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草地(すすきのはら)

原作:木原音濑

翻译:shiroganekasumi



走出医院,一瞬间被眩目的光线晃得有些头晕眼花。是总在房间里呆着,突然走到十月依然强烈的日光下的缘故吗。堂野崇文随即躲进建筑物的阴影下,长叹一口气,从外套兜里拿出手机。

“圭,是我。”

可能是信号不好,手机那端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只听清了“令堂的情况怎么样”。堂野低着头,朝着阳光迈出了一步。

“不行了。刚刚……”

短暂的沉默越过手机蔓延。救护车尖锐的警笛声从眼前经过。

“是吗。节哀顺变。”

这次听清楚了。

“应该是明天守灵,后天举行遗体告别仪式。我不清楚母亲这边都有哪些熟人,不知道该联络谁好,说实话有点伤脑筋呢。”

不光是这些。确定了母亲的“死”,心情还来不及整理好,葬仪社如何请,去哪里的寺庙,联系哪位亲属等等问题接二连三地找上门来,头脑一片混乱。

也许有些失敬,但当妹妹打来电话说母亲蛛网膜下腔出血病危,坐上新干线回老家的时候,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母亲已经八十四岁高龄,年岁高却大病不碰,一直健康地生活着。堂野告诉自己,就算有个万一,这也是寿终正寝。

但当堂野在医院里,亲眼看到毫无生气地卧病在床的母亲的脸,那一瞬间,之前所做的心理准备都消失不见,再也无法思考任何事情。至亲那原本还算硬朗,眼下却衰弱至极的样子,令堂野的心口都揪紧了。

陪在勉强维持心率的母亲身旁,忘却已久的童年回忆一件一件地涌上心头,堂野有些苦恼,因为它们全部化作了泪水,滴落下来。

“你还好吗?”

沉浸在对母亲的回忆中的头脑蓦然回过神来。……堂野扶住额头。好热。

“我没事。只是事出突然,有点心绪不宁而已……”

“我可以参加葬礼吗?”

“当然,我希望你来。啊,不过圭,你的工作……”

“我今天把它做完。”

“别勉强哦。”

感觉好像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堂野回头看到妹妹朋子从出入口跑了过来。

“哥,再过半小时葬仪社的车就来了。”

“知道了。我在打电话……”

“傍晚广明就过来了,对了哥,你没带丧服回来吧?他和你身材差不多,让他带两套过来可以吧,还是你再去买?”

朋子似乎看不到堂野右手的手机,径自说个不停。堂野对妹妹说了声“等等”,把手机贴紧耳朵。

“圭,等一会我再给你打电话。”

“需要丧服吗?”

“啊,嗯。不过我这边会准备。”

“夜里没问题的话我可以拿过来。不过我赶末班车过来,会很晚才到……”

“你不是还有工作吗?”

“我会做完的。芝去世的时候你穿过的那套可以吧?”

“嗯……多亏你帮忙,可是这真的好吗?”

“不用介意我。”

“那恭敬不如从命啦。”

挂了电话,朋子道歉说“对不起”。

“我没注意你在打电话。和谁讲话呢?”

“是圭。”

“圭?”

“喜多川圭,住在一起的……”

“啊,那个人。”

朋子知道堂野和喜多川同居了将近二十年。当妹妹听说年近四十的堂野离婚了,放心不下打来电话,问堂野搬到哪里的时候,堂野答说借住在朋友家里。这种生活会不会很辛苦?听妹妹一脸郑重其事地问,堂野说不出这个同为男性的人是恋人,并没有说是一起生活,而是用“和别人一起住请放心”这样的话糊弄了过去。朋子只是说了句“不要太麻烦对方哦”,没再多问。

“不打算再婚吗?”“你打算在朋友家里借住到什么时候?”过了两三年,妹妹开始经常询问这些问题,但和妹妹见面只有盂兰盆节的假期,暧昧地用笑敷衍过去。过了四十五岁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提起再婚之类的事了。

朋子在心里似乎一直把喜多川当作“和离异的朋友一起住,亲切而热心肠的男人”。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她问过“哥的朋友是做什么工作的”,堂野回答说是插画家,她说“从事那种职业的人,大部分都很有个性呢”,算是认可了。

大概五年前吧,父亲因癌症去世时,喜多川来参加了葬礼。那时候是朋子第一次和喜多川见面。两人只有只言片语的交流,后来妹妹说“个子好高的人啊”。

“圭来参加葬礼时应该会把我的丧服顺便带过来,还好有他。看来不用管你丈夫借了。”

朋子皱起眉头,轻轻“咦”了一声。

“哥,守夜也要穿丧服的哦。如果那时候拿不来就来不及了。”

“他说今晚过来,应该没问题吧。”

“明天才守夜,他说今天带来吗?只为了这个还特地……”

“啊,嗯。反正他的工作好像也告一段落了。”

“还真是个体贴的人呢。”

堂野的胸口掠过一阵心虚,妹妹并不知道自己和他是什么关系。感觉上并没有告诉她的必要,以后也不打算说。

堂野并不认为,妹妹会理解自己和男性恋人共同生活的这将近二十年的岁月。不,不是理解的问题……在风风雨雨的人生转眼走到五十五岁的现在,堂野只想极力避免给唯一的血亲带来不快或是被她责难。



夜里十一点半,玄关传来了敲门声。拦住打算去开门的妹妹,堂野站起身来。当堂野穿过走廊时,连招呼都没打便拉开拉门,高个子男人蓦然出现在眼前。

喜多川穿着黑色的西装。看到堂野,第一句话就是问“你还好吗”。

“啊,嗯。我没事,谢谢。”

喜多川把仍然装在洗衣店塑料袋里的西装递到堂野面前。

“这样可以吗?”

