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之中
我,没有做过任何的坏事。
两周的新犯人学习结束后,堂野崇文被分配到了N监狱的第八工厂。被明显比自己小的狱警命令道“你先在这里见习工作直到中午”,便按指示的站到看守台旁边并排放着的两张桌子的左边。工厂的内部大概有两间学校教室那么大,被十字形的通道分隔成四块,作业场比道路大概高二十公分左右。
第八工厂是以缝纫为主的,作业场从前到后等间隔地排列着几十台缝纫机,发出“哒哒哒”、“哒哒哒”的地震一般的响声。
只是站着而已,背上就冒出汗水来,九月的月初气温还正高。男人集团特有的混着体臭的汗臭味冲进了鼻子里。左手边带着铁格的窗子虽然是全开着的,但一点也没有风吹进来。而且自然这里也不会有电风扇。而满头大汗、身穿老鼠色作业服的男人们专心致志地在缝制的,是女用的皮毛外套。
“报告。”一个四十岁前后的男人举起右手,在缝纫机前大声说着。站在看守台上的狱警用手一指,男人说:“要补充棉线。”得到许可后,他向工厂后方的架子小跑过去,拿了线后,又再次举手说了声“报告”……
新犯人学习的时候,发下了一本关于监狱生活的指南小册子。里面记载着一天的具体日程安排,在囚室里工厂里时的规定、禁止事项等等,写得非常详细。从书里他知道了没有看守的允许的话,就是为了工作也不能自由走动。虽然已经习惯了拘留所中的受束缚的生活,但是这里的规矩却只有更加严格而已。从犯人们即使知道来了新犯人也眼睛都不抬一抬地继续缝纫的样子,就可以表现出这一点贯彻得有多彻底。
从缝纫机噪声的空隙中,传来吱吱的蝉声。没有什么劳动的干劲涌上来,只是凝视着眼前的现实而已。
为什么自己会在这样的地方呢。流着汗水,看着同样满头是汗的在缝纫的男人们,想着“为什么是我?”这是从被警察逮捕后开始在拘留所度过的一年半的时间里,几百回,几千回,几万回地反复思考着的问题。
无法忘怀的去年春天,三月十六日晚上七点左右。下班后正在回家的途中,在转乘站的月台上下了车的堂野,突然被从背后抓住了手臂。回头看去,有个女人站在那里。二十岁左右,短发,有着一张漂亮的脸蛋。
“这个人是色狼!”
女人大声地叫着。周围人们的视线一下子都集中在自己两个人身上。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堂野否认说:“我什么也没有做过,请问你是不是弄错人了。”可女人却亢奋地叫:“你别想骗人!”身边的另一个年轻女人也开始说起“我也看到了”的话来。自己被危险的空气包围了,明明什么都没做过,周围的视线却全都在说着“就是你啊”。
“真的不是我做的。”
“……一起来一下好吗。”
堂野就这样被女人抓着手臂带到了车站事务室。跟站员说了很多次“不是我干的”,对方却一点也不听他解释。很快警察来了,说“到警署去说一下情况”。心想着自己反正是无辜的,只要好好说说对方就肯定能理解,但警察却一口咬定“就是你做的吧”,不管自己怎么说,他都一点也不相信。
就这样被扣留在了拘留所里,一次也没有回过家,每天都持续着审问。刑警以糖果加皮鞭的做法,先怒吼:“就是你做的吧,快坦白!”然后又进行“还是快招认吧,这样只是交三万元罚款就可以了”的怀柔。但是堂野不要承认完全没有做过的罪行,一直坚持着“我没有做过”拒绝着。
那段日子简直就像噩梦。由于压力过大,出现了脱发、胃疼种种症状,体重至少减了十公斤。因为不断地被责问着“就是你做的吧”,头脑也越来越奇怪了,明明没有做过,却出现了似乎是做过的感觉,令人感到恐惧。
没有证据,只有那女人的证词而已。只要自己坚持“我是无罪的”,那么就应该不会被起诉,过了二十天的拘留期就会被释放,可以回家了吧。
然而,就在拘留期的最后一天里,堂野被起诉了。他的眼前变得一片黑暗。多少次申请保释都遭到驳回,一年半后被判决为有罪,这段时间里都是在拘留所中度过的。在只有三张榻榻米那么大的小房间里,除了受审的日子外,都一直在思考着“为什么非要是我,为什么非要落到这种地步呢”。
最终,堂野被判处有期徒刑两年。因为他一直否认到最后,让法官认为他“毫无反省之意”而留下不好印象,再加上女人作证说“每天那个男人都对我做出猥亵行为”,就被判断为“经常性的行为”、“性质恶劣,带有计划性”,虽然是初犯也没有被从轻发落。一般来说,未判决的拘留天数,也就是判决刑期前在拘留所拘禁的天数,都会从刑期中扣除。但是法官考虑这个天数占去了刑期的八成,所以最终决定了实质十个月的收监。
被起诉的时候,辩护律师还劝堂野“你还是承认罪行不好吗?”既然已经被起诉,那么被判决为无罪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了。持续地否认下去也没有用,只会加重刑罚罢了。
“虽然我很理解堂野先生因为无罪所以想斗争下去的心情,但这就是现实。就算是说了谎话,但只要认了罪就可以缓刑,你就可以出拘留所了啊。”
即使知道是这样,也顽固地无法点下头去。都到了这个地步了,还认什么罪,堂野还是坚持了下去……到了明白不能不进监狱的那一天,堂野想到了死。已经被单位解雇了,又在狭小的空间里被关了一年半,还留下了前科。只是因为那一天,那一时,自己坐了满员的电车而已……如果自己真的做了坏事,说不定比现在还轻松点。
叮叮咚咚的钟声在工厂里响起来。
“作业结束,排队。”
随着一声号令,缝纫机的声音整齐地停止了。全体人员迅速地在通道上排好队列,接受点检。
“145号,堂野。”
被站在台上的看守叫到,堂野的后背一颤,慢慢地回过头来。
“你跟在三班队尾去食堂。三班班长,芝,举起手来。”
左边五十开外的戴着眼镜的男人迅速地举起了右手。
“到那边去。”
向着那个举着手的男人那边走去,途中两只脚几乎绊在一起。和身为三班班长的那个男人对看了一眼,他笑了一下。
“跟在那个高个子的家伙后边吧,在食堂你也坐他身边好了。”
走到似乎有一米九的那个高个男人后面,很快队列就行进了起来。进了食堂,全员都沉默地就了席,堂野也按说的那样,在高个男人的旁边座位上坐下来。随着担任主厂看守的狱警的号令,一起开始了用餐。饭菜是萝卜煮乌贼,煎蛋,盖着菠菜的大麦饭。味道很咸,分量也不多。堂野没什么食欲,只吃了一小半就放下了筷子。伴着“结束用餐”的号令,进餐时间结束了。收拾好吃空的餐具后,之前的沉默就好像不曾存在过一样,周围一下子充满了闲聊与电视机发出的声音。
虽然也有坐在椅子上看书的人,但堂野只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半低着头盯着肮脏的桌子看。拘留所全是单间,除了和家人会面外根本不可能与他人谈话。之前也想着无论谁也好,只要能和他说话就行,但一来到这里后就连这种想法也没有了。所有的人都有着一张奇怪的脸。这是当然的,因为会在这里的人都是真正的“犯罪者”。
“哟。”
抬起头来,看到对面坐着的四十岁前后、马脸又斜视的男人向自己搭话。
“第一天来很紧张是吧。不过没事,很快就惯了。”
在工厂里似乎都没有关心的样子,如今却感到了周围投过来的露骨的视线。
“你多大岁数?”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还是闻到了口臭。好像腐烂的鱼一样的臭味,不觉皱起了眉头。
“三十岁。”
男人“哼”地小声嘟嚷了一句。
“那,你干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有做。”
堂野以极小的声音回答,男人笑了。
“什么都没做怎么可能进监狱窃?还是说,你是混道上的?”
“是冤罪。”
男人“啊?”地皱了皱眉头。
“我是被冤枉的。”
一瞬间,周围安静了下来,马上又吵杂着变回一片骚动。斜视的男人嘟哝着“又来了”按住了额头,然后连肩头都抖动起来地哈哈大笑着。
“什么也没做却进了大牢,这可真是够厉害的啊。”
听着周围传来的嘻嘻哈哈的下流笑声,堂野低下头,紧紧地攥住了放在膝上的双手。后来还有两三个人来搭话,但堂野趴在桌子上,装作睡了的样子无视了他们。
堂野被编入的杂居室是三零六号室,五人房间。八张榻榻米大小,右边的最里面上半边镶着玻璃的小间是厕所,左边则是不锈钢的简陋面池。墙壁上设置着个人用的小架子和挂毛巾等东西的钩子。被褥按每人份放在墙角,连上面搁着的睡衣都整齐地叠着,没有一个褶皱。
工厂中见到的三班班长叫芝的男人也在这间房里。下午四点二十分结束工作后,回到点检房进行点检。然后以晚餐为界安排的喘一口气的时间,就从吃完晚饭的五点半左开始。
长方形的折叠式长桌,高个男人旁边的位置就是自己的“场所”了。虽说是自由时间,但没有目的地在房间中转悠,或者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也会被狱警警告,这和在拘留所的时候是一样的。
进了房间后,令人吃惊的是这里居然备有电视。这在拘留所里是没有的。看到食堂里有,没想到连房间里也放着。正想着,有人叫了声“堂野”,转过头去,见芝眯细了眼镜后面的眼睛,笑笑说“七点以后才是看电视的时间”。
“我想你也从看守他们那里听过一些了,但如果还有什么为难的就问我。我虽然是工厂的班长,不过房间里的房长是按顺序一星期轮换一次的。还有睡觉的地方在那边,厕所旁边。虽然会有些臭,但习惯上新人都是睡那里的。你不用担心,过一个星期就会调整床位了。还有,请不要给大家添麻烦,也不要招来警告被扣分数。否则会被罚不能看电视的。”
我明白了,堂野低声回答。
“我也该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芝,三班的班长,这周也是我做房长。你旁边那个高个的是喜多川。他是房间里最年轻的,二十八岁。”
叫喜多川的那个男人就像戴着面具一样毫无表情。他只用眼睛瞟了堂野一眼,根本对新来的没有任何兴趣的样子。
“我叫三桥。”
喜多川对面的一个三十几岁,看起来和自己同年且男人报着名字。
“我在年内就要假释了,虽然相处时间不会很长,但也请多多指教。”
那个人微笑着,圆圆的脸和态度都十分可亲,做派和模样也都很温和。如果不是剃着寸头身穿着囚服,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罪犯。
“然后,三桥旁边的人是公文。”
就是那个在食堂说堂野“真厉害”的斜眼男人。公文突然就问“刑期多少?”虽然不想回答,但毕竟是同一间房的人,不能一开始就惹出矛盾来,只得无奈地答:
“十个月。”
公文嘀咕着“十个月”把本来就细的眼睛眯得更细了。
“年刑么。”
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地歪了一下头,“就是一年以内的短期徒刑,这里都这么叫。”三桥告诉自己。
“白天我问你的时候你说是被冤枉的,可是既然被关进牢里,肯定有着什么相当的罪名吧。”
他的说法越来越让人生气。但还是克制着不在脸上表现出来,淡淡地答道:
“强制猥亵罪。”
公文咋着舌说:“看起来一副认真的样子,没想到对小孩出手啊。”堂野慌忙否认。
“不、不是的。我是被误认为是色狼的。”
啊,可是……三桥插了进来:
“堂野先生你是初犯吧,以强制猥亵罪来说初犯者就判刑不是太严了吗?普通来说会缓期执行的吧?”
“这是最高裁决,上诉也被驳回了。”
三桥“唉——”地瞪圆了眼睛。“猥亵罪需要高裁?而且骚扰这么点事的话,庭外和解都不行吗?”
现在说什么都已经迟了。堂野低下头,直勾勾地盯着桌子上的木纹看。在拘留所度过的漫长的时间,高昂的律师费,浪费了这一切的“有罪”判决。既然这样,一开始哪怕是说谎就承认了的话,只要交三万元的罚款做个简略式的起诉,当天就会被释放了,不会给父母和妹妹添麻烦,说不定也不会被单位解雇了……胸口一阵刺痛,相信着自己的无罪而忍耐的一年半简直就像垃圾一样被抛弃荒废了。
“啊,人生总是会有很多波折的嘛。你就想这也是一种学习,忍一忍吧。”
芝劝谕一样的言辞让堂野很在意。什么学习啊,成了罪犯被进了监狱,打发着被规则束缚的生活,每天做着单纯的作业,这哪里是“学习”,有的也只是“屈辱”而已。
一下子觉得恶心起来,冲进了厕所。果然,晚餐全都吐了出来。漱过了口嘴巴好了一些,咽喉的深处还火烧火燎地难受。想要一个人,想要一个人呆着……但是,就连这个愿望都无量实现。就算想躺下,现在也没有到就寝的时间,被狱警看到会被警告的。只得坐回作为自己的“场所”的坐垫上,趴在了桌子上。
“喂,你没事吧。”
芝间,连头也没抬地含糊答了声“嗯,还好……”
“你肚子不好啊?”
“不……只是有点累了而已。”
趴在那里沉默着,谁也不再来和自己说话了。从胃的底部传来了一阵阵的刺痛,不觉眼角就渗出了眼泪来。
“说起来田冈也马上要被假释了吧。昨天洗澡的时候,他当着大家的面炫耀着他那话儿,我还想着怎么了过去看,原来埋进去的球又增加了,我觉得真够可以的。”
是公文的声音。
“可是那个人也放得太多了吧,凸凸凹凹的就像葡萄一样,看着就恶心。”
三桥拖长了声音回应他。
“如果能像葡萄一样‘好’的话。”
芝一语双关地揶揄道,笑声轰地响了起来。会在那话儿里埋珠子,也只有黑帮的流氓了吧。本来应该是和自己完全无缘的事情,在这里却是家常便饭一样,一想到这些,心情就更沉重起来。
“话说回来,田冈先生到底是干了什么才进来的?”
三桥问,公文若无其事地念叨:“是杀人啦,杀人。”杀人……这个单词让心脏扑通跳了一下,堂野抬起了头来。
“跟偷情的女人吵起来,打了她结果把她给打死了,应该是这样。”
芝擦着下巴尖,又补了一句。
“那不是判太轻了吗?四年……是五年对吧。”
三桥以不能理解的表情皱着眉头。
“因为是伤害致死。本来只是给她点教训,结果没想到对方一下就死了什么的,这也说得通。”
芝说,三桥哼了一声。
“杀了人也只判四五年,真够便宜的了。”
堂野一凛。杀人这种事可是不寻常的,虽然不寻常,在这里却是如此普通的话……叮咚叮咚,房间里的广播喇叭发出了像上课铃一样的电子音。谈话停止了,大家一起开始整理起桌子和坐垫来。见周围的人都铺上被子,开始换衣服,堂野也迅速地换上了睡衣。脱下来的囚服学着旁人的样子叠好放到被子那边去。
被子散发着汗臭和体臭混在一起的特殊臭气,又是在厕所旁边,粪便臭味很冲鼻。虽然电视开了,但放着的是娱乐节目。本来就不喜欢娱乐节目,声音又很吵,可是也说不出“关了电视”之类的话来。
趴在褥子上,把脸埋在枕头里,从脚底渐渐泛上了阵阵空虚。为什么自己会在这种又臭又吵的地方,在真正的罪犯中间睡觉呢。
明明一件坏事也没有做过。初中高中都是一天没迟到,一天没缺席,拿了全勤奖。大学还参加了支援埃塞俄比亚饥饿儿童的慈善团体。在市公所就职后,也只因为感冒休过一天病假而已,一直是认真地、认真地去做着的。这样的自己到底是哪里有错,以至要落到这个地步呢。也许一切也只能用“运气不好”一句话来打发了吧。
通知就寝时间到了的音乐声响起,电视机被关掉了。房间暗了下来。十分钟不到,就传来了咯吱咯吱的磨牙声。就算塞上了耳朵也还是很刺耳。焦躁地翻着身,叹了一口气向旁边看去,视线却与旁边的男人相遇了。黑暗之中,男人的眼睛看起来像闪着光一样,堂野吓了一跳。他就是这间房里最年轻的那个叫做喜多川的男人。喜多川向着噪音的根源公文头边的褥子上“咚”地砸了一拳,吵得要死的磨牙声顿时就停止了。
“谢,谢谢。”
即使道了谢,喜多川却连点回礼的笑容都没有就背过脸去。磨牙的事情是解决了,却又开始在意起厕所的便臭来……进了监狱杂居监房的第一天,堂野彻夜难眠。
起床是六点四十分,起来马上换衣服、叠被子、扫除整理。虽然说分担的任务每周一轮换,但新来的堂野被分配了清扫厕所的任务。红着眼睛打扫着睡眠不足的原因,这是多么嘲讽的情景啊。
扫除结束之后是点检,然后接着就是早饭时间。五分钟左右就结束早饭,刷牙。“开始出监”的声音传来,看守打开房间命令“出来”。犯人们走到走廊上,整队。禁止彼此交谈,排成两队安静地走出去。在进入工厂之前,要在验身处的房间脱掉衣服,只穿一条内裤从职员面前通过,到旁边的房间里换上作业服。进人工厂里还要点一次名,然后做一种叫“天突体操”的奇怪体操,开始工作。
堂野被分配到的活是缝衣服的衣里部分。之前班长已经教过他了,但现在却想不起缝纫机的上线方法来。这种情况下,可以请人进行工作指导。想着班长芝先生在哪里呢……可是刚往背后去看时就被“喂!”地怒吼了一声,吓得全身都是一抖。负责看守工厂的狱警飞奔过来,以恐怖的形相逼问着“刚才你干什么!”
“工作中严禁左顾右盼!”
“啊……那个,想请班长……指导工作……”
由于怒吼,还有对方放出的威压感,堂野的声音小到极点。狱警眯起了一只眼睛。
“你是新来的吧。”
“是……”
“工厂里禁止左顾右盼。如果要请求工作指导的话,要举手申请。”
“是……”
狱警又怒吼了一声“三班班长,工作指导”,芝便跑到看守台前去,拿了工作指导的卡片到堂野旁边来。
“纫……纫线……”
因为怒吼的余威,堂野的手指和声音都颤抖着。芝说着“纫线是吧”,慢慢地把线上在缝纫机上示范给他看。“昨天你才第一次碰机器,虽然习惯之前会很辛苦,不过慢慢来就好,仔细一点。如果针脚歪了或者缝坏了,把线拆掉再重新缝就是了。”
芝走后,堂野开始了作业。只要沿着草缝的线缝上针脚就可以了,可是即使知道如此,手指却在哆嗦,生怕会把手也一起缝上去。咬紧了牙齿,踏着缝纫机的电动踏板,因为不知道怎么用力,缝的速度一会儿太慢一会儿又太快……
结果缝出来的针脚像蛇行一般弯弯曲曲的,拆了又缝,缝了又拆,就是缝不好。线也一次次地滑出针眼,烦躁极了。为什么自己必须要缝衣服不可啊,为什么这些线这么难缝出东西来啊……拼命地忍耐着把手中的布扔出去的冲动,再一次地把缝上的线拆掉。
“停止作业,列队。”这声音让堂野抬起头来。周围的犯人们起身了,跟着大家来到过道上。这么快就到中午了,结果自己一件也没能缝好。
吃过午饭,堂野走向食堂里面的书架。呆呆地坐着也许又会被别人搭话,自己很讨厌这样,昨天被公文说“真厉害”的记忆又苏醒了过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已经不想再和任何人说话了。放在书架上的书大多都是一些连旧书店都要敬而远之的陈旧破烂的书籍,从最下面一层取出落满灰尘的一本书,翻开的同时,封底就脱离了书本唰地耷拉了下来。
“堂野先生。”
转过头去,芝站在自己身后。
“工作怎么样?”
“……几乎没有进展。”
芝苦笑了一下,说“到习惯缝纫机之前一定用得很不顺手的”,然后把视线投向堂野手中分崩离析的书。
“你喜欢看书吗?”
“啊,还好。”
“喜欢读书啊,很聪明的样子呢。”
他是想对自己亲切吧,可是那句“很聪明的样子”在自己听来却象是在嘲讽一样。
“只是因为没有别的事可做。”
芝一瞬间露出奇妙的表情,接着被谁叫去便走开了。变成一个人后才放心下来。他是罪犯。这里的人,除了自己以外,所有的人都做过坏事。正经的只有自己而已,他这样想着。
夏天的残影消失了、早晨已经会觉得寒冷的十月初,妹妹朋子来探监了。自己离开拘留所后还是第一次见面。隔着塑料窗,妹妹的脸庞看来消瘦了些。
“爸爸妈妈还好吗?”
