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弱的騙子

    从早上就开始下雨,要出门都嫌麻烦。九月就要过去,下雨的日子愈发常见,雨伞几乎没时间干。

    下午三点多,西山侦探事务所的门铃响起。正在书桌前和调查报告搏斗的大江道利心想,负责庶务的延冈会去应门,便不理会铃声继续工作。

    然而铃声已经响了好多声,却不见有人去开门。

    「喂,延冈,有人来了!」

    依旧没有回应......正觉得奇怪时,他才想起延冈15分钟前出去买咖啡,到现在还没回来。

    门铃声听起来相当急切......大江从内侧拉开门。

    「你好,这里是西山侦探事务所。」

    眼前站了一个穿白衬衫的高佻男子,年龄约二、三十岁。

    「我想请你找人。」对方语调极其平淡。

   「要找人是吧?请先进来吧。」

    男子踏进屋时,大江的视线恰巧瞄到他手中那把略脏的伞。

    「啊,雨伞放那边的伞架就好。」

    只见男子将透明的塑胶雨伞粗鲁的插进伞架。大江请他在沙发坐下,他便一屁股坐在正中央。男子的个头实在太高,坐在前面摆了张矮茶几的沙发上,双脚不得不弯起,看起来不是很舒服。而大江则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由于习惯使然,他总会一一检视来客的服装、配件。对方手表的LOGO和某高档名牌只有一字之差,典型的仿冒品。脚下踩着一双布鞋,白色衬衫没有一丝皱摺,黑色长裤看起来也才刚买不久。全身打扮没有半点流行味,简直就像高中男生的夏季制服。

    男子的头发剪得极短,很适合他却不符合现在潮流。过度朴素的服装和发型,使得男子活脱脱像六0年代青春电影走出来的角色,充满了怀旧风情。本以为他是故意这么打扮的, 但看他的手表过于粗制滥造,鞋子也跟整体造型不搭,大江立刻打消这念头。

    「初次见面,我是西山侦探事务所的调查员大江道利。能否先请教您尊姓大名。」

    男子自称喜多川圭,今年三十四岁。不过,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加上头很小五官又端整,算是个不折不扣的帅哥,只可惜脸上的表情太过贫乏。

    会来侦探社的人,多半是遇到难以解决的困扰,所以像不安、愤怒或脆弱等情绪,几乎都会形于色......但大江实在无法判定,眼前的男子到底在想什么。

    总之先聊过再说吧。于是大江拿起笔记本,准备做纪录。

    「您想要找人是吧?看您的样子似乎很急?那就事不宜迟,请您告诉我对方姓名、年龄以及和您的关系。」

   大江道利刚出社会便进入普通公司任职,两年后辞职进入侦探事务所工作,至今已过二十四年。由于和擅长侦探工作的西山长年来往,自然习得他某些程度的专业能力。

   在实际与委托人谈话前,其实很难得知对方委托的事项究竟为何,有时甚至有跌破人眼镜的委托内容出现。例如很久以前,有位母亲委托侦探社找寻遭遇山难的儿子尸体,他们当然立刻拒绝。

    「我要你找一个朋友,他叫堂野崇文,今年三十六岁。」

    男子用低沈嗓音不太顺畅地说。大江记下重点,边利用过往经验判断男人找寻另一男人的目的......多半是为了追讨欠款。

    「您跟堂野先生是在什么情况下认识的?」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六年前。堂野刚好被关进我那间牢房。」

    牢房......大江的手突然停下来。他抬起头望向喜多川,对方表情却毫无变化,于是大江又若无其事低下头,以免对方看出自己内心的动摇。过去他也曾遇到坐过牢的委托者,却没有一个像喜多川这样淡漠,一副冷眼看世间的样子。

    几个制式化的问题下来,大江心里益发紧张。他不清楚眼前的男人犯过什么罪,但真的很担心他会为一点小事就失控抓狂,不断提醒自己说话要小心。

    「能否请您告诉我......为什么想找堂野先生?」

    「因为我想见他。」

    大江轻晃手上的笔。

    「为什么想见他?是因为在监狱里跟他有什么金钱纠纷吗......?」

    「因为我喜欢堂野,所以想见他。」

大江不禁皱眉。一般人岂会因为『跟对方很要好』,就*大笔费用寻人?

    若是想找学生时代很照顾自己的恩师,那还能理解,但委托人跟受托调查的对象都曾是受刑人,两人之间不可能存在丝毫尊敬才是。那为什么......啊,说不定是那个堂野在牢里诚心反省自己犯下的错,并誓言改过向善的行为感动了委托人,他心生感念才想寻找他?这样也不无可能。

    「您说初次见到他是在六年前,那么最后一次是在什么时候?」

    「六年前,堂野出狱的时候。」

    两人相处不到一年,中间却有长达六年的空白......大江再次皱眉。老实说,距离两人最后一次见面的时间越久,委托案的难度就越高。

    「在堂野出狱前,你们有交换彼此的住址吗?」

   喜多川微微瞇起眼睛。

   「在牢里交换地址会受罚。因为怕先出狱的人诈骗或偷窃仍在服刑者的家人。」

   「这样啊......」

    对于自己不了解的监狱实态,大江只能附和。

    「虽然那是违规的行为,只要不被发现其实也没关系。写在纸上能会被发现,所以大家都是记在脑中。其实他出狱前我也想问,但后来我就被关进关闭室,没办法跟他说话。」

    大江突然觉得背脊一凉。即使不知道禁闭室是什么,但铁定不是模范犯人会去的地方。

「那么,您能否再多告诉我一些堂野的事?不知道详细地址也没关系,比如住在哪个地区、县市......这类的资讯,不晓得您知道吗?」

    「我不知道,堂野什么都没说。」

    喂喂,搞什么啊!侦探可不是万能的,若没有半点可靠的情报,哪可能找得到人啊!

    喜多川微微垂下眼帘。

    「我都跟堂野说自己的事,可是他什么都不说。」

    后来大江又陆续问了几个问题,得知堂野有个妹妹且双亲都健在,还有个论及婚嫁的恋人。除此之外,就问不出什么了。

    「......那么,您曾听说堂野先生在入狱前从事什么工作吗?」

    「他在市公所工作。」

    一反刚刚的迷惘,喜多川立刻答出口。若是技术或持执照的职业,出狱后很可能会从事同性质的工作;不过市公所的话,一离职就没下文了。看来,是不可能从工作方面着手了。

    大江凝视着手中的笔,手撑着下巴。

    「只知道名字跟年龄,还有以前从事的工作,加上你们是在牢里认识的,不可能有他的照片。老实说......要找到堂野先生相当困难。」

    喜多川眉头深锁。也对,在实际行动前就听到『找不到』这几个字,任谁都会不高兴。

    「我会付钱的,请帮我找!」

    大江轻耸肩,无奈地摊开双手。

    「这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您提供的资讯真的太少,找到的可能性真的很低。况且调查费并不低,还请您珍惜自己的钱财,别做无谓的浪费。」

    「侦探的工作不就是找人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侦探并非万能。没有充足的倩报,我们也没办法行动。」

    喜多川不悦似地抿紧嘴巴,接着上半身缓缓往前倾。大江反射性地往后退,他怕对方一个不爽揍过来。

    「求求你,请你一定要帮我找到他。」

    男子双手贴在茶几上恳求。大江连忙靠近喜多川。

    「快别这样,喜多川先生,请抬起头来。」

    男子缓缓抬起头,眼神充满哀求地望着大江,他瞬间疑惑了。

    「上个礼拜,还有上上礼拜,我也去拜托其他侦探,但他们都说不可能,立刻拒绝了我。求求你,不管花多少钱都没关系,只要你帮我找到堂野。」

    男子给人的压迫感相当大,大江求助地环顾四周,无奈唯一的职员外出买东西去了。

  「既然其他人也那么说......可见真的不可能找到他。」

    即使大江不断解释,男子还是坚持己见。再这样下去一定没完没了,于是大江努力挤出一个藉口。

    「其实,无法答应您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我必须经过所长同意,才能接这位案子。所长目前不在,等他回来我马上跟他商量,看他是否同意承接。一有答案我马上跟您联络。」

    或许接受了大江临时掰出来的理由,男子轻轻点头。接着,大江将手上的笔和纸递给喜多川。

    「请在空白的地方写下你的姓名、住址、手机号码。」

    男子便在纸上写下『北岛制铁工厂内 枫寮』,字体还有些扭曲。会雇用前科者又提供宿舍的工厂,薪水铁定不会太高......。大江暗自猜想。

    大江看着男子递回的纸,却发现他漏写了最重要的一项。

    「能告诉我您的手机号码吗?您漏写了。」

    「我没有手机。」

    现在的年轻人很难得没手机。

    「那么,宿舍里有共用的电话吗?」

    「有是有,不过上个月被谁弄坏后一直没修。大部分的人都有手机,所以宿舍那边好像也没打算修。」

    「这样不是很不方便吗?如果您的家人有急事要联络......」

    「我没有家人。」

    这句话让大江一时语塞。

    「虽然有母亲,不过被捕前见过一次后,就没再见过她了。好像也有个父亲......但从没听她说过。」

    男子的母亲在他服刑时都没去探望过?是不能接受儿子犯下的罪行,还是不想跟他有瓜葛逃走了......?

    「公司的电话是做生意用的,而且社长也不喜欢我们工作时接电话。不过,如果等到下班后......啊,那时你们应该也休息了吧?」

    男子双手环抱在胸前,皱着眉头思考着。

    「好吧......我明天会再来一趟。晚上八点过后我就下班了,大概八点半会到这里。」

    大江最近忙着另一件外遇委托案,常拖到八点半多才回公司。如果明天他真的又再来,就能交给所长去应付了。

    「好的,那就明天八点半在这里见。」

男子说完便快步离去。跟来时一样,离去时也十分急躁。大江走到窗边俯视楼下,只见那支略脏的伞在雨中渐行渐远。一想到他那样坚持,不难预见明天又是刚刚那种僵持不下的状况......大江忍不住叹气。

  那个喜多川,究竟是因何种罪行入狱的?他说自己是五年前出狱的,也就是二十九岁时。那种年纪就出狱,犯的应该不是什么大罪。窃盗、伤害、吸毒......不,看他那副古风模样,不像是会喀药的人。

  他看起来不像坏人,却跟单亲母亲的感情那样淡薄,实在是......。从方才谈话中,的确能感受到他的真诚,但或许是表达方式拙劣,反倒给人事不关己的感觉。

 

 

    大江回到公寓时,已是晚上八点过后。从中午出门跟踪受调查者期间,曾打电话回事务所跟所长谈到昨晚那个男人。听了大江的说明,所长也认为不接受这案子比较好,并表示明晚该名男子造访时,会替外出查案的大江回绝委托。

    从中午开始下雨,到了晚上仍时强时弱的下个没完。要是明天也这种天气,可就难跟踪了......大江忍不住叹气。跟监对象拿着雨伞固然显着,但自己也撑伞,反而容易被发现,这样就很难拿捏跟踪的安全距离。

  走在狭小的走廊,他松闲脖子上的领带。工作时不一定要穿西装,但侦探毕竟是『信用第一』的工作,穿西装比较容易取信于人。加上外面多得是穿西装的男人,这样打扮反倒不易引人注目。不过也有人不这么认为,像他的后进香取,除非必要绝对不穿西装。

    踏进厨房打开冰箱,里头没什么可以吃的东西。只好打开储物柜取出泡面,准备自己的晚餐。由于下班时间不固定,妻子索性不替自己准备晚餐。

    「今天比较早呢。」

    从厨房外经过的妻子探头进来。看来她今天心情似乎不错,否则根本不会理自己。比自己小两岁的妻子,结婚之初美丽动人,现在却已不复昔日倩影。松弛的脸颊、醒目的皱纹、拥肿的体型,连脱她衣服的欲望都提不起来。在大江心目中,她已彻底脱离『女人』行列了。话又说回来,说不定妻子对他也有类似想法。

    坐在大江对面的妻子,原本支着脸颊望向他,接下来却转开视线重重叹了一口气。

    「我跟美晴谈过了,那孩子还是说自己考不上国立大学。」

    女儿美晴今年高三,明年就要考大学了。前阵子她说想念附近国立大学的文学系。

    「那孩子不擅长理工科目,期中测验考得也不是很理想......」

    大江皱起眉头。要让女儿唸国立大学,经济上已经很吃紧了,要是不幸考上私立学校,恐怕家里负担不起。

    「凭你现在的薪水,根本没办法让她念私立大学吧。这点我也很清楚......」

妻子语重心长地说。

  「不过,我之前你提过的那件事,你到底有没有认真考虑?」

  面对妻子的询问,大江一副摸不着头绪的样子。妻子双手紧握敲了下桌子。

  「之前我不是问你,要不要到我爸的建设公司帮忙吗?就是那件事!」

    妻子不满的说:

    「虽然侦探的工作不错,但这五年来,你一次都没调过薪,年终奖金也不固定。老实说,凭你这份薪水,我们一家三口真的过得很辛苦。一般像你这种年纪在普通公司上班的, 月收入起码有个三、四十万......或者更高!」

    妻子的声音如针般尖锐。见大江迟迟没回应,索性抓住他的手臂摇晃寻求答案。

    「......妳去跟美睛说,要是没考上国立大学,就别唸了。」

    顿时,妻子脸色大变。

    「因为没钱就叫她别唸了!?这样美晴未免太可怜了!」

    因激动而拔尖的叫声相当刺耳。

    「我不是要她别唸大学。而是希望她努力点考上国立的......」

    「美晴当然有在努力,但你也该稍微让步啊!你这样实在太不通情理了。」

    大江刻意把视线从气愤站起的妻子脸上移开。

    「拜托,我已经赚钱让妳们有吃有穿了,还要我怎样?」

    妻子突然大笑起来。

    「你在胡说什么!你以为这样就够了吗?难道其他人都没在工作啊?光让我们吃饱穿暖就没事了,你以为你在救济我们母女啊!?拜托你别开玩笑,认真面对现实吧!我爸说,只要你肯答应到我家公司上班,他一定会给你比现在更好的薪水。」

    一想到妻子跟岳父抱怨自己的薪水很少,一开始的羞愧随即转成强烈愤怒。的确,侦探的薪水是不高,但他也是每天认真工作,将全部所得都交给妻子,每个月只领一万元当零用钱而已。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爬啊!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好好想想我说的吧。」

丢下这句话后,妻子便离开客厅了。经过这番叨念,大江连吃泡面的心情都没了。其实不管家里经济多拮据,他都很想任女儿念大学,但现在问题不是出在钱上头。而是他觉得,美晴根本不是那么想读大学,否则不会声称想放松一下跑去度暑假,而不乖乖在念书了。