出席婚丧场合时穿的西装就是这套。这一点倒是没问题……

“难道你是这样直接拿过来的吗?”

“本来想用什么东西装它的,但这种东西不能弄皱的吧。我嫌麻烦,就直接拿过来了。”

想到喜多川大概是用洗衣店的袋子装着衣服,带着它坐了将近三个小时的电车以及新干线,在吃惊于这样的不拘小节的同时,胸口微微有些发疼。

“本来为了不弄皱它,特别注意了的……”

“劳你费心了,谢谢,真是帮了大忙……请进吧。”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传来,回头一看,朋子走了过来。

“大老远的,抱歉劳您特地过来一趟。”

朋子对着喜多川鞠了一躬。虽然只见过一面,但似乎还记得他的长相。

“对这次的事情,我表示诚心的哀悼。”

喜多川也弯下腰。

“朋子,圭今晚在家里过夜。”

朋子随即露出困惑的表情。

“难得来一趟,我本来很想招待他,可是被子不够了,叔叔他们也打算留宿的不是吗。现在去车站前的旅馆安排一下,在那边休息怎么样?”

说起来,叔叔婶婶一行人打算留宿这事倒是忘得一干二净。房间足够,还以为没问题的……

“啊,是吗。圭,那我现在去安排旅馆,你进来稍微休息一下好吗?”

“我在哪里都能睡。晚上不怎么冷,哪怕是走廊一角……”

堂野知道这是真心话,但朋子不然。“就算要开玩笑,这种时候还说什么呢……”就是这样的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

“还……还是住在家里吧。现在才到旅馆去不太合适,眼下这时节地上铺点什么就可以了吧。”

“可是,人家明明是客人……”

劝服了似乎有些不满的妹妹,堂野让喜多川进了屋,向聚集在起居室里的亲戚介绍说是朋友。喜多川端坐在安眠于被褥中的堂野母亲身前,久久地双手合十。

让喜多川在楼上的房间休息,亲戚也不再有动静之后,朋子和堂野两个人在母亲安眠的起居室里交谈。本来打算为母亲彻夜守灵,但当回忆倾诉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妹妹开始不停地揉着发红的眼睛,看起来非常困倦,于是决定轮流睡觉,堂野让妹妹先休息。

凌晨三点左右,走廊传来了地板吱呀作响的声音。本以为是妹妹来换班了,出现的却是喜多川。

“怎么了,睡不着?”

“你没回屋,我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T恤、短裤,喜多川一身平日里的打扮在堂野身边坐下。

“啊,我没有告诉你,今晚亲属要守夜的。通宵实在太累了,我就和妹妹轮流守夜。”

是这样啊。喜多川回应道。父母所住的本来是祖母的房子,因为是两层的建筑,房间很多,不过已经很老旧了。母亲也只使用一层而已,得知今晚亲戚都要留宿,朋子慌忙打扫了二层的房间。

因为凉爽,母亲所在的起居室一直开着窗户。长夜过半,略微有些寒冷,但堂野心想这样不会犯困,于是任它开着。乡下的深夜里几乎没有车经过,院子里虫子鸣叫的声音响个不停。

“是个很温柔的人呢。”

注视着白布覆盖下的堂野的母亲,喜多川低声说道。

“是啊……”

父亲去世,只剩母亲一人那年,堂野带着喜多川春节回了老家。妹妹夫妇春节也会回家省亲,为了轮番,堂野总是错开时间,大年初三之后才露面。

为什么会想带他一起回来呢?也许是因为,当说出“我今年初三也要回去”时,喜多川那和平常一样说着“我知道了”的脸,看起来有些寂寞。

母亲和儿子带回家的岁数小些的朋友毫不生分,三个人处得很融洽。堂野即使和母亲面对面也不怎么说话,母亲也不爱说话,总是默默地渡过。但这样的母亲却常和喜多川聊天。事后问母亲都聊了些什么,母亲总是说没什么,似乎只是漫不经心的闲谈,随后又突然说“因为他会耐心听老人家讲话嘛”。从那以后,堂野每年冬天都会和喜多川一起回老家。

夜很静。尽管冤枉可还是被逮捕了,让母亲担心了。虽然结了婚可最后还是离婚了,就连心爱的外孙女也……“真是让您操了不少心呢。”堂野对那被褥中的愈发矮小的隆起开口说道。

可以看到喜多川强忍着哈欠。虽然忙碌起来夜里也会赶工,但他基本上是个熬不了夜的男人,和上班族堂野一样,上午九点开始工作,五点就把行头收拾起来。

“不要陪我了,去睡吧。”

说完,喜多川摇摇头。

“我可以呆在这里吗?”

