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罪世界 by 木原音濑《无罪世界》 作者:木原音濑 翻译:gira


此文由gira自译,谢谢她的辛苦工作和分享.



文案:


以诈骗为业,人生因赌博而债务缠身。这样的山村突然得知素不相识的亲戚的遗产的事情。山村兴奋不已,但那份遗产附带着严苛的条件。即要照顾自幼被拐走后,一直在热带雨林长大的堂弟宏国。不得不和只知道自己的“村”、不懂日语的宏国一起生活,虽然山村打算伺机丢下不管……

完整的大长篇全新问世!



"太太,您在使用的净水器也许不符合标准哦。现在我可以为您简单检测一下,不试试看吗?啊,不会占您很长时间的。""啊,请您看一下,太太。看到这个了吗?喝了这样的水的话,会生病的哦。看,这张试纸变成这样的粉红色......"" 自来水里含有氯哦,氯。和漂白剂中的成分一样。喝了漂白剂的话人就会死亡,水里含有的就是同样的成分呢。现在您的净水器不能去除水中的氯,不害怕吗?"" 太太,请您好好考虑一下。健康第一啊。换一台净水器虽然确实不便宜,但一想到是用钱买健康和安全,不还是很便宜的么。而且这件商品可以分期付款,月付 3800元。仅这些就可以买到家人的健康的话,您不觉得是很划算的买卖吗?"

手机铃声聒噪不已。脸仍埋在枕头里,伸手摸向发出声音的方位,大概是指尖碰到了吧,发出咕咚的一声掉到了地上。仅上半身蠕动着,伸出了右手。

上午9点17分。攥着手机,山村仁史啧地咋了一下舌。因为明天放假而喝到很晚,睡觉时已经三点了。为什么把闹钟设得这么早,自己也不清楚。

虽然已经天亮了,屋里仍然有些阴暗。想着再睡一会儿,便攥着手机闭上了眼睛。

"......那么请在10日上午来事务所。"

想起定闹钟的理由了。乏得要死。如果现在有谁能代替自己出门的话,付一万元都行。还是五千吧......脑中斗争了一会儿之后,还是认命地慢吞吞地起床了。

头挠得沙沙响。好痒。说起来昨天没洗澡就睡了。

榻榻米上是同公司的后辈仁志田,正和衣像猫一样蜷起身睡着。虽然是五月,睡在外面也不会冻死,但也许是有点凉吧,咝地吸了吸鼻涕,他乞嗤一声打了个可爱的喷嚏。

仁志田的腰细而紧致,又有着适当的圆润。果然是年轻,臀部的形状也漂亮,他凝视着那流畅的线条想。猛地清醒过来,轻轻地摇了摇头,这可不是盯着臀部看的时候。约定的时间要迟了。

他一步跨过枕着周刊睡在榻榻米上的后辈,左脚突然滑了一下。两脚用力站稳以免给后辈一个岩石投摔,脚内侧就贴上了便利店的袋子。在榻榻米上摩擦着地,几乎向前摔倒时踢开了塑料袋和空啤酒罐。

他进入浴室,热水从头淋下。剃须、刷牙、喝两杯水。虽然觉得体内残留的酒气应该不会散发出来,可别人并不好糊弄。

洗漱完山村在粉色条纹衬衫外面套上藏青色的西装,领带犹豫了一下选了淡胭脂色。"嗯?"背后传来含糊的声音。仁志田起床了,用力揉着双眼。

"假日为什么还穿西装啊?"

"要去见人。"

山村呵了几口气靠近后辈。

"喂,我有酒臭味吗?"

"嗯......也不是很......不清楚。"

仁志田说得也不清不楚,山村便从公文包中拿出消臭药片吃了下去。因为工作上的必要,药是常备的。

"难道是相亲?"

仁志田抱着胳膊嗤笑。

"怎么可能。啊,50分出门哦。"

抬头看着钟面,"好~好"地拉长声音答应,田仁志拿起桌上的香烟点燃。

"山村先生没有女朋友吧?"

"那又怎样?"

看到仁志田的视线......从室内几乎无处下脚的榻榻米上扫过,山村皱起眉头。

"干吗,想说房间太脏了么。"

"没什么,虽然我没有说人是非的意思,这里却够可以的啊。几乎看不见榻榻米。如果有女朋友的话,不会打扫一下么。"

仁志田从垃圾堆中捡起纸片。

"啊......这可真麻烦呢......"

"别乱看!"

山村夺过消费贷款账单,揉成团扔到一边。

"别多管闲事。人活在垃圾中间又死不了。"

山村回到镜子跟前,最后一次检视自己。从各个角度确认是不是太过正式,会不会太随便,看起来是不是很普通等等,最后戴上了银边眼镜。

"比什么时候都像好青年啦。不过山村先生眼睛不好吗?"

窥视着镜中,仁志田问道。

"是平光啦。我的视力是1.5。"

被屋里弥漫的味道所诱惑,山村临出门前点了支烟。打开门,外面正下着毛毛雨。因为听不见雨声,还以为只是阴天。打伞真麻烦。

公寓是有三十年两层的洋灰建筑。六叠大的一间房租是四万。和价格相应的是墙壁很薄。一登上铁质台阶便发出咣咣的刺耳噪音。

"我说,今天是什么事?"

仁志田追问。山村大大地喷出一口烟。

"去见律师。"

仁志田"哇"地撇了撇嘴角。

"你到底干了什么啊?"

"我说你啊,为什么觉得是我做了什么。"

"因为我们不小心行事就会被起诉啊。"

山村将没抽完的烟扔在人行道上。就算不刻意踩灭它,这时候的雨也会把它熄掉。


有泽律师所在的事务所,在从山村的公寓最近的地铁站坐两站地的地方,一栋旧建筑的三层。从人行道上仰望,窗玻璃上贴着"酒井法律事务所"的白色字样,虽然山村没受过律师"照顾"而不清楚状况,但从白字剥落的样子,抑或建筑的破旧来看,怎么也不像是生意兴隆。

山村由楼梯登上三层,轻轻敲了敲挂着写有事务所名字的金属牌的铁门。应该是接待的二十出头的女人出来,告知姓名后他被领进了单间。向屋里扫了一眼,地方很小。四面墙被书柜占满了仍然设置着会客处,三张办公桌挤得满满当当。

进入单间后大概五分钟,一个男人走了进来。看起来三十上下,从电话里的声音猜测,大概就是如此。身着藏青色的西装,发型一丝不苟,眼角微微上挑,唇角横向紧紧地抿着。从小学优等生一直那样长大成人,就是那种感觉。

"您好。虽然在电话中已经和您多次谈过了,但这是头次见面。我是律师有泽。"

有泽递上名片。"今天是私人会面,没有带名片......"山村解释道,有泽便微笑着说"不必在意"。寒暄过后,带他进来的女人端出茶来。有泽将四五份文件摆在桌上。

"首先需要确认一下,山村先生今年28岁是吗?"

"是。"

"那么我们开门见山地说吧。这次委托并不是通过事务所,而是我个人受理的。委托人榊康広教授是我大学时候的恩师。"

榊康広是山村的父亲、榊幹生的哥哥,大学助理教授,做的似乎是热带植物的研究。这位伯父一个月前因病去世了。

直到上周五有泽突然联络之前,山村都不知道伯父去世了。中学时山村因父母离婚而被母亲带走,之后便与父亲及其他亲戚断绝了关系。不,离婚之前就和榊那边的祖父母、亲戚没有什么交流了。

父亲是典型的会赌博、酗酒、花心的那类没用的男人,负债累累、发酒疯、因和几个女人纠缠不清而动刀子,年轻时候起就一直过着这样动荡的生活。对这样的父亲震惊不已的祖父母于是和他断绝了关系。父母在彼此年近四十的时候认识,入籍的时候母亲也没有把父亲介绍给兄弟和其他亲戚。

伯父去世的时候,妻子和祖父母都已经往生。祖父母都是独生子所以亲戚很少。有泽想找山村的父亲但没找到,过程中知道了儿子山村。但因为离婚了所以无法和父亲取得联络。应该费劲才找到自己的吧,可有泽却说"凑巧而已"。

有泽在去山村外婆家的时候,遇到了山村中学时候的熟人,得到了"几年前,见过他在居酒屋打工"的情报。去居酒屋打听,店长并不记得山村,通讯录上也没有联系方式。店长抱着"说不定......"的想法去问了从打工晋升到正式店员的老员工,虽说是不那么熟悉的人,手机电话簿中仍保留了山村号码和地址。可说是沿着细微至极的线索追踪而来。

第一次通电话的时候,山村紧张得满手是汗,因为有泽先告知了他的职业。一听是律师,还以为99%是工作上的诉讼。山村的工作是人们所说的那种无良的上门推销,将店里卖四五千的净水器,以将近五十万的非法价格贩卖。迄今为止几度要被起诉,都因起诉的是"公司"而没有落到推销员个人头上。因此做到调查出私人手机号、联系律师地步的周全和执拗让他惊恐不已。

但当知道是遗产继承这样什么都不做就能拿到钱的飞来横财时,山村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因细节见面再谈而没有听到具体安排的山村,已经开始妄想不已了。

第二天去了久违的赛马场。本来因消费贷款账单催得紧而克制自己,有了底气之后胆也壮起来,前一天发的薪水便花了八万。对自己说"气死了,要冷静",这次反倒冷静下来了。

伯父虽然是助理教授,冠以"教师"之名的职业实际上薪水并没有那么高。现实地考虑,山村猜测遗产有四五百万。即使那些也足够还债了。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附带得到房子和土地。

怀着现实和压抑巨大的妄想的感觉微妙地交织着的复杂心境,山村和有泽见了面。

"山村先生在销售公司工作对吧。"

在有泽调查自己的联系方式的打工处,山村对包括店长和同事在内的人谎称自己是大学生。因为不满十八岁的话,赚得多的夜班大多会拒绝采用。有泽说着"听说打工是多年前在大学期间的事情,本来对能否联系到手机半信半疑......",姑且相信了打工时的谎言。

"公司是三年前和大学学长共同出资成立的,将地方特产引进城市的百货公司,另外也以个体商店为对象大范围开展业务。"

谎言流利地自唇间吐出,近乎职业病。山村高中辍学而并没有上过大学,也不在销售公司工作。

在电话里被问到从事什么工作的时候,自己却无法讲出供职的公司的名字。以律师的职业性质,说不定会知道那是以非法的高价贩卖净水器的无良上门推销。那样的话有泽对自己的印象定会大打折扣。既然是短暂接触,无论如何都想滴水不漏地好好应对。

"您结婚了吗?"

"没有,是单身。"

有泽喃喃着"这样啊",视线落在摊开的文件上,然后沉默。想着回答单身是不是坏事了,山村蓦地咽了口唾液。如果不是已婚就没有继承权的话......

沉默得越久山村就越紧张。连有泽指尖轻叩文件的动作都一直凝视着。

"虽然在电话中说过,但事情变得相当复杂了。不,也许实际上很简单,但说明情况需要一些时间,可以吗?"

有泽一直紧皱着眉头,如此一来,那严肃的脸上表情愈发冷峻。

"我没关系的。"

不是谦虚,别人无聊至极的话他听上一两个小时都没问题,反过来对别人讲上一两个小时也一样,再怎么说也是以"说"和"听"为职业的。

有泽喝了口茶,直视着山村。

"首先讲一下问题重点。过世的榊教授有个儿子。继承榊教授一半遗产的条件,就是做他儿子的监护人。"


从公寓薄薄的墙壁右边,可以听到电视声透了过来。因为是常有的事所以在容忍范围内,但那近在咫尺的白痴笑声让人郁闷。住在隔壁那年近花甲的中年女人声音很高,像猴子一样吃吃地笑,让人不爽。

山村坐在窗口喝着啤酒。下了整天的雨傍晚便停了。周围虽然还是潮乎乎的,但云朵业已消散,猫爪似的月亮挂在天上。

山村回想和律师的对话,那内容越听越让他怀疑自己的耳朵。

"伯父他有孩子?"

和侄子谈遗产的问题,还以为是膝下无子的缘故,原本以为可以完全继承遗产,现实却并不乐观。

"他有一个儿子。名叫榊宏国,今年二十二岁。"

儿子已经成年的话,为什么还对身为侄子的自己谈遗产的问题呢?山村歪着头想。

"宏国先生从两岁起直至去年十二月,一直生活在巴西,因此不会日语读写。"

"不是和父母在一起么。就算再怎么生活在国外,在家里不用日语说话吗?"

" 榊教授和宏国先生以及六年前去世的夫人,二十年前为了热带植物的研究而举家迁到了巴西。刚刚要定居在马托格罗索州时(EstadodeMatoGrosso),当时两岁的宏国先生便失踪了。尽管榊教授及夫人找了好久,仍然不见宏国先生的下落。五年后两位回了国,之后每次榊教授去巴西都会寻找宏国先生。然后在去年,榊教授为了研究而进入接近秘鲁国境的村子时,因地方病而住进了当地的医院。"

"地方病?"

"病名记不清楚了,不过似乎是当地常见的病症。据说是以尘屑为媒介传染的。虽然治疗后不致死亡,但必须反复注射抗病药物。而且由于药物副作用很强,必须不定期进行血液检查。在住院的两周时间里,受了腿伤的宏国先生凑巧被送到了医院。"

哦?山村深深地点了点头。

"找了二十年都没找到啊,真辛苦。"

"教授一直很在意同室的宏国先生和年轻时的自己很相像。一听说他幼年被印第安人拐走并抚养长大,便拜托一起进行研究的美国教授做了DNA检验,结果确定了亲子关系。"

山村在腹内强忍着绝倒的冲动。又不是传说,说什么被印第安人拐走然后抚养长大......这样想着,却不能说出来。因为有泽的表情很认真。

"真是了不得的故事。虽然听说过被狼养大的女孩,不过印第安人......"

无懈可击地圆滑回应。

"我不太清楚狼孩的故事,但和宏国先生接触后发现,人若是没有受过教育的话......当然,这也是因为属于本能的地方过于突出吧......"

唉,这话有点脱线了。有泽手指抵住额头说。

" 印第安人会拐走小孩这样的事情,在从前似乎并不少见。如今在巴西虽然有将近180个印第安部落,但那几乎都是已经定居且通过劳动赚取生活费用的文明化了的印第安人。但是带走宏国先生的部落顽强地抵抗着所谓的文明,是住在热带雨林深处、被称为‘原始印第安人'的一群人。"

"原始印第安人?"

"人们这样称呼自古以来一直过着类似石器时代的生活的印第安人。虽然随部落不同穿着习惯也不一样,但生活中没有货币经济、自给自足、物物交换是共通的。"

听到自给自足,山村想像着一个在乡下独自静静生活的老人。在家的四周种田,养着鸡什么的,就是那种感觉吧。

有泽不知怎地苦笑起来。

"因为带走宏国先生的印第安人在雨林中过着无定居的生活,部落名及其规模都不清楚。虽然语言和代表性的部落语很相似,但其他大部分都不一致。榊教授和宏国先生交谈的时候,虽然请了懂葡萄牙语和部落语的印第安人做翻译,但试图沟通心意却花了很多时间而十分困难。"

"抱歉",说着有泽喝了口茶。

" 据教授说,宏国先生离开了部落一个人生活。正当他因为腿伤差点死去的时候,凑巧被路过的旅游者发现而送到了医院。宏国先生也明白自己幼年被印第安人带走的事情,似乎是抚养他长大的土著人告诉他的。教授表明了自己的父亲身分,说一起回日本吧,但宏国先生似乎非常固执地不愿意。"

有泽垂下眼睛。

"那时,在治疗的定期检查中发现教授的肝脏上有癌变。这方面比较紧迫,为了治疗所以中途取消了居留计划而不得不回国。既然活不长久了,便想和儿子尽可能地在一起,教授几乎声泪俱下地说服了宏国先生,一起回国来。"

"是这样啊。"

山村心情沉重地闷声附和。

"伯父实在太可怜了。好不容易找到了儿子,却得了病......不过,伯父去世之后,宏国先生没有留在日本的理由了吧,依本人的愿望让他回巴西不是很好么。"

" 那个很困难。如今巴西的原始印第安人处境很严酷。由于建水坝和森林开发,热带雨林在减少,印第安人的居住地域受到威胁。即使进入城市,价值观不同语言也不通便无法工作,过着流浪汉般的游荡生活的印第安人非常多。教授说,再过不到十年,原始印第安人也会完全被货币经济社会吞没。到那时,不会说葡萄牙语也不会计算金钱的话,显然就会陷入窘困生活。教授不愿让儿子吃苦头,便想在日本的话还有自己留下的财产,应该可以正常地生活。但病情恶化得出乎意料地快,担心自己死后的事情的教授便和我商量说‘请将宏国托付给别人照顾'。教授过世之后,心想比起素不相识的人,还是先找一位亲属比较好,但联系上的亲属都已十分高龄。正束手无策的时候,便听说了教授有弟弟,尽管教授生前没有提过弟弟的事情。"

"那是因为父亲是个败家子。听说几乎和家里断绝了关系。"

似乎已经听过传言,有泽暧昧地笑笑。

"教授的遗志是希望宏国先生学会日语,能够工作并独立生活。虽然教授从在巴西的时候起就教他日语,但因回国后立刻住院而无法教他说话。所以尽管宏国先生可以说简单的词语,却一个字都不认识。听力也一样,不慢慢地讲他会的单词的话便无法理解。"

山村一口饮尽已经变温的茶。飞来的横财和身为日本人却如同外星人一般不像日本人的堂弟息息相关。"那该怎么办?"他问自己。想要遗产。顺利的话眼下所有的借款就都能还清。虽然时时返还但仍一点点地增加的账单金额,让他一边想着"真不妙"一边置之一旁。实在不行虽然能申请破产,但上了黑名单之后连信用卡都不能办了。如果身家清白就好了,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照看别人的事和钱的事情在脑中开始交错盘旋。真是麻烦死了......正烦恼不已时,灵光乍现。根本不需要认真照顾,摆出接受照顾他的任务的样子,一拿到遗产就逃就好了。眼前的公寓、工作、人际交往,对哪个都没有留恋。

"情况我了解了。可是只听说了被印第安人带走养大的堂弟的事情,对我来说他到底是什么样的青年,则完全没有印象。"

"我十分理解您的心情。"有泽回应。

"在教授向我道出一切的时候,明知他不会说谎,我仍是半信半疑。但我真正见到宏国先生之后,才亲眼证实了这些疑问。尽管他极其单纯,但......说句不好听的,头脑简单而又粗野。"

沉默流转在两人之间。有泽那边暂且不提,这段空白山村是有意为之。突然之间说"那好,我来照顾吧",借那家伙的话说就是"头脑简单"。光这么想倒还好,一个不小心,亢奋起来的轻浮会使有泽产生不信任感。留出稍稍思考的时间,装出困惑的样子给他看反而增加真实感。

"我没有兄弟,惭愧的是双亲又行踪不明。"

山村低着头开口。

"和亲戚也没什么交往。虽然别人提起时,人家都说我这样的麻烦家伙没有最好,可紧要关头一个可以依靠的血亲都没有实在太令人寒心了。"

是啊......有泽一脸认真地点头。

"所以得知有个堂弟我很开心。但是照顾他这事,说实在的我并没有自信。该做什么、怎么做好呢......"

"虽说是照顾他,但不像小孩子那样。宏国先生生活可以自理,只是为了学会说话、能够在日本工作,仍需要一些帮助。"

有泽不屈不挠。想着这家伙也豁出去了,山村不知怎地觉得奇怪起来。一定是那样,如果自己拒绝了,他又不得不从头寻找一个监护人。

"我也会在能力范围内尽量支持的。"

面前的律师正在等待咽着口水的自己的回答。沉默良久,山村缓缓地开口。

"伯父刚刚过世,最难过的就是他啊。虽然一直照顾他不太可能,但我想可以尽我所能提供帮助。"

说着,有泽的表情一下子明朗了起来。

"很高兴您会这样说。我认为对宏国先生来说必需的不是金钱,而是可以引导他能在日本生活的人。"

声音在颤抖。大概是因为得偿所愿,卸下了肩上重担吧。此时此刻,就算问更深入一些的事情也不会被怀疑。

"伯父是上个月过世的吧。他现在一个人住在公寓里吗?"

特意加入公寓这个字眼,如果不是肯定会否定的吧,那么就可以知道有没有房产了。想早点知道伯父究竟拥有多少财产,但无法当面问出"有多少遗产?房产呢?土地呢?",便迂回地进行探求。

"宏国先生住在教授东京市内的房子里。因为记得如何使用煤气,给他食材的话,烧煮之类简单的料理还是可以自己做的。"

东京市内的房子的话,如果卖掉便是同等的资产。既然是字都不认得的男人,那么也无法管理房产证什么的了。行照顾之名住进堂弟家里,再找出房产证连土地一起卖掉逃走。几乎不懂日语的男人在这种时候正合心意。山村在内心深处窃喜。

和堂弟见面是在下周六。具体如何在生活上帮助他,需要和他本人真正见了面才能决定。

......山村望着猫爪似的月亮,咕噜一口喝干了啤酒。虽然最近一直觉得点儿背,终于时来运转了。东京市内的房子,连土地一起卖的话至少不低于一千万。胸中因妄想而火热起来。

被印第安人带走的可怜堂弟什么的无所谓。老实说,那家伙是生是死都没关系。郑重考虑着连存在都不知道、之前从来跟自己的人生没有任何关系,之后也不打算和自己扯上关系的男人的事情,实在傻到家了。



从地铁车站出来走大概三分钟,便能看到面向上班族的廉价旅馆。从三天前起堂弟就住在这间旅馆里。

山村见过有泽的第二天,伯父的房子就在火灾中烧了个精光。所幸的是没有危及隔壁。

大概在夜里十一点过后,有泽来电话的时候,山村的右手一下子握紧了。堂弟如果死于火灾,也许没有了照顾他这个条件,遗产就能到自己手里。压抑着急切的心情,山村问,"他没什么事吧"。

"宏国先生没事。"

期待被完全击碎。据说是堂弟在院子里点火引燃了房子。出于对堂弟的状况尽责,有泽说着有事就请联络他一边向附近的住户递上了名片。幸亏如此,这次有泽才和消防报警同时接到电话。

没事真是太好了,山村心口不一地回答,一边在心里咋舌。虽然火灾相关事宜全部由有泽处理,但当山村礼节性地问"我可以帮上什么忙吗",听有泽说"没什么。但我想可能会见报,那样一定会吓到你,所以无论如何先跟您联系",还是放下心来。

旅馆的会客室里,有泽提早到达等待着。虽然山村到达车站已晚了15分钟,事先发了一个短信因而并不着急。

"抱歉迟到了。刚要出门的时候来了个工作上的电话......"

毫无疑问是谎言。

"我没什么关系。反正宏国先生也不是有时间观念的人。那我们走吧。"

在有泽身后两步远处走着,山村悄悄地打了个哈欠。在电车里虽然打过盹,还是很困......迟到的原因也是睡过了。

"原本我认为不要有先入为主的印象而直接见面比较好,但还是觉得先打个招呼比较好。否则的话,莫名其妙地见面说不定会糟糕。"

电梯前,有泽停下脚步。

"对宏国先生来说,日本的常识和价值观行不通。之前虽然已经谈到这点,但这涉及到衣食住行,比起语言不通,那方面的问题也许更严重。教授虽然教过他日本的风俗习惯,但他似乎对自己不感兴趣的事情充耳不闻。"

电梯门打开了。

"那也就是说很任性?"

"倒也不能一概而论。"

有泽进入电梯,按下层数按钮。任性的男人并不让人郁闷。随即便觉得无所谓吧。既然不是打算长久相处下去的对象,只要不给自己添麻烦,性格是好是坏都没关系。

到了五层,向里面走去。夜里十点多大概是赶上了退房的时间,走廊的墙边放着清扫用的手推车,几间客房的门敞开着。

敲过门,511号房间却没有反应。有泽掏了掏西装口袋,拿出大概是旅馆客房钥匙的东西。

"他在房间里吧?"

从里面打开不就好了,为什么要用钥匙?面对山村的疑问,有泽苦笑。

"就算敲门,宏国先生也不会理睬,更不会开门。"

"诶?"

"不是被他讨厌了",有泽补充。

"因为他没有那种习惯。虽然有接待客人的习惯,但他不会像日本人一样见面时说‘你好',告别时说‘再见'这样社交辞令上的寒暄。我敲门,是为了不突然进去吓到宏国先生,给一个让他明白的信号。"

打开门,有泽先走了进去。房间是只有六叠那么小,只有床、电视以及桌子的典型商用旅馆。关键人物堂弟正独自站在床边。

还以为是电影和印象中那种头上装饰着鸟羽、画着身体彩绘的样子,事实并非如此。只是裸着上半身,仅穿了咔叽色制服裤子。身高在170公分左右,比山村矮。皮肤是浅黑色,有副虽然纤长却肌肉发达的漂亮身材。脸是无论怎么看都是日本人的那种,从某种意义上得承认遗传基因是纯国货。整体看来清爽的脸上目光逼人。面无表情到有些恐怖。头发是短到和棒球队员差不多的光头,足以看成和尚。不,头发还是微微长了些出来的。

"他就是宏国先生。"

介绍过了,山村仍一言不发。不知道该如何向对方开口。

"他"

有泽对宏国说,一边指着山村。

"自己"

这次指着宏国。

"亲戚"

宏国眯起眼睛,费解地皱眉头。

"QINQI"

有泽缓慢地复述,那双眼睛终于大大睁开。

"我是他的亲戚,他好像明白了。"

"大概吧。"

山村缓缓向前。

"你好我是山村仁史。"

模仿有泽把句子分开读,指着自己自报家门。

"从今以后我做你生活上的帮手。"

宏国注视着他,仍然面无表情地不发一言。山村渐渐觉得脸上的表情僵硬起来。说句"是"或者"嗯"什么的啊,山村在心里骂骂咧咧。

对这沉默投降的山村向有泽求助。

"那个......宏国先生会多少日语?"

