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檻之外」系列「暑假」 木原音濑
電車大幅度搖晃,身體好像也跟著被拉過去一樣。即使路線筆直,電車也會發出規律重複的碰撞聲。快接近下一站時,電車裡就會傳出站名和轉車路線的廣播。明知沒過站,每到一個站,高村尚還是把臉貼在車窗,看著車站標示牌。
電車裡的乘客少到算得出人數。兩個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女生;一個手持柺杖的老伯伯;像貪吃鯉魚般,張嘴呼呼大睡的上班族。還有穿著制服,看起來像高中生的女孩,拿著繫了一大串吊飾的手機講電話,比電車的碰撞聲還吵。
從住戶邊小巷子似的地方穿出後,眼界霎時大開。從左邊窗戶望出去看得到海。比天空還要深的水色閃耀著燦爛光芒,看得尚一顆心怦怦跳個不停。電車在沿海路線奔馳一陣後,又開進巷子般的住戶邊。
「褄木(TSUMAGI)……」,尚在這個車站下車。坐在車裡沒感覺,出來才想起外面天氣有多熱。簡直像在皮膚上刺出幾個洞的強烈陽光,把腳邊影子拉得好長,額頭也浮出細細汗珠。
就像尚所住的地方一樣,出了車站沒有看到商店街。站前雖然有公車站,路上卻沒什麼車子在跑。尚把後背包重新揹好,然後從褲袋裡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叫住一個正要從自己身邊走過,穿著作業服的歐吉桑。
「抱歉,請問一下派出所在哪裡?」
親切的男人他帶到了距離車站約5分鐘路程,就在眼前眼鏡行旁邊的派出所。一名年輕警察坐在櫃台裡,一看到尚就親切地蹲下來問「怎麼了?迷路了嗎?」
「我想去這張紙上寫的地方。」
看著皺巴巴紙張的警察,也皺起眉頭唔了兩聲。
「從這裡走過去有點遠,以你的腳程可能要花半小時喔。」
「我可以走。」
「你幾年級啊?」
「小學三年級。」
一臉困惑的警察轉到辦公桌後拿出一張紙。
「這是這附近的地圖,你現在人就在這裡。」
他用螢光筆在地圖正中間,標示出現在位置。
「從這條路直走後右轉,會在右手邊看到一家叫『伊藤理容』的美容院,接著左轉,一直往前走到第三個路口後左轉,再繼續直走。越過一座叫吟蠟橋的小橋後,沒多久就到了。」
警察用黃色螢光筆勾畫出整個路線。
「你是要去奶奶家玩嗎?」
尚抬起頭看著警察說:「我要去找爸爸。」
「你爸?」
「在我小時候就離婚的爸爸住在這裡。」
警察立刻換上一副同情的表情看著尚。
「……是嗎。你爸爸知道你要來嗎?」
「不知道」
警察又沉吟了一句:「是嗎……」。
「謝謝您告訴我怎麼走。」
像上課敬禮般對警察鞠躬後,尚拿著地圖走出派出所,往右邊走去。額頭開始冒汗,還有背整個黏黏的很不舒服,連頭也開始熱起來了。這時他才想起,母親總是要他把帽子戴起來。
不斷左顧右盼怕走過頭的尚,直到看見美容院招牌才鬆口氣。走到「吟蠟橋」這個看不懂漢字的小橋,用力跳上去的尚用了七步走過橋,然後看著地圖算數。第四家……就是這裡。
爸就住在這裡。尚的心臟忽然劇烈跳動起來。爸爸的家跟周圍有點距離,四周有像大人那麼高的木欄圍著。尚邊走邊看繞了一圈。除了尚所在的步道邊有個入口,另一邊也有一個。他輕輕推開步道邊的木門,小心翼翼地探頭進去。
首先看到一個非常廣闊的院子,裡面還種了好多樹。從門口到玄關,有一條長長的柏油小路。心中開始迷惘的尚,緩緩踏出第一步。
玄關處的柱子上,掛著一塊寫著「喜多川」的門牌。尚打開被自己握到潮濕的紙張,上面寫著父親的名字是「堂野崇文」,明顯跟門牌上的名字不同。
難道這裡不是父親的家?自己搞錯地方了嗎?想到這裡時,忽然聽到「汪!」一聲狗叫。尚抖了一下,看到院子對面有隻狗正對著自己吠。是隻土黃色的狗。因為鍊子太短跑不過來的狗,抬起前腳賣力地朝這邊大叫。明明都怕到快尿褲子了,尚的雙腳卻抖到無法動彈。
「阿青,怎麼了?」
一個大人的聲音傳來。
「有誰在外面嗎?」
一個男人從茂密的綠葉深處走出來。他穿著T恤和短褲,腳上是一雙夾腳拖鞋,整個人非常高大。頭髮很短,而臉……很恐怖。尚記得照片上的父親,長相應該更溫和才對。
「你是誰?」
男人俯瞰著他。
「你……你是我爸爸嗎?」
男人緩緩歪著頭。
「我叫高、高木尚。是……是來見爸爸的。」
原本想像著,父親看到自己會笑著說「你長大了、尚」把自己抱起;或是「你一個人來的嗎?好厲害喔」地稱讚自己,沒想到真正的父親會這麼恐怖……真的好恐怖。
「你父親叫什麼名字?」
被自己父親問這種問題,尚真想哭。
「堂野崇文。」
男人在尚的面前蹲下來。看他伸出手還以為要毆打自己,尚整個人抖了起來。但那雙大手並未做出任何暴力舉動,只是用力到幾乎發痛地揉著尚汗濕的頭髮。
「你爸爸上班去了,黃昏才會回來。」
男人面無表情地說。還以為只要找到父親家就能見到他,卻沒想到會有不在家的情況。不過,幸虧自己父親不是這個可怕的人……尚鬆了口氣。
「你母親呢?沒跟你一起來嗎?」
尚嚥了口唾液,握緊背包肩帶說:
「……她去旅行了,說我可以在這段時間到爸爸家去住……」
他說謊。母親的確去旅行了,但交代的是「我不在的時候到爸爸家去住」。到了奶奶家,尚壓抑不住想見父親的心情,便跟奶奶編了「媽說我可以到爸爸家去住」的謊言。今天早上離開奶奶家,搭上電車搖晃了半天後,才在中午抵達離父親家最近的車站。
男人盯著尚看了半晌,才又問「你幾歲了?」
「九歲。」
「那就是小三?……學校好玩嗎?」
尚點點頭。
「有很多朋友嗎?」
「還好。」
男人扯動嘴角笑了然後站起來,握住尚還揪著肩帶不放的手。
「到裡面去等崇文回來吧。」
尚被高大的男人拉進家裡。這棟看起來相當陳舊的建築,進到內部也一樣破舊。玄關的門檻高,泛黃的白色牆壁到處龜裂,還有不少地方斑駁脫落。天花板的電燈沒有燈罩,就垂著一顆電燈泡。
走到走廊,腳下發出嘰嘎聲。男人把尚帶到鋪有榻榻米的房間。那是個沒有什麼擺設的空房間,只有牆邊有電視機,正中央有個大矮桌而已。矮桌上散放著許多書、紙張,還有鉛筆和橡皮擦。
房間門口對面有個大窗戶敞開著,接著是外廊和庭院。院子裡有個紅色屋簷的狗屋,剛才那隻狗正仰頭吠叫著。
等男人走出房間,尚把背包拿下來放在牆邊,看看手錶已經下午兩點了。爸到底幾點才回來啊……?想到這裡,忽然感覺頸邊一陣涼意,天氣雖然熱,有風吹來還是挺涼爽的。
「來。」
男人捧著一個放有茶杯的拖盤進來,旁邊擺設了一根香蕉。
「謝、謝謝你。」
吃過早餐後,什麼也沒吃的尚肚子餓了,就先拿香蕉裹腹,再喝了一口冰涼的麥茶,整個人都舒服起來。他看著眼前的男人正盤腿坐在桌前,不知在畫什麼。
「請問……」
男人停手抬起頭來。
「叔叔你是誰啊?這裡不是我爸爸的家嗎?」
男人看著自己卻不說話。從庭院持續傳來蟬鳴。半晌才看到他的嘴唇開始蠕動。
「我叫喜多川,是你爸的好友。跟他住在一起。」
「原、原來是這樣。」
他又開始畫圖。
「請問……」
停下手的叔叔又看向自己。
「我爸是什麼樣的人呢?」
叔叔的眼珠子轉了幾下。
「怎麼說呢……是個誠實又溫柔的男人。」
聽到溫柔這兩個字,尚忍不住高興起來。照片裡的父親也正如他所形容,笑得非常溫柔。
「我爸他幾歲啊?」
「幾歲?……比我大兩歲的話,應該是四十六吧?」
「那身高呢?他很高嗎?」
尚看過照片中,父親都坐著,看不出高矮。
「大概有170吧?比我矮。」
「我爸喜歡吃什麼啊?」
「咖哩或是麻婆豆腐。」
「我也喜歡吃咖哩。」
叔叔笑了。
「我也喜歡咖哩。」
剛開始覺得這個不太說話的叔叔有點恐怖,但笑起來卻非常溫和。
「我爸在做什麼工作?」
「在食品公司當會計。」
「喔……」
只看過照片的父親,就像拼圖般漸漸完整起來。
突如其來的狗吠又讓尚嚇了一跳。
「你討厭狗嗎?」
「我怕被咬,所以很少接近。」
「阿青叫起來雖然吵,但不會咬人。」
雖說不會咬人,看到張著大嘴的狗吠叫還是覺得可怕。他有想過,要養迷你臘腸犬或吉娃娃那樣的小狗或小貓,但現在住的公寓沒辦法養寵物。
「那隻狗是我爸養的嗎?」
「是我們兩個一起養的,還有貓。」
「欸,還有貓嗎?」
叔叔朝著外面走廊叫了兩聲「小白、小白」,就看到一隻白貓從對面草叢裡走出來。發出可愛叫聲的貓跳到外廊上,被叔叔摸得發出呼嚕呼嚕聲。叔叔把貓抱起來,走到尚身邊。
「要摸摸看嗎?」
尚試著伸出手摸了一下。貓的毛摸起來非常柔軟又舒服。叔叔吧把貓交給尚,不過貓弓起背就扭著身體從尚的身上跳開,逃進原來的草叢中。
「那傢伙怕生……」
叔叔喃喃自語後又坐回桌前。尚看到他手邊的白紙,上面畫著一幢大建築物和女人。
「叔叔你在畫圖嗎?」
「是啊。」
「你畫得好好喔,好像畫家。」
叔叔看著尚的眼睛笑了。
「來畫你的臉吧。」
「疑!真的嗎?」
把畫到一半的畫移到旁邊,叔叔抽出另一張白紙,用鉛筆在上面迅速勾繪出一張臉型。
「好了。」
不到十分鐘,自己的臉就出現在白紙上。
「好棒、好棒喔!真的好像我耶。好棒!」
叔叔一笑,眼角就會出現柔和的笑紋。
「畫畫是我的工作。」
「叔叔你果然是個畫家嗎?」
「我畫的大多是書的插畫或者彩頁,像這種……」
叔叔從堆積如山的紙張中,抽出一本書打開。裡面的字非常多還夾雜著英文,也看不出畫的是什麼圖。
「這是什麼圖啊?」
「是腿腱。這是醫學用書。」
完全不知道什麼叫做腿腱的尚,附和似的嗯了一聲,接著又翻開幾頁,看到許多不太舒服的圖,就立刻把書本闔上了。
叔叔又開始畫畫……。
「請問我可以打電話嗎?」
叔叔指著放在電視機旁邊的電話子機。尚把子機從充電器上拿下來,走到屋外走廊盡頭後,才撥通了奶奶家的號碼。
「喂?奶奶,我已經到爸爸家了。嗯,我一個人撘電車過來,沒什麼問題……」
奶奶要他接給父親想打聲招呼。
「爸他……正在工作好像很忙,那就先這樣了。」
尚趕緊掛斷電話。叔叔什麼也沒說,只是把臉貼在紙上,非常專心地作畫。尚靠著牆壁坐下來,柱子上的時鐘指著2點40分,比他的手錶快5分。
不知要等多久才見得到爸爸……尚閉上眼睛這麼想。見到之後要說什麼呢?不先報上名字的話,他會認不出來自己吧?漸漸又覺得熱起來的尚,不知不覺睡著了。