“可以是可以……可你不是一直在工作,然后坐了很久的火车吗,还不累?”

“我想呆在崇文身边。”

堂野笑了。

“一个人睡会寂寞?”

在家里总是睡同一个被窝。一开始是堂野突然来到喜多川家里,没有准备被子,必然一起睡,但生活渐渐安定下来后也没有买第二床被子。多次说过“买吧”,喜多川却每每回答“没必要吧”,便搁置了下来。

和高大的身躯不相衬,喜多川很容易寂寞,像孩子一样喜欢撒娇。从前去国外旅行的时候,旅馆里是两张单人床,两人明明各睡各的,醒来时喜多川已经钻到堂野的床上去了。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夜里醒来时触摸不到崇文。

“寂寞的是崇文吧。”

“咦……”

“母亲死了,你很伤心吧。你父亲死的时候,也是一副好像快要晕倒似的表情。所以我来了。这种时候还是有我在比较好吧。”

匆匆忙忙把工作赶完,就算连夜也要坐火车过来,堂野终于明白了这个男人为什么要赶到自己身边来,胸口堵得说不出任何话,喜多川碰了碰堂野的手指。

“哭也无所谓,我已经做好思想准备了。”

是放声哭泣的思想准备吗?堂野有些好笑,轻声笑了出来。喜多川有些不可思议地歪着头。

“虽然很伤心,不过我现在应该不哭也没什么关系,在医院已经尽情哭过一场了。”

“是吗。”

对话中断了。两人并排坐在一起,只十指交缠着,心思茫然。啊,的确不一样。明明没有说话,却总和独自一人的时候有些不一样。

忽然,堂野想,我在做什么呢?回头看见渐渐明亮起来的黑夜,想起来了。对了,是在等待天亮。

小跑的脚步声传来,拉门被打开了。

“哥,对不起。我睡得太熟了……”

朋子似乎没想到会有别人在,发现喜多川后惊讶得低呼一声。

“是你太累了吧。我还能行,你再去休息一会儿吧,还有圭陪我聊天。”

“不用了,我已经醒了。而且我还有女人之间的话要对妈说,哥你去睡嘛。”

几乎是被赶了出来,堂野上了二楼,走进西边喜多川的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虽然说过被子不够,朋子仍然想方设法弄了一套铺上。

堂野对于盖同一床被子没有半点犹豫,都是男人,又只有一床被子,即便睡在一起,也能让人当成是权宜之计而接受的吧。

感受到身旁喜多川的味道,安下心来。万一妹妹进来了,或者退一步,亲戚走错房间……被他用力抱住,胸口掠过这个念头,不过还是觉得那也无所谓。就算被人看到,说因为冷就好了。比起那个……实在太困了。

被他温柔地抚摸着背,忽然想起了从前。母亲在陪自己睡的时候,也会同样拍抚我的背。不停重复着“睡吧,睡吧”的温柔声音。仿佛已被云雾遮住般的过去的记忆。热热的东西瞬间堵住胸口,眼泪流了出来。身体颤抖着抽噎了一声,大大的手掌摸上了眼角,轻轻地擦去流出的泪水。

好伤心……虽然很伤心……但不可思议地,并不觉得寂寞。



母亲葬礼期间,公司给了一个礼拜的假期。葬礼结束时是母亲去世后的第三天。堂野决定用剩下的四天收拾家里。因为不是租来的房子,不用准备搬家,但必须收拾整理的东西还有很多。

找出银行存折和印鉴,整理养老金记录、保险证。还有遗产继承手续。……坐电车转新干线需要三个小时,来来回回好几趟,很累。堂野想尽量在这个假期之内收拾好。

葬礼结束之后,喜多川并没有回去。似乎是工作正好告一段落,便帮忙收拾房间。朋子顶多只能请到四天假,只好说周六会来帮忙,回去了。

“圭……圭……”

叫他吃中午饭,却没有回音。在一楼的房间里转了一圈,却没看到他的身影,也不在院子里。告诉过他“午饭马上就好了”,应该不会出去散步才对……突然想起来,堂野去了二楼,喜多川正随便地坐在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里,看什么东西看得入迷。

从背后看看他的手边,原来是有堂野小时候照片的相册。

“圭。”

似乎连堂野走到身边都没发现,出声叫他,他吓了一跳,回过头。

“那么旧的相册,你在哪里找到的?”

“壁橱里有好多呢。不光有崇文的。”

“是吗……”

“有好多小时候的崇文,好高兴。”

堂野在喜多川身旁坐下。

“那张是春天去远足的时候。是在小学一年级吧……”

小小的自己和仍然年轻的母亲一起照的相。觉得有些怀念,便随着喜多川翻页一起看了起来。

“小时候的崇文很可爱呢。”

喜多川突然低声说道。

“现在是半点都看不出来了。我已经到了有个这么大的孙子也不奇怪的年纪啦。”

“崇文现在也很可爱。”