" 我也不清楚。榊教授在住院期间靠印第安人翻译的帮助,把宏国先生的话翻成日文,做成了字典一样的东西。打印件我虽然也有,但因为放在教授的房子里,火灾时和备份了的电脑一起烧掉了。我赶忙试着写出来,可除了吃、睡、冷、热之类简单字眼什么都想不起来,所以传情达意相当困难。教授说不光是宏国先生,土著的词汇都很少。家烧掉之后,让他理解搬到暂住的这间旅馆的事情,动作表情并用地花了很长时间。"

有泽叹了口气。

"尽管宏国先生同意在日本居住,教授刚一去世,他便开始说想回原来住的地方。但教授说过,宏国先生会了日语,在日本工作并自己赚出飞机票钱的话,回去也行。现在虽然他接受了那个条件,但怎么也学不会日语。尽管可以把目所能及的东西诉诸纸笔,形容词就很困难了。"

"诉诸纸笔是指,用宏国先生使用的词汇笔谈吗?"

"不,不是字而是画画,香蕉、飞机什么的。不仅宏国先生所在的部落,印第安人基本上都没有文字。"

"没有......文字?"

"是的。所以没有写字的习惯。关键是,口口相传......"

手机来电铃声响起。有泽拿出电话,看见号码皱起了眉头。

"稍微失陪一下。很抱歉。"

有泽走到走廊上,屋里只剩两个人。宏国的视线直直地向自己投来。从那视线里感觉不到愤怒或不悦之类的负面气息,但却有毫不客气的无礼之感。

就这么两个人被晾着啊......山村望向天花板。真的说不出什么来,也没什么特别想说的。突然间很想抽烟,却没有烟灰缸。

山村走向房间里配置的小桌。见状宏国急忙跳上床,逃到床头板那端。敏捷的身体动作像猫一样,表情也很可怕,看起来似乎害怕自己。

山村在椅子上坐下,拿过烟灰缸点起一支烟,在沉默中不声不响地吸烟。对语言不通的男人,他打从一开始就没试着搭话过。忽然,被脱下扔在床上的衬衫跃入眼帘。现在是五月,还没热到想光膀子的程度......算了,衣服穿还是不穿,都无所谓。

一支烟抽完,有泽并没有回来。山村点起第二支烟。宏国仍然站在床上,伸着头,动作像在闻周围的气味,似乎很中意烟草的味道。一直生活在大自然中,也许烟草什么的气味很少见吧。

正看着抽动鼻子的宏国,山村发现他反复地做着深深吸气的动作。这家伙,难不成是想抽烟?

"抽吗?"

知道宏国正看着自己,山村指着香烟问道。没有回答。无法判断是不懂"抽"这个词,还是其实不想抽。作为实验,山村重新拿出一支点燃,保持着坐姿,只伸手递出烟去。

宏国来回看着烟和山村的脸,但并没有接近的意思。这种奇妙的紧张感似曾相识。小学时山村曾用午餐面包喂过家附近发现的流浪狗。那条狗伤了后脚,走路时总拖着一条腿。那样子连小孩的他都觉得可怜,便把午餐面包给了它。那狗紧紧盯着面包,却不靠近也没有走开。山村背向狗和面包走到不远的拐弯处,回头一看,狗狗拖着腿走近面包,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山村把点燃的烟留在烟灰缸里站起身。宏国注视着他一直走到门边的浴室前。一拉开距离,流浪狗便会有所动作。宏国踩在床上走近烟灰缸,向左右探头看了看,低头盯着烟灰缸。稍稍观察了会儿香烟,宏国小心翼翼地把它拿了起来,放在嘴边吸了一口。还以为他会呛着,却意外地抽得老练。那眯起眼睛吐出烟气的表情,分明是在抽烟这行为中得到满足的脸。


宏国叼着烟在床上坐下。烧成白色灰烬的烟灰散落在床单上。在山村的脑海中,宏国点火把家烧掉的事实鲜明地复苏了。

"喂,用烟灰缸啦。"

他虽然面向这边却没有理睬。一径地吸烟,烟灰一径地掉。山村慢慢走近宏国,这有前科的人一边抽烟一边盯着这边。即使来到身旁,也没有像刚才那样跳蹿着逃走。也许是抽烟缓和了他的警戒心吧。

山村拿起桌上的烟灰缸,递到宏国面前。

"烟灰还有烟头放在这里。"

没反应。

"烟灰烟头放这里。"

一边讲,一边依次指着宏国抽的烟和烟灰缸。不知道他明白没有,可这些说明就够烦人的,山村咚地一声把烟灰缸搁在床上。宏国低头看向烟灰缸里,闻了闻烟草的味道,正想着终于要用了吧,他一下子把它倒过来。烟头烟灰撒了一床。

"啊!你干吗呀?"

大声呵斥下,宏国放下烟灰缸逃回床头。与此同时,"噗"的一声吐掉了香烟。山村赶忙捡起掉在绒毯上的烟,在翻倒的烟灰缸里按熄了它。这家伙,真危险......

背后传来开门的声音,打完电话的有泽回来了。

"抱歉,离开这么久。"

大概察觉了室内涌动的紧张感,有泽问道:"出什么事了吗?"山村夸张地耸了耸肩。

"宏国先生好像对香烟很感兴趣,我就给了他,结果弄得床上到处是烟灰。教他把灰抖在烟灰缸里,可他好像不明白。话怎么说都不通,意思也无法表达,真是费劲呢。"

一脸为难地垂下眼睛,一点点小冲突而已,山村已流露出对宏国的不耐。

"小孩子就算了,作为成年人,生活在语言、习惯都不同的地方似乎很困难呢。这么说对不起伯父,可是在巴西生活不正是为了他好么。我觉得做监护人,也可以用支持他在那边的生活的形式吧。"

麻烦人物趁早回雨林去,自己以打理的名义接收所有的财产。宏国回雨林能得到满足,自己拿到钱而满足,皆大欢喜。

"我也一直在烦恼,是不是让宏国先生回巴西比较好。但货币经济早晚会渗透到印第安人中间,一旦事关金钱交易,不会算术是行不通的。何况宏国先生的部落只会从1数到5。"

"啊?"山村下意识地反问。

"从1到5,开玩笑的吧?那再多的话怎么办?"

"比5大的数无论多少都是‘很多'。"

在这连幼儿园小孩都能数到10的年代,让人无法置信的是,还有数字只能从1数到5的世界。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样的生活。

" 不光计数只到5,加减乘除也没有。文明化的印第安人通过上学可以在学校里学算术倒不要紧,宏国先生那样的原始印第安人是不上学的,大概也只会数到5。以前我对宏国先生说过,学会日语有了积蓄就可以回巴西,可那不是一时的安抚,而是真的想那样做。是出于学会日语和算术后,能在日本工作的话,就算回巴西也没问题的考虑。"

不会算术便不会花钱。只能数到5的话,即使想算也不知道从何处着手。糟糕透了。

"我希望宏国先生能在日本学习。我想,虽然各人有各人的考虑,但比起宏国先生从今开始先享受十年,之后的人生艰难度日,我倒觉得不如趁年轻时努力学习数字和算术,掌握日语,安然度过十年之后的人生要来得幸福。"

山村明白有泽不打算让宏国回巴西。也就是说想得到钱的话,不得不和那个了不得的人多少牵扯一阵子。

"我好像还是不太了解宏国先生的状况。"

山村直视有泽。

"说要回巴西什么的太草率了。他虽然一开始很警惕而且怕我,但给了烟之后好像有些适应了。耐心地接近他的话,应该可以习惯种种事情的吧。"

作为信赖的保证,山村露出讨人喜欢的微笑。



在旅馆的茶室中,山村和有泽谈了日后的安排。本来也想让宏国同座,但有泽说"他应该无法老老实实地坐着",便把他留在房间里。因为听不懂日语,实际上他在场与否都没有区别。

原以为首先拿到遗产的一半,然后剩下的一半也就是宏国的那部分遗产也能以监护人的身份管理。但有泽开出的条件让山村的打算落了空。

"遗产每月拨入?"

下意识地反问道。

" 是的。现在,教授剩下的财产除去不动产大约有三千万日元。分给山村先生的是这三千万的一半,也就是一千五百万。按十年分的话,就是每月支取十二万。我想十年时间,宏国先生应该可以习惯日本的生活并能够工作了吧。宏国先生的每月生活费也是十二万。定期存款的利息就作为我的律师费,我会每年送上明细报告。因为利率会有所浮动,所以如果利息不足以支付我的费用,则要从遗产中扣除不足的部分。反之若有剩余就返存回去。"

还以为可以一口气拿到一千五百万,却分十年付清。开什么玩笑。每月十二万,自己不得不照顾他十年之久。

"为什么是月付?转账又不是免费的,一次结清应该并不麻烦......"

但却无法直接表示反对。

" 没错,这样确实比较费事,但这是教授的意愿。遗产一次分清的情况下,会有滥用的风险。只要宏国先生无法工作存款就只能日渐减少,所以教授说一定要避免出现乱花钱的情况。而且以防万一监护人先去世,或者不愿意照看而想要退出时,为给下一位监护人留下酬劳,所以想出了月付的办法。"

担心那样的儿子对伯父来说无可厚非,但对自己来说就糟透了。无法一次拿到钱的话,像原先设想的那样携巨款逃走就不可能了。

不,还不至于山穷水尽。还有预支。一两个月也许的确不那么明显,那么照顾他做出半年左右的实绩之后再开口不迟。和大学学长共开的事业遇到危机急需用钱之类,像那样的理由随便什么都可以。在有泽交代照看事宜的当儿,总不好直接拒绝。

"可是生活费每月12万吗......虽说不少,说实话也不算多。"

有泽注视着文件,叹了口气。

"也是,即使要重建住宅也要先暂住在公寓里,房租、饭费、煤电费......算起来确实不宽裕。这个月还有押金和礼金,也都计入开支。虽然希望他能早点工作,但宏国先生怎么也学不会日语......"

"不学日语也不工作,那白天宏国先生都做什么呢?"

罕见地,有泽露出苦苦思考的神情。

"我因为工作无法整天和宏国先生在一起。这个礼拜顶多是送了两次食材。假日为了教他日语倒是会过去......对了,白天多半在睡觉吧。"

"睡觉?"

"有时也做些像是箭的没用东西。在强迫之下万不得已也会说话,除此之外宏国先生是不会开口的。"

据此看来,宏国在家似乎很老实。在家里浑噩度日,又几乎语言不通,简直就是小狗小猫。

有泽抬眼看着山村。

"我有一个建议,宏国先生几乎完全不懂日本的常识以及生活习惯,照此下去,他是既无法学会语言也不能在日本社会中工作的。因此......如果山村先生方便的话,可以请您至少在重建自宅之前的这段时间内和宏国先生一起住吗?比起口头教授,我认为见学的方式更为快捷。"

"诶?那个......"

"如果您现在住的地方比较小,搬到宽敞些的地方也没关系,房租以及搬家费用由我来承担。"

"请......请等一下。我要上班,像那样整天看着他是不可能的。"

"与其说是照顾,不如看作是给他示范。既然语言不通,那么做给他看应该能理解得比较快。"

像那样住在一起,开什么玩笑。不过......不过等等,山村转念一想,不抚养他的话自己那份是每月12万,抚养的话加上宏国那份的12万生活费就能拿到 24万。算起来不另租公寓,让他住自己家里,煤电费没那么高,餐费顶多4万,剩下8万加上自己那份的12万就能拿到整整20万。

白天自己上班不在家,回家也很晚,回公寓只是为了睡觉。即使房间里有别人,不说话也许就不那么闹心。何况最重要的是可以换来12万。

"我明白了。"

听到山村的话,有泽抬起头。

"的确,比起每天赶去别处,也许还是一起住有利于他养成生活习惯。只是如果搬家的话我可能因为工作抽不出时间,要是不嫌挤,宏国先生暂时和我住在我的房间如何?"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山村没有放过有泽的喜形于色。

"到目前为止房租是我支付的,宏国先生的餐费和煤电费就折半算吧。余下的钱可以用来请家教,或者用来上语言学校。"

骗走剩下的生活费自是秘而不宣的。这可是关键。

"一不做二不休,他对我来说是唯一的亲人,希望能和他好好相处。"

"实在感激不尽。"

有泽那一直注视自己的目光因放心而缓和下来。

"老实说,最初和山村先生您联系上的时候,我没有想到您可以如此顺利地接收宏国先生。条件苛刻,他人又年轻,还以为一旦知道要抚养别人就会被立刻拒绝,所以一开始并没有提到宏国先生的事情。因此您连同住的事情都同意了,实在感激不尽。"

......于是决定当天山村就把宏国带回公寓。越早抚养他,就能越快拿到现金。离发薪还有一周,囊中已经颇为羞涩,还款也迫在眉睫。

有泽向宏国说清了"去新家,和亲戚一起住"的意思,然后山村得到了宏国会用的日语一览的复印件。对山村来说,只要宏国老实待在家就好,所以没抱其它期待,但当有泽说"他会在厕所排泄"时,仍着实吓了一跳。本以为那种事是理所当然的。

"他只有自己愿意才会洗澡。因为不喜欢热水而只是淋湿身体,也就是所谓的冲凉。虽然告诉了他出门要穿衣服,但一回家他就马上脱掉衬衫。吃饭方面,虽然给他食材就能自己做烧煮程度的烹调,但已经发生过火灾,所以暂时不让他用火比较好。"

山村在旅馆前告别有泽。当有泽说,"抚养宏国先生的话,需要收拾一下房间吧?我可以帮忙",山村委婉地拒绝说:"没有多少东西,两个男人很快就弄完了。"要是让他来帮忙,不但会暴露那乱糟糟且有点脏的单间公寓,而且可能会发现出门来不及收起来的推销传单。那样就会被发现自己做的是诈骗式的上门推销。

一出旅馆,周围虽是白天却有些昏暗。早上开始云就很多,但并没有这么灰蒙蒙的。多半马上就要下雨了。

山村自己先坐进出租车,然后是宏国。有泽一直矗立在旅馆前,直到车消失在视野之外。山村蜷进座椅打盹,被司机拖长音的自言自语的"啊......"惊醒。果不其然,上车之后下雨了。

宏国面向窗外,一直注视着渐渐湿润而平淡无奇的街景。



"这位客人,已经到了。"

直到司机开口,山村一直在后座上熟睡。

"你先出去啊。"

说完,宏国并没有动。会看向自己应该是听到了,却没有反应。

"叫你出去!"

加上比划手势,终于下了车。山村付完钱下车,便一路跑到公寓。雨势比看起来还猛。冲到屋檐下再折回,等宏国跟上来,从自己下车到跑出去这段时间,一直都在雨里。

宏国右手的塑料袋滴滴答答地滴着水。烧个精光的家里什么都拿不出来,说着"无论如何都是必需的"的有泽买给宏国的几件内衣和换洗衣物,那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了。

"过来。"

山村一边叫他一边走上铁制台阶。略微拉开一点距离,"咣咣"的吵人脚步声跟在身后。即使登上台阶到了家门口,台阶仍发出刺耳的噪音。回头一看,宏国站在台阶中段,像小孩一样跺着双脚。

"你在干吗?"

从那兴高采烈的表情看来显然是在玩。这家伙,脑子里缺根筋吧,山村觉得有点不爽。

"别犯傻,到这边来。"

宏国无视山村,继续跺着脚,还唱起了奇异的歌。屋前人行道上的路人无一不回过头,投来讶异的目光。羞得无地自容的山村走到台阶中间。

"你给我安分一点!"

山村一把抓住正起劲的男人的手腕,拖上了台阶。

"别在楼梯上玩,吵死了!"

即使对他发火,宏国仍咧嘴笑着,在旅馆时的面无表情像假的一样。山村觉得自己被侮辱了,怒从心起。

如果以后无论昼夜,每次都"咣咣"地上楼梯的话可真让人受不了。山村在宏国面前蹲下,敲了敲膝下和跺过的双脚。要是小狗小猫,捣乱之后就要当场喝斥,山村听以前交往过的男人说。不通人语的动物的话,这样就是告诉它"这么做不对"让它学习。

"不要再在楼梯上玩了。"

宏国一脸茫然。山村嗤鼻,从侧袋里掏出家门钥匙。......"哐哐",奇异的踏步声响起。身旁的宏国跺着双脚,偶尔又蹲下敲敲膝下。大概......是在跳舞吧。这个白痴不知道自己被训了。压根没明白。还不如小狗小猫。

山村把不停踏步的男人带进屋里。要是被住在隔壁的唠叨大妈看见了,以后就麻烦了。

山村踢掉鞋进入房间。沙沙地挠了挠头,有泽面前看起来弄得人模狗样的头发瞬间散乱。一边踢开旧杂志、塑料袋还有脏衣服一边往前走,山村摘下平光眼镜扔在桌子上。随后仍穿着西装就坐在床上。

山村呼地叹了一口气。才一开始就这样,前景堪忧。本以为不会说话,有他在也不成麻烦,谁知他什么都干得出来。果然太轻率了啊......山村开始后悔了。

榻榻米被踩得咯吱响。一睁眼看到宏国脚下,山村怒目以视。

"把鞋脱了,混账东西!"

宏国仍穿着湿透的休闲鞋站在屋子正中央。大概用手指着明白是在说脚下的事情吧,宏国一直盯着地上。不知想到什么,又开始穿着鞋在榻榻米上踏步。山村心里不禁火冒三丈。

"不是叫你脱鞋吗?你来日本到现在都干什么了?到别人家要脱鞋是常识吧?这种事情都没教过吗!"

即使吼他也完全没有脱鞋的意思。山村把步子踏得"咚咚"响,走向宏国。

"坐下。"

似乎听懂了单词,宏国抱膝坐在原地。山村举起他的脚腕,一只一只地脱下休闲鞋,示范似地向玄关扔去。玄关处的门发出"咣咣"的巨响。

"鞋脱在玄关。"

山村恶狠狠地说。宏国盯着鞋扔过去的玄关,忽然站起身,踢起放在那里的塑料袋和纸屑等物。

"别踢,笨蛋!"

宏国在屋里转了一圈,走到厨房径自打开了冰箱看向里面。当然,一片荒凉。

山村从上衣里掏出打火机和香烟点燃,尼古丁稍稍吸收了些许怒气,化作白烟飘散开来。

宏国合上冰箱门,右手拿着两个鸡蛋。山村既不知道居然还有那种东西,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买的,搞不好是去年的。宏国在流理台一角磕破鸡蛋,吸食里面的蛋液。用同样方式吸完另一个,宏国伸舌舔了舔嘴唇。"拉肚子拉死你",对着那十分满足的脸,山村骂道。



下午5点过,强烈的空腹感向刚从白日梦中睡醒的山村袭来。怎么这么饿?偏过头,山村想起今天早饭午饭都没吃。早上睡懒觉,白天被宏国的白痴行为气得够戗,一肚子火就睡了。

山村刚从便利店回来,宏国就从床和衣架中间一骨碌坐了起来。上半身全裸。先前走动的时候还穿着,不知什么时候脱掉了。

山村把桌上的杂志和圆珠笔扫到地上,并排放上两个便当。给宏国的是廉价的海苔便当,自己的则是幕内便当。显而易见的厌恶决定了食物的差别,但宏国对此毫无感觉,哗啦哗啦地拆开给他的便当包装,用手抓着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那模样与其说是豪放,不如说是野兽派。山村连吃自己的便当都忘了,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野兽般的进食。

宏国喝了一口宝特瓶里的茶便苦了一张脸,之后再也没碰过它。吃完大约1/3,仔细地舔净油污的手指,凑到自来水龙头上喝水。一吃完饭,宏国就躲着垃圾在榻榻米上躺下闭起眼睛。饭来张口,吃饱就睡,简直就是动物。

剃光头又碍手碍脚,可一旦安静下来就不再像是个用手抓饭吃的男人了,只是一个极其普通的22岁男人躺在那里睡觉。

沙沙的雨声越来越大。可以看到雨滴敲打着窗帘大开的窗户上。山村从冰箱里取出啤酒。

居高临下看到宏国小小的乳首变硬变尖,山村蓦地咽了一口唾液。明知那是怎么回事,仍不禁动了欲念。和看写真和AV时起反应一样,只是生理反应。无论对于未开苞的小处男,还是大腹便便衣冠楚楚的中年人,乍看之下宏国都在狩猎范围内。身材虽瘦却紧致,臀部的形状也很漂亮。

发觉自己在用目光舔舐那具身体,山村走到窗边靠墙坐下。一边看着远处的写真,一边喝了口啤酒。

自觉自己的性癖是在中学。和大多数"同志"一样,很自然地开始留意男人,很自然地想要和男人做爱。当然这从没对任何人说过。同年级有一个娘娘腔,那家伙三年来不停地被自己欺负。那个家伙被自己拖到校园的角落里白眼相加,说起来那时以为自己大概也是同样遭遇。

17 岁时第一次和男人上床。打工的地方有个gay,一下子就看穿了自己的性癖。得知山村没有经验,那家伙便带山村去了常泡的店子。那天,山村和第一个来搭讪的男人在店里的厕所做了。对方的长相名字都已经忘了,只有那嘶哑的喘息声,以及脖子上传来带着汗臭的雄性气味至今仍鲜明地记得。

尝到了一次男人的滋味,某种意义上就再无顾虑。想做了就去店里。仗着年轻,挑床伴没什么限制。在对方要求下,也和床伴交往过几次,却哪个都不长久。和同一个对象很快就腻了,便想另觅新欢。看看周围的人,都是半斤八两,自己的朝三暮四并不个别。

十几岁到二十出头时简直像要榨干那话儿似的沉迷性爱,但到了二十五岁,那方面的需求一下子降了下来。实在忍不住想做了会去店里,可次数也减少了。比起做爱,赛马更让人兴奋,小钢珠也很好玩。

赌博的悲喜总是互为一体。赢的时候兴高采烈,输了便愁眉苦脸。当山村在废马券散落一地的观众席上,看见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拿东西出气的中年男人时,仿佛瞥见未来的自己般打了个寒颤。想着绝不要变成那样,但现实是无法克制自己买马券的行为。

嘴里有点空虚,山村便点起香烟拿过烟灰缸。能一口气拿到那笔钱的话就能还清贷款,暂时逍遥度日,也可以跟为了卖掉净水器而看别人脸色的业务访谈告别了。

宏国不适地动了动肩,翻过身去。朝向自己的脚心脏得发黑。

既然伯父能在大学执教,不同于自己父亲,头脑应该很好。继承了那个遗传基因,没准宏国也很聪明,可惜热带雨林里没机会发挥那份才智。

很久以来一直认为被废柴父亲和不负责任的母亲抛弃的自己很不幸,这下又亲眼见到比自己还惨的人。虽然觉得"好惨啊",却并不同情他。就算同情也没有意义。嘴上说好可怜,过几个小时就忘得一干二净的感情,不过是高高在上的家伙的自我满足罢了。



第二天早上,山村醒来已经是8点半,正是将迟未迟的当儿。他急忙穿上西装,在公文包里翻找着领带。差点踩到刚刚来到这房间却睡得肆无忌惮的宏国,山村焦躁不已。

正要出门,突然为钥匙如何处置犹豫起来。会穿鞋进屋的家伙,知道怎么用钥匙么。就算再怎么穷酸,大敞着门也很危险。冰箱里还剩有香蕉和陈鸡蛋,有厕所也有水,即使锁在家里也没什么不方便的吧。

从外侧把门牢牢锁上,山村跑向地铁车站。坐特快要5分钟,下了电车再跑5分钟,正好赶在8点57分冲进公司所在的杂居公寓。离早上的打扫和会议还有3分钟。山村在厕所的洗手台洗脸刷牙。他在桌子抽屉里放了一套牙刷、剃须刀等等为这种时候应急。

正好9点,山村回到事务所,头发和胡子稍后再弄。早上的寒暄之后是大约15分钟的分头打扫。打扫的地方随业务成绩而变化,取得大量订单的话就擦桌子,没有就刷厕所和那周围。打扫完就开会。无论是打扫还是开会,都要求全体人员参加。缺席的人则要在营业结束后被课长留下来说教,两个人做角色扮演游戏,被课长趁机斥骂。经常迟到的山村就是其它社员口中"加班小屋"的牺牲品。拜这地狱般的制度所赐,山村的迟到......虽无法完全杜绝,却也戏剧性地减少了。

十二叠大的办公室里,打扫完毕的15个业务员聚集在课长的桌子周围。自己是最后一个。仁志田发现了山村,眼神仿佛在说"快点",一边偷偷地招手。山村低着头鬼鬼祟祟地走近去,悄悄地站在后面。"山村!"课长此刻突然迸出一句怒吼。

"你打算胡子拉碴的去推销吗?"