这样一问,朋子的脸就稍微抽搐了一下,而后垂着头忧郁地小声说着“妈妈因为胃溃疡住院了”。
“看来是太累了。可是很快就能出院了,不要担心。不然的话,今天她原本也预备来看你的。”
堂野紧紧地握着膝盖上的双手。母亲原本是个温柔、心胸宽广又有精神的人,却得了胃溃殇……就是因为压力吧。这样想着不由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哥哥怎么样,很辛苦吧?”
“我没问题的。一点都不辛苦……”
“这样就好了。”妹妹叹了口气。
“还有一件事要和哥哥说的。爸爸和妈妈商量过了,再下个月要搬走。”
“唉?”
“爸妈要到福岛的奶奶家去。我因为还有工作所以留在这边,会去租公寓来住。”
“为、为什么要搬家?而且爸爸还没到退休年龄不是吗?”
妹妹垂下了眼睛:“是这样没错,可是爸爸已经辞职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堂野战战兢兢地把那句话说出了口。
“……都是因为我吧。”
“不是的,一点也不是哥哥的错。我们相信哥哥是清白的,可是附近的邻居总有些说话难听的人……”
“可是,这样逃走似的……”
妹妹“很抱歉”地低下头。
“最辛苦的是哥哥啊。我们明白的,可虽然明白,我和爸爸妈妈都很累了。被别人说这说那的很难受的……”
熟悉的自家风景在脑海中浮现了出来。堂野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父亲买下的独栋房子,前年才还完贷款而已。总算是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家了呢,父亲笑着说。熟悉亲切的家,但在出狱之后,却已经成为别人的家了。
没了工作,也被夺走了自由,给家人带来了如此多的麻烦。而且,连充满回忆的场所都被迫失去了。信用、人格……不到一年半的时间就全都没有了,而且也不认为能够再度找回来。
“我现在定好房子了呢。是带阁楼的……虽然阁楼现在已经不流行了,可我就是憧憬那个……”
妹妹用开朗的口气继续说着。自己很难过,但面对妹妹的关心与温柔也无法露出阴沉的表情来。
“不用去租房子,和安冈君一起住不就好了吗?”
本想开个玩笑,但妹妹的表情却一下灰暗起来。在被捕的一个月前,一个叫安冈的男人登门来请求把妹妹嫁给他。双亲和堂野都很高兴,可在讨论办手续和婚礼的日子时自己就被当成色狼抓了起来。那之后就想的全是自己的事情,没有任何时间和精力去顾虑妹妹。
“呃……那个啊,不行了。”
妹妹很干脆地说。“我们性格不合,所以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真的,真的是性格不合吗?想要问她却问不出口,害怕听到真正的答案。十五分钟的探监时间结束了,妹妹把换洗的内衣与袜子、还有钱递给自己,回去了。
返回了工厂也无法集中精神工作。搬家,母亲住院,与未婚夫分手的妹妹……所有的事情按着顺序在头脑中打着转。那个事件不只打击了自己,连身边的人们也都被卷了进来遭到了伤害。
如果那一天没有坐电车的话。如果那一天没有站在那个女人身后的话。
最初就像警察说的那样和解的话,哪怕说谎也好,说“是我做的”,只要交三万元罚款再谢个罪而已……
相信正义,认为正确的东西总会被理解,一直斗争到最终的审判,然而这又有什么意义?上天给贯彻着应该是正确信念的自己的,只有强制猥亵罪的前科和十个月的监狱生活而已。
踏着踏板的脚停止了。如果自己真的有错的话,那么就请告诉自己那是什么吧。如果自己真的犯了应该用这种状况来赎的罪过,那么就请说明吧。心中充满了苦涩,眼险灼热起来,不觉就要哭了出来,堂野咬紧了牙齿又踩起缝纫机来。
咔咔咔,咔咔咔,缝纫机的噪音淹没了自己的刹那,堂野想着“我想去死。”
午休是二十分钟,因为可以运动,就是再怎么长也会让人觉得短暂。堂野几乎没有动自己的午餐,与妹妹见面后他一直在思前想后,胸口沉甸甸的异常苦闷,根本食不下咽。
午休之后,缝制工厂里的所有人到运动场上来,做过简单的体操,然后各自解散在运动场上自由活动。有人打棒球,有人在旁边加油助威,有人自个儿默默地抱着手站着,也有只是围在一块儿聊大天的……堂野不属于任何集团,一个人在阳光直射的围墙下坐了下来。一开始还有人来问“要不要来打棒球”,说自己对打球不在行拒绝了。虽然打球不在行是真的,可是真正的原因还是不想和其他的罪犯亲近起来。
抢劫、麻醉剂,这些话题被理所当然似的谈论着,自己的价值观也快要被混乱了,分不出什么是错什么是对来了。似乎连自己都被“坏的东西”感化了一样,没有了普通人的感觉。
傍晚的时候,吃完晚饭到就寝的时间里,堂野一直在看那本从食堂借来的书。除了别人向自己问话以外几乎不开口,也不会自己主动和别人说话。
并没有清楚地说出“不要管我”,但这种感觉也传达给了周围的人,最初还向自己搭搭腔的芝和公文,现在什么都不和自己说了。没有交流,情报也就断绝了。来了杂居监房一个月,但同房的人因为什么来坐牢,刑期有多长之类的,堂野都没听过。在监狱里的犯人们把自己称呼为劳改犯,他连这一点也都是到一个月后才知道的。
“你在做什么?”
叫着自己的是同室的三桥。
“没什么……”
三桥小声说着“嘿咻”在堂野的身旁坐下,笑笑说“今天天气真好啊”。想着他为什么要坐到自己身边来,回了声“是啊”。然后他忽然唐突地就问“我说你啊,没事吧?”
“什么没事?”
“啊,探监之后你的样子似乎就有点奇怪。我就想你是不是有事……”
他的敏锐让堂野吃了一惊。“和家人会面后崩溃的人很多的。所以……如果能对我说的话,请告诉我吧。”
说完这些,他又“啊,不想说的话也不用勉强”地补了一句。
“我马上就要假释了,可是对你的事情就是有些在意……”
似乎喉咙的深处卡着什么东西似的,三桥的口气很犹豫,还嘟哝着“啊,真是的”挠着后脑勺,最后说了句“其实说实话……”总算开了头。
“我在这里对谁也没有说过,其实我也真的是被冤枉的。”
堂野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在这里说自己冤枉的话会被大家孤立,我就一直没有说。所以我觉得你真的很有勇气。”
“三桥先生又是为什么会被抓来的呢?”
堂野不觉就探出了身体。
“我被熟人给骗了。明明是在双方同意后做的交易,对方却报警说自己遭到损失。警察都觉得被害者的证词就是绝对的,一点也不听我说话,就判了我诈骗。”
自己的体验一点点地苏醒了。不管说了多少次“不是的”,也不听自己解释的警察。只单方面地相信被害者的证词,随便制作出的调查书。“在电车里,看到眼前有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感觉不会坏是吧?”以为这只是闲扯家常而已,就说“是啊……”调查书上就记载下了“面对年轻女性,不可能不起邪念”。可如此开玩笑似的调查书,在法定的场合却有着绝对的力量。
“想着你和我是一样的,就觉得不能放着你不管。你的刑期也短,可别自暴自弃了,要加油。”
胸中泛起了一阵灼热。真没想到,在这么近的身边就有如此理解自己的人在。感情一下子无法压抑了,堂野把自己如何被误认为是色狼,受到了怎样的盘问与审判,这些直到今天都没能说出口的话全都细细地说了。兴奋到握住的手心里都渗出了汗水地说啊说啊,堂野终于明白了自己是多么地渴望着理解,想要别人来倾听自己的心情……
谈话结束之后,三桥抱住堂野的肩膀轻轻地拍了拍。在倾吐了心中的憋闷与委屈的解放感中,心情完全放松了,还哭了起来。堂野感到,自从来监狱以后,第一次遇到了理解自己的人。
堂野和三桥迅速地要好起来。想着他和自己一样是冤罪,并不是犯了罪的人,就能够不去顾虑什么和他安心地交谈了。聊着聊着,发现三桥和自己的共通点越来越多。“不想被孤立所以想和大家说话,可是我真的很讨厌抢劫呀麻药呀之类的话题。”听到他不经意地说着时,堂野不假思索地就赞同说“我也是。”在之前和犯人们说话时没有发现,原来三桥其实相当博学,还因为经营贸易公司的关系能说英语和中国话。
有能够交心的朋友,也习惯了监狱生活的十一月初,剪了头发。头发是二十天剪一次,堂野来这里是第二次剪。理发那天从早上就开始忧郁,因为很讨厌被剪成像初中小鬼那样的板寸头,以此来作为劳改犯的象征。当天晚上肯定要以各自剃的头作为议论的话题。谁的短啦,谁的长啦,这个很帅那个很丑的……同样的会话没完没了,翻来覆去地让人厌烦。堂野一个人读着借来的书,前天自己的工厂和旁边的人换过了书架上的书。视线在这本新书--虽然已经出版很久了--上游走着。之前还为借哪本烦恼了一阵,结果还是借了本十年前的畅销书。
“为什么非得要富老头来理发啊,就不能再找个手艺更好的来吗?”
由于左右鬓角长短不一,公文不得不自己用剃须刀来重新修整,他皱着鼻头,一脸不满意的样子。
“看守肯定是觉得,是富老头的话,我们也不会跟他吵起来吧。以前因为头发剪坏了的事情还闹出过打架的大麻烦来呢。看着年轻的家伙就忍不住要抱怨,可要是跟那么一个快进棺材的老头子还吵起来,我们也未免太没肚量了。”
芝也苦笑着说“我这次还算好的了”摸着自己的头。
“这次喜多川的正好,长度也很合适。”
公文唰唰地摸着喜多川的头。虽然很不耐烦似地眯细了眼睛,但喜多川什么也没说。
“因为头的形状好,所以剪起来也容易是不是?”
三桥这么说,堂野和他对看了一眼。
“堂野的头形也不错呢。”
从桌子对面探过身来,三桥摸着堂野的头。
“呜哇,你的头发真软啊,象猫毛似的。”
“喂,有点痒啊。”
自己笑了起来,三桥也笑了。忽然感觉有视线盯着自己,转头看去,与喜多川四目相投了。让人生畏的无表情的眼睛直直地瞪着自己。他到底要做什么啊,赶快又把视线移开了。
第二天是洗澡日。洗澡的时间是一天里轮换着安排的。如果被安排在下午很晚的时间去,澡堂里会浮着污垢很恶心。但今天的时间安排得早,水还是很干净的。在短短的十五分钟入浴时间里迅速地洗了身体和头发后,堂野泡进热水里,才泡了五分钟,就按看守的命令出了澡堂,向更衣室移动。
“说谎。”
低着头擦头发的时候,听到了这样的声音。抬起头来,见喜多川站在身旁,那没有表情的眼睛俯视着自己。
“三桥。”
只说了这些,他就唰地背转了身。从来都没有说过话的男人突然说出了谜一样的词来,堂野歪着头大惑不解。是说三桥在撒谎的意思吗?可是他是那么体贴人的人,不是会说谎的人啊。
三桥因为感冒今天禁止入浴。是趁着他不在的机会特意来说这个的吧,堂野有些在意,但也只是一回到房间就忘掉了的程度而已。
再接着是运动日。堂野和往常一样,与三桥一起,坐在围墙下面看着打棒球的劳改犯们出神。
“喜多川他……”
三桥“你说什么?”地反问。
“喜多川是做了什么事呢。”
“什么事,你是说犯了什么罪吗?”
微微地点了点头。三桥看起来一副知道是知道,但犹豫着说不出口的样子。
“你知道的吧。”
“不是他本人这么说的,可是从别人那里听过。怎么,你在意那个家伙啊?”
“嗯,还好……”堂野有些难以启齿地说出了昨天的事。“之前,他突然对我说‘说谎’,然后又说‘三桥’,我有点在意……”
“那他是在说,我说了谎?”
微妙地包含着险恶气氛的对话。一想到自己也许让三桥生气了,就着急起来。
“不是,也不是这样……那个……我和喜多川都没怎么说过话,他却突然说这种怪话,所以就在意……”
三桥以很神秘的表情低声叫着“堂野”。
“你还是提防着点喜多川的好。”
“提防……?”
“看起来又沉默又老实的样子,可那家伙专门制造麻烦。突然就会发脾气大闹一番,不知道进过惩戒房多少回了,所以都说他连假释都不允许呢。”
喜多川给人以冷酷而毫不关心他人的印象,还真想不到他会失控。
“虽然不该说同室的人坏话,可你还是别跟他扯上关系的好。那家伙可阴呢,看哪个人不顺眼了,就偷偷地跑去看守那里打小报告。我知道好几个人因为他的小报告遭到了惩罚。就因为自己不能假释,所以就要弄得别人也不能假释,这他才心理平衡吧。”
弄得别人也不能假释,这简直是开玩笑。还这么想着,就听咔地一声脆响。棒球画着抛物线向远处飞去,击球者喜多川迅速地冲刺起来,最后悠然地回到了本垒得分。芝和公文去拍喜多川的肩膀,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像这样发着呆的话,会觉得我们到底是不是真的是犯人呢?”三桥低低地嘟囔。
“就算杀了一个人,还是照样吃饭、睡觉、玩棒球,甚至也可以笑。”
杀人……这个词语浮现在脑海里。看了看三桥,见他指着那个高个子没表情的男人。
“这里原本主要是关长期徒刑犯人的,但是因为判短期徒刑的人增多了,所以就都混杂在一起了。我们的第八工厂基本都是短期徒刑的,但偶尔也会有像喜多川那样的判长期的家伙。”
既然是监狱,也会有杀人犯在吧。可是真没想到,和自己一间牢房,而且就睡在旁边的男人就是这样的人。
“虽然不是直接听他本人说的,可好像是用匕首一刀把人给捅死了。”
阳光明明很温暖的,却好像掉进了冰窟一样,脊背冒着凉气。
十一月过了一半,每天早晚更加寒冷了。房间里虽然有暖气设备,但三桥说那东西从自己来之后一次也没见它开过。想想以后还会更加寒冷,怕冷的堂野就忧郁起来。
从早上开始就下着雨,天气很凉。午休的时候,堂野被三桥叫到了食堂的书架附近。
“我好象后天就能离开这里了,是统计工厂的人告诉我的。”
他声音小小地说着。
“明天开始禁止走出房间,可能要去独房了吧。所以今天就是和堂野在一起的最后一天了。”
可以与他谈天的人要走了,一想就觉得很难过。不安的心情表现在了脸上,三桥苦笑了起来。
“堂野离刑满出狱不也就只差三四个月了吗,加油吧。”
朋友要离开监狱了,自己却无法老实地为他高兴,真是讨厌这样的自己,就对他说了声“在外面也要加油啊”。三桥好象在环顾周围一样地向四下瞟了几眼,把嘴巴凑到堂野耳边说:
“不能用大声跟你……说我一直在想,象我们这样被冤枉入狱的人应该有很多,那么应该可以集中这样的被害者,以国家为对象提起诉讼。等堂野也出狱了,我们一起来战斗好不好?”
为了讨还自己的清白而战斗……胸中扑通地响了一声,怎样也无法放弃的东西再次动作了起来。
“我……我想战斗。”
三桥笑了笑。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这种痛苦啊,不是当事人就不会明白的……我在大墙外面等着你。”
堂野告诉了三桥自己的家的地址。三桥说他也想告诉他自己住址的,但出狱后的住所还没有决定。
“到了三月,我就联络你家。那之前我会做诉讼的准备的。”
三桥真是到最后仍然很值得依赖的朋友。第二天,他就被转移到独房,再隔一天就出狱了。
虽然只剩了一个人很寂寞,可是因为三桥,堂野找到了生存的目的。即使出了监狱,自己也不剩下什么了。可是为了与构陷了自己的“恶”作战,无论是多么辛苦,自己都会忍耐下去。
三桥出狱的第二天,来了个叫柿崎的新犯人。二十七岁,很年轻,罪状是非法携带觉醒剂。刑期两年。可能因为年龄比较接近,他单方面地缠着喜多川转悠,还擅自叫他“大哥”,像金鱼粪一样紧紧地跟在喜多川后边。而喜多川还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完全不理睬他。
柿崎最喜欢说带色的话题,说的全是什么那话儿的形状之类的东西。还炫耀说什么自己用了麻药,整整连续地做了五天的爱。从他那趾高气扬地说着这些的侧脸上,看不到任何知性的残片。而且似乎还是个同性恋,很认真地跟同房间里的人说什么“来自慰吧”,大家都很讨厌他。
他也靠近堂野说“积了很多是不是,和我来一发怎么样”,模仿着大家的样子无视掉他,一句话也不回答。去洗澡的时候,甚至还看到柿崎在旁边露骨地勃起,看得发呆的同时也只好叹气。
要获得假释就不能受到严厉惩罚,所以堂野一直很小心地过着每一天。像这样不受惩罚过下去的话,到来年的三月就能申请假释了。
堂野是公文所说的“年刑”,但等级是四级。劳改也是分一至四四个等级的,级数越高,每月的会面日和寄信日就越多。四级的堂野会面日和写信日只有每月各一回。
十二月初,堂野在工厂踏着缝纫机的时候,看守叫他出来。即使听说了是有人来探监,也无法单纯地高兴起来。虽然想见面,但想到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家人才被迫改变了生活,看着他们就觉得内疚。可是家人好不容易从远处赶来,当然也不能不见面就回去,还是去了会面室。
来的只有母亲一人,在拘留所见面时是穿私服,这里穿的是老鼠色的作业服。堂野想到让母亲看到自己“受刑者”的样子,就觉得很难过,于是低下了头。
“你好吗?”母亲比自己进监狱前明显地消瘦了。
“辛不辛苦?”
杂居牢房里很冷,和做了坏事的人在一起,似乎连自己的心都变坏了,很是恐惧。只是打发着快腐烂的时间,总是把自己的事情想来想去,想得过头弄得心里很痛苦……说了实话只会让母亲担心,就摇着头:
“我没关系的。倒是妈妈你的身体怎么样了?我听说你病倒……”
母亲的眼睛湿润了,用手帕按住了眼角。
“好可怜……好可怜,成了这个样子……可是,已经没关系了。没关系……”
母亲一个劲地重复着“没关系”,让堂野产生了疑问。
“因为我们好好地拜托过高村先生了,所以没问题的。”
“妈妈,高村先生是谁?”
“不是你大学时代的朋友吗。”
堂野努力地在记忆中搜寻着,却不记得认识叫高村的人。
“在警视厅工作的高村先生啊。他从别人那里听说了你的事,为你担心就到家里来了。很遗憾地说自己早知道的话,就能帮上很多忙了。”
不管再怎么想,自己的熟人里还是没有叫高村的。堂野在大学学的是理科,根本就没有目标是进入警视厅的同学啊。
“由于高村先生在警察的上层里认识很多人,我们就拜托他为你的事奔走打点,和他说好了。也给了他一些心意,所以没问题了。”
心意……听到这些话,堂野一凛。
“妈妈,你给了他钱?”
母亲点了点头。
“是为了你啊。既然能去求高层的宫员,那我们也多少该表现一下心意……”
“我没有熟人叫高村的。那又是谁?妈妈,你到底把钱给谁了?”
母亲那瘦削的脸迅速地苍白了下来。
“可是……可是……是你的熟人……”
“他是怎么样的家伙?”
高村戴着眼镜,个子很矮,有点胖,虽然就算恭维也不能说是美男子,但穿上西装还是很精神的,母亲说。
“高村知道你在哪里的监狱。虽然你进监狱的事大家都知道但你进了哪个监狱我们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所以……”
“妈妈,我被判决为有罪。一旦被判了刑,就不能推翻,即使是冤罪也是一样。就算拜托了什么大人物,现在也起不了任何作用的。”
“怎么会……妈妈不知道这些……”
母亲放在双膝上的手攥得已经失去了血色。
“拿了多少钱?哪怕现在也好,马上去报警。这种话这么可疑,怎么能相信呢!”
“我们,也……也是为了你的……”
“到底给了他多少?”