抓住都快六十岁的男人,一脸认真地说可爱。实在羞到不行,堂野说“该吃饭了”,拍拍照片看得正起劲的男人的肩膀,先下了楼。没多久喜多川也出现在了厨房里,面对面地吃饭。

和以前比起来已经好多了,不过喜多川仍然吃得很快。堂野还没吃完一半,他的盘子已经干干净净的了。吃完饭也并没有离席,而是静静地等堂野吃完。

吃完饭后,喜多川开始收拾餐具。虽然没有人提出,不过一人做了饭,没做饭的那个人就要收拾……这是无形中的约定。

堂野走出厨房,来到起居室。外面依然阳光强烈,不过因为有风,只要开了窗就很凉快。乡下的房子院子很大。现在正住着的租赁房已经算院子大的了,这房子的庭院得有租赁房的两倍大。

再过几年堂野就要退休了。退休之后也打算继续工作,不过只要喜多川答应,搬到这栋房子里来也不错,堂野不禁开始这样想。退休之后即使工作收入也会降低,租房也并不贵,但还是不想浪费。

如果退休后十年二十年,仍然继续这样的生活,那就必须考虑到更久以后。只有两个人的,漫长的人生。要问会不会寂寞,说不会那是骗人的。和同学或是朋友聊起孩子、孙子,有时候也会心生羡慕。从前的自己也拥有那些东西,但却像砂子堆起的城堡一样,被大浪卷过,消逝得无影无踪。

那么,即使能用现在换回那座城堡,自己也不会答应的吧。因为现在累积起来的这些东西,也是无可替代的。

堂野在榻榻米上躺了下去。二楼传来咔嗒咔嗒的声音。也许喜多川仍然在来回翻看壁橱里的相册。想起被他说可爱,独自莞尔一笑。想着要带去几本才好,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一觉醒来,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看看表,是下午四点多一点。虽然到昨天为止一直人来人往,连日操劳,但堂野没想到会睡得这么熟。

摸摸脖子,有汗湿的触感,口也渴了,堂野走到厨房喝瓶装茶。顺便看了看冰箱里面,食材不够度过剩下三天的了。买多了只能扔掉,而且尽吃速食的话也容易积食。

去买东西吧……堂野以手叉腰,叹了一口气。因为不是开车回来的,只能走到附近的超市去。开车只要五分钟,但走路的话……似乎要花不少时间。

走上二楼,喜多川仍然毫不厌倦地看着相册。这次他听到了上楼的声音,却还是在堂野出声之后才看了过来。

“我要去超市,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要买什么?”

“买点吃的什么的,不够周日的份了。”

放下手中的相册,喜多川站了起来。

“我也和你一起去。”

“要是有什么想买的,我给你买吧?”

“不,我要去。”

两个人都要出门,本来想不锁应该没什么关系,还是锁上了门。两人并肩走在没有半个人影的宁静的乡下小道上。可以看到远处火车铁轨的线路从高架桥下穿过,爬上大大的斜坡,过了桥。走到沿河的道路上,终于可以看到超市的建筑物,只是远远的,小小的。

用衬衫的肩头擦去流下脸颊的汗水,有些热,不过有风吹着多少要好些。沿河道路上长着许多芒草,每当风吹过便簌簌作响。

结果,走到超市单程就花了四十分钟。虽然没买多少东西,还是有点负担,又是两个人,堂野本想坐计程车回去算了,喜多川却先一步走了出去。

来不及说坐计程车回去,堂野跟在喜多川后面。来的路上这四十分钟已经让堂野举白旗投降了,喜多川却好像不怕走远路。这么说来,堂野想起来了……虽然现在他主要以伏案工作为主,可是在受伤之前,他可是个一直在建筑工地之类的地方靠体力吃饭的男人。

太阳完全下山后的天空的颜色。芒穗在渐渐变凉的风中摇曳,沙沙作响。黄土色的道路,还有脚下的影子。让人有些憋闷的草的气味。各种感官交织在一起。以前是不是也有过类似的感觉?好像确实……

突然想起来了。从前,在父亲买下自家房产之前,一直居住的租赁房旁边有一片长满芒草的野地。小时候经常在那里玩,到了傍晚,母亲会来到路旁呼唤堂野。陷入当前所在的地方就是那片野地的错觉之中,堂野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稍稍超前一点走在前面的喜多川回过头。

“芒草……”

那片野地已经不存在了。某一天,一块巨大的招牌立了起来,野地被栅栏围住,小孩再也进不去了。没过多久,绿色的草皮被挖起来,成了只有褐色土块十分显眼的建筑用地,建起了大大的商店。

那时候也感觉很寂寞,但现在感觉到的寂寞却和那时不一样。那片长着芒草的野地已经不会再回来了,到路边呼唤自己的母亲也不在了。只有自己的记忆仍然鲜明,其他全部都已经是蒙上一层云雾的过去的事了。

一切都会这样逝去的吧。都会在流淌不息的河流中渐渐消失的吧。包括自己,还有身边的人们。

“怎么了,崇文?”

