挥开路彦的手,路彦却在一瞬间缩短彼此之间的距离,将山田紧紧搂进怀中,路彦的胸膛散发出汗水的味道,心脏扑通扑通地鼓噪着。一只大人的手抚摸着山田的头。

  「对不起、对不起,你不要生气。」

  ……既然要道歉,一开始就不要惹他生气啊!是路彦说「信二哥没有驾照,所以不能开车」,说什么也不肯让他握方向盘。现在居然改口说「那你自己来开车啊」,这句话在他听来,完全是嘲弄的意思。而且,那个穷酸的臭老二竟然说他的爱车品味很差劲,混账!

  「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出来旅行,我不想和你吵架。」

  路彦取悦般地亲吻着山田。被路彦煽惑地索吻,令山田渐渐觉得发脾气是很愚蠢的行为,于是也默默回应路彦的吻。这个漫长的亲吻结束后,不可思议的是,他本来焦躁不耐的心情已平静下来,同时担忧起接下来的旅程。他忽然想到「成田离婚」这个词。新婚夫妻一起到国外旅行后,却对另一半感到不耐烦,一回国就马上离婚……山田的心情不禁往下沉,他已经开始想回家了。

  「信二哥。」

  路彦的手指缠住山田的右手,这种握手的方式让人觉得很煽情。

  「就算不去露营地也没关系吧?现在这么晚了,我们又不知道路,今天干脆在车子里过一晚吧?」

  晚上肚子饿的时候,他们吃了在便利商店买的面包权充晚餐。一想到现在得去找加油站、买汽油回来,然后去找露营地搭帐篷,那还不如干脆在车子里睡一晚。

  「……说的也是。」

  借由微弱的亮光,他看到路彦露出安心的微笑。将他的手握得更紧的路彦抬起头来,突然望向远方。

  「怎么回事?」

  路彦要山田噤声,然后又小声问他:「你没有听到吗?」

  「听到什么?」

  「水声。」

  山田闭上眼睛侧耳倾听,的确听到哗啦哗啦的水流声。

  「这附近一定有河川,说不定就在那个方向。」

  路彦指向树林的入口,迈开步伐。被路彦牵住的山田也跟着向前走。然而出现在前方的又是一片田野,令山田觉得有点失望,不过水声似乎变得更近了。经过整理的田地另一端的土地忽然变低,更远处是苍郁的森林。他四处张望,发现田畦旁有一条似乎可以向下走的小坡道。

  既然都已走到这里,他非得要确认个清楚不可,于是便走下坡道。一走下那条仅容一人通行、因草木繁盛而显得黑暗的小径,便看不清楚前后。山田凭着感觉向前走,后方传来路彦莫名兴奋的声音说:「好棒,好像在探险呢。」

  水声变得越来越接近,前方也逐渐变得明亮。穿过小径后,总算看到一条河川出现在他们眼前。

  河川约十公尺宽而已,称不上太宽。两岸和河中央散落着足以让人攀爬的巨岩,使缓缓流动的河水不得不蛇行前进。青蓝色的河面在月光的照耀下微微发亮。

  缓缓流动的潺潺水声中,忽然冒出「啪哒」一声,似乎有鱼跃出水面。在月光的照射下,巨岩上留下一道道深浓的影子,垂落水面的树枝迎风摇曳,弥漫着一种传说中的河童随时会突然蹦出来的奇幻气息。

  山田靠近水边,用手指沾水。河水很冰。他泼水洗脸后,突然很想游泳。

  河水看起来不深,上游和下游似乎也没有人居住,于是山田当场脱下夏威夷花衬衫和及膝短裤,甚至连内裤和海滩拖鞋也一并脱掉。

  「咦?不会吧,信二哥!」

  山田留下困惑的路彦,一个人跃入水中。潮湿闷热的夜晚里,感受着沁人心脾的水压——自己虽然不是鱼,身躯却因水流而充满喜悦。山田从河中看向河岸,发现路彦怔愣地伫立在岸边。

  「你不下来吗?」

  路彦四处张望之后,才弯着背用怯弱的姿势脱下衣服,全身赤裸、战战兢兢地走进水中。看到路彦步履不稳地踩在水中,山田故意向他泼水,路彦一边喊着「快住手」一边向后退,最后失去平衡,在水里摔了一跤。

  山田乐得大笑,路彦便气得向他泼水,两个人像小孩子一般,拼命向对方泼水玩闹。最后山田从河床捡起一块大石头扔向路彦身旁,路彦因飞溅的水花吓得惊慌失措,那副拙样大大取悦了山田。

  玩水虽然很有趣,不过身体不一会儿便开始发冷。山田爬上岸,正想穿上衣服的时候,忽然发现手搁着的岩石是温热的。于是,山田全身赤裸地攀上岩石,趴在顶端的平坦处。一个偌大的黑影也随后跟上来。