母亲用颤抖的声音低声说:“三百万。”
“我和你爸爸商量过的,可是一想到是为了你……”
母亲的声音越来越远。堂野感到了轻微的眩晕,他按着额头……无法做出任何回答。
双亲到底是给了谁三百万这么大一笔钱呢,虽然骨鲠在喉,却没有办法。怒火强烈地燃烧起来,不是针对因为自己才遇到这么痛苦的事情的双亲,而是对那个落井下石骗取金钱的男人。可是却猜不出那到底是谁来,知道自己进了哪个监狱的确实只有双亲和妹妹而已,如果三个人都没有说过,谁都不可能会知道。
考虑着各种可能性的过程中,忽然想到会不会是三桥。可是他个子并不矮,也不算胖啊。这种身体特征又不能改变,所以不会是三桥的。
那么会是谁呢?……堂野从早到晚都想着那夺去他们三百万的男人。
和母亲见面三天后,作业中发现自己在下线的绕线筒上绕了上线,呆了一呆。想着再重新做吧,可是为了把缝错了的线拆下来,用剪子去剪线的时候,却喀嚓一剪子剪开了布料。平常绝对不会犯的错误今天却不停地犯,自己似乎变得很奇怪,真是可怕。
再这样一直想着三百万的话一定会疯了的,想着必须要去想别的东西才行,可还是一有空闲就会想着这件事。
晚饭后,堂野和往常一样翻开了借来的书,可是一行也读不下去。到底骗了自己的双亲的人是谁,头脑里转来转去的全是这个。
“堂野。”
忽然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哆嗦了一下抬起头来。
“明天是洗衣服的日子,把袜子拿出来。”
芝晃着右手里的纸袋。“如果现在不拿的话,明天早上你自己放进洗衣袋好了。衣物清单也要先写好……你的衣服没问题吧。”
“是。”
芝整理好大家的袜子放进洗衣袋中。不是因为他叫了自己,只是此时突然有无论是谁都行只要听自己说就好的冲动。堂野开了口。
“那个……”
芝转过头来,问“你不要洗了?”
“不是,那个……不是衣服,有点想问的事情。”
“什么?”芝把手上的洗衣袋放在了榻榻米上。
“自己进的是哪个监狱,一般来说只有家人知道吧。”
“啊,是……不说的话也不会知道。”
“是这样啊……”
一时语塞,公文也插了进来说着“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不,没什么……”本想结束这番对话,公文还是执拗地缠着芝问“怎么了?”只得还是说了出来。
“我家里有个自称是我过去熟人的家伙找主门来,说什么在警视厅工作,可以帮得上忙之类的,我父母就给了他一些心意……”
“一些心意是什么?”
柿崎以钝钝的声音问,公文往他后脑勺敲了一下。
“钱啦,钱。”
芝“是吗……”地嘟囔了一声,向公文投去意味深长的目光,公文也瞟了一眼芝。
“堂野,这里是禁止把自己或者他人的住址说出去的,这你知道吧。”
芝的声音很微妙。
“……是啊。”
“你是不是告诉了谁?”脑海里,浮现出了三桥的样子。
“告诉三桥了吧。”公文一语道中,堂野吓了一跳。
“但那不是三桥先生啊。来的那个男人个子矮又胖。和他的体格一点不像。”
芝抱着手臂“嗯”地念着。
“三桥还在假释中。弄得不好在假释里再被捕的话,刑期要加倍的。他是个狡猾的家伙,我想他不可能铤而走险……”
“我觉得就是三桥”,公文从桌子对面探过身来说。
“堂野的刑期短,在三桥假释期间就会出来了。一旦出去就不能用这个借口来搞名堂,所以当然就要下手了。他肯定也不会自己下手,让他的同伙去做不就行了。”
“确实也有这一手。”
听着芝和公文的话,堂野也觉得是三桥做的了。但是他不想怀疑唯一自己能推心置腹的人。
“可是,三桥先生他说的,自己也是冤罪。所以如果我从这里出去了,就一起去提起诉讼……”
公文马上就丢出一句“三桥是冤罪?怎么可能啊”来。
“那小子根本就是个大骗子。专门盯上一个人住的老人以上门推销做幌子骗人家的钱,他还很得意地跟我们炫耀。”
眼前似乎哗地拉下了一片黑暗的帷幕。他不是被冤枉的,根本不是和自己一样。那么他说的什么出狱后就一起奋战的话又是怎么回事……和三桥的对话在脑海中鲜明地反刍着。什么经营贸易公司,什么会说外语,这全都是谎话?同情自己,说着“啊,我理解”之类听自己说话的真挚态度也是伪装出来的?
这么说起来,三桥说到“自己的事情”时,都是只有两个人的午休和运动的时候。因为他说自己没有把是被冤枉的事情说出口来,还以为他应该是不想被同房的人听到,可现在想来,如果被同房的人听到,自己的谎言就会曝光了,堂野可能会警戒起来。出狱的时候,他也没有告诉自己住所,不是没有决定好住处,根本是从一开始就没有告诉自己的意思。所有的事实被一根线串连了起来。堂野惊得合不上半张着的嘴,只能呆呆的看着桌子上的木纹……自己是被骗了。
走到他背后的芝,拍了拍他的肩膀。
“三桥是个恶人,而堂野先生你也太不注意了……很多啦,告诉信赖的劳改犯自己的住址,结果就被先出去的家伙诈骗了的案子。”
“怎么会……”
撑在地上的双手攥紧了,牙齿被咬得咯咯作响。比被判决为有罪的时候还要激烈的绝望感折磨着全身。愤怒令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我……我要告那家伙。”站起身来,想按警报器叫看守来的时候,芝制止了他。
“你没有证据吧。就算告了,三桥说‘我一点也不知道’就什么都结束了。可是你告诉了三桥自己的住址,会因为不正当联络去惩罚房的。也会影响假释。”
堂野软软地瘫在了地上。就算知道犯人是谁,却什么也做不了。都是因为自己的错,什么都无法做。
“你的双亲已经报警了吧。你能做的只有等着了。”
如果这段期间里三桥逃了的话……如果抓不到他的话……明白自己除了在枕头上哭什么也做不到的时候,双眼中滴下了泪水。儿子进了监狱,就已经够让双亲不好过的了,还雪上加霜似的又被骗走了三百万。而且……还是自己的信赖被人利用了的结果,不甘心,懊悔极了。恶人、小偷、强盗、说谎的骗子……说谎……堂野摇摇晃晃地地抬起脸,而后向着进入他视野的无表情男人扑过去,揪住他的衣服。
“喂、喂喂。”
芝慌忙把喜多川和堂野拉开。
“你是知道的吧!三桥他骗、骗我的事,你知道的是不是。为什么不告诉我啊!”
即使被堂野倾泻了愤怒的感情,喜多川的表情还是一点不变。
“堂野,别大声地叫。万一看守来了……”
无视芝的警告,怒吼着“告诉我!”喜多川只是整理好了被抓乱的衣服,呼了口气。
“我不知道。”
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
“我什么也不知道。因为三桥在说谎,我只是告诉你他在骗人而已。”
叮咚,准备就寝的铃声响了。与此同时,走廊一侧的窗户咔啦一声打开了,铁格窗的对面露出狱警的脸来。
“喂,你们!吵什么吵!”
芝跑上前去说着“对不起”深深地低下头来。
“我们电视声音开太大是吧。不小心就弄大了音量。”
狱警的眉间咔地皱出深深的纹路来。
“电视从十九点才能开始看吧。你们竟敢在被禁止的时间里开电视?”
“实在对不起。我女儿是练田径的短跑选手,明天要参加全国大赛。因为会场在神户,我在意天气就……”
女儿,全国大赛……这些话起了作用吧。狱警只是说了一句“不管有什么的理由,都禁止在规定时间外看电视。以后注意点”而已。
狱警走了,丢下呆然地坐在地上的堂野,其他四个人收拾桌子,铺被子换睡衣。他们叫堂野,也还是不动,堂野的被子是芝铺上的。
“快点换衣服,你还要招事吗!”
公文小声地呵斥着,堂野这才换起睡衣来。
“衣服你也叠好啊。我知道你被骗了受了很大打击,可是如果因为你被扣了分的话,这个房间就会被禁止看电视了。”
叠好换下来的囚服,躺进被子里。这时,眼泪从身体的深处迅速地渗了出来。对双亲真的很抱歉,都是自己的不小心才被夺走了三百万的巨款,真的很抱歉。泪水一旦流下来就止不住了。
诅咒那个骗了自己的大恶棍,如果诅咒能杀死人的话……他这么想着,深深地诅咒。那个蟑螂一样的男人根本没有生存的价值。如果能够放自己出去杀了三桥,或者谁能替自己杀了三桥的话,那么哪怕用性命来换都无所谓。
拼命忍耐着大声叫喊的冲动,咬着枕头。以要咬碎般的势头一个劲地咬着。下颚麻痹了,唾液把枕套弄得粘乎乎的。连公文和柿崎在很不舒服地看着这样的自己的事情,他都没有注意到。
憎恨,憎恨,想杀了他,想杀了他。在重复地想着这些的间隙内,交杂泛起“想要去死”的短语。还是死了吧。以后给双亲和妹妹带来的麻烦可能还不只这样而已,说不定还会有第二重、第三重的麻烦……只要自己还活着就会招来灾祸,那么这样的自己,还是消失了的好吧。
天亮了,意识很是朦胧。平常的日子开始了,头脑里却似乎张起了一层薄膜似的怔怔的,连自己“还生存着”的感觉都异常地暧昧。
早餐一点也没有动。去工厂开始工作也觉得像是幻觉一样,看着直直的针脚,觉得自己也和没有感情的机械一样。午饭也没有吃,晚上连筷子箱里的筷子都没有拿出来。芝问“你不吃啊?”也没有回答他。
准备就寝的铃声响了后,立刻就躺进了被子。在头脑中不断地吐出诅咒三桥的话,同时憎恨被他骗的自己这个大傻瓜,还考虑着该如何死去的好。
在监狱里,寻死也是件难事。想要申请去独居房,但也知道四级是没有申请的许可的。在工作中去厕所,然后悬梁自尽怎么样呢。记不起那里是不是有可以上吊的房梁,除了明天去确定外没有别的办法。
决定要死后,心情稍稍轻松了些。可是想到是为三桥那样的人去死的,愤怒和不甘又让胃底刺痛起来。但是,再想想死了的话就可以永远地从这种痛苦中解放,还是坚持“想死”的感觉才能安心下来。
第二天早上,堂野只吃了两口饭而已。去了工厂后,趁着午前的休息时间去了厕所,发现那里没有任何能挂绳子的房梁或者钉子,很是沮丧。想干脆咬舌自尽,却也没有马上实行的勇气,而且想留下遗书。
午饭吃了一半就放下筷子。收拾餐具后,没有走到书架那里去看书的冲动。已经这样了……想着想着,在窄小的食堂里感慨地来回打量着。人生的最后时刻是在监狱中度过的,真是空虚。
有谁走近了,是对面房叫夏木的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他的体臭很强,冬天多少还好了点,刚进监狱的时候,只要靠近一点就是一股烂鱼一样的臭味。
“哟,堂野。”
印象里都没说过两三句话,和这男人一点也不熟。稍稍打个招呼,夏木奸奸地笑了起来。
“你被三桥卷了不少去嘛。”
自己的唾液通过咽喉,发出很大的咕嘟声。为什么夏木会知道……自己只对同房的人说过的……
“你听谁说的。”
夏木把小指伸进右鼻孔去,挖出一块脏东西。
“柿崎那个白痴啊。话说回来,你还真是弱得要死的样子呢。”
啊哈哈地笑着,夏木吐着恶臭的气在堂野耳边小声念:
“既然是根本不知道这世上怎么回事的认真少爷,那父母肯定给他存了不少钱,那小子这么说,干得还真不错么。”
“……你、你知道?”
“知道又怎样,他警告我不准对他的猎物出手的。”
紧握成拳的双手簌簌颤抖着。
“你告诉我不就好了吗,都是因为那家伙的缘故,我的父母……”
夏木哼了一声,耸了耸肩。
“你什么父母之类的又不归我管。而且,这种事还不都是‘被骗的那个’不好。”
要说的话说完之后就爽了一样,夏木转过身去。下一个瞬间,堂野一把抓住夏木的衣服,狠狠拽过来向着他的脸就一拳揍过去,喀地一声闷响。男人仰天摔倒,堂野骑马一样压在男人身上,向那张因为恐怖而歪斜的脸孔持续地殴打着。
“堂野!住手!”
芝从身后拉着他,堂野也用力甩开。他抓住向后爬着想逃走的夏木的脚用力拖回来,揪起他的后脑勺上的头发,狠狠地把他的脸向地面砸着。
“你们在干什么!”
狱警冲了过来,紧急铃声也响了起来。几个狱警一起扑上来,堂野瞬间就被四个人抓住了双手双脚。
“放手,放手!”
堂野怒吼着,嘴里被塞进了一块毛巾。可他还是在抵抗着,腹部和背部就被毫不留情地踢了几脚。疼痛得呼吸都要停止了,动作也停了下来。趁这个工夫,他就被拖出了食堂。
被带到审问室的同时,作业服和内裤都被脱下来,强行套上了白大褂一样的衣服,还有皮条一样的内裤。然后用皮带和皮手铐一样的装置固定在腰上,右手被绑在身后,左手被绑在身前。还在大声叫喊着,嘴巴又被什么堵住了。
被两个狱警拖一样地带到了地下室,堂野被绑着扔进两叠大小什么也没有的房间里。墙壁全都盖着柔软的海绵一样的东西,地板则像过去的医院一样是油布。意识到这就是“保护房”一样的地方,是在嘴巴带着遮口器大喊大叫、多少次地把头撞向地板和墙壁,直到精疲力尽地倒了下去之后。
火一般的愤怒过去后,难以言喻的脱力感与无力感就袭击而来。堂野把脸贴在地上哭了起来,鼻涕和眼泪一个劲地垂下来,手被固定住了,连擦都没法去擦。哭着哭着哭累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像昏迷一样地睡着了。
到底睡了多久呢……在冰冻一样的寒意和强烈的尿意下醒来了。房间里没有形状像便器的任何东西,只有地板右端有个十公分左右的洞而已。想起有谁说过保护房的厕所就是个洞,走到洞的旁边,蹲在上面,性器从皮条内裤的空隙间露了出来。不能用手,也没法仔细对准。对过来对过去的时候再也忍不住地漏了出来,弄脏了洞口的周围,还弄到了自己膝盖上。
绝望的感觉越来越扩大了,堂野靠在房间的一角,像猫一样缩成了一团。
想死。明明是要死的,为什么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他想着。
已经不想再想任何东西了,可是在什么也没有的空间中,除了思考之外什么也做不到。
三天里,都戴着皮手铐和塞住嘴的遮口器被丢在那里,到第四天受到了讯问。然后又是一星期的“轻度禁闭”惩罚。原本去工厂的工作时间里都在保护房中正坐着,或者说必须盘腿坐着的惩罚。
手铐和遮口器拿下来了,但也没有能够说话的人,也没有工作,在什么刺激也没有的世界里坐着过一天,这简直就是人间地狱。只能从一日三餐感觉时间在经过。堂野觉得自己的身体慢慢地变得奇怪了。头脑晕晕的,即使想站起来也马上就摔倒。明明是没有声音的,却不知什么时候响起了“唧——”的耳鸣,整天都在耳中盘绕不去。
轻度禁闭的第七天,进保护房的第十天晚上,堂野终于回到了杂居房里。即使回到了牢房,耳鸣还是无法消失。在保护房里想着谁都好一定要说话的,但现在却连听到别人的声音都想把耳朵堵上。
芝和公文都向堂野搭话,但堂野没有回答。不想回答,恐惧于和他人产生联系。这里没有一个普通的人,全是只会陷害他人的家伙。狱警也是一样的,没有认真做过调查就把人扔进保护房,用皮手铐把人铐住,甚至连排了便都无法去擦。这把堂野的羞耻心从根底都摧毁了。
回到杂居房的第二天早上,堂野相隔十一天终于又刮了胡子。镜子前面的男人脸颊凹陷下去,眼睛洼成了黑窟窿,简直像幽灵一样。在觉得恶心的同时,手已经一拳打破了镜子。喀嚓的声音响起,堂野在破碎的镜子前呆呆地立着,芝夺过他的电动刮胡刀,把他推倒在地上。
“干什么!”
听到声音跑来的狱警在窗子外面怒吼着。
“对不起,刮胡子的时候手肘碰到了镜子,给弄破了。真的很抱歉。马上就收拾好。打破的镜子,我会用自己的奖金来赔。”
拿着堂野的刮胡刀,芝鞠着躬道歉。为了让狱警相信真不是故意的,就马上收拾起碎片来,把飞散在各处的玻璃片捡了起来。见狱警不在了,芝呼地长出了口气,向堂野转过头去。
“你不要紧吧……手受伤了没有?”
他的声音非常温柔,但背部却一阵发寒。颤抖似的摇了摇头,就逃到了房间的角落里。虽然公文吼着“至少回个礼吧!不然你小子又要去惩戒房了!”但却传不到堂野的头脑里,反而对芝的不信任感大大地膨胀起来,明明放着不管就好,为什么要帮自己呢。这个男人也是的,他也要装出亲切的样子来接近自己,等自己对他打开心扉就来骗自己吧,不由就疑神疑鬼起来。
很快到了点检时间,早餐的时候也手抖得握不住筷子,只吃了一半都不到。去了工厂也没法工作,缝不出直线来。手颤抖着,重新缝了一次又一次,连布料都被弄烂了。
中午在食堂和夏木碰面了。夏木与堂野对视了一下,马上就惊慌地把眼睛转了开去。在保护房里曾经想杀了这个男人的,但那凶暴的念头如今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
比起这个来,更想去死。死了就会轻松了,这种地方连一秒都不想再多呆了。哪怕变成尸体都好,只要能从这里出去就行。
午餐也几乎没吃,连仅有的进了口的一点东西也马上就又吐了出来。这一天是洗澡的日子,结果却在洗澡的途中晕倒了,被送进医务室睡了三个小时,检查说没有什么异常又放回牢房。虽然晚餐时间也到了,但也只吃了不到一半而已。
坐着觉得很疲累,但现在不能躺下,所以只能趴在桌子上。在保护房里的时候,自己多么渴望能够有一本书啊,可是现在可以读书了,却根本没有读书的心情。总算到了十九点可以休息了,却仍然靠在墙壁上发呆,芝又帮自己铺上了被褥。公文说你快点换衣服啊,才开始换上睡衣。进了被子,耳朵仍然在鸣响着,头脑一片朦胧。
“那家伙看来很糟糕啊……”
“嘘——”
这样的会话悄悄地钻进耳朵里。自己变得很奇怪了,已经变得奇怪,那么一定是已经不行了。虽然闭着眼睛,却睡也睡不着地只能等着时间过去,什么事情似乎都变得混沌了。不管过了多久,脚也暖和不起来,眼泪压抑不住地涌上来,翻过身把脸压在枕头上哭了起来。
听到急促的脚步接近,在房间前面瞬间停止,因为打开窗户的声音而抬起脸来,看到值夜班的狱警在窗子对面死盯着自己。
“……你再哭下去,不是又要再进那里去了吗。”
如果,如果自己真的有错的话,这句话说不定还会起些警告作用。但是,明明什么也没有做,却被塞进了这样的地方,这无法令人反省啊。
在监狱里是不能相信人的吧。错的东西反而是正确的,正确的事情却是错误的。常识与正义之类的言语在这里根本不能通用的吧。
狱警走后,堂野撑起上半身来,痴痴地盯着墙壁过了一会儿后,从被子中起身站在洗脸台前面。黑暗之中,物体的影子朦胧地浮现出来。向着洗面台的角,咚地把头撞了上去。额头传来暖暖的感觉,不可思议地一点也不疼。咚,咚,咚,一次又一次地撞着,突然走廊那边的窗子传来“你在干什么!”的喊声。回过头去,狱警用手电的光照着堂野,盯着他看。
保护房这个单词在头脑中闪过。戴着皮手铐,被丢在那里的记忆鲜明地浮现出来。不要再进那样的地方。这样一想,堂野就对狱警低下头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想去厕所,脚却滑了一下……摔了一跤。对不起吵到了人。我会注意的,真是对不起。”
值夜的狱警满脸惊愕,把手电光照着堂野的脸。
“你的额头怎么了?”