“永远”这个词是个太巧妙的骗局。总有一天这个男人也会消失的。不,从年龄上讲说不定是自己先走。

什么时候是大限,谁都不知道。甚至是明天,比如因病,或是意外事故,人就有可能死去。

“啊,没什么啦。”

感怀以后的事并没有意义。为了甩掉感伤,堂野轻轻摇了摇头。比起过去,比起未来……现在才是最重要的。此时此地此我,才是最重要的吧。

“我觉得芒草很漂亮……”

喜多川注视着堂野的脸,忽然背过身,向河滩走了下去,采了一些芒草回来。

芒草递到面前,像是在说“拿去”,堂野便收下了。摸摸还没开放的浅褐色芒穗,有种像狗的毛发似的湿润柔软的触感。

“那个给我。”

喜多川指着超市的塑料袋。

“啊,不用了。又没多重。”

“一人一半。崇文拿一半,然后是我。”

夺过袋子,喜多川大步走了出去。堂野慌忙跟在后面,像个孩子似的右手紧紧握着芒草,面对着温柔的背影。记忆重合了。因为肚子很饿,所以拼命跑着,朝着那有腾腾热气从锅里冒出来的,温暖的地方。

年纪一大把却跟孩子似的自己有些可笑。走在前面的背影很可靠。长满芒草的野地正沙沙地摇曳着。

以后如果能一直和这个男人在一起……不,会在一起的……堂野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



身处熄了灯的房间里,有人在摸自己的脸。被他抚摸是常有的事,但指尖上的体温却感觉有些高。难道……想着,堂野扭过身子,不出所料,当作睡衣用的T恤下摆被他卷了起来。

“圭。”

按住那正要摸过去的手,耳边传来“不喜欢吗”的低语。那低沉而带着湿润气息的声音令背上不禁颤抖了一下。和从前比次数当然是减少了,但到了这把年纪喜多川仍然会向自己索求。

都这把年纪了……也许人们会这么说,不过堂野喜欢和喜多川做爱。刚开始的时候会有不习惯的地方,各方面都很麻烦,但掌握了一定要领之后,就会很自然地开始享受这亲密厮磨的行为。

“也不是不喜欢……”

葬礼才刚过,在这仍然处处留有母亲的气息的房子里做爱,总觉得有些心虚。大概是察觉到堂野犹犹豫豫的心情,喜多川又问了一次。

“还是不要比较好吗?”

会为做爱而心虚的只有自己而已。在母亲仍然健在的时候,自己曾经好几次把喜多川带到这里来。出于要是以朋友的身份,就不会有什么阻碍的考虑……但这是现实。被他索求,实际上很高兴。“……对不起,这个男人是我喜欢的人。”堂野在心里对母亲道歉。

“可以啦……”

两人为彼此脱去衣服。当肌肤重合在一起,就再也没心思考虑多余的事情,沉迷于索求与被索求之中。应该已经习惯了的,可到了被插入的时候总是会紧张。可能是知道这一点,入口处总要花上好些时间。这大概是喜多川特有的顾虑,但做过了头,堂野常常会忍耐不住自己主动磨蹭起来。

被碰触的热度,还有被贯穿的热度摇晃之下,一瞬间意识飞散了。回过神来那东西仍然在自己体内,像是在寻找什么似的往深处挖掘。

亲热了一会儿之后,喜多川留下堂野,下到一楼。乡下的房子里没有淋浴,所以理所当然地,身体被他用湿毛巾仔细擦拭。残留着热度的肌肤接触到凉凉的毛巾,感觉很舒服。

善后完毕再次被喜多川碰到,直到刚才还带着热度的皮肤一片冰凉,堂野吓了一跳。

“你身上好冷……”

“我用洗剩下的热水洗了洗。”

喜多川若无其事地说。

“洗剩下的……那已经是凉水了吧。”

“凉凉的很舒服哦?”

“这么做会感冒的。”

“我很结实,没事的。”

轻轻地,堂野被冰凉的身体盖住了。

“崇文好温暖。”

“……你这不是很冷吗。”

两人一边互相逗着一边钻进被子里。感觉那冰凉的皮肤立刻和自己的温度同化,堂野安心了。

抚摸着撒娇似的把脸贴在胸口的男人的头,堂野闭上眼睛。母亲去世那天晚上,手拿仍然用洗衣店袋子装着的丧服,站在玄关处的样子。说着“还是有我在比较好吧”所以才赶过来的那张侧脸。还有,长着芒草的野地中的背影……这些印象在脑中依次闪过。

很早以前,喜多川对自己说过,“陪着我,直到我死”。如今自己好想对喜多川说“请陪着我,直到我死”,想说“临终的时候,身边只要有温柔的你就好”。

临终……想到这里,堂野突然发觉,要是自己比喜多川先死去该怎么办。丧主就会是妹妹,骨骸也会安置在堂野家的墓地里吧。那么,被留下的喜多川由谁来照料?如果生了病,如果死去……谁来照顾他直到临终?