等到被搖醒已經過4點了,尚揉著惺忪的雙眼。從外廊投進來的陽光已經蔓延到他的腳踝邊。
「崇文通常過6點才會回來。我現在要帶阿青去散步順便買晚餐,你要一起來嗎?」
「嗯!」
叔叔把手放在尚的頭髮上,又用力揉搓起來。
外面天氣熱,叔叔便叫尚把帽子戴起來。聽到尚說「我忘了帶」就拿出一頂好大的草帽給他戴上。他覺得有點難看,卻不敢說不要。
阿青的確很愛叫,卻也的確不會咬人。尚接過鍊子後,阿青就熱烈地搖著尾巴,邊跑邊跳地纏在他身邊。
「這傢伙跟小白不一樣,很喜歡親近人,巴不得每個人都陪他玩。」
把阿青交給尚後,叔叔就一個人悠哉的往前走去,尚則拖著阿青跟在他身後。狗的力氣比想像中大多了。一個不小心,好像整個人都會被拖著走,不過尚覺得很開心。
他在公寓附近的公園裡,看到牽著狗散步的小孩都會心生羨慕。但他盡量不去羨慕,因為自己始終無法飼養,愈想只會愈難過而已。
「叔叔,阿青是什麼品種的狗啊?」
「雜種狗吧。」
兩人一狗沿著七步就能走完的小橋河岸散步,河面和步道都隨著步伐前進而愈趨寬廣。
「是在寵物店買的嗎?」
叔叔回過頭,不可思議的看著尚。
「為什麼要在店買狗?」
「……我朋友們養的狗,都是在寵物店裡買的啊。」
「狗路上撿就有了。」
「話是沒錯……」
阿青吠了一聲。叔叔停下腳步蹲下來,摸著狗兒的頭,狗兒也回舔叔叔的臉。
這是阿青第二代了,他母親是我在工地附近撿到的。
「工地是什麼工作啊?」
尚也學著叔叔蹲下來。
「就是挖洞運土……簡單說,就是賣力氣的工作。後來受傷,就沒辦法再做下去了。」
「你受傷了嗎?」
「我被大木材壓到左手,變得無法抬重物,拿書還可以,在工地就派不上用場了。我不知道要靠什麼維生時,崇文叫我去畫畫。從那時起,我就變成畫畫的人了。」
走到河邊堤防時,阿青一口氣俯衝到下面。被鍊子拖著走的尚,整個從提防摔下去。只看到阿青快樂的拖著鍊子,在他身邊打轉。
尚摔得膝蓋跟手心都痛死了,卻忽然聽到哈哈大笑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轉頭就看到叔叔朝這邊大笑著。看他笑得那麼開心,尚也莫名覺得好玩起來。痛歸痛,還是跟著笑了。叔叔撿起掉在地上的草帽,走到他身邊。
「你沒事吧?」
「摔一下沒什麼啦。」
其實還真的有點痛,不過他可以忍。叔叔把草帽帶回尚的頭上,轉頭看向太陽西下的方向輕聲說「……夏天的黃昏還是那麼明亮」。
尚在狹窄的廚房幫忙煮咖哩。被叔叔叫去幫忙的他,身上還套了件寬大的圍裙。他邊剝洋蔥邊流淚,叔叔看到大聲嘲笑。超級不甘心的他想忍卻怎麼也忍不住眼淚。
這是尚第一次用菜刀。在家裡,母親不讓他碰。不知該如何用刀的尚,直接就從上方戳下去,結果又被叔叔抱著肚子狂笑。這個乍看恐怖的男人,其實根本
只是個愛笑的大叔吧。
把蔬菜和肉放進鍋裡燉煮,正要放進咖哩粉時,聽到玄關傳來「我回來了」的聲音。叔叔低聲說「是崇文回來了。」是父親回來了,那個只在照片裡看過的父親。腳步聲慢慢朝廚房走近。
「圭,有誰來了嗎?」
還沒看到人,就先聽到聲音。
「你們在廚房?」
人影出現在廚房門口,尚一看就知道是父親沒錯。看起來比照片稍微老一點的父親,穿著西裝打著領帶,跟在車站看到的上班族一樣。尚開始心跳加速,想著如果不趕快自我介紹,父親會認不出自己。他明明想要出聲,卻像發表會時那樣緊張到說不出話。
父親訝異地看著尚,詢問叔叔。
「這孩子是誰?」
「是你兒子。」
「啊?」發出驚愕聲的父親瞪大了眼睛,他伸手捂住半開的嘴,慢慢皺起眉頭。那種不耐煩的表情刺痛了尚的心。他咬緊下唇,禮貌地低頭打招呼。
「我叫高村尚。聽母親說,你們在我小時候就離婚了。」
「喔…喔…」應聲的父親看著叔叔。
「是麻理子帶來的嗎?」
「不是,是他自己來的。你沒有跟你太太說好嗎?」
「我什麼都不知道啊。就算有這回事,我以會先跟你商量。」
父親撩起前髮,表情嚴肅的俯視著尚。
「……我想跟你母親談談。你可以告訴我電話嗎?」
「我媽去旅行了,她說這段時間我可以來找你。」
尚抖著聲音說謊。
「即使如此,我也要跟她談談。告訴我她的手機號碼。」
父親的聲音雖然溫和,語氣卻帶有不容拒絕的強硬。尚說出電話號碼,父親立刻撥過去。
「沒人接……」
父親關掉手機喃喃自語。
「我媽出國旅行去了。」
聽到尚的話,父親垂下眼睛深深嘆口氣。
「先吃飯再說吧,我肚子餓了。」
相對於渾身是刺的父親,語氣悠哉的叔叔邊說邊攪動著咖哩。
三個人在剛剛用來畫圖的那張桌子共進晚餐。第一次帶狗散步,尚覺得非常好玩,購物跟煮咖哩也是。但吃東西卻反而不快樂了,明明肚子餓,卻一點也不想吃。
「你母親是怎麼說我的?」
父親有時會這樣問我。
「她說我剛生下來,她就跟你離婚了。」
還沒見到父親前有好多事想問,現在卻一點也想不起來。咖哩也吃了平常一半量就飽了。
「你母親還說了些什麼?」
「她不太告訴我,關於父親的事……」
夜晚非常寧靜,只偶爾傳來外面車子行經的聲音。電視沒有開,尚也不敢說想看。在奶奶家是可以說,但在這裡他說不出來。
「不過……我姊……雖然以經死了,但奶奶曾經跟我說過,我有一個姊姊。」
父親不自然的移開目光。直到晚餐結束,他都沒再跟我說話,也沒再看我一眼。
吃完飯後,父親叫我去洗澡。浴室很暗,磁磚不是有裂縫就是缺角,看起來髒髒的。我迅速的洗頭洗澡,沒有進浴缸裡泡澡。換好睡衣走到昏暗的走廊上時,看到那個有桌子的房間透出亮光,接著便聽到父親說話的聲音。
「我不知道麻理子到底在想什麼,為什麼事到如今,才一聲不響的把孩子堆到我這裡來。」
我抱著脫下來的衣服發抖。
「大概是去旅行的這段時間,會留下孩子一個人吧?」
是叔叔的聲音。
「麻理子有父母和妹妹在啊。」
「或許他們也忙。」
「那也說不過去啊;從那孩子生下來我就沒見過他,麻理子明明比我還清楚……」
我好想離開這裡,好想回奶奶家去。父親根本認為我是個麻煩……。
「我不是不想照顧孩子,但……起碼得讓我有個心理準備的時間。更何況,不知道麻理子告訴過孩子什麼,我也不敢隨便亂說話。」
要是父親和叔叔都不說話,四周就會陷入一片寂靜。但我還是不敢接近那個房間。
「或許旅行只是藉口,尚是想來見你吧?」叔叔低聲說。
「……見我?」
「孩子當然會想見父親啊。我以前也會想見我爸,雖然現在是無所謂了……」
我聽到榻榻米被踩動的聲音。一個高大身影映照在從房間射出的光線中。不想被知道自己在偷聽,我往前踏出一步。……走出來的人是叔叔。
「洗完澡很舒服吧。」
叔叔笑著問,尚點點頭。
「喜歡吃西瓜嗎。」
「……嗯。」
「那我切給你吃,到房間去等著吧。」
叔叔進廚房了,要是現在進房間,就會跟父親獨處。尚覺得自己腳步忽然沈重起來。他不想跟父親獨處,可是一直待在走廊上,一定會被問怎麼不進去。
他慢吞吞走進房間,看到父親往這裡瞥了一眼,那眼神好像在說「你是個麻煩」,尚感到心頭一驚。
「謝謝讓我用浴室。」
尚走到牆邊,把手上的衣服塞進背包底層。
「從家裡到這裡很遠吧,你是怎麼來的?」
晚餐時間的質問仍然持續著,沒有回頭的尚回答「搭電車來的」。
「一個人搭電車來的?好厲害。這裡的地地址是母親告訴你的嗎?」
仍舊背對著父親的尚點點頭。他其實說了謊,就算他說想見父親,母親也不肯告訴他父親的地址,所以他對奶奶說了謊「媽叫我來問您」才得知。
「西瓜切好了。」
看到叔叔進來,尚才鬆了一口氣。他坐在外廊,跟叔叔肩並肩吃著西瓜。父親說他吃的很飽,沒有坐到尚的身邊,也沒動西瓜。
由於家裡沒有客用寢具,尚只得跟父親和叔叔共用一套被褥。躺在父親身邊的尚,緊張到滿腦子亂想,根本睡不著。
每年暑假,尚總會到奶奶家去玩,去年夏天去玩的時候,在壁櫥裡發現了一本舊相簿,裡面有母親的照片。母親抱著一個小女孩,身邊站著一個看起來很溫和的男人,照片上什麼都沒有寫,但尚覺得,那男人應該就是自己父親。他把相簿拿去問奶奶,果然得到了那男人就是自己父親,女孩子就是已經過世的姊姊這個答案。
暑假快結束時,尚對著到奶奶家接自己的母親說「我想見爸爸」,結果母親白著一張臉生氣的說「不可以!」,當時雖然被罵到哭出來,但他想見父親的意念卻越來越強。
見到之後又是另外一回事。早知道會這樣就不來了。他感覺身邊的人翻著身,躺下來到現在,父親不知已翻過幾次身了,想著父親大概也睡不著,尚在昏暗中迎上了父親的目光。
「睡不著?」
「我想……應該快睡著了。」
尚把棉被拉到臉上。
「在陌生的家裡,床又這麼窄,想必不太好睡……」
三個人睡一床被褥真的很擠。有件事他一直掛在心上,父親此刻的聲音聽起來很溫柔……說不定現在就是發問的好時機。
「為什麼你跟叔叔一起睡呢?」
即使室內昏暗,尚仍然清楚的看到父親的表情扭曲起來。
「那是……」
「那是因為,我們都沒有錢。」
睡在父親對面的叔叔代為回答。
尚接受了沒錢這個理由。外面的院子雖大,但這個家真的很舊。牆壁和浴室都髒髒的,地板走起來還會發出嘰嘎嘰嘎的怪聲,連狗都是從外面撿回來養的。的確有太多貧窮的感覺了。
「我有一點點存款,可以付我自己的伙食費。」
聽到這裡叔叔忽然笑出來,父親則發怒的叫了聲「圭!」。
「我們雖然沒錢,但不至於連飯錢都要這麼摳。小來子不用擔心這個,快睡吧。」
因為你們說沒錢,我才要付啊。盡量不想給他們帶來負擔的尚,反而被嘲笑了,他帶著悲痛的心,背向父親把棉被拉到頭上蓋住,掉了幾滴眼淚。
他不記得自己幾時睡著的,一定熬到很晚。不過被叔叔叫起來,已經是早上七點半。洗完臉穿著睡衣走到有桌子的房間時,就看到已經換上西裝的父親正坐著吃飯。
「早。」
尚也小聲回了句「早安」……桌上放著味增湯、煎蛋和白飯。習慣早餐吃麵包的尚,幾乎都沒動。父親八點前就出門了,除了那句「早安」,兩個人什麼話也沒有說。父親不在,他感覺輕鬆不少。
「喂。」
人在廚房的叔叔叫了他一聲。他探頭進去,看到叔叔站在流理台前對他招手。
「來幫忙。」
「做什麼?」
「洗碗,也是你用過的餐具吧。」
尚穿上圍裙走到流理台前,卻因為水槽太深不好洗。踮了半天腳,才聽到叔叔說「外面倉庫有腳踏凳,去拿過來墊。」