    另外,他也不是真如妻子所说,对侦探工作那么执着。毕竟事务所的案子多是外欲调查,工作时充满怒吼、哭泣、憎恨和嫉妒,长久做下来,不免很难去相信他人。然而,他终究习惯了这样的工作环境与型态,不愿再转换跑道了。

    况且,他对换工作这事还抱持着强烈的不安。至今他都自由惯了,到底能不能适应一般公司的作业,他真的很怀疑。此外,他对建筑业界一窍不通,又没有事务工作的经验,加上长年在外头跑,真坐得住办公桌吗?妻子一定无法想像到这年纪后,那种清楚自己适合做什么,或者该说被烙上无能印记的感受。

  那个女人看的到的,只有薪水明细而已。跟她说这些,她哪可能理解。既然这样,干脆什么都别说,免得又惹来无谓的争吵。

 

 

    隔天,大江提前在晚上七点半结束跟踪调查的工作。被调查者家离事务所不过20分钟的车程,不用急也能在八点半前赶回去。

  老实说,他真的不想再跟那个态度过分坚持的男人碰面,但把整件事推给所长又觉得不好意思。最后大江终于下定决心,快步走向狭窄的住宅区巷道。

  明明不赶时间,额头却渗出薄薄一层汗水。傍晚前一直在下雨,不但地面溼答答,空气也十分潮湿腻,天气宛如梅雨季般恼人。直到搭上电车接触到凉爽的冷气,才有种解脱的感觉。

    车门附近站了三个跟女儿美晴穿同制服的女高中生。乍见不免吓了一跳,不过美晴没有在里面。

  脑里突然闪过美晴想升学的事。如果无心唸书,不如趁早就业比较轻松......。没有目的的生活根本没意义,与其在大学浑浑噩噩玩四年,干脆早点出社会累积工作经验还比较有帮助。大江知道跟妻子说这些,只会引来她的怒气。对妻子而言,女儿无法升学,都是他这个窝囊丈夫的『罪过』。大江也不愿意见到女儿那样。只要有钱,就算女儿不是那么想念书,他也会让她随便念间大学玩四年。

    只要有钱......大江望着电车白色的天花板心想。他就不用辞掉侦探工作另谋他职,妻子也不会整天抱怨家里很穷了。

    「说来说去都是因为钱啊......」大江自言自语道。

    和那三个高中女生在离事务所最近的车站下车后,再度被湿黏的空气包围。大江沿着河边捷径快步走向事务所。途中经过一座小公园时,赫然发现一名年轻男子坐在长椅上。男子低垂着头,看不清脸。大江急忙从男子面前走过。如今世风不比以往,有时仅无心瞥看对方一眼,就会莫名奇妙被刺一刀。

    「大江。」

    这时,大江听到有人叫自己名字,不禁停下脚步转过头。他看到刚刚那名男子,在黑暗中缓缓站起来

    「大江先生。」

    男子朝这里走来,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子。

    「才想说晚点过去事务所找你呢。」

    穿着短袖衬衫配黑色长裤的喜多川,就站在大江面前,害他根本来不及做好心理准备。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大江环视四周,夜晚的公园什么都没有,只有给人凄凉感受的阴暗而已。

  「我在这里打发时间,想说太早去,说不定会造成你的困扰。」

    原以为他是个性急的人,没想到他也有细心的一面。干脆直接在这里拒绝他吧,不用再到事务所去了......这样想的大江,不知怎的突然沮丧起来。

    「这样刚好,我们就在这里谈吧?」

    明知道站着谈不好,但一坐下来,又怕短时间脱不了身。

    「关于昨天那件事,我跟所长谈过了。凭你目前提供的资料,要寻人真的很困难,请恕我们真的无法承接这件案子。」

    没想到男子却向前一步,紧抓住大江的右手。

  「不管花多少时间、金钱都没关系,请帮我找他到!」

  喜多川的脸靠得好近,大江不由得紧张起来。

    「可、可是啊,我之前也说过了,调查费不是那么便宜。」

    「我明明说了一定会付钱了!」

    对方的口气变得很不耐烦,大江差点没落荒而逃。

    「就算找不到,调查费还是要付的。」

    「无所谓。」

    喜多川的手劲越来越大,大江受不了的哀叫『等等、我的手......』没想到,对方却意外干脆的放开了他。

    「啊,抱歉......」

    虽不太清楚喜多川的个性,但他似乎不是会轻易失控的人,大江这才稍微放下心。此刻,男子犹如被骂的孩子般低垂着头。

    「之前我已经拜托过好多侦探找了,却还是找不到堂野。他们都说我提供的线索太少, 我也知道不可能那么简单就找得到......」

    男子抬起头,眼神满是无助,大江有种心脏被揪住的错觉。

    「可是......如果不找,就绝对找不到。」

    喜多川的声音满布悲凄,大江不由得同情起他来。

    「先坐下来吧?」

    大江催促喜多川先坐下来,自己随后坐在他身边。意志消沈的男子身体前倾,难过似地抱着头。

    「你就那么想见他?」

    「我真的好想见他。」男子用含糊不清的声音答道。

    既然之前那么多侦探社回绝他的委托,就表示这案子再追查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况且自己的事务所规模又不大,不可能有其他突破性的发现。拒绝这件委托案,其实是为了他好。

    「我不是不理解你的心情,但问题是搜查本身就困难重重。坦白说,就像海底捞针啊!奉劝你不要白费金钱,把钱留下来去买些想要的东西,或是去旅行......做些让自己开心的事吧?」

    男子沉默了。沙沙,大江听到他耙抓短发的声音。

    「其实,我并不讨厌牢里的生活。」喜多川没来由地说起来。

「三餐固定,又可以泡澡,还有自己的床。总之,在里头有属于我自己的地方。」 「即使如此,牢里毕竟没有『自由』可言。」大江回道。

男子点点头。

「堂野比我早一年出狱。见不到他的日子,连一分钟我都觉得长。那时我才了解,什么叫没有自由。」他抬起头继续说:

    「出狱到现在五年了,我得到了自由,却怎么也找不到堂野。」

    没想到他这么执着。大江不禁这么想。

    「是不是堂野先生在牢里很照顾你?」

    没想到男子却嘴角上扬,状似愉快地说:

    「是我照顾他才对。那家伙头脑看起来很好,却一点也不强悍,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做事也缺乏要领。所以我才把感冒药和卫生纸给他。」

    不是因为尊敬对方才想找他?尽管内心疑惑,大江仍继续说:

    「这么说,如果你们见了面,反倒是堂野先生要向你道谢囉?」

    「道谢......呃,不需要啦。我只是想见他,跟他说说话,然后......」

问他要不要跟我一起住......。听到这里,大江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那…那应该不太可能吧?」

为什么?男子脸上写满了疑问。

「他出狱至今六年,应该有自己的家庭了。就算没有,两个大男人住在一起也不太自然。」

    「你是说,我的想法很奇怪吗?」

    过于直接的说话方式,令大江当下哑口无言。老实说,听喜多川说话就知道,他的思考模式跟普通人不一样,所以大江犹豫该不该说出实话。

    「只是不太自然而已。不过,说不定世上也有其他人这么做......」

    大江敷衍道。喜多川皱起眉头,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样。

    「在社会上,同性恋不是很常见吗?这样的情侣不都是一起住吗?还是说,每天都到对方家?」

    大江不由得瞪大眼睛,尽管内心受到不小的震撼,仍强装平静以免对方发现。昨天他来事务所时,可没提到要找恋人啊!原以为两人只是单纯感情好而已,没想到竟是这层关系。可是,男子不是说对方已经有未婚妻了,怎么又会跟他是一对......?大江真的被弄糊涂了。

    况且,既然那个叫堂野的男人已经有未婚妻了,怎么会在牢里跟喜多川交往?那他不就是个不诚实的男人?另外,如果对方真心喜欢喜多川,应该在他出狱时来迎接啊?

    「对了,堂野先生知道你何时出狱吗?」

    男子不悦似地抿起嘴巴。

    「我跟他说过。不过他应该忘了。」

    「竟然会忘记情人出狱的日子?」

    正中核心的问题!或许喜多川自己都不想知道答案吧?

    「我想,堂野并不想见到我。」

    什么,原来你知道嘛......大江这么想的同时,喜多川毫无光彩的双眼望向公园另一头的鞦韆。

    「不过,我真的好想见他。」

    愚蠢至极!明明对方不把你当一回事,干嘛浪费钱找他?就算真的找到了,只怕对方还觉得困扰呢。不过,这点男子应该也很清楚。

    「堂野先生哪一点那么吸引你?」

    「......不知道。」

    漫长的沈默后却换来这个答案。

    「不知道吗?」

「堂野跟我说了很多事。虽然......有一半我都听不懂,但还是听得很高兴。」 「很高兴?」

「这样不就是爱了吗?」

    大江无法理解喜多川到底想表达什么。他是想说,因为跟对方很聊得来就爱上他了吗?不,他提到『很高兴』这字眼......八成是堂野说了什么哄他开心的话。

    「其实要说话哄人开心并不难,只需称赞对方就好了。没有人被称赞会觉得不高兴的。」

    「堂野并没有称赞我。」

    「不光是直接称赞,若有似无的褒奖也算。」

    喜多川皱起眉头。

    「好像有,又好像没有,我已经不记得了。」

原以为男子很顽固,没想到才几句话就改变了他的想法。看来他还挺好骗的,否则也不会被那个堂野玩弄于股掌间。不过,他也不是全然没自觉,至少知道对方的心早已不在自己身上。即使如此,仍执着于过去那段惰,就表示他是个不擅长谈恋爱的人。像他这种情况,根本不需要再找对方了,只是浪费时间跟金钱罢了。世上有那么多人缺钱缺得慌,他却在这里虚掷白花花的银子,真教人看不下去。

  大江叹了一口气,想到自己也是那汲汲营营攒钱的一份子。薪水太少被妻子硬逼着换工作,在她面前完全抬不起头来。虽知金钱不是万能,但没有钱真的万万不能。

  「我们事务所真的无法接受您的委托,您之后打算怎么做?」

  「拜托其他的侦探找」

    「就算您委托其他人找,只怕......也找不到。」

    「那也没关系,只要有人肯帮我找就好了。」

    看来,他仍不打算放弃。但这业界不是每个人都有良心的,多的是谎称能达成委托者请求的恶质侦探,到时倒楣的,还是委托者的荷包啊!

    就在这时,大江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但随即被理智驳回。要骗人不是那么简单的, 就连高明的骗子都需要事前绩密地计画,他这样临时起意又怎会成功。即使对方真的很好骗,也不能保证能完美地骗倒他。

    在铁工厂工作不需要什么专门知识,所以喜多川应该只有高中毕业,最多不会高于专科。加上他又有前科,对警察应该避之唯恐不及。而且他没有手机,也不能使用公司的电话,要跟人联络除非直接去见对方,否则别无他法。......将关于喜多川的片段资讯组合后,大江发现一切情况都对自己有利。

    说不定会进行得很顺利。不,是绝对会很顺利才是!可是,就算这男人再怎么不把钱当一回事,骗他就是犯罪。不是的,这怎能算犯罪呢!喜多川只是要个侦探帮他『找人』。比 搜查的肉容,实际的搜寻动作更让他觉得安心。所以,只要假装有在搜寻取得他的信任,就能拿到钱了。在供需两造都能满意的状态下,就不算欺骗了。

    啊,可是......大江忍不住犹豫。即使双方能各取所需,一旦对方发现自己的意图,仍旧免不了牢狱之灾。不过,只要确实交出报告书,应该就没事了吧?反正他又没办法时时监看自己的行踪,一天写个一页报告外加几通电话记录,应该就能瞒过他了。那就试试看吧......到时喜多川若觉得有异,立刻中止计画也不迟。大江紧握一下双手做好决定。

    「......你说,只要有人肯帮你就好了吧?」

    只是简单的问句,喉咙却不自觉地干渴起来。......随即见男子轻轻点头。

    「事务所方面确定无法受理你的委托。不过,你似乎因个人因素非常坚持找到堂野先生,所以我可以用『个人接案』的方式接下这案子。」

    「个人接案?」

    尽管佯装平静,心脏却已失速狂跳。

  「就是不透过事务所,由我私下替你探查,并随时向你报告进度。」

    「只要你肯帮我找人,怎么做都无所谓。」

  真是理想的答案!

  「那就这么办吧。我会尽最大努力帮你找『堂野』,不过,ˊ由于我是以个人身份来承接这个案子,日后都得由我联络您,请您千万别电话到事务所。要是让事务所知道我私下接案,我不但会受罚,调查也会中止......这样您能接受吗?」

  为免男子一时忘记打电话到事务所,大江特别强调『调查中止』几个字,男子随即了然的点点头。

  「我还有事务所的工作要处理,无法专注在您的案子身上,所以报告每半个月才会给您一次。至于调查费方面,由于没有事务所的支援,万一遇到必须搭计程车跟踪时,我一个人可能无法负担全数的车钱。如果方便的话,想请您先预付部分金额给我。当然,没用完的部分我会还给您,相反的若超支,我会再另行申请。」

    内心虽然不安,嘴唇仍流畅地吐出平日早已说惯的话语。

    「大概要花多少钱?」

    「这个嘛,一个礼拜的调查费是四万元,半个月份是十万,不知您觉得如何?」

    男子伸进口袋掏出一叠纸钞。明明是极其普通的万元大钞,却看得大江心脏猛跳,指尖微微颤抖。喜多川点算一会儿后,轻轻砸舌说:

    「我身上只有八万三千元。」

    「那也没关系,剩下的下次见面再给我就好了。」

    大江说完后,却见喜多川眉头紧皱。他不禁担心自己拙劣的演技露出了破绽,整颗心紧张的纠结。

    下一秒,喜多川突然表情凝重地站起来。

    「我宿舍还有钱,你在这里等,我马上去拿。大概二十分钟左右就回来。」

    「不需要那么急啦。」

    喜多川表情生硬地摇摇头。

    「这种事一开始就得处理好!比起分期付款的客人,一次付清不是会让你工作更卖力吗?」

    大江慌了,他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能拿到钱。难道眼前的男子一点都不怀疑自己?该不会要回宿舍拿钱只是藉口,其实是要找强壮的同伴痛殴意图欺骗的自己?