母亲下落不明,也不知道是生是死。亲戚是会因为生活困难把孩子抛弃的人。无法对他们抱有期待。光是想到即使那些亲戚凑巧遇到了喜多川,也会把他当成累赘赶走,胸口就阵阵作痛。

一直以为不需要那些东西的,不需要那些有形的东西。但那是年少无知,到了能够看透将来的年纪,才终于开始考虑。

即使自己先去了,也不想让这个男人孤单。不想让珍惜的人被人看不起。期望自己能死在这个男人后面,但命运往往没有那么仁慈,堂野切身体会过这一点。



睡了个懒觉,醒来的时候已经将近上午十点了。喜多川仍然趴在那里睡着。随手摸摸那下巴上混杂着白色的乱糟糟的胡子,喜多川醒了。双眼睡意朦胧却仍然泛起笑容的孩子似的脸庞,令堂野无比心折。

喜多川慢吞吞地起身,像是在说早安似的吻了堂野的唇。猫一样蹭蹭堂野的脸,用力伸出双臂伸了个懒腰。从褪了色的窗帘中透过来的光线,眩目得有些可怕。

“今天天气看起来不错。”

喜多川突然低声说道。随后吃完算不上早饭也算不上午饭的一餐,已经过了十一点半。

“你说有话跟我说?”

堂野对着正在洗衣服的喜多川说过,做完之后到起居室来。

“啊,嗯。坐这边来。”

两人在桌前面对面坐下。堂野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圭,要不要入我的籍?”

喜多川歪过头,一副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的表情。

“入籍就是……那个……也就是做我的养子。”

思考了一阵,喜多川一脸认真地说。

“比起孩子,我还是觉得恋人比较好。”

“说是养子,也只是权宜之计。并不是说要你真的做我的孩子。保持现在这个样子,只是入籍而已。”

“既然现在这个样子就好,那么不用入籍吧。”

“话是没错……考虑到以后,我觉得还是这么做比较好。假如,只是假如啦,我比你先死,虽然分量微不足道,但我想把遗产全部留给你。这很难给完全没关系的外人。所以……”

话到一半,喜多川的表情变得有些严厉。

“我才不要什么钱,也不想谈崇文死后什么的。”

喜多川站起身打算离开起居室,堂野慌忙拉住他。

“圭,我们已经不年轻了。总有一天会有一个人先走。不知道是我还是你先……不过按年龄的顺序,是我在先。”

喜多川咬紧牙关,很不高兴地闭上嘴。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的眼睛,看起来变得有些可怜。

“所以,要事先安排好。”

“……胸口好疼。”

那是好像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声音。

“我的胸口好疼,崇文。”

“等我死了才考虑这些可不行。入了籍,不会有任何改变。如果圭你不喜欢,不改姓也行。这可能只是我一厢情愿,但我还是想问一下。”

“我不是说了不需要什么钱吗!”

“不光是钱的问题。不这么做的话,可能就没法葬在同一座坟墓里……”

坟……墓?喜多川反问。

“我和你是毫无瓜葛的外人。要是我死在你后面倒还好,如果我先死了,被留下的你怎么办?健康的时候还好,要是身体不好了,谁来照顾你?没有家人也没有亲戚……在你死后,连为你办丧事的人、领取遗骨的人都没有的话,又该怎么办?”

“我怎么样都无所谓。什么死了之后……”

“我不要。我不要你被人看不起。所以,做我真正意义上的家人吧。入我的籍,死后也可以在堂野家……在我身边。”

喜多川露出似乎是惊讶,又好像有些痛苦的暧昧表情。然后像被批评的孩子一样垂下眼睛,低声说道。

“死了崇文就不在我身边了。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脑中一下子热了起来,还没说话,手先动了。喜多川惊讶地抬起头,堂野也为自己打了他一个耳光有些不安。

“抱歉,很疼吧。”

“……为什么生气?”

问的明明是疼不疼,得到的回答却是询问对方心情的话语,这让堂野有些难过。

“你说爱怎么做就怎么做,那我就随意了。你入我的户籍。这样……死后就能葬在堂野家。在我父母旁边,丢我的脸好了。”

“崇文……”

“钱固然很重要,但我更想说的是……直到临终时,我不想留下你一个人……”

喜多川扑上来紧紧抱住堂野,堂野差点仰面倒了下去。脚下用力想站稳,还是支撑不住地一点点滑坐下去。

手臂绕在背后,手指的力道大得几乎嵌进皮肤,但却无法开口叫疼。

“如果成了崇文的孩子……”

耳边传来低语般的声音。

“也就不再害怕死去了。”



周六,为了收拾老家,已经回家的朋子又过来了。此时堂野和喜多川已经把屋子里收拾得差不多了,只剩母亲生前穿过的衣服没有处理。朋子淡然地收拾着这些衣服。需要的,不需要的……这样分开,比堂野更痛快。

在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家里,两人谈起母亲留下的存款和税款。支付完葬礼的费用,银行里的存款余额便所剩无几了。数目少得就算遗产继承分配上出了差错,大概也不会引起争端。

这栋房子可以给我吗?堂野问朋子,她回答说“我本来就打算这么做了”。

“我已经从堂野家嫁出来了,而且在那边也有房子。哥,你退休之后搬到这里来就好了。虽然很旧,不过看起来还能住。”

一边听妹妹说,堂野一边环视周围。喜多川不在。三十分钟前,堂野拜托他去超市了。顺利的话再过一个小时都回不来。

本想趁现在说出那件事,但还是有些犹豫。会被她问这样做的理由,也害怕听完后妹妹的反应。但要是错过了这个机会,可能再也无法坦白说出来了。

“先不说遗产和继承的事情,我有些特别的话要跟你说。”

一边叠着要分别留下的母亲的衣服,朋子回过头。

“就是关于和我一起住的喜多川……”

妹妹“啊”了一声作为回应。

“那个人,有点奇怪呢。”

“是吗?”