眼尖的家伙。山村轻轻地挠了挠冒出胡茬的脸。

"对不起,出去工作之前会剃掉。"

"心气的松懈不就是由仪表体现出来的吗。再过三天五月就过了,可你不是连上个月订单数的2/3都没拿到吗。"

年过半百的课长头顶秃得相当厉害,一兴奋连秃掉的头皮都变得通红。毒舌的家伙见了就叫他"秃头章鱼"。

"真的很抱歉。"

不能还嘴,只好谢罪。大概因为道歉而满意了吧,课长虽然仍一脸不快却也没再紧咬不放。约20分钟的会议结束,大家各自开车向营业地区出发。当山村在厕所刮完胡子整好发型回到事务所,除了仁志田外,别说是业务员,连课长都不在了。


"你好慢啊。"

山村对仁志田说。"和课长谈话来着",说着仁志田耸了耸肩。虽然有时有点冒失,但伶牙俐齿的仁志田颇能讨课长欢心。听说私下会一起喝酒,打高尔夫什么的。仁志田在课长面前总是笑嘻嘻的,可一转脸便刻薄地念叨"那个老头真烦人",并笑着说"从某个角度讲,应酬也是工作的一部分"。性格算不上好,但那样的处世之道也很平常。最重要的是不会废话因此很好相处。

"对了山村先生,不小心一点的话,会被课长分派奇怪的预约哦。‘那家伙太松懈了',他这么对我抱怨来着。"

上门推销的流程依各公司而各不相同,山村工作的Yurika公司则采用业务员去到由楼上联络组的女业务员事先约好的地点的方式。

"现在正好在举办特别活动,您愿意让调查员为您试用一下最新型的净水器吗?当然,是免费的哦。我们会在您方便的时候拜访。"

联络组用温柔的女声以"免费"的名义取得上门访问的预约。实际上不是免费,而是无论如何先登堂入室的突破口。这比漫无目的地一家一家走访,问"要买净水器吗"要高效得多,签下订单的可能性也更大。

将女业务员收集来的预约分配给推销员就是课长的工作。仁志田说的是,态度过分放肆的话,就会被特意派给难缠的客人。

"那也无所谓吧。我没什么搞不定的也没什么专长。"

哦~一边嘀咕着,仁志田把传单塞进公文包。推销员也各有所长。有的擅长应付带小孩的主妇,也有的微妙地招独居的老妇喜欢而签单率惊人地超过七成。对山村来说没有所谓的特长,也没有死穴。

"山村先生总能不动声色地拿到订单呢。虽然课长说你连上个月订单的2/3都没拿到,可这个月大家都不景气啊。说起来山村先生就连这个月也是前三名呢。到底怎么卖的啊?告诉我秘诀吧。"

山村嗯了一声,看向天花板。

"把那个当作真正的好东西来卖不就好了?诚意是用来传达的。"

"所谓诚意,在订购将近10倍市价的净水器时是不顶用的吧。"

"所以诚意就到在订单上盖章为止嘛。"

在这个人事变动频繁的行业里,已持续做了一年的仁志田很适合这份差事。谈吐也不错。而已经懒懒散散地做了四年多的自己只是个庸才。

坐进业务用车,山村向自己的营业区域出发了。在公园旁边等电话,课长打山村的手机告知分配的预约。

"是,已经准备好记录了。有劳您。住址是......好的。名字是......好的。四十多岁的主妇......是大约用了三年净水器的人啊。有点急性子?啊,也有那样的女人嘛。是,是......我明白了。"

挂断手机,山村在住宅地图上确认了地址。从这边走比较近。山村发动汽车引擎,将转向灯打向右边。



山村回到公司是将近下午7点,打完时间卡,仍然谁都没回来。推销员大多在7点到8点间结束工作,自己早了一点。

今天上午和下午各拿到了一份订单。情况颇为良好。报告完第二份订单后,山村在车里问课长,"我今天可以回去了吗",没有被驳回。

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时,仁志田回来了。

"咦,山村先生好早啊。"

"已经拿到两份订单了。"

"哇,真不敢相信。大畅销啊。"

"走了",说着山村拿起公文包。

"要回去了?我也马上就走,不去哪儿吃饭么?"

"不好意思,今天有点事。"

仁志田嗤地笑出来。

"难不成是女人?"

"性别......呃,有鸡鸡就是公的啦。"

仁志田一脸诧异。山村笑了。

"是狗啦。我开始养狗了,那家伙很笨,麻烦死了。"

哦~仁志田拖长声音回应。

"没法想像山村先生和狗幽会的样子。"

"幽会......文雅的词你也会啊。"

"嗐,和狗的话又不能打炮。不过那公寓能养狗什么的吗?"

山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明天见",啪地拍了拍仁志田的肩膀走出事务所。

外面下着毛毛雨。没到打伞的程度,山村于是加快脚步。地铁电车半挤不挤的,没有空座。在乘车口聊天的一群女高中生太吵,山村便走到车厢中间,拉住吊环。

对面坐着的高中生身穿半袖衬衫打着领带,一直在看参考书。乌黑的头发,戴着眼镜,一丝不苟,整体感觉有些土气。这家伙绝对还是童贞,山村擅自下了结论。

今天签下订单的是四十多岁和三十多岁的家庭主妇。四十多岁的主妇虽然和事先得知的一样性子急躁却很大方,因此一旦上了钩便谈得非常顺利。三十多岁的主妇因为孩子有过敏症,一开始就上了钩,热心地听山村讲解。两个人加起来160万日元。

白痴,山村事不关己地想。卖东西的自己是白痴,买东西的家伙更白痴。日日如此,已经受够了和白痴打交道了。为了健康,为了不得癌症,为了家人......无休止的重复中,开始搞不懂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想这想那越想越烦,便不再想下去。总之盖了印章就万事大吉,山村给了自己一个简单的答案。

如果高中没有辍学的话......山村俯视着一脸认真的童贞男想,这个时候自己会在做什么呢。会不会在更像样点的公司上班呢。光从薪水方面来说,现在的公司已经相当不错了。就算高中毕业,甚至大学毕业就职,说不定都难有现在这样的收入。只是从事的是诈骗......

因为是提成制所以利润有所浮动,但收入略有宽裕的时候日子也总是紧巴巴的。对仁志田谈起这事时,他直截了当地说,"那是因为有多少花多少吧,小钢珠啊赌马什么的"。

没错,自己很喜欢赌博。如果明天起小钢珠和马都从这世上消失的话,自己就再也不知道如何快乐地过活。这连自己也觉得无可奈何,同类的男人身边也不少。

明明拿到两份订单正走运得很,心情却莫名其妙地沉重起来,山村抓着吊环叹了口气。身体大大地晃了一下,停下的列车又开动了。

好想去久违的店子里喝酒。要去经常光顾的GayBar,在下一站下车就好了。时间还早,客人也少,可以慢慢消磨时光。说起来好久没和男人做过了。和上个男人分手后已过了两个月。突然说"不想再见到你",自己便被甩了。既没有多深的交往,又是任性缠人的阴沉男人,毫不留恋。

喝喝酒,做个爱就能轻松了吧。但依照经验,性的亢奋与快感和性欲一样只是片刻的,过后往往被更大的空虚笼罩,结果只落得下半身清清爽爽,头脑混沌不堪。

正犹豫是去还是怎样的时候,想起一件大事。今天拒绝仁志田的邀请早早回家,正是因为有宏国在。一定要买晚饭回去。

一想到自己不回去不行,反倒更加不想回去了。那野兽男人让人不爽。就算是为了12万和律师的信任,也不能那样收养他。今天为昨天的自己而后悔。宏国在台阶上手舞足蹈的时候,用手抓饭吃的时候......山村后悔不已。

回到可以看见自己房间的人行道上,窗户上却没有透出光亮。可能在睡觉吧。

站在屋前山村正要拿出钥匙,发现门开了大约3公分。即使从外面上锁,从里侧开锁就能轻松地出去,这点知识应该还是有的。

不知他是在家还是出去了,总之不锁门太马虎了。不吃点教训还会再犯的吧。只是对言语不通的人耐心讲解实在麻烦。

一边叹息一边握住门把的山村"咦"了一声,把手已经握在手里了。

"这怎么回事?"

山村把手伸入缝隙打开房门。刚一进门,握在山村手里的门把的碎片和约10公分厚的盒子翻倒在地上。定睛一看,原来是DVD机。角磕破了,碟仓门的塑料部分也已经坏了。不祥的预感袭来。难道是用这个敲坏门把......的吗?

山村打开灯,被眼前的光景气得说不出话。原本自己的房间就脏,可是眼前与其说脏,倒不如说被破坏更贴切。窗帘弄破了一半耷拉着,桌子倒了。电视同样翻倒着,DVD和游戏软件散乱一地。

"怎么搞得这么乱七八糟?"

将手中的门把往门上砸去,山村进了屋。不在浴室的话,就没别的地方可藏了。宏国像是故意激怒他一样在屋里大肆破坏后就出去了。

"开什么玩笑!混蛋!"

一脚踢向翻倒的桌子,脚痛让山村愈发火大。不知道去哪儿了,那就随你。死在外面吧。跟我没有一星半点的关系。在那之前,先赔窗帘和门把。还有DVD机。

宏国既然不能赔偿的话,就管有泽要。他没法抱怨吧。再怎么说自己是受害者。通过敞开的大门山村看见隔壁大妈在偷看。无论关几回房门都会再次摇摇晃晃地打开,山村对无机质的东西生出毫无意义的杀气。

把金属丝的衣架处理了一下挂在门把的洞上,好歹把门关上了。呼地长出一口气,山村坐在玄关处。

暂时这么处理后,山村突然站起身来,只拿上手机和钱包就出去了。去找遗产的担保。即使是那种家伙,不见了就没法预支钱。磨磨蹭蹭地随便走在路上,实际上宏国去哪里了根本毫无头绪。

在附近的公园转了一圈,走完亮着灯的书店还有超市、便利店时,山村就很累了。白天工作,为什么晚上自己也非做这种事不可呢,山村毫无条理地想。

以河对面的便利店为终点,绕了个U形回公寓。回到药店附近的时候,山村注意到平时路过的派出所的存在。即使从此再也找不到宏国,说跟警察报过案了就有了对律师辩解的理由。

山村进入派出所,一说出将离家出走报案,就被告知那个要到总署去办,并递来地图。搜查申请的手续简单到让人失望的地步。接过文件的职员说"真惨啊"却并没有同情,公事公办而已。虽说自己也不是认真在找,但山村仍因耿耿于怀而不肯善罢甘休。

"他完全不会说日语啊。所以出于保护起见,可以尽快联络我吗。"

大概年过五十,有点过于消瘦的男干事微微皱起眉头。

"是日本人吧。那是怎么回事?"

"因为长期在国外居住,所以不太会日语。"

"哦?那他会说什么语?"

"说巴西土著语......什么的吧,好像听他说过......"

男干事吃了一惊似的耸了耸肩。

"连你都不清楚,这算怎么回事啊。"

似乎有人叫他,男警官回头答着"是,是"。

"那就这样。反正已经受理了。"

男人冷冷地扔下一句。明明只是来报案的,心情却被搞得很差。你们靠我们纳的税吃饭,给我接待得好点啊,山村在心里骂道。

出警察局没几米,手机响了。不认识的号码。"是山村仁史先生吗?这里是久我署",试着接起来,是刚才那冷淡的男人的声音。山村下意识地回答警察局说现在就过去。

"在立川市的超市抓获了吃白食的男人。那人听说不但不懂日语而且不知道在说的是什么语,和您报案离家出走的堂弟年纪长相都很相似......"



宏国是在离公寓20公里处的超市被抓的。据说是正在快餐处用手抓着吃量贩蔬菜时被售货员抓住的。

在超市办公室里,宏国手脚被绑着蜷在角落,低着头一副闹别扭的样子。

山村一边叹气一边说宏国几乎不懂日语,在家也用手抓东西吃,穿鞋进屋,实在很过分。那多多少少博取了负责人的同情,加上超市售货员并没有受伤,也没有货架盘子损坏什么的损失,便以赔偿吃掉的蔬菜加一点添头了结了。

回到公寓,已是凌晨一点。刚一打开屋里的灯,和回家时一样的惨状跃入眼帘,心情一下子阴沉下来。

忽然间"咣"的一声,山村回过头去。宏国把脱下的鞋朝门扔去。在反作用力下门吱呀一下向外打开了。

"干什么呐?大半夜的很吵诶!"

山村抓起宏国的手腕冲进屋里,敞开的门用金属丝穿上关起来。呼地长出一口气,房间里传来某种悉悉窣窣的声音。宏国正在拆山村从便利店买回的便当的包装。人家连饭都没吃就去找他,大老远跑去接他,不是自己的错却道歉,累个半死才回来,却都不等人家先吃饭。

山村拿走宏国吃的便当,扔到窗外。便当落入黑暗中。宏国飞快地跑到窗边,向下望去。正当山村想着"活该"的瞬间,宏国退而求其次,拿起剩下的另一个山村的便当,嘁里夸啦地开始拆包装。

"那个是我的!"

山村猛地夺过便当。宏国紧紧盯着山村的便当,用手指向窗外。是说去外面给我捡回来的意思吗。

"别开玩笑了!"

山村朝坐着的宏国肚子上狠狠地踢了一脚。身材瘦长的宏国弓起背蜷成一团。

"你以为是谁在照顾你啊。既然是傻瓜就像傻瓜一样老实呆着。至于麻烦的事情上,你还不如猫狗。混账东西!"

宏国手压侧腹瞪着山村,突然站起身来环视四周,猛地抓住了放在宝特瓶旁边的闹钟。山村的背肌闪过战栗。

"Essounu."[orz查不到印第安语俺就猜着写了......]

第一次听宏国说当地语言,完全不知道在说什么。见没有反应,宏国眼露杀气再次开口。

"Nabrushishakute."

"不懂你在说什么啦!"

突然间,"嗬呀"地大叫一声,宏国用闹钟砸了过来。匆忙之间来不及防卫,头上就重重地被招呼了一下。从那纤细的体格无法想象的强大力道。指尖嵌进被抓住的肩膀。被那股蛮力强压着四脚朝天,山村被他用闹钟狠狠地揍了。......会死。

"住、住手。请住手!"

第三次被打时闹钟坏了。宏国扔掉坏掉的闹钟,这次开始空手打脸。鼻血流了出来,嘴里也破了。难以置信的痛。老实说,自己并不是肌肉派,运动神经不好,也不擅长打架,高中时候混在一起的那些家伙虽然也不是好东西,主要是逃学、抽烟、和女孩子夜游而不过火,并不是夸示臂力而找警察麻烦的弱智集团。

"我错了,是我错了。"

山村拼命道歉,但毫不留情的暴力仍在继续。山村在脸前祈祷般地双手合十,却被宏国用右手一把挥开。就连日本的神都对这个男人行不通。这样真的会被杀掉。

山村把浑身的力气集中在右手打飞宏国,趁宏国迟疑的空隙站起身,向玄关跑去。可是解不开自己用金属丝弄的门闩,门打不开。

就在这个时候被宏国从背后拎起衣领拉回屋里。巨大的力量下喉咙被扼住,艰难地喘息的同时,力道一点点松开。正大口呼吸氧气时,被转过身去,脸上挨了最后一击。

山村在冲击下向后倒去,头一下子撞到床角上。痛感减轻,头也轻飘飘起来。眼前一黑,山村就这样失去了意识。

......有水流的声音。天花板上的灯好亮。不知道失去意识有五分钟还是一小时。反正没死而是醒来了。脸好痛。痛得要死。宏国开着自来水,把脸凑到水流下喝水。突然觉得屋里有风,尽管是半夜,玄关处的门和窗户却都大开着。

摸上湿漉漉地疼痛的后脑,激痛的同时指尖滑滑的,沾上了血。那男人是脱离常识的猛兽,不小心对付的话会被杀掉。

喝完水的宏国走近山村。山村急忙保持着身体僵直闭上眼。身旁悉悉窣窣的声音响了一阵,不久便归于安静,只听到规律的睡眠呼吸。

山村不出声地悄悄起身。头和背后好痛。偷偷地观察宏国的样子,他正双眼大睁地盯着自己这边。明明已经压住脚步声,却还是醒了。像被蛇盯上的青蛙,山村全身格格地发抖。

宏国的肩膀稍微动了一下,如此微小的动作却如同扣下了扳机,山村"呜哇"一声大叫出来,朝玄关跑去。飞奔出房间,跑下了铁制台阶。害怕得回不了头。那家伙太恐怖了,呆在那家伙身边的话会被杀的。在那人的世界里肯定不存在法律,否则不会那样下手毫不留情地打人。那家伙肯定都不把杀人当回事。

一直跑到看不见公寓的地方,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回头看看,似乎没有追上来。随着和那男人距离的拉开而安心下来,考虑着往后该怎么办。不能回公寓,不想呆在那么凶暴的男人旁边。

由跑过渡到走,呼吸渐渐平复下来。看看手表,已是凌晨2点20分。夜里的空气带着微微的寒意。逃是逃出来了,却无处可去。想要打电话给仁志田好住在他的公寓,没有手机。没拿钱包,就连打车的钱都没有。倒是有去了仁志田的公寓再借车钱的法子,只是惟一一次住他家是喝醉之后,几乎完全不记得地点。因为没钱,连简易旅馆都住不了[注:原文为カプセルホテル,一种各房间都如同胶囊般的简易旅馆]。钱,钱,钱......这世上的一切都绕着钱打转。

山村走进夜半的公园,坐在带靠背的长椅上,小心翼翼地躺下。仰面朝天躺下,星星闪闪烁烁。在公园长椅上睡觉,是十七岁被赶出公寓以来的头一回。那时候也是无处可去,在公园长椅上睡了大概一周。那时和现在一样,是个不至于天寒地冻却仍有寒意的夜晚。

要问目前为止一生中最厌恶的是什么,回答就是那个星期。肚子空空、因为在长椅上睡觉而腰酸背痛。最闹心的是被早上穿过公园去上学的学生看到。直到几天前自己还混在他们中间通学。因此也格外悲哀。

明明已经忘了很久,却又回想起来,都是因为夜里睡公园长椅。都是因为那男人要杀人般殴打自己。脸也痛,胸口也痛。惨,惨透了。

闭上眼,山村想。明天去医院开诊断书吧,拿着那个向有泽控诉。就说自己被如此暴力相加,无法再照看他。还有,要申请补偿金。被这样对待,不能善罢甘休。

身体疲惫不堪可脑中却火热起来,因而怎么都睡不着。总算有了睡意的时候,已是天开始发白的破晓时分。

"那个叔叔死了吗?"

......山村被尖锐的小孩声音惊醒。"不要用手指别人。"女人尖细的声音响起。视野中,偷偷回头看向这边的孩子,还有紧紧地握着那只小手的大概是母亲的女人的背影正在走远。

看看表,上午10点。在公园的水管处洗脸,摸到脸肿了起来。比刚被打完时更痛,一张大嘴下巴就针扎似地疼。

公司是必然要无故缺勤了。想联络却没办法办到。连电话都没法打。没有手机和钱,世界便不再运转。

山村决定回公寓一趟。公寓里没剩下任何能吃的东西,肚子饿了,宏国就会出去觅食了吧。一定有机会的,只要把钱包和手机拿出来就行了。

但一见到眼熟的公寓,山村的腿立即开始哆嗦。昨天那压倒性的暴力又鲜明地回想起来了。自己房间的窗户大开着,但无法得知屋里有没有人。

在公寓的铁制台阶上,山村像是随时可以掉头下楼似的弓着身子慢慢往上爬。小心地注意着不发出声音,每上一级就确认一次情况。自己的房门依然向外大敞着。

压住脚步声,山村从敞开的门外向屋里窥视。没有宏国的鞋,他出去了。不,也有在浴室的可能性。山村进屋,把耳朵贴在米色的门上,听不到声音。在这里住了几年,这还是第一次如此紧张地打开浴室门。

屋里的混乱景象和昨天一样。山村那份便当剩了一半,也许他打算以后再吃吧。把钱包往裤子后兜里一揣,山村寻找着手机。去接宏国的时候放在西装口袋里的,却不见了,四肢着地趟着杂志和垃圾找了找,才发现手机滚到了床下。旁边红黑的污迹星星点点,活生生地证明了昨天的惨剧。

山村一手拿着手机想。有食物人却不在,就是说他像昨天那样走远了吧。如果是那样,那么只要自己不去找他就不会回这里来,坐视不理的话,就永远拜拜了。想着,心情一下子轻松起来。

山村在床上坐下,先给公司打了电话。说不出是被印第安人养大的堂弟揍到在公园里熬到天亮,说出来只会被嘲笑。还要修门把和收拾家里,于是就撒谎说"感冒了要去医院"。"你是翘班吧",课长批评道,山村仍坚持说"是感冒啦"。

正一边张望乱糟糟地垂下来的窗帘一边讲话,山村注意到窗帘开始徐徐晃动。感觉似乎有风吹过,将视线投向玄关的山村"咿"地发出悲鸣。手机的那端可以听到课长在问:"喂?怎么了?"山村慌忙挂断电话,把手机塞进裤子后兜。

宏国站在门口,一直盯着山村。穿着制服裤子,上身全裸。宏国脱下鞋砸在玄关的门上。"梆,梆",随着那巨大的响动山村打着寒颤。

像要防止山村逃走一样,宏国在狭窄的走廊里伸开双臂走过来。山村颤抖着站起来,一点一点往后退,一直被追到窗边。除了跳窗之外已无路可逃。

膝盖和咬紧的牙关都咯咯作响。害怕到无法看着对方的脸。不要被打,绝对不要。偷偷地确认了一下背后,因为是二层所以跳下去也多半死不了,但窗下灌木丛生碍了事,看不清地面。


宏国不知为何拿起没吃完的便当,飞快地跑了过来,将便当伸向背靠窗户发抖的山村胸口。想说别做莫名其妙的事,却怕得说不出来。连推开它都做不到。

"吃。"

被宏国说日语吓到,山村战战兢兢地抬起脸。直直地看着自己的眼睛里,没有了昨天那样的凶暴之色,却可以看出不耐。那双眼睛带着怒气向自己发泄负面情绪的时候很可怕。

不清楚对方在想什么,但似乎是在说把便当"吃掉"。无法反抗,山村从因为用手抓食而一团乱的便当里挑出酱菜放进嘴里,食不知味。

在吃的同时,宏国的眼神似乎放柔了几分。

"吃。"

再次被强迫。山村把又一片酱菜放进嘴里嚼都不嚼地咽下去。吃完宏国说着"吃",又把便当送过来。

"啊......那个......已、已经够了。"

说真的放过我吧。山村下意识地像在拜拜一般地双手作揖。伸到面前的便当于是飞快地收了回去。宏国将便当放在桌上,对山村说,"来"。

"来"是日语的"来"吗?还是对对方说的话呢?搞不清楚。既然刚才的"吃"是日语,那这个好像也是日语。这样一来是说谁会"出来"吗?

"来。"

重复着,宏国做了个类似招手的动作。所谓"来",可能并不是指谁会"出来",而是对自己说"过来"。虽然不想接近他,但如果不听他的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发火。要逃的话比起从二楼跳下去,从玄关出去危险还小些。

山村离开窗边,慢慢地接近宏国。近到1.5米的时候,宏国动了。

一口气跳过来缩短距离,宏国站在了面前。紧抓住"咿"地哀嚎出来的山村的肩膀,宏国向下用力按着他。在那股强大的力量下再也站不住,山村就在原地一点点屈下膝盖。

坐下的山村被从膝头上方压住,坐成两脚伸开的姿势。宏国跨上山村的双腿,面对面重重地坐上他的大腿。搞不懂宏国想做什么,完全不明白。接下来的发展更是超乎想象。

宏国一挨上山村的身体,便一把抱住了他。正惊愕不已,宏国拿起山村无力地垂下的右手,表情仿佛在说抱住他的背。小心翼翼地抱住宏国,左手也被抓住环上那身体。结果,山村和宏国都用手圈住对方的背部,成了紧紧地互相拥抱的姿势。

抱住的身体那温热的触感,还有侵入鼻中带着汗和尘土气息的体味。这种紧抱着不放的感觉,是山村没怎么体会过的。束手束脚,压抑沉闷,惶恐不安......抱着抱着,宏国将脸凑近山村。以为会被吻,山村便反射性地闭上眼,但贴上来的并不是嘴唇。宏国用自己的鼻尖撒娇似地蹭蹭山村的鼻子。鼻子上、脸上、额头上,来来回回好几次。

抱了一会儿后,宏国突然从山村膝头站起来。拥抱的时候是这样,离开得也很唐突。在膝上的热度尚未冷却,怎么也搞不清状况的山村旁边,宏国又咯吱咯吱地吃起剩下的便当来。

被抱住的事实吓呆了山村,只一味注视着野兽般的堂弟。几乎以为自己会被打死,却又被抱住像狗一样蹭鼻尖,莫名其妙。只是自己似乎不会再被宏国打了。

对自己来说只有痛苦的强迫吃便当的行为,从好意考虑,也可以想成是他特意留出食物分给自己。

吃完剩下的食物,宏国光着脚走到过道上。随即又回来,这次不停地拽宏国的手。

"喂,等一下。鞋还没穿。"

被用力拽着,山村连鞋都穿不了,就光着脚被拉到了外面。宏国的目的地是山村公寓旁的月租停车场。宏国在停车场转了一圈,就站在了其中一辆白色的车前面。

"来来"

重复一遍又一遍。山村就站在身旁,不知道是有什么要"来",还是要他"过来"。大概是看出山村没听明白,宏国手伸向上了锁的车门,开始不停地拽车门。

"喂,住手!"

说了也不听。他似乎明白了那是打不开的,便一下子离开了车门。刚松了口气的瞬间,宏国又爬上了人家的引擎盖。还要更往上爬。

"你在干什么!下来!"

刚一想到"万一被车主看到了......",就立刻成了现实。

"你们在干什么!"

远处传来一声怒吼。山村抓住宏国光着的右脚,硬把他从车上拖下来。宏国失去平衡摔倒在水泥地上,山村拎起他制服裤子的裤腰把他拉起来。

"喂,别跑!"

怒吼声逼近了。引擎盖要是凹进去了,就会被要求赔偿,可是没有钱。那虽是国货却是高级车。不想去想象值多少钱。

山村抓着宏国的手腕跑了。公寓很近,要是回屋就暴露了身份。于是穿过面前的过道在第一个拐角处拐弯,下一个角也拐了过去。追赶的声音远去了,听不到了。已经没事了吧,不过安全起见......正一边想着跑进甬道的时候,一阵直冲头顶的剧痛从脚底传来。

"痛......"

靠着自家的墙壁坐下,山村查看着脚底。脏得黢黑的脚底流血了,踩到了塑料碎片。

"都是因为你!"

山村吼道。

"都是因为你跑去折腾车才会这样。混蛋!"