    「真的下次再拿就可以了。我相信您的为人,不会因为钱没有一次付清就敷衍办事的。」

    总之先把钱拿到手,快回家要紧!正是大江此刻的心情写照。

    「对了,下次见面时,可否将您之前委托的侦探社提交的报告书,带来借我参考?这样我才不会重复调查手法,浪费时间。」

    表情淡漠的男子似乎笑了下。

  「我还是回去拿钱吧,你先等一下。」

    不顾大江的制止,男子匆忙起身离去。完全看不见男子身影后,大江开始坐立难安,时而站时而坐下,骗人的罪恶感让他感到某种莫名的兴奋。

  老实说,侦探本来就是骗人的行业......动不动就隐瞒真实身份进行谓查......说谎更是家常便饭。不过,那毕竟都是为了调查,不像这次纯粹是为自己。有一瞬间,大江真想趁喜多川还没回来前溜走。这么一来他就不会涉及诈欺行为,能继 续清白地过日子。但如果就这么一走了之,说不定喜多川会追到事务所胡闹,甚至说出『你不是要以个人名义接案吗?』到时麻烦的可是自己。

    这么说来,是不能回头囉?不,绝对没那种事!这个计画应该还有选择余地。

    稀薄的罪恶感在看到喜多川抱着纸袋跑回来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把资料交给大江时的表惰,就像小孩子献宝似地雀跃。

    「这是全部的资料。」

    比预定时间提早三分钟回来的喜多川,气喘吁吁地说着。大江朝纸袋内望了一眼,不由得大吃一惊。报告书的份量比他想像的多很多。

    「你拿这么多来啊。」

    大江抬眼望向他。

    「之前都没人表示想看其他侦探的报告呢。」

    一般说来,接手的人最多只会问其他侦探的调查结果,并不会想看调查报告。毕竟侦探社素质参差不齐,调查报告书的内容未必可信。但大江这次会要求看报告书,其实是方便自己日后能统整他人的结果提交报告。尽管不打算调查,也得固定交报告给喜多川才行。

  「除了报告书,我还带了这个。」

    喜多川将一张折了四折的纸摊在大江面前。那是一张栩栩如生的铅笔素描,像极了警方搜案犯人用的画像。

    「这是什么?」

    「是我凭记忆画出的堂野。」

    纸上的男子理了个小平头,五官没什么特色,看起来就是个平凡至极的人。比起对画中男子的关心,大江更惊讶喜多川优异的画功。学生时代他曾加入美术社,虽然毕业后没再拿过画笔,但直到现在,遇到喜欢的作家开画展,仍会毫不迟疑地去看展。

    「您画得真好,是在哪里学画画的?」

    「有了这个,对你的搜查应该会有帮助吧?」

    他并没有回答大江的问题。

    「我想是的。那我就先收下这张画像。......对了,您是在哪里学画的呢?」

    好奇不已的大江又再问了一次。

    「在学校读书时,我根本不喜欢美术课。不过入狱后,我反而比较常拿笔乱画了,因为堂野说我画得很好......」

  「所以您并没有学过画囉?」

    喜多川轻轻点头。

  「现在开始也不迟,要不要考虑找个老师好好学?」

    喜多川立刻摇头。

    「不行,我只能看着实际人物画而已。况且没有了真心,根本画不出什么好东西。」

    在喜多川的直视下,大江完全无法回应。

    「这句话是我在某本书上看到的。就算技巧不好,只要用心书了照样能画出令人感动的图来。我只是尽可能让图跟实际人物看起来一样而已,内行人看了就知道,我的东西没什么了不起。」

    他说的话或许是真理,不,应该是原则才对。不,用真理说明似乎比较贴切。大江想着想着突然有些混乱,全然不晓得该接什么话。

    他收下大量的报告书、素描画和十万元,并约定半个月后的同一时间在此碰头。之后,丝毫不知自己被骗的喜多川,表情十分喜悦地回去了。

    独自留在公园的大江,则打手机回公司报告『我在公园遇见喜多川,已当场拒绝他的委托。今天我就直接回家了。』

 

     

    大江将喜多川给的大量资料带回家,以免放在事务所被所长发现,到时就百口莫辩了。 回程时他随便找家店,便宜地解决了晚餐。回到家已是晚上十点多,整间屋子只剩玄关微弱的小灯还亮着,看样子,妻女都睡了。

    他走进厨房取了啤酒,在餐桌旁坐了下来,接着取出调查报告书开始看。大约二十份的报告书依年份分类,最久的日期是五年前。看来喜多川每年都找三、四家侦探社,进行为期二、三个月的搜寻......。大致估算一下所需的调查费,大江不禁深深叹气。金额实在太庞大了......。 大江依序从最旧的资料看起,由于情报太少,没多久他就看完一份。上头记载着,调查者企图找寻跟两人同牢房的囚犯,想从他们身上得到一些情报。不过光是查出那些人的名字,就已经比登天还难了。即使如此,似乎还是勉强找到一个名叫『柿崎』的男子,然而最后却得到『再次被逮捕,服刑中无法面会』的悲惨结果。

    翻阅调查报告的同时,大江得知堂野是因『公然猥亵罪』入狱,服刑不到一年就出狱了。有些侦探社针对这点上网连结相关网站,想找寻些蛛丝马迹,无奈仍旧一无所获。透过成堆的报告不难看出,有些侦探社非常确实地进行调查,但有些十分恶质的,就相当敷衍地给了句『找不到调查对象』草草结束。

    大致看完全部报告后,已过凌晨一点。自己能想到的调查方式,其他侦探社其实都做过了。既然还是找不到,就表示这是个不可能的任务。

  大江将资料放回袋中,喝光剩下的啤酒,脑中边思考下次见面时,该跟喜多川说什么。心里有个底后,他从裤子口袋取出皮夹,看着里头躺着的十张万元大钞。那可是自己十个月的零用金。明天就瞒着妻子到银行开个户,把这笔钱存进去,两个月后便有四十万了。到时如果喜多川没有起疑,就再继续假装一个月,那么就有六十万,相当于年终奖金的金额了。

    大江靠在椅背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椅脚也跟着发出钝重声响。这时,脑中突然闪过那个穿着白衣黑裤的男子。态度淡漠的他并不让人讨厌。虽然曾犯案入狱,却拥有相当程度的理性,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同性恋啊......」大江低喃。

    他对那不寻常的世界了解不多,不过还分辨得出人妖跟同性恋的差别。像喜多川就属同性恋,即使不变装也喜欢男性。跟男人上床......大江光想就觉得恶心。虽知别人的事跟自己无关,心里就是无法接受。即使是同性恋,恋爱的本质也跟异性恋没两样,但感觉还是很不正常。况且,同性恋既不能结婚也不可能有孩子,加上日本又是个对同性恋相当不能谅解的社会。

    不正常、怪异......想着想着,大江突然有种奇妙的结论,说不定喜多川是个只能谈扭曲恋情的人!?扭曲的关系、歪斜的爱、于事无补的调查......而自己只是满足那男人偏差浪漫观的棋子。

    喜多川要的,或许不是真的找到那个『堂野』,而是『花大钱找寻一个遍寻不着的男子』这般不幸的状况而已。

    喀哒喀哒......面向大马路的窗户突然发出声响,害大江吓得从椅子上跳起。后来察觉可能是风吹,但狂跳的心短时间却无法平息。不管怎么说,自己企图欺骗喜多川是不争的事实。但......看过那些报告书后,他也确定萌生此念的不只自己。

    「被骗的人也有不对。」

这时,大江又想喝一罐啤酒了。

    十月中旬过后,秋风吹动树叶的声音听起来萧瑟许多。日照仍强烈,但吹拂肌肤的风的确变凉了,季节已逐渐入冬。

    晚上八点半多,大江依约来到之前那座公园。远远就看见喜多川坐在长椅上,身上依旧穿着白衬衫黑裤子,模样跟第一次见面时没两样,唯一不同的,只有空气的温度。

    初次见面时,大江原以为喜多川是刻意做复古打扮。后来才发现事实并非如此,恐怕是喜多川除了白色衬衫和黑色裤子外,根本没有其他衣服了。

  走近一看,他才发现男子模样跟之前不太一样,不但脸晒黑了,两颊也比先前凹陷许多。

   开口道过晚安后,他立刻追问『结果怎么样?』,大江忍不住苦笑。

   「我看了你给的报告,目前正针对以前关东近郊的市公所展开调查。虽然堂野先生已不在市公所上班,不过只要找到他以前的同事,应该能得到一些线索。」

    嘴巴流畅地说出早在脑中演练过多次的台词,同时看着眼前那张脸从满怀期待慢慢转为失望。

    之后还要用相同伎俩骗他两三个月,可不能这么快就让他失望,否则他反而会过度灰心而中止委托。必须适时给他些希望,并小心别让他产生怀疑与不安才行。

    「调查才刚开始而己,别这么失望,所谓万事起头难嘛。只要市公所那边有线索,就有可能找到堂野先生了。」

    大江打气地说。

    原本低垂着头的男子,听到大江的鼓励后抬起头,低喃了句『也是啦』,便直盯着他瞧。喜多川那似乎别有用意的眼神,看得大江紧张不己,不禁干吞了下口水。

    「......万事起头难是什么意思?」

    出人意表的发言让大江登时愣住。

    「我没唸过什么书,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是一种药吗?」

    「呃...不是的,这句话的意思是......事情刚开始都是最难的,之后就会慢慢好转了。」

    「这样啊......」男子采纳似地附和。

    『万事起头难』这句谚语,连小学生都知道。连这都没听过,不是没在看书就是不擅长国文,或是真如他所说的,没唸过什么书......?

    大江突然强烈在意起男子的学历,又不好意思直接间。毕竟学历跟调查无关,而且他说不定对这点很自卑。

    「喜多川先生,您故乡在哪里?」

    男子表示小学前住在别县市,中学以后就搬到附近住了。

    「是喔,那您念哪所高中?」大江逐渐把问题绕进核心。

    「我没唸过高中。以前待过的育幼院,所有的院童几乎国中一毕业就去工作了。」

    出于一时兴趣问到的答案,突然让大江涌起强烈的罪恶感,心情变得十分低落。

    「记得之前曾听您说,母亲还健在。」

    喜多川轻轻耸肩。

    「活是活着,但不在身边根本没用。有时反而觉得她死了还比较好,至少不用费神期待她哪天会来接我。就算真的来了,也只会开口跟我要钱,而且那时候......」

    话说到一半,喜多川突然住口。在微弱的街灯照射下,他的表情看起来好寂寞。

    「我已经搞不懂什么好什么不好了。」

   母亲虽活着却弃自己不顾;孩子出社会工作后,她竟还有脸出现要钱......简直像伦理悲剧般惨不忍睹。幸好自己没有这么冷血的父母,大江忍不住想。

    这时,喜多川突然伸手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卷皱巴巴的万元大钞递给大江。

    「这次的十万元,这样就能再请你继续找半个月了。」

    大江接过钱点了数目后,便塞进西装内袋。

    喜多川从长椅上站起,双手交握在头上伸了个懒腰。

    「万事起头难......吗?」说完,他转头看向大江。

    「看来,你跟堂野真有点像呢。」

    竟然说自己像那个犯了公然猥亵罪,还若无其事跟男人上床的堂野!大江听了根本高兴不起来。但喜多川话中并无恶意,大江也就没那么在意了。是吗?大江朝男子亲切笑道。

    拿了钱的隔天,大江便藉口『父亲重病恐怕来日无多,想在剩下的日子里见见失踪多年的弟弟。曾是弟弟好友的堂野崇文应该知道他的下落,所以想找对方问一下话。以前曾听弟弟说,堂野在贵市公所工作,不晓得能不能请他听一下电话?』打电话给外县的市公所。

    父亲跟弟弟的事自然是捏造的,毕竟这样的设定比较容易打动人心。果然,该市公所真的替大江找人,甚至查遍以往任职人员的名单,却还是找不到堂野崇文这号人物。......不过,这点大江早就料到了。

   等待回答的漫长时间,大江的确觉得不耐烦。但既然对方都愿意帮忙了,他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况且这样已经可以向喜多川交差了。

   老实说,大江并不打算再打电话追查。因为他猜想,不管打多少通,得到的结果都大同小异。事实上,打长途电话很花钱。本想藉此再跟喜多川要求些杂支费,但想到每个月二十万,对一个在铁工厂工作、有前科、只有国中毕业的男人而言,已是莫大的负担,就不再动这个念头了。

    大江已将调查期限设为三个月,目标是拿到六十万。只要进行得顺利,这样的调查就能在喜多川不起疑的状态下,再持续个两三个月。

 

 

    当大江对妻子说『我跟所长交涉过了,他有可能答应今年给年终』后,一向抱怨不休的妻女顿时都闭上了嘴。尽管女儿的大学还没有着落,但主动去找所长交涉这说法,似乎颇得妻子好评,看来能暂时不用听到她讨人厌的冷嘲热讽了。

    这天,大江和后进香取下班后到居酒屋,本想两人好好放松一下,不料香取却因工作上的失误借酒浇愁,喝了个烂醉。替醉得不省人事的香取拦了计程车目送他离去后,大江便朝最近的车站走去。收入微薄的他,坐计程车回家未免太奢侈了。

    来到晚上十一点过后的大马路,却还看到许多穿着制服的学生。原来附近刚好有间知名的升学补习班。看着路经身旁跟女儿穿同样制服的女学生,大江不免想,要是没让女儿上这种补习班,恐怕考不上国立大学吧......但家里哪有那个钱啊!他随即甩掉这想法。

    离车站大约三十公尺处,正好有个工程在进行。经过时,耳膜立即被喀喀喀的钝重声放肆侵略。抬眼一看,几个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外劳,在这秋凉季节里,竟挥汗如雨地工作着。大江忍不住停下脚步,拍拍自己的腰。看到他们那样卖力地工作,像自己这般对生活感到无力者,不由得一阵欷嘘。

    「先生。」

    虽听到叫人的声音,大江却浑然不觉是在叫自己。

    「侦探先生。」

    吃惊地转过头,赫然发现安全围篱对面站了一个高个子男人。他穿着脏污的T恤和水蓝色工作裤,体格看起来像日本人。不过黄色安全帽遮住了大半脸,根本看不清楚长相。

    「是我啦,认不出来吗?」

    熟悉的声音。仔细一看,原来是每半个月给自己十万块的金主。

    「喜多川先生,您怎么会在这里工作?工厂那边呢......」

    男子掀起遮住脸的安全帽,沾满灰尘的脸有些黑,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熠熠发亮。

    「我在打工啦,得赚钱付你调查费啊。」

    光靠白天在工厂工作,果然无法在半个月内赚到十万块。大江又再次被浓烈的罪恶感包围。

    「调查方面有结果了吗?」

   大江一时说不出话来。

   「......短时间内可能不会有结果,请您耐心等候。」

    「嗯,也对。」喜多川点了点头。

    「万事起头难嘛......对吧?对了,你的工作也真辛苦,忙到这么晚啊?」

    哪里是工作到这么晚,刚刚明明是去喝酒,真正辛苦的,其实是眼前的男人啊!白天的工作结束后,又继续晚上的工作。现在已经晚上十一点半多了,他是打算工作到几点!?天气明明凉得刺骨,眼前的男子额头却不断渗汗。接着便见他将汗水擦在肩膀上。