“这个是……滑倒时撞到了台子角。”
厌烦了追问,说了句“以后小心点”值夜的狱警就走了。是因为刚才的骚动被吵醒了吧,芝和喜多川正看着这边。
“吵到大家了,真对不起。”
向着他们两个点了点头,堂野又回到了被子里。仰头看着天花板,眼角又滑出大滴大滴的眼泪来,止也止不住。发出抽噎声会吵到人的,如果被狱警警告了,又要被扣分了。扣过了十分,整个房间都会被禁止看电视。那么大家就会埋怨自己。悲伤的感情在禁止看电视的现实中被压抑着,令人空虚得胸口好像开了一个洞。
自己的存在,生存到现在的三十年人生,完全成了渺小而不值一提的东西,自己已经是一个垃圾了吧。无论谁都好,希望有人来帮助自己。想要被从这里带出去,想要有人告诉自己你什么也没做错,你是正确的。眼泪流进了耳朵里。心中不断地重复着“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有脚步声从远处接近了。在夜里,无论如何安静地走路也还是听得到的。是因为刚刚的骚动吧,狱警很仔细地用手电照着房间里面。睁开眼睛,要把视线转到走廊那边的窗户去,却与旁边的喜多川视线相对了,吃了一惊。
想到他看到了自己哭得乱七八糟的样子,心情就糟极了。转过身来面对天花板,可即使闭上眼睛也无法止住流下的泪水。不意间,喉咙中冲上一团酸楚的气来,为了克制住它,咬住了自己的手。不然的话,就会不管时间地点地大呼出来。等着这感情的起伏过去后,才拿开了手,连张开的嘴也不闭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下颚喀喀地抖动着……就像在打寒战一样。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本来只是在心中念着,发觉时嘴唇已经在颤抖着喃喃了。诅咒一样的感情渗了出来。这时,忽然传来谁把手放在自己头上的感觉,堂野睁开眼睛。那只手又缓缓地抚摸起他的头发来。就像安慰小小的做了噩梦的孩子一样,同样的动作不断重复着。一定是旁边那个男人了。堂野把被子直拉到眼睛,遮住自己的脸睡了起来,这样被看守看到又会被警告了吧。虽然明白,却无法把遮起来的头从被子中伸出来。
溢出的眼泪比在受到安慰之前流得还要多,而且无法停止,这个理由堂野怎么也想不明白。
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再清醒时已经到了早上。柿崎问“你的额头怎么了?”用“夜里摔了一跤”的理由混了过去。
喜多川还是和平时一样。他安慰了自己也一点没有施恩的样子。说实在的,自己真的很感谢他。哭泣只会蓄积疲劳感而已,但今天却似乎甩下了被附身的东西,胸中清爽了许多……虽然状况比昨天并没多少改变。
肚子很饿,早餐全都吃完了。在工厂也没有再像昨天那样缝缝拆拆地白做半天。整个上午的任务在到中午之前就已经都做完了。
一边工作,堂野一边想着“至少应该道一声谢才对吧”。就算对方什么也不说,自己被夜里的那只手安慰了也是确实的事情。可是……又有另一个自己在心里说,那不是喜多川的手。只不过稍微对自己温柔了一点点,自己就去道谢,弄得不好他会做出让自己无法解决的要求。这里的“温柔”可不只是单纯的善意就完了的。看起来似乎很温柔,其实根本就不是真正的东西。三桥的事情已经给了堂野最大的教训。
在警戒的另一方面,也对只知怀疑的自己讨厌了起来。如果,喜多川真的出自善意,因为同情来安慰自己呢?说老实话是很想向他道谢的,道个谢也是当然的事情。可是,自己已经不想再被谁欺骗了。
想着想着就到了中午。移动到食堂,各自就位。堂野从进来之后,就算换了位置,自己的身边也都是喜多川,一点也没变过。今天是吃鸡肉蛋饭,豆芽拌芝麻,另外还有两条柳叶鱼。身边的一群人都是五分钟就把饭吃光了,堂野一个人还慢慢地嚼着麦饭。
因为一直想着要道谢、要怎么道谢的缘故,对旁边男人的动作微妙地在意起来。
喜多川吃饭速度也很快,而且一点也不剩饭。但今天他却在柳叶鱼前停了筷子,而且筷子还犹豫着似的在上面摇摆了一下,最后一口气地把两条鱼同时放进了嘴里。他闭着双眼,眉间挤出深深的纵纹,蠕动着嘴。既然这么讨厌剩下不就好了,却用厌烦的样子还强压着吞下去,真是很奇怪。
吃完饭后,喜多川看着嵌在墙壁里的电视。不看书,也不和任何人聊天。这么说起来,在房里他即使参与到谈话的人中来,也没见他主动说过话。同室的公文和芝,还有柿崎都在和其他房间的人聊天聊得高兴。
电视里放的是面对中老年主妇的节目,什么健康啊和胆固醇之类的话频繁地冒出来。
“那个……”
喜多川转过头来,那无表情的眼睛看起来像是在生气,堂野不由缩了缩身体。
“夜里……那个,谢谢了。”
右边的眉毛动了动,他侧了一下头。
“我心情轻松了一些,所以……”
喜多川好像在听着别人的事一样只“嗯……”了一声,就把视线转回到电视上。
虽说没什么期待,可是他连一句“那很好”之类的客套话都没回。他看起来就是个沉默又难以接近的男人,夜里却抚摸自己的头,简直像换了一个人。而且在此之前,为什么他又想安慰自己?这个侧着脸男人的真心真的一点也读不出来。
“书,你要看吗。”
以为在看电视的男人突然转过头来问道。被这突如其来的话吓了一跳,堂野的嘴奇怪地支吾起来。
“唉,书、书……?”
“吃饭之后,你总是看书的吧。”
“啊……嗯,今天不用了……”
“哦。”
喜多川再次看向电视。还在想他因为他说话的时机很唐突所以不好回话的时候,声音又突然地响起来。
“为什么要向我道谢?”
本来以为完了的话题又被重新提起来。堂野被这么一问很不好意思,低着头交叉着手指。
“……为什么……就是觉得道个谢比较好。”
喜多川又“嗯”了一声,又把视线转向电视机去了。
奇怪的人……这么想着,午休结束了。点名过后,又重新开始工作时,可以称为结论的东西突然从脑海里浮出来。喜多川会这么奇怪也没什么可惊讶的。如果他是普通人的话,如果他有常识的话,就不会杀人了吧……微妙地同意了这个原因,堂野沉默地继续工作起来。
那是这天晚饭的时候发生的事情。今天的餐点是炸鸡,五目汤,泡菜还有苹果。自从堂野进了监狱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吃到炸鸡,真的是很难得的美味。
“这个炸鸡,真是好吃啊。”连一向对饭菜很不屑的公文也是一副很高兴的样子,把炸鸡塞了一嘴,腮帮子都鼓鼓的。堂野也先不管其他的配菜,先向那两块炸鸡下了筷子。吃着东西,而且还觉得非常好吃,一想到这都是因为自己活了下来的缘故,堂野就觉得很不可思议。
“鸡好吃吗?”身边传来询问的声音。看看喜多川的盘子里还剩了一块炸鸡,心想着“你不是自己也吃过了的”,答了一声“很好吃啊”,喜多川就一筷子夹起剩下的那块炸鸡,啪地一声放到了堂野的盘子里来。血液似乎一下子从脸上退下去了。慌忙回头向背后看了看,确认狱警不在以后,又把那块炸鸡还回了喜多川的盘子。
在监狱里,用餐时彼此传递东西是遭到严格禁止的。这是出于怕强横的人欺负弱小夺取他们的食物的考虑。如果在这种时候被发现的话,即使是在双方的同意下才这么做的也要受到警告。弄得不好的话还会收到动静小票,或者是受到狱警的训诫。
一旦遭了一次惩罚那么假释就要延迟半年。堂野的刑期又短,假如受到了惩罚就会落到不能假释的地步,不满期就不能出去了。虽然收到动静小票或者狱警的训诫和能不能出狱没有关系。但为了只剩下几个月的刑期能平稳度过,便极力地想尽量不引起负责的狱警的注意。
喜多川交互地看着被退还回来的炸鸡还有堂野的脸,然后才缓缓地把炸鸡食进嘴里,无言地吃了起来。说不定,这个男人是想要陷害自己的……心中的警戒感越来越强。对会进监狱的家伙毕竟是不能掉以轻心的。
堂野吃完饭,便摊开刚到的新周刊来看。月初那时的事情他已经忘得干干净净,蚊虫嗡叫般的耳鸣也消失了。现在看书也能集中精力了。
读着读着,身体感到寒气而打起了哆嗦,然后就接着打了两个喷嚏。保护房很冷,从那时起堂野就时常开始打喷嚏。因为太冷真想把毯子也裹在身上,但是在预备就寝之前使用毛毯的话会遭到警告的。
为了分散自己对寒冷的注意力,要集中精神做点什么才行,于就哗啦哗啦地翻着杂志,找到了填字游戏。从架子上拿了铅笔过来,正要开始做,旁边伸过来的一只手却“啪”地一声把自己看的那一页合上了。是喜多川。一瞬间有些不悦,但是又讨厌和人争吵,就又翻开填字游戏的那一页。然后那只手又从旁边伸了过来,合上了杂志。同样的事情发生了两次,就是再怎没么有耐性也要生气了。
“能不能请你不要这样捉弄人?”
压抑着怒火,以平静的声音这样说着,但压在书上的那只手却不放开。堂野用力去掰,可喜多川也手上加力。他们互相无言地瞪着对方。见他们的样子,芝“好了好了……”地过来调解了。
“喜多川你也真是,都不说一句。看来堂野你是不知道的吧。”
说了这句话后,他嘟哝着“那个……”地看了看堂野的脸。
“做填字游戏是被禁止的哟。如果被看到在做的话,就会遭到惩罚的。”
惩罚,听到这个词的堂野大吃一惊。
“理由我也不是很明白。不过也许是以前有哪个家伙把这个作为暗号跟外面联系吧。”
真是没想到做这种像儿童游戏一样的事情都在遭到禁止之列。自己也不是那么想玩,还是不要做这种无意义的危险事情的好。堂野把填字游戏的那一页合上,觉得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看不到男人的脸了。喜多川是在好心地提醒自己吧,可是又为什么不清晰地把事情说明白,说“填字游戏是不能玩的”呢,真是搞不明白。为这个男人的过于沉默而生气,但更为自己这种自我中心的想法而后悔。如果喜多川不告诉自己的话,说不定已经遭到惩罚了。
抬起头来,与喜多川四目相投了。他的表情看起来就好像在等着自己这边说些什么一样。
“抱歉我误会了你,真的很谢谢你提醒我。”
喜多川眯细了眼睛,“唔”地哼了一声。好像他是在把自己当笨蛋看,堂野又为道歉的事情后悔了起来。
到了预备就寝,进了被窝里脚还是很冷。不管摩擦了多少次,脚也暖和不起来。想着好冷啊好冷啊地睡着了,结果第二天起床就落到了哗啦啦流鼻水的地步。
刚好这一天是每周两次的去医务室的日子。中午之前做完清扫后,就去问能不能拿些药,可是用体温计量出来的结果只是三十七度的低烧,医生只说了句“禁止入浴”而已,也没有给自己开药。因为从过去就是那种哪怕只得了点小感冒就拖得很长的类型,觉得很不安“这样真的不要紧吗”,这个不好的预感果然还是料中了。
从下午开始身体的各处就作起痛来,觉得热度也上升了。身体,很疲倦,很沉重。没有什么食欲,但是想着为了增强体力还是勉强自己吃了下去,结果马上又呕吐了出来。
头像被磕了一样一跳一跳地疼痛,鼻水也完全止不住。堂野忍受不下去了,就按了呼叫器。几分钟之后负责的狱警说着“怎么了”地从窗户那边向里看。
“145号,我是堂野。”
向铁栅栏那一边的狱警低下头,说道:“我头疼,还不停地流鼻涕。能不能请您给我点感冒药啊。”
狱警尖锐地瞪了一眼堂野:
“今天你就没去看过医生吗。”
“我拜托医生检查过的。但是他只说'禁止入浴',没有给我开药。”
“既然医生诊断你这样就好了的话,那也就不过是禁止入浴的程度而已了。就是因为你太怠惰。才会得感冒的吧。”
好像在说“别为这么点小事就把我叫过来”的蛮横态度,让堂野顿时失去了说话的能力。等狱警走得看不见了之后,芝从背后搭脸说“药是不行的”。
“他们绝对不会给人药的。医院也是,只要不到马上就要死的程度他们也不会让人去普通的医院。你能不能等到下一个医务日呢。”
堂野以绝望的心情瘫坐了下去。这样下去简直要无法忍耐了。都说了自己不舒服,却连药也不给自己。这就是日本监狱的现状,堂野愤怒地想着。放着身体不适的人不管,那死了的话又要怎么办啊。背上窜过一阵寒意,就这样死了都不是没有可能。145号劳改犯偶尔得了感冒,结果赶上他运气不好,就这么死掉了。
这样就全完了。
好不容易等到十九点的预备就寝,堂野钻进了被子里。身体因为寒战而簇簇地打着哆嗦,鼻水也一个劲的流下来。但就连擦鼻涕的卫生纸都是每星期固定配给一定张数的,绝对不能随便浪费,所以每一张都用到整个快成了粘糊糊的一团才扔掉。卫生纸用完了,在没有别的选择的情况下只能用毛巾来擦了。可是毛巾也很快就变得粘粘的,成了用鼻水来擦鼻水的悲惨状况。就是就事后关了灯,也只有自己吸鼻涕的声音在房间中响着。值夜班的狱警应该也听到了的,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低低的脚步声通过了铁门前之后,堂野的脸上传来柔软的感触。正想着那是什么,原来是卫生纸。自己的卫生纸都已经用完了,那这就是别人的东西。驱使着朦胧的头脑逼自己睁开眼睛,发现喜多川正直直地盯着自己这边看。
劳改组之间传递东西是被禁止的,即使是一张卫生纸也不行。如果被发现了就会成为惩罚的对象。而且每个人一星期的卫生纸配给也不太多。给别人多了,自己就会不够用,那就会变成上厕所的时候都会发愁没纸用的地步。所以对他把这么贵重的卫生纸都给自己觉得很不好意思。
喜多川忽然一下坐起身来,夺走了堂野的毛巾然后向洗面台走去,洗起那条糊满了鼻水的毛巾来。毛巾一周只能洗两次,而且必须在规定的时间里才能洗。夜里擅自洗毛巾的事情是绝对不会被原谅的。堂野想着没关系吗手足无措地犹豫着,而喜多川却无所谓的样子,把水开到不发出声音的程度洗着毛巾。然后把毛巾放在堂野的额头上。那被凉凉的水浸过的毛巾好像一下子把清凉感传入了脑子一般,让人觉得十分舒服。
“……谢,谢谢。”
刚说了一句话,鼻水又流了下来,用那本应该属于喜多川的卫生纸擦着鼻子。
“对不起,这是你的吧,真的……”
听到细密的脚步声又传了过来。喜多川取下堂野额头上的毛巾,藏到垫在头下当枕头的囚服阴影里去。然后等脚步声过去后再把毛巾放回他的额头上。
“那个……已经好了。你做这种事情,万一被巡夜的看守看到了的话说不定会受到惩罚的……真的。”
虽然已经第二次表示“不用了……”的顾虑,但喜多川却执拗地不肯放弃。这期间堂野吸吸地抽着鼻子就这么睡着了,等再次醒了过来的时候,已经到早上。
醒过来后鼻水也还是止不住,脑袋还是晕晕忽忽的。早餐也只喝了味噌汤,其他都就这么剩下了。工作是坐着做的所以并不疲劳,但是工厂里实在是很冷。就算是上下都穿了厚的内衣,还是冻得身体都在颤抖。手里缝着的是柔软又厚实女用大衣,心里止不住地在想,如果能够包上这个躺下来的话,该有多么舒服啊。
中午是吃咖喱饭,一点也没有食欲。只吃了一点苹果牛奶沙拉,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吃。咖喱饭一点都没动,就放下了勺子。忽然旁边有一只手唰地伸了过来,瞬间就把盘子交换了过来。自己已经吃完了的苹果牛奶盘子,已经换成了没有动过始盛着苹果牛奶沙拉的盘子。是喜多川看到堂野只能吃苹果沙拉,就把自己的份换给了堂野吧……好在工厂看守没有往这边看。
“谢,谢谢……”
堂野老实地把苹果牛奶沙拉吃了下去。吃着吃着,想着喜多川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亲切呢,真是不可思议。昨天夜里的事,还有之前也是……自己原本觉得那是要陷害自己的炸鸡,现在看来说不定也是出于喜多川的好心的缘故。
吃完饭之后,摇摇晃晃地去就洗了餐具,把盘子放好。很想赶快坐回椅子上去,可是在途中被喜多川抓住了手臂,拖着他走到了食堂后面的书架那里。手臂被用力拉了一下,随着他蹲了下来。
“这本书,有趣吗?”
喜多川这么说着,指的是叫做《日本的寺院》的照片画集。虽然只想赶快坐下来休息,但也不能无视眼前这个对自己很亲切的男人,就说“我还没有看过这个所以……”
喜多川就像打断一样地把手伸到堂野面前摊开,有三颗白色的药片躺在他的手心里。喜多川捏住堂野的下巴,用手掌盖住他的嘴。在什么都没搞清楚的情况下,堂野就把药片吞进了口腔,就着唾液一起咕嘟地咽了下去。连自己咽下去的药片到底是什么药他都没有问。处在现在这种场所也问不出口来。但是到了下午后,鼻水逐渐变少了一点,情况已经确实地稍有好转了。
长长的一天结束后,回到了杂居房去。晚饭勉强地吃掉了一半,连书都不看地就想趴在桌子上。但是喜多川却又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带到了书架旁边。他又把手中的三颗药片给了堂野,堂野迅速地把药片吞了下去。吃了之后,喜多川就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走回了桌子旁边,盘腿在坐垫上坐了下来,默默地听着芝和公文说话。
等到了晚上,觉得自己的热度又上升了。虽然药片生了效,鼻水少了很多,但是头还是很痛。就寝之后,喜多川又趁着值夜班的狱警巡查的空隙弄湿毛巾,敷在堂野额头上为他退烧。鼻水这个时候又流了起来,堂野抽着鼻子。但是自己已经连喜多川的那份卫生纸也用完了,只能尽量忍着。突然间,喜多川伸手过来捏住了堂野的鼻子。
手掌擦拭着鼻子的感触让堂野吃了一惊。和毛巾那时候一样,喜多川也是趁着狱警注意不到的时候去偷偷地洗干净。然后他让堂野接着擤鼻水,不断地重复着同样的事情。就算面对的是亲人或恋人,拜托对方做这种事情的时候也一定会有所犹豫的吧。至少自己就是这样。可是喜多川既不是自己的亲人也不是自己的恋人,甚至根本都不怎么熟。那么,他又为什么要对自己如此亲切呢。这种慈善的行为深深地感动了堂野。
“真的很对不起。可是……谢谢你。”喜多川“哦”了一声,算是做了连应酬都不算的回答,然后又没有表情地、默默照顾起堂野来。
即使是受到命令,人也是不会对别人如此亲切的。说不定喜多川真的是个很体贴的人,堂野想。就算他的那份温柔是伪装出来的,现在也是可以相信他的这些行为的吧。
托了喜多川早中晚一天送三次药片的福,堂野的感冒已经过了最难过的时候,慢慢地在好转了。等自己盼了很久的医务日到来的时候,已经是不必吃药也能完全好转的情况了。对喜多川有着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感激,可是却不知道该怎么把自己的感谢告诉对方。
喜多川一直都是淡淡的人,很沉默寡言,自己也很少能和他说上话。可是堂野想他说不定是挺喜欢自己的。比如说,餐点里有了什么好吃的菜,喜多川一定会分给堂野吃。自己没有说过想要,但他却会趁着谁也看不到的空隙啪地把菜放到自己的盘子里来。那么他是对谁都这样了?可细看又只有自己一个。明明那么亲切,却完全不是为了要求什么回报……一想到痛苦与困扰的时候有人如此善意地关怀着自己,就比陷入谁也不相信的境地的那时坚强得多了。
十二月月底,到了今年的最后一个运动日。堂野总算是感冒才全好,所以不是很想到寒冷的运动场上去。可是要请假的话又得向值勤狱警提出申请书,还要接受诊疗,所以很麻烦,只得无奈地走到了外面。
棒球比赛开始,先是一班和四班的队伍对决。今天自己在的三班轮空,并没有比赛。堂野选了一个没有风阳光又好的场所,轻轻地做了些伸展动作,靠着围墙坐了下来。
蔚蓝的天空显得无比高远,吹着冷风。最近,堂野学着同房的犯人们开始在笔记本上做日历。过了一天就涂去一个框子。最初看着别人做还觉得很麻烦,现在才明白了他们会这样一天一天涂掉的心情。看着剩下的日子越来越少,就有了自己离能够出去的日子越来越近的真实感觉。只要人能够看到重点,就会产生着努力到底的心情。
看到喜多川走了过来,想着他是要来自己这边吧,果然就是这样没错。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在自己的上风处坐了下来。
就算坐在身边,他也还是一言不发,就和看电视的时候一样,只是一脸出神的表情看着正在进行棒球比赛的两支队伍。
“今天没有比赛,真遗憾啊。”
喜多川转过脸来。
“没什么。”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冷淡。
“你不是总是很快乐地打着比赛吗。我对要用球的球类运动最不拿手了,很羡慕你的呢。”
“棒球没有意思。是他们说你年轻就上场吧,我就去打了。”
听了这干脆地说出口的抱怨,堂野有些困惑。自己本以为他是很喜欢棒球,打得很快乐的。
“既然你不喜欢的话,就对大家这么说不好吗?我想你不用勉强自己也没关系的啊。”
喜多川看着堂野的脸。
“按着别人说的话去做,很轻松。”
的确,在这里生活的话,应该是不要违反别人的话比较轻松一些。
“可是委屈自己去做不想做的事情,难道这就不会给你增加压力吗?”