尚從玄關繞到院子,救被阿青的吠聲嚇了一跳。無心嚇他的阿青搖著尾巴,興奮的吐舌喘氣。他在院子裡找到的倉庫,就像學校廢置的鳥屋般破破爛爛。屋簷下的鐵板都生鏽了,門也開著沒關。從那個破倉庫裡找出推滿灰塵的腳踏凳回到廚房,就看到叔叔皺著眉頭一臉尷尬。
「我全部都洗好了……」
看到叔叔不甘的砸舌,尚抱著腳踏凳笑了。叔叔搔著頭說「晚上的餐具你洗」,然後回到有桌子的房間,寬闊的桌面擺著一個點心罐,現在才十點,要吃點心似乎還嫌太早,不過尚仍滿懷希望的看相罐內,卻發現裡面裝的是鉛筆、橡皮擦和原子筆。叔叔拿出一個大盒子放在桌上,從裡面抽出白紙。
「叔叔,你要開始工作了嗎?」
「是啊。」
「那我可以在旁邊看嗎?」
「好。」
叔叔開始作畫,手上的鉛筆就像有生命般,快速描繪出人臉或建築物。看人作畫雖好玩,看久了也會膩。
尚移動到牆頭抱膝坐著。院子開始發出蟬鳴,阿青也趴在樹蔭下會叫。從早上就沒看到小白的蹤影。一天明明才正要開始,怎麼就無聊到好像身體都要融化了。
「喂。」
尚抬起頭,迎上叔叔的目光。
「你有帶泳褲嗎?」
「……嗯。」
「我帶你去游泳。」
「嗯!」
不再無聊了。尚知道自己的嘴正開心咧笑著。
腳踏車飛也似的奔馳著。不覺害怕起來的尚,緊抱住前座那寬闊的背。起初他們先到商店街一家舊舊的服飾店。叔叔說「我需要泳褲」時,拄著下巴的胖歐巴桑看著我,應付似的回答「沒有小孩穿的」。聽到叔叔說「是大人要穿的」,才一臉嫌麻煩的嘆口氣,然後拿出三條各為紅色、老虎圖案、藍白色扶桑花圖案的泳褲出來。叔叔問我哪一件好,我指著扶桑花,叔叔就買下來了。走出商店後,我偷偷跟叔叔說「那個歐巴桑感覺不太好」,結果叔叔說「人年紀大了難免會那樣」,一副不甚在意的樣子。
車子奔馳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顛的我屁股好痛。我們經過昨天問路的派出所和站前,還橫切過列車的行駛路段。緩緩騎下坡路後,便看到海在不遠處。就是我來的時候看到的那片海,依舊那麼燦爛。
有著好大一片沙灘的海水浴場,到處都是大人跟小孩。叔叔把車子停在海水浴場附設的停車場後,就到商店旁的更衣室去換衣服。把脫下來的衣服和背包放在寄物櫃裡,整個人變的一身輕。等一切準備就緒後,尚迫不及待就往沙灘衝去,叔叔也在身後追趕。
沙子在腳下發出摩擦聲,細細的沙粒鑽進了鞋裡穿起來很刺腳。脫掉鞋子後,腳下傳來溫濕的感覺。
在學校時,老師都說下水前要先做暖身運動,再放腳下去,然後把水潑在胸口適應溫度。不過誰管他啊!尚大叫一聲直接衝進海裡,雙手划開水面,用全身去感受洶湧波浪的衝擊。一浪退去一浪又起,跟游泳池的人工海浪感覺完全不同。
巨大的波浪從他頭上蓋下來。
「好鹹喔。」
尚連忙吐出來,就聽到叔叔笑著說「海水本來就是鹹的阿」,然後惡作劇似的把水往他臉上潑。心有不甘的尚也潑水反擊。兩人互潑半天後,尚不敵逃走,叔叔還在後頭追趕。想跑快,卻被底下的海水絆住腳步,整個人不小心趴到水裡,尚慌忙划動雙手,立刻被人抓住手腕拉了上來。
「叔叔你不要這麼壞啦!」
被尚抱怨的叔叔完全沒有悔意,壞笑著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細緻的海浪不斷一波波湧上來。
「尚,想不想到更深的地方去?」
叔叔看著海中央的方向說。
「不想……要是溺水怎麼辦?」
「沒到那麼深的程度啦。你要是害怕的話,可以坐在我肩膀上。」
尚有點心動起來。
「好、好啊。」
叔叔笑了一下,鑽到尚的腿間把他抬坐到自己肩膀上。隨著劃水前進的聲音,尚的視野也倏地變高起來。
「哇啊!好高、好高喔!」
「腳不要亂踢,小心掉下去。」
被叔叔抓住腳的尚,這才安靜下來,但心情仍興奮不已。這可是貨真價實的肩坐耶,是自己一心想玩的肩坐。他一直很羨慕別人可以跟父親這麼玩,只可惜自己沒有父親只能認命。
叔叔扛著尚往海水深處走去,即使沒有波浪來襲,水深也及叔叔的肩膀處。
「我應該已經踏不到地了吧?」
「應該是吧。」
「掉下去會死嗎?」
話才說完,他救被叔叔丟到水裡去。整個身體沈到水面下,只看到一片藍色中有許多泡泡,快要不能呼吸了……好可怕……好可怕。好不容易浮出水面,就被叔叔拉了過去。尚下意識就攀在叔叔身上,也沒想到他就是把自己丟下水的元兇。感覺他的手撫摸著自己的頭,雖然被丟下水也覺得高興。那種感覺就像父親一樣,像真正的父親一樣……。
回到淺灘後,可以腳踏實地的尚不害怕了,卻還是緊緊握住那雙像父親一樣的大手。喜歡惡作劇的叔叔似乎發現了什麼,眼光正盯著在遠處載浮載沈的黑色大救生圈。
「尚,那是什麼?」
「應該是救生圈吧?」
「真是有夠大。」
會用那麼巨大救生圈的,是大人吧?
「商店旁邊有很多在出租啊。」
叔叔的大手扯了尚的手一下。
「我們去借吧。」
「嗯。」尚大聲回答。
借到了像大甜甜圈一樣的救生圈。叔叔一屁股坐在救生圈中間,把腿架在圈上浮浮沈沈。尚重疊似的坐上去,閉上眼睛。在浮沈之間,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海獺。
這樣玩了半晌,尚漸漸覺得熱起來。全身都被陽光曬得發痛。
「叔叔,好熱喔。」
叔叔往他身上潑海水,又變涼了起來。
「這樣一直的話,不知會被海水沖到哪裡去?」
叔叔自言自語。
「應該會向著海中間漂過去吧。」
「不知道會不會漂到西班牙。」
「外國太遠了,可能會被鯊魚吃掉。」
「鯊魚嗎?」
「阿,被吃掉之前大概會先餓死吧。」
「那就捕魚來吃。」
叔叔握緊拳頭說。
「抓到魚之後,整個生吞下去,然後活魚還會在肚子裡亂跳。」
尚想像著把魚生吞下去的情景……太大的魚會很恐怖,要是像鏘魚那樣的小魚或許可以。
「肚子餓了……」
聽到叔叔的自言自語,尚也跟著說「肚子餓了」。
「去吃點什麼吧。」
叔叔用雙手划著水,往遠處的沙灘前進。
海邊的店面都鬧哄哄的,裡面沒有座位,只能買了咖哩和可樂拿到外面來吃。尚坐在陽傘下,學叔叔盤起雙腿。明明是哪裡都吃的到的咖哩,昨天吃的也是咖哩,卻覺得美味極了。
吃完咖哩之後又游了一下。叔叔在堤防的蔭涼處睡午覺,尚只好一個人坐在救生圈上玩。玩了一會兒就覺得無聊了,他拉著救生圈走回叔叔身邊,跟他一起睡午覺。
太陽西斜時,兩人也準備回家了。尚跟叔叔手牽手走到停車場,卻發現腳踏車不見了。兩人在停車場繞了三圈,找了半個小時還是不見車子經影。找著找著他就哭出來了,明明是那麼快樂的一天,卻在回去之前遇到這種倒楣事,真是太不甘心了。
「你哭什麼?」
叔叔蹲在哭泣的尚面前問。
「偷車賊去死啦。」
叔叔把尚的頭髮亂揉一通,牽著他的手站起來。
「慢慢走回去吧。」
「那腳踏車呢?」
「先去報警……等明天再來找一次吧。」
被叔叔牽著手的尚,撐著雙腿爬上那個來時急馳過的斜坡。叔叔的手很熱,但他想一直這樣牽著。看在不知情的人眼裡,叔叔一定就像自己父親吧。
「今天一天,就好像一個人生。」
叔叔慢爬斜坡抹著汗水說。
「人生?」
「有快樂也有討厭的事。」
叔叔嘴上雖然說著「討厭」二字,臉上卻沒有任何厭惡或不甘的表情。
「叔叔你不覺得車子被偷很不甘心嗎?」
「當然不甘心啊。」
尚凝視著叔叔的臉。
「可是你看起來,一點也沒有不甘心的感覺啊。」
「應該是不到哭出來的地步吧。對我而言,頂多只是明天得走路去買東西不太方便,沒什麼大不了的。」
擁有腳踏車的人都不生氣了,只有自己一個人生悶氣又不甘心不是太愚蠢了嗎?所以尚硬是把「不甘心」的情緒給拋到腦後去。
叔叔走進尚那天問路的派出所。坐在裡面的,不是那天那個年輕警察。整個報案過程三十分鐘,尚都在叔叔身邊緊握他的衣擺。
走出派出所後,天色暗得更像黃昏了。感覺到尚拉著自己的襯衫,叔叔會意的伸手過來牽住他。就算不說話,只要牽著手就足夠了。
尚忍不住想,如果叔叔是自己父親,這個人是自己父親的話,每天一定都會過得很快樂。
回到家裡,看到玄關的燈亮著。想到父親已經回來,尚下意識繃緊神經。
「我回來了。」
叔叔喀拉拉的拉開玄關門,就看到一臉不高興的父親從裡面走出來。
「朔文館的松尾打過電話來。」
一副被抓包模樣的叔叔低頭不語。父親穿好鞋子,對尚說「你留在這裡」後,就拉著叔叔走出玄關,啪一聲關上拉門。
被交代要留下的尚只能呆在原地,聽著從門外傳來類似斥責的聲音。心想會不會是在說自己的事,尚小心翼翼的把門拉開一條細縫。
「松尾打了三次電話過來詢問進度,我一問之下來知道,明天就是交稿日。你昨天好像跟我說,只畫好兩張吧?」
父親和叔叔面對面站在柏油小路中間。
「我打算晚上畫。」
「你早上不是還在說『今天能不能完成很難說』嗎?而且說趕稿會破壞品質,最不喜歡這樣做的人,不是你自己嗎?」
叔叔搔搔頭。
「……這次情況不同。」
父親把叔叔從頭到腳瞪了一遍。
「我中午前打電話回來時,你還在吧?那整個下午你到哪裡去了?」
「到海邊……晃了一下。」
父親啼笑皆非的扶著額頭。
「現在是可以悠哉遊玩的時候嗎?」
那是因為我……尚的胸口刺痛起來。叔叔像被責備的孩子般低著頭。
「我知道你是在幫我,我也很高興,但不希望你為了這樣而荒廢自己的工作。」
難以忍受的尚用力拉開門,外面的兩人幾乎回頭。
「叔、叔叔只是陪我一起玩,然後……」
父親只瞥了尚一眼,抱著手繼續無言的瞪著叔叔。叔叔又搔了搔後腦勺。
「……我會好好完成工作,不會偷工減料的。」
短暫沉默後,父親才嘆了口氣。
「你們兩個都從後門進去洗澡,我會把門開著,洗完澡後吃飯。」
叔叔把尚招了過去。從後門進去旁邊就是浴室了。說著「沒什麼時間了」,叔叔便跟尚一起洗澡。熱水從頭頂淋下後,不知藏在哪裡的沙粒就順著水流到腳邊的瓷磚上。
「我討厭爸爸。」尚反射性就開始抱怨。「我好討厭爸爸。」
叔叔捧著尚的臉。
「我可是非常喜歡你爸爸呢。」
「誰叫他……誰叫他一直罵你。」
「那是因為我不好,崇文並沒有說錯。」
都被罵成那樣了,叔叔還不生氣,尚無法理解叔叔不生氣的理由。
「可、可是爸爸脾氣好壞,自從我來之後,他都只會板著臉。」
叔叔輕輕一笑。