    「您流了好多汗呢。」

    「嗯,探照灯很热。晚上很黑,要有探照灯才能干活。」

    这时,阴暗工地的另一头,有人粗声叫唤着喜多川。

    「请您千万别太勉强自己。还有,今后如果看到我,能不能请您别叫我?」

    男子无法理解似地微倾着头。

    「虽然我现在是下了班要回家,不过,有时我也会在晚上进行跟踪。要是您这么一叫,很可能让对方发现我的行踪而逃跑﹒.....」

    「啊,对喔,说得也是。我下次会注意的。」

    呼叫喜多川的声音越来越急切,几乎变成怒吼了。

    「吵死人了。」

    轻轻砸了下舌头,喜多川便向大江道别,并往粗鲁的叫唤声出处走去。随后,大江迅速离开现场。强烈的罪恶感让他一路上都觉得良心不安。好不容易回到家,已是凌晨一点钟了。梳洗过后换上睡衣准备回房睡觉时,却和手里拿着马克杯的女儿遇个正着。心想女儿八成是唸书唸到半夜口渴出来喝水,大江朝她道过晚安 正打算回寝室时,却听到她说『有件事想拜托爸爸』。想到女儿或许会提出唸私立大学的要求,大江心头不由得揪了下。

    「虽然妈妈要我忍耐,但我觉得考生还是该偶尔放松一下比较好。」

    放松一下......大江反刍着。

    「下个月我想去看演唱会,可是这个月的零用钱已经花光了,没办法买票。所以想请爸爸给我三千块买票,等看完演唱会后,我一定会努力唸书的。」

    也就是说,比起几个月后的大学考试,女儿更关心那个什么歌星的演唱会门大江不由得叹口气。没想到自己竟然为了这样的女儿,认真考虑换工作,不禁觉得很不值得。

    「妈妈不是说不行了吗?」

    不想当坏人的他,立刻将责任转嫁给妻子。

    「是这样说没错......可是我真的很想去嘛。求求你啦,爸爸。」

   女儿双手合十的哀求着,这时,大江眼前闪过脸上沾满脏污的男子面孔。为了付高额的调查费,没日没夜的工作。没错,想要什么东西,就该凭自己的力量赚取。

   「既然那么想去,就去打工赚钱啊!」

    「什么!」女儿立刻皱紧眉头。

    「只要打一天工,就能赚到钱买票了。」

    「我、我是考生耶!哪有人在这种重要时刻还去打工的!」

    「那就别去看演唱会了。」

    女儿嘟起嘴巴,不悦地转头就走。临进房前,还转头朝大江吐舌头骂了声『小气』,然后粗暴地甩上门。『美睛,小声点!』随即听到卧室里传出妻子的怒吼声。

    瞬间,大江有种想抛下一切逃离家的冲动。事到如今他已了无眷恋,存在这里的人物已经不需要他养育守护了。但,冲动毕竟只是冲动,他可无力承受实际行动后,排山倒海而来的责难。

    自己花了十多年打造的窝竟是这般景况......被遗留在走廊上的大江,不禁双肩猛颤地笑了出来。

 

 

    骗人的罪恶感在大江内心涌现又消失,但它停留的时间的确一次比一次长。每次总在见过喜多川的隔天攀到最高点,接着又如退潮般逐渐远离,直到下次拿十万块钱都不会想起。

    这天是第五次拿钱的日子,时间已是十二月中旬。曾经点缀着醉人红叶的行道树,如今只剩光秃秃的枯枝,走在街上到处嗅得到圣诞节的味道。穿过热闹的商店街,沿着河岸朝没有亮光与喧闹的目的地走去。街灯稀稀落落,从河面上刮过来的冷风,毫不留情地吹在大江脸上,他下意识地拉紧黑色毛料大衣的领口。

    才觉得今晚特别冷,就见天空落下冰冷的雨珠。为免淋湿,大江急忙加快脚步往约定的公园跑去。同时在脑中复习等一下该跟喜多川报告什么,并决定拿了钱速速离去。

    逐渐接近公园时,大江看见喜多川一如往常坐在长椅上,穿的依旧是白衬衫加黑色长裤。这一带风势特强,看他穿得那样单薄,大江又觉得冷了起来。年轻人大概比较不怕冷吧,这样想的大江走近喜多川。

    来到男子面前时,他依旧低着头没有任何反应,大江不禁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仔细一看,却发现他的肩膀不停颤抖。

    「喜多川先生?」

    出声叫唤后,他终于抬起头来,但大江却愣住了。尽管每次见面都觉得他又变瘦了,但今晚的他脸色十分难看一副病人样。不但脸颊消瘦、眼眶凹陷、嘴唇发紫,脸上还爬满了胡渣。

    「你找到堂野...咳咳、咳咳......咳咳......」

    话还没说完喜多川就咳个不停......久久无法停止。看样子他真的身体不舒服。

   「您、您还好吧?」

   「只是小感冒而已。」

    说完后,男子又陷入几乎无止尽的咳嗽。

    「您穿这样太少了,怎么不多加件外套?」

    大江注意到,男子总是雪白的衬衫沾了些污垢。看来,感冒已让他无力去管衣着是否干净了。

    「你找到堂野了吗?」不停发抖的喜多川又问了一次。

    「还没。东北、中部、中国、四国地方都没有他的下落,下次我打算往九州那边找。」

    「是吗?」喜多川闭上双眼,用干哑的声音低喃后,突然打了个喷嘴。接着,他吸了吸鼻子伸手进裤袋。原以为他是要拿面纸擦鼻涕,却见他抓出一把皱到不行的纸钞。

    「我请假好多天,所以只有七万而已。」

    大江虽有些犹豫,仍接过纸钞清点数目,然后急忙塞进大衣内袋。

    「不够的部分下次再给我就好,请您千万别太勉强......」

    低着头的男子使劲地摇摇头。

    「不行,让你等太久,你一定会不高兴的。如果是借高利贷没有照约定还钱,利息会滚上好几倍,但你又不是......」

    要这男人一个月付二十万,果然太吃紧了。为了付这笔钱,他没日没夜地工作,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要是再不给他喘息的空间,只怕弄坏了身体就什么也得不到了。

    「您之前都很准时付钱,偶尔一次真的没关系。今天您就早点回去休息吧。」

    眼前的身体突然剧烈摇晃,害怕他昏倒的大江连忙向前一步想搀扶,但喜多川只是把头垂得更低。

    「......本来我想去借高利贷好凑足十万,但实在无力偿还。后来问同宿舍的人有没有其他赚钱办法,他们便邀我一起卖草。可是那一不小心就会被逮,加上我又有前科,再进去不知何时才能出来。」

    「请您千万别去做坏事!」

    任何有常识的人听到男子那么说,都会出言规劝的。这样想的大江心里,又冒出了另一个声音。让喜多川去卖他嘴里说的草(八成是大麻),等他赚一笔钱给我后,就去跟警方告发他。等他被逮入狱,即使发现自己被骗也不能怎样。不......不妥,他入狱时我是能平静度日,但等他出狱又该怎么办?难保他不会想办法报复欺骗他又向警方密告的自己?算了,还是像以往那样稳当地收取现金,别耍些旁门左道才聪明。

    大江不由得害怕起来。他明明跟喜多川无冤无仇,每个月还从他身上拿到不少钱,刚刚却想把他送进监狱!?这八成是自己对他的罪恶感和优越感造成的。毕竟喜多川是个教育程度低的前科犯,也没有父母兄弟在身边,就算被捕也没人会难过。

    「剩下的我下次再付给你......一定会付的。」

    猛烈咳嗽的喜多川缓缓站起来,拖着瞒栅脚步慢慢离去。看他身体摇晃得厉害,目送他离去的大江不免担心。就在这时,男子却扶着公园入口的大圆柱,虚弱似地蹲了下来。

    「您没事吧,喜多川先生?」

    大江急忙赶到男子身边,搅住对方的肩膀企图扶起,却赫然发现他的体温高得吓人。

    「您烧得好厉害啊,真的能走吗?」

    「我可以的......」

    喜多川双脚用力一踩想站起来,整个人又是一阵摇晃。他的身体不只发烫,还不断地颤抖。大江慌忙脱下身上大衣披在喜多川肩上,撑着他站起来。

    他知道喜多川工作的北岛铁工厂就在不远处,心想干脆送他回去,无奈才踏出一步,男子就腿软了。看来是不可能走回去了,如此判定的大江,便硬拖着比自己高大的男子到马路边拦计程车。但上车前,喜多川却出声反抗。

    「请您快点上车!」

    「不要,我不要坐。」

    喜多川捉住路边的护栏动也不动。

    「您这样根本没办法走路,我又扶不动,只好......」

    「搭计程车要花很多钱!」

    都病得走不动了还舍不得花钱,大江听了不由得怒火中烧。

    「车钱你就不用担心了,待会儿我也要回家,车钱我付就好!」

    说完,他便将喜多川硬推进车里。一坐上车,喜多川便如猫般蜷曲着身体躺在后座。北岛工厂离公园非常近,不一会儿就到了。抵达目的地后,大江叫唤男子下车,他却没什么反应,大江只好请司机帮忙将他搬下车,再自行背着灼热铁块般的男子走进工厂占地内。由于四周昏暗,尽管看见眼前有好几栋建筑物,却不晓得喜多川提过的宿舍是哪一栋。好不容易发现最右边的平房发出亮光,大江便拖着男子往那里走去。

听着上半部贴着玻璃的铝制拉门另一头传来阵阵笑声,大江伸手敲了敲门。 「谁?」里头的笑声霎时停止。

    「抱歉,有件事想请问一下......」

    他看见雾蒙蒙的玻璃另一头有人影接近,随后拉门就被开启。登时,强烈的汗臭味扑鼻而来,大江忍不住皱紧眉头。

    「有什么事?」

    一个年约五十岁,体格不错的男子问道。满脸通红的他身上满是酒臭,待发现大江所背的男子,便讶异地嚷着『这不是喜多川吗?』。

    「他人不舒服无法行走,我才送他回来的。之前听说他住在这间工厂的枫宿舍......」

    对方闻言搔搔头,只见白色细屑四处飘飞。

    「这里就是枫宿舍。」

    「这里......」大江低喃着望进屋内。美其名是宿舍,里头不过是十个榻榻米大小的房间,还挤了年龄从二十几岁到七十几岁的男子六名。抬头一看,结满蜘蛛网的天花板底下, 挂满了毛巾和作业服,万国旗似地陈在微暗的萤光灯下。

    「喜多川这小子发高烧昏睡了整整两天,没想到今天晚上八点过后突然不见人影。还以为他去拉屎,没想到竟然跑出去。啊,他都睡在那里,让他躺在那里就好了。」

    大江朝男子指的方向望过去。只看到一个运动包和枕头似的东西,却不见棉被踪影。

    「请间,让他躺在这里真的可以吗?」

    「你看,他的包包不是在那里吗?」

    你要我说几次才懂啊!大江觉得男子语气充满不耐烦,只差没说出这句话了,只好乖乖依言让喜多川躺在指定的地点。有暖炉的室内比室外温暖许多,但喜多川仍抖个不停。环视四周并没有多余的棉被,就算有,也有人夸示所有物般地坐在上头。

    「请问......有没有棉被?」

    大江问身旁一个表情较和善的年长男子。

    「喜多川少爷平常都是唾睡袋。你看,就是他头顶上那个。」

    男子指了指包包旁边圆筒状的物体。大江动手拆开,里头果然是睡袋。摊开睡袋盖在喜多川身上后,他便如簑衣虫似的卷起睡袋包住自己。

   喜多川明明都虚弱到走不动了,却没有人来询问他的状况。把他丢在这样薄情的人群里,真的没关系吗?担心的大江不禁想找医生来这里替他看病,但刚刚搭车时喜多川都觉得浪费钱了,擅自找来医生只怕会激怒他。

    不过,接下来可能还有机会碰面,替他出一次诊疗费应该不为过吧......。大江突然想到,喜多川可能没加入健保。他可是个能在如此恶劣的环境居住,甚至连棉被都没有的人, 没健保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这么一来,医疗费可就......想到高额的诊疗费,大江立刻打退堂鼓。

    就算这群人看起来很无惰,不过喜多川真要有个万一,他们应该还是会送他去医院吧。还是回去好了......大江起身正准备离去,才想到自己的外套还披在喜多川身上。外套下次再还没关系,他在意的是内袋里的七万大钞。可是,看喜多川窝成那样,要抱起他取回外套恐怕不容易。

    「你是堂野先生吗?」

    不知何时老人已来到身边,来不及反应的大江吓了一跳。

    「不,我不是。」

    「富伯,睁开你的老花眼好好看清楚,那家伙跟喜多川画的人像明明就不像。」

    体格壮硕的男子这么一吼,被称为富伯的男子不悦似地皱了下眉头。

    「我替牢里的犯人理过发,自然知道堂野长什么样子。」

    牢里......这字眼大江可没听漏。

    「好啦好啦,吵死了。拜托你别再提那件事了,安静点。」

    壮汉又一声狂吼,富伯才缓缓离开大江。看来,这表情的沈稳老人也坐过牢。这么说,这间工厂雇用的大多是前科犯囉。大江转头看向那名壮汉。

    「你也知道喜多川画了堂野先生素描的事?」

    男子瞇细了双眼,露出黄色门牙不怀好意地笑道:

    「喜多川老在讲那家伙的事,这里没有人不知道。」登时哄笑声四起。大江实在不晓得,为什么大家听到『堂野』这名字就笑成那样。

    「明明出狱后就能跟普通女人交往,但喜多川少爷似乎就是忘不了初次跟他发生关系的那个人。」

    这里的人似乎都知道喜多川跟堂野的关系。不过,喜多川既然能干脆地说出自己是同性恋,同伴们会知情自然不奇怪。

    「这里的人......都、都曾坐过牢吗?」

    「你问这个干嘛?」极其小心发问的大江,却被那名壮汉瞪了一眼反问。

    「我、我是个侦探,受喜多川先生委托寻找堂野先生的下落。如果你们有谁知道他的下落或曾见过他,请务必告诉我......」

   房间内的六个人面面相觑,片刻后,疑似这宿舍头头的壮汉才开口说:『跟喜多川待过同个地方的只有富伯,其他人都在别地方坐牢』。

    富伯似乎见过堂野,不过会把自己跟堂野搞错,就表示他的记忆不足以信任。但大江还是决定问一下,得到的答案果然就是『可我也记不太清楚了』。

    「喜多川这孩子就是这么死心眼。」富伯低喃道,一旁的壮汉却不以为然地轻啐一声。

    「那哪叫死心眼,根本就是个笨蛋。人家明明没告诉他地址,出狱时也没来接他,这还不够明显啊!?那家伙铁定逃掉了,只是喜多川这家伙还不愿承认而已。」

    大江低头看着窝成一团沈睡的男子,发现他原本急促的呼吸己渐渐平稳下来。

    「那个堂野啊......」

    六个人中看来最年轻,约莫二、三十岁、戴着眼镜的长发男子开口道。

    「最好还是别被找到。喜多川这家伙平常看起来温驯,但抓狂起来恐怖得很。要是那个堂野背着他结了婚,只怕会被捅死喔?」

    被捅死......惊栗的话语令大江背脊一阵谅。

    「对喔,喜多川是杀人犯嘛。」

    壮汉稀松平常地说出骇人事实。

    「就像杰克沙利巴一样。」

    长发男子轻耸了下肩。

    「呃......那个什么杰克的是谁啊?」富伯不解地间,壮汉随即叹口气说:

    「就是开膛手杰克啦!」

    大江下意识地吞下蓄积在嘴里的唾液。

    回到家之后,大江才发现裤袋里的钱包不见了。他明明没放在大衣口袋里,八成是掉在半路吧。那也无所谓,反正里头没放什么钱,信用卡之类的只要申请止付就好了。大江不愿再追究丢掉的钱,以及披在喜多川身上外套里的七万块,只想立刻跟那男人切断关系。可以的话,希望现在就切断。

    大江坐在餐桌旁,双手撑在桌上抱住头。事情变得非常棘手,他竟然惹上一个极为可怕的男人!他不晓得喜多川曾杀过人。而且还不是单纯地刺杀对方,而是残忍地开膛破肚。那根本不是精神正常的人会做的事!