脚底滴滴答答地渗血,伤口很深。好痛。这下子是再也不想走了,但又没法回去拿鞋。

"该死的混蛋!"

握紧双手,山村在过道上怒吼。眼泪都出来了。站在对面的宏国蹲下来,手扯着山村的衬衫下摆,把它从裤腰中拉出来。在这种地方被扒衣服么?山村慌张地抵抗着。

"等......你干吗?"

衬衫轻易地被撕开了。宏国用撕成长条的衬衫把山村的伤口缠起来,紧紧地绕了两三圈。

宏国是为了自己才给自己急救的吧。明知如此,山村的衬衫还是从肚脐以下被撕破,一副破破烂烂的凄惨样子。

"为什么这么做啊......"

山村都快哭出来了,这是帮倒忙。而且受伤不是因为别的,都怪宏国要去折腾车。低着头坐下,宏国抓住山村的手腕说,"来"。

"什么叫‘来'啊?你说的话真是莫名其妙!"

手腕被锲而不舍地拉扯,因宏国的大力而作痛。就算叫他住手,因语言不通他也是不会停下的。山村一边拖着脚一边走。

大白天的,裸露上身和穿着乱七八糟衬衫的两个男人手牵手走路,只会被当成gay。更加火上浇油的是,连自己也渐渐地开始自暴自弃起来。擦肩而过的人甚是希奇地看着自己和他,也只有低着头无视。

被宏国拉到的地方是公寓里的房间。车的主人和车已经不见了。一回到屋里,山村就先去洗了脚。本想仔细消毒包扎起来,但因不想走到便利店而放弃,用几张纸巾覆在伤口上再用手帕包起来。

山村从浴室出来,宏国已经躺在了榻榻米上。

"来。"

人趴着,宏国像念咒一样低语。

"‘来'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我搞不懂啦。我说你啊,多学点日语吧。要不然我可帮不上忙。"

彼此都为对方的话而摸不着头脑。山村一边沙沙地挠着头一边翻找有泽给的纸条。那上面应该写了宏国会的日语,但哪儿都找不到。就算要花些时间,也必须告诉他不要对车恶作剧。今天逃掉了还好,被抓住的话就要见警察了。

"为什么对车做那种事?"

宏国缓缓地歪头。尽可能省略多余的词,一再重复着只说单词,也只有这种反应。头渐渐开始作痛,事实上山村讨厌蹦字似的话。总是流畅地讲出的话这么断断续续地说让他起急。

"听不懂我说什么的话,那你来说。解释一下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说啊",山村指着宏国命令道。对单个的词都没反应。"说话讲话解释",山村列举着相近的词。终于宏国对其中一个有了反应。

"说。"

"对。你说。"

指着他重复道。暧昧的表情一下子清晰起来,似乎明白了是在告诉他"自己说"。做出稍微想了想的样子,宏国紧盯着山村。

"自己来。"

"‘来'是到哪儿来啊?"

"自己来自己村。"

自己回来自己的村子?是说要回自己出生的地方去么。回去......回去......想着想着,山村闪过一个念头。"来"这个词,宏国是用来代替"回去"的吧。那样意思就讲得通了。

「我要回自己的村子去。」

宏国想回亚马孙热带雨林去。一定是这样。这么说起来有泽也说过他想回去,还提过以太远了回不去、坐飞机需要钱所以要学习语言并且工作而说服了他。

"自己来自己村。"

宏国重复着。山村在脸前摆手。

"不行不可以做不到。"

"不行?"

第一个词"不行"对上了宏国的词汇。

"自己来不行。"

山村把"不能回村子"用合乎宏国的语法告诉他。说着,宏国的表情变得可怕起来。

"自己来自己村。"

"不行不行不行。"

表情愈发恐怖。山村也不是不能理解,一味被告知"不能回去"而无法接受的宏国的心情。

"村远。"

结果和有泽一样,山村把回不去的理由转嫁责任到距离上。宏国没有反驳,蓦地撅起嘴,似乎明白"远"这个词的意思。

宏国猛地抓住山村的手腕,用力拉向玄关。右脚一着地就疼,说"喂,慢慢走!"也听不进去。无奈之下只好跟在后面出去,这次没忘了把鞋穿上。

宏国走到过道上,靠着铁栅栏指向某处。循着指尖看去,是旁边的停车场。那白色的车已经不在了,但仍停着几辆小轿车。

"村远。"

宏国指着车继续说道。

"快。"

一连串诡异的举动终于在山村脑中联系了起来。想回到自己的村子里去。知道那很远的宏国于是想要乘车。乘车就能快点回去。就思考方式的推演来说,倒并没有脱离目标。

"车",山村指着车重复了好几次。就在山村这么做的时候,宏国似乎已经认识到跑得快的那个就是"车",说着"村远车近",把"车"编入语言之中。

"车不行不是自己车。"

山村一字一顿地说。宏国的表情中途就开始阴沉下来。

"就算摆出那种脸也没辙啊。那又不是你的车。"

即使宏国买了车,也无法用它渡海。正琢磨着这家伙打算怎么办,山村想起来了。

在没有文字流传的世界里,纸是没有必要的。既然能走到的范围就是世界的全部,那么就应该不会画世界地图什么的。就算给他看地图,这家伙能明白"这就是全世界"么。

深山里没有电,也就不会有电视和广播吧。在什么都无法得知的世界里,这家伙是以怎样的思考方式活着的呢。在这家伙的脑袋里,这世间是怎样的一副景象呢。

什么都搞不明白,什么都不知道,虽然无知至极,这个男人仍然是拥有日本国籍的日本人。在心生怜悯的同时,山村不知怎地觉得有点恐怖。



跟房东报告过门把的事情之后,当天就被修好了。不知为什么在这之前,楼下住户的门把也坏了,房东便抱怨道"老化了么"。修理自然就免费了。要是说出原因就得赔偿,所以还是很幸运的。

傍晚时分,在去便利店买便当的路上,山村偶然地顺道去了书店。就算走路脚也几乎不觉得痛了。

二层建筑的书店不仅有书,也卖少量文具。山村买了南美洲的写真集和巴西旅游指南,又加上高约10公分的地球仪,因为他觉得那应该比平面的地图更易于理解。

把地球仪交给宏国,他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它。不清楚他知不知道它会转,只见宏国把它当玩具车一样在地上骨碌碌地玩起来,山村慌忙制止。目的不对。

"那个......这就是地球。不懂什么是地球吗......这就是世界。那个是世界的村。"

山村拿着地球仪讲解。不出意料,宏国一脸呆滞地交替看着地球仪和山村,一副完全不知所云的表情。

"世界是圆的哦。那么,自己村这里。"

山村用手指着亚马孙河流域。宏国紧盯着指示地点的指尖,呼地叹了口气,抓住山村的手腕拽着他一起来到窗边。太阳已经落山,周围一片漆黑。宏国手指上方说,"天"。

"自己做天。"

"啊?"山村反问。

"自己做天。"

宏国指指自己。这按字面意思来说,可以解释为宏国说"自己造了天"么。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宗教的教主,自己造出天空什么的,到底是做了什么才会这么坚信的啊。不过这家伙是认真的......想着,心情变得微妙起来。对以为自己创造了天空的男人,到底怎样告诉他地球是圆的才好呢。和山村所了解的常识明显不同,无法想象宏国的"世界"究竟以什么为标准。

山村虽然毫无头绪,还是得出了明确的结论。没必要相互理解,不教宏国这世上的常识也没关系。即使不知何为世界,只要不捣乱、不偷别人东西、不伤害别人、不穿着鞋进屋就好了。半年之内,只要不给周围人尤其是自己添麻烦就好了。反正半年后就要预支遗产逃走的。再往后这个男人会怎样就与己无关了。以为自己是神仙也好,世界不再是圆的都没问题。

"自己来自己村。"

宏国盯住山村诉说着。完全接受"来"这个词的话虽然会混淆,但山村已经在心里自动替换成"回去"。

"村远。"

"车近。"

"都说了村子很远啦。何况就算光说车,你也没有自己的车吧。不是自己车。"

开始厌烦于按对方的方式说话,山村说得飞快。要告诉他村子太远乘车回去是不可能的,就必须从地球是圆的开始,到有大陆和大海、那中间有很--长的距离,让他理解不坐飞机不行。

光是想就觉得麻烦,于是就不讲了,不想做那份无用功。

"想回去的话,就学会说话、去工作、攒钱坐飞机啊。那么思乡的话,就看看这个吧!"

山村将南美洲的写真集递给宏国。宏国的眼神立刻变了。他看着照片中的猴子大叫,啪啦啪啦地拍打照片,又翻起书页,凑过去用荧光灯照着看。他时不时地发出怪叫,山村大惊失色。隔壁大妈绝对会来提意见的。

"小点声!"

提醒他也没效果。一瞬间,刚着想要不要用毛巾把嘴堵上,随着书页翻过,怪叫声就弱了下去。

宏国的手停住了。书打开在有巨大的蝴蝶在飞舞的照片那一页。山村对昆虫没有兴趣,却也觉得在蓊郁的一片绿色中飞舞的蓝色蝴蝶很美。

"见过那种蓝色蝴蝶吗?"

正问着,宏国嗤啦一声撕下了有蝴蝶的那页。

"喂,住手!"

山村举起写真集。宏国将撕下的书页用手撕碎。

"这是特地给你买的,你到底在想什么!"

宏国对咆哮的山村看都不看,只专注于撕纸中,然后"啪"的一下把撕成蝴蝶形状的纸片撒出去。抛向空中的那些纸片纷纷打着转落到榻榻米上。形状像锯齿一样的蝴蝶。宏国捡起纸蝴蝶放到窗外。

听到奇妙的声音,山村打了个激灵。宏国在窗边念着什么。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却又并非如此。是他在唱歌,用山村所不了解的、奇妙的语言,右手拍着榻榻米打拍子。大概唱得兴起,歌声越来越大。

"你给我稍微安静点!"

歌声仍未停止,那是硬挤出来的,时缓时急、像在低念着什么的声音。要是歌声明亮倒还好,可是光听着就觉得像要被诅咒至死。

"喂,都叫你老实点了!"

抓住肩膀摇晃他,被推开了。在那瞥向自己的锐利目光下,被用闹钟殴打的记忆在脑中闪过,身体格格发抖。

"呐,拜托你停下吧。唱歌吵停下好吗?"

低声下气也一样。宏国唱着,歌声在夜里的街道中回响。无法制止这男人的自己所能采取的行动,也只有拿着钱包出门而已。

买完香烟回来,那奇妙的歌声仍然在夜里的街道中回荡。山村在公寓楼下的围墙内侧点起烟。喷出一口烟,山村想,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要屈服于那男人的暴力之下,还非照顾他不可呢。......那都是因为想要那份遗产,都是为了钱。和工作一样。这么一想心情稍微轻松了些。要挣钱,就必须有相应的努力,努力推销,会说话的技能。忍耐这件事也一定是遗产的一部分吧。不这么想的话能撑得下去么。

抽完第二根烟的时候,歌声戛然而止。他似乎唱得很尽兴。真不容易,一边想着,一边登上铁制台阶的山村感到门前有种不祥的气氛。

隔壁屋的红发大妈正像门神一样杵在自己房前。某种意义上说,该来的终于来了。考虑到昨天破坏房间、打架而发出噪音的情形,这次的登场已经很晚了。

用花色、年纪都不合的花哨睡袍裹住身体的邻居,正恨不得射杀走过来的山村似地瞧着他,随着他的走近更皱起了眉头。

"你那张脸是怎么回事啊?"

"啊,在台阶上摔了一跤而已。"

压着肿起来的脸颊,山村苦笑。

"那种事情无所谓啦。你家吵得我睡不着。"

听完就说"无所谓",实在是过分的说法。红褐色的头发呈山火状,推测年近花甲的大妈既以自我为中心又唠叨。山村只是"噗"地吐掉烟头,她便吊起眼角发火。大妈主观的说教不过是一根烟就把自己错判得虫豸不如,有着超乎常理的人格破坏力。

"真的很抱歉。"

山村搔搔并不发痒的脑后,用礼貌的字眼道歉。

"到昨天为止我都在女儿那里看孩子,心想终于可以在家好好休息了吧,那奇怪的声音又是怎么回事啊?这是骚扰邻居吧。"

"现在我长期住在国外的堂弟来了。"

"有外国人?"

大妈眼睛一下子睁大了,那是战斗模式。

"只是住在国外而已,他是日本人。是还不太适应这边的习惯,也不太懂日语的家伙。抱歉给您添麻烦了。之后我会好好地叮嘱他本人的。"

"为什么要留宿那种人?"

就算有怨言,也并没有规定不可以在房里留宿别人。

"学会为人处世是需要一点时间的。实在抱歉给您添了麻烦。"

不住地低头道歉,反复说着"对不起"。这种场合下不可以还嘴,也不能忤逆怒气中的对方。

"影响了您的休息,实在很抱歉。"

抬起头,山村将目光投向大妈花哨的睡裙,那是有小孩中很受欢迎的草莓图案的廉价货。看着感觉很新鲜。

"您穿的睡袍真是漂亮啊。"

山村开始鼓动他职业的三寸不烂之舌。

"色调很柔和呢。适合这种颜色的人恐怕没几个。肤色白的人就是不一样啊。"

"你......你在说什么啊......"

实际上大妈并没有那么白,不过事实并不重要。

大妈的脸红得像头发一样。无论多大年纪,女性只要被赞美就会欣喜不已,哪怕明知道那是肉麻的奉承。

"您一定很小心地没有暴晒过肌肤吧,哎呀,真是佩服呢。"

山村也装作没看到大妈没有上妆、单手拎着购物篮、趿拉着走路的事实。

"那么麻烦的事我哪会做呢。"

"咦?是吗。这么说来那种白皙还真是好得很呢。"

流利地用子虚乌有的事情极力称赞着大妈,山村从表情确信对方的心情已经好转,便再一次低头道歉说"实在很抱歉,以后会注意的",进了屋子。背靠房门,山村呼地长出一口气。

而诸事根源的宏国和山村出门时一样,仍在窗边凝望着夜空。



......第二天早上,山村比平时上班时间早了30分钟离开公寓,把宏国带到了附近的公园里。不能把他留在家里,再暴走、跳舞的话就没人制止他了。公园是少数喧哗到某种程度也不会被追究的公共场所。

虽然宏国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山村还是让他穿上衬衫并给了他旧手表。超市买来给他当午饭的便当,才一到公园就开始用手抓着吃了起来。跟他解释那是午饭太麻烦,于是就随他去。早上散步和通勤的人为了避开和这用手抓食的野兽接触,都远远地路过。

带出门固然很好,问题就在于下午7点回来时宏国是否还在这个地方。山村用手表反复说明"7点来接",但宏国的表情仍是茫然。说10个小时以后也没反应。山村随即终于想起在只能数到5的世界里,是不会有十二进制的时针的概念的。

即便如此,要是宏国不能在公园里一直呆到山村回来,就又不得不提出寻人申请并去找他。那种状况就敬谢不敏了。

山村突然想到一个好点子。宏国想回雨林,那么说"带你回村子去",他不就会老老实实地在这里呆着了么。

"来村。"

刚用这种方式说出"回村子去"。宏国的表情变了。

"来村?"

"来来。"

宏国开心地笑了。第一次见他这样满脸笑容。山村在宏国面前指着手表的数字7和时针,一再重复着"来村"。看他一脸笑容地心情大好,意思应该是传达到了。本来时间上有富余的,解释清楚就把时间飞快地耗掉了。快迟到了。

"7点来村",留给宏国这句话,山村便向车站跑去。



刚一上班,课长就板着脸问:"你不是感冒了,而是去打拳击比赛了吧?"

"不,是感冒。这是从台阶上摔下来的跌伤而已。"

残留在脸上的淤伤怎么看都是被打的痕迹,山村硬扯成是因为感冒。课长鼻子哼了一声,命令道,"你暂时去给新职员做角色扮演练习"[注:Role- playing以及Role-play在这里大概指的是推销者与被推销者的角色扮演练习,具体说明见本帖最后]。开始在这里工作四年以来,山村也有给每月新进入公司的职员做培训,即角色扮演练习的任务。这是由老职员轮流来做的,而山村上个月刚做完,这么轮回来顺序有点早。

可凭这张脸,被叫去教育别人也是没办法的。今天早上照镜子发现,被殴打后的痕迹变成了漂亮的青、黄、紫色缤纷交错的淤伤。热爱和平的主妇看到被打得七荤八素的推销员,会怎么想。

哇,淤伤太棒了!好野性!这类的狂热路线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的,而是签单率会因此下降。没叫他回去休息,而只是派去教育新人、做角色扮演,也许还算好的。

看着拿到的新人研修计划表,山村大大地叹了口气。预定一直满当当地排到9点。本来打算以这张脸出去推销,到7点就回去的。在前一天也休息的这种状况下,无法提出"我有些事情,请允许我早点回去"。不过这也没办法,认命的山村将计划表搁在办公桌上。就算让宏国在公园等,这也是不可抗力。又没有能把意思表达清楚的文明的利器,原本被派去教育新人这事,究其根本还是因为宏国不分青红皂白地殴打自己。

不出所料,山村做完工作离开公司已是晚上9点30分。在做角色扮演时研修员的视线集中在自己脸上,实在是难堪。

外面下雨了。在研究室里百叶窗一直是放下来的,所以没有发现。感觉雨并不是刚开始下,雨点也很大。山村自然是没带伞,便偷偷拿走了放在入门处不知谁的透明塑料伞。

让人等候的些许罪恶感和雨的相乘效果下,山村快步跑到车站。但等电车用了3分钟,就后悔还是走过来比较好。到公园时是晚上10点。走到早晨分手的长椅旁,不见宏国的身影。在雨中被人老实地傻等着确实很恐怖,但在这雨里去找人也很麻烦。

"去村。"

被身后传来的声音吓到,山村回头,打了个激灵。全身湿透的宏国光着上半身,满脸笑容地站着。

"你......你去哪儿了?"

歪过头,宏国用淋湿的手拉着山村的衣服。

"自己去村。"

"放手。连我都会湿的。总之先回去吧。"

宏国没有到伞下来的意思。反正已经湿透了,要是过来了连自己都要打湿。山村快步走着,宏国安分地跟在后面。中途山村为了买便当去了趟便利店,没叫宏国在外面等,而是一起进了店,但却装作是陌生人。被人以为和那湿淋淋的男人认识让他觉得羞耻。

回到了屋里,山村没让宏国从玄关进去。因为会弄湿走廊和榻榻米。

"先把衣服脱了。"

宏国一脸失落地一动不动。在过道的荧光灯微暗的光亮中,那张脸看起来似乎在生气。说不通的话,就做给他看。山村解开裤子纽扣,拉开拉锁,把宏国的制服裤子拽了下来。不知道他没穿内裤,山村被突然呈现在眼前的东西吓到而凝视着它。

在多少有些稀疏的草丛中的是标准大小的阴茎和阴囊。但阴茎颜色较浅,仍然包着皮。不像是暴力男人,那下半身很青涩。那种落差反而让山村异常兴奋。

"唔......"

脸被一把扇开,山村摔了个屁股蹲儿。看着坐下的山村的,是面无表情地俯视自己的冰冷视线。山村立刻羞得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被觉得比自己还低下的家伙俯视的视线很刺眼。

宏国当场把裤子从脚腕处脱下,全身赤裸地"咚咚"地跺着脚。和在铁制台阶上跳舞时不一样,那时看起来很开心,但现在全身都散发着不耐烦的气息。

"自己去村。"

他是在说不守约定而生气了。心知不妙,山村无视宏国,走到屋子里面,换上舒适的衣服。宏国追在后面,不停地重复着"自己去村"。

"都这种时候了没法回去了吧?就是说,无论如何你都回不了雨林啦。别说那些烦人的了,赶紧穿上裤子吃饭!"

虽然想着他听不懂吧,但山村并没有使用下降到宏国水平的字眼。山村把便当放在宏国的脚边,无视躁动的男人,打开了便当。

"自己去村。"

一再重复的话太烦人,山村于是打开了电视。热闹的笑声一下子冒了出来。

宏国动作飞快,刚以为要冲到自己这边来,瞬间他就把电视机踢到了一边。噗的一声插头拔了出来,电视机一骨碌翻倒在地上。

"你干什么!"

挥开打算扶起电视机的山村,宏国扛起被踢开的东西打开窗户。

"喂!等一下,等一下啊!"

再怎么说也应该不至于做出的事情,宏国若无其事地做了。被扔出去的电视机,还有哗啦的一声钝响。从窗口探出脸的山村所见的,只有雨中的步道、路灯昏暗的光芒下黑乎乎的影子。零件之类的东西四散在周围。......不......不可能。

山村被雨打在脸上的冰凉唤回了神志。连一直从窗口探出身子都忘了,只呆呆地看着已经坏掉的,被雨敲打着的电视机。

"当当",山村因玄关响起敲门的声音而回过头。

"喂,山村先生,从刚才开始就在吵什么啊?昨天讲过了吧,适可而止吧!"

是山火大妈的声音。山村走到玄关隔着门道歉。

"对不起,马上就安静下来,不会再闹了。"

咚的一声,门被重砸了一下。

"说什么对不起、对不起的,结果你只是嘴上说说吗。当面好好道歉不行吗?"

屋里有全身一丝不挂的宏国,实在不想让人看到。但是只要大妈见不到面就不会妥协的吧。山村将玄关的门稍稍打开了10公分左右。随即长了斑的手伸进来,把门打开到30公分。从大妈身上,传来了类似厕所除臭剂的过时的花香味。

"所以我才讨厌外国人嘛!大多数都没常识。这种事再继续下去的话,我就跟房东说......"

大妈吓得张大了嘴。心想难不成......山村一回头,全裸的宏国正站在身后。

"真的、真的很抱歉。下次一定注意。"

慌忙把玄关的门关上,山村就被揪住脑后的头发往后拖。被揪的头发很痛,从后面拉扯得脚下不稳。腰一软便顺势倒了下去。

"自己去村。"

从上方俯视山村,宏国用强硬的口吻重申。从到这里开始宏国说了很多遍"回村子去"。换言之,就没提过除此以外的愿望。

"就......就算那么说也是不行的。"

在破坏大王的恐怖政治面前,山村的声音就像要哭出来一样低了下去。

"对不起我撒了谎,但那真的是不可能的啊。你大概不明白吧,但就算住在雨林里,也会陷入不会计算、不会写字的悲惨境地啊。绝对会那样的。所以现在回去的话,将来不好过的是你啊。"

宏国眯细了眼睛,蓦地抿起了嘴。

"自己去村。"

只要还没让他信服,宏国就会一直"去村"地说下去吧。

"你给我学说话啊,那样的话‘自己去村'也无所谓了。有泽也说过的吧,你要学说话、去上班、攒钱坐飞机回去啊。"

如此说完,山村想,宏国怎样才能学会日语呢。必须跟谁学才行。要学习的话,跟谁?

"我......吗?"

宏国一脸不解。"开玩笑的吧",山村抱着头喃喃。



"咦,山村先生?"

山村逛到附近的书店,手里拿着小学生用的参考书回过头。站在背后的是穿着便服的仁志田。昨天和今天仁志田连休两天。

"下班回家?"

"嗯。"

"没想到能在休息日见到山村先生呢......那张像被老妈教训过的脸是怎么回事啊?挺严重的呢。"

山村只能苦笑。

"那个,出于某些原因吧。"

"难道你顶着那张脸去做业务吗?"

"我从昨天开始轮去做新人教育。"

"啊......果然。毕竟很严重呐。"

虽然知道仁志田不会客套,但面对面说"严重"仍然让他在意起来。本来觉得应该比前天好些了......

"有那么严重么?我的脸。"

"严重吗......你没照镜子吗?"

"不,照是照过了。"

"不过啊,去做教育就没什么关系了吧。比起那个......"

仁志田瞥了一眼山村的手边。

"小学一年级语文是做什么用的?"

"嗯......出于某些原因吧。"

山村把参考书放回书架,若无其事地离开贩卖区,仁志田却从后面追上来。

"难不成你在考虑和带小孩的离异女人结婚之类的?"

"怎么可能。倒是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家在四谷吧。"

"啊,我送了女朋友回来。想着要不要买本‘雀para'。"

《雀para》是麻将漫画周刊。仁志田无比热爱麻将,以前山村也和他一起打过,被狠狠地胡了一气。

"你不是说过没有女朋友的吗?"

"刚交的啊,在前天的联谊会上。给山村先生介绍一个吧?"

"啊......不用。太麻烦了。"

岂止是麻烦,女人是大灾难。

"确实是要花点工夫,不过很好搞定的啦。又比小姐来得经济。"

随便?*霰皇郎系呐颂骄突岚阉蚋霭胨赖奶ù剩手咎锼仕始纭?br />"话说那参考书做什么用的?告诉我嘛。我很想知道。"

山村呼地长叹了一口气。

"我说你啊,能保证不对其它任何人说么?"

"不说不说,我嘴很紧的。"

"真的么......"

一再叮嘱下仁志田苦笑,"没什么信用啊"。山村把仁志田带到书店的台阶旁,简单讲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遗产超过一千万,此话当真?"

仁志田意识到自己的声音一惊一乍,慌忙闭上嘴环顾四周。

"虽说是遗产,可是照刚才说的那样分十年付清,每个月只有10万这么一点点。"

"金额是很微妙,不过也不错嘛。就好像从现在开始领养老金一样。"

"别说什么养老金的老人似的事啦。这可是真正的遗产,遗产啊。"

山村较真地纠正道。

"不过要拿的话果然还是整笔的钱比较好。那样就可以辞掉现在的工作了。"

仁志田仰望着天花板叹了口气。

"薪水虽然不少可到底不是正经的买卖,要是被曝光或者起诉,还是我们公司遭殃。到那时候能趁早撇清关系就好了。趁年轻拼命工作,自己卖些什么,才是理想啊。"

"连你也会多少考虑未来计划之类的哦。"

"什么啊,那不是很平常的么。山村先生难道不认为,这公司十年后就不在了么?"