“压力是什么?”
喜多川很认真地问,堂野一时语塞。
“比如说……不能按照自己想的去做,一直做着自己讨厌的事情,然后心情就变得不安定了这样的事情。”
喜多川歪了歪头。
“你还是不明白吗?”
堂野一下子想到了喜多川到底受过什么样程度的教育这个问题。就是小学生,也有不少孩子会知道“压力”这个词的。
“从早到晚,一天都是定好了的。饭也是一天吃三回。只要多加小心,就不会被人骂。我也是什么都不用想的好。”
听到喜多川说得好像在肯定这里的生活一样,堂野心想着“你给我等等吧”。
“你就不讨厌这种好像被塞进模子里一样不自在的生活吗?到了外面,你就自由了。不用被谁命令,也不会被人侮辱,还可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
喜多川像口头禅一样地哼了声“唔嗯”。
“大家都说想要出去,可到底是讨厌这里的什么地方呢。”
自己不是跟你说是讨厌这种毫无自由的生活了吗,喜多川却好像完全没有听进耳朵里去一样。
“呐。”
喜多川把下巴贴在膝盖上,仰望着堂野说。
“说声谢谢吧。”
他突然说这个干什么,而且感谢的话语也不应该是强行要求对方说的东西吧。还有……之前堂野已经对他的种种亲切道过谢了。
“你有好多好多的谢谢呢。哭的时候说,笑的时候也说,烦恼的时候也是。”
喜多川用鞋子的鞋跟踢着运动场上的土说道。
“普通的人都会象这样说很多很多的谢谢吗?”
“普通的人?”
“因为芝说堂野是个普通的人。我到现在都没有被像那样说过‘谢谢’的。”
喜多川到底是多大岁数?应该是二十八吧。都到了这个年纪。却还说出像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的话来,令堂野都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好。
“听到你说‘谢谢你’,心情就非常好。所以啊,再对我多说几句谢谢吧。我也会做更多让你高兴的事情。”
他说的话好奇怪。对别人亲切的事情并不应该是为了感谢的语言而做的啊。
“你弄错了。耍表达感谢的心意的话,并不应该用语言而是……”
“心意什么的无所谓怎么样,你只要对我说‘谢谢你’就好了。我不是已经向自动贩卖机里放了钱吗?”
堂野无法掩饰自己受到的冲击。他说向自动贩卖机里放了钱,那就是指喜多川对自己的亲切吗?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对自己的好意只是如此符号化的东西而己,一时觉得心里非常空虚。
喜多川抬头看了看天,呼地出了一口气:“到了月末,就会来卫生纸了。我会用自己的钱买很多很多,买给你。所以到那个时候,你也要好好对我说'谢谢'。”
堂野好几天都在想着这个叫做喜多川的男人的事情。他的想法很明显是很奇怪的,但即使如此也不想断绝和他的关系,这多少有些不可思议。只为了听到别人说一句“谢谢”,就在夜里照顾自己直到很晚,从这点看来,他也是个很天真无邪的人。只有小孩子才会为了让人夸奖对别人亲切,并从这之中感觉到单纯的喜悦。如果说喜多川是这样考虑问题的话,那自己也就不是不能理解他了。但是他可是个二十八岁年纪不小的大人了,所以还是存在着问题……
他说对感谢的言语觉得“心情很好”,那么应该不是一个坏人吧。就算他是杀了人,但他也是能够真心地悔改,洗心革面地重生的。堂野并不想让喜多川觉得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就是机械一样的东西,想让他明白,那应该是更柔软、更温暖的。
第二天的午休时,大家收拾过午餐的餐具后,堂野没有去物色借阅的书籍,坐回了喜多川旁边的位置。
“看着这个很有趣吗?”
定定地看着电视的喜多川无心地答了一句“不怎么样”。
“来和我说话好吗。”
喜多川偏过了头。
“昨天我们说到的。你说想听我说‘谢谢’,可是我讨厌像机械一样说‘谢谢’。比起这个来,我更想和你成为朋友。”
立刻,喜多川就还以“不要”的答复。
“为、为什么……?”
“朋友不是什么好东西。”
“朋友这种东西,就是在没有利害关系的情况下彼此交往。还是这样才能更好地培养感情。”
“什么样的感情?”
堂野一时语塞。
“比方说……你有什么困难的时候,说不定我就能给你什么帮助了。”
喜多川呵呵地笑了起来,肩膀都在震动着。“你能帮助我吗?你什么也不知道,也什么都没有,又那么弱。我是那种会说‘请帮助我’的人吗?”
说不定他说的都是真的,可是真不想被他这么面对面地说出这些话来。
“你不要老说这么奇怪的话。这不是很普通的事情吗?”
喜多川耸了耸肩膀:
“那普通还真是奇怪呢。”
吃晚饭的时候,喜多川又把自己的那份做甜点的橘子分了一半,嗖地的放到了堂野的盘子里。为了不让这种行为被发现,堂野也很小心地把自己吃完的那半个橘子皮放回了喜多川盘子里。
同房间的人都知道了喜多川把食物分给堂野的事情,不过他们什么也没说。的确有劳改犯向狱警告密的,但大家却默认了这种行为,想起来自己能遇到这样的同屋们真是很走运。
吃完饭之后收拾好桌子,看着书聊着天打发时间直到准备就寝的时候。读着书的堂野感觉到了旁边男人露骨的视线。虽然明白他是想得到作为橘子的报酬的那一声“谢谢你”,但就是不想对他说。
柿崎又说起了如何通过安全又廉价的途径获取麻药的事情,公文也认真之极地听起来。芝适当地附和两声。喜多川和柿崎是对面而坐的,但他的眼神和看电视时候一样,很是空虚。
看起来他对麻药之类的话题根本没什么兴趣的样子。只是为了和别人处得好一点,才装出了在听柿崎说话的样子吧……
不明白他的真意到底如何。堂野从读着的杂志里抬起头来:
“喜多川先生。”
男人缓慢地转过头来。
“一起看书好不好?”
喜多川唰地扫了柿崎一眼,结果还是向堂野的手边看来。自己问也要不要一起看书,其实也不是有什么特别想让他看的内容,只是不知怎地对他听麻药话题这件事情觉得很讨厌罢了……
堂野随便指了指杂志上的照片。那里写着“温泉特辑”的标题,介绍了全国最有名的二十家温泉族店。
“好想去温泉呢。这里的洗澡时间限制得很严,都不能慢慢地好好在浴池里泡一泡。露天温泉也很棒呢,可以看着外面的景色……”
喜多川“唔嗯”地哼了一声。
“温泉就是很大的浴池是吧。那也不用去那么远的地方,到公共浴池去洗就好了啊。”
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让堂野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虽然这么说……可是,能够去远方,啊,近处也好,只要能够踏上旅行的行程,其中就是充满了乐趣的,这是很有趣很风雅的事情啊……”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硬要他理解自己无法理解的东西毕竟是不可能的,于是堂野为了转变话题翻起杂志的书页来。杂志里有畅销书作家的采访。作家背后是看来很老旧的住宅。那是基本没什么特色,高度成长期一窝蜂地建筑起来的那种集合住宅。可是却和自己出生长大的那个家非常地相似。
“你认识这个家伙吗?”
堂野不由得苦笑。
“不是看人,我是在看他身后的家。”
“家?”
“因为和我的家很像。”
喜多川“唔嗯”了一声也去看照片。老旧的、小小的家。即使如此,却是和家人一起生活的家。等自己从这里出去的时候,那个家就已经成为别人的家了吧。想到这里,又想起双亲不得不下这种决断的原因正是在自己身上,胸口就像被绞住了一样的痛苦。
“里面是什么样子?”
“里面?”
“你的家里面,是什么样子的?”
“要怎么说,就是普通的样子。”
“普通?普通是什么样子?”
光靠语言说明是很困难的,于是堂野取出了笔记本。第一页被用来做了日历,就从后面打开来,简单地画了一张介绍自己家里的概况的图。
看起来对什么事情都毫不关心的喜多川,对堂野家的说明图却表示出了强烈的兴趣。
“这里,是什么?”
“这里是玄关。进去马上就是走廊,右边是楼梯。二楼是我和妹妹的房间,下面有三个房间,那是客厅,我父母的寝室和客用房间。”
喜多川问得非常详细,连窗户在哪里、浴室有多大之类的事情都问到了。堂野不断地用橡皮擦来擦去地修正,最终完成了一张完美的“堂野家”的平面图。
然后是“院子呢?种没种树什么的?有没有养狗?”之类的话,于是堂野就从院子里的百日红树,到母亲按自己爱好做出来的花坛都加了进来。
喜多川直勾勾地盯着堂野在笔记本上画出的家里的平面图看。是不是离他太远了不方便看啊?就把笔记本放到了桌子上。喜多川以手指在门的位置上点着,进了玄关,走到客厅里去,在客厅里咕噜咕噜地画着圈圈。问他“你在做什么?”他报以“看起来很大的样子,所以走走看”这样小孩子空想一样的回答。
“你的家又是什么样子呢?”
兴趣涌了上来,堂野问道,喜多川歪着头。
“很窄的。”
“画画看看好不好?”
把铅笔递给他,喜多川在笔记本上画了一个小小的四角形。
“这样?”
“是的。”
“看起来真的很窄啊……”
“两叠榻榻米那么大。”
“可是,这里没有玄关啊卫生间啊什么的,也没有浴室……”
“玄关在这里,没有卫生间和浴室。”
堂野“啊”地叫了一声。
“做厕所用的是个便壶。也有毯子。夏天又热又臭,冬天又很冷。”
“你,你是一个人住的吗?”
“有母亲在,可是很少见到她的面。食物是从窗户扔进来的,偶尔也有被忘记了,一整天什么也没得吃的时候。”
堂野咕嘟地吞了一口唾液。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不知道,那时候还我是个小孩,很多事情都记不得了。”
喜多川用铅笔咔咔地涂着那个像四角箱子一样的房间。
“四年……五年……还是更长呢。后来我去了婆婆家,可是因为一直都没有说话,连语言也都忘记了,最初都没有开过口。”
喜多川在旁边的那一页上又开始画起了一个家的平面图。
“这是婆婆的家。”
他画的图只有玄关和里面的一间房间而已。
“婆婆家也没有厨房和浴室的吗?”
“有是有的,可是我不记得了。我总是在这个里面的房间里。在这里呆了半年不到吧。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婆婆不再带饭来给我了,我肚子饿极了就走出了房间,家里是空空的。只剩我一个人了……后来我就去了孤儿院。”
让听的人都感到万分悲哀的过去,喜多川却只是淡淡地说着而已。
“上完初中之后,就去工作了。制面工厂啊、印刷工厂啊之类的。在建筑工地的工作很有趣呢。”
他又在本子上画了起来。
“那是叫做西本组的施工队,我进监狱之前就住在那里的宿舍里。”
宿舍是个横着的长方形。
“大家都随便搁东西,随便找个地方睡觉。又臭又脏的。不小心的话,因为有手脚不干净的家伙在,就会常有被人偷走钱的事情。我一直都穿着围腰,把钱藏在那个里面。”
喜多川忽然抬起头来。
“这种话你听着觉得有趣吗?”
“……有趣……是这种问题……”
“那画画你工作的房子的画吧。”
“画出来也会很没意思,我的工作场所是市公所,所以……”
喜多川“唔嗯”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把头歪了歪,低着头抬起眼睛看着堂野问:“那个,市公所是什么地方?”
杂居房的夜是漫长的。二十一点必须就寝,如果睡不着就会想很多很多的事情。想到了一件事情之后思想就似乎被它完全占据了一样,钻起了牛角尖来。被警察进行过分的调查的事情,硬说自己是色狼的女人的事情,骗了自己的三桥的事情,还有不得不搬走的双亲的事情。这所有的事情都包裹在憎恨与后悔里,让心情变得灰暗起来。
在这个无眠的寒冷长夜里,堂野的思绪脱离了自身的事情,考虑起监狱的体制来。被统治着的集体行动,严格的体制。只要在这里的时间就必须服从这些,自己已经处在半放弃状态了,而这些东西又到底有着什么意义呢。
只能在规则的约束下一直工作而已。绝大部分的人在想“我可不要再来这里,所以下次一定不能被捕”。而真的有着“我做错了事情我要反省”这种认识的人到底又有多少个呢。不,在反省而采取了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的人应该不是没有的,应该不是没有的吧……
在休息时间和运动时间,大家经常谈着各自犯罪的经历。觉得自己被逮捕是“运气不好罢了”的人远比在反省自己的人要多得多。而且还听到过什么等出狱后一起去干活吧之类的盗窃犯之间的对话,这真是本末倒置。
不好好地保护着自己的心灵是不行的啊……堂野想着。犯人里甚至有不少心智没有成熟,根本对自己犯了罪的事情没有自觉的人在。
脚好冷,堂野打着寒战,又打了一个喷嚏。自从来到监狱之后,自己就重新认识到冬天原来是这么寒冷的东西,冷得好像要把人冻结了一样。
“冷吗?”旁边传来询问的声音,不问也知道是喜多川正往这边看。
“有一点……脚有点冷。”
喜多川没有说过自己是犯了什么罪。虽然知道他的罪行似乎是杀人,但是为什么要犯罪,经过是怎样的都不知道。而且也不知道在不该问他的好。
“把脚伸进我被子里来好了。”
“啊?”
“脚,你的脚。”
按他说的,堂野把脚伸进旁边的被子里。脚腕在被子里被抓在了,被按在一个温暖的东西上。
喜多川居然用自己的腹部来温暖别人冰冷的脚,这让堂野很是惶恐。可是就是跟他说“不用了”。喜多川也不把自己的脚拿开。他一定觉得很凉的,但却为了自己而忍受着,想到这里,胸口不禁就作起痛来。即使知道这是想要求得到回报的行为,但这又怎么会是几句谢谢就能回报的事情呢。换个角度来想想,他真的是很温柔的人。可是这么温柔的人又为什么会去杀人呢。
一定是没怎么深想就在冲动之下犯下了杀人的罪行吧。怎么想也不可能是计划性的杀人。
“这次换左脚。”
缩回右脚的堂野说了声“不用了”,没有把左脚伸过去。于是便有一只手伸进了被子里,强迫地抓住左脚的脚腕拖进了喜多川的被窝。
脚渐渐温暖起来。这种不可思议的幸福感让堂野微微地笑了起来。
想为他做点什么,这种心情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出来。一直都是喜多川单方面照顾着自己,虽然里面也包含着一些自己并不需要的事情,但是……即使如此,他为了自己什么都愿意去做也是事实。
喜多川已经度过了九年的牢狱生涯,所以只呆过将近四个月的自己没什么能帮助或者建议他的。可是听说喜多川再过一年不到也要出狱了,堂野便想自己来给喜多川上一些监狱不可能给他的情操教育课吧。
喜多川会做坏事,一定也是因为从儿时就过着不幸的生活而造成的吧。他都没怎么与别人接触过,也不知道世界是什么样子,对事物都完全没有什么认识。如果给他教育,告诉他他所不知道的事情,知道了什么是正确的什么又是错误的的话,喜多川在出狱之后也就一是会过着认真的生活了。这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可不能让他在这种犯罪预备地里去漠然地打发着日子而已。
进了监狱之后,要不要反省自己做的坏事都是只属于个人感情方面的问题,虽然说什么不重新站起来可不行之类的话,但有只有意志坚强的人类会具有自主性。而会选择犯罪的人是弱小的人类。他们是连怎么做才好都不知道的人。
堂野开始有意识地让喜多川看书。既然发现他对家里的说明图感兴趣,就选择了建筑物为主的书。虽然说监狱提供的图书的种类很有限,有的只是“寺院百选”和“世界美术馆”之类的书,但即使如此,比起电视来喜多川还是对堂野手边的书表示出了更大的兴趣。
不知道这是自己的影响,还是他本身的兴趣所在,反正这个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会读书的男人也会自发地借书了。而且还把上面的某些建筑物的画细致地画在笔记本上。
傍晚,似乎一直在等着晚餐结束的喜多川打开笔记本,然后就画起画来。画好之后的画马上拿给堂野看。一开始都是小孩子涂鸦的那种程度,只是敷衍似的对他说“很好的画啊”,可是最近进步到好到让人吃惊的地步,眼前的这张画让堂野的眼睛都瞪大了。
“你画得非常好呀。”
这么说着,喜多川的嘴角就稍稍地绽开了一点。然后就又去画画了。他认真到房间里的其他人和他说话也注意不到的地步。看那副弓着背很热心地绘画的样子,简直就像被只会画画的怨灵附身了一样。
一月月底的时候,喜多川在笔记本的对开页上纵向画了一个巴塞罗那圣家族大教堂。那真的是实在漂亮的画,连一直对喜多川在画画的事情没有什么兴趣的同房们都围过来看着他的笔记本了。
“……真厉害啊,我真没想到你有这么好的绘画的才能呢。”
堂野夸奖着,喜多川很自豪地眯起了眼睛。
“虽然画画挺麻烦的。”
喜多川仰望着堂野的脸。
“多表扬我一些吧。说我很厉害,说我画得好。我画这个都花了三天呢。这三天的夸奖都一起给我。”
因为这幅画的确是很好,所以就直率地说出了“真厉害”的话来,可是现在才想起喜多川要的只是自己的“夸奖话”而已的事情来。
“可是,你也不是为了给我看才画的是不是。你的画的确是很好我才……”
“是为了给你看才画的啊。”
为什么现在还说这些话,喜多川以这种口气嘟嚷着。
“你说我‘很厉害’、‘画得好’之类的话,我的心情就很好。不然的话才不会去画这么麻烦的东西。”
“不是这样的啊。有点搞错了。画是为了自己才画的,并不应该是为了我。那是你为你自己而画的东西才对。”
喜多川侧着头:
“你说什么?”
“就是说……你应该是为了你自己而画画……”
“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世上不就是讲交易的吗。如果有什么想要的,不是就需要交换的东西么。我想被你夸奖,就画了画。这又有哪里不对?”
“我是想要……那个,想要你自主性地……”
“自主性又是什么东西啊。”
一时无言。
喜多川生气了一样地合上笔记本。像这样为了交换才画出来的画,从这一天起他就再也没画过了。第二天,到午休的时候喜多川就站起来去和柿崎他们说话了。明明之前都是到了这个时候就坐在自己身边一起看着书的……这么想着,觉得有些寂寞。这一天直到预备就寝之后他都没有和自己说过话,当然也没有画过画。
让喜多川生气了。可是堂野搞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触怒了他。在话也不说一句的第四天里,中午之前堂野被负责看守工厂的狱警叫了出去。是有人来探监了。
来的人是父亲。
“你瘦了呢。”
看起来比自己瘦得还厉害的父亲这么说,堂野一时说不出任何话来。父亲的白发也增多了,看起来整个人都小了一圈,他一副面对儿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表情,一直都垂着头。“我想、你从你妈和朋子那里应该都听说了,那个家已经卖掉了。现在搬走已经一个月,果然要住的话,还是乡下比较好些。整个人都放松了呢……”
父亲一个劲地强调着乡下的好处,说得好像完全不是没办法才搬走一样。
“那个说在警视厅的男人,还是没找到犯人是谁。”
“对不起……我……”
父亲摇着头。
“又不是你的错。只是爸爸和妈妈不小心罢了,你别在意。”
对话就这样中断了。在会面的十五分钟里,父亲就这样一直面对着自己默默地坐在那里,到了时间后才起身回去。堂野回到工厂的缝纫机前之后,做着做着就哭了起来。这也不是双亲和妹妹的错啊。明白他们都是受了自己的连累,就觉得痛苦极了。
即使如此也不能停下手中的工作,一直到了中午。坐在身边的喜多川很快地就吃完了饭。在说了一句“我吃饱”了的同时就站了起来。这个时候,堂野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考虑,只是毫无来由地在心里重复着好寂寞好寂寞这句话,就这么一把抓住了喜多川工作服的上衣衣角。
那尖刻的无机质的目光瞟了一眼堂野。
“那个………能请你坐在我身边吗?”喜多川把视线向柿崎那边投了过去,结果还是坐回了椅子上。堂野在他身边考虑着各种各样的事情。虽然想的东西和以前的那些没什么大的差别,但是至少知道自己不是孤独一人,心情就多少得到了一点宽慰。身边有这样一个会帮助自己的人在,那么发生什么的话他一定会……只是这么想着,心情似乎就找到了一个可以逃避的通路。
在午休快结束之前,堂野对喜多川说了声“谢谢”。
“我什么也没有做。”
身边的男人怃然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可是这是因为你陪在我身边啊。”
“不是说了,我什么也没做吗。”
“就算什么也没做,只要有你在我身边我就觉得很高兴了。所以我要谢谢你。”
喜多川的眉间堆起了皱纹。
“我搞不懂你。”
“就算你说搞不懂,也还是这样就好。”
喜多川坐在座位上,咔哒咔哒地摇着腿,似乎是很生气的表现。然后他以很难看的表情问堂野道:
“呐,为什么?”