从男子的年龄、行为﹒一点都看不出做出那种事。他是五年前,亦即二十九岁出狱的,用那样残酷手段杀人的凶手,会轻易在二十九岁就出狱?少说也要关个十五、二十年才对吧。或者,他是未成年杀人?那种年纪的孩子,会手段凶残到被称为『开膛手杰克』吗!?

   大江弹跳似的站起来,仔细确认过屋内所有门窗。明知虚弱的喜多川不太可能有力气到家里行凶,但他就是放心不下。

    开什么玩笑,他可不想为了区区四、五十万弄丢性命。得在伎俩被识破前抽手才行。但喜多川对寻找堂野那样执着,只怕说『我无法再继续找堂野了』他也不会接受。相反地,他要是因此抓狂就得不偿失了。到时,说不定会危及自己的性命。突然,大江听到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接近,分不清来者是妻子还是女儿,他仍低垂着头没什么反应。不管谁叫自己,他都打定主意不回应。......此刻的他不想跟任何人说话。就在这时,一张纸沿着桌面推到眼前。纸面写满了数字,大江一时没认出那是什么。

    「你也看看美晴的成绩,实在差得不像话。」

    听到妻子这么说,大江才知道那张纸是学力偏差值表。霎时,他对眼前这个又要说些没营养琐事的女人,感到厌烦透顶。

    「虽然时间有点短,我还是想让她去上寒假的短期冲刺班。听说现在报名还来得及,只要四万块就行了......」

    又是钱。钱、钱、钱......这女人除了钱还会讲什么!

    「考试要拿高分是需要技巧的。」

    其实大江根本觉得怎样都无所谓,但这女人开口闭口都是钱,所以......他才会为了钱招惹到那样危险的男人!

    大江一把抓起桌上的偏差值表揉烂丢到地上。

    「......你做什么!?」比平常更尖锐的叫声,沿着地板爬上大江全身。

    「如果不想唸书,就叫她去工作!」

    「美晴明明说想唸大学啊!你竟然叫她去找工作,那样她不是太可怜了!」

    「比起去大学浪费时间,不如早点出社会学点有用的东西。」

    一抬起头,发现妻子用厉鬼般的表情瞪着自己,大江却丝毫不觉得害怕、惊慌。这女人充其量只是这种程度而己,跟喜多川带给自己的恐惧全然不同。

    「家里这么穷还不都是你害的!因为没钱就不让美晴上大学,那她未免太可怜了。」

    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大江受不了地摀住耳朵。现在根本不是争辩这种事的时候。我的情况比妳惨多了,要是一个不小心,可是会赔上小命的!这全部是妳们母女害的!

    知道来硬的敌不过大江顽强的态度,妻子连忙改变战略柔声哀求。

    「好啦,求求你嘛,就让美晴去补习嘛。」

    脑芯阵阵抽痛。自己的事都快处理不了了,实在不想再听妻子讲那些有的没的。

   「不会拿妳的私房钱替她报名喔!」

    瞬间,妻子的脸色大变。

    「妳不是把钱藏在卧室前的画框吗?前阵子我看到时还有十四万呢!」

    「这话题已经结束。马上给我离开这里,我还有工作要忙。」

    大江一怒吼,妻子便悔恨地咬住下唇,快步离开客厅。自己的小命可比那微不足道的偏差值问题重要多了。老实说,就算那个女人现在死了,他也不会为她掉一滴泪。

    该怎样躲避喜多川呢......不管怎么想,唯有放弃寻找堂野一途。但要中止这委托案,就必须再跟他碰一次面,而且得再提交一份报告。于是,大江拿出笔记本和笔记型电脑,坐在餐桌旁开始写报告。尽管第五次的钱无法顺利收回,但起码已从他身上搜刮了四十万,写几张简单的报告也不为过吧。

    啊,干脆喜多川重感冒死掉,这样就什么都解决了......。

    不过就算这么想,人也不可能那样轻易就死掉。所以大江才挑灯夜战,终于完成那颇像一回事的『报告书』。

 

 

    电视上连日播报着杀人新闻,有时就连老弱妇孺也难逃被害的命运。杀人凶手被捕后,只要在狱中表现良好就能提早出狱。由于太过理所当然,以前根本没细想过。顿时,心情变得好沮丧。大江实在不愿去想,自己周遭可能潜藏凶残的杀手。

或许是早晨的气温太低,路旁草地都结满了霜。大江站在一路摇晃的电车里,茫然看着被水滴沾染成白茫茫一片的玻璃。

    将喜多川送回北岛铁工厂已过了五天。得知男子是杀人犯的隔天,大江一直担心他会打电话到事务所或自己住所大骂,心情久久无法平复。直到一、两天过去,大江才稍稍放心。从计画开始至今,大江从不做任何可能引起喜多川怀疑的事。他总是依约到公园向喜多 川报告调查的经过,并没有想躲起来或逃走。就算喜多川延迟付款也没有催赶的意思,还好心要他别勉强。所以说,喜多川并没有产生怀疑,更没有发现自己的计谋。

    大江下了电车,走在前往事务所的路上。今天中午之前,他必须将一份调查外遇的报告交到客户手中。委托者在电话中听取报告的反应十分冷淡,看来这场婚姻最后可能会以离婚收场吧。

    老实说,大江现在也想将死巴着自己双脚不放的妻女一脚踹开。要是没有她们,就不会一时鬼迷心窍欺骗喜多川了。

    自从上次对妻子发脾气后,她就没再唠叨过什么。他也不清楚妻子到底有没有让女儿去补习,不过反正怎样都不干他的事。

    拐过弯再走二十公尺左右就到办公室了......就在此时,大江突然听到有人在叫自己。他随即停下脚步转过头,发现路边的自动贩卖机旁走出那个他不想见到的男人。

    喜多川身上穿着样式相当老旧的黑色长大衣。

    「现在忙吗?」

    狂跳的心脏撞得大江胸口发疼,他完全出不了声地摇摇头。

    「真不好意思,你之前要我别在路上叫你,但我真的想早点把这个还给你。」

    喜多川将某样东西递到大江面前,那是他以为早弄丢的钱包。

    「这是......」

    「没了这个很不方便吧?真不好意思,好像是你送我回宿舍时,富伯忍不住下手的。那天看到他跟你拿同样的钱包,觉得很奇怪就问了他,没想到他一下子就招了。你别看他那么老了,那双手可还灵巧得很!不过我已经狠狠骂过他,还把他用掉的钱补齐了,所以请你千万别报警。」

    原来钱包是被富伯偷走了,喜多川只是拿来还自己而已......如此单纯的事,大江却因太紧张而迟迟无法做出反应。

    「富伯已经上年纪了,如果再去坐牢,只怕这辈子就出不来了。所以......」

    「......我、我不会报警的。里面又没放多少钱,而且你都特地拿来还我了。」

    只见喜多川松了一口气,接着深深低下头说『真的非常对不起』。原本大江不太理解他为何要跟自己道歉,后来才明白是因自己好心原谅他的关系。

    「另外这个也还给你,谢谢你上次借我披。」

    大江接过他递过来的干洗店塑胶袋。打开一看,发现里头放了上次借给他的羊毛大衣。

    「还有这个。」

    眼前是一个用橡皮筋束着的万元纸钞。

    「我抽了五千元买食物跟药,所以只剩六万五千元。剩下的部分可以分期付款还给你吗?等我再回去工作后,就有钱给你了。」

    喜多川不晓得自己已经想退出调查,还在讲分期付款的事。

    「我的感冒差不多都好了。那时劳烦你从公园送我回宿舍,真是不好意思。我知道最近天气变冷很多,不过保暖的外套之前都卖掉了,所以......。以后我会好好注意身体,不会再发生那种事了。毕竟没有健康,什么都不用谈了嘛。」

    手里的纸钞拿起来格外沈重,他不晓得自己竟将喜多川逼到这种地步。仔细一瞧,他才发现喜多川的大衣袖口破破烂烂。

    「只要肯去找,衣服到处都找得到。这是富伯替我捡来的旧衣服。对了,你大衣的干洗费是富伯出的,算是跟你赔罪。」

    真是穷酸啊......大江忍不住这样想。竟然毫不在意地穿着捡来的破衣服!真是没常识、没人格到极点了!

    就在瞧不起喜多川的同时,大江也了解到他有多拚命在工作。他将赚来的钱,全用来支付高额调查费。否则早就可以用那些钱来买衣服、棉被,甚至搬到好一点的公寓去住。

    谈话的当儿,大江对喜多川的恐惧逐渐减轻,或许是从他的语气感觉不出丝毫恶意吧。

   那么,现在应该是提出那件事的好机会了。大江忍不住这么想。

    「喜多川先生,您今天不用上班吗?」

    「为了来找你,上午请了假。」喜多川双手插在大衣口袋答道。

    「那能耽误您一点时间吗?......有些话想跟您说。」

    「好吧。」

    尽管有些怀疑,喜多川还是答应了。

 

 

    两人走进车站附近巷子里的咖啡厅『Royal』。整问店的外观感觉很寂寥,所以大江从没踏进这家店过。要是到常去的咖啡厅,只怕会遇到香取或所长,那是他极力想避免的。之所以没选择去公园,一方面是体谅喜多川大病初愈不适合在外头吹风,另一方面则是不想单独跟他待在没什么人烟的公园。在咖啡厅里,如果他想对自己做什么,至少旁边有人可以帮忙。

    踏进咖啡厅前,喜多川显得有些犹豫。大江才想起他相当节俭,不喜欢随便花钱。

    「这次是我邀你的,钱就由我来付吧。」

    没想到话才说完,喜多川却苦笑道『我也不是都没钱啦』。

    走进店里才发觉,里头的摆设跟店名一点都不搭,看起来相当廉价又简陋。桌上摆放的菜单,还沾到食物污溃跟客人的手垢。

    两人都坐定后,喜多川仍不脱掉外套。由于全身上下都穿黑色的,他看起来就像只蝙蝠一样。

    不一会儿,脸上没什么表情的老板前来替两人点餐。他们都点了咖啡。

    「这三个月的搜查里,我探访过各地的市公所。昨天结束九州地方的调查后,依旧没有堂野先生的下落。虽然还有冲绳和北海道没找过,但堂野先生似乎没有浓重的口音,所以我认为,南北这两大地方可以直接去掉不用找了。根据我多年的经验判断,这种情况很难再取得新的线索了。」男子表情奇妙地听着大江说明。

    「喜多川先生,为了支付我的调查费,您一直在勉强自己吧?」

    喜多川不解地眨眨眼。

    「还好......」

    「您不是没日没夜地工作,以致太过疲劳而重感冒吗?」

    「我感不感冒应该跟你没关系吧?」

    男子不可思议地问道。大江发现男子听不懂自己话中的含意,不由得有些不耐烦。

    「说得也是,那就请恕我直说了。再继续找下去,也不可能找到堂野先生,反而只会增加您的负担。您不妨考虑一下暂时停止调查,等调整好自己的步调,再进行您经济状况许可的调查。」

    喜多川似乎不太理解地搔了搔后脑匀。

    我知道调查要花很多钱,但那是我自己要委托你的啊。」

    「可是......」

    「我知道一旦中止调查,我就不需要没日没夜地工作,但我就是想继续找堂野。这是我自己做的任性决定,所以不管是饿肚子或睡眠不足,都是我自找的。」

    这时大江突然领悟,男子其实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不用他委婉说明,喜多川其实也知道该怎么做。

    「我知道您对堂野先生的心意,但我在正职之余进行调查,身心实在有些吃不消。所以想说九州地方的调查结束后,能暂时停止搜查。......也就是说,请容我退出这个案子。」

    喜多川沈默不语。

    「向您借的调查书、他社报告以及这次的报告,我会邮寄到您的宿舍。」

    大江一股劲地说,却一直等不到喜多川的回答。沈重的寂静侵袭着两人,老板端来了咖啡。尽管早有预感味道可能不怎么样,没想到却出乎意料地难喝。喜多川似乎对咖啡不感兴趣,迟迟没动手端起来喝。两人就这么无言地坐着。

「 我想堂野先生一定在日本某个地方展开新生活了。所以您也该好好整顿心情,考虑一下接下来的日子。」

    漫长的沉默后,喜多川终于开口了。

    「你是要我别再找了?」他的口气略显不悦,似乎在闹脾气。

    「这样子,堂野先生跟您也会比较轻松。」

    男子再度沈默,店内显得异常安静。大江稍微瞄了眼于表。要是三十分钟内没赶回事务所,就见不到来拿报告的委托人了。

    「你结婚了吧?」长时间的沈默后,喜多川突然冒出这意外的问题。

    「我吗?我已经有妻子女儿了。」

    「要是有人叫你离婚再跟其他女人结婚,你会有什么反应?」

    大江不太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你会乖乖听话离婚吗?」

    「抱歉,我并不了解您的意思。为什么我非得跟妻子离婚,再娶其他女人呢?」

    「你刚刚也对我说了同样的话。」

    看来喜多川是把自己和堂野比做夫妻了。

    「我跟您的状况并不一样。」

    「一样的。」

    「我们是法律上名符其实的夫妻,跟恋爱是不同的。」

    「我讲的不是规矩,而是心里的感受。」

    心里的感受......大江被弄迷糊了,他真的不明白喜多川想说什么。

    「我会那么拚命地工作,就是为了见到堂野。如果不努力工作,就没钱请人帮我找他了。每个人都要我放弃,好好想想将来。但除了他,我根本不想要任何东西!」

    大江突然觉得喉咙好干。咖啡已在方才的沈默中喝光了,他只好拿起桌上仅存的怪味水喝了一口。

    「我一直在想,到底该怎样才能找到堂野,每天不停不停地想,却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可是你跟我不同,你是专业人士,应该有办法找到他的。还是说,我该认真唸书成为侦探,再自己去找他?」