山村虽然也不觉得如今这骗人的工作很好,但却没认真考虑过什么时候辞职不干,将来怎么办之类。本以为和自己一样整天混日子的仁志田却意外地务实,这让山村微妙地体会到被落下的感觉。

"薪水不错的话,做上手了就不会辞职了呢。先不说那个,领养在雨林长大的堂弟是什么感觉?我很好奇呢。"

"他好像是裸族,衣服穿上就脱,在台阶上跳舞,还用手抓东西吃。语言不通又暴力,简单说就是糟透了。"

仁志田哈哈地笑了。

"真激烈啊。不过要是那样,只拿遗产然后把那家伙扔在亚马孙河里如何?"

山村耸了耸肩,摇头道。

"要能行的话就不费这么多事了。我也没打算一直照顾他。只是计划做照顾他的样子半年,出点实绩,然后像你说的那样预支遗产,跟他说拜拜。"

"那家伙没有别的亲属了吧?干脆让他死,你不就赚大了。"

背上起了一阵寒颤,似乎并不全是因为店内的冷气开得过强。

"啊......我现在是不是有点黑化了?"

"已经很黑了。"

"不过说实话,山村先生不也是这么认为的么。"

自己在脑中模糊地想象,和从别人口中听来,印象是完全不同的。由别人说来无责任感就格外鲜明。结果聊了大概30分钟,山村告别了仁志田。一直以来都认为自己和仁志田很像,连背后的黑暗部分也属同类,那种自己像在照镜子一样的感觉总归让人心中不快。

回到公寓,门是关上的,但却没有上锁。说了在家也要把门锁上似乎也明白了,但宏国却没有这么做。很生气,要是进了小偷的话......山村想象着。也许宏国会安静地在旁观。想要袭击他的话,他会把对方打个半死吧。想着,山村暗自好笑,噗地笑出声来。

山村正在玄关处嘟囔,哗啦一声隔壁的门开了。完了......想到这里也已经晚了。"你等一下",和预料的一样,对方开口说道。山火大妈穿着胸前有"GIRL"字样及金线图样LOGO的紫色T恤,山村想着"那是犯罪吧",将视线从那完全下垂的胸部隆起上转开。

"你没事吧?"

已做好准备应付任何抱怨了,大妈却和预料的相反,用十分担心的目光看着自己。

"你没被那个奇怪的男人威胁吧?"

"啊?"

"昨天,在那之后不久,不是又有动静吗。我害怕得不得了,甚至想要是一直继续下去的话就报警。而且最近你的脸很惨啊。这种事情啊,不要忍着,趁早报警比较好哦。"

知道大妈是认真的,山村慌忙摇头。

"那太夸张了。宏国听不懂话所以没法表达自己的意思才会烦躁,虽然气都出在我这里,也没什么啦。"

"真的没事吗?"

"嗯。抱歉让您担心了。那么晚安了。"

山村迅速进了屋。大妈很唠叨是早就知道的,她似乎也是好管闲事的类型。

发觉山村回来了,宏国从屋里跑过来,视线投向装有便当的便利店袋子。把袋子递过去,宏国连谢谢都不说就收下,拿进屋去手抓着就咯吱咯吱地吃起来。山村和仁志田一起吃了饭,所以回去已经很晚了。他已经饿了吧。

山村因宏国穿着制服裤子而放下心来。昨天从那个时候开始,宏国光着身子过了一整晚。把内裤放在旁边也不穿,山村去上班之前他仍是全裸。现在内裤还在原地。似乎制服裤子还不错,但他不喜欢穿内裤。

吧唧吧唧,只有宏国粗鲁的咀嚼声在四下回响。讨厌那个声音。想要有点什么声音,但昨天被扔出窗外的电视机正一蹶不振地放在玄关入口。看见那个,本以为宏国多少脸上会有点愧疚,但立刻就知道期待又落空了。宏国对坏掉的电视机连看都不看。

虽然很想立刻要个新的电视机,但如果宏国一兴起又扔出窗外可真受不了,只好暂时不买。

突然想起,山村便把放在屋子一角的纸箱里的收录机拿了出来。那是小学时父亲买的。刚把广播打开,宏国就开始在收录机周围打转,显然是坐立不安。那表情让人觉得他很焦躁,山村慌忙把收录机收回纸箱里。

洗完澡,山村拿出买来的一年级用语文参考书,对面无表情的宏国说,"要学习了哦"。山村指着平假名表念出来,"a""i""u"......

"你也跟着我出声念啊。"

宏国表情郁闷地歪着头。表达清楚"跟着我出声"这句话就用了15分钟。好不容易宏国也开始跟着念出来,到了"na"行就又不出声了。抓着手腕晃晃他,也只是像坏掉的机器一样念出两三个字,就又沉默下来。似乎实在厌倦了学习。

"我说你认真念啊。你以为我为了谁才教的。我下班回来已经很累了,还不是来陪你。"

宏国"呼啊"地打了个巨大的哈欠。山村放下参考书躺到床上。认真教他的自己实在傻得不得了。

这样下去宏国是学不会日语的。但那不是自己的错,至少试图教过他,已经尽力了。

晚上11点,在这以前的生活中从未考虑过的时刻,山村关上了灯。没有电视机也没有广播的夜晚是无趣的,除了睡觉无事可做。最近也没再去过小钢珠店和赛马场,珍贵的娱乐被剥夺了,都是因为要照顾白痴堂弟。

宏国在榻榻米上蜷起身子。太硬了也好,想要被子也好,抑或是想睡床之类的,什么都没说。房间很小,可以不用置办宏国用的被子倒落得轻松。

忽然,山村开始在意起白天宏国干了些什么。可能出去过,也可能整天都呆在家里。虽然很感兴趣,但问明白似乎需要海量的时间和精力。不知道那么多也无所谓。

因为平时睡得晚得多,关了灯并不能马上进入梦乡。即使不是这样,睡得也很不好。从盖上被子起,一两个小时都醒着是家常便饭。因此总会想起烦心的事。只要能睡着,就应该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不是那样。整夜的大吵大闹在隔扇那边,虽然在被子里听不到,但父母的不和是早就知道的。白天就在吵,而且父亲喝了酒就会打母亲。

"要是没有你,我早就和那种男人分手了。"

一激动起来,母亲总会说这样的话。但平静下来又会说"只有你可以依靠",抱住还是小学生的山村。明明是不和的父母,晚上却偶尔能听到野兽一样的声音。从隔扇的缝隙中看到父母的亲热,总是觉得不可思议却又一直在偷看。一起过夜后的第二天早上,母亲不见父亲的身影,便会骂他"窝囊废"。

明白了没有和窝囊废父亲分手,并不只是因为孩子,而是母亲的心情也很暧昧未能理清,是更年长一些的时候了。

山村的父亲是大模大样地在女人身上混日子的典型小白脸体质的男人,他本人却没有自觉。虽然也工作过,但暴躁又没有耐性,很快就不干了。不断重复着这一过程,失业时期变得更长,他便沉浸于酒、小钢珠和女人之中。白天起就酗酒,胡言乱语。常挂在嘴边的是对别人、公司以及社会的怨言,"总有一天我会出人头地"是他的口头禅。之后还没让小孩见识到这"总有一天",他就在山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失踪了。

母亲因父亲卷入某场风波而大闹,但当好心的熟人告知看见父亲在邻县和女人在一起,她便一下子住了嘴。随后在山村升入中学前和父亲离了婚。

最后见到父亲是什么时候,山村不记得了。因为不可能意识到那是最后一面。山村没有被父亲打过。父亲对无害于自己、没兴趣的东西明显毫不关心。只有每当赢了钱手头宽裕,心情也好的时候才想起遗传基因的存在,把山村叫过去抚摸他的头。是个阴晴不定的单纯的男人。

离婚之后,山村在外婆家三人一起住了一阵子。但母亲和外婆相处并不融洽,在山村中学二年级时搬到公寓住,开始了只有两个人的生活。

母亲在做兼职,总抱怨工作难做、没有休息、上司心术不正。某种意义上,母亲和父亲很像。当山村因为对男人有感觉的性癖苦恼不已的时候,母亲只一味专注在自己的事情上。一味地诉苦自己命运多舛,一味地哭诉抱怨的母亲让他郁闷。

晚饭时一见面,必定会发牢骚。不胜其烦的山村便错开时间或是不吃饭。只在每月领零花钱时伸出右手。当母亲也发觉山村的躲避,交谈便渐渐消失了。虽然如此山村却并不觉得寂寞,反而落得清静。开始住在公寓起的第二年外婆去世,高中二年级的6月,母亲留下山村离家出走了。

离婚后的单亲母子家庭是常有的事,但山村的不幸在于连母亲都抛弃了他。由于没有留下半个字,一开始山村并没有发现母亲走了。发觉自己被抛弃的那一刻,山村目瞪口呆。母亲把自己当作屋里的家具一样扔在那里。就连钱这样的余情都没留下。

没见过父方的亲戚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母方的亲戚也只认识死去的外婆。十七岁上,身无分文的山村被放逐到社会中。光看高个子、身体发育的话与大人无异,再过一年就高中毕业了。自从被父母抛弃,让别人从心底同情的外貌、年龄便消失了。

......床下传来沙沙的响声。只是宏国起夜吧,山村毫不在意地闭上眼。

但那声音并没有停止。反而听起来像是他在那边爬来爬去。心想会不会是梦游,这次又听到了独特的"哈,哈"的凌乱呼吸。

难道......想着,山村定睛看向黑暗中。宏国正呈跳跃前的青蛙的姿势,腰部猥亵地动着。作为男人,自慰说自然倒是自然,但没想到竟然有人在别人睡着的旁边如此真实地做。

抑制不住好奇心,山村凝视着摆动着腰的宏国。以青蛙的姿势动了一会儿腰,"嗯"的轻吟一声就不动了。看起来是去了。独特的腥臭味在房间里弥漫。宏国就那样一下子躺了下去,不到两三分钟就开始规律的呼吸。

这一次因为别的原因无法入睡了,山村弓着身子去了厕所,在妄想中从背后激烈地贯穿青蛙姿势的男人,因绝妙的感觉而兴奋不已。性幻想只能是单纯的性幻想,因此并没有罪恶感。越是兴奋,完事后的落差就越厉害,善后并洗手的同时,心情变得愈发低落。自己没有侵犯宏国,但强迫了他的那天很可能会被他打死。

第二天早上,山村在榻榻米上一处不落地扫视了一遍,想打扫宏国昨天做完后的痕迹。事出突然忘了提醒他,但必须教他出来的时候要用纸巾。否则从今往后,每次宏国做过那个之后就都要统统打扫。

但怎么找都不见那痕迹。问本人比较方便,跟他解释手淫和精液的时候也应该能发现,但就是固执地非找到不可。高潮了却没有出来,还是夜里自己收拾了?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山村注意到了那个。前天所有的杂志明明都收在床脚处,却有一本放在了桌子下面。山村不记得把它拿出来过,也不认为宏国会读它。

哗啦哗啦地翻了翻,一股独特的味道和着粘乎乎地粘在一起翻不开的书页散出来。夜里太暗没看到,不过这么看来宏国似乎是把那个伸进杂志中间磨来磨去。越想越滑稽,山村拍着杂志大笑。



比起从基本的平假名开始背日语,宏国似乎更喜欢直接记单词。反正即使不识字,只要词汇能增加,就能顺畅地表达意思。图鉴里有插画和照片比较有意思,山村便买了各种图鉴给宏国。每天大约教他学习30分钟。虽说是学习,也只是宏国用日语说出山村所指图鉴的插画或照片的名字而已。

「不学会日语、去工作、攒钱坐飞机的话就回不去。乘车是回不去的。」

宏国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他虽然在记日语,但自己不中意的学法就不去用因此没什么集中力,没多会儿就又往榻榻米上一躺伸起了懒腰。

时候已经是6月中旬。脸上被宏国打出的淤伤一周左右就下去了,山村恢复了推销员的工作。那天签完一份订单,山村下午7点就结束了工作走出公司。回到公寓,上完台阶的时候,山村听到邻居似乎等候多时的声音,"喂,等一下"。山火大妈今天的行头是仿阿玛尼的豹纹T恤,浑身廉价的像除臭剂一样的花香味。无论视觉还是听觉上都很刺激。

"等一下,我有些话想跟你说,可以吗?"

山村有不祥的预感。大妈的话就算是好事也没冒过险,但既然已经被看到了,就不能再无视。

"那个,什么事啊?"

"不要在外面啦,到我家来。"

在这厢说出"好"之前,大妈就进了屋。正犹豫是否进屋时,门那边催促道,"好啦,快点过来呀",山村只得踏进压根不想涉足的邻居家。

"到屋里来吧。"

山村本想在门口解决问题,却被叫进屋去。这房间和山村的有同样的布局,玄关旁边是洗衣机,右侧厨房,左侧卫生间兼浴室。穿过其间的狭小的走廊,就是六叠大的和室。

墙边有一个日式衣柜、两个三层的小箱子,柜子上摆着电视机。矮桌放在房间中央,桌脚下铺着碎花拼布的褥单。墙上挂着用日式花纹的布头制作的挂毯。布置看起来不错,是个典型的老太太的房间。

山村在褥单上正坐。会被斥责所以不能随意坐下。坐在矮桌对面的大妈瞥向山村放在榻榻米上的塑料袋。

"那是便利店的便当?"

"啊,是的。"

"你之前吃的不也是那个吗?"

"因为我不会做饭。"

"便利店的便当里,有加了一大堆有害身体的防腐剂的成分。就算现在无所谓,上了年纪就要后悔了哦。一定要吃的话,就吃超市的现成菜吧。有家石坂商店在南三丁目,那边一直开到深夜呢。现成菜都是手工做的味道又清淡,像你这样晚归的人,还可以打折买。"

"哦",山村回应道。自己应该不是来这里接受大妈对便当的指责的,也并不需要现成菜的打折消息。

"啊,我不是为了说这些才叫你来的啦。"

大妈正了正身子,诡异地摆了个妩媚的姿势,捋了捋山火似的头发。

"我从老伴两年前去了之后就一个人住。生活并不困难,虽然偶尔也会觉得孤独,但我没考虑过和谁交往。我都57岁啦。"

山村对话题的走向完全摸不着头脑。

"所以想让你告诉住在你房间长期在外国生活的堂弟,不要对我眉目传情啦。"

"啊?"面对一脸认真地讲述的大妈,山村反问道。体型松垮有点肥胖,化了妆也掩盖不住脸上的诸多斑点,脸颊和眼皮都如法国斗牛犬一般松弛得厉害。她怎么好意思说出这种话?山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告诉他别找我这样的老太婆,去找更年轻的女孩吧。"

大妈羞红了脸。这女人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山村由衷地怀疑。

"我虽然单身,又有已经嫁了人的女儿,但要那么年轻的孩子作对象实在很羞人啦。会被人看作寡廉鲜耻。"

心想寡廉鲜耻的是你的想法吧,山村竭力装作平静。

"您是说宏国对您有意思?"


"那个孩子不太会说日语对吧。虽然没有明确表白,但看他那个样子就知道了啊。先是每次我买东西他都跟着,回来时帮我提重东西,昨天居然还想拉我进屋......"

山村差点掉了下巴。开玩笑的吧!想说却又说不出口。

"宏国他......那个,把您带到屋里的事情是真的吗?"

"是啊。我说不要,反抗他,他倒是立刻住手了。那孩子虽然可爱,年纪还是有距离的嘛。那孩子是不是哪里搞错了才喜欢上我这种老太婆的呢?"

山村觉得像在做噩梦。或者说像喝完只让人恶心而一点都不醉人的酒......

"啊,放心啦。我不会说出去的。要是传出真心喜欢上我这样的老太婆又被拒绝的流言,那孩子就太可怜了。"

面对一脸自信满满的大妈,山村感到莫名的挫败感。

"我要说的就是这件事。好了,话讲完就算,别到外面去讲哦。"

机械地说完"我会好好跟他说清楚的",山村站了起来。但方才听到的事冲击性过强,没能回过神来。

"啊,对了对了。"

大妈走到厨房,把塑料盒递给穿好鞋的山村。

"这是我做的筑前煮,还有剩就给你吧。和那孩子一起吃吧。"

仍沉浸在震惊之中,山村接过筑前煮,离开了邻居家。在回到房间的短短几步路里,推测的可能性在脑中交替出现。

①大妈自作多情说;②宏国偏爱老太婆说。

若是自作多情说就不成问题,不过是隔壁大妈与年龄不符的桃色妄想罢了。但要是偏爱老太婆的情况下,那就有山村难以理解的嗜好存在了。

从一般世俗角度来看,女人肯定是年轻的招人喜欢。虽然也有人会喜欢年长的,但那也是有限度的吧。在印第安人中,比起青涩尚未成熟的,还是经验丰富的熟女比较好么。可再怎么熟女,像大妈那样的也不能生育了。

心事重重的山村回到自己房间。应该在等便当的宏国出现在玄关,一下子拉下脸来,连便当都不接就回到屋里。要在平时,早就抢过便当了,很奇怪。山村心想莫非是他听到了隔壁屋里的谈话,可就算听见了宏国也无法理解谈话的内容。

想着什么时候把大妈带的话说出来好,可多半会变成拎不清的对话,总之还是先吃晚饭。打开桌上的便当,房间一角的宏国也走了过来。还是一成不变的严厉表情,是错觉吗......好像正被他盯着看。

山村先拿出大妈做的筑前煮。虽然不喜欢煮菜,山村还是在宏国出手之前往自己便当里放了一片胡萝卜。宏国在吃便当之前先把筑前煮全部手抓着吃掉了。山村在最后的最后尝了尝胡萝卜,也许是因为没抱任何期待吧,味道居然还凑合。

吃完晚饭,宏国针刺般的视线仍未消失。虽然听不懂话,但他也许已经感受到了大妈的了断之意。山村脑中"大妈自作多情说"的可能性渐渐渺小。一般人是不会这样的。20岁上下的男人对年近花甲的大妈有兴趣什么的压根不可能。但要是宏国的话......也就难说了。

"喂 说话。"

山村如此说完,宏国便到他旁边抱膝坐下。已经面对面了,但山村很烦恼,像"那大妈说你太年轻了,很遗憾不能答应你"这样平常10秒都用不到的话,要怎么说才好。

首先,"女人"要怎么说,"喜欢"这词要怎么表达?越想越觉得麻烦,山村有弃之不理的冲动,但不把它仔细说清楚的话,万一宏国袭击隔壁大妈犯了QJ罪,那可就笑不出来了。

总之先从"女人"开始吧......山村指着隔壁那面的墙,用手势比划着胸部的曲线给他看,然后对他说"女人"。"女人",宏国用干巴巴的语调重复道。

山村指着隔壁又对他说了一遍"女人"。"女人",宏国附和道。"女人"这词指隔壁大妈,他似乎明白了。

"女人 走 自己 后面 走?"

山村用宏国会的字眼问他"你跟在女人后面走了吗",宏国随即摇头。那件事果然是大妈的妄想嘛!正想着,宏国说,"自己

前面

走",山村泄气了。不是前后的问题,有没有跟着大妈才是关键。看来大妈说宏国跟着她的证词是事实。

其次是喜不喜欢。山村陷入想问又不想问的复杂心境。"喜欢"之类抽象的事物要怎么问才好呢?宏国记住了目所能及的东西的名字,但牵扯到感情、感觉的词就总也记不住。

从"喜欢"往下深入的话,最后就会归于性。心想就用有点露骨的原始方法试试看吧,山村左手作圈状当女人的那个,把右手食指插进去,指着隔壁说"女人"。又举起左手,然后右手指着宏国说"自己",将那根手指插进左手的圈里。

同样的动作重复了两次。一直盯着看的宏国说着"女人",做出用力挺腰的动作。

某种意义上,比起给宏国"讲明白了",宏国对隔壁的女人表现出性欲更让山村震惊。虽然女性这一点很平常,但为什么喜欢那脸和腹部都松松垮垮的大妈,山村还是无法理解。

宏国一边念叨着"女人 女人",一边指着山村。

"我怎么了?"

宏国和刚才山村所做的一样,用左手和右手做出模拟性交的样子。不过,在右手食指插入之前指的是山村。

"我 吃 女人。"

宏国所说的"我"指的是山村。「山村把女人吃掉。」把"吃"单纯当作交媾的话......山村脸色变得铁青。

"我 大妈......不对,女人 不 吃。不 不!"

不可能会"吃"那种大妈的。山村极力否认。即便如此宏国不快的眼神并未消失,而是走到山村身边,目光锐利地重复着"我

吃 女人"。

宏国闻了闻山村身上的味道,像动物一样抽动鼻子。味道......味道......难道......一想到理由,山村愕然。是大妈身上带的除臭剂一样的花香味。那个味道相当刺激。虽然没在隔壁房间呆太久,那种味道也染到自己身上了么?又没有互相拥抱,只是离得近,一般是不会留下香味的。但一直在雨林里生活的宏国五感发达,他敏感地闻到了山村衣服上残留的微弱的味道了吧。然后嫉妒了,怀疑隔壁大妈被这家伙侵犯了,弄到手了吧。

"我喜欢男人啦!绝对不会碰女人!"

明知这样宏国听不懂,山村仍迅速辩解。宏国盯了会儿山村,才回过神似的呼地叹了口气。

"我 吃 女人 自己 不 吃 女人。"

你明明吃过女人了,为什么我就不能吃?山村觉得他是在问这个。从最开始"山村吃过了"起就误会了,怎么也无法让他相信。山村把头挠得沙沙响。

"都说~了嘛,我没跟大妈做过。而且大妈不想跟你纠缠不清了。明白地说就是,年纪差太多啦。"

山村认命地用除了宏国日本人大概都能听懂的日语解释道。宏国果然皱起了眉头。想说年纪差太多了,但在数字只到5的宏国的社会里,年近六十要怎么表现?11个5和1个2么。不对,只到5的话,2倍的5个5和1个5、1个2么。那么说连自己都晕头转向了。头都快想秃了。

正烦恼不已时,脑内闪过神启一般的主意。事实无所谓,这回就先不管了。在宏国能理解的伦理观范围内,这么讲应该就能说服他。

"男人。"

山村指着自己的腿间这样说道。宏国面无表情地看向这边。

"男人。"

指着宏国的腿间重复道。宏国低头看着自己的下半身,歪了歪头,若有所思地打算拉下自己的裤子拉链。

"够、够了。不用给我看。不行、不行。"

山村的"不行"说通了,宏国放开拉链。虽然稍微有点遗憾,不过自己的欲望还是先放一边吧。

指着自己和宏国,山村又说了一遍"男人"。这回他不再指着腿间,以阴部来让他理解什么是男人很难堪,便省了一步。山村观察着宏国的表情。他似乎因思考而十分不解,仍指着山村说出了"男人"。"男人"就是腿间有阴茎的那种性别,这一点他似乎充分理解了。

"自己 吃 女人 不行。"

「你不可以搞女人」,山村此时扔下了一颗炸弹。不出所料,坚持对大妈的所有权的宏国表情一变。

"自己 吃 女人!"

"吃 女人 不行,女人 有 男人。"

「不可以搞女人,她有男人的。」宏国的表情变得愁云惨雾,山村确信自己的话已经准确地传达给了宏国。

"女人 没有 男人。"

「她没有男人」,宏国反驳道。事实上,住在隔壁的大妈因丈夫先去了而一人独居。但不说大妈有男人的话,宏国肯定不会放弃接近大妈的。

"男人 村 远。"

「男人住的村子很远」,山村把大妈的老伴设定得远远的。因为已经升天了,用浪漫的说法无疑就是"遥远的村子=天国"。宏国蓦地抿起嘴,表情十分悔恨。似乎抢有男人的女人在宏国的常识里也不是好事。

宏国的外表并不差。发型稍微打理一下应该会很不错。22岁的年纪也很年轻。为什么会喜欢那种老女人呢。不是看外表这一点是肯定的。还是说在宏国的社会中那种脸才是"美人"呢。

对宏国来说,恋爱、结婚是什么呢?虽然很感兴趣,但要问清楚很费劲。看看手表,只是传达"大妈不打算和你交往"的意思,就花了20分钟。

"唉......那个......女人还有很多嘛。"

山村对着微微蜷起的背影说道。

"再过一个礼拜就是发薪日,然后就带你去逛窑子吧。和年轻漂亮的女人可以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片刻沉默后,山村加了一句。

"......果然还是熟女型的比较好吗?"



山村几天前开始就觉得自己身体软绵绵的,但他心想只是有点疲劳过度的话,好好睡一晚上应该就恢复了,便没在意。可是在第二天发薪日,从午后开始,发冷、想吐、疲倦就如同三座大山般压来。

"我家有这么热吗?"