「那不是板著臉,而是不知道該怎麼辦的表情。大人也需要心理準備啊。」
「心理準備?」
「嗯,要給他點時間。」
洗完澡出來後,房間已經備好了晚餐。是涼麵、炸雞肉和水果沙拉。雖然還是有點尷尬,不過肚子實在太餓,尚就猛吃起來。盤裡的菜愈來愈少,氣氛卻沒有比較熱絡。看叔叔和父親都不說話,尚也不敢開口。
吃完飯,桌子立刻被收拾乾淨。叔叔拿出點心盒開始工作,尚則被父親趕去睡覺。
到了睡房,看到地上鋪了新的寢具,心想應該是為自己準備的。但事先沒問過父親,他也不敢貿然睡進去。猶豫半天後父親進來了,指著新寢具對尚說「你從今天開始就睡這個吧」昨天三個人一起睡是很擠,但有了屬於自己的寢具後,尚又覺得好像在被暗示「不想跟你睡」,心情更是好不起來。
看尚鑽進了新寢具裡,父親就把房間電燈關掉,開了床邊的小夜燈。他趴在床上打開一本書。想到在叔叔工作結束之前都要跟父親獨處,尚就開始緊張起來。玩了一整個下午,身體明明疲累不堪,照理應該馬上就會呼呼大睡,但尚整顆腦袋卻清醒得不得了。翻了幾次身後,不小心迎上父親目光,他慌忙躲開。
「……小燈太亮了嗎?」
尚有點聽不明白父親的意思。
「太亮了,所以睡不著嗎?」
「……不會。」
他在家裡都是關燈睡覺,但見父親在看書,他也不敢提出關燈的要求。
「跟圭到海邊去玩,玩得開心嗎?」
剛才明明還責備叔叔到海邊去玩,現在卻來問「玩得開心嗎」。
「……嗯。」
不太想回答的尚還是應響了。父親回了句「是嗎」又開始看書。尚又翻了幾次身,不知不覺便睡著了。睡到半夜,想尿尿的他醒了過來,在黑暗中揉了揉眼睛,室內好像一個人都沒有。他起來打開燈,果然沒看到父親和叔叔。
想著怎麼一個人都沒有,尚走到走廊,發現有桌子的房間還亮著燈。他悄悄走近,從半開的門中看進去,叔叔還在畫圖,而父親坐在對面的牆邊看著書。叔叔動筆的聲音在深夜顯得格外清楚。
「圭,稍微休息一下吧。」
之前還怒氣沖沖責備叔叔的父親,此刻聲音卻十分溫柔。
「就快畫完了,你也別等我,先去睡吧。」
父親闔上手邊的書。
「我睡不著……跟那個孩子在一起我會緊張,有我在身邊,他也放鬆不下來,看著就覺得可憐。」
說到自己了……尚覺得自己連手指都開始顫抖起來。
「不需要想那著多。」
叔叔悠哉的低語。「……或許是吧。」
「但是,我很怕自己會不小心說初什麼不該說的話,又還沒聯絡上麻理子……」
兩人沉默下來。趕快去尿尿後睡覺吧……尚背轉向還有亮光的房間。
「今天是我第一次游泳,海浪這種東西還挺有趣的,你到海邊游過泳嗎?」
「有啊……你覺得海邊好玩的話,下次一起去吧。」
「我們兩個一起嗎?」
「尚在的話,就三個人囉。」
「好啊,不過就我們的話,我會比較想坐在你身上。」
父親啼笑皆非的說了聲「傻瓜」,房間又整個安靜下來。
隔天早上,是父親把尚叫起來的。七點半,梳洗完後到有桌子的房間只看到父親,早餐也只有兩人份。
「叔叔呢……?」
「他工作到一早,我想讓他多睡一會兒。」
今天的父親穿著一件有紐扣的T恤上衣,下身是駝色長褲,不像昨天是穿西裝。
他們兩人面對面吃飯,仍舊緊張的尚咬著麵包,忽然想到昨晚聽到的話,父親也會因為自己而緊張嗎?麵包和沙拉都很好吃,不過他沒有全部吃完,因為今天的分量平常多。
這時,走廊上傳來腳步聲,轉過頭去,就看到叔叔揉著發紅的眼睛站在門口。
「……我的飯呢?」
「怎麼不多睡一會兒?吃的下嗎?」
「應該可以吧……」
父親拿起吃過的餐具走出房間,叔叔在桌前坐下後,伸了一個大懶腰。叔叔一來,整個氣氛都不一樣了,尚也鬆了一口氣。
「今天……要不要去鬼屋?」
叔叔有點邋遢的把臉貼在桌上問。
「鬼屋?」
「你怕鬼嗎?」
「我才不怕呢,我要去!我要去!」
「地點在百貨公司裡,搭車過去大概要半小時,今天崇文也休假,就三個人一起去吧。」
三個人……我寧願跟叔叔去就好。
「要去鬼屋是可以,但得等松尾來拿原稿之後才能出門。」
父親說完,把放著麵包、沙拉、牛奶的拖盤放在桌上後又出去了。
「我都給忘了,他好像有說今天要過來拿。」
叔叔邊說邊把果醬抹在麵包上,三口就解決掉了。第二片也是三口,沙拉是兩口,最後牛奶一口氣灌下去,整個人滿足的倒在榻榻米上。
「叔叔。」
他微微睜開眼。
「幾點要去鬼屋?」
「等九點打電話給松尾,問他幾點要來才知道。尚,去幫崇文洗碗。」
「我去幫嗎……?」
「自己吃過的碗要自己洗,腳踏凳不是還放在廚房嗎?」
自己吃過的餐具已經被父親收走,尚就把叔叔吃完的餐具疊起來,兩手捧著滿滿的餐具走到走廊上,卻看到小白在他腳邊打轉。之前還看到人就跑的貓,今天卻意外的在腿邊蹭臉。
「別在我腳邊走來走去啦,小心被我踩到。」
怕踩到貓的尚跨著大步走了幾步後,身體忽然晃了一下,整個人往前摔去,手上的餐具也掉在地上發出破碎巨響。被嚇到的小白直衝到外面,而穿著圍裙的父親也急忙從廚房走出來。
「怎麼了!」
他走過來把摔到在地的尚扶起來。
「有沒有受傷或是哪裡痛?」
比起身上的疼痛,父親的臉更讓尚覺得可怕。他把餐具全都摔破了,一定會被罵。
「貓、貓一直纏在我腳邊……」
「貓?你是說小白嗎?沒看到他啊。」
「他剛才還在啦,就是他在我腳邊打轉才害我跌倒……」
父親無奈的嘆息,讓尚的心臟都快揪在一起了。
「別管貓了,身上有沒有哪裡會痛?」
「沒、沒有。」
父親又嘆了一口氣。
「這裡我來整理吧,你回房間去吧。」
「我、我也要幫忙。」
尚把手伸向碎裂的餐具,卻被父親一掌拍開。「打了你真對不起」,霎時一臉尷尬的父親向尚道歉。
「破掉的餐具很危險,這裡我來弄就好,你回房去吧。」
父親的聲音雖然很平靜,但聽得出怒意。是叔叔要自己來幫忙,照做之後卻遇到貓,要是貓沒有過來,自己已經把餐具拿到廚房去了,也不會全部打破。錯的人不是我,是貓。尚想替自己辯駁確說不出口,因為父親就是覺得錯的人是自己,要不然怎麼會生氣?
尚回到有桌子的房間,看到叔叔躺在榻榻米半張著口呼呼大睡。尚想搖醒他聽自己抱怨,卻只聽到他嗯了幾聲,怎麼也醒不過來。
這時,走廊上船來收拾餐具的聲音。連聽也不想聽的尚從外廊跑進院子,穿上不合腳的夾腳拖鞋,躲到樹下的雜草叢堆。察覺有人出來的阿青吠叫著,但尚維持抱膝姿勢不動後,狗就不再叫了。
想到父親還是討厭自己,尚的眼淚便不由自主的掉下來。父親原本就討厭自己,打破杯子碗盤一定讓他更厭惡吧?不斷溢出的眼淚怎麼擦都擦不乾。
「尚。」
他抬起頭,看到父親在有桌子的房間叫著自己名字,叔叔仍舊在熟睡。父親邊叫邊走出房間。接著,從玄關方向傳出拉門的聲音,有人慢慢踩著草地過來。
「原來你在這裡……」
又不是在捉迷藏,當然一下子就被找到。不想被父親看到眼淚,尚一直低俯著頭。
「你沒聽到我在叫你嗎?」
他不想說話,不想跟這個人說話。尚像石頭般頑固坐著,動也不動。
「你這樣忽然不見我會擔心,你還是個小學生,這附近的路又不熟,一個人出去太危險了。想出去玩的時候,要跟我或是圭說一聲,我們會陪你去。」
尚沒有回答。
「你聽得懂我在說什麼吧?」
「聽不懂啦!」
尚大聲反駁。半晌後,父親沉默的走回家中。被留下尚頓時後悔了,早知道就不要那麼大聲說話。光是想到又會被父親討厭……眼淚旋即泉湧而出。
他不喜歡那樣的父親,不想要那樣的父親。他既不溫柔又冷淡,而且不陪自己玩,只會罵人,把人當麻煩一樣。
我想要叔叔那樣的父親,可以讓自己騎在肩膀上,會摸自己的頭,會跟自己牽手……像這樣的父親。
尚躺在草地上哭,眼淚也往眼角流去。哭著哭著,忽然聽到阿青又叫了起來。
「一大早就來打擾真不好意思,我是朔文館的松尾。」
有人站在玄關口說話。尚從草叢的縫隙望出去,可以看到一個穿西裝戴眼鏡像上班族的男人,走進了有桌子的房間。叔叔被父親搖醒,伸了個懶腰坐起身來。
「我本來可以送過去……真不好意思。」
「不會……請不要在意。我也是順便到這附近的作家家裡拿稿,這麼早過來打擾,我才過意不去。」
眼鏡男從信封袋抽出紙張,一張一張看。
「……每次看到都覺得,喜多川先生的畫細緻又美麗,目前您在本社只幫堀先生的連載畫插畫,不過有其他作家表示,希望也能由您擔任插畫。」
「喔……」叔叔的聲音聽起來不太起勁。
「您還是不喜歡幫小說畫插畫嗎?」
叔叔搔著頭。
「我沒什麼學問。小說裡有太多我看不懂的字,要整個讀完得花時間很累。」
「以前也聽您這麼說過,我自己的感覺是,您的畫雖然細緻,卻沒有這類畫作常見的模仿感,而是充滿您自身的獨特風格……應該說是魅力吧……我想大家應該都是被這種感覺吸引。」
「這麼捧我可沒有獎賞喔。」
眼鏡男哈哈笑了兩聲。
「我從事這工作已經五年了,真的覺得堂野介紹了個寶給我。大學畢業我們就疏於聯絡,十幾年後偶然在居酒屋遇到,他知道我在當編輯雜誌後居然說『你需要很會畫畫的人嗎?』跟我推銷起來。老實說,我有點被嚇到。後來看了您許多作品,雖然感覺有點粗糙,但我相信這一定會成功,也覺得您是個適合當插畫家的人。儘管有人說,插畫只不過是小說的附屬品而已,但我不這麼覺得,那可是有助於想像的重要因素呢。」
「我只要能當飯吃就好了。」
眼鏡男聳聳肩。
「這就是您奇妙的地方,從您的畫裡完全看不出『只能當飯吃』的感覺。這份原稿我就收下了。」
把紙稿重新放入信封後,眼鏡男站起來。
「對了,我看到門口有雙小鞋子,有小孩子來嗎?」
父親和叔叔同時沉默下來。
「是親戚的小孩過來玩。」
聽到父親這麼回答,尚胸口那塊腫痛的地方好像又被什麼刺了一下。
「這附近的海很漂亮,還有海水浴場……」
『說得也是。』眼鏡男對父親點點頭。
「我今天搭電車來的時候,看到沙灘上好多人,大概是暑假的關係吧……」
客人就這麼回去了。送客之後,叔叔又回到有桌子的房間睡覺,剛出去又進來的父親看到叔叔睡著了,沒說什麼便走出去。過了一會兒聽道拉門聲,接著是木門關起來的聲響。看叔叔一直在睡覺,出門的一定是父親。
彷彿永無休止的蟬鳴,讓尚焦躁得用手捂住耳朵。他的朋友曾經說過,所謂離婚就是父母不再相愛了,父親討厭母親,母親也討厭父親。因為討厭母親,才會把沒出生的自己一起討厭進去。不然他怎麼不回答說「那是我兒子」。他一定不想承認這個兒子吧?如果我沒出生的話……父親一定比較希望我沒有出生吧?