    大江完全无法回嘴。

    「成为侦探需要什么资格?一定要大学毕业才行吗?」

    他发觉,男子心里根本没有『放弃』这两个字。不懂得适时放弃的人既不幸又可怜。

    「记得我以前也跟您说过,侦探并非万能,世上仍有很多我们办不到的事。最明显的证据就是,我根本找不到堂野。」

    喜多川咬住了下唇。

    「请放弃找寻堂野先生吧。虽然您说这辈子除了他以外,根本不想要其他东西。但人只要活着,想法就有可能改变。总有一天,您一定会找到更重要的宝物。」

    大江不断劝说着眼前无言低着头、全然不愿放弃的男子。之所以把话讲得那么白,都是为了男子着想。至少他打心底这样认为。

 

 

    跟喜多川在咖啡厅谈过的隔天,大江将之前向他借来的调查书,连同这次多达二十几页的报告寄到北岛铁工厂,并在里头附上一张写了『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打电话问我』和手机简讯信箱的字条。虽知道喜多川没有手机,但大江就是不想告诉他自己的手机号码。寄出报告书后一个礼拜,喜多川没有半点动静,看来他是接受了那份报告陈述的内容囉?否则他大可找间网咖或向人借手机联络自己啊。 这样一来,他跟杀人凶手的短暂来往终于可以结束了。不但骗人的事没被拆穿,还净赚四十六万五千元。要说完全没罪恶感是骗人的,不过最后,自己还给了那男人珍贵的人生忠告呀。

    可是他也觉得,喜多川应该不会听劝地继续找下去。说不定在找寻的过程中,他是幸福的。等待着有一天能和形象已被记忆彻底美化的堂野见面,或许就是他最大的幸福吧?即使为了这目的,他不惜白费大量金钱、拚命工作搞坏身体,也不再干自己的事。......因为自己选退出了。

    事情发生在离年底只剩三天的时候。这天下午,大江正好要离开事务所去找委托人了解情况,突然听到门铃声响起。延冈立刻前去开门,接着一个戴眼镜、背着黑色包包,看起来挺有气质......感觉就像工厂老阔的男子走了进来。

    「我听说大江侦探在这里才过来的:....」

    大江很讶异他提到自己的名字,毕竟他是个全然不识的陌生人。

    「我的朋友以前曾受他不少照顾,听说他人相当亲切。所以这次的案子,我一定要请大江先生帮忙﹒.....」

    闻名而来的客人其实并不少见。延冈朝大江使了个眼色。心想时间还挺宽裕的他,便朝延同点点头,缓缓走向男子。

    「初次见面,您好,我是大江。」

    男子讶异似地张大嘴巴。接着随即自我介绍『初次见面,我叫芝』,并朝大江伸出手。

    大江礼貌性地握握手后,便请他在客用沙发上坐下,自己则坐在他对面。

    「能否请您告诉我,是在哪里听说我的?就当做个参考。」

    芝将原本背在肩上的黑色包包放在桌上,笑着回答『齐藤正一先生』。在大江二十年来的侦探生涯中,姓齐藤的委托人少说也有几十个,除非特别难搞,否则他根本不会记得,但大江还是礼貌地说『原来如此啊』。

    这时,原本笑容满面的男子突然身体前屈,压低音量说:

    「......事情其实发生在我朋友身上啦,该怎么说呢......我觉得他被骗了。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还是想请你帮忙调查。」

    真是麻烦......。毕竟职业骗子作案,一向不会留下任何犯罪证据,调查起来难上加难。

    「对了,在开始谈之前,那个......我想请问一下费用大概多少?一个月需要二十万吗?」

    男子脸上写满了担心。侦探社的调查费并不低,委托人当然会对价钱感到不安。『这个嘛......』大江用指尖轻捏下巴说道:

    「费用会依调查内容的难易度而有很大的差异,毕竟那关系到动员的人力多寡。举例来说,若是只用网路或电话就能进行调查的案子,一个月的调查费大约十五、六万。而必须外出进行访查的委托案,由于会动用到人力,所以价格会更高。」

    「十五、六万啊,还真贵呢!」

    芝叹了口气,轻轻耸肩说:

    「你们该不会也像律师一样,谈话三十分钟就要收多少钱吧?」

    大江笑道:

    「正式调查前的讨论是免费的。必须跟委托人订定契约开始搜查后,才会收费。」

    那我就放心了。芝明显松了一口气。

    「那么,您能告诉我详细的内容吗?因为诈欺案的调查难易度不定,有时直接找警察处理会比委托我们来的恰当。」

    大江直接切入问题核心时,芝却没来由地露出愉快的笑容。

    「我希望你调查的对象,其实也是个侦探。我朋友以私下调查的方式委托某位侦探找人。调查时间共计两个半月,花费金额四十六万五千元,结果还是找不到我朋友想找的那个人。后来,我因为好奇就向他借了调查报告来看。」

    大江猛地握紧放在膝上的双手。明明天气不热,背后却爬满汗水。这个男人到底是谁?

    芝轻吐了一口气,右手撑住下巴继续说:

    「根据报告,那位侦探的调查方式,是打电话给全国的市公所找寻搜查对象。报告上还详细列举了市公所名称跟电话号码,如果查探过而无结果,就在电话号码旁打X。我想那位侦探一开始应该是很认真地查访,但有个地方却出现了乡跟市搞混的明显错误。由于那地方离我妻子的娘家很近,我就仔细看了下,结果发现那一栏也打了X。一般说来,如果对方有认真查证,应该会在打电话到该地时,就发现那里不是『市公所』而是『乡公所』了。然后我又看了下电话记录,却找不到半通曾跟『堂野』这个姓的人谈话的纪录。如果只有一两则没写也就算了,但全部都没写未免太可疑了。」

    大江忍不住吞了下口水,经过喉咙时发出莫大的咕噜声响。大江直觉得眼前的男子好可怕,他根本不晓得对方在想什么。明知道大江诈骗的过程,却不生气也没有责骂,彷如说着他人之事般平静。

    「明明没实际去调杏了却写了调查报告唬弄我朋友,这明显就是诈欺!如果这个侦探有认真探查,他家的电话、手机跟事务所的电话应该都会有通联记录。只要稍微查一下,就能清楚知道这个侦探有没有骗我朋友了。」

    大江的双手、膝盖都在发抖。怎么办、怎么办......这问题不断在脑中打转。要是对方真去调阅通联记录,那自己骗人的事就会曝光了!

    大江真的好后悔,当初只顾以报告的量取胜,企图获得喜多川视觉上的满足,却忘了一一确认列上去的市公所名称、电话,以及捏造一些似真还假的电话记录,没想到最后却因此露出破绽。

    芝所坐的沙发发出细微轧轧声。

    「最令我生气的是,这个侦探真的非常恶劣。由于他以个人名义接受委托,所以两人连契约书都没签。每次收取现金也没开收据,根本打从一开始就打算骗我朋友!」

    对话暂时告一段落,一旁的延冈抓住时间送上热茶。『真是谢谢』,芝边说边端起热茶啜饮。

    「不过啊,整件事并非完全没留下证据。虽然我朋友跟那位侦探一切都是口头约定,对方大可以反咬一口说,全部都是我们捏造的,绝非事实。不过,那位侦探曾在我朋友的同事面前表示自己是『侦探』,正在寻找『堂野』,所以要是警方传唤证人,我们倒也可以找出五、六个人。」

    大江脑中顿时闪过自己因诈欺而被逮捕的画面。一向信赖自己的所长失望的眼神、香取跟延冈轻蔑的目光。然后丢了工作没收入,到时妻子一定会跟自己离婚,而女儿别说是去补习,连书都没办法继续唸了。一想到区区四十多万就毁掉自己四十八年来的人生,实在太不值得了!

    大江缓缓抬起头,眼睛完全不敢看芝。他已经无处可逃。现在只能求饶,在他报警之前先把事情压下来。

    「......我......我会还钱的。」大江浑身颤抖不己,可怜兮兮地低喃。

    「如果逮到那个侦探,当然要他还钱。不过这件事,可不是还完钱就能了结的。就算我朋友能原谅他,我也饶不了他,绝对要他付出应有的代价......」

    芝依旧对着大江笑。

    「做了坏事就该接受法律制裁,这是社会的规矩。你说是吗,大江先生?」

    话一说完,芝立刻站了起来,完全不顾嘴角抽挡的大江。

    「好吧。看来我不该委托侦探社,应该直接报警才对。跟你谈过之后,我真的受益良多,谢谢你的建议。」

    我得说些什么才行......我得说些什么......大江急切地想着,却见芝朝自己鞠了躬,转身往门口方向走去。大江赶忙起身追赶男子,没想到脚却绊了一下摔倒在地。

    「你、你没事吧,大江先生?」

    粗暴地推开前来搀扶的延冈,大江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梯跑出大楼,终于在对面马路发现芝的身影。

    「等、等一下......请等一下!」大江脚步跟抢地狂奔着,好不容易在芝拐进巷子前抓住他的手臂。

    「请、请你千万别报警。钱我还给你,另外再赔偿精神损失费。我还有老婆女儿,而且女儿今年就要考大学了:....」

    俯视着大江的男子,微微挑了下浓密的眉毛。

    「我女儿唸大学......需要钱,所......所以我才会......」

    芝的嘴角微笑似地上扬,接着毫不客气地甩开紧攀着自己的手,任由大江跌坐在水泥步道上。

    「难道全天下急需用钱的人,都该像你一样去骗人吗?」天空是铅灰色的,迎面而来的风像冰块般寒冷。

    「......你想的太简单了!」

    大江觉得胸口被狠狠捕了一刀。但他知道绝对不能让眼前的男子走掉,于是紧紧抓住掌握自己命运的男子脚踝。

    「求、求求你原谅我吧!我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愿意,只求你别报警。我女儿、我女儿她......啊!」

    男子猛地踹开大江,让他撞上路旁的安全围栏。猛烈的撞击害大江差点喘不过气。

    「你该道歉的人不是我,而是喜多川!」

    强烈的痛楚与懊悔令大江流下泪水。为什么、为什么会落到这种地步......路过的行人莫不好奇打量他这个掩面哭泣的中年男子。

    「喂,大江先生!」芝蹲下来与瘫坐在地的大江视线等齐。

    「你知道喜多川一个月的薪水多少吗?」

    颤抖不己的大江摇摇头。

    「铁工厂那边,每周一到周六,从早上八点工作到晚上八点才十一万。这么点数目跟二十万相比,还差了一大截。所以每周有三天,他就到工地去做零时工,从晚上九点做到隔天早上五点,一个月赚个七万块。但这样仍旧不到二十万,结果他连礼拜天都卖命在工作。」

    大江脑中闪过喜多川沾满泥土的脸。

    「即使拚成那样,钱还是很吃紧,所以他干脆连饭也不吃了。上次我看到他时,他正津津有味地猛啃白土司边,真够难看的!」

    芝不停地怒吼,横飞的口沫都喷到大江脸上。

    「喂,你不是说你急需用钱吗?那该啃面包边的人不是你吗?」

牙齿不停的打颤,大江很清楚那并非天气冷所致。每次碰面时,他其实都发现喜多川又瘦了许多,却选择视而不见。

    「......真、真的很对不起。」

    芝在大江面前打开黑色的包包,从里头取出一台小型MD。

    「你在事务所说的话我都录起来了,你亲口说你会还钱,这就是最好的证据。你逃不掉的,你已经完了。」

    完了、已经完了......这句话不断在耳边缘绕。大江双手抱头,新的泪水再度从湿润的眼眶溢出。半开的嘴唇不断发出『呜......啊......呃......』的呻吟。

    芝的双眼如见秽物似地瞇起。

    「你欺骗喜多川的事,只有我知道而已。我是听了他的陈述,再看过你的报告书,自行查证后才确定的。喜多川可是一点儿都没怀疑你。」

    大江那绝望的心剧烈揪痛。

    「只要你在三个月内找到『堂野』,我保证这件事绝对不会传到警方跟喜多川耳里。」

    「那、那是不可能的。」大江用力摇摇头。

    「我只知道他的名字、年纪跟入狱前的职业而已。只凭这么点情报,就连有名的大侦探社都不可能找得到啊......」

    「那我就不知道囉。」

    芝轻轻耸了下肩。

    「这是对你的缓刑,你就拚命去找吧。要是三个月后还找不到,你就有苦头吃了。......到时我绝对会送你去吃牢饭。」

    大江已经无路可退。若想守护现有的生活跟家庭,就得在茫茫人海中找出堂野才行。

    唷咻,芝站了起来,俯视着仍坐在地上的大江。

    「好了,你也该回去了。之后我就接替喜多川成为你的委托人。......我话先说在前头,这并不是『威胁』而是『工作』,懂吗?」

    就这样,芝循正规手续在十二月二十九日成为大江的『委托人』。大江已没时间犹豫,他只剩三个月的时间找人,到时要是没收获,自己就会失去一切。尽管资料稀少,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大江一通接一通地打电话查询堂野的下落,打听完全国的市公所就花了一个月时间,无奈仍没半点消息。

    最后他只好低头请芝想办法,在不告知喜多川实情的前提下,向他借来其他侦探社的调查报告。根据他社曾试过的方法,他频繁地连上性变态爱好者常上的网页查探消息,并匿名询问『有没有人曾因性骚扰而入狱』等问题。回覆的人很多,其中也有人曾被逮捕,但最后大家都是罚钱了事,没有人因此入狱的。甚至有人回信表示,会因此入狱的人根本是笨蛋。

    既然这样,堂野为什么选择入狱服刑?那样明明会毁了他的人生啊斗莫非......他犯的罪行相当严重,无法罚款了结?从资料上看来,实在无法判定他到底是初犯还是惯犯。在市公所工作的老实人,竟会化身为恶质的性变态!莫非堂野是个披着羊皮的狼!?

    接下来,大江便在这类网页上撒下诱饵,企图吸引可能的对象上钩,无奈也一无所获。即使如此大江仍不放弃,这可是攸关他前途跟生活的要紧事,再怎么样都只能另谋他法努力搜查。不过,调查期间他对堂野的厌恶感日益加深。如果堂野长相凶恶也就罢了,偏偏从他的画像看来,不过是个平凡至极的男人,丝毫没有半点恶劣气息。大江知道喜多川非常爱堂野,但他既然已经有女朋友,干嘛还跟男人牵扯不清,这样的人根本好不到哪里去!