在恒温房间里,山村滴滴答答地流着汗,到了足以令客人困扰的地步。确定自己这样支撑不住了,山村便回到公司,请假早退了。大概看起来很严重吧,对缺勤、早退喋喋不休的课长挖苦说"白痴才在夏天感冒,赶紧滚回去",便放过了他。

薪水每个月都是现钞发到手里的。回家之前虽然山村说了把这个月的给他,却被告知还没算出来。没有薪水,囊中便十分羞涩。最后山村省下打车费,乘电车回了家。

光是坐在电车的座位上,就已经十分疲倦了。脸和头都火烧火燎的,手脚反而十分冰凉。山村发觉自己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了。脑袋晕乎乎的,想起自己打算发了薪水就带宏国去逛窑子的事情。被拒绝了的宏国虽然刚经受了打击,但之后却和平时没两样,几乎看不到失落。

回家路上,山村打算只买药回去吃。在前往药店的小路上,一块名叫"落合诊所"的招牌跃入眼帘。土砌的小型建筑物,招牌也是木制的,是一间看起来落后了五十年的医院。

药店并不在从车站到公寓的最短路径上。平时没什么大不了的距离,唯独今天特别费力。

诊所主治的是内科。想起以前有谁说过,"比起在药房乱买药,还是去看病比较省钱"。幸亏保险证在钱包里。再也不想走了,再怎么烂也是医生,再怎么烂也是诊所。在这个想法的支撑下,山村摇摇晃晃地推开了落合诊所的大门。

和外观一样,十平米大小的候诊室里是白墙、木窗框,完全的复古风格。椅子也是木制的。而且没有一个客人......不对,是患者。冷清的诊所也许就是这个样子吧,可连传达室都不见人影算是怎么回事呢。

山村在传达室的窗口上看到一张写着"没人的时候请按此铃~"的泛黄的纸条。本想算了回去吧,可他不想走到药店去,还是怀着微妙的挫败感按了铃。

"丁零,丁零",铃声响过一分钟......两分钟,仍然没有反应。山村气得"丁零丁零"地狂按了大概十次。随后门那边传来了呱嗒呱嗒的忙乱的脚步声。

"来了来了来了,好个急性子啊。"

出现在传达室里的,不是身穿工作服的女性,而是个穿着微脏的白大褂的男人。年纪大概过了六十,个子不高但体格不错。半立着的乱蓬蓬的白发不怎么干净,嘴周围的胡子像熊一样毛扎扎的。

"我在一边看电视一边吃午饭,所以听不到铃声。因为没什么病人......啊,请从那边的门进来。"

连门卫都没请的穷酸诊所。一直忍到现在再回家去也很火大。打开门,里面就成了诊室,有八九平米大,相当小的地方。"请坐",山村被请到医生对面的圆凳上,摇摇晃晃地坐下。

"那么,你今天怎么了?"

终于听医生说了像个医生的话。

"从昨天开始就不舒服,快到中午的时候变得特别无力。头痛、恶心,我觉得是感冒了。"

"哦。吃饭了吗?"

"嗯,多少吃了点。"

"那量量体温吧。"

虽然是旧诊所,但体温计是入耳式的。

"体温38度。来,胳膊伸开。"

医生听了听胸腹的声音,最后看了看喉咙里面。

"就像你说的那样,是感冒啦。回家好好吃饭,睡个两三天就治好啦。"

医生在病历上唰唰地写着,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停下了笔。

"你......叫什么名字?啊,先不说那个,带保险证了吗?"

山村从钱包里拿出保险证。

"年纪......呃,28岁。啊,你家离我这里好近。"

医生把保险证还回来。说着"去对面太麻烦了,就在这儿交钱吧",收诊费。把山村交的钱收进钱包,医生微笑着说:"请多保重。""请问......"山村下意识地开口问道。

"那个......药呢?"

"啊,那种东西用不着、用不着啦。喉咙没怎么肿、不咳嗽,也没痰不是么。可能会发烧,不过马上就会好的。对了,如果体温高于39度,特别难受的话就再来吧,半夜也看诊的哦。啊,我夜里在家,要按后面我家的铃哦。"

"可是还是开点什么药以防万一比较放心......"

山村追问之下,医生耸了耸肩。

"感冒药可不是精神镇定剂。不管用的东西拿着也没用,只是浪费医疗费。你还年轻,不是重病就会马上好的啦。"

......结果,只是诊断了一下,连药都没开,山村就离开了诊所。诊费正好相当于从公司到公寓的计程车钱。山村故意狠狠地关上诊所的大门,在心里发誓,就算半夜发高烧到快死了也绝不到这里来了。

结果,山村还是晃悠着走到药店买了感冒药和袋装粥。回到公寓,房间上了锁。前一周时锁时不锁,这周一直门都好好地锁着。终于让宏国记得锁门了,但与其说是他明白了何为"防范",倒不如说是山村不厌其烦地讲而他照做而已。

宏国不在屋里。山村只换完衣服就钻进了被窝。虽然买了粥但怎么都不想吃。想起那个庸医的腔调,就气不打一处来。看病倒还正常,却不给开药。那种破诊所,当然没人上门了!山村对着天花板怒道,闭上了眼睛。

究竟昏昏沉沉了多久?睁开眼睛,周围已经一片微暗。房间一角有悉悉窣窣的声音。宏国已经回来了,拿出放在冰箱里的便当正吃着。

山村也饿了,于是起了床。出了场汗,全身都被汗浸得湿淋淋的。换完衣服,只洗了洗脸,山村把粥放进微波炉里加热。

喝着粥,山村感觉到了宏国的视线。他抱着已经空了的便当盒,紧紧地盯着自己这里。

"就算你看起来再怎么想吃,这个都不会给你的。你不是会抢病人食物的人吧。"

无视那视线的压力,山村默默地喝粥。说实话光是坐着身体都没有力气,吃完就立刻上了床。热度可能上升了,躺着都头晕眼花。

感觉到投在脸上的阴影,山村睁开眼睛。宏国自上而下地盯着他。是在怨恨没分给他粥吃么?真郁闷。山村像赶狗一样"去、去"地摆着右手。

"一边去。"

宏国说了什么。就算重复说"shawa waia

ninu",山村也不懂他的意思,也懒得去推测。

"我身体不舒服。安静点让我睡吧......说 不行。"

大概是最后几个词传达到了,宏国安静下来。闭上眼,山村沉入热度包围下的梦乡。

......他做了讨厌的梦,高中时母亲离开那阵子的梦。那一天,山村从学校回来,母亲并不在家里。她常常出门后晚归,因此也没觉得不对劲。

肚子饿了,山村便吃掉了碗柜里的杯面,然后呆在屋子里玩游戏。口渴了去厨房,已经过了夜里12点,才发觉母亲仍然没有回来。虽然觉得"好晚啊",但山村仍以为她不久就会回来,也就没放在心上。

放下游戏睡觉,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11点多。山村看见闹钟吓了一跳,慌忙跑出屋子,母亲仍然不在,没有回来过的迹象。虽然觉得很奇怪,山村还是先去了学校。

放学时山村拒绝了朋友邀他去玩,回了家。屋里仍是一成不变的沉默。在学校时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回来后那不安就变成了现实。很奇怪,有哪里不对劲。

遇上事故了,还是卷入某起案件了?山村虽然有手机,但母亲没有,所以无法取得联系。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办?要到哪里去打听?母亲工作的地方?但她上个月说过已经辞掉了收银员的打工。那个人现在不知道还在不在工作。去问母亲的熟人看看?可是自己对母亲的熟人之类的一个都不认识。

哪里都没有地址簿之类的东西,山村便在母亲的梳妆台周围搜寻。拉开抽屉,里面诡异地一片空荡荡。打开衣箱,空了一半。山村把母亲的所有物全部搜了一遍,她很喜欢也一直在用的包不见了。

母亲似乎不是卷入案件或者事故,而是走了。否则常用的东西统统消失了就很奇怪。去旅行的话应该会写个留言吧。

"呃......那个人回娘家了吧?我还未成年......"

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自己还是学生,还在上高中。没想到会钱都不留地被抛下不管。

但过了一个礼拜、两个礼拜,母亲仍然没回来,也没打过电话。山村没存过零花钱什么的,很快就吃不起东西了。没有钱每天肚子还是定期会饿。那是种不可思议的悲惨的感觉,别人都能轻松地买到汉堡或是便利店里的点心,自己却没有买东西的钱。站在街上,自己仿佛陷入了贫穷的空阱。

山村为了赚钱而行动起来。先是把家里的书、游戏都卖了,放学后也开始打工了。虽然实际上只是为了糊口才打的工,但却无法对朋友说是因为母亲走了,没有钱。不洗衣服,衣服就发臭了。实在忍不下去了,才第一次用了洗衣机。因为不会用熨斗,衣服皱巴巴地穿。厨房垃圾很臭,但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该怎么扔掉它。

放学路上,山村看到车站一角的流浪老人。以前只觉得又脏又臭,但当看到自己和那个人重叠了,便害怕起来。没有钱,人类就变得没用了,变得又脏又臭。原本只觉得母亲阴郁,这才第一次知道她至少维护了自己的生活。

母亲离开的第四个礼拜,房东来到屋里说:"你已经半年没交房租了。这个月内给我付清。否则就给我搬出去。"一听到39万的金额,山村脑中一片空白。山村的时薪是700元,就算从放学起一直工作到深夜,也不过3500元而已。

"我妈妈走了,家里现在没有钱。"

山村老老实实地说了出来。戴着眼镜,一脸神经质的男房东皱起眉头。

"你多大了?"

"17......"

哈......房东的深深叹息刺痛了山村的胸口。

"能和哪个亲戚联系上吗?"

"我没有亲戚。外婆两年前死了,妈妈也没有兄弟姐妹。"

"你爸爸那边呢?"

"爸妈离婚了,我爸爸......那个......那边的亲戚也没有来往了。"

"就算离婚了,父亲终归是父亲啊。告诉我你父亲的联络方式。"

"我爸爸5年前也失踪了......"

房东咋了一下舌。

"......虽然我觉得剩你一个人很惨,但我不做慈善事业。我不要账的话,每个月就都会亏本。自己一个人的话,就请找个更便宜的地方搬家吧。"

本以为说被母亲抛弃了,多少能博得一点同情,山村因房东冷冰冰的反应咬紧了牙关。

"可是,突然叫我搬家,很困难。"

"说什么困难,这里又不是你的家,是我出租的。付不起钱就走人不是很正常的么。比起住我这里,还是找个更便宜的地方租房比较好。"

"我连搬家的钱都没有。而且还要上学......"

山村和房东之间有了短暂的沉默。

"虽然很惨,但还是跟你说清楚。你没钱啦,被抛弃啦之类的事和我没有关系。只是如果让你一直这样住下去,就会有比现在还严重的亏损。也有人中学辍学就职的,你也成熟一点去工作吧?体格不是还不错么。"

房东满不在乎地这样说着,第二周就把山村赶了出去。全部家产变卖了有15万左右,其中14万都被房东拿走了。

留给山村的只有1万现金、运动背包、父亲给的收录机以及少少的几件衣服。完全无处可去,山村摇摇晃晃地在街上徘徊。自己终于无家可归了,成了肮脏又悲惨的成人预备军。那房东是恶鬼,自己明明还是未成年、还在上学,还是被赶了出来。难以置信,不愿置信。不想觉得自己遇到了莫大的不幸。

街上没有地方可呆,山村便去了公园。在路上的便利店里,他只买了一个饭团。花钱让他不安,因此只买了那个。这些钱花完了的话,就真要身无分文了,什么都吃不到了。在拿到下一笔打工薪水之前,不得不用这1万元勉强过活。

恍恍惚惚地坐在长椅上,眼前有两个穿制服的中学生吃着冰淇淋经过。他们回到家自然有床睡、有饭吃吧。山村强烈嫉妒起那平常毫不在意的平凡光景,把身边的空罐子扔了出去。

傍晚开始打工,下了班就躺在公园的长椅上睡觉。有点冷飕飕的。只是打工的话不容易借到公寓住,只能休学了。虽然想过上学真没劲,高中什么的没有就好了,一旦真的没有了还是难过得想哭。

抽抽噎噎地哭着,但山村渐渐体会到哭也没用。没有人会同情,没有人会伸出援手。明天去找个白天工作的地方吧,他想。没有钱借住公寓,那么一开始不住进雇主提供的住处的话是不行的。然后,找个远离这条街的工作场所。

早晨,山村在公园的自来水管上洗脸时,看到眼熟的高中制服穿过公园。仅仅如此就眼睛发热到想哭。

开始在公园过夜的第三天,怎么也找不到提供住宿的打工,白天正坐在长椅上大口吃饭团的时候,突然出现了一个朋友。虽然不想和高中的朋友见面,但发现他走得很近,也就不能再无视了。

"咦,山村?"

男生拉长声音,说话不紧不慢。

"你最近没来上学吧。长仓说手机也打不通。"

手机已经解约了。比起不能和人说话,还是饥饿更难熬。但当后来他知道解约也要花钱,就真的生气了。

"啊,抱歉。我经常关机。"

头发痒,山村猛地挠起来。从离开公寓起就没洗过澡。虽然用凉水洗过一次,但是又痒了。

"那你在这里干吗呢?"

无意中触到问题核心。

"不干吗。学校太烦了。"

那家伙随即"嗬,嗬"地笑了。笑声也拖着长音。

"确实很烦,可是多少应付一下不好么。"

"我休学了。太没劲。"

就像在说去吃饭、去玩一样轻松的语气。

"咦?真的?"

山村轻轻点头。那家伙微微歪了下头,耸耸肩。

"那也挺好的。不用学习也没有考试了。"

目送着朋友回学校去的背影,山村的样子垮了下来。不想被同情所以逞强。他又不是因为想休学才不上学的,又不是自己想要这样的。为什么只有我,为什么只有我变成这样,不和大家一样普通?山村很愤怒。

哭也好,生气也好,随时间流逝肚子又饿了。山村在公园生活一周后,在邻街找到了提供住宿的工厂。在那边不到半年之后,就来回地换工作和公寓。正常打工的话,无论如何都足以糊口。只是每当看见高中制服时所感到的空虚,一时半会仍无法退去。

...... 猛地一回神,山村变回了高中生,穿着制服呆在母亲居住的公寓里。"我回来了",说着,母亲打开门回到家里,拎着超市的塑料袋走向厨房。"抱歉回来晚了",母亲边系上围裙边说。啊......那是个噩梦。母亲并没有离开,自己也没有高中休学去上班。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对了,妈妈明天就离开这里。"

富有节奏的切菜声和说话声叠在一起。

"咦?"

房间里一下子暗了下来。一片漆黑中,只有自己和母亲浮现出来。母亲回过头,毫不在乎地微笑。

"因为我讨厌你。仁史也讨厌妈妈对吧。"



咝地深吸一口气,山村醒了。眼角滴下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液体。心脏咚咚地剧烈跳动着,山村用手掌捂住双眼。

噩梦。从那时候起就再也没见过离开公寓的母亲。既没去找过她,如今也不想见面,却做了那种恋恋不舍的梦。

全身都汗透了,喉咙也很干。好想喝水。晃晃悠悠地从床上起身,山村走进厨房。双腿很沉。冰箱里连瓶装茶都没有,只得拧开自来水龙头,凑近水流喝着。那是散发着漂白粉味和土腥味的水。

想换下汗湿的T恤和半截裤,山村走近衣架。踩到硬原木一样的东西的同时,传来"啊"的一声尖叫。右脚抬了起来,山村失去平衡一下子向后倒了下去。好痛,好累,衰透了。

倒下去仰面朝天,山村被视野中突然出现的大大的一张人脸吓了一跳。宏国在眼前俯视着自己的脸。只有眼珠像猫一样发着光。

"......干吗啊。"

近距离和压迫感令他无法保持冷静。

"躲开。踩到你所以生气了?虽然不知道踩到哪里了,不过对不起啦。对不起。好了,我道过歉了吧。"

一说话脑袋里就针扎似的疼。

"好啦叫你让开。"

刚一推宏国的肩膀,手一下子就被挥开了。反作用力下右手啪的一下落在榻榻米上。在宏国的手越来越近,以为就要被打的瞬间,山村闭上了眼。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落下来的却不是拳头。摸上额头的清凉指尖让山村睁开了眼睛。抚过汗津津的额头,宏国摸上山村的脖子。

"你......你在干吗?"

宏国暧昧地歪头,说"我 死"。宏国说的"我"是山村。

"......别随便杀人,白痴。"

虚弱的身体加上被人用语言打击,格外无力。山村撑着晕乎乎的脑袋支起半身想要上床,四肢着地向床爬去。突然一股强大的力量向后拖着他。喉咙因领子被抓住而一下子勒紧,"咳咳"地喘气的同时,山村仰倒在榻榻米上。

"你......干什么?"


被拖拽、仰倒后,脑中天旋地转。宏国拉着山村的T恤下摆,一个劲地往上拉。山村虽然不想脱,但那股拉力太大不得不脱。山村上半身赤裸,这次宏国的手又伸向了半截裤。这时山村才感到身体的危险。

"......不,不要......"

申诉也很虚弱,内裤和半截裤也被拉了下来。山村已经全裸了。对方是同性的话,看或者被看到裸体都无所谓,但那也要看天时地利人和。

"别开玩笑了。"

山村两手护着腿间弓起背。宏国虽然瘦,但明显比山村肌肉发达。要是在这种因发烧而耗尽了体力的情况下被强迫的话,就会无法抵抗地被侵犯。喜欢做爱,对方是宏国也无所谓,但山村不想被侵犯。迄今为止后庭还没有被谁插入过。

啊,不过这家伙的那玩意不大......想着,山村怒斥容易妥协的自己。对做爱没有抵抗,攻守也是谈判后的结果的话,妥协也无所谓。虽然无所谓,为什么这个白痴要在自己这么虚弱的时候发情、袭击自己呢?而且......

"你不是专爱老太太的吗?"

宏国把制服裤子脱到一边。即使在微暗中仍然看得到,不经意间目光已经无法从那纤瘦紧致的漂亮身体上移开。宏国在山村面前不够华丽地张开腿蹲下,开始低声念着什么。一边念一边站起来,奇异地挥动双手开始跳舞。

"你......你在干什么?"

碰碰山村的头和脖子,宏国向窗外做着扔什么东西的动作,边唱边跳,多次重复着同样的动作。隔壁大妈不知什么时候会醒来,跑过来抱怨,山村慌了神。

"你放过我吧,已经半夜了,别又闹又唱的。求你了......"

宏国把被脱了个精光,奄奄一息地祈求着的山村放在一边,持续着舞蹈和歌唱。歌里似乎有某种节奏,歌声也时大时小地起伏变化。听着完全不知所云的阴郁歌声,仿佛自己就要被诅咒致死。糟透了。

抵抗不住高热的力量,山村从心底咒骂着宏国,浑身赤裸地在榻榻米上陷入梦乡。

第二天早上七点多,山村一下子醒了过来,照射到脸上的朝阳闪亮眩目。背上因为在榻榻米上睡觉的缘故很痛,但头脑已经十分清明。坐起身,身体直到昨天还存在的酸软无力已经烟消云散。身体好轻松。全裸地睡了一整晚,病居然好了,难以置信。

昨天在药店买的感冒药忘了吃,看来是自我治疗。虽然像那个庸医说的一样"睡一觉就好了"让他生气,但总算是治好了。

压抑着踢飞全身赤裸地睡在床边的宏国的冲动,山村用淋浴冲掉汗水。熟睡的山村不知道那歌舞持续到几点,总之必须做好迎接大妈的抱怨的准备。先不提那个,会有人在人家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搞那种恶作剧吗?实在是没有半点体贴或是温柔的男人。

山村心情舒爽、精神百倍地来到公司,课长说道,"昨天那个样子,还以为你今天会休息呢"。既然如此装病休息一天就好了,可惜为时已晚。

身体状态不错,也给精神上带来好的影响。山村比平时还要能说会道。连续三天吃了零蛋,今天上下午却各拿到了一份订单。

"听说昨天你身体不舒服早退了,今天状态不是很好嘛。"

仁志田也这样说。"还好吧",山村耸耸肩。今天似乎做什么都不会失败,于是去了久违的小钢珠店。明知道会让宏国空着肚子苦等,山村仍然想对他昨天的恶行做些报复。

晚上十一点,五千元增加到了六万元,心情大好钱包也满满当当的,正在山村走在回公寓的路上,背后传来呼唤的声音。

"哎呀,是你啊。下班回家?好晚了呢。"

"嗯,是啊。"

不好,被逮到了。山村在心里咋舌,肯定会因为昨天半夜的喧闹而被骂的。先下手为强,总之先奉承对方的穿着打消战意吧,山村观察着大妈的打扮。今天是微妙的外出装束,藏起品位的低劣。硕大的手袋很是显眼。

"您穿的罩衫花样真漂亮啊。出门了吗?"

"还好啦",大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一走近便闻到那过时的花香味,山村小心地保持着不太近的距离。被宏国闻到就麻烦了。

"女儿病倒了,我去那边住,照看孩子。"

现在刚回来,不就意味着宏国半夜折腾的时候她家没人么。果然很走运,很走运呢......山村低着头得意地笑了。

"后来宏国给您添麻烦了吗?"

大妈一脸莫名其妙。正想着你明明说过眉目传情什么的,难道已经忘了?大妈"啊......"的一声,点点头。

"那个孩子,名字叫宏国对吧。自从跟你说过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啦。肯定是在躲着我。我是不是做了过分的事情啊。"

大妈用手贴着脸颊叹了口气。和过时的花香味一样,一点点散发出来的自我意识过剩的气压令人难以忍受,宏国会喜欢上这个大妈实在是让人觉得恐怖的事实。

"话说你又在吃便利店卖的便当啊。"

被眼尖的大妈发现,山村苦笑。

"明明告诉你石坂商店了的。"

"啊......太晚了已经关了。下次我会去的。"

"现在的年轻人啊,根本不听我们的话了",说着,大妈叹了口气,从手袋里拿出塑料袋,透过袋子可以看到里面的塑料盒。

"这个给你,和那个孩子一起吃吧。"

"啊,不用了。太麻烦您了。"

"不用客气啦,只是煮南瓜而已。在女儿那里做多了的。"

虽然大妈是多此一举,但却不能因彻底拒绝而影响到以后的人际关系,山村便干脆地收下了。

山村在门前告别了大妈。打开门,屋里没有开灯,在屋外昏暗的灯光里,山村看到宏国的鞋放在玄关。

山村打开走廊的灯,房间那头杂志和书本中间露出光脚来。一瞬间以为是尸体,吓了一跳,不过立刻就明白那只是宏国在睡觉而已。

山村特意跺着脚穿过走廊,房间的灯打开了,宏国也没有起来的意思,趴在房间一角,像搁浅的鱼一样有气无力地睡着。心想他难道就这样全身赤裸地一直睡到这个时候,山村很生气。

直到山村开始吃便当,宏国仍然没有动。要是平常早就不等自己先开始大咬大嚼了,真不适应。他明白总是迫不及待的宏国不合常理,但习惯这东西也很恐怖。

"喂,给你买饭了哦。"

心不甘情不愿地叫他,却没有反应。

"从你最喜欢的大妈那里拿来的南瓜很好吃哦。你不是很喜欢这种东西吗?"

大声对他讲话,他却一动不动。事到如今,山村终于发觉宏国的样子不对劲。明明对脚步声这类的声音很敏感,可自己回来了都没有抬头。之前再怎么折腾到半夜,现在也夜里十一点多了,已经过了大半天。再怎么说也睡得太多了。他的皮肤是浅黑色看不真切,但仔细看看似乎有点发红。

"喂。"

山村低头去看宏国的脸,宏国呼吸急促,额头淌汗。虽说确实不凉快,但气温也没到让人出这么多汗的程度。摸到他的肩膀,烫得吓人。

"喂,宏国!宏、宏......"

身体被摇晃着,宏国不耐地睁开眼睛,挥开山村的手,力道却很弱。在这明显身体不舒服且十分虚弱的男人面前,山村的心悬了起来。可能是自己的感冒传染给他了。自己发过烧了,而宏国的身体似乎更烫。烧得太厉害的话,脑袋不就会烧糊涂了么。

"啊......唔......"

听到沙哑的呻吟声,山村的肩膀抖了一下。宏国十分艰难地挪了挪身体。还是带他去医院比较好吧。不行,还是先给他的头冷敷以免变傻吧。但是没有冰枕之类的东西。体温计也没有,连体温都量不了。

山村抓起钱包跑出屋子(狂汗,原文这里是宏国......)。便利店里没有冰枕,体温计也卖光了。只有贴在额头上用的冷却剂可用。药店也已经打烊了。

一把抓起冷却剂,山村跑回了家,为连体温计都没有而极度后悔。回到家门前的时候,山村发现大妈房间的小窗户里仍然亮着灯,便压住急切,敲了敲隔壁家的门。"谁啊,大半夜的",大妈隔着门很不爽地抛出一句。

"我是隔壁的山村。宏......堂弟身体不舒服,如果您有体温计的话,能借用一下吗?"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响起,随即门打开了。

"这个行吗。"

"太、太谢谢了。对不起。"

像抢一样地拿走大妈递过来的体温计,山村回到屋里。把蜷缩在榻榻米上的宏国抱到床上,体温计塞到腋下,正拆着退烧贴的包装,"哔哔"的电子音响起,体温量出来了。

四十度。山村第一次见到体温计超过四十度。心想是不是搞错了,再量一次,四十度半。热度又上升了,山村的手打着颤。

山村慌忙把退烧贴贴在宏国的额头上,却立刻被他厌烦地撕掉了。

"都说了不贴你会变白痴!"

说了他也不听。山村都快哭出来了。还是带他去医院比较好,宏国的状况明显比自己昨天病得更严重。

附近的那间诊所在脑海中闪现,但却不想带他去那种糊里糊涂的医生那里。离家近的医院......但是不知道哪家会收夜间急诊。山村没有固定电话,因此没有电话簿,没法查医院号码也没法打电话询问,也没有电脑,用手机可以查到几个,却不知道地点。

"Shamaliwe toko tokoe patasse toto tokoe......"

宏国说着不知所云的语言。山村无力地坐了下去,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咚咚的敲门声响起。心想这么晚了是谁啊,山村跑到玄关。

"干吗?"

烦躁不已的山村怒吼。

"那个孩子没事吧?"

是大妈的声音,山村慌忙打开门。大妈手里拿的是山村小时候经常看到的冰枕。

"没有体温计的话,这种东西你也没有吧?我有,借给你吧。"

并不是因为看到大妈的脸就安心下来,山村仍然双眼微微发红。

"宏......宏烧得很厉害,超过四十度了,想带他去医院,但是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山村求情似地说。大妈皱起眉头,露出极其不悦的表情问:"你没有车吗?"

"没有。"

"这附近的话,中央综合医院半夜也可以看诊,去那边就行。我来叫计程车,你来给他做看病的准备。"

"啊......那个......准备?"