班上有兩個同學的父母也離婚,他們平常都跟母親一起住,但每隔兩三個月會跟父親見面一次。
「就是到遊樂園,不然就是看足球賽,還會一直聊天,我好喜歡我爸喔。……尚你沒跟爸爸見面嗎?」
要是見到父親,就可以一起玩一起聊天……自己應該也跟那些孩子一樣才對。即使離婚了,他仍舊是自己的「父親」才對。前天坐上電車時,心情好不雀躍,一心只想著接下來會有什麼好玩的事,完全沒有任何負面想像。
沙沙聲愈來愈近,小白走到快接近自己的地方,他豎起尾巴,一副若無其事樣。都是你擋路我才會在走廊上跌倒,要不是你礙事,父親就不會對我生氣了。要是摔破盤子時你在場,我就不會被父親認為是個把罪過推給貓的小孩了。
尚捉住小白的尾巴用力拉扯,吃痛的小白呲牙裂嘴嘶叫後,伸出利爪抓傷了尚的手。
「好痛!」
他鬆開手,看到自己手背開始滲出紅色的血。一氣之下,他隨手撿起旁邊一顆棒球大小的石頭,用力往白貓身上丟去。
運動不是他的強項,他跑得慢又跳不高,也不會打球。平常總無法筆直飛出去的球,今天卻偏偏準確飛了出去。石頭命中小白的頭,貓兒發出慘叫後應聲倒地。
「……你在做什麼?」
還以為在睡覺的叔叔不知何時已經醒了,從外廊看向這裡。他看到自己丟石頭了,被叔叔看到了……尚扭曲著嘴角差點要哭出來。
叔叔赤著腳走進院子,直奔到貓的身邊。小白右耳上方的白毛被染成紅色……看到血色,尚全身都冷了。
「喂,小白、小白……」
聽到叔叔的叫聲,小白站起來之後又倒下,重複這樣的動作兩次後便不再動了。
「他、他死了嗎?……」
尚跪在草地上,抓著草根的雙手簌簌顫抖。
「小、小白他死了……」
自己殺了父親的貓,是我殺了父親的貓。怎麼辦……怎麼辦……父親絕對不會原諒我。想到這裡,尚的淚水奪眶而出。
「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
叔叔回到家中,拿了一個鋪有毛巾的小紙箱出來。
「……得帶到醫院去才行。」
叔叔把貓放進紙箱後開始跑起來,因為沒有腳踏車,尚也氣喘吁吁的跟在後面。跑過小橋後右轉,沒多久就看到一家動物醫院的招牌。
到了醫院,小白馬上被送進診療室。獸醫師說飼主必須在外面等待,尚只好跟叔叔並肩坐在等候室的咖啡色沙發上。到達動物醫院前尚一直在哭,不斷在心中說著小白對不起、對不起……。要是小白就這麼死掉,父親一定會更加討厭自己。一想到這裡,尚的眼淚就停不下來。
「小白會死嗎?」
叔叔低聲說「不知道」。
「他會得救嗎?」
「我也不知道。」
不管尚問什麼,叔叔都說「不知道」。等候室沒有其他人和動物,非常安靜。只有從百葉窗縫隙射進來的陽光,照得人腳踝發爇。
「你為什麼要拿石頭丟小白?」
叔叔靜靜的問。尚用力搖頭。
「……我不知道。」
「怎麼可能不知道?我親眼看到你丟的啊。」
尚握緊了自己放在膝蓋上的雙手。
「……因為……我很生氣……」
「為什麼生氣就要用石頭丟貓?」
「因為、因為都是他纏在我腳邊,我才會把盤子打破啊。我都說了是貓害的,爸爸卻好像認為是我自己跌倒……」
「崇文有說你是因為貓才跌倒的啊。你不是也解釋過了?」
「可是、可是他的表情就像在說我撒謊啊。」
叔叔滿臉困惑的看著尚。這時診療室的門打開,年輕的獸醫師一看到尚就笑了。
「小白他沒事,照了X光和CT都沒有發現異常。頭上的傷不重,最多就是輕微腦震盪。不過帕會大量出血,所以要住一晚觀察。」
聽到醫生說沒事了,尚全身無力的鬆懈下來。看到結束診療後,像死掉一樣橫臥在診療台上的小白,尚喃喃念著「對不起、對不起」,眼淚又迸了出來。
叔叔牽著哭個不停的尚走出動物醫院,沒有直接回家,而是走進去附近一座小公園。才一坐在長椅上,尚的頭就挨了叔叔一拳。
「這叫感同身受,小白想必比你還痛吧,貓又不能揍人。」
「好痛、好痛、好痛……」
疼痛從被打的地方一直蔓延到全身。
「會痛嗎?」
尚點點頭。
「會痛的話,就不要把自己討厭或覺痛苦的事,加諸在人或動物身上。小白會比你更痛。」
「……對不起、對不起。」
「你該道歉的人不是我,是小白。」
「可、可是小白他聽不懂我的道歉啊……」
「他聽不懂就可以裝作沒這回事嗎?」
尚的胸口好痛,他想著該拿那隻只會喵喵叫的小白怎麼辦,自己該怎麼做才好。
「不知道、我不知道啦!」
一隻大手放在他的頭上。
「明天等小白出院後,要對他好一點。」
「……知道。」尚輕聲卻清楚的回答。
是啊,對他好一點就行了,多餵他一點貓食,多摸摸他的下巴……。尚抬起頭來,發現叔叔不在身邊,他什麼時候不見了?
「……叔叔、叔叔?」
他在公園繞了一圈也沒找到,以為自己被丟下的尚霎時覺得全世界好像只剩下自己一個人,那種寂寞無助的感覺好恐怖,不要、不要、不要!別丟下我一個人!
衝出公園的尚聽到有人在叫自己,轉過身就看到叔叔站在對面的路上。他看沒車就從路中間穿過去,撲在叔叔身上放聲大哭起來。
「怎麼了?」
叔叔困惑的摸著尚的臉頰。
「我看天氣太熱,所以跑去買了這個,吃吧?」
叔叔遞來一支好大的霜淇淋。尚張大嘴咬了一口,明明又甜又好吃,叔叔也己經回來了,但眼瞼和胸口卻都一陣一陣刺痛。
「我沒有常常做壞事,不會拿石頭丟動物,也不會欺負朋友。」
叔叔把霜淇淋整支塞進嘴裡咀嚼。
「就算偶一為之也不可以,不能把自己討厭的事加諸在別人身上,不明白這一點的話,就無法成為一個好的大人。」
叔叔也是個高大的大人。明明就有一個大人在自己身邊,尚卻覺得愈來越不了解什麼是大人了。
「我不知道什麼叫好的大人?」
「我剛才不是說了嗎,不要把自己討厭的事加諸在別人身上,只要能做到這一點,就不會犯錯,你也會變成一個好孩子。」
融化的霜淇淋滴落在尚的大拇指。他舔了舔那白色的濃稠,隱約聞到一股土味。
「我想成為像叔叔一樣的大人。」
「那不行。」沒想到卻被叔叔反對。
「為什麼?我乖乖做到的話,不是就可以變成像叔叔一樣的好大人嗎?」
「我有做過壞事,因為好壞分不清,所以做過壞事。」
尚不解的凝視著叔叔的臉。
「看不出來啊。」
叔叔瞇起眼睛。
「我看不出來你有做什麼壞事啊。」
叔叔把自己的右手放在胸上。
「就算看不見,壞事依舊存在。我曾經因為做壞事被警察抓去,在牢裡關了很久,關那麼久其實不是好事。」
尚還是不明白叔叔想說什麼。
「我殺過人。」
蟬在上方鳴叫著。明明是會嚇到人的話,尚聽的卻不覺得吃驚,也不認為叔叔在騙人。
「是我十九歲的時候,我媽叫我去殺了那個男人,我沒多想就這照做了,我沒有對警察說是被母親唆使,但那是不對的。殺人的我當然應該受到懲罰,但母親也不能逃避這個責任,因為她不應該叫我去殺人,只是當時我不知道誰是壞人,也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
叔叔看著尚說:「你會怕我嗎?」
「不會。」
叔叔看著尚的眼睛笑了。
「你只要好好記住我的話,好好放在心裡,就不會做錯了。」
蟬鳴仍舊不停,嘟嚷著「可惡,真是有夠熱……」的叔叔擦拭著額頭。
「叔叔,你媽媽現在人在哪裡呢?」
「我也不知道,十九歲之後就沒見過她了……」
「那你爸爸在哪裡呢?」
「可能是哪裡的窩囊廢吧?」
「窩囊廢在哪裡啊?」
叔叔聳聳肩說『我也不知道』,便牽著尚的手站起來。
「我認識妳媽媽喔。」
「咦,真的嗎!」
叔叔用力點頭。
「你媽是個善良的好人,崇文,就是你爸,也是個好人,他比我更溫柔、聰明而且明辨是非。」
尚抿起嘴。
「你有一對非常好的父母,絕對可以自豪。剩下的,只要你能明白就行了。」
叔叔的大手用力握住尚的手。落在路面的影子也愈來愈短。雖然真的很熱,但牽手的感覺讓尚非常開心。
「叔叔你也認識我姊姊嗎?」
叔叔停下腳步。
「……就是我那個去世的姊姊。我問爸爸,他不肯跟我說……」
「你是指穗花嗎?」
「她叫穗花嗎?」
好像棉花糖一樣輕飄飄的名字。
「……穗花非常可愛,不過你別在父母面前提姊姊的事。」
「為什麼?」
「想起已經過世的孩子,對父母來說是種痛苦,你也不想看到父母悲傷的樣子吧?」
「……嗯。」
尚點點頭。
「穗花的事讓我來告訴你。」
還以為要直接回家的尚,卻看到叔叔沿著河邊筆直走下去。經過步道後,來到一座大橋的橋邊,叔叔走上橋,橫跨在寬廣河川上的這座橋,可以眺望到遠方海面。站在橋中間的叔叔,在欄杆前退了一步雙手合十。
「尚,跟我做同一個動作。」
「為什麼?」
「這是得到幸福的魔法。」
尚也跟著照做了,然後叔叔便牽著他的手離開了那座橋。他剛才說「穗花的事讓我來告訴你」,但尚隱隱覺得好像不能再問。因為叔叔也跟父母一樣,一提到姐姐就滿臉悲傷。
回到家,看到門半開半關著。還以為是父親回來了,進門之後才嚇了一跳。門內那個出著白裙,戴著寬大帽緣的帽子站在玄關的人,正是母親。
「尚!」
母親跑了過來,立刻彎下腰緊緊抱住他。
「媽、媽媽擔心死了!」
從擁抱的力量可以知道她沒有說謊,尚低聲說「對不起」。
「媽聽到奶奶說完,心臟差點停了。你一個人到這麼遠的地方,萬一迷路還是被壞人拐走,那可怎麼辦才好!」
母親站起身來,用力握住尚的手怒瞪著叔叔。
「你跟堂野也太沒有常識了吧!怎麼可以讓這麼小的孩子一個人來!為什麼不跟我或是媽聯絡?」
「……很抱歉。」
叔叔低頭向母親道歉。
「叔叔跟爸爸都沒錯,是我騙了奶奶到這裡來的,因為我想見爸爸……所以……」
「大人說話小孩不要插嘴。」
母親又是一聲怒斥。
「崇文有打妳的手機聯絡……妳到國外旅行了吧?」
霎時臉紅的母親咬住下唇。
「那又怎麼樣?你想說我是個放下孩子去旅行的沒責任母親嗎?」
「不是、我只是……」
滿臉困惑的叔叔不知道該說什麼。
「那是我的人生,他是我的兒子,跟你們沒有關係。」
面對亢奮中的母親,叔叔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而且想也知道,我怎麼可能讓這麼小的孩子到兩個男人家裡來?我要帶尚回去,以後請不要再跟這個孩子扯上任何關係!」
母親拉著尚的手往外托。
「媽、等一下,我的背包。」
尚用力撐住雙腿。
「裡面有重要的東西啦!我去拿出來。」
母親雖然不願意,還是讓他進去了。尚進到家中,到有桌子的房間拿起自己的背包,他完全忘了母親說過,今天早上會回來的事。
「你是騙了母親到這裡來的嗎?」
從背後傳來叔叔的聲音。尚不敢回頭……不敢看他的眼睛。
「……媽不肯告訴我爸的名字,但我真的很想見爸爸,所以……才騙了奶奶告訴我。」
還以為會像母親那樣暴怒的叔叔,只是用手拍了拍尚的頭說「別讓你媽太擔心喔。
尚背起背包回過頭,叔叔遞來一個紙袋叫他帶回去。裡面裝了很多煙火。
「回家之後,和朋友一起玩吧。」
尚點點頭,這麼多煙火……好想在這個院子裡放。
「這些都是崇文買回來的。」
尚抬起頭,看到叔叔正瞇著眼笑著。
「寢具也是他買的,你忽然跑來崇文嚇了一跳,但他沒有討厭你,沒有人買煙火給自己討厭的孩子,也不會想帶他去玩而請假。」