    就算真的找到堂野又能怎样!连喜多川出狱时都没来迎接,显然不把他当一回事嘛!难道喜多川还看不出对方早已无心继续!?......大江不禁可怜起喜多川来。

找不到他也好,两人见不到面也好。尽管这么想,大江仍丝毫不敢懈怠地拚命找寻。

 

    大江并不知道女儿公私立大学都有去考,因为妻女什么都没说。他还是接到岳母打来的祝贺电话,才知道女儿考上私立大学了。根据岳母的说法,国立大学比较晚放榜,所以还不知道有没有考上。

    之前明明跟妻子说过,家里没钱让女儿唸私立大学,结果她们还是听不进去。事到如今怎样都无所谓了。如果女儿执意要唸,就让她半工半读,自己再到建设公司上班好了,总有办法可以解决的。

    反倒是堂野这边,一点法子也没有,不管怎么努力就是找不到有力的线索。然而时间依旧飞快流逝,转眼只剩一个月了,大江的压力也到达最高点。

    三月某天,打从一早就反常地下雪不停。大江利用午休时间,约芝到工厂附近的咖啡厅碰面。芝从去年十二月起,才跟喜多川一样在北岛铁工厂工作。两人在牢里认识,出狱后便失去联络。在铁工厂再会后,惊见喜多川枯瘦的模样,芝一问之下才揪出大江骗人的伎俩。

    「......我已经无计可施了。」

    午餐时间的咖啡厅几乎被年轻人占满,一脸沈痛的中年男子,和身上穿着『北岛制铁』制服的六十多岁男人,似乎不适合出现在这里。但大江已无余力挑选见面地点,况且那跟两人要谈的事比起来,根本微不足道。

    「即使你这么说,我也无能为力。......因为那是你的工作。」

    芝满不在乎地吐口烟,过分轻松的语气令大江更是焦急。

    「我之前己说过很多次了,搜查的线索真的少得可怜,调查范圈也备受限制。能不能请你再提供些堂野的资料?例如他讲话有没有特别的腔调......这类细微的事情也可以。」

    「堂野他啊......说得一口标准东京腔,没有任何特别的腔调。」

    「真的没有吗?请你再仔细想想。」

    你还真烦呢!」芝苦笑道。

    听完芝说的话,大江暗自决定再从市公所下手。既然芝表示堂野说得一口标准东京腔,他就得从可能性较高的地区着手调查才行。

    「堂野是因公然猥亵罪入狱的,你有听他说过事情发生在公园还是电车上?如果是电车又是几号线呢?」

    芝眉头紧皱,双手交又在胸前沈思了一会儿。

「他不是会说这种事的人....」

    「那你记不记得他曾说过什么,芝麻绿豆事也没关系,请你再仔细想想看。」

    「啊,对了......」似乎真的有在细想的男子突然叫了声。「堂野曾说过自己是被冤枉的。」

    「......被冤枉?」大江反问道。

    「牢里常有人说自己是被冤枉的,但堂野好像真的是清白的。不过他确实被判刑入狱, 所以我也不太确定...」

    「为什么你会觉得堂野是清白的?」

    「该怎么说呢......他那个人实在太正常了,既认真又老实。在牢里,有些人看起来的确像『好人』,不过时间一久,多少都会露出破绽。但他却不同,是个表里如一的好家伙。」

    由于铁工厂的午休时间不长,芝便早一步离去。留下来的大江则望着笔记上写的字出神。

    「标准东京腔、关东地区、市公所、认真、老实、表里如一、被冤枉。」

    大江开始设身处地思考堂野可能遇到的困境。原本在市公所工作的老实男子被误认为变态而入狱,从此失去了工作、身份和地位。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因提不出证据而遭误解,每天都活在悔恨中,就连夜晚也无法安眠。即便终于服完刑恢复自由身,铁定也高兴不起来,因为入过狱己是不争的事实。为什么一定要坐牢?整件事到底是谁的错?自己的愤怒该找谁宣泄?是不分青红皂白逮捕自己的警察?还是那个诬陷自己是变态的人?这些问题铁定会在堂野心中不断盘旋久久不散。

    怀着沮丧的心情,大江起身离开咖啡厅。返回事务所途中,他仍以『堂野』的角度思考各种状况。周遭的人铁定无法了解堂野的心情,没人明白他的内心有多痛苦,唯一知道的,恐怕只有相同遭遇的冤狱者。

    这时,大江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如果世上有专门声援冤狱者的团体......那对堂野而言,可是不可多得的依靠啊!毕竟他们都是受过同样伤害的伙伴、同志。

    大江开始奔跑,冲进大楼里的事务所,匆忙之间还撞到办公桌角。但他根本没时间喊痛,火速冲到自己位子打开电脑,在搜寻网页上输入『变态』『冤狱』几个关键字。连日来的浑沌黑暗,终于射进了一丝光亮。大江感到兴奋不己,他已多年没有这种感觉了。

    查询的结果着实令大江吃惊,他没想到有那么多网站在谈论『性骚扰冤狱』,其中更有为数众多的团体,以实际行动援助『性骚扰冤狱者』。在查阅这些网站的内容时,大江不禁猜想,堂野恐怕一直坚持自己的清白,才会被法官判定无悔改之意而入狱服刑。倘若他的意志力真如此坚强......那出狱后加入冤狱支援团体,也就不足为奇了。

    于是大江化名松崎武利:一个被冤枉是性变态而入狱服刑的四十五岁男子,打电话到拥有专属网页的『性骚扰冤狱SUPPORT』团体询问。

    『我想直接和有同样遭遇的人谈谈,不晓得能不能介绍这类的人让我认识。』听到大江这样说,该团体的次要负责人:名叫嘉纳的男子语带犹豫地表示,基于隐私权保障法,他们无法提供会员的资料。

    「我知道您的心情。方便的话,您不妨上我们的网站登录资料。事实上,我们三月底在琦玉有一场聚会。如果您时间许可,到时可以一同参加我们的聚会,实际跟其他有过残酷遭遇的人聊聊。」

    听完对方的说明,大江立刻上网登录成为会员。隔天就收到该团体寄来的电子邮件,清楚记载着聚会的时间,大江想都没想就报了名。聚会时间是三月二十七日......刚好是两个礼拜后,同时也是调查期限的前两天。

    他知道就算参加聚会,也不一定找得到堂野,但总比无头苍蝇似地乱找有效率得多。除了『性骚扰冤狱SUPPORT』以外,大江也试着与其他冤狱援助团体联络,但有定期聚会的,就只有『性骚扰冤狱SUPPORT』而已。

    在大江忙着寻人期间,女儿也收到国立大学的入学通知。最近都没跟自己交谈的妻子, 仅制式化地告诉大江这件事。尽管心里认为,即使考上私立大学也会想办法让女儿去唸,但得知考取国立大学时,他还是觉得很庆幸。

    「太好了,只要肯努力,美晴果然还是办得到!」

    相对于大江的欣喜,妻子仅淡淡地说『你之前不是都不管的吗?』。

    「我怎么可能不管。」

    「是吗......?」不以为然地说完后,妻子便走开了。尽管在意妻子过分冷淡的态度,但现在可没时间管她。要是没在三月二十九日前找到堂野,他就得因诈欺入狱了。

    在聚会的日子到来前,大江每天都在推想堂野的行为模式......。有天他突然发现,自己这么拚命不光是怕被捕入狱,而是已全然沈溺在有时限的『搜查堂野』这件事上了。好不容易找到线索的满足感,让长时间从事侦探工作的大江,想起了为何选择这份工作的初衷。

    三月二十七日星期六,大江以『松崎武利』的身份出席聚会。出门前,妻子对他说『晚上回来,我有话想跟你说......』。心想八成又要讲女儿学费等事,大江不以为然地回答『我不知道几点才会回来,下次再说吧』。

    大江比预定时间早一个小时,抵达琦玉县大宫车站前的饭店。尽管事前已查过该饭店的规模不算太大,实际看到时还是松了一口气。比起高级饭店有众多出入口,这家饭店只有一个的确便于调查。于是大江便坐在大厅沙发上,仔细盯着门口打量走进来的人。但直到聚会开始前五分钟,都不见形似堂野素描像的人出现,无奈的他只好搭电梯到四楼。一到会场门口,或许是大家都进去了,签到处只剩一个像是负责接待的年轻人。由于事前已有预约,所以只需在签到簿上签名就好。

    「啊,对了!」签完名的大江突然大叫一声。

    「我想知道齐藤先生来了没,可以让我看一下签到簿吗?」

    说完,大江便擅自取来签到簿翻阅。年轻人虽一脸不悦,却没动手夺回簿子。

    「堂野、堂野......」大江全神贯注地翻找簿子,终于在里头找到『堂野崇文』这名字。

他 的手微微颤抖,没想到全靠推测的调查......竟让他给蒙对了!

    「......时间差不多了,请入内吧。」

    听到年轻男子这么说,大江急忙把签到簿丢还给他走进会场。里头并没有很宽敞,大致数了下桌椅的数量,出席的约有一百人左右。

    大江并未立刻就座,反而站在会场最后方找寻疑似堂野的人。整场聚会下来,大江都锲而不舍地寻找,却还是徒劳无功。为什么都找不到呢?他开始着急了。难不成喜多川画得不像,才让他怎么都找不到。

    长达三小时的集会结束了,大江率先离开会场靠在附近柱子上,一一检视走出来的人。然而......却不见他要找的人。失败了......错失大好机会的冲击令大江脑中一片空白。但打击并没持续太久,他突然想到,如果堂野远道来参加聚会,今晚可能会投宿这间饭店。下一秒,他立刻搭电梯到一楼直奔柜台。

    「抱歉,请问有位名叫『堂野崇文』的男人住在这里吗?我们约好在大厅碰面,可是等了好久一直不见他出现,他的手机也打不通......。能不能告诉我他住哪一间房?」

    「请稍待一下。」柜台工作人员俐落地查询起手边的电脑。

    「请问是堂野崇文先生吗?」

    「是的,就是堂野。」

    「敝饭店并没有堂野这位客人的住宿资料,也没有他预约房间的资料..…..」

「咦,奇怪,难道是我搞错饭店了?」大江故意喃唸给对方听,然后又补了句『真的非常感谢你』便离开柜台。堂野并没有留下来过夜,这么说,他打算直接回家囉?大江指着自己额头思索。饭店离最近的大宫车站走路约十分钟,到公车站约三分钟,所以他应该是搭公车才对。不过集会早在四十分钟前结束,现在赶到公车站或车站也没用了。

    不,还是有机会的。晚餐时间就快到了,如果堂野要搭长途巴士,说不定会先用过餐再搭车。总之先到车站去要紧,先到车站去!

    大江正准备离去时,位在附近的电梯突然涌出一堆人。回头一看,电梯前站着七名西装男子。大江认出一名在会场外负责签到的工作人员,心脏猛震了下。他们应该是『性骚扰冤狱SUPPORT』团体的相关人士吧?大江急忙闪身到一旁墙边,近距离观察这群人。

    负责签到的年轻人看起来二十多岁,他身边那人应该五十几岁,再旁边那个好像三十多岁......大江定神凝视那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他穿着灰色大衣、深蓝色西装,头发虽然比较长,但模样跟喜多川画的素描像倒有几分神似。不,根本就是一模一样!大江的心脏狂跳,额头不断渗出汗水。

    连同堂野在内的七人,站在离大江五公尺外的墙边聊天。

    「接下来得好好庆祝一下。」负责签到的年轻男子说。

    「就是啊,君岛已经帮我们订好餐厅了,不过谁知道怎么去?」

    五十多岁的男子环视着大家问道。

    「抱歉,请恕我先告辞。」

    似乎是堂野的男子鞠了个躬,缓慢又沈稳地说:「我答应家人今天内要赶回去。」

    「你住在神奈川对吧,堂野?」五十多岁的男子问道。

    「嗯,是的。」

    应该不会错了,一定是他......他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个『堂野』!

    堂野告别其他人后快步走出饭店,虽不晓得他打算搭哪种车回神奈川,大江仍保持一定距离尾随在后。

    十分钟后,堂野走进车站大楼,买了些土产和一个兔子布偶即走向售票口。想办法趁堂野买票时瞄到价格的大江,也买了相同金额的车票,然后跟着他走进月台等了十分钟左右,搭上晚上六点二十三分发车的电车。车上空位很多,大江挑了堂野后方的位子坐下。接着他取出笔记型电脑查询电车路线园。依据车票的金额,大江推断他可能在横滨下车,车程约一小时。尽管如此,他仍紧盯着堂野后脑匀,以防他突然下车。

    车子一停靠池袋站,立刻涌进众多乘客填满所有空位。列车开动后,一名抱着三岁孩童的年轻母亲走过大江身边。堂野见状便起身让位给他们。

    见堂野有了动作,大江不禁紧张起来。为免堂野在自己不知情的时候下车,大江也随之站起,跟着他在车厢内拥挤的走道上移动。最后见他在右边车门旁的扶手处站定,大江随即走到左侧车门旁站好。

    接着听到一阵沙沙响,从人群空隙看过去,原来是堂野从公事包取出文库本来看。由于有书套挡着,大江无法看到他在看什么书。在拥挤的人潮中,堂野只是靠着车门旁的扶手, 默默看着自己的书。

    车窗外已完全变暗,车门上的玻璃倒映着堂野的侧脸。那是张没啥特色的脸,虽不至于难看,但就男人而言,他的五官丝毫感觉不出半点男子气概。

    有着那样平凡脸孔的人,竟会在监狱里跟男人谈恋爱,大江真是难以想像。

    这个男人到底哪里吸引喜多川,让他不惜付出一切。大江无法理解地望着堂野的脸。

    电车进站后停止,冰冷的空气随着车门打开窜进车厢内。大江连续打了两个喷嚏,鼻水止不住地流下来。不停吸鼻子实在太丢脸,大江只好拚命忍耐。没想到鼻子突然一阵痒,冷不妨又是一个声势浩大的喷嚏。不光是声音大而己,鼻水也跟着狂喷出来。

    站在他对面的年轻人,忍不住皱起眉头抱怨『呢,脏死了......』,听得大江耳根子都红了起来。就在他急忙翻找包包想找东西擦鼻水时,手却一滑包包立即坠地,里头的笔记型电脑、笔记本、原子笔等散落一地。......实在太凄惨了!