“他说话总是出人意料不是吗,不过没什么恶意。我也知道他和哥合得来。”

朋子应该没和喜多川聊到这么多才对,她说“合得来”,才让堂野觉得意外。

“你为什么这样想?”

“为什么……是哦。他虽然粗鲁却很温柔。他不怎么说话,可是哥本来对多话的人也应付不来吧。”

朋子对喜多川并没有不良印象,勉强算得上是万幸。

“关于喜多川,我想让他入我的籍。”

什么?朋子回过头。

“入籍……是什么意思?”

朋子反问的声音里明显带着困惑。

“就是字面意思啊。我想让喜多川入我的籍。正确地说,是喜多川做我的养子。”

低着头,朋子以手扶额。

“说是养子,可那个人和哥没差几岁吧。”

“当然不是要他真的做我的孩子,只是想让他入籍而已。喜多川没有兄弟,父母下落不明,亲戚又没什么情分,我担心我死后他怎么办。”

皱着眉,朋子长叹了一口气。

“喜多川先生……是单身吧。从来没结过一次婚吗?”

“嗯……”

朋子直直地看着堂野。

“哥说担心死后他怎么办,可是哥不必做到这个地步吧。知道没有亲戚情分所以想建立家庭的是喜多川先生吧。随着年纪增长,总有一天会变成孤单一人,这是只要想想就会明白的吧。哥死后喜多川先生该怎么办,这是喜多川先生的责任啊。”

话说得在理,但堂野不能就此作罢。

“可是,他真的是没什么亲戚情分的人啊。而且如果一个人自己身边没有亲人,没有人会帮助自己,没有人会照顾自己,以后的事情根本无法想象不是吗。无论是我还是你,都拥有温柔的父母,被他们用心培养成人。但喜多川不是这样。”

“也许是哥一直受喜多川先生照顾,想回报他,但我想这和让他入堂野家的籍不是一回事。入籍也就意味着成为一家人对吧?并不是收养小猫小狗那样简单的事啊。”

“他一直孤伶伶一个人。要是死后没有可以安葬的坟墓,不是很可怜吗。”

朋子气愤得努起了嘴。

“这种事在生前做好准备不就行了。有不少人是这样的呢。哥,好好想想嘛,再怎么要好,再怎么受他照顾,让朋友入籍也不正常啊。”

“喜多川被他母亲还有亲戚抛弃,没有家人了。所以他不知道什么是家人。因为不知道什么是家人,所以无法想象远之又远的以后。他是个不知人间情分的男人,但他说喜欢我。所以我想……从真正意义上成为喜多川的家人。”

“刚才开始哥就一直在说无法想象以后,但无论是谁都会有自己在逐渐变老的自觉吧。光是外表就在不断变化啊。”

朋子皱着眉头沉默下来。两人面对面,继续沉默。

“喜多川先生在哪里?”

她似乎终于注意到他不在旁边。

“我让他去买东西了。”

朋子也许发觉了这是有意让他避开商谈的场合,但关于这一点她什么都没说。

“关于养子的事情,喜多川先生本人怎么说?”

“他一开始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说用不着这样做,但我说我想这样,他也就答应了。”

乓的一声巨响,是朋子拍了桌子。

“答应了……也就是说,喜多川先生果然也觉得奇怪。什么可怜啊,不幸啊,都是哥自己钻牛角尖吧!”

一口气说完,朋子才好像刚回过神似的屏住呼吸,垂下眼睛,轻声喃喃了一句“对不起”。

“我知道,哥是个温柔的人。可是,再怎么同情他的遭遇,养子什么的也做得太过头了。我觉得喜多川先生确实很可怜,但是那再怎么说都是喜多川先生个人的事情不是吗?”

堂野握紧了放在膝上的双手。

“就算喜多川入了籍,也不会给你带来任何麻烦。又不是说要什么援助啊,亲戚走动之类的。”

朋子不知第几次发出了叹息。

“真搞不懂哥到底在想什么。”

堂野清清楚楚地明白朋子的困惑和愤怒。正如朋子所说,喜多川是真正的成年人,用不着别人提醒,也应该自己考虑将来的种种。但堂野打从心里觉得,喜多川不会为了他自己详细打点一切。

对话仍然走在平行线上。那件事……该说还是不该说,堂野烦恼不已。轻蔑还有羞耻等等字眼,在脑海中时隐时现。不想在兄妹之间引起风波。如果可以,好想把自己的这份感情一直带进坟墓。都到这个年纪了,再被人说三道四的实在很难堪。但是,光凭“同情他”这个理由,朋子已经无法接受了吧。

“喜多川是……那个……”

说不下去了。妹妹静静注视着不知说了些什么的哥哥。

“喜多川是我的恋人。”

堂野看到对面的朋子的脸一瞬间变得铁青。

“……开玩笑的吧。”

“都是男人所以不能结婚,不过我还是想尽可能地把东西都留给他,尽可能地为他做些事情。”

朋子颜色尽失的嘴唇在瑟瑟发抖。

“哥……哥,想想你的年纪!你以为自己几岁了啊,不觉得可耻吗!”