  一丝不挂的路彦紧紧靠在山田身边,路彦的身体和他一样冰冷。

  「好好玩。」

  路彦高兴地微微侧着头。都已是这把年纪,他们还全身赤裸地在晚上游泳,真像个笨蛋一样。不过,反正没有人看到,只要好玩就好了。不过山田就算了,路彦可是高薪的上班族,如果把这件事告诉朋友,路彦的朋友说不定会觉得他的脑袋有问题吧。

  「你背上的龙正看着真正的月亮在笑喔。」

  路彦的手指沿着山田的背脊游移,山田的下半身因这个官能性的小动作而微微发疼。

  「白痴,它不是在笑,是在咆哮。要我说几次你才懂啊?」

  山田坐起上半身,路彦抓住他的右手。

  「为什么只要和信二哥在一起,我就能这么快乐呢?」

  路彦极为认真地凝视着山田。

  「即使被当成笨蛋,我也会像个笨蛋一样快乐,真的好不可思议。即使对你感到很生气、和你吵架,我还是想跟你在一起。」

  语毕,路彦又笑着说道:

  「国中时能遇见你真是太好了,谢谢你来到我的人生和身旁。」

  山田觉得胸口很痛。不过,这不是因为痛苦的缘故,而是高兴得想哭。他忍不住低下头。

  「今后我们也要永远在一起……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路彦拉住山田的指尖。山田低着头,任由路彦将自己拥入怀中。

  「会说这种话的人只有你啦,笨蛋。」

  山田流下眼泪,将自己的脸抵上路彦的颈项。

  「信二哥,你在哭吗?」

  山田没有回答。

  「信二哥,其实你是个爱哭鬼吧?」

  山田抬起头,越过路彦的肩头,看到浑圆的明月。比起咆哮的龙,半吊子的自己可能更适合咧嘴笑的龙吧?山田抱住这辈子最珍惜的人,凝视着蓝白色的月亮。



    ——全文完——


  后记


  谢谢大家购买《笑望明月》上、下两集。如果有读者从杂志连载开始就在等这部作品集结成册,那真是让大家久等了。这部作品能顺利集结成一本书,让我也安下一颗心。

  杂志上只有连载「笑望明月Ⅰ」,接着的「笑望明月Ⅱ」和「笑望明月Ⅲ」是全新撰写。因为已经相隔一段时日,所以Ⅰ和Ⅱ、Ⅲ的气氛变化很大。毕竟「笑望明月Ⅰ」是从国中生路彦的视角来写的……我这么告诉自己,一路写下去。

  「笑望明月Ⅱ、Ⅲ」是以山田的视角来创作,但其实一开始我很烦恼要以谁的视角来写。我本来以路彦的视角写了大纲,但路彦的日常生活太平淡无奇,故事完全没有进展……所以,我改以山田的角度创作。可是以山田的角度来发展故事,整篇就无可避免地充满幼稚低级的文字,像是老○之类的……没办法,山田就是这样的人,是个幼稚的笨蛋,希望大家能原谅他。

  还有,这部作品的结局也让我烦恼很久。交出初稿时,责任编辑说「太冗长了」,所以我拼命删稿改写。第二次交稿的时候,编辑又说「我好像在哪里看过这样的剧情」,于是我全篇重写。因为至今一直很不顺利,所以最后通过编辑那一关时,我还忍不住反问编辑:「这样的剧情真的没问题吗?」

  山田与父亲和雪是我一开始动笔就想到的设定。书中的时间虽然流逝得很快,不过,剧情的主要季节还是在冬季和下雪的时候,所以我很高兴能在寒冷的季节推出这部作品。

  然后,我有一个小小的……不,是大大的野心,就是让角色穿上陈旧的黑色新娘嫁衣、红色的衬衣,以及身影透过烛光投射在纸拉门上的场景。这些心愿在这部作品中全部实现了,让我非常心满意足。

  这次的作品请到梨杜莉子老师负责插画。路彦和山田在作品里从一开始到最后相差了十多岁,梨杜莉子老师将这微妙的变化分为三个时期,细心地画出作中角色,真令我感激不尽。封面的插画也从十几岁的两人变成二十多岁,两人之间的气氛掌握得很细腻,构图也非常漂亮。真的很感谢梨杜莉子老师。

  这次写作时,因为许多事忙得不可开交,写作进度很不顺利,给责任编辑以及与这本书相关的许多人添了很多麻烦,真的很对不起。尤其是责任编辑……每当我说「我还没校对完」的时候,我永远忘不了编辑脸上逐渐变得僵硬的表情。

  上下集的分量很惊人,各位读者在阅读完之后,若有任何感想也请尽量告诉我。

  后会有期,希望能在别部作品里再见到大家。

  十一月某日  木原音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