叔叔牽著他的手走到玄關,然後把他交給母親。
他忽然想見自己原本那麼討厭的父親,非常想見他。
「他應該去買午餐了吧……差不多該回來了。」
尚想等父親回來,卻被母親一路拉出去,只能頻頻回頭。
「我還可以再來玩嗎?還可以再到這裡來嗎?還可以來向小白道歉嗎?」
叔叔說「可以啊」
「叔叔、叔叔,你幫我跟爸爸說『謝謝』還有『對不起』,拜託你,拜託你了……」
尚就這樣被拉出了大門。他好想再見一次父親的臉,想當面謝謝他的煙火……好恨母親為什麼就是不肯多等一下。他抱著煙火邊走邊嗚咽,忽然聽到身邊的母親也哭了出來。她靠在牆壁上,雙手掩面的抖著肩膀。
「媽,妳怎麼了?」
媽沒有回答。尚第一次看到哭成這樣的母親,他不知如何是好。
「媽,妳別哭了。」
結果母親不但哭得更厲害,還把尚用力抱得幾乎喘不過氣。半晌後母親終於哭夠,拿出手帕擦拭紅透的雙眼。
從牆邊空地傳來啪噠聲,父親從停在那裡的白色車子走出來。尚沒有看錯,他是買東西回來了。
沒多想的尚直接行動。他離開了母親的身邊往車子跑去,然後拉住正在關車門的父親上衣。
「咦?」
父親一臉吃驚的模樣。
「咦,尚?」
尚緊抓住他胸前的口袋。
「爸,謝、謝謝你買給我的煙火。」
煙火?父親愣了一下才點點頭。
「圭拿給你了?」
尚點頭。
「等天黑之後到院子裡玩吧。」
父親的手猶豫的撫摸尚的頭,溫和又輕柔。尚覺得好像有股電流通過自己全身,眼淚都快飆出來了。
「尚!」
後面傳來母親尖銳的叫聲。她板著臉走過來,拉住尚的手。
「……好久不見了。」母親僵硬的說。
「真的好久不見了。」
父親的聲音則沒什麼改變。
「你好像都沒變……喜多川先生衣也是。」
聽得出母親的口吻帶刺,父親低下頭。
「我要帶尚回去。這幾天麻煩你照顧了。」
母親背對過父親,又拉著尚的手往前走。父親離自己愈來越遠了。
「麻理子。」
母親顫抖了一下,然後慢慢回頭。
「我給尚買了東西……可以給他嗎?」
母親不悅的抿起雙唇。無言垂下頭後,鬆開了緊握尚的手,低聲說「你過去吧」。
尚跑到父親身邊,父親從紙袋拿出一頂帽子給他戴上,是孩童用的棒球帽。
「我聽圭說,你沒有帶帽子來……」
「……謝謝。」
「不客氣。」
父親瞇起眼睛笑了,眼角的笑紋看起來好溫柔,就跟照片裡一模一樣。
「多保重……」
……背後傳來母親呼喚的聲音。
母親買了兩人份的車票後通過剪票口,前面那班電車剛經過,下一班還要等20分鐘左右。車站月台上,只有尚跟母親兩人。
尚坐在長椅上,緊抱著懷中的煙火。母親則摟著他的肩膀,把臉頰貼在他的頭上,望著遠處的大海。
「媽,妳為什麼那麼討厭爸?」
母親抱著自己肩膀的手指動了一下。
「……我沒有討厭他。」
「那你們為什麼要離婚?」
母親沒有回答。
「爸明明就那麼溫柔……」
母親打了尚一巴掌,被嚇到的尚手中的紙袋隨之掉落,跌出來的煙火散了一地。母親抽動著嘴角泫然欲泣。
「我比誰都要清楚啊。」
母親摀住臉縮起身體。
「我很清楚……」
母親在哭。明明打人的是母親,尚卻覺得是自己不好。看到母親的眼淚,連自己也變得背傷起來。他蹲在地上撿拾煙火,也跟著掉了幾滴眼淚。
月台的人愈來愈多了,母親也止住眼淚。撫摸著尚的臉頰說「打了你真是對不起」。
電車進站,許多父母牽著小孩的手走出來,或許是要去海水浴場吧。
尚很喜歡母親,可是他想跟父親還有叔叔多玩幾天,也好想去鬼屋……想到這裡,尚的眼眶又浮出了眼淚
暑假結束後,尚跟朋友提到自己溫柔的父親跟有趣的叔叔。以前的他會羨慕別人提到父親,但現在已經不會有那種心情了。就算離婚,我還是有一個溫柔的父親。我可以挺起胸膛大聲說,我非常喜歡父親。父親買給尚的帽子已經變成他的寶物,不管到哪裡都要戴出門。
尚對母親提出『明年暑假還想去父親家裡玩』。從沒提過父親名字的母親堅決反對,不過尚沒有就此退縮。他好想再見父親跟叔叔一面。母親一開始還會歇斯底里叫著說『你就那麼喜歡你爸嗎?比媽還要喜歡嗎!』後來實在拗不過尚的糾纏,才答應他暑假可以去玩三天。
從隔年暑假開始,尚每年都到父親家那臨海城市遊玩。他去的那三天,父親和叔叔都會請假,像彌補一年沒見到面地陪尚玩個痛快。他們會到海邊游泳,牽阿青去散步,買罐頭給變得很討厭自己的小白,在外廊玩煙火,到隔壁城鎮參加夏季祭典……三天時間就這樣稍縱即逝。
玩得特別開心的人總是叔叔,父親都在旁邊笑著看。叔叔會認真陪尚一起玩,輸了還一副很不甘心的樣子。
到那裡去玩只有三天,平時則常常通電話。上了國中之後,尚有許多事變得需要找父親商量。有些事不好對母親說,,況且母親每天上班做家事已經很忙,根本沒時間傾聽兒子的煩惱。
出來接電話的大部分是叔叔。尚跟叔叔聊上癮後,還會忘記有事情找父親商量。
升上二年級後沒多久,母親叫告訴尚『有了喜歡的人』。對於暗自希望父母親能和好的尚來說,母親有了戀人不能說不是打擊。他反射性就想打電話跟父親商量,父親在電話另一端聽到後,也半晌沒有說話。
『向。』
父親的聲音低沈且穩靜。
『我覺得你媽有了喜歡的人是件好事。』
「可是這麼一來,你不就……」
『雖然對你很抱歉,但我無意再跟你媽復合。』
比起母親有喜歡的人,父親這句話對尚的打擊更大。
「……為、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總之就是不可能了。不過你是我名義上的兒子還是沒變。我跟你媽雖然不可能在一起了,還是希望她能得到幸福。』
尚這才鬆了口氣。因為他相信,就算母親有了戀人,就算那個人會成為自己的新父親,但這個人才是自己真正的父親。
五月,尚跟母親以及母親的戀人三人一起吃飯。男人名叫田口浩之,比父親年長三歲。男人一開始非常緊張,緊張到連尚都快看不下去。後來喝了酒之後,男人變得健談多了也很愛笑,就像父親和叔叔加起來除以二的感覺。
之後,三人又陸續吃了四次飯。第四次聚餐時,滿臉緊張的田口問尚『我可以跟你母親結婚嗎?』。父親的臉瞬間從他腦中掠過。田口是個好人,不過尚並沒特別想要他當自己父親。
母親擔心地看著沒回答的自己。父親說過沒有破鏡重圓的打算,也希望母親能得到幸福。既然如此,尚也希望母親能幸福。
「我母親就拜託你了。」
尚看著田口的眼睛,緩緩點頭說。
母親跟田口在七月結婚。兩人沒有舉行結婚儀式,只在入籍之後,搬入比現在住所大一點的公寓。
高村尚變成了田口尚。新父親理所當然每天都會在家裡,尚卻沒有喊他爸爸。他總覺得自己父親只有堂野一個人。田口雖然開朗溫和,卻不是自己真正的父親,只是一個共同生活的男人而己,是母親的丈夫。尚在腦中是這樣區分的。
快放暑假前,結束期末考的尚對母親說『八月六號到八號,我要去爸那邊玩』,卻見到母親不同以往的奇妙表情。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啊……不是每年都去嗎……」
「你父親不是在家裡嗎?」
母親那種完全忘了神奈川父親的口吻,讓尚感到不悅。
「話是沒錯,但我爸只有他一個。」
聽得出兒子語氣中的不快,想說什麼的母親又低下頭。
「……我知道你喜歡那個人,但這對新父親很失禮吧?而且你到現在還不叫田口爸爸。」
尚有點尷尬起來,他也對自己不肯喊田口爸爸的事感到心虛。
「田口先生並沒有強迫我啊,他說要怎麼叫都可以。」
「話是沒錯,但他一定希望你喊他爸爸吧?」
尚咬住嘴唇。
「雖然有點對不起田口先生,我還是想見爸爸。一年才只能見他一次呢。」
「你今年別去了,我們三個人一起去旅行吧。」母親懷柔似地說。
「我才不要去旅行,你讓我去找爸吧。」
「不是叫你今年不要去了嗎!」
「不管!」
兩個人為此起了一爭執。結果沒得到母親允許的尚,只好騙說要去奶奶家……其實是往父親家去了。
父親的住家雖然破舊,但尚喜歡那裡的氣氛。走出車站,穿過跟不上流行的商店街,走過小橋,遠遠看到那棟房子的牆壁,他就會整個放鬆下來。
那個家真的很舊,地板的嘎嘰聲一年比一年嚴重,叔叔做的晚餐也理所當然般都是咖哩……但是睡在那個有桌子的房間,可以聽到阿青的叫聲;終於原諒尚的小白,也會慢慢走過來。
隔年暑假,尚還是去了父親家。母親也不再阻止他了,只要求他『不要告訴浩之』。所以尚從沒告訴田口這件事。
國中二年級的秋天,家裡多了個弟弟而熱鬧起來。那是個喜歡笑的孩子,非常黏代替忙碌母親照顧他的尚。弟弟開始學講話時,他想要是再繼續叫『田口先生』,弟弟會覺得奇怪,便改口叫『爸爸』。結果本來笑著說話的田口,聽到尚這麼一叫,當場不顧形象地嚎哭出來。嚇了一跳的尚心想,他之前不是說叫不叫無所謂嗎?沒想到竟然這麼在意,不禁覺得有點對不起他而後悔。
一升上高二就做了升學調查。尚想考私立大學的文學系,母親的反應卻很微妙。他表示想去聽裡面一位教授的課,母親就一臉不安地反問他『文學系是要唸什麼?』導師也說想考文學系的幾乎都是女孩子,男生將來沒什麼出路。被大家這麼一反對,尚也開始猶豫了。私立大學的學費貴,而且得考慮下面還有個弟弟。他跟田口商量後,得到『你想唸什麼就去唸吧』的答案,但後來又聽到他跟母親說『我覺得唸經濟或理工系比較好……』。
不知該怎麼決定的尚,最後跑去找父親商量。父親問清楚尚的志願後,便說明後天會再打電話給他……掛斷了電話。到了後天,打手機給尚的父親這麼說『去你想去的大學吧』。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啊?你不是想唸?」
「是沒錯啦。」
怎麼跟一開始的氣勢差這麼多……父親笑著調侃。
「我去調查過你說的那所大學,也知道了你想唸的科系和那位教授。既然你有明確目標,我當然沒有反對的理由,反而很羨慕你已經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了。」
沒想到父親會這麼說,尚反問『真的嗎?』
『像我是在沒確切目標下讀了大學。如果不知道自己想讀什麼,不妨考慮將來較有發展的科系,但你並非如此。我覺得有目標是一件很棒的事。』
「可、可是媽她不明白這麼多,連老師都說,將來沒什麼出路……」
『或許吧。但你想聽那位教授的課吧?在你今後的人生,這種渴望會是一股重要力量。只要你誠實面對自己的喜好,一定會有辦法解決的。……況且,人並沒有那麼靈活,硬要勉強自去努力沒興趣的事,實在太辛苦了。』
父親的話讓尚心中的疑慮一掃而空。他不像田口只會說好聽話,而是給自己具體意見,絕不會虛與尾蛇。明知不該去比較,尚還是忍不住會拿父親跟田口相比。那個人就像怕被自己討厭一樣,不敢認真面對尚。
不再迷惘的尚在高三那年冬天,考上了自己想就讀的都內私立大學。正在尋找住處時,他忽然想到不如寄宿在父親家算了。大學在東京算是靠西,查一下地理位置居然滿近的,搭電車不用半小時,可說是十分理想的通學距離。
他不顧反對考上了堅持的大學,但私立這件事還是讓他非常在意。他當然有打算去打工,不過要是能省點房租,不是更可以幫忙家計嗎?