堂野在想着应该怎样把自己的心情传达给喜多川才好。
“你会陪在我身边,真的太好了。”
喜多川只说了一句“我……”就又闭上了嘴。
“因为这个,不是那种……交易什么的东西,也不是有没有回报的问题,而是心情的问题。”
堂野的话让身边的男人沉默了下来。
“我什么也没做。”
“即使什么也没做,那也好啊。”
喜多川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柿崎旁边去了。自己已经不撒谎也不伪装地把自己的心情传达给他了,他却仍然不能理解,这让自己有些寂寞。
第二天是运动日。稍微做了些体操后,堂野在围墙边坐了下来,出神地看着棒球比赛。最初还觉得大家对比赛真是热心啊,后来知道原来这也是赌博的对象,当时都呆住了,但也觉得确实这就该是这样吧。
虽然风很冷,但被阳光照着还是很温暖的。抱着膝盖坐着,听到小鸟的瞅瞅叫声从头上传来。不由得回想起了小时候去远足时的事情来。想想这森林与监狱的运动场之间的差距也未免太大了,便苦笑了一声。
脚边上有影子罩了过来,抬头看去的时候发现喜多川就站在眼前。他皱着眉头,一副不悦的样子。
“有什么事吗?”
喜多川转开了视线。虽然没有露骨地盯着他看,却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就这么在堂野的跟前转来转去了一阵后,才正面盯着堂野说:
“你真让人恶心。”
被当面这么评价,胸口传来一阵刺痛。虽然自己不知道是哪里让他觉得恶心了,可是既然那么讨厌的话,无视自己,什么也不用说不就好了吗。
“那又怎么样?”
带着些恶意地反问过去。听了这句话,喜多川有些沉不住气地跺起地来。
“怎么样……所以说……”
“既然觉得我让你恶心,那你就不要靠近我了吧?”
看到喜多川咬住了嘴唇,还嘟嚷嚷地念着什么,但是却听不清楚他到底说的是什么话。
“……觉得恶心,就是恶心了么。”
总算听到这么一句。
“老是说些让我听不懂的话,害我一直在意不是很恶心吗。”
堂野眨着眼睛。
“你又算什么嘛。这种恶心又是什么东西啊。”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真的有点听不懂。”
喜多川紧紧地握住了双手。
“所以说,很讨厌。”
“我知道你讨厌我了……可是讨厌什么?”
还以为他要这么走掉了,但他却与预想相反的在自己二十厘米左右的距离坐了下来。一眼一眼的,好像在窥探自己的动静一样往这边看着。
“心情好像是变小了,又好像蔫了下去一样,这是怎么回事。”
就算他这么说了,堂野一时还是无法理解他那微妙而抽象的语言的意思。
“那是寂寞吧?”
“我不知道。”
低下头去,喜多川啪啪地拔着脚边的草。
“摸我的头。”
他也不往这边看,就低低地喃喃着。虽然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还是按他说的摸了他的头。明明是自己要求的,可是在碰着他的头的过程中,喜多川还是抱着膝盖硬梆梆地坐在那里。
“就算你这么做了,我也什么都不会给你的哦。”
他以瞪一样的眼神仰望着堂野。
“我不给你晚饭里好吃的东西,你发烧了也不给你药。”
“我也不是抱着什么期待才这么做的啊……”
“我不是都说过我什么也不会给你做的吗。那我说的话你也不听不就好了。”
堂野的手离开了那颤抖着的头。
“没有什么回报啊交易之类的,难道就不能和别人交往了吗?”
那润湿的眼睛仰视着堂野。
“那个我不知道。”
“就算没有利害关系,只要彼此有心意在,人与人就可以变得要好起来的。”
“那很奇怪。”
“我觉得这样才是普通的哟。”
喜多川垂着头,安静了下来。然后又嘟哝了一声“摸我的头”。再次抚摩着他的时候,他把自己的膝盖抱得更紧了。
“我到底要给你什么才好呢?”
“什么都不用就好了哟。”
喜多川看向了这边。
“真的,什么也不用做就可以了。”
喜多川又低下头去“唔嗯”了一声。
不知道是谁打出了一支好球,球飞得很高。逆着阳光,几乎要看不到那划着抛物线飞走的棒球了。喜多川抬起头来,以目光追逐着那个球。
论年纪已经是大人了,却还残留着好像孩子一样的幼稚。和他目光相触后,喜多川又低下头去了。堂野不知怎地就是觉得他是在掩饰自己的害羞。
无论是从表情上、谴词用句上、态度上,还是只有对自己的优待上,从许多许多地方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好意。可是如果这些都只是单方面给予的话……堂野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体味到这种心情。
喜多川粘堂野已经粘到了让周围的人都皱眉头的地步。不管是午休,还是吃过晚饭到就寝,他都片刻不离堂野的身边。本来座位就在旁边,但现在更是近到了说“贴在一起”更合适的地步。
自己看书的话,他就在旁边盯着看,问“这是什么?”最初还一起看着,觉得无聊了就来“下将棋吧”或者“玩围棋好不好”地来打扰。堂野对将棋还有围棋都不是怎么在行,可是既然喜多川想玩就陪他玩过一两次。自己不想下了,他却执拗地说“我还想下”。拒绝他他就闹别扭地撅着嘴,但即使如此,他还是不会离开自己身边。
一天晚上,刚刚就寝没多久,喜多川忽然就对堂野说“要拉手”。
“拉手?”
“要好起来的话,不就是要拉手的吗。”
又不是小孩子了……虽然这么想,但也没有什么一定要拒绝不能和他拉手的理由。喜多川一次次地握紧了堂野的手,在觉得别扭的状况下还是在不知不觉中睡过去了。早上醒来的时候手还是握在一起,而且还露在被子外面了,如果被狱警看到的话一定会受到警告的吧,堂野很是担心。
手动了一下,喜多川醒了。迷迷糊糊地眨了两下眼睛后,他看到了堂野,就笑了起来。呵呵地笑着把脸藏回了被子里,然后又冒出了头来。
“你在做什么?”
没有听到回答,喜多川又钻回了被子里。狱警从走廊上走过,根本没有警告用被子蒙住了头的喜多川。看来是位对事情很宽容的温和的狱警吧。
那一天,喜多川整整一天心情都非常好。一直以来面无表情的样子不知道哪里去了,常常在笑着说着。吃完饭之后,喜多川就像狗一样拍着鼻子嗅着堂野的衣服。刚刚洗澡没多久,是不是自己有哪里有臭味啊,堂野就很在意地问他:
“臭吗?”
喜多川摇着头。
“有很好的味道。”
“是香皂的味道吧?”
“和那个不一样。”
喜多川把鼻子压在堂野的脖子上一样闻着他的味道,突然用舌头舔了一下,堂野整个人一抖。接下来又换成了轻轻的啃咬。
“你、你做什么?”
虽然想逃可是对方压在自己背上逃也逃不掉,在旁边看着这个样子的公文“啊哈哈”地大笑出来。
“什么啊,喜多川,难道你变成食人族了吗?”
喜多川却认真地回答说“我不可能吃掉他的”。
“如果吃掉了,就没有堂野了。”
“真是真理啊。”
芝促狭地小声说,柿崎“哈哈哈”地笑着,笑完了问公文“真理是什么东西?”公文嘴角两端向上一翘,以一副坏心眼的表情说:“男人和女人混在一起,生出小孩来的事情嘛。”邪邪地笑着。
虽然咬脑袋的动作是停止了,但喜多川仍然从背后抱紧了堂野,大大地晃动着。
“你、你开这种玩笑,被看守警告了的话……”
说了喜多川也一点都不会听。这样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间在背后说“勃起了”,堂野吓了一大跳。
“那么卑猥地把腰蹭来蹭去的,结果那里就有这个意思了吧。快点去收拾掉。”
公文这么一说,喜多川从自己的架子上拿着卫生纸就进了厕所。这种生理现像堂野也曾经躲在被窝里偷偷地解决过。可是行为本身还没什么,在自己背后勃起还是不太好吧……他这么想着。
在喜多川进卫生间的时候,柿崎坐到了自己旁边。晚饭后到预备就寝之前每个人的座位都是固定的,可是他无视了这个规定。
“堂野先生,你和喜多川大哥做过啦?”
他偷偷地问。
“做过是什么意思……?”
“把屁股让他上之类的。”
“啊?”
芝看不下去地“碰”地敲在柿崎头上。
“在牢房里怎么可能啊。喜多川只是跟堂野开玩笑罢了。”
“虽然是这样,可是……是这样的话,我也想加入他们的么……”
公文哼的一声冷冷说出一句话:
“要是你的屁股那么寂寞的话,那就用筷子戳戳不就完了。”
柿崎生气了似的连鼻头都皱成了一团。
“我可是专门做攻的。公文先生你是不知道男人的屁股怎么样,才把同性恋当傻瓜看。男人的屁股夹得很紧的,最棒了呢。”
芝合上了正在看的那本书。
“就算再怎么紧,我对那话儿可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可、可是……”
“屁股屁股的,罗嗦死人了。”
公文皱着眉头。
“既然屁股那么好,那为了让你一个人好好地玩你干脆去独房好了,要我帮你跟看守说吗?”
柿崎一个劲地摇着头。“我讨厌独房,那很寂寞的!”
正说着话,喜多川从厕所里出来了,然后就满脸不高兴地站在柿崎背后。
“那里是我的座位。”
像锥子一样的喜多川的声音让柿崎急急忙忙地回了自己的座位。又回到自己邻座上的喜多川,与堂野对看的时候就一下笑了起来。
早上,在工厂的狱友和狱警冲突了起来。大概一个星期以前,负责看守工厂的狱警从那个老练的中年人换成了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男人。更换看守倒也是常有的事情,可是这次那个年轻狱警是个爱耍威风来压人的人,只不过是一点的小事都会马上发出动静小票,在劳改犯当中风评很差。
那一天,两个劳改犯在作业的时候议论了一下,虽然内容是和工作有关的,可是狱警却根本不问原由地就按了警报,把两个犯人都带到了工厂外边。
他摆出一副“真难搞”脸色,说着“你们如果不想受惩罚的话,就给我安静地工作啦”之类的话,一边说着还一边拔着鼻子里难看地伸出来的鼻毛。
老实说,真是在你只是身为看守而已,这又不是你本人“很了不起”。堂野心里燃烧起了激烈的愤怒,甚至想当场提出抗议,可是却有“惩罚”两个字滑过了脑海,结果就连站起身来也做不到。这样的自己真是无法忍受地卑怯,让人觉得多么悲哀啊。
那一天也安排了运动。严冬的天气,天空又被阴暗的云彩笼罩着,阳光微弱极了,在户外如果不运动运动会一直凉到手指尖。堂野停下他也停下,自己坐他也坐下。不管是吃饭还是运动的时候,喜多川都粘着自己不放。工厂里其他的劳改犯似乎已在想这两个人“有一腿了吧”的样子,这种传言也传进了堂野的耳朵里。
被周围的人认为是同性爱者,这毕竟不是令人愉快的事情,别人开自己的玩笑也会很生气。可是自己不想疏远喜多川。对这样象小孩子一样,又象狗狗一样的亲近着自己的男人,堂野无法对他冷淡,而且也不能否认自己对喜多川的不幸身世抱着同情。
“那个狱警真让人生气,那么点小事就给人警告……他都不知道一次惩罚会给犯人造成多少影响的吧。”
当旁边没有人在的时候,堂野就向着喜多川发牢骚。象这种发牢骚的对象是不能不慎重选择的。如果是被那些对说别人坏话对自己赚取好处的犯人听去的话,就会被向看守告发,然后就会遭到集中的欺负。听说以前就有人因为一点点小事情就收了好几次动静小票,反抗起来又进了惩罚房,在执拗的虐待中被折磨疯了。现在堂野也很能理解假释出狱的时候就想杀掉负责看守自己的狱警的那种心情。
“我说,睡在你膝盖上行不行?”
因为愤怒而整个头脑都在发热的堂野,在一瞬间里没能理解喜多川在说什么。
“膝盖?”
“用膝盖做枕头。”
的确在杂居房里时坐着的位置是固定的,自由时间里也不能擅自就躺倒。可是不管怎么说,在这种大家都看得见的场所也不该做出这种事来吧,堂野心里这样嘀咕。
而且现在自己在说话。虽然是自己擅自在发牢骚,也不用有什么回话,但毕竟还是想要一点反应的。
“可是……”
“借我膝盖用。”
他叫着膝盖、膝盖的一直缠着堂野,最后堂野终于输给他让他枕在自己膝盖上了。这样又要成为周围人等流言的根源了吧……喜多川枕到堂野的膝盖上,以面朝着堂野腹部的姿势躺下了。
还担心着会不会被看守警告,可是狱警也在看着棒球比赛,脸没有朝着这边。
压在膝盖上面的头忽然动了起来,鼻尖压到了股间来,一副在嗅着什么的样子,让堂野手足无措。
“别,别这样了。”
“闻你的味道。”
“不要这样。”
用两只手推着他把他从腿间推开,喜多川悻悻地“嘁”了一声,不再把脸贴在腿间,但也没有从膝盖上挪开。
这个执拗地要赖在自己膝盖上的男人真是好奇怪,堂野忍不住轻轻笑了出来。
“你下面的名字叫什么?”
堂野没有什么深意地问。隔了一会儿,喜多川答了一声“圭”。
“是哪一个汉字?”
“两个土叠在一起的那个……你的名字又是什么?”
“崇文。”
“什么字呢?”
“上山下宗,然后再加一个文字的文。”
“唔嗯。”
“圭这个名字很可爱呢。”
喜多川从底下唰地瞄了堂野一眼。
“好象不认识的人的名字一样。”
“为什么?”
“因为没有人叫过。”
一想到他一直处在连自己名字都不会有人叫的环境里,就感到了这个男人的可怜。
“……真浪费啊。”
喜多川张开嘴一笑。
“就好象是你给我起的名字一样呢。”
“现在开始,我就叫你圭好吗。”
喜多川很高兴似的摇头头。
“那我也可叫你崇文可以吗?”
“好啊。”
喜多川就“崇文、崇文”地没有意义地不断重复着他的名字。实在是挺可爱的,堂野不禁摸了摸那剃得短短的和尚头,他就像猫一样眯细了眼睛。像他这样心智上很幼小的男人,又为什么会去杀人呢,这个问题又在心里膨胀起来。
共同生活的时间一长,这个疑问就越来越大了。喜多川很冷淡,绝对不是那种爱激动的家伙,也不觉得他会是有计划地、或者一时冲动杀人的男人。
觉得问他这种事情并不好,可是想问个清楚的欲望却越来越强,最后终于还是了好奇心,堂野绕着圈子问起来:
“你是为什么进了监狱的呢?”
喜多川歪了歪头。
“你不知道?”
“只听说过一点传言……”
那你不就是知道了吗,这样一来谈话就结束了,喜多川闭上了眼睛。
“你听我说话啊。虽然听是听说过……可是我觉得你,那个……我不觉得你会是去杀人的那种人……”
喜多川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定定地看着自己。莫非是不该踏进去的禁区吗?慌忙又补上一句:
“你不想说的话也没有关系。我并不是想强迫你说的。对不起……”
呼,堂野叹了一口气,觉得这个话题会到这里就结束了。
“一个下雨天,妈妈来了。”
喜多川忽然开口低声地说着。
“好来到了建筑工地的宿舍。我都十年没见过她的面了。所以,直到他说‘我是你妈妈’这前,我都不知道站在自己眼前这个中年女人是谁。她说好久不见了,一起去吃个饭吧,就去了外面。在家庭饭店里,她请我吃汉堡定食。然后说‘现在生活很困难,所以借我些钱吧。’我就借了钱给她。”
喜多川打了个大哈欠。
“后来她又好几次找我来借钱。一个冬天里,那天下着雨,她又来了。我说‘我已经没有钱了’,她就说着‘一起来吧’拉着我的手带我走。结果在一个黑暗的仓库里面。有个男人那里。她给我一把用手绢包着的匕首,说‘不杀他我就会被杀了,所以你杀了这个男人吧。’因此我就按她说的刺了那个男人。”
呐,喜多川仰望着堂野。
“人啊,死的时候什么都不会说的,也不叫唤。刺了多深会死,为什么就会死掉了,这些我都不明白……”
堂野把右手压在了额头上。
“你把这些事情都告诉警察了吗?”
“我说了哦,说是我杀的。”
“不是这个,是你母亲求你你才杀人的事情。”
“没说。妈妈要我说‘我杀了那个人’的。”
怎么会有这种蠢事……心里响起这样的声音来。
“为什么你不把真话说出来?你说是你自己‘杀了他’的,可是如果一开始那个男人就已经死了的话,你不就是替真正杀人的人无辜顶罪而已了吗?”
我不知道啊?喜多川的回答,让堂野愤怒了起来。
“你为什么不想去证明自己的无辜啊。如果那个人真的是已经死了的话,那即使问罪也只是毁损尸体罪而已,根本不用在监狱里呆这么多年的……”
“那家伙是活着是死了什么的,对我来说根本无所谓。本来就是连脸都没见过的家伙而已。而且‘杀人’什么的也不过就是一眨眼的事情。”
堂野愕然了。喜多川的心思他无法理解。就算是母亲的拜托,那就能去杀人吗?还觉得这样也无所谓。这个男人的“良心”都跑到哪里去了……
“为什么,你做出这种表情来?”
喜多川皱起了眉头。
“不是崇文你问的吗。问我为什么要去杀人。”
“是这样,可是……”
“因为是崇文我才说的。我对警察、律师、还有其他犯人都没有说过。因为妈妈跟我说过这个不能告诉别人。”
到底要怎么回答好呢,根本一点也不知道。
“既然到现在你都没跟任何人说过,那又为什么要告诉我?”
因为崇文你问我……把同样的回答又重复了第二遍后,喜多川撅起了嘴。
“因为比起妈妈来,我还是觉得你更好啊。跟着觉得好的那边不就好了吗。”
“跟着?这是什么意思。”
喜多川很困惑似的闭上了嘴。
“跟着……就是跟着喽。”
堂野把喜多川搁在自己膝盖上的脑袋用力推下去,可是他却不愿意地硬赖在上面,怎么也弄不开。动静太大的话恐怕会把看守招过来。堂野只得放弃了把膝盖上这个男人甩一边去的念头。
“我觉得比起妈妈来还是崇文好。会和我在一起,会触摸我,又好温暖。”
他一到现在还是信奉着那个居然让无辜的儿子来顶罪的母亲,堂野想。人际关系贫乏到这个程度,让堂野都觉得难过起来。
“你从这里出去了之后,就认真地工作,然后会觉得有谁是你非常重视的,到那时,你就找到了比我更好的人了。”
“到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变成老头子了。”
堂野还是侧着头的样子。
“我明年就二十九了。到现在我才第一次碰到像崇文这样的人,那照这个计算的,下一欠不就又是二十九以后了吗?都快六十了那不就是老头子了。与其这样,还是抓着现在崇文不放的好。”
说了不行了,可喜多川又把脸贴到腿间来,低低地叹着:
“做爱吧。”
吓了一大跳。
“以前看见男人的屁股也不会想做。可是我想和崇文做。我,可能已经变成同性恋了。这么快就变成同性恋了呢。”
“你、你是不是哪里搞错了啊?”