"有保险证什么的吧。别磨磨蹭蹭了,真是的......男人在这种时候都不顶事。"

山村按照大妈的指示,取出从有泽那里拿的宏国的保险证。大概是因为身上很热,宏国不想穿衣服,但没什么力气反抗,山村于是硬给他穿上了。刚穿好衣服,玄关那边传来大妈的声音,"计程车来了哦"。

打横抱起像软体动物一样软趴趴又没有力气的身体,山村坐上了计程车。宏国坐都坐不住,在车里慢腾腾地躺下了。看着枕在自己膝头的小小的头颅,胸口阵阵抽痛。要是没打小钢珠,早点回来就好了,要是一开始就发觉他的异样就好了......后悔不停地翻涌上来。

综合医院夜间诊疗的人出乎意料地多,从挂号起要按顺序等一个小时左右。终于叫到了宏国的名字,山村抱着宏国进入诊室,从椅子背后支撑着软体动物似的宏国。医生大概不到四十岁,是戴着眼镜的瘦瘦的男人,全身的气氛很柔和。山村安下心来,他不太能应付强硬的人。

"晚上好,您哪里不舒服?"

医生问道,但宏国仍然垂着头。

"这家伙几乎不会说日语。今天早上还没什么,我回家的时候就完全不行了......我感冒了,也许传染给他了。体温是四十度半。"

山村喋喋不休。

"发烧了啊。咳嗽吗?"

"我回得晚不太清楚,似乎没听到他咳嗽。"

"有腹泻之类的情况吗?"

"对......对不起。那些我就不太清楚了......"

"没关系,可以了,您又不是他本人。那么先测体温和血压吧。"

一个护工走过来,把体温计放进宏国的耳朵。哔的一声电子音响起的同时,一直低着头的宏国抬起头,挥开了护工的手。虽然没什么力道,被挥开的护工却大叫一声,体温计掉在了地上。

"喂!宏,你干什么!"

宏国一边左右摇晃着身体一边试图站起来。山村要按住他的身体,又被很不情愿地推搡。

"给我老实一点!"

这么下去就没法看病了。山村很着急。

"没事吧?怎么了?"

医生探出身子。一看见医生,宏国神色骤变,猛地睁大双眼,变得愈发狂暴。

"喂,宏!别闹了!"

宏国拼命地挥舞着双手。山村因闪躲而一不小心放开了支撑着宏国的手,宏国的身体便向右倒去,咚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没、没事吧?"

医生伸出手,却被宏国用脚踢开了。山村碰他、支撑着他倒还好,医生要用听诊器或是护工要量血压,宏国就拼命地攻击,像狗一样龇着牙。完全拿他没办法。

"不好办啊。量不了血压,恐怕也用不了栓剂,而且没法把药放进去吧。这个样子也没法输液。"

" 稍微等等,直到他平静下来吧。"缓缓地叹了口气,医生低声说道。这状况无法勉强看诊,山村也只有点头。领了当做紧急处理的退烧药片,山村想让他吃药,但宏国固执地紧闭着嘴。山村使出最后手段,捏住他的鼻子,嘴便张开了,但刚把药片塞进嘴里就被他呸的一声吐了出来。无论怎么做都要大闹,什么都不听,但宏国却很想要山村的膝头,抱住山村的两膝把头枕在上面,闭上了眼睛。

带宏国离开诊室大约三十分钟,先前的那个医生出现在候诊室。

"他怎么样了?吃药了吗?"

"吐出来了......"山村嘟哝着。宏国正躺着,却听到医生的声音抬起头,盯着医生看,像是就要踢飞他一样摇晃着双腿。医生苦笑着俯视宏国。

"听说他不懂日语,那他会什么语言?用能交流的语言说明的话,也许就能让他接受治疗。"

"呃,这个......他会......那个......巴西土著语,我也不懂他说什么。总之我来压住他,请给他治疗吧。"

医生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是印第安语吗?"

"啊......是吧。"

"您住松井町对吧?"

"是。"

"您知道那附近的落合诊所吗?"

纳闷为什么会提到那诊所的名字,山村答道,"......知道"。

"那是我父亲工作的诊所。父亲以前曾经作为医师参加过亚马孙河流域的远征调查队。因为后来父亲多次以个人名义出国和部落有过交流,说不定懂得他说的话。我来联系,要不要去一趟那边试试看?"

山村惴惴地问。

"那间诊所只有一位医生吗?"

"只有我父亲。以现在的状态,我这边看诊也很困难,要压住他看的话,夜里人手少不好办。所以只有等到早上重新看诊......"

不想去那糊涂医生的地方,但任宏国这么一直高烧到早上实在可怕。

"......我去。"

医生说电话联络过了,山村便坐计程车去了诊所。十分钟左右就到了,但入口锁着,也没开灯。

"不是说联络过了吗!混账东西!"

山村骂道。怀里的宏国蠕动着,把滚烫的额头贴在山村颈侧。想快点看诊的心情令他焦躁不已。突然他想起自己看病时听到的:"我夜里在家,要按后面我家的铃......"急忙到后门按下呼叫铃,随即那庸医穿着尽是毛球的蓝色针织衫,一边打哈欠一边应着"来啦来啦",走了出来。看见山村的脸,偏过头。

"有什么事情吗?"

"托您的儿子介绍,想给我的堂弟看病。"

强忍着愤怒,山村念叨似地说。

"诶?已经来了啊?真快啊~听说了哦,是印第安人?"

庸医窥视着瘫在山村怀里的宏国的脸。

"脸看起来像日本人呢。不过印第安人也是蒙古人种。"

"这家伙是日本人,只是在雨林长大而已。请快点给他看病吧。"

庸医耸耸肩说:"好,好。你还真是急性子呢。"病人就在眼前还不慌不忙的。庸医抬起头,盯住山村的脸。

"我在哪里见过你吗?"

"昨天......已经是前天了,我因为感冒而受您照顾了。"

庸医用右拳砸了一下左手手掌。

"啊,是那个啰嗦着药啊药的上班族吗。你看起来身体非常好啊。"

山村咬紧牙关,右手紧紧地握成拳,憋住怒吼出来的冲动。

"那是你的感冒传染给他了么。他也很辛苦呢。总之先进来吧。"

正房是不输诊所的破旧建筑。咯吱咯吱地踩着地板穿过走廊,通向诊所。刚让宏国在看诊用的细长的床上躺下,一直瘫软着的宏国突然睁开眼睛,环视四周,抽动着鼻子,硬撑着想要下床。

"老实点,白痴!"

山村正和宏国奋战,庸医只在不远处兴致盎然地看着。

"嗯......不喜欢医院吗。印第安人大多数都这样啦。什么来着......noboti

shima."

庸医用奇怪的片假名单词说话。但宏国没有理睬。

"嗯......不是这个分支的吗。感觉上是那样的啊。"

山村无力了。千辛万苦地带他来这里,语言不通就没有意义了。

"连你也不知道吗?!"

行了行了......庸医拍了拍出言不逊的山村的肩膀。

"知道他所在部落的名字吗?"

"我怎么知道那么多。似乎是有个ya的......"

"哦哦,那个分支吗。好好。"

庸医再次用片假名讲话,宏国终于作出了反应,不再乱动,紧紧地盯着医生。叽哩咕噜地说起片假名单词来。

"嗯嗯......"

医生一边应和着一边听。山村吞了口唾液,注视着这光景。

"那个分支的语言我不怎么用,所以忘掉了,不太明白呢。"

"好不容易带他来,这不是白费劲吗。"听见庸医的埋怨,山村几乎晕倒。不说这一塌糊涂的交流,至少宏国不再乱动了。先前拒绝成那样,现在却安静地让量体温、量血压,听诊器放到胸口也一动不动。

"烧得很严重,是感冒吧。用栓剂,再打一瓶点滴吧。"

屁股里塞进栓剂,宏国仍然很老实。准备好点滴的时候,脸色明明已经变了,但似乎被庸医说服,勉强伸出胳膊。塞了栓剂、打了点滴,不管怎样得到了貌似治疗的处理,山村放下心来。抬头看见诊室里的钟,已经是凌晨四点多。

"点滴大概要打多久?"

"嗯......大概两个小时吧。"

打完点滴就是早上六点,天都亮了。在躺在診察台上的宏国旁边,山村坐在圆凳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这里可以住院之类的吗?"

"打完点滴回去就行了。和你一样,睡一觉就好了。不过他的情况也许会拖得久一点。"

等宏国打完点滴回家,就没有睡觉的时间了。想到一点没睡就上班很郁闷,但也没辙。

"请问厕所在哪里?"

"啊,在候诊室里面。"

说去厕所是原本的目的,倒不如说是很想抽烟。山村从圆凳上站起身,宏国用挂着点滴的手抓住他的衣服下摆。

"叫你别动那只手!"

几乎在甩了,他仍然不放手。

"因为孤单,所以想让你陪在身边吧。"

庸医悠闲地说道。

"啊?"

"无论是谁,生病的时候都会变得脆弱吧。"

这么一说,就走不开了。山村无语地再次坐在椅子上。

"咦?不去厕所没关系吗?"

"......没事。"

"憋着的话会得膀胱炎哦?我跟他说你去嘘嘘,好啦去吧。"

山村一直红到耳根。

"不用了。我只是想抽烟而已。"

说出了心声,山村羞愧不已。庸医毫不在意,干脆地说,"啊,抽烟么"。说话声一消失,诊室里古老的座钟喀嚓喀嚓的声音就愈发地响。

"我不太清楚状况,他在那边生活了多久?"

庸医忍着哈欠问。

"两岁到二十二岁。"

"是日本人却和印第安人一起生活了那么久?"

"那个和治疗有关系吗?"

山村挑衅地问。对方胸有成竹地答道,"有"。没办法,山村只好简单地讲了讲宏国的故事--只把自己领养他的经过瞒过不提。

庸医一边"哦~哦~"地回应,一边饶有兴趣地听着。

"以前经常听说印第安人把人拐走的事,从八十年代起关于日本人被拐带而且是原始印第安人的事就很少听说了。他从开始和你一起住以来没说过耳朵疼或者头疼什么的吗?"

听不懂宏国说的话,也没见过类似身体不适的行为,山村于是答道:"没有......"

"是因为受过一次严重的伤,到城市里经受过洗礼了么。"

"洗礼......是指基督教的?"

山村惴惴地问,他没见过宏国划十字。

"啊,洗礼是打比方啦。以小型部落在森林中平静生活的原始印第安人到了城市里,开始和很多人接触之后,大部分人身体会变差,因为病原菌一下子侵入身体了。就好像在深闺隔离培养的千金小姐被放进狼群里一样。哈哈哈......"

庸医笑了,但山村一点也笑不出来。

"土著不是在像亭子一样,蚊虫等等一大堆的地方生活的吗?说隔离培养不是很奇怪吗?"

"因为土著对传染病抵抗力很差啊。在亚马孙流域没有天花和结核病。巴西被葡萄牙侵略的时候,葡萄牙士兵还曾把天花患者用过的衣服、床单和印第安人很喜欢的柴刀、锅之类的放在一起,让他们拿回村子里集体感染,死了几万人,是很有名的事件哦。就是今天所说的细菌武器吧。"

山村哑然失语,庸医呼地叹了一口气。

"那是基督教国家做的好事,神也很吃惊吧。无论什么时代,人的所作所为总是最无情的呢。"

山村和庸医随意地聊着,一旁的宏国径自睡得深沉。脸上的红潮似乎也退了几分。

"他从今以后一直在日本生活吗?"

"嗯,应该吧。"

"语言也不通,真是辛苦啊。"

"辛苦的是我啦。昨天我身体不舒服在睡觉,他却把人家脱光,在旁边狂舞了一整晚。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跳舞?"

"跳了。还一边呜呜地念着。"

庸医抱起胳膊,沉思似地歪着头。

"虽然不能十分肯定,但他好像是巫师,应该是在给你驱除恶灵吧?"

山村背上起了寒颤。

"我被什么附身了吗?好恶心。"

"以印第安人世界的宗教这么说也行吧。他们认为万物皆有精灵栖息其中。身体不舒服,就是在不好的地方被恶灵附身的缘故。所以身体不舒服的人就会去巫师那里,借助巫师的守护神精灵的力量驱除恶灵。"

"驱除恶灵什么的,怎么可能治得好病呢?"

"那个啊......"

庸医支起身子。

"我也见过很多次巫师为病人治病,不能一概地认为那完全是心理安慰。不承认有超自然力量存在的人很多,不能明确地说出来,巫力也确实有力所不能及的地方,但确实......治好过。现在不是把你治好了吗?"

感冒的痊愈确实快得不正常。但山村不想承认这种不现实的事情。

"说不定凑巧是痊愈的时候。"

"不对不对,是他花了一晚上把你体内的恶灵驱除了。一定是这样,必须要感谢他。"

把视线从渐渐凑过来的庸医脸上转开,山村俯视着睡着的宏国。他不认为把人打得快死了的男人,会这么好心。与其说驱除,倒不如说是召来了不好的东西。

"恶精灵啊巫师什么的,是他们的感觉有点奇怪吧。之前他还说过想和住在隔壁将近六十岁的大......阿姨交往。"

山村想让他吃惊,但庸医的反应却是令人惊讶的轻松。

"因为日本人看起来很年轻吧。"

"稍等一下,从一般角度想想吧。她可快六十岁了啊。"

" 不对不对,也有可能呢。亚马孙的印第安人几乎都是一夫多妻制,所以一个男人有好几个妻子,男人就多出来了。女性大受欢迎,无论是未亡人,还是离过一次、两次、三次婚,有孩子或者有孙子的女性,都完全没关系,都有众多的求婚者。男人......特别是人口少的部落,嫁娶是很迫切的问题,会给刚生下来的女孩戴上护具、从别的部落得来小女孩、到村庄里拐走小女孩。没错,印第安人拐走的应该大多数是女孩。不过近年来似乎改信基督教、只有一个妻子的印第安人更多。"

即使听说了关于印第安人婚姻的事情,山村还是没法接受将近六十岁的大妈。庸医把大拇指支在下巴上。

"虽说有孙子的女人也无所谓,但我觉得再怎么说还是会选择年轻女孩的吧。他难道不知道,在日本独身的女孩很多吗?正巧附近有个独居的女孩子。难道不是让人想早点追到手的那种?"

"那个是指真正的恋爱吗?"

庸医似乎觉得很好笑,眯起了眼睛。

"在他心里似乎没有真或者假。想要、想做了,就是真实,似乎是那样。无论是手足之情、夫妻情义或是为性而爱,都包括在‘可爱'里了。因为是不拘小节的一群人嘛,所以思考方式也很简单。"

莫名其妙......山村想,抬头看了看点滴。还有一半,浅粉色的液体一滴滴地从针尖落下。

"你喜欢啤酒吗?"

"啊?"山村反问。

"啤酒啦。"

"喜欢倒是喜欢......"

医生出了诊室,拿来两个杯子和一个500毫升的瓶子。

"天也快亮了。一日之计在于晨间啤酒,别有风味哦。"

把杯子递给目瞪口呆的山村,医生满满地倒了一杯。两人在诊室里干杯。庸医一口气喝干了杯子里的啤酒,呼地长出一口气。

什么叫一日之计啊。是一天从一开始就浑浑噩噩的才对吧。古怪的老头......想着,山村也喝着啤酒。充分冷却了的碳酸似乎渗进了睡眠不足的大脑。

"你真好啊。没什么人会和我在诊室一起喝酒。人啊,还是需要这种变通的想法的。我儿子死脑筋又不能喝酒,无聊死了。"

是么,山村随便地应道。他反而觉得,喝酒的理由是想法变通可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

"说起来他好像不懂日语,没学过吗?"

"教是教过了......"

"谁教?"

"我。"

庸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你不懂他的语言吧?"

"虽然不懂,但是日语单词的话宏还是知道几个的。"

"那么我来教他日语吧。虽然不太完整,但我应该有他们部落的词汇表。效率高一点教他吧。"

不是单纯的喝酒!天上掉庸医......不对,是馅饼么。试图用稀少的词汇来表达意思只是徒增压力,这实在是求之不得的要求。

"我以前在亚马孙河流域有过不少野外作业,也兼做过免疫和传染病的研究。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很想问他现在那边状况怎么样、他的部落什么样呢。"

"您能教他语言,实在是太谢谢了。"

"学费嘛,一次一瓶啤酒就可以了。"

山村紧闭上嘴。没想到会免费,但这和想象中自己说出"以礼酬谢"、对方开口要谢礼实在差得太远。但是......不想失去这个绝佳的机会。

"......我明白了。一瓶啤酒对吧。有劳您了。"

"啊,啤酒要500毫升瓶子的哦。"

山村脑中一下子冒出"好沉"这个词。

"为什么不是罐装的?"

"这是原则啦。请拿瓶装的。"

庸医嘻嘻一笑说道,"啊,打完了",站了起来。拔出点滴,宏国轻吟一声睁开了眼睛。再测一次体温,已经降到了37度。"说不好会再发烧哦。"山村便拿到了栓剂的处方。

扛着宏国绕到后门太费劲,山村便拿着鞋从诊所入口出去。宏国虽然退了烧,但发烧消耗了体力,仍然软得没法走路。因为没多远,山村便把他背回了家。

庸医说"方便的时候让他过来就行了",山村心想那工作的时候也行么,却没敢问。那是个会在黎明喝酒的没有常识的男人。问了的话,大概会回答"可以"吧。

天亮了,早上清新的空气环绕四周。稀稀拉拉地有车驶过。从公园旁边经过,一大早就可以听到蝉鸣。

背在背上的宏国蠕动着,绕在山村胸前的手臂用上了力气。背上的男人又重又麻烦,但这样被拼命依靠着的触感也不坏。

即使距离很短,背着人走还是给腰板带来了负担。到了屋里,山村已经气喘吁吁。山村把宏国搬到床上,脱鞋让他睡觉。

山村给手机上了闹钟。床让给宏国睡了,便在榻榻米上假寐。就算是心理安慰,至少聊胜于无。刚好三十分钟后山村起床,开始准备去上班。换上西装,一边想着眼睛好红一边整理发型。感觉到背后的视线回过头,看到宏国正紧盯着自己。

"你情况怎么样了?"

从上往下俯视,山村问道。没有反应。

"自己 情况 好?"

大概是不懂什么叫"情况"吧,宏国歪着头。

"自己 身体 好?"

没有反应,表情也没变。山村早早地放弃了交流。好好沟通的话就要迟到了。

"我去上班了,白天会回来一趟。因为你没饭吃。"

宏国眼也不眨地盯着山村。

"烧也退了,不用担心了吧。"

山村摸摸宏国的额头,宏国一下子闭上了眼睛。手一放开就又睁开眼睛,盯着自己。虽然没有像在诊所时候拉下摆那样的动作,但山村觉得好像被那注视自己的视线绊住了。

"你啊,难道一个人会寂寞?"

宏国没有回答。

"我不能总是请假。今天就先忍着吧!"

说完,山村走出房间。刚锁上门,隔壁房门就卡啦一声打开了。T恤、半截裤,穿得像个男人的大妈露出脸来。昨天因为宏国发烧而慌了手脚,想都没想就向她求助。虽然幸好有大妈帮了大忙,但一见面还是有些难为情。

"早......早上好。昨天真是对不起。"

"没什么啦。对了,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托您的福,已经退烧了。"

"真是太好了。趁这个机会,你把体温计买了吧。"

说完这些,大妈回到屋里。似乎只是担心宏国才露面的。

山村从公寓的台阶走到步道上。从诊所回来的时候还是晴天,不到一个小时天上的乌云就多了起来。说不定会下雨。山村无意中回过头,看见自己房间的窗户开着。他不记得自己开了窗户。是宏国打开的吗?明明摇摇晃晃的,连站都站不起来......山村放心不下,原路回去了。

宏国像枭首一样把头搁在敞开的窗框上,一直盯着回到楼下步道的山村。

"关上窗户,回床上睡觉!不然又要发烧了!"

就算怒吼,也无法传达给宏国。所以他并没有回到屋里的意思。

"身体不舒服我也不管啦!"

山村再次走开。他会用窗户。宏国很想开窗户。因为讨厌空气不流通,偶尔也会开着大门。但是比起坐着应该还是睡着比较舒服。不知道宏国在想什么。想吹吹风?但又几乎没刮风。

难不成......山村不自觉停下了脚步。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掉头回去,一边走一边用手机给公司打电话,撒谎说感冒复发想休息。山村在便利店买了便当和几个水果,原路返回,看到了公寓二层自己的房间窗户。

宏国依然在窗边。只伸出头来,低头盯着回来的山村。



晚上7点,在跑完业务回公司的车上,山村的手机收到一封电邮。是庸医落合发来的。

「阿宏来我这里了。请买两瓶啤酒来接他回去。」

信号灯转绿,山村把手机往副座上一扔。

"不是每教一回就一瓶吗。那个庸医......"

一边抱怨一边踩下油门。染上感冒的宏国虽然在得到落合诊治的第二天仍有些发烧,不到三天时间就痊愈了。刚想着"还真快啊",第四天落合就把电话打到山村手机上,听完对宏国情况的汇报,说:"明天医院休诊,反正没什么安排,宏国要不要来学日语?"

虽然山村觉得比起教日语,说不定他更想听宏国讲各种事情。但不管什么形式,只要能教他语言......这样想着,山村去上班时把宏国带到了诊所。宏国似乎很讨厌医院和白大褂,闻到消毒药水那独特的气味,脸就皱得像嚼了苦瓜一样,但他似乎对能讲自己部落语言的落合感兴趣,当出来应门的落合用部落语跟他打招呼,就用山村不懂的语言作了回答。

带他过去的第一天,宏国和山村同时回公寓,似乎整天都在落合家里度过。后来宏国就天天都去落合家。落合看病的时候,他就在正房里呆着。到了傍晚,落合就一定会发邮件说:"来接阿宏吧。带着啤酒。"

山村在附近卖酒的店里买两瓶啤酒,向诊所走去。每天送啤酒虽然很恼火,可还是多亏了落合,不到三个礼拜宏国的词汇量就突飞猛进。

"阿宏很容易烦呢。不过还是年轻啊,记得很快。"

之前山村用一字一顿的语言,且不严格甄选单词说话就没法表达意思,如今即使他正常说话,宏国也会摆出一副似乎能听懂的表情,实际上只是对山村说的话作出正确的反应。听是多少能听了,但说似乎很难,即使会回答问题,他自己也基本不主动说话。

落合教给宏国的不仅仅是语言。某天晚上,山村看到宏国用叉子吃便当吓了一跳。不光语言,落合连生活中的礼仪都教,宏国似乎也渐渐地变得像个文明人了。

"喂~老师~"

知道多半不会有回应,山村只是招呼了一声就打开了喀喇作响的正房拉门。居住部分的玄关一般都不上锁,今天也是这样。

宏国有些脏了的运动鞋呈八字形摆在那里。效仿山村一开始那样,宏国脱鞋的时候必定要砸向大门,多亏了落合,也开始正常脱鞋放鞋了。只是通常脱了却不会摆好......

经过走廊,从起居室便传来了"啤酒~快点快点"的催促声。落合早已准备好杯子和瓶起子,把啤酒递给他,他便说着"哦,辛苦了,辛苦了",眯起眼睛,嘻嘻笑着开瓶往杯子里倒酒。

宏国在落合身边,盯着杯子里咕嘟咕嘟泛起的泡沫。落合每天都喝啤酒,泡沫应该不希奇了,宏国却总是一边咽口水一边注视着。

"正好还够阿宏的份。"

看诊时会穿白大褂,但脱掉之后落合就基本上是运动衫,看起来和聚集在赛马场里握着马券的大叔没什么两样。

"还有山村的份也是。"

"连我都算数啊?"

"不喝吗?"

"......不,喝是喝啦。"

"啊,厨房里还有汤、饭和剩下的沙拉,想吃的话就吃吧。我和阿宏已经先吃过啦。"

山村于是轻车熟路地去了别人家的厨房。小餐桌上只有一人份的饭碗和汤碗扣在盘子上面。自从宏国来了落合的诊所,大概因为回得晚,山村就经常蹭落合的饭,大多吃现成的剩饭。把锅里的汤倒进盘子放微波炉里热着,山村盛出饭,和盘子一起端到起居室。在那里,大叔已经和宏国一起,把昨天的剩菜、鱿鱼丝和巧克力当下酒菜喝起啤酒来。


"老师啊,这个有点难喝......"

山村一边喝着有点发绿的汤,一边低声说道。

"是吗?很好喝啊。对吧,阿宏?"

宏国面无表情,煞有介事地点头。你真的明白什么意思吗?山村很想问。

"好腥啊。里面放了什么?"

"啊,因为加了青汁。"

山村差点把汤喷出来。

"为、为什么要放那玩意啊!"

"营养丰富嘛。不喜欢的话不吃也行哦。"

闭上嘴,山村默默地喝着汤。难喝是难喝,但也不是不能吃。山村没法相信面前这两人的味觉。自从母亲走后,山村就没自己做过饭。二十年前落合的妻子死了,儿子独立生活,他已经在这房子里生活了十年,自己做饭。

几乎都是很简单的东西,味道却大多异想天开。山村最初心想既然是分来的剩饭,不好对那味道说什么,但实在太不像话的事情一再继续,便开始一点一点地抱怨。如今更毫不客气地对做得"难喝"的本人说了出来。落合却毫不在乎地说着"是吗?我倒觉得很好吃呢",又记吃不记打地做着难吃的饭。

"我说老师啊,一瓶一瓶地买很麻烦,我整箱订啤酒送过来。"

"好啊。那啤酒喝完了直接跟山村你说就可以了吧。"

"一天绝对不能喝超过一瓶哦!"