父親家雖然舊,倒還有幾個房間,像有個房間就專門用來堆東西。他知道母親再婚後,很不喜歡自己再往父親家裡跑。但自己就快高中畢業變成大學生了,好歹有一點可以去見自己父親的自由吧?而且母親老是說,這樣對田口不好意思。尚自己的想法是,田口人還不錯,好好跟他說的話,應該可以明白自己的心情。
那一天,把弟弟放在膝蓋上玩的尚,對穿著圍裙的母親說:
「媽,關於到東京找房子的事……」
「找到好地方了嗎?還是透過房屋仲介比較安全一點……」
沒有回頭的母親專心切著菜。
「那個……我想寄宿到父親家裡去。」
菜刀聲停了下來,母親回過頭。
「你說父親……」
「就是神奈川的父親。我大學比較靠西邊還算近,而且那裡也有空房間。我去唸私立學校很花錢吧?我是會去打工啦,不過住到那邊去的話,可以省一筆房租呢。」
「你這孩子在說什麼……」
母親不知道是生氣還是困擾地說。
「我是認真的。田口先生也不是通情理的人,我想他應該會答應才對。而且我已經是大學生了,有說事可以自己決定。」
母語皺著著眉頭,彎起手指放在唇邊。
「你說要寄宿在那裡……但還有喜多川先生在啊。」
「對喔。不過就算我過去住,叔叔也不會說什麼吧?我還沒跟爸商量啦,只是想先告訴妳一聲。」
尚跟母親的視線交流,瀰漫著微妙氣息。講好聽是跟母親商量,其實他已有九成決定過去寄宿了。剩下那一成可能的阻礙,就是田口的反對。
母親洗好手,在尚的對面坐下。看得出母親要開始認真反對,尚也打起精神準備應戰。
「我不答應你到堂野家去寄宿。」
母親那種沒得商量的命令口吻,聽得尚不快起來。
「這不是妳答不答應的問題。只要田口先生點頭,我就要搬到那裡去住了。」
「你為什麼就那麼喜歡堂野?他難道比浩之還好嗎!」
尚不喜歡母親這種情緒化的質問,同樣的話以前已被問過很多次了。
「這不是誰好不好的問題吧?爸是爸,田口先生是田口先生,怎麼能拿來比較?」
母親垂下眼,扶著額頭嘆氣。她焦躁地抓著額前髮際,撥弄了幾下耳垂後抬起頭,用嚴肅的眼神凝視著尚。
「你已經不小了,也該從堂野那裡畢業了。」
「什麼叫畢業啊?我就是覺得跟爸住在一起比較輕鬆自在才要去的啊……」
「你到那裡去住,只會給堂野造成困擾。」
「困不困擾要問爸才知道吧?」
「你不是堂野的兒子。」
母親慢條斯理,卻清晰分明地說了出來。尚不解地『啊?』了一聲。
「你不是堂野的兒子。……我跟堂野結婚後有了外遇才懷了你。我並不想離婚,但他不肯原諒我。我遲遲不肯離婚,一直拖到你生下來後……才跟堂野要求讓你入籍。所以在戶籍上他是你的父親,但跟你沒有半點血緣關係。」
「妳…妳在說什麼……」
覺得喉嚨整個乾燥起來的尚,抱著弟弟的手也下意識顫抖起來。母親見狀,從他手中接過弟弟。他雙手抱頭呻吟般地問:.
「如果爸他……不是我的親生父親,那我到底是誰的小孩……」
「田口浩之。」
母親靜靜地說,尚緩緩抬起臉。
「你現在的父親,就是你真正的父親。」
……他完全搞不清楚了。
「我外遇的對象就是田口浩之。跟堂野離婚前,我就跟他分手了。不過七年前我們又再度重逢。彼此都發生了很多事……真的發生了很多事,經過數次長談才決定在一起。浩之很高興終於能成為你真正的父親。」
尚一直以為堂野才是自己父親,從來不曾懷疑過……。他想起第一次到神奈川去的那個暑假。父親撫摸自己頭髮時,那種胸口為之顫抖的感動,那是因為父親才會有的感覺。
「……為什麼要外遇?為什麼是跟田口先生?你們是一起在玩弄我爸嗎!」尚低聲怒吼。
「你要這麼說我也沒有辦法,事實上是我有外遇在先。……但堂野並非長久孤身一人。那個喜多川先生,不是一直陪在他身邊嗎?」
「……叔叔……?」
尚抬起頭。
「喜多川先生是堂野的戀人。」
他更搞不清楚了。光是自己不是堂野兒子的事實已經難以承受了,沒想到父親跟叔叔竟然是一對戀人……那是什麼意思?他們兩個很要好,真的很要好,絲毫感覺不到戀人之間會有的那種黏膩感覺,就像兩個好朋友住在一起一樣……。
尚的腦袋一片混亂。母親跟田口偷情生下了我,然後跟父親離婚。離婚之後母親又跟偷情的對象田口再婚,而父親跟叔叔變成一對戀人。把這些關係用文字羅列起來好像很容易又客觀。但他一點都不想承認這些事情。
「爸他……知道我不是他親生兒子吧……」
「是啊,因為這就是我們離婚的原因。」
妻子不倫的後果就是生下小孩,那小孩就是自己。對父親來說,自己到底是什麼樣的存在?是妻子背叛自己的證據?是難以原諒的錯誤的證明?
尚搗住嘴。玩弄父親的人不是母親也不是田口,而是自己,是自己生下來這個事實。第一次去見他的那個暑假,起初父親那不自然的生疏態度。尚到現在才明白,那個態度背後的意義。看到我來,父親怎麼會高興?怎麼會覺得我可愛?更不可能付出愛情。
但是……但是……尚又想到自己的確是被疼愛的。在那個家,被那兩個人,自己的確有備受疼愛的感覺。一到暑假他們就會請假陪自己玩,認真傾聽自己無聊的瑣事,也對自己的煩惱提供中肯意見。
「……爸他什麼都沒有對我說。」
母親輕輕搖晃正在哭的弟弟。
「……你還記得小學去過堂野家一次後,每到暑假就鬧著要去吧?當時我有打電話跟堂野聯絡,覺得你可能還需要父親的關愛也不一定。堂野就說『如果妳不介意,我可以當他的父親直到妳再婚』。但是我再婚之後,看到你還是把堂野當親生父親那麼黏他……叫我怎麼說得出真相?」
母親抱著弟弟嘆氣。
「堂野是真的疼你到你絲毫不起疑吧。」
尚開始想哭了。為父親的溫柔,為父親溫柔的謊言,如果他是自己親生父親就好了……為這樣孩子氣的想法而哭泣。
「你是個幸福的孩子。」母親低聲說。
大學畢業後,尚在中型出版社新樺社上班。社裡有本年輕讀者取向的文藝雜誌叫『QUO-VADIS』,他原本希望到這個雜誌的編輯部上班,最後卻被派到醫療月刊的編輯部去。
別說跟自己的意願完全相反,醫療雜誌的專門術語多,光記那些用語就夠辛苦了。而且雜誌主力的論文跟小說文體又截然不同,得靠自己的頭腦去改造才行。
新手編輯根本派不上用場。尚只能在前輩差遣下收集整理資料,偶爾分到一點小單元可以做,卻又被罵『連這點頁數也要花這麼多時間嗎?』
到了六月,好不容易才習慣了前輩的怒罵,尚接過交待自己拿去整理的資料夾,發現臟器插畫下方有『喜多川圭』的簽名。
是叔叔,是那個一直跟父親住在一起的戀人……。即使知道堂野不是自己親生父親,尚一想起他,腦裡還是浮現『父親』二字。
知道他們是一對戀人雖然吃驚,卻不構成討厭的理由。
他懷念地想起,叔叔的確滿擅長畫這類插圖。第一次去玩的那年,他還無視交稿日陪自己到海邊去玩,而被父親責備。隔年去的時候,兩人請假陪自己整整玩了三天。自己在的時候,叔叔都不會拿出畫異,所以他幾乎忘了叔叔是職業插畫家。
叔叔仍舊從事著自己最拿手的插畫工作。還繼續工作的話,就表示身體還健康吧?父親呢?還有阿青、小白呢……?自從高中快畢業那年,從母親口中得知真相後,尚就再也沒去過父親家了。……想去也不能去。
那天午休,尚佯裝不經意地跟要自己整理插畫的前輩犀川,提起叔叔的話題。
「您剛才要我整理的插畫,畫得真好呢。」
犀川在有點亂的桌上吃著麵包,歪頭想了一下才恍然大悟說『哦,你是說喜多川先生吧?』。
「那個人可是業界相當有名的插畫家。畫工細緻的他來畫臟器,可說再適合不過了。他交稿的速度很快,很多作家都是他的畫迷,偶爾也會幫文藝雜誌畫插畫。」
「是嗎……」
原本就想到出版社上班的尚,幾乎把市面上的文藝雜誌都看過一遍了,卻沒有注意到喜多川的插畫。
「您見過喜多川先生嗎?」
「見過啊,他是個五十幾歲的老帥哥呢。不太愛說話,剛開始接觸會覺得可怕,說過話就好多了。」
大家對叔叔的第一印象都大同小異……想到這裡,尚忽然覺得好笑起來。犀川忽然舉目四望,然後壓低聲音說:
「聽說啊,喜多川先生是同性戀。」
尚心跳了一下。
「我是知道他一直跟個男的住在一起。結果三年前他忽然改姓『堂野』,在工作上還是用喜多川啦。編輯部大家都在討論,到那個年紀了還改姓這件奇怪的事。」
「哦……」
「問過本人之後才知道,是成立了養子關係,也就沒再繼續問下去了。」
看到尚沒什麼反應,犀川自找台階地說『不過現在這種話題也不稀奇了』。
當天,尚就留在編輯部尋找喜多川在自己出版社做過的工作。從醫療雜誌到植物雜誌、文藝雜誌……隨處可見喜多川的描畫。
他想跟父親說話。想跟父親說,叔叔做了很多工作,也被許多人認可,真的很厲害。可以說是個低調的名人。
他當然知道神奈川家裡的電話,也知道父親的手機號碼。即便自己換了手機,縱使不再聯絡,也絕不會刪掉這兩組號碼。
尚凝視著放在桌上的手機。自己已經全都知道了,不是當初那個還蒙在鼓裡的孩子。理智告訴自己不能打過去,所以一直沒有打。……但是,真的很寂寞。
進入編輯部一年又一個月了。剛過完五月黃金假期的那個週日,因為作家遲交得假日來上班的尚,收到快遞送來的稿子後,就在編輯部校對起來。
下午五點,做得差不多的尚正準備收拾東西時,忽然看見犀川晃了進來,在自己桌上不知翻找著什麼。
「您今天怎麼來了?」
犀川看著尚苦笑說:
「剛才總編打電話給我,說我負責的畫家有人過世了,明天就是喪禮。之前是有聽說他身體不好,沒想到竟然就這樣去了……。聽說喪禮在他家舉行,我的手冊和名片都沒放家裡……找不到地址……啊、有了,應該就是這個吧?」
看到犀川手上的那個信封,尚登時傻眼。因為寄到編輯部的信封背面,清楚寫著『堂野圭』三個字。
「過、過世的畫家是誰?」
「就是插畫的喜多川先生啊。他住在神奈川嗎?我沒去過哩。到附近再換計程車好了……」
犀川把信封的地址部分剪下來。
「對了,你怎麼會在編輯部?哦,是佐竹先生的稿子吧?那位先生真的很愛拖稿。你好好加油吧。」
尚大聲叫住正準備出去的犀川。
「今、今晚是守夜嗎?」
「應該是吧?怎麼,你也要去嗎?」
犀川歪著頭。
「守夜是親人才要去的吧?你又不認識喜多川先生,要去明天再去。還是要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了。」
等犀川出去後,尚把手上的稿子一丟,就開車回到公寓換上喪服。就職不到半個月時,他因工作之故遇到喪禮。當時自己沒有喪服,還在人家店面快打炸時跑去搶了一套出來。之後 取教訓的他,就會在衣櫃放一套喪服用的西裝,還有白包等等必需品。只是沒想到,居然會這個時候派上用場。