“不会搞错的。我现在就想解开你的裤子扣,掏出你的东西来舔呢。崇文的精液也是有着很好闻的味道的东西吧。”
“住手,喜多川”
“不是叫我圭了吗?叫我圭嘛,是你给我起的名字啊。”
堂野簌簌地颤抖着。分不清是愤怒还是羞耻的感觉在全身窜流着。
“别生气哦。”
“你以为……你以为是谁让我生气的啊。”
“你为什么生气啊,我只是把真话说了出来而已么。”
喜多川总算把头从自己的膝盖上抬了起来。没了喜多川,膝盖上马上就冷了下来。
“我啊,都想过的。想了之后,还是就是想跟你做爱。而且我也明白了为什么我会想和你做爱。”
堂野抬起头。
“我是爱着崇文的,所以才会想和你做爱。”
“你会这么说……也只是想给自己的性欲找个适当的理由吧。”
“夫妇不是也因为彼此相爱才会做爱的吗。就跟那个一样的。我也是爱着崇文的,所以想和你做爱。”
“不对。”吐出这么一个词后,堂野低下头。
“为什么你要说不对呢。明明说了我是爱你的。”
在耳边低低出的言语,让堂野完全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回答。
如果这是在大墙外面的世界的话……堂野想着。被同性的朋友告白了,而自己并没有那种意思的话,就会干脆地把话说出来拒绝对方吧。然后再保持着物理上的距离,经过一定的时间后对方的心情也会恢复过来的。
堂野也干脆地告诉他“我对你是抱有朋友那种好感。但没有任何恋爱方面的感情。所以我不想和你做爱。”喜多川听了就说“我会喜欢你喜欢到让你想做爱的地步。”
那么想着还是保持距离吧,可是同在一间牢房里,坐位就在身边,吃饭都是一起吃的。想拉开距离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喜多川的接近也开始升级。一天夜里,因为觉得嘴唇上不对劲而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正在被吻,而对方就是喜多川时,堂野连声音都叫不出来了,一脚把压在自己身上的身体踢飞。发出了好大的“咕咚”一声响动。值夜班的看守马上冲过来,慌忙装睡。大家都撒谎说“没听见响动啊”,可是看守却肯定声音是从这间牢房里传出来的。芝说“我们真的是没有听见,所以看守先生您听到的是不是再前面那间房的楼上传下来的声音啊。”越说越没自信的看守最后还是放弃了。等他转身走掉后,公文就骂他们“安静一点行不行,安静点!”考虑到他的意思,真是羞到有地缝都想钻下去。
第二天清早,等到午休时间,堂野骂喜多川。说没有得到对方同意的这种行为是违反规则的。喜多川却反问“为什么?”
“趁着别人瞅着的时候偷袭,这不是太卑劣了吗。”
在书架中间,堂野小声地骂他。
“睡着的时候才好啊,醒了的话,崇文又要生我的气了。”
“那当然了!”
“一睡着了,就不会发觉我做了什么。只要不发觉,那对崇文来说不就和什么也没做一样吗。”
“你不要胡搅蛮缠!”
“可是都已经亲了五回了,把崇文弄醒了的只有昨天而已。”
这并不是第一次了的事情让堂野受到了冲击。喜多川以挑战一样的眼光问:“你要把五回的份一起都生气了吗?”
“我不能和你交往的。”
“不管你怎么生气,反正你旁边的位置就是我的。”
连说话都觉得讨厌,堂野转身要走,右手却被抓住了。他“不要走”地摇着自己的手,还在耳边说着“我爱你的”,心里扑通大跳了一下。
“我爱你,就算睡觉也想亲你,我就爱你到这种程度。”
喜多川的眼睛眯得细细的,好像看穿了堂野的动摇一样特意在耳边低语着“我爱你”。看起来像个小孩子,可是这种做法是经过了这样做自己就会心软的充分计算吧,他居然还有这么一手。
“这种把语言玩具一样的事情你给我少做,我会恶心。”
“可是我真的是爱着崇文的哟。”
堂野把头垂了下来。就算是在大墙外面,就算是开玩笑,从出生到现在,自己还从来没有被人这么一迭连声地说过“我爱你”呢。
他在夜里吻自己的事情无论如何也无法阻止,只得放弃了。不是没对他说过住手,可是抵抗的话弄得不好会给同房的犯人们带来麻烦。就算感到被喜多川吻了,堂野也不睁眼,继续装睡,一直等到那种感触离开的时候。
由于在监狱里的生活的时间很长的缘故。喜多川对看守的脚步声很敏感。在正亲吻的时候,还想着怎么忽然不自然地离开了,结果几十秒后看守正巡回到这里,狱警在巡逻的时候其实是走在走廊上铺着的地毯的部分的,脚步声几不可闻,他还真是有着一双顺风耳啊。
喜多川还是藏东西的能人。堂野在感冒的时候等到的感冒药,是他从夏天的时候就总在医务日撒谎说“感冒了”而收集来的。拿到的药不吃掉而是藏起来,如果被发现了是要受到处罚的,但即使工厂与牢房里检查随身携带的东西的时候,也没有任何人发现他身上带着药。总之他是真的对藏东西很在行。
像这样喜多川死死地粘着自己,而自己毫无办法的日子一长,堂野渐渐地也就习惯了这种过于接近的距离。不自然地随着自己也好,夜里的亲吻也好,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的事情了。
不是没说过他,可是他会用狗屁不通的理由来耍赖。这样的话还不如一开始就什么都不说反而比较不会让人生气,也就死了心闭嘴不说了,要是喜多川却似乎误会成了堂野已经明白的样子,更把碰触和亲吻当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像喜多川对堂野的这种执着,公文最初还觉得有趣,半分玩笑地会打趣几句,到这时候也什么都不管了。芝从一开始就一副不关己事的样子。
冰冻一样的二月到了月底,星期日召开了二级者的集会。劳改犯们分成四级到一级四个等级,三级以上的人有假日,可以参加集会,大家一起吃着点心喝着果汁看电影。
堂野入狱还没几个月,仍然是四级,自然也不能参加集会。喜多川是二级。那一天是二级者的集会,喜多川在中午之前就去看电影了。这对整天都被喜多川缠着的堂野来说,即使知道只是一时的事情而已,也觉得像放下了肩上的担子一样松了口气。
久违地一个人悠闲地读书时,对面的柿崎叫着“堂野先生”和自己搭话。
“堂野先生皮肤好白啊。”
感觉到这种口气里似乎有些别的什么含义,就敷衍地说“因为都没怎么出去的缘故吧”。
“不是不出门吧,本来就很白不是吗。洗澡的时候很引人注目呢。”
一想到洗澡的时候别人盯着自己看,就觉得很不快。
“我想过啊。说不定,喜多川大哥正是堂野先生你喜欢的那种类型?”
他直截了当地就问出了口,堂野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和他……那个,不是这样的关系……”
“怎么看也都是同性恋么。”
被这么一说,堂野立刻哑口无言。就算自己想划清界限,可是夜里的亲吻,平时甩也甩不开的紧迫跟随,果然还是被别人看成同性恋了。
柿崎从桌子上棎过身来“只能在这里告诉你……”地压低声音说着。
“喜多川大哥啊,他好像是跟男人女人都没做过哟。”
虽然声音很小但还是被别人听去了,公文一下跳了过来:
“那不就是童男啦?假的吧。”
柿崎的一鼻子一下子皱了起来。
“是真的啦。我可是问过他本人的。他不是杀了人吗,十九岁之前他都没有经验,然后就进了监狱了……这么说的话,不是当然不可能知道女人吗。他也说根本没碰过男人的,那肯定就是童贞喽。”
公文抱着胳膊很开心似的“哼哼”地笑。
“二十八岁还是童男啊。那家伙有的东西不就根本没发挥什么作用了。真是浪费啊。”
“男人啊,可不是看大小,就是要看技术的。”
越来越谈到自己讨厌的地方去了。堂野重新装出集中精神读书的样子。堂野到现在和三个女性交往过,和其中的两个有过关系。也许算是少的也说不定吧,但怎么说也是有这方面的经验的。
“堂野先生,被没经验的大哥那么大的东西突然插进去的话,那屁股是肯定会死刑的哟。比他来,还是和尺寸刚好的我……”
公文咚的一下敲在柿崎头上。
“你这个人,就算开玩笑的也别当着喜多川的面邀堂野!不然你可是会被打得半死啊。”
“我知道的。所以才趁他不在的时候说的啊。”
柿崎抱着头。之前一直都只是旁听的芝啪地把书合上,叹了口气。
“我觉得现在只是喜多川单方面有意思而已。至少,堂野你是没那个心思的吧。”
“嗯,这个……”堂野暧昧地回头。似乎是不满意的样子,柿崎带着一副怀疑的表情一眼眼地瞟着堂野。装出没有发现的样子,把视线落回书本上,闷闷不乐地想着这种会招来误会的行为还是停止的好啊。
晚上之前,喜多川从集会回来了。刚一回来,就从塑料袋里掏出独立包装着的五公分见方的曲奇来。四个人的视线一下子集中在曲奇上。监狱里甜食可是很难得的贵重品。除了少数特别讨厌甜食的人,几乎所有人都想要甜食想得要命。
最初堂野还不能理解犯人们那么想要甜食的心理,现在也明白了。也开始不管怎么说就是想吃甜东西的状态。
“这个,是怎么回事?”
喉咙里咕嘟地响了一声后,公文问。
“我把集会剩下的东西拿回来了,这是芝先生和公文先生还有柿崎的份。”
只有自己的名字没被提到,这让堂野受了打击。三人都偷看着堂野,以很不好意思的表情吃起只有三人份的曲奇来。
躲着那三个人的喜多川,堂野偷偷地想为什么只没有自己的份。喜多川之前都一直是只优待自己的,为什么只有这次例外呢?
他是不是想捉弄自己,这个想法在心中掠过。总是说着喜欢喜欢的,却老是遭冷落,所以就想这个样子地复仇一下吗?
可是把曲奇分给大家之后,喜多川又和原来一样坐到堂野身边粘住了他。只留下堂野一个心中堵着个硬块不能释怀。
晚上,躺进被子之后堂野也还想着白天的曲奇的事。为什么连一块也不分给自己呢,自己也知道 在意这些太小心眼了,可是就是无法不去想。也没法直接去问他“为什么你只不给我呢”。
值夜看守的巡视的脚步声渐渐走远。觉得身边的男人动了起了起来,堂野翻过身去背对着男人。
头发被抚摸着,鼻尖也贴到了脸上来。平时都是无视他等着他离开的,今天却很讨厌,抱着被狱警发现了要受警告的觉悟把被子盖到了头上。
结果被子被强行拉了下去。用力闭着眼睛,到了眉头都去堆起皱纹的程度。耳边却传来了“好东西,拿着吧”的声音,就睁开了眼睛。
喜多川手上拿着的,是曲奇。白天大家都拿到了只有自己没有的曲奇。他把曲奇放到鼻子旁边来,闻到了甜甜的点心香味。
在说谢谢之前,堂野就张开了嘴。喜多川说着“赶快在下次看守转过来之前吃掉”。就咬着饼干的一边,伸到堂野的脸前来。
像在说快点啊一样,男人急切地伸着下巴。堂野也咬住了曲奇,吃了一口,两口,本想在四唇相接的时候就停止的,可是不由得吃的太过贪婪,嘴就掠过了对方的嘴唇。
中途,喜多川就压一样地趴在堂野身上亲了起来,嘴巴被撬开了。舌头闯进弥漫着曲奇的甜味的口腔里来。
感到了奇妙的感觉。果然他还是把曲奇给了自己。只要想到他认为自己是特别的,就觉得高兴,也松了一口气。当这个顽固的感觉崩溃掉的时候,堂野第一次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是在与男人接吻的事情。
气息,味道,活生生的温暖存在。股间渗出了一阵麻痒,为自己的反应羞耻起来,全身一阵发热。虽然是想把对方推开的,手臂却微微地颤抖着。
可是喜多川却似乎没注意到堂野的反应似的,只是亲吻了就回到自己的被窝里去了。
堂野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已经硬起来的东西好。如果去拿卫生纸那未免太露骨了,可是如果就这样不管的话,也只会梦遗而已。只能安静下来想别的事情,无论怎样也要把这个冲动熬过去……可是那个夜里,堂野做了梦,是个被喜多川抚弄直到射精的逼真的梦。
堂野开始认识到自己对喜多川有着性方面的意识。但即使如此也说不出口中。想象自己向男人表达爱慕,然后借那男人的手达到高潮的事情,这不是很不正常吗。
可是在夜里被吻,而且还是执拗的深吻的时候,即使自己有了感觉股间硬了起来,喜多川也只是亲了之后就干脆地回自己被窝里。自己的身体有了反应,但喜多川又怎么样呢?堂野想着。
难道不会像生理那样下半身出现反应吗。如果他不会,那么只有自己会这样。这是多么古怪的事情啊,堂野就犹豫起来。
喜多川很习惯监狱里的生活,他进了厕所几秒钟就会射精了。所以他才不会像自己一样累积到忍不住的地步,这么想起来的话,自己也能接受了。
即使感觉微妙地变化了,生活却什么也不曾改变地淡淡地过去。然后到了冬天过去,感觉到春天气息的三月。堂野离出狱不到三个月了,便向上面申请了蓄发笺。在出狱做准备申请蓄头发,那就是蓄发笺了。能够不用顶头和尚这种劳改标出狱去,自己真是发自内心地想要感激。
自从堂野开始留头发以来,喜多川就微妙地不高兴起来。说他生了气,但也不会做那种对人使用暴力或者缺乏协调的事情来,只是这个从以前就很寡言的男人现在更不爱开口了。
有谁说起“堂野也只差八十天了”他就恶狠狠地盯着对方。这种事情一再重复后,谁也不敢当着喜多川的面提堂野出狱的事情了。
某人晚上,堂野因为喜多川的吻醒了过来。刚清醒还搞不清楚是梦不是现实的时候,把自己的舌头缠上了伸进来的舌头。平时是不会回应对方的,可是这个行为每天都在不停地重复着,而且现在已经开始了出狱的倒数,堂野的精神发条就多少松缓了下来。
舌头互相缠绕的感觉很舒服。因为以为是梦,就想更加多要一些,抱住了对方的头。长长的吻过后,忽然被紧紧地抱住了,紧到自己喘不过气来,因为呼吸困难而完全清醒过来。
等到醒悟过来对方是存在的时候,有点慌了手脚。总是警戒着看守,为了能够迅速回到被子里而只探出上半身侵入堂野的领域的男人,如今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开始钻进堂野的被子里来了。
膝盖顶在股间在钻动着,自己的脸一下子就因为羞耻而红透了。与贪婪的亲吻形成条件反射似的,自己的腿间也硬了起来。
“住、住手。”
抵抗被亲吻封住,在亲吻着的时候,膝盖也挤进腿间来。大腿擦着勃起的东西,让久违了刺激的那部分越发地坚硬而灼热。
“睡、睡衣会弄脏的,快住手啊。”
小声地哀求着,大腿不动了。但代之的是温暖的手指从睡衣的腰际摸索了进来,像要包住堂野的东西的尖端一样紧握住。手指捏了上去。
实在是再也忍耐不住,堂野就在喜多川的手里解放了。带着余韵,嘴唇又亲吻上来,舌头缠绕着的感觉让背部都痉挛起来。
以了这里,喜多川突然唐突地回到自己的被子里去。果然马上就听到了巡视的看守过来的声音,后又走了过去。
狱警一走,喜多川就站起来去洗手。不想听那水声,堂野塞住了自己的耳朵。
洗过手后,喜多川回到了自己铺位上,而后抓住了堵着自己耳朵的堂野的右手腕。水洗过后的手凉凉的,可是很快就又温暖了起来。
两个人就这样拉着手直到早上。堂野中途好几次想放开手,但都被喜多川用更强的力量握住。
那一天是运动日。觉得不要再和喜多川两人独处比较好。堂野想去找芝说话,可是在这之前就被喜多川抓住。拉着手被带到了围墙旁边,以近到不自然程度的样子坐了下来。
“我还以为只有自己亲起来很舒服的。”
喜多川嘟哝着。明白到他是在说那一晚因为亲吻而勃起的事情,堂野低下了头。
“没有办法么。”
“我不想离开你。”
右手被对方握得更紧。
“我不想离开你。”
被他求救一样地说着,胸口不由一震。被母亲虐待,顶了杀人的罪名,根本不知道人的感情的这个男人,他却依赖着自己。一想到这一点,就觉得想要为他做些什么。
“你也只差一年就能出狱了吧。这样我们就可以在大墙外面再见了。”
“我出狱的话,崇文会和我在一起吗?”
他像窥探自己脸色一样地问着。在一起……这是什么意思呢。
“虽然如果是一起生活的意思的话不太可能,但偶尔见面说话的话……”
“我想和你住在一起。”
“都是男人却同居的话很奇怪的。”
“同性恋的情侣也有住在一起的,柿崎这么说过。”
同性恋……被这么一说,堂野受到了打击。自己并不是这种人,允许他吻自己也只是为了不闹起来惊动看守的妥协而已。
“我……那个,我不是同性恋的,所以……”
“和男人接吻就勃起了,所以你就是同性恋吧。”
脸唰地一下红到了耳朵。
“那……那个,是搞错了才……”
“搞错了?”
谎话冲出了自己的嘴。
“外面有恋人等着我。当、当然是女人,我们是以结婚为前提交往的。”
喜多川的脸在一瞬间变得一片苍白。自己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像这样表情大变的样子。
“所以我不能和你住在一起,不过做朋……朋友的话,我们会处得很好的。”
就这样半张着嘴的,喜多川把头垂了下去。两只手抱着自己的头,整个人都缩小了。为了不看到他那样的样子,堂野装作去看棒球比赛了。
由于知道自己有恋人的冲击,喜多川变得老实了些。他不会死死地粘在自己身边,也不会在夜里亲吻自己了。
好像总是想着什么一样,满脸莫测的表情,然后一有工夫就定定地盯着自己看。
堂野一开始还还因为男人的视线而坐立不安的,但是这种感觉随着日历一格格被涂掉而消失了。到了离出狱不到两个月的某天傍晚,吃过饭后,同房的其他三人聊起右边牢房里那个进了处罚房的男人的事情来。堂野看着书,喜多川在旁边定定地看着堂野的手边。
“我明年的八月十五日就满期了。”
突然喜多川说道。
“八月……”
“是八月的正中。出去的话,我就去找崇文见面。”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认真。
“好啊。我们再见面,一起聊天。”
“你住在公寓里吗?”
想着他为什么要问这种事情呢,回答他说:
“啊,是吧。我想多半就是住公寓。我双亲都乡下去了。我如果也到那里去的话又会给他们添麻烦。而且再说在都心的话工作机会多一些。”
“和恋人一起住吗。”
听到这里,才想起自己把有恋人的谎话都忘干净了。
“那个,我还不清楚……”
“如果崇文一个人的话,我想和你一起住。”
“这不可能的。因为……”
“在你和那女人同居或者结婚之前一起住就可以。如果房子窄,我住壁橱里都可以。工作了的话,我就把钱给崇文。”
“不是这个问题……”
“如果你结婚了,我就搬到隔壁的房子里去。我不打扰你,只要一天里有一次,能让我看到你的脸就可以……”
堂野沉默着,无法给他回答。
“我想了很多很多。可是我还是想留在你身边。”
在桌子上,堂野磨擦着自己的拇指。
“那个……你喜欢我的心情我很高兴,可是……”
“一起住吧。如果崇文把恋人带到房间里来,只要说声想做,那我就会以在结束之前都留在外面。”
心绪越来越紊乱,堂野打断他说了声“等等”就进了厕所。出来之后,现场那沉重的气氛还是一点也没有变。
彼此都沉默着的时候,就到了预备就寝的时间。收拾了房间,换了睡衣后铺好被褥。
“那个……“
“虽然大家都说我怪,可我真的想,一辈子都住在这儿也好,就算冬天冷夏天热,可是至少不会为吃的发愁。就是到了外面,我也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可是,如果出去就能和崇文住在一起,整天都贴在一起也不会被人警告的话,那我就想出去了。”
似乎不能听他的这番话,可是又做不到去无视它,因为知道对方是非常认真的。
“崇文说有恋人之后,我就一直在想。可是不管怎么想,我都想留在你的身边。”
喜多川直盯着堂野。
“我一直在想着堂野的事。从早上起床到晚上睡觉,都一直在想着你。崇文的恋人也是和我一样这么想着崇文吗?”
快睡吧,说完这句话,就闭上了眼睛。说了之后,喜多川就不再搭话了。闭着眼睛。堂野想着身边男人的事情。撒谎的罪恶感折磨着自己,可是并没有想要收回它。
到了休假日,喜多川和公文去参加二级者的集会去看电影了。公文还是第一次参加二级者集会,很高兴的样子。
留在牢房里的芝和堂野读着书,柿崎看着汽车杂志,可是不一会就看腻了,把杂志放回书架回来聊天。
“堂野先生的女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
堂野从书本上抬起脸来。
“我从大哥那里听说的。你出了大牢就要结婚了吧?有了前科她还等着你,真是一个好女人啊。”
“啊……是吧……”
没想到喜多川会把自己情急之下撒的谎告诉别人,堂野也难以开口。
“啊。可是我吓一跳哟。一直还以为堂野先生和大哥已经有一腿了呢。夜里也都在做那种事。”
“那个……那是……”
“我可是羡慕得要死也没办法呢。但是这之后大哥突然又没那么粘堂野先生了,我就觉得奇怪去问他,他就这么告诉我了。”
柿崎耸耸肩。
“可是啊,大哥块头那么大,怎么偏偏这么爱在意小事呢。大牢里和外面分开不就结了吗。”
说到这里,柿崎的声音一下低了下来。
“既然你没和大哥做过……那一定积了很多吧。我对用嘴的很在行哦。”
“我没有这种兴趣……”
“可是,你不是和大哥做过了吗?”