    「如果不介意,请用这个吧?」

    蹲在地上捡拾东西的大江眼前,突然出现一包街上随时拿得到的面纸。

「 谢谢......」

    原以为是对面的青年好心帮忙,没想到抬起头,却看见堂野笑着对自己说『虽然是路边拿的......』。

    堂野回到相反侧的车门站好后,大江望着手上的面纸,突然想起芝曾说堂野很『好心』,看来的确如此。

    过了好一会儿,堂野果如大江料想般在横滨站下车。走出车站后,男子立刻走向公车站。刚刚的喷嚏意外已让堂野对自己有印象,为免他起疑,大江只好舍弃公车改拦了辆计程车准备跟踪。公车还没来之前,坐在计程车内的大江趁机拍了几张照片好当证据。

    十五分钟后,公车终于来了。之后,堂野在一处几无人烟的公车站下车,大江自然也不放弃地继续尾随。没想到走进一座阴暗公园后,原本走在眼前的堂野突然消失了。大江慌张地赶上前找寻,却遍寻不着踪影。看来堂野应该是抄捷径了。

    可恶,都追到这里了竟然搞丢......!不愿放弃的大江,在附近绕了好一阵子才承认真的跟丢。他也不是没想到去附近住宅区调查,但在夜晚做这工作根本比登天还难。所幸今天并非全无收获,起码知道他是在『性骚扰冤狱SUPPORT』团体工作,也知道他大概住在哪一区。等回去之后再上该团体的网站,藉口聚会时捡到堂野的东西,想知道他的地址好寄还回去,这样应该就能打听到住址。打定主意后,大江便掉头返家。

    一想到今天的跟踪竟让对方留下印象,大江就懊悔不已。身为一个侦探,这种情况最要不得。不过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堂野,他还是相当兴奋。而且差一点就成功了,只要打听到他的住址,就能免去牢狱之灾,也不用赔上名声地位了!大江让身体深深埋进返家列车的座椅里,放松地重重叹口气。

    喀达、喀哒,列车摇摇晃晃地往前行驶,光影飞也似地流过被夜色染黑的玻璃窗。大江不禁回想起堂野的脸。想着他完全不晓得,喜多川几年来散尽钱财,只为找到他。看他手里拿着土产和布娃娃,只怕早已有妻儿了,这样的堂野会希望见到喜多川吗?会愿意再去面对他们曾有过的短暂同性爱关系吗?要是查到地址告诉喜多川,只怕他会立刻飞奔去找堂野。等他发现堂野已有自己的家庭,又该怎么办呢?大江实在不愿去想像后果,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告诉』喜多川搜查的结果而已。

 

    一回到家,大江立刻上该团体的网站写电邮,然而网站负责人却回信『基于隐私权保障 ,我们无法泄漏内部人员的资料,即便会员也一样。真的非常抱歉......』。因此大江只好再跑一趟横滨,回到那座公园附近的住宅区挨家挨户找寻。眼看明天就是最后期限,再这么漫无目的找下去,恐怕时间会不够。最后,无计可施的大江打电话给芝,表示已经找到堂野崇文,但还需要三天时间查出他的住址。

    当天下午,大江来到离事务所最近的车站旁咖啡厅。他喝着咖啡等待芝。没多久,芝便带着喜多川出现。喜多川依旧是白衬衫黑长裤的装扮,不过今天没穿黑色大衣,原本凹陷的脸颊如今也丰腴许多。

    喜多川并不晓得芝跟大江之间的协议,一看到大江他显得非常惊讶。

    「是你啊,侦探先生,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一旁的芝轻拍了下喜多川的肩膀。

    「我要你见的人就是他。大江的哥哥是我的表弟,前阵子偶然遇见聊起你,才发现我们都认识同一个人。」当然这是芝编的谎言,只是想让喜多川安心罢了。在芝的催促下,一脸疑惑的喜多川在大江对面坐下来。

    「这世界还真是小呢!」芝继续圆谎。真会演戏......大江也附和地笑着。

    「你的事情我也知道不少。所以明知调查已经结束,仍私下拜托大江先生继续帮忙找人。」

    说到这里,喜多川似乎仍搞不懂自己为何被带到这里,仅面无表情地随口附和。

    后来服务生送水来,两人也点了咖啡。

    「其实我一直很在意喜多川先生的事,后来也*了不少心血再调查。」

    大江边说边从包包取出笔记本。

    「我有个同行的朋友......基于职业道德我不便透露他的名字,在偶然情况下得知了堂野先生的下落。」

    大江对面的男子,眼睛登时瞪得老大。

    「您真的非常幸运呢,喜多川先生。堂野先生目前住在神奈川,确切的住址还不清楚, 但至少已经知道他住在OO盯的OO公园附近。」

    大江取出一张B5尺寸的地图影本给喜多川。

    「这张标了记号的影本就给您吧。」

    接过地圆的手指微微颤抖。

    「太好了,喜多川。」芝拍了拍猛盯地图看的喜多川盾膀。喜多川将地图折成小小张紧握在右手掌心,随即又张开手凝视它。

    「真的找了好久呢!不过有志者事竟成,这句话一点都不假。」

    芝完全没提及曾狠狠威胁过大江的事,再次强调一切只是『偶然』。

    奇怪的是,好不容易找到堂野的喜多川,并没有高兴得又叫又跳,脸上也没有半点笑容,仅茫然地低垂着头。

    「......好像做梦一样。」

    他伸手搔搔自己的头。

    「这是怎么回事?」

    芝抱住喜多川的肩膀轻轻摇晃。

    「你这是什么反应,振作点啊!你不是在做梦,真的能见到堂野了。」

    喜多川将紧握地圆的右手伸到嘴边,祈祷似地闭上双眼。

    「......神啊。」

    他声音颤抖地又喃唸一次『神啊......』。下一秒,旋即抬起头直视大江的双眼。

    「我不信教所以不太懂。不过,此刻我心中的神就是你。」随后喜多川站起来,朝大江深深一鞠躬。

    「请别这样,喜多川先生。我根本不是什么神,能够找到堂野先生纯粹是巧合。」

    「可是如果没有你,我这辈子说不定就见不到堂野了。你......有没有想要什么东西?」喜多川把左手按在胸上。

    「除了这条命,其他你想要的东西我都给你!」

    一旁的芝连忙拉拉喜多川的衬衫要他坐下。

    「你突然么说,大江会吓到的。关于谢礼的部分,之后再想就好了。」

    啊,对喔......喜多川不好意思似地搔搔后脑匀。没想到他竟然把骗了他钱的男人称为『神』,真是讽刺!大江心情复杂地想着。

    「啊,差点忘了。」

    大江从包包里取出数位相机。

    「我拍了几张堂野先生的照片,请看一下。」

    喜多川小心翼翼地接过大江递过来的相机,全神贯注地望着萤幕里的堂野,差点没把萤幕看出两个洞。还不停用指尖抚摸画面上的堂野。

    「......堂野。」

    这时喜多川突然站了起来,笑容满面地喃唸着『堂野、堂野......』后,紧抓着地图冲出了咖啡厅。

    透过玻璃窗,大江清楚看见男子飞快离去的背影,不一会儿就跑得好远......不见一丝踪影了。

    被遗留下来的两个男人显得有些无措。

「他就像子弹一样地跑走了。」 明明已看不到人影,芝仍望着外头自言自语。 「真的太好了,虽然还不知道堂野的住址......」

「他本人觉得好就好了。」

    芝点了根菸抽起来。

    「有件事我没对喜多川先生说......我想堂野先生应该已经结婚生子了。」

    「嗯哼......」芝似乎不太意外地随口应道。

    「他不会到堂野家闹事吧?」

    「那就是他们的问题了。」

    大江实在不懂,当初明明是芝硬逼着自己去找堂野的,如今他却用事不关己的口吻说出那种话。

    「或许那会带给堂野麻烦,但如果没见到他,喜多川是无法前进的......」

    芝吐出一阵白烟。大江虽依约在三个月内找到堂野,却还没查到他的住址。不过芝却觉得这样就够了,要他直接跟喜多川碰面转达这消息。

    「我想我还是继续调查,找出堂野先生住哪里好了。」

    「不用了。你已经替喜多川查到这地步了,剩下的让他自己来就好。」

    这么说,到底算不算找到堂野呢?算不算遵守约定......大江实在不敢确定。

    「那么关于报警的部分.....」

    男子瞥了大江一眼。

    「你已经遵守诺言了,所以......我不会报警的。」

    大江霎时松了一口气,同时也觉得整个人快虚脱。从今以后不用再担心受怕了。

    「至于搜查费,就用你从喜多川身上骗走的钱支付吧。」

    大江早就料到芝会这么说。其实调查费早就超过四十六万五千元了,但跟失去一切比起来,这么点钱实在算不了什么。

    芝沉默地抽着菸。......大江忍不住提出那件让他想不透的事。

    「其实根本不需经由我,你明明就可以直接告诉喜多川堂野的下落啊?」

    芝的目光再度扫了下大江。

    「这么一来,喜多川先生感谢的人就不会是我,而是你啦?」

    开什么玩笑啊!芝嘴角歪斜地啐道。

    「我是认真的,我觉得喜多川先生该感谢的人是你而不是我。虽然你是威胁过我,但结果真的找到堂野先生啦。」

    芝沈默不语,端起早已冷掉的咖啡喝了一口。大江并不觉得自己问了什么不该间的事,实在想不通对方为何突然板起脸来。

    算了,反正已经没我的事了,还是早早回去吧。大江瞄了眼手表,已过下午两点了。

    「......堂野出狱前,」

    正打算开口告辞时,芝突然开口。

    「......那时喜多川刚好被罚关禁闭。他本来要我帮忙转告住址,好让喜多川出狱后可以去找他。但......那时我阻止了他。我告诉他『如果你不想一辈子跟他纠缠不清,劝你还是别告诉他吧』。后来堂野听了我的话,选择不告诉他,当时我也觉得那样比较好。」

    芝不耐烦似地摇晃椅子轧轧作响。

    「这些年来,我从不觉得自己做错,直到在工厂遇见喜多川,发现他竟然拚命在找寻堂野......」

    芝望向窗外,外头自然没有喜多川的身影。此刻的他,八成在前往神奈川的电车上了。

    「要是那时我没多嘴,那小子这五年来,也不会白费那么多金钱与心力找寻堂野了。」

    原本望着外头的视线突然调回大江脸上......并狠狠地瞪着他。

    「他那么拚命在赚钱,没想到花了大笔钱雇用的侦探竟是个大骗子!他那么相信你,丝毫没怀疑过你,但你却打从一开始就想骗他!」

    不知怎地,大江突然理解芝为何不把自己欺骗喜多川的事说出来了。

    「......遭信赖的人背叛真的很惨。」

    芝好像说累了,突然住口不语。春天午后的温暖阳光透过窗帘射进屋内,或许是发现两人的咖啡杯空了,路过的服务生便替他们收走杯子。

    「喂,大江,你知道喜多川到底是怎么回事?两个男人之间哪可能会有真爱,真搞不懂他为何那么执着?这社会根本不会接纳他们......。不过算了,反正那也不干我的事。」

    一口气说完后,芝便低下头。

    「堂野、堂野、堂野啊......只是个相当普通的人,有哪里值得喜多川那样拚命啊。」

    离开咖啡厅路过隔壁的蛋糕店时,大江才想起女儿考上大学至今,他都还没买什么给她当奖赏,便入内买了三块蛋糕。

    这时他忆起之前妻子曾想跟自己讲什么,却因当时太忙没空理她。既然现在搜查已告一段落,即使明知她八成又要讲钱的事,也得耐着性子好好谈清楚。

    回到家后,发现室内静得如同死水。今天临出门前,脑子里塞满了要跟喜多川说的话, 压根没注意到妻子到底有没有在家。不过今天是礼拜天,或许母女俩去了哪里还没回来吧?不以为意的大江持着蛋糕盒走进客厅,发现餐桌上有张纸。原以为只是普通的留言纸,凑过去一看......脑中登时一片空白。

    一张签了名盖好妻子私章的离婚协议书,正好端端躺在餐桌上无言瞪视着大江。

 

那之后......

    大江永远记得那一天,因为电视新闻刚好报导某座大桥突然断裂,好几辆车跟着掉落河底。相对于画面上的悲惨消息,窗外则一片春日浪漫,远方的樱花迎风摇曳美不胜收。大江就是在这天,将离婚协议书送到市公所的。

    「为什么会离婚呢?」

    或许是喝了酒的关系,平常敬畏自己的后进突然毫无顾忌地问。

    「个性不合。」

    「我看是你外遇吧?」后进反问道。

    「我不是说了,是因为个性不合吗!」

    「对不起。」或许发现惹毛了前辈,后进赶紧道歉。

    去年的梅雨季,内原取代返乡继承家业的香取,进入事务所当侦探。在入这行之前,他原本是普通公司的职员,今年二十八岁,和大江差了快二十岁,对他而言就像儿子一样。两人下了班偶尔会去喝喝酒,交情还算不坏。

    「不想再婚吗?」

离开居酒屋走在前往车站的路上,内原又提起刚刚的话题,大江有些不耐烦。 「哪来的对象啊!谁会喜欢我这种糟老头子。」

    连自己都对这话题感到厌烦了。......和妻子离婚已有一年,一开始,已成为大学生的女儿还会哭说『很寂寞』,但一年后的现在,一个月能收到几封简讯就该偷笑了。会觉得寂寞的,恐怕只有自己而已。

    「我倒觉得大江先生很有绅士风范喔。」

    面对后进的称赞,大江却满心的不以为然。没想到对方又补了一句『我是真心这么认为的』。

    「我很喜欢大江先生,希望你能跟我交往。」

    大江突然停下脚步,抬头望向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后进。尽管语气轻松,对方的表情却十足认真。

    「我对男人没兴趣。」

    「我知道。我明白你生理上无法接受男人,但还是想请你考虑看看。我绝对不会做出让你讨厌的事,如果你觉得恶心就立刻跟我说......」

    「你没必要说那么多,反正我就是不喜欢你。」

    「咦?」内原显得很讶异。

    「老实说,我最讨厌你这种人了,平常总爱装模作样,看不到真心。」

    内原听了随即板起脸来。

    「不是有同性恋的酒吧吗?你不会去那里找同伴啊?」

    「说的也是。」见后进低着头如此低喃,大江又继续往前走。

    「......真搞不懂同性恋在想什么。满脑子除了性爱什么都没有。」大江故意用身后男子听得到的声音说。

    「就是啊......不过结了婚又被家人抛弃的人又好到哪里去。」

    大江闻言立刻停下脚步转过头,激动地揪住内原襟口狠狠赏他一拳,将他打倒在地。

    「你懂什么,少看不起我了!」大江满脸胀红地吼道。

    「明明就是你先看不起我的。」

    大江紧握的双拳不停颤抖,丢了句『谁要跟你交往啊!』便头也不回地拦车离去。

    坐在计程车中的他感觉好懊悔,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离婚一年以来,他也曾哀求妻子复合,但妻子完全不理会他。几年的侦探生涯下来,大江发现女人一旦面临离婚这种事,态度可是比男人果决冷血多了。事到如今,他只能怀抱着懊悔与寂寞,独自舔舐伤口度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