尚換好衣服坐上車,從一般道路開上高速公路。四年前考上駕照後,他立刻買了一輛中古車。雖然沒辦法開到父親家裡去,卻常常兜風開到常去的海邊。
開著車的尚心想,叔叔真的過世了嗎?他到現在仍然沒有太多真切感。聽是聽犀川說了,但沒自己親眼看到他無法相信。
尚對叔叔的記憶還停留在五年前,一起去釣魚的時候。明明是叔叔主動說要去釣魚,卻好像對釣魚非常不拿手,魚上鉤之前不知道拉了幾次魚線,連父親都忍不住笑起來。
不知道叔叔幾歲了……他比父親小兩歲,應該還不到六十吧?這樣就過世實在太早,真的太早了。
他朝著日落的方向直線前進,逆光刺得眼睛差點睜不開。明明每天都有黃昏,今天那種寂寥感卻特別讓尚焦躁起來。
走出停車場,他的腳步自動快了起來。走過那座只有七步路的小橋,便看到那棟舊家……一看到四周外牆上的黑白兩色弔幕,尚的胸口整個冷下來。現實帶來的衝擊讓他無法動彈。
但他必須親眼確定才行,否則老遠跑到這裡來就沒意義了。尚緩緩踏出步伐,穿過那扇五年沒來過的舊木門,從院子傳來細細的誦經聲。柏油小路兩旁設置了記帳處,一個年約五十幾歲的中年女性,對送上奠儀的尚鞠躬。
「請進。」
他緩緩踏進那個熟悉的玄關,聞到一股線香味道。沿著發出擠壓聲的昏暗走廊下去,就看到那個有桌子的房間。裡面設置了一個小祭壇,一位法師在祭壇前誦經。黑框裡的照片的確是叔叔,滿布歲月痕跡的臉上是開朗的笑容。
視覺跟現實交錯衝擊著尚。知道一切都是真的之後,他整個心緒都動搖起來了。
父親跟一個看起來同齡……不、應該比他小一點的中年男人正坐在牆邊。看到尚,父親驚訝地眨眼睛。
「請……節哀順變。」
用形式來帶過動搖的尚,也正坐在榻榻米上,深深彎下腰將額頭緊貼榻面。
「我知道自己沒有什麼立場到這裡來。但起碼請讓我為一直疼愛自己的叔叔上一炷香。」
「尚,抬起頭來。」
平穩的聲音讓尚抬起頭,迎上了父親那從來不變的溫柔目光。
「謝謝你過來。我想圭也很想見你,你就讓他好好看看你吧。雖然他比以前瘦了很多……」
尚緩緩爬近棺木。穿著白衣的叔叔,像沒有生命的人偶躺在裡面。臉頰消瘦,頭髮也白了……。
初見面時覺得他是個可怕的人,卻很快就喜歡上他。真的非常喜歡。
說不出的激動在胸口膨脹起來,眼淚自然而然奪眶而出。早知道就該厚臉皮一點,像當初一無所知般地要求他們的愛、要求他們的照顧一樣;裝做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聽過地過來玩就好了。明明是那麼喜歡的人……自己還曾經想要變成像他這樣的人……。
尚無法控制自己的眼淚。父親從背後輕輕抱著自己肩膀。
「到那邊的房間……去休息一下吧。」
直到被父親扶著站起來,尚才發現自己居然無視後面等著上香的人,一直伏在棺木前哭泣。父親口中的房間,就是兩人的寢室。等父親回到有桌子的房間後,尚仍舊因回憶和感傷哭泣不已。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當他仰躺看著天花板發呆時,聽到門打開的聲音。
「尚。」
他坐起來。
「守夜已經結束了。」
難怪沒有聽到誦經聲。父親也脫下了西裝。
「你什麼都沒吃吧?餓了就吃吧。」
父親端來的托盤上,放著飯糰和味增湯。
「是朋子……我妹妹做的。」
「不用了,我不太想吃……」
「一口也好,多少吃點吧。吃完之後就到祭壇來。」
父親出去後,尚凝視著盤裡的飯糰。雖然沒有食慾,想起父親剛才說『一口也好』就勉強吃了兩口,把剩下的端到廚房去了。
結束守夜的家中非常安靜,聽不到任何聲音。尚探頭進有桌子的房間,居然看到父親獨自坐在叔叔的棺木前喝著啤酒,吃了一驚。這不是一向嚴謹的父親會出現的舉動。
「沒事了吧?」
「嗯……」
「你是怎麼過來的?電車還是計程車?」
「我是開車來的……把車子停在橋前那家超市……」
父親看著手錶說:
「已經九點了……那裡八點就打烊了,停車場應該也鎖起來了。啊,不過現在應該還有人留在事務所,要我打電話過去嗎?」
「不用了,回去搭計程車就好。」
「是嗎……。難得你來,這裡的交通不便真是抱歉。」
父親又喝了一口啤酒,尚舉目四望。
「都沒有人在了嗎?」
「妹妹跟她丈夫住在附近旅館裡。」
父親臉上的陰影好深,看起來非常疲憊。雖然叔叔也明顯老了,父親卻似乎老得更快些。
「明天大概會很辛苦……不過應該不會有太多人來弔唁。圭的父母人不知道在哪裡,會來的大概都是工作方面的人。我這邊的話,也只剩下妹妹。」
父親淡淡地說著,淡淡地喝著啤酒。
「我忘了你已經成年了,要一起喝嗎?」
「不用了……」
父親輕輕一笑。
「沒想到你會來,我真高興,相信圭也跟我一樣吧。你怎麼知道這件事?我連麻理子也沒通知啊……」
「我在新樺社的編輯部工作。」
父親用力眨了眨眼。
「你到了出版社上班啊……」
「我前輩是叔叔的責編,就是聽他說的……」
原來如此,父親沈吟地說。
「沒想到你當了編輯,這下圭可猜錯了。他說你應該會當公務員。」
「是嗎?」
「他說你是個認真的孩子,將來一定會當公務員。你說對不對……」
看到父親不斷向棺木要求著應和,尚心想父親或許是喝醉了……。雖然他沒有醉話連篇,說話的語氣也很清楚。
「我可以問一下叔叔是什麼病嗎?」
父親垂下眼睛。
「是肺癌,他明明沒有抽菸的習慣啊。發現的時候已經太晚,連手術也沒辦法做。半年之後就……真的很快。」
從敞開的窗口聽到院子傳來些許細微聲音。又沒看到人,大概是風吹動樹葉的聲響吧。
「爸,阿青呢?」
「阿青三年前就死了。 他命算很長了,而且是壽終正寢。不過,圭卻沮喪得讓人看得心疼。那是他從前撿回來的狗的第二代,平常就很疼愛牠。小白也在同一時期不見。本來他說不想再養寵物,後來好不容易興起飼養的念頭,卻發現病兆……然後就這樣去了。」
父親搖搖啤酒罐,發出液體撞擊的聲音。
「麻理子跟田口過得還好吧?你弟弟應該上小學了吧?」
才想起,自己不再來這裡的原因。
「對不起。」尚低頭道歉。「對不起。我……不知道你跟媽的事……」
「不用道歉啊。」
「但是對你來說,我跟媽就好像在玩弄你的感情啊。而且她又跟田口再婚……」
父親笑了。
「我真的不在意。是我沒有去修復跟麻理子的關係,最後變成只能捨棄那段婚姻。……你當初找來的時候,我真的嚇了一跳,不過親子遊戲還滿快樂的。雖說是遊戲,不過我把你當親生兒子看待。你來找我傾訴思春期的煩惱時,我覺得既好笑又高興。圭應該也和我一樣才對。他很喜歡小孩,自從你不來玩後就非常寂寞,常常念著『你不會再來了嗎』。」
聽到這裡,尚又忍不住紅了眼眶。
「我是田口的兒子啊。是我媽外遇生下來的小孩,怎麼有臉再到這裡來……」
『我啊……』父親垂下眼。
「你是誰的孩子都無所謂,因為你是個可愛的小孩。就算不是我兒子,也可以像朋友一樣一起玩。」
父親把啤酒罐放在榻榻米上。
「不能再喝了。喪主要是宿醉,就太沒體統了。」
父親回頭看著祭壇,自言自語地說。
「……好想跟他一起死。」
尚緊張地嚥了口唾液。回過頭來的父親笑著說:「開玩笑的。不過圭先去也好,他可是個連狗死掉,都難過得一個月吃不下飯的纖細男人呢。」
父親沒有哭,在笑。尚怎麼都覺得奇怪。戀人死了,不知跟自己共同生活了幾年的戀人死了。……怎麼能笑呢?
「爸……你不難過嗎?」
低著頭的父親說『難過啊』。
「你不想哭嗎?」
他頓了一下。
「就算哭,圭也不會回來吧……。唉,我果然還是喝多了。」
尚抓住了拿著啤酒要站起來的父親左手。半彎著腰的父親,眼神迷離地看著他。
「爸你好可憐。」
父親驚訝的表情,隨即痛苦地扭曲起來。
「爸……你好可憐。」
父親右手的啤酒罐掉在榻上。他低下頭用右手摀著臉,肩膀細細顫抖著。另一隻抓著尚的左手,用力回握著他。
叔叔的喪禮結束後,有一段時問尚都從神奈川到公司上班。父親沒說想讓自己陪在身邊,但他不想讓父親獨處。
第二個禮拜,父親對他說『我知道你擔心我,也覺得很高興。不過你有你的人生,還是回家去吧』。他知道父親說得對,也明白父親是個堅強的人,但仍舊放不下心。結果就在離去前,送了父親一隻狗。
他到寵物店對店員說『不管什麼品種,只要長壽的就行了』。滿臉困惑的店員自言自語說『那就是雜種了吧』。接著表示店裡沒有賣雜種狗,請他去動物醫院或流浪狗收容所看看,或許有等人收養的狗
他從收容所帶回一隻黑色小狗,父親看到後雖然表情複雜,還是決定養牠了。之後,尚就常常藉口要來看狗,頻繁地到神奈川家去。
黑色小狗長大後,尚交了個從事自由寫作的女朋友,就帶著她到父親家去玩。隔年決定結婚,還有妻子懷孕時,也都有在雙親之後向父親報告。
聽太太說『堂野先生說是朋友,感覺倒比較像你父親呢』,尚就回答『對啊,我們就是在玩親子遊戲,妳不知道嗎?』。太太笑著說『什麼意思啊,好奇怪』。
結婚第七年,在盂蘭節跟暑休加起來共六天假期的最後一天,尚帶著五歲兒子坐上電車。
他答應要帶兒子到海邊玩,本來想開車去,但太太說要開車去出差,只好把車讓給她。
搖搖晃晃的電車在小巷般的狹窄縫隙間穿梭。坐在身邊的兒子,本來因為可以搭電車雀躍不己,此刻卻默不作聲地坐在旁邊。他在幼稚園跟同齡的小孩子打架受傷,原因是搶了人家的玩具。出門前才被尚責罵過。他還是早上聽到妻子說起才知道。
「圭太。」
聽到叫聲,臭著一張臉的圭太才轉過頭來。尚把猶自鬧著脾氣的兒子抱到膝蓋上坐好。
「下次到幼稚園,要記得跟受傷的小孩道歉。」
兒子不悅地閉口不語。尚捏了捏兒子手背。
「好痛啦!」
兒子揮舞手腳大叫著,大眼睛裡泛出淚光。
「被你打傷的孩子流血了吧?他一定比你更痛。」
圭太泫然欲泣地噘起嘴來。
「不要把自己討厭的事加諸在別人身上,只要能做到這一點,就不會犯錯。你也會變成一個好孩子……」
尚忽然覺得自己的話如此熟悉,好像在哪裡聽過。到底是哪裡呢…… 倏地,車窗外的視野忽然整個豁然開朗。
……在還是小學生的時候,跟暑假看過的那一片同樣燦爛的海,正展現在自己眼前。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