堂野无言以对。
“我觉得堂野先生很有这个素质哦。看到好几次你和大哥接吻,一副感觉很好的样子呢。”
“你给我闭嘴!”
看不下去的芝打断了柿崎。
“堂野不是说了没那个意思吗,而且喜多川也放弃了,这不就结了吗?”
“啊啊,可是大哥绝对还没死心的。那天晚上想小便醒过来,看到大哥一直盯着旁边的堂野先生看。还以为他是想做,可是他没出手,只是一直看着而已。”
远处传来了点名的铃声,喜多川和公文从集会回来了。公文兴奋地说着吃到的点心,喜多川沉默地低着头。
夜里,因为肩膀被人摇着,堂野醒了过来。同时嘴边就有什么东西压过来,还没来得及辨别那是不是带巧克力的曲奇,就已经被塞进了自己嘴里。尽量不发出声音地吃东西的样子,问他“好吃吗?”看到自己点点头,喜多川微微笑了,低下头。
“谢谢……可是,已经够了。”
小声地说着,喜多川抬起了头来。
“你不用为了我偷偷带点心了。如果被发现的话会遭到惩罚的。”
可是自己都吃完了之后才说出这种话来,根本没有一点说服力。
“就算受惩罚也没关系。”
喜多川淡淡地说着。
“因为我也想不到其他能让崇文高兴的事情了。”
堂野垂下了眼睛。
“我喜欢崇文……”
脸抬了起来。
“喜欢,可是又很难受。只要是我还喜欢着崇文,就不能不有这种感觉吗?”
想要逃避这真挚的告白,但另一方面,胸口又是一阵难受。自己都觉得很是不舍,有了至少应该回应他一点的心情。
“只有在这里的时候也好……”
喜多川低低地叹息着。
“比起恋人来,更多想想我的事吧。只有一个月你就不在这里了不是吗。只要这段时间里就好……”
限定了时间。堂野有些在考虑了。如果一句话就能让他满足了的话……
“我知道了……”
喜多川猛然抬起头来。
“如果只是在这里的时间就可以的话……”
探出身体来的喜多川忽然压在了自己身上,堂野被吓到了。然后就这样深深地被吻住了,深得连呼吸都停止了一样。说自己在考虑,只是说心情上的问题而已,从没想到这也包含着肉体方面的行为。呼吸粗重起来,喜多川重复地亲吻着自己。越来越重的重量,摇动着腰,口腔中性感带被碰触着,堂野的股间硬了起来。然后,潜入被子的喜多川很容易地就发现了这一点。
“我也很有感觉了啊。”
隔着布料,股间被手压住了。堂野不敢看眼前的男人,把脸背了过去。
“……那是因为把你和别人搞错了……”
“和谁。”
堂野转开视线,小声说“我女朋友……”
“你撒谎。”
“我,我没撒谎。”
“那么做的睁开眼睛,这样崇文就会知道是我了。”
被责备了的堂野咬紧了嘴唇,可是却被舌头撬开了。无法发出声音,也无法做出抵抗地,手指摸进了睡衣里,紧紧地握到了近乎疼痛,然后开始动作起来。
强烈的快感在全身游走着,已经想不清楚事情了。就在只差一点就要射精。背部都颤抖了起来的时候,喜多川却突然又回到自己的被子里去了。
“啊……”
睡衣下面的内裤已经被拉下去了,已经兴奋起来的东西尖端擦着毯子。巡视的值夜看守的足音传来,越来越接近。等不及他走过,堂野就自己握住了那里,按住尖端,粘稠的液体在手中爆发了。可是自己连拿张卫生纸去擦掉手中的液体也做不到。等看守走过之后,还不等自己站起身来,喜多川已经抢先进了自己的被子里。
发现堂野的那里和刚才相比明显地不同,喜多川低声问他“你自己做了吧”。
堂野沉默着,喜多川把自己穿着的睡裤扯下一半,将勃起的东西在堂野的腿间擦着。
在激烈地摇动着腰的几分钟过后,堂野觉得股间有什么温暖的东西在流动。喜多川起了身,从架子上拿了几张卫生纸来,擦拭着堂野。在又一次的深吻后,喜多川回到了自己的铺位上。之后就这样握着堂野的右手躺下了。
右手上还留着自己的东西很脏的,堂野抵抗着,手指却被强行掰开了。粘滑的感受终于让喜多川明白了堂野不让他握自己右手的理由。
“这个是崇文的?”
没有回答。可是手指忽然被舔了。
“住、住手……”
他一直舔到手指根来,让全身都是一颤。将手中的秽物完全舔干净之后,喜多川紧握住了堂野的右手,闭上了眼睛。
只有心意而已,只有感情而已。自己是这样,可是喜多川却不同,他比自己说有恋人了之前还变本加厉,更加过分地接近着自己,现在已经除了看守之外谁都不在乎了。弄得堂野在房间里也很难挨。
只要坐在身边,喜多川一定要碰碰堂野的哪里,否则就不对劲的样子。不是拉着手,就是抱着肩膀。甚至还有对他说话他就咬自己的耳垂的事情。
亲吻也越来越频繁。不只在夜里,连晚饭后都会突然亲上来,不但堂野吓到了,连同房的狱友也都睁圆了眼睛……跟他说在别人面前不要这么做,他也只是说“反正大家也不会在意”地根本不管不顾。
喜多川已经对自己着了迷,这一点已经了解到不能再了解的地步了。无论在哪里,无论是什么时候他那直勾勾地只看着自己。真的是除了自己再也看不到别人。而且还一迭连声说着“喜欢你”、“我爱你”,就连没有这个意思的人也要陷落了。
实际上,堂野已经陷落了。最初还对在别人面前接吻很抵抗的,可是在一再重复后也不会在意了。对他每天晚上像日课一样地钻到被子里来,把自己脱得几乎全裸的事情居然也已经习惯了。
喜多川又画起画来了。那是独门独户的家的画,是间小小的平房。
“这里是玄关,从走廊上向右是厨房,对面是客厅,里面是睡觉的房间。浴室在这里,厕所在旁边。”
喜多川把这些一点一点地向堂野说明着。
“周围被围墙围着,然后院子里和种着树木。会开花的树比较好。比如樱树什么的。”
喜多川快乐地添加着许多其他的东西。
“也想养狗。大的狗比较好。到了傍晚想和你一起带着它去散步。”
看着说着不知是想象还是梦的喜多川,堂野感到了不安。这种关系只限定在这几十天里的。可是他却说得像之后也要继续下去一样。
“像这样的家的话,大概要花多少钱?一百万?我啊,明年出去的时候估计能拿到三十万的工作奖金,可是还是不行吧……”
“我想花一百万也不行的……”
“我只要有崇文在,就是住桥底下也没关系,可是这样崇文会觉得冷得吧。马上就感冒了。”
向背后看了一眼,喜多川就轻咬上了堂野的脖子,强力地吸吮着,吸到觉得疼痛的地步。毛毛的感觉从背上传来。
“约定,你还记得吧?”
喜多川歪着头问。
“那个……只限于在这里的时候……”
“我啊。”
喜多川垂下眼睛。
“出了这里的话,想和你的恋人说话。说不定你的恋人不是你也可以的,可是我却没有你就不行。绝对是不行的。”
“那我的心情又要怎么算啊。”
以恳求一样的眼神,喜多川仰视着堂野。
“你也喜欢着我吧。”
被他一说,堂野睁大了眼睛。
“不然的话,也不会这么温柔的。”
脸颊被舔了一下。就好像狗在表示亲爱之情一样,鼻尖贴到自己脸上来……
不意间警报响了。大家都吃了一惊。吵吵嚷嚷地喧闹起来为。刚要进厕所的公文跑到门那边去看着,说这层楼里没有人跑来跑去。那么就是别的楼层或者别的楼发生了什么大的骚动吧。
正想着会拉警笛应该不是什么小事吧,喜多川就抓住了堂野的右手。
“什么事?”
没有回答,堂野就被压进了墙边的被子之间的狭窄的缝隙里,立即就被吻了。然后堂野的裤子和内裤被寻事地扯了下来。
“住、住手……”
抵抗被亲吻堵住了,从上衣的衣襟侵入进来的双手捏住了两边的乳头,捏到疼痛的地步。
“有骚动的话,那看守就有一阵子不会到这里来了。”
他声音低低地在耳边说着,把被压在墙壁上的堂野放到自己的膝盖上。然后把自己那已经勃起的东西与堂野的放在一起,激烈地上下活动起来。大家都在看着……但即使拼命地表示着不要,喜多川也不住手,堂野马上就在光亮的荧光灯下射精了。
近乎呆然地,看着喜多川亲吻自己,被彼此的东西弄脏的手指滑向了深处,到现在是磨擦着性器的。从来没有碰到过那个部分。
感到手指在肛门的入口滑动,少少探了进去,堂野以双脚乱踢抵抗着。
“不要,不要!”
“手指是不会疼的吧。”
“好、好恶心……”
诉说着自己的不适的话语全都被亲吻抺杀在了嘴里。喜多川任意对待着堂野的身体。以两只手指拨弄着。明明觉得很恶心,可是当一只手指按到一个让身体好像麻痹了一样的地方时,堂野再次勃起了。大家都在看着,羞耻极了,闭上了眼睛。
手指拔了出来,还以为已经结束了的这个瞬间,下半身忽然传来钝痛。知道那里被进入了的时候,堂野的身体都颤抖起来。
“不、不要!”
想把喜多川的身体推开,可是按住那一方的力量却更强。
“好疼、好疼!”
哭着叫着,又被吻了。一边吻着,一边还动着腰。太过分了,堂野这样想着,在共同生活中连洗澡都是在一起的,都已经看惯了彼此的裸体了,可是即使如此,做爱却不一样。这简直就是公开强暴。
抱紧了堂野,喜多川忽然颤抖起来,过了一会总算把那个拔了出来,喜多川又给了堂野一个长长的吻,之后用卫生纸擦干净了那被混着血的精液弄脏的腰。
看到柿崎冲进厕所里去了,整理了衣服之后,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被带回到桌子旁边的座位时,堂野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在离着不到几米的地方,当着大家的面,自己被人侵犯了,而之后既不允许自己逃走,也不允许隐藏,耻辱、羞愧、难过,堂野趴在了桌子上。腰尖锐地刺痛着。
“疼吗?”
趴上了自己背部的男人问,但一点也没有回答他的心情。
“可是习惯了的话就不会疼了。”
眼泪从双眼溢了出来。分不清楚这到底是因为不甘心还是因为羞耻,肩膀颤抖着。
“崇文?”
“喜多川。”
一直沉默到刚才的芝开口道,
“你刚才做的事情算什么,这样堂野不是很可怜吗。”
喜多川沉默了,然后在俯在桌子上的堂野的耳边小声呢喃了一句“我爱你”。
到了准备就寝的时候。堂野立刻把自己捂在了被子里。可是他还是起来了两次,是去厕所。奇怪地拉起了肚子来,腹部绞痛着,肛门刺痛。就连走路的时候也疼得只能蜷曲着身子。如果这样的样子被别人看到了,那真的无法忍受了。
喜多川像辩解一样地不断重复着“我爱你”。可是自己一直趴着,装着睡着了的样子。到了就寝时间,一熄灯喜多川就钻进了堂野的被子,虽然挣扎着要把他赶出去,还是被抱住亲吻了。
不管他在耳边重复多少次喜欢你、喜欢你。就是不回应他的亲吻。喜多川也明白堂野在生气了,不情不愿地回了铺位。他还想拉着手,但堂野也没有答应。
半夜,堂野因为股间传来的不对劲的感觉而醒了过来。觉得有人在动自己的分身,手在动着,还有头发扫在股间的感触。都已经那么讨厌了,喜多川还在捉弄自己的身体,这么想着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推着他的头,可是对方还是没有退下去的意思。
“圭,圭,住手。”
小声斥责他也没有用。
“堂野先生。”
从下面传来的声音并不是喜多川的。这让堂野全身都僵硬了。
“只是口交而已,不是让你借我屁股,只是一下子……”
“不、不要,不要……”
知道不是喜多川的瞬间,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滚开”和“只一下就好了”的小型攻防战重复几次后,被子被唰地揭开了。把堂野睡衣的裤子拉开头埋在股间的柿崎慌忙抬起头来。
喜多川抱着手臂站在那里,眼放精光地瞪着柿崎,毫不留情地照着这个压在堂野身上的人就踹了过去。柿崎“呀”地惨叫着团起了身体,他仍不依不饶地抓住柿崎的睡衣拖起来,照着他的脸一拳把他揍倒。柿崎向着对面的公文的铺盖飞过去,把公文也给砸醒了。
“怎、怎么了!”
柿崎“呀啊”地惨叫着,藏到了公文身后,仍然被拖了出来,喜多川一拳一拳地揍着他。
“大、大哥!对不起!”
听都听不到他的解释,抓着他的头就往墙上撞。柿崎瘫软在地上了,喜多川还要继续打下去,芝连忙从背后抓住了他。
“冷静一点,喜多川!”
“喂!你们在闹什么!”
外面的值夜看守粗着嗓子喊。但仍然像没听见一样,甩开芝就冲向厕所。一脚踢掉了厕所的门,扑进了里面。
“呀啊啊啊啊!呀啊啊!”
柿崎的惨叫声,警笛的声音,杂乱的足音接近了。门被打开了,四个狱警冲进来,把厕所里的两人拖了出来。
柿崎的脸上都是血,嘴里吐着白沫。喜多川仍在大闹,即使被四个狱警按住了手脚,仍然像虾一样大大地弹跳着。照着这样的喜多川的侧肋,一个狱警踹了过去。咚地一声后,喜多川的地动作在一瞬间停止了。
“不,不要这么粗暴!”
堂野跑过来,但被当头大喝“老老实实在墙边呆着别动!”一巴掌啪地抽在脸上。看到这个,喜多川猛然又挣扎了起来,几个狱警一起向喜多川一个又打又踢。
倒下来的喜多川,就像行李一样地被拖到了门外去。似乎听到他在叫着自己的名字,连值夜的看守的制止都不顾就跑到了外面,只听着“崇文,崇文”,那悲鸣一样的声音渐渐远去。然后堂野又被看守一把推进了房里。
柿崎进了医务所,喜多川被带到了审问室,房间里只剩下三个人。三个人按着看守说的,整理了房间,然后再度躺下就寝。
进了被子,堂野也无法入睡。一想到喜多川可能会遭到残酷的对待,就难过极了。他也许会和自己一样进保护房的。堂野悲哀地乞求着,只有这个请绝对不要发生。
骚动那天又过了三天还是四天后,柿崎还是没有回来。到了第四天,只有柿崎的行李从房间里消失了。想到他也许是死了,就动摇得不知道怎么是好,芝说“只不过是换个房间罢了吧”,这才松了一口气。
因为这样,牢房里又来了一个新犯人。是一个持有麻醉剂而被捕的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有点肥胖,鼻头总是像蟑螂的翅膀一样发着油光。
喜多川没有回来。就这样过了四周时间。离堂野出狱只有一个星期不到了。自己留在这里的这段时间,喜多川还能不能回来呢,多半是赶不上了吧。问过其他牢房里的犯人,以前也有人因为跟别人打架受到惩罚的,那时候那个人在独居房里关了一个月的禁闭。
堂野托芝,请他在喜多川出独居房回来后,告诉他自己的住址。
写在喜多川剩在房间里的东西的某处也不是不可以。但如果在检查物品的时候被发现就会对喜多川立场不利的。觉得还是托芝传个口信的好。不过做这种事情要拜托的人一定要慎重地选,才能避免又像过去的三桥一样把住址用来做坏事的状况发生。
在运动的时间,堂野把看着棒球的芝请到运动场边上,对他说出了希望他能帮忙把自己的住址告诉喜多川的话来。
芝看起来是在考虑的样子。
“我是没关系,可是堂野先生真的觉得这样好吗?”
“这样好吗的意思是……”
“出狱之后,和喜多川……你有心在这个意思上和他交往吗?”
他直截了当地说道,堂野不由低下了头。
“我是觉得只限在大墙里头,出去之后就断掉比较好。我不是说喜多川是坏人,但是这里和外面判断人的方法是不一样的。到了外面,你会有多得多的选择,那么你还会选择那个男人吗?”
直到刚才还是只想到“要告诉他”的,可是说老实话,现在对得知还有“不告诉他”这个方法而迷惑起来。
“如果不是有一辈子都一起走下去的觉悟,还是收手的好。有人说什么不做情人做朋友之类的,可喜多川他不一样,不是那种说断掉就能断掉的人。”
芝走了,孤独一人堂野想着。自己到底是不是喜欢着喜多川。最初他是个冷淡的男人,接着觉得他温柔,后来又觉得他可怜。自己是想要对他温柔的,可是这真的就是恋爱的感情吗,也许只是因为同情他不幸的过去,在特异的状况中“顺其自然”罢了。
可是想见他的面,不想就这样再也见不到了,这种感情又是从哪里来的呢。不管怎么想啊想的,自己心中的思想还是无法形成明确的盛开的东西。
出狱前一天,堂野被转移了房间。再前一天,晚饭之后芝对自己说“真的只差一点就能出狱了啊”。然后就不冷不热地寒暄了几句。
也许自己还会托他转告喜多川自己的地址,他说不定是这样想来和自己搭话的。可是堂野再没有把住址说出口来。但是这个举动也并不代表决定了就此与喜多川断绝关系。
六月五日堂野出狱了,走在长长的安静的走廊上的时候,似乎听到了喜多川的声音,便回过头去。可是那里没有任何人在。
监狱的大门外,父母和妹妹来迎接自己了。看到三个人的样子,堂野不觉哭了起来。回到了乡下的家,吃到了久违的母亲做的饭菜,安稳地睡下了。夜里醒了一次,发现被子拉到脸上了了,慌忙又把它接到下颚底下……这才发现这里并不是监狱,苦笑了起来。
出狱一个月不到的时候,堂野找到了食品公司的会计工作。出狱后他就加入了支持无辜被冤枉为色狼的人的团体是在那里的人介绍下得到了工作的。
伴随着就职,就离开了家里搬进了公寓。一边工作着,一边作为支援团体的成员而积极地活动。就职三个月,一起工作的比自己小七岁的女孩子对自己表白说“我喜欢你”。虽然喜多川的事情在脑海中划过,但是自己觉得这个娇小纤细的女孩子可爱也是事实。
无法拒绝她,就成了在交往的样子。监狱中的记忆不能说是消失了,但是自己被那些日子所苦的时候的确少了下去,程度也越来越淡薄。
即使如此,还是对满员的电车感到恐惧再也不敢做了……这就是心理创伤吧。
堂野出狱一年后,离喜多川出狱也只有不到一个月了的时候,交往的女孩子说“我有了孩子”。她已经怀孕两个月了。虽说被冤枉的,但自己毕竟蹲过监狱,还担心对方家里也许会反对,可是女孩的父母允许了。婚礼的日子也迅速地决定了下来,在忙碌地做着准备的日子里,到了八月十五日,喜多川出狱的日子。
虽然没有和他约定,可是想想不会有任何人会去接他,就觉得很可怜,想象着他孤身一人在监狱外面站着的样子便忍耐不住。哪怕只有自己也好,就是想要去接他,于是堂野做好了出行的准备。可是却一直坐在床边上,迟迟无法站起身来。虽然现在还早,早上十点他才出狱,但是坐新干线要花两个半小时,不坐上七点钟的车就赶不上了。可是双脚就是不动弹。
时间在干坐中度过了。想去见他,想看到他的面孔,可是想到实际与他见面就觉得恐惧。
自己已经不会再有喜多川希望的那种未来了,不能与他两个人住在一起。即使如此,喜多川还是会对自己去接他而高兴的吧。
为什么不能只做朋友就好呢,堂野想着。如果是朋友的话……就可以一直交往下去了。一定比恋爱还要长久,还要持续的……
结果,等太阳落山了堂野还是没有从床边站起来。不意间胸口一热,眼泪涌了上来。可是自己又是为什么在哭呢。能说明这个理由的言语,他一句也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