话语刺进了胸口。但是不能在这里倒下。

“我们不是这两天才开始的关系。从我们住在一起开始……”

朋子捂住耳朵,拼命摇头。

“这不正常!男人和男人算怎么回事啊!别再胡闹了。妈才刚去世,这种时候……”

“要不是这种时候,我也不会跟你慢慢讲了吧。就算入了籍,也不会给你带来麻烦的。如果喜多川比我先走,就由我来负责所有后事。只有当我先去的时候……才多少需要你帮帮忙。”

朋子哭着趴倒在榻榻米上。堂野能做的,只有无言地看着哭泣的妹妹。



太阳几乎完全西沉的时候,玄关的拉门卡啦作响,好像被人打开了。听那踩过走廊的嘈杂而粗鲁的脚步声就知道是谁了。喜多川出现在起居室里,缓缓地环视左右。

“崇文,你妹妹去哪里了?”

堂野笑了。

“她好像突然想起有急事,回去了。”

“不住下来吗?”

喜多川歪着头。

“……好像是很急的事情。”

喜多川没再问下去。堂野低着头,双手紧紧交握。和妹妹之间发生了什么……喜多川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用知道。

有东西在触碰脸颊。软软的,湿湿的,就像狗的毛发一样浅褐色的……慢慢抬起头,喜多川正用芒草的穗尖轻柔地抚弄堂野的脸颊。

“好痒啊。”

喜多川扑哧一笑,把一束芒草递到堂野眼前。好像是在买东西回来的路上采的。

收下的芒草束上传来草的味道。喜多川在堂野身边坐下,把脸埋进狗儿毛发般的穗尖中。看他那滑稽的样子,堂野轻轻笑了出来。

“下次把它种在院子里好不好?”

“不用特地种啦。反正到处都有……”

芒草是杂草。放着它不管就会自己长出来。纳闷着为什么他会问要不要种,堂野这才注意到。

不就是因为前天,自己说过它很漂亮吗。不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才会在买东西回来的路上采这么一大把,问要不要在院子里种吗。

满溢出来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堂野感觉到喜多川被哭泣的自己吓了一跳。

“怎么了?”

温暖的手指抚摸着脸颊。

“啊,嗯……想起……一些很难过的事情……”

被他拉过去抱住,眼泪愈发流个不停。喜多川包容般地抱着堂野,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陪着,直到堂野不再哭泣。


END

2008.11.27 初翻完结


后记


感谢您此次应募小册子。堂野和喜多川的系列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故事最后结束在收养的情节上,我的脑中其他还有芝的葬礼等等线索,但这样一来就净是葬礼了,所以还是放弃。“芒草地”这个标题决定得还算迅速。在写作的时候,我无来由地突然想看看长满芒草的野地……等到小册子出来的时候,应该没多久就能看到了吧。

我想在这里聊聊全系列的一些内幕。虽然箱的番外一开始就有了想要写的意象,但却写不出预想的样子,写得十分费劲。然后槛的番外……直到截稿前才写完,很郁闷。给同样的主人公写故事的后续,因为心情已经和当初不一样了,所以相当困难。于是我做了各种尝试,如以其他的人为主写了故事等等。这个片段就是箱的迷你番外——大江后来的故事。在写箱的原稿时,我想在槛的番外里写大江,但是被编辑大人完全识破,叮嘱我说,“请写两个主人公的故事哦”。但是写堂野和喜多川好难……干脆写箱中出现的配角柿崎好了(还记得他吗?)……在思考柿崎的故事的时候,因为想写的场景是浮在东京湾里的奄奄一息的柿崎,觉得这还是“有点那个”,于是又重新考虑。就在这个过程中,收录在单行本中的《暑假》突然大半夜的冒了出来,我慌忙起床把大纲写出来。这大纲一口气写到尾的故事写得比较快,还算写得比较顺利。至于柿崎那个点子,光是想想实在太可惜了,便在大改之后写了出来。和箱槛同一时期,刊登在Libre杂志上的《蔷薇色人生》就是最终成果。如果有人读了它,要是带着“原本的点子是柿崎吗”这样的念头去看,或许会更能接受主人公的设定。大江的故事和箱槛的氛围有不小的差异,大纲写的是大江和年纪更小的男人,如果有机会,什么时候写出来就好了。

作插画的草间荣老师,感谢您为小册子也画了插画。插画是草间老师选喜欢的地方来画,所以我现在很期待,不知会画在哪里。

听取了我关于小册子这样的任性要求的编辑大人!我也很期待这第一本也(可能)是最后一本小册子。能够得到这样难得的机会,实在感激不尽。

Holly Novels今后可能还会不断有企划让我来做,如果您有任何要求和愿望,可以寄信到书后的Holly地址。

给一直读到最后的读者。箱槛自从发售以来,得到大量的感想回馈,谢谢大家。这两个人是虚构的人物,但若是各位能代入感情、读出些什么的话,我就再开心不过了。若是各位有其他感兴趣的作品买来一读,那将是我的幸运。那么,再会了。


七月某日   木原音濑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