结果,山村把难喝的汤配上沙拉吃完了,把脏了的餐具拿到流理台清洗。就算再怎么难吃,白吃人家的,相应地还是要有所表示。洗完,山村回到起居室,喝着剩下的啤酒。

落合的家里不用空调,开着带纱窗的窗户,吹电风扇,因为宏国非常不能适应冷气。落合发现了宏国的异常,对山村说:"虽然会热,但在公寓里还是尽量控制一点比较好。否则可能又会感冒。"因此山村今年在公寓一次都没有用过空调。大概也是这个原因,觉得比往年更热。

对面的宏国离开矮桌,在房间一角蜷缩起来。也许是醉了,也许是困了。不管怎样他都自由奔放又随心所欲。

丁零~风铃响了。正房离马路更远些,因此房间里很安静。"电视还有收音机是‘恶灵的箱子',作为阿宏守护灵的美洲豹精灵似乎是这么说的。"山村正向诊所走去的时候,落合告诉他。

不知道他凭什么认定什么是"恶灵"。落合似乎也解释过什么是电视还有收音机,但宏国心里"恶灵的箱子"这想法并没有改变。无奈之下,只好避免在宏国面前给能发出声音的机器插上电源。

"今天啊,阿宏也说了‘想回去'哦。虽然他明白了开车回不去,不乘飞机不行。我还讲了那边的情况,但他好像很难理解。而且,他还不太明白钱是怎么回事。"

落合低声说道。

"亚马孙比这里热吧?"

"很热呢。"

"我无法体会他想回去的心情。"

落合哈哈地笑了。

"确实很热,可是我喜欢。同样的日落,在那边景色可不一样。在那种地方,似乎就可以明白把太阳当作神来信仰的心情了。"

山村伸手拿过放在矮桌上的烟点燃。对方说着"我也要",便分给了他。

"如果有来世,我想做原始印第安人呢。"

"哦......"山村无精打采地回应。

"像宏一样,用手抓东西吃?"

" 不是那个啦,你难道不觉得,没有时间概念的生活很棒吗。而且,在阿宏的部落里没有‘快'这个词哦。他们似乎不需要那种词,悠闲地生活。没有‘储存'东西的想法,也就没有多余的东西。他们不浪费力气。没有钱,也就没有贫富差别。没有学校,也就不会有后进。拥有的不多,不去思考为什么活着这样复杂的事情,只为活着而活着。"

"那带着宏去亚马孙那边呢?"

山村语带讽刺地说道,落合笑着说,"行不通啊"。

"我已经被文明完全渗透啦,特别怕虫子,何况热带雨林已经不是净土了。我很能理解,把想回那边去的阿宏强行带回来的阿宏的父亲的做法。美丽的原始印第安人,必定会有灭绝的命运。"

"灭绝或是别的什么,跟我们没什么关系吧?"

山村呼地吐出一口烟。

"有关系哦。虽然用眼睛看不到。"

落合意味深长地低声说。

"比如,啤酒罐是铝制的对吧,那铝是从哪里进口的,山村你知道吗?"

"......呃......"

" 巴西是世界屈指可数的铝生产国。而且产地在亚马孙热带雨林。为了建铝采掘场,居住在那里的印第安人被赶走了。精炼铝需要使用大量电能,为了建提供电力的水坝,居住在建设用地的印第安人也被赶走了。建设水坝是日本企业的投资,因为进口铝的几乎都是日本。反对建铝采掘场和水坝的印第安人中有不少被杀了。以前去亚马孙的时候,印第安人中有知识的人跟我说过,‘你们用空罐夺走别人了的故乡,杀了人'。"

"哎呀",落合喃喃道,把差点掉烟灰下来的烟摁熄在烟灰缸里。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啊......吓了一跳呢。还有一个矛盾,用铝的大部分是工业企业,要说在巴西首都范围内不用铝罐,也不尽然。我就想,因为有人为扔掉的东西而受苦,那至少我自己喝瓶装啤酒也好啊。"

无法附和也无法作出反应,山村缄默不语。说实话,听到这样的话让他困惑。

" 让阿宏生活变得困难的,不光是铝的缘故,还有对热带雨林的砍伐。土壤会贫瘠化,因此雨林不应该开垦,但做了牧场、旱田之后土壤肥力下降,无法恢复而沙漠化了。而且旱田所种植的玉米、大豆也几乎都用作出口。那些都做成什么东西了呢?食品、家畜饲料、生物燃料吗......说不定,我们吃豆腐就是在对阿宏他们的居所进行掠夺呢。"

渐渐地,听他讲话开始让人郁卒。

"那又怎么样?不喝铝罐装的啤酒,不吃豆腐吗?"

"真极端呢。要说起来,我们的富裕,正是建立在阿宏他们的牺牲上的呢,嗯。"

醉意醒了一半。山村靠近宏国,摇晃他的肩膀。

"喂,起来啦。要回去了。"

"再见了,老师。"

"晚安。啊,对了。明天我不在家哦,已经告诉阿宏了。"

被那声音送出门,山村走出了落合家。时针已经指向了夜里十一点。平时总是走得很快,但今天宏国却走得一慢再慢。可能是醉了。

"好啦,快点走。"

说了,宏国步调也完全没变,最后干脆站住,仰望着天空。

"别胡闹了。"

山村抓住宏国的手催促着。宏国似乎不反对被强拉着,老实地跟着走。快步走着,山村突然想起落合说的,"没有‘快'这种词"。没有时间的概念,就没有迟到,也许就没有要紧的事情。山村想着要是自己的公司也自由上下班会怎样,因为不可能而不再想象。



刚回到公寓,宏国就打算直接上床。

"喂,先洗澡啦。去洗澡!"

宏国一脸不耐烦地向浴室走去。外出的时候只要穿着衣服,山村对宏国的打扮不会评论半句,但状况不同了。自从感冒后让他在床上睡觉以来,宏国格外喜欢上了睡床的感觉,痊愈之后也喜欢在床上睡觉。

第一次宏国溜上床时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怎么说呢,因为很臭。山村无法忍耐地跳下床,告诉他"有汗臭,用水洗干净"。宏国勉勉强强地冲完凉,光明正大地上了山村睡的单人床,紧紧地贴在山村背上。

是在诱惑我吗?!山村这样想只有一瞬间。宏国立刻就睡了。山村倒睡不着了。除了做爱对象,还没和人这样贴在一起睡过。什么都不做,却觉得不好意思......而且好热。犹豫着是选择闷热呢,还是选择榻榻米的坚硬,山村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此后每晚,山村都和宏国一起睡觉。想过再买一套被子,但一想到再过不到半年就要预支遗产逃走,而且又没地方放,便又犹豫要不要买只会成为垃圾的负担。律师有泽在一开始每周都会打来探视的电话,然后两周一次、三周一次,渐渐拉开了间隔。

宏国对男人们贴在一起睡觉不觉得别扭。山村觉得不可思议,曾经问过庸医。

"睡觉时贴在一起?很少见啊。"

"果然很奇怪吧。"

宏国去厕所了。开始能听懂话了,因此不能在他本人面前说不合适的话。庸医缓缓地抚着一看就很闷热的络腮胡。

"说奇怪,那是出自日本人的感觉啦。虽然大部分印第安人睡觉时会用吊床,但也有直接睡在地上的部落。睡地上的部落为了保护身体不受外敌伤害,家人都挤在一起睡觉,阿宏说不定也过着类似的生活。难道不好吗,他把山村你当作家人哦。"

下半身的事情可以睡觉前去厕所解决,气味却难以忍耐。于是宏国学会了每天都洗澡。一开始只是冲冲水出来就完事,在山村每天不厌其烦重复下,宏国终于用起了肥皂。

说起打扮,宏国没有刷牙的习惯,山村便托落合教他。第二天宏国就开始刷牙了。怎么教会他的呢?好奇心驱使下山村问。"我告诉他,吃完日本的食物,不把嘴里刷干净就会有恶灵进去",这简直就是哄小孩的手段,却很管用。宏国有着自己不认同就不去做的固执,一旦记住了就运用自如。

山村淋浴完出来,宏国已经先在床上睡着了。大概猜到了会两个人一起睡,他老实地睡在一边。山村悄悄在原地躺下,背上传来熟悉的热度。

明明没认真听,山村却想起落合的话来。用空罐杀人。说得真讨厌,山村想。一想到从此以后,每次看到铝罐,落合的话似乎都会在脑中出现,便开始郁闷。这世上的铝罐多得数不清。事到如今那也是无可奈何的吧。

比起遥远的别人,今天先顾自己。邮箱里消费贷款账单又塞进来了。没怎么出去玩乐,薪水就剩了一点,再有遗产加上宏国的生活费,手头还有点余裕。要是一口气还清的话,离发薪日还有几天,生活就会变得拮据......债台便依然高筑。

真心想要还债,但一旦还清似乎劳动热情就会减退。因为欠债所以工作,没有债就不那么努力工作。预支遗产、还完债之时,大概会游手好闲个两三年吧。

当山村终于开始昏昏沉沉的时候,他感觉到背后宏国有动静。狭窄的床上翻身都很困难,碰到彼此的身体是家常便饭。但这回不一样。宏国的动作有些不自然。正想着他大概是想去厕所,侧躺着的山村腿间却有硬硬的东西戳了进来。

隔着布料也感觉得到那东西带着热度。难道......难道......想着,山村咕噜吞了一口唾液。和料想的一样,伸进大腿中间的那个东西缓缓地开始了前后律动。没搞错。宏国开始用山村的大腿股交。身体紧贴在自己身后,呼吸吹拂在颈侧。

虽然吓得目瞪口呆,山村的躁动却变得激烈。气息因兴奋而微微急促,原本平静的下半身也渐渐发热。那腰律动了没几分钟,灼热的物体就从大腿间抽了回去。像山村教的那样,用枕边的纸巾的声音。腥臭的味道。那沾湿自己的半截裤大腿的少量液体,真实得让山村背上起了一阵战栗。

那种行为一次便结束了,立刻就传来规律的睡眠呼吸。宏国早泄吗?恐怕是。上一次看到时也是这样。不对,先把早晚的问题放一边,为什么要以自己为对象股交才是关键问题。对男性对象这样做的人是gay。但宏国不是gay,是认真地说想和邻居大妈做的男人。

那样的话,实际上只是代替树杈来用的一个洞口么。身边正好有合适的东西,只是出自这种理由么。

没有被直捣后庭也生不起气,但山村无法掩饰对在腿间摩擦的宏国强烈兴奋起来的自己。会对男性对象股交,那也就不会反感别人做同样的事情了吗?刚想到这里,山村感到发热的下半身一下子完全进入了状态。

好想做。好想插入那有着富有弹性的肌肉的大腿中间摩擦。眼前看到"可能性"三个字,山村便再也无法抑制自己体内的冲动。像第一次怀着罪恶感自慰的那个yin

mi的夜晚一样,山村无意识地抓住枕头。背后一直感觉得到的热度在诱惑。

一点点摸上去,要是引起反感就立刻停止。下定决心,山村往身前稍稍动了动身子,翻过身。面对面太难堪,便让宏国的脸转向墙壁。在狭窄的床上会挤到是家常便饭,宏国只是"啊"的低吟一声,没有反抗,照山村的安排朝向墙壁一侧。

山村紧贴上宏国的背,用力一挺腰,为了让他感觉到那剑拔弩张的东西而特意这么做。宏国只是"唔"的呻吟一声,没有睁开眼睛,一副睡觉第一的表情。

山村把宏国的半截裤拽到大腿的一半处。自己的衣服和内裤也脱到同样的位置,把贲张的东西插入那紧致的大腿中间。不过是股交而已,也知道那活生生的触感,但按住宏国大腿的指尖在颤抖。兴奋得像脑中都要沸腾起来一样。几乎被伸手触碰宏国的性器的冲动驱使,但拼命地忍住了。

闭上眼睛,山村激烈地动着腰。床被轧得吱嘎作响。不知是过于激动,还是觉得拖得太久会坏事的自卫本能作祟,山村射得跟宏国差不多快。

弄干净射出的东西,山村把半截裤穿回原位。正为安然无恙地结束而安心的时候,一直面对墙壁的宏国翻过身,和山村面对面,紧紧地盯着。山村像被蛇盯上的青蛙一样动弹不得,在那无法逃脱的视线之下,咕噜咽了一口口水。

先把别人的腿当自慰工具用的是宏国,但同样被当道具用,他会怎么想?无法看着那双眼睛,山村转开视线,觉得对方会毫无预警地出拳打人。好可怕。对面的身体悉悉窣窣地动了,山村紧张得再也受不了正要下床时,宏国紧紧地贴了上来,闭上眼睛,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好像......并不讨厌。山村放下心来的同时身体一下子没了力气。宏国闭着眼睛抬起脸。窗帘并不挡光,路灯的光芒隐隐照进屋里。闭上眼的宏国睫毛很长,脸上光洁而紧绷。

这只能称作是冲动。山村伸舌舔了舔那漂亮的脸。是因为股交被允许了的安心么,还是被那比想象中更漂亮的脸诱惑......宏国因为这动作睁开了眼睛,微抬起头,像是回敬一般伸舌舔了舔山村的下巴,再次闭上眼。

胸口有些甜美麻痒的东西涌上来。背上怪异地渗出汗来,山村背对着宏国。刚才那算什么。像狗一样的那个是什么?虽然先舔的那个是自己吧......

一着急就用手抓饭吃,不说他就连澡都不洗,而且日语不行,有时极其凶狠的男人。明明了解这一切,山村仍然很想做爱,想和宏国做爱。

也会对裸体产生情欲,但那是对男人身体的条件反射。眼下却不一样。想看看这个男人如何喘息,如何狂乱。后事很麻烦,拼命忍住不出手比较好,冷静的头脑在提醒自己,但想做的愿望却无法平息。

山村下床去了厕所。回来后在窗边坐下,注视着床上的隆起,一边抽烟到天亮。



因为在窗下以怪异的姿势睡觉,山村从起床开始背上就疼。宏国先起床,做着每天早上的例行公事--拔胡子。虽然教过他剃须刀的用法,他却喜欢拔。因为每天拔,生长周期也迟了。

收拾完胡子,宏国开始吃山村买来的香蕉。穿着短裤,但上半身光着。颜色很浅的小小乳首暴露在外。好想爱抚变尖的那个......一大早就为这样的桃色妄想兴奋不已,山村低下头,自己的脑子完全不听话。

就像十几岁的时候一样,只是妄想下半身就沉重起来。早上就做虽说没什么不好,还是感觉到自己的身心出奇地浮躁。释放完欲望出了厕所,山村看到宏国在对面厨房里喝水的背影。起先他直接在自来水管上喝水,知道怎么喝水不洒之后就开始用杯子。

肉欲卷土重来。只是站在那里而已,看起来都煽情而艳丽。宏国和平时没有两样,自己脑海中却有了诡异的有色眼镜。

当山村低着头回到房间时,宏国正坐在窗下眺望着天空。山村不禁为今天居然休息而生气。有工作的话,早就出门了。即使掉头不看,仍然很介意背后的声音。山村挠了挠头,回过头。

"我说你啊,去落合家吧。"

"骡?"[注1]

宏国发不出"落合"的音,称呼落合为"骡"。山村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哈哈大笑。但立刻同样难堪的事就降临到自己头上。和落合一样,宏国发不出"山村"的音,而用"春"这样愚蠢至极的叫法称呼他。

"是啊,你不是每天都去吗。"

"骡 出门。"

说来也是,昨天落合说他不在家。山村听了却忘了个一干二净。

明明解决过一次,脑中又开始浮想联翩。没想到不过是股交而已,自己就被这么强烈的性欲支配了。

"宏,我要出门了。"

山村拿着钱包站起来,想去打小钢珠发泄。正要穿鞋的时候,手机铃声响起,差点忘记带它出门。

"早啊。"

电话那头是仁志田。

"一大早的你要干吗?"

"什么一大早,已经十一点了吧。现在我可以过去吗?"

推销员基本上在周六周日都休息,因为休息日男主人都在家。男人在家,订单就十有八九都下不了。

"你女朋友怎么办。休息日把她扔在一边合适吗?"

"那个啊,她说亲戚身体不舒服,突然就不来了,早点说嘛。我已经到这儿了,奇怪的堂弟还在山村先生这里吧,让我看看嘛。"

"可是......"

山村瞥了一眼背靠在床上坐着的宏国。

"给你看......他看起来很普通哦。"

"那个,我已经在你门前了。"

"咦?"

山村抬起头的同时,玄关大门被敲得咚咚响。



仁志田毫不礼貌地看着宏国,宏国也紧盯着仁志田,两人对视着彼此。这奇妙的紧张感,就像是隔着栏杆对视的人和兽......像动物园一样。

"......虽然是不穿上衣的和尚头,看着很普通嘛。脸也长得不错。"

仁志田悄悄咬着耳朵。

"本来就是日本人。"

"可你不是说他跳舞什么的吗。他头上怎么不戴羽毛装饰之类的?"

"那是你电影看太多了。"

山村笑道。

"这家伙不懂日语吧。"

"能多多少少懂一点了,虽然说话还差得远。"

仁志田靠近笼子里的野兽,轻声说"早"。宏国没有回答。

"我是山村先生的哥们儿,请多关照。"

继续沉默。仁志田似乎忍不下去了,回到山村旁边。

"跟他说话也没反应,是没听懂吗?"

"他只懂标准的日语,省一个字或是别称就不明白啦。"

"哇,好麻烦~"仁志田耸肩,说着"口好渴,给点东西喝",便擅自从山村家的冰箱里掏出茶来喝。仁志田扫视了屋里一圈。

"还纳闷哪里不一样了,变干净了啊。"

"因为两个人太挤了。"

并没有那么简单。山村听落合说过,"把房间大概打扫一下,要换气哦"。落合提醒他,原始印第安人对呼吸系统疾病没什么抵抗力,一旦染上这类疾病,病情就会拖很久。不想让他卧病在床,加上要是让有泽知道宏国因为房间太脏而得病,照顾之名就没法成立了。

迫于以上需要,山村偶尔会用吸尘器。至少做到垃圾扔进垃圾箱。晚饭在落合家解决,去便利店的次数减少了,成堆的垃圾也少了。虽然垃圾堆起来是因为不知道哪天扔垃圾及如何分类,但把借用的塑料盒还回去的时候稍微提了几句,邻居大妈便复制了一份垃圾分类表。

"唉~唉~"地念叨着,仁志田靠在厨房的水槽上长叹了一口气。

"本来现在应该去动物园约会的......"

"......喂,那不是人家送的动物园门票吗?"

仁志田嘿嘿地笑了。大约半年前,公司里有下了净水器订单的客人送来刚开不久的动物园的免费门票,不知课长从什么渠道得到的东西。

"只拿到两张。"

"不是说不能私自拿走吗?"

"谁会那么听话啊。还有人整沓拿走在兑换券商店卖掉,啊,我不会说是谁的。"

山村啧地咋舌。既对动物园没兴趣,也没把门票装包里当作赠品送过人。想到有人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大捞油水,就有些懊悔。

"我只拿两张,已经很够意思啦。"

"和在兑换券商店卖掉相比吗......对了,说起来,那个的使用期限很短哦。没问题吗?"

仁志田从钱包里拿出门票。使用期限就到明天--星期天为止。



几个人坐上仁志田的车,向动物园进发,反正没有任何其它安排。已经不是小孩了,不会有"动物园!哇,好想去!"这样的心情,既然闲着也是闲着,山村便说着"去也无所谓",一副勉强挪窝的姿态。

不知为什么,宏国似乎很喜欢动物园。

"想去动物园,看动物吗?"

山村问。"动物?"宏国反问道。

"是动物啦。大象啊狮子什么的。"

仍然一脸不解。

"动物 大象 狮子。"

动物这个词被他和大象、狮子并列在一起。宏国似乎不明白动物这个词表示哺乳动物等等。

"有各种各样的东西哦,鸟啦猴子啦。"

终于对"猴子"有了反应。

"猴子!"

宏国的声音高了起来。似乎终于抓住了他感兴趣的只鳞片甲。大概想看猴子吧,平时总是兴趣缺缺,今天却自己穿上了T恤。

宏国对仁志田既不警戒,也没表现出感兴趣,像第一次见到自己时候那样,面对着仁志田的脸几乎没有表情。知道仁志田有自己的家用车,态度就改变了。宏国见过很多车,也知道车不是那么容易拥有的,但当坐在二手跑车的后座上,他就多次重复着"仁志田

车 好"。

"虽然是二手,被人夸奖的感觉还真好啊。宏国,多夸几句!"

仁志田怂恿宏国夸奖他,笑得满面春风。因为是敞篷车,风大得几乎可以把头发吹飞,宏国看起来仍然很中意。

兜风很开心,但快到动物园时宏国的表情就变了,皱起眉头不停嗤鼻。等到了动物园停车场,宏国更是一脸吃到苦瓜的郁闷表情。一下车就绕着车走来走去,不停地抽动鼻子,一点也静不下来。正想着,宏国突然指着大门大叫。

"不好。"

"什么东西不好?"

"气味 不好 吃。"

为什么是"吃不好的气味"?问号在脑中飞来飞去,山村试图思考。不好的气味→动物的气味→狮子、老虎→会被吃掉......像联想游戏一样,山村终于推出了类似理由的东西。宏国的鼻子异常灵敏,也许是连肉食动物的气味都闻到了而害怕。

"都关在笼子里,没关系啦。"

"关 笼子?"

"对,关在笼子里。不然的话,动物园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去呢。走吧。"

似乎明白了笼子是什么,宏国终于屈服了。因为走得太慢,山村便硬拽着宏国的T恤下摆走。直到穿过大门,一脸僵硬的宏国一进入园内便立刻明白了"关在笼子里"的情形。

动物园在周六也尽是一家子或是情侣的人。建成不过半年,所有建筑以及人行道、兽笼等还都很漂亮。规模不算大,但只要看看园内地图,令小孩子开心不已的狮子、大象、鹿等动物一应俱全,小卖部、咖啡厅也很多。

"果然一股野兽的骚味。"

无视皱起脸的仁志田,宏国极其激动,在大象笼子前张大嘴巴对那庞然大物看得出神,在鹿笼前十分开心地"嗒嗒"踏着步。大概是宏国在一个一个笼子前面不怎么动弹让人觉得无趣,半路上仁志田说着"我去对面喝咖啡",便走开了。

山村也对动物不会有什么兴趣,只觉得宏国的反应很有意思便跟在后面。为打发时间看看介绍动物的金属板,栖息地都是"印度"、"澳大利亚"、"肯尼亚"等等,没有"巴西"。山村在照片及电视上见过每种动物,但对不看电视、不读书,只在亚马孙的热带雨林里生活的宏国来说,第一次见到样子不同的动物,一定新鲜又有趣。这么一想,似乎也理解了他那孩子似的手舞足蹈的反应。

来到美洲豹的笼子前面,十分开心的宏国表情立刻变了。美洲豹的栖息地是"巴西"。好不容易有宏国可能见过的动物觐见,宏国看着懒洋洋的美洲豹的眼神却是从未有过的严厉。

Grrrrrrr......[注3]听到旁边像是低声念出的动物吼声,山村吓了一跳,回过头。在笼中吼叫没什么希奇,但发出野兽吼声的是身旁的宏国。周围人也都惊讶地回头。

宏国用野兽的声音吼着,笼中的美洲豹腾地站起来,不紧不慢地来到铁栅栏跟前。美洲豹紧紧地盯着宏国仰天长啸。宏国像呼应一样也在吼。

"那是什么?好厉害!"

小小的孩子指着宏国。即使周围的视线一下子全部集中在身上,当事人仍毫不在意地继续吼叫,简直像在和美洲豹对话。山村起初惊讶得目瞪口呆,想到"人们聚过来了,被人指着呢"就渐渐羞耻起来,拉着宏国的T恤把他从笼子前面拖走。

似乎能和野兽沟通......也不错,山村这么想。从离开美洲豹的笼子起宏国的表情就沉了下来,看到其它动物也不再手舞足蹈。

看完一遍动物之后,仁志田已经不在他所说的喝咖啡的地方了。烈日炎炎,找人太麻烦,山村便拉着宏国进了近在咫尺的"世界昆虫馆"。

虽然开着冷气,人却不多,还有长椅,很是舒适。一层的昆虫馆主要是天牛以及甲虫,墙上摆放着许多昆虫标本。似乎还有活虫放在架上的玻璃箱中。宏国对甲虫看都不看,直奔蝴蝶标本而去。

宏国看着的是金属蓝色的大个蝴蝶标本,写有简单的说明,"学名春神[注4],产地巴西"。山村不喜欢这种昆虫标本,特别是觉得身体部分很奇形怪状,但却觉得那蓝色翅膀很漂亮。突然间宏国一把抓住装饰在墙上的蝴蝶标本箱,喀喇喀喇地左右摇晃起来。

"喂、喂!"

山村慌忙从背后用双手按住他。一个孩子看见了,指着宏国说"他碰了!",身旁的母亲说着"别这样",抓住孩子的手。

"不可以碰箱子哦。"

宏国双臂天生怪力,那力道却渐渐弱了下去。原本压住他的用途一消失,山村意识到对方肌肤的触感,一下子松了手。

"看 飞。"

宏国指着天花板。似乎很想看蝴蝶飞的样子。标本做得漂亮到好像现在就可以飞起来。

"这只蝴蝶已经死了,是标本。"

啊,说了是标本也不明白吧--说着,山村想。

"那个......蝴蝶很漂亮,所以死了也摆出来。"

"飞 漂亮。"

宏国高高地举起双手,像有风吹拂一样摆动手腕。实际上宏国见过这种蝴蝶飞舞的样子吧。

"好多 漂亮。"

山村在脑海中描绘着蓝色蝴蝶成群飞舞的景象。这样翩跹起来好漂亮,真想看看,山村想。成群飞舞在绿色雨林中的蓝色蝴蝶,以及仰望着这些的全裸的宏国......恍恍惚惚的山村在宏国盯住自己的视线下恢复了神志,立即为自己的妄想觉得羞耻。

"死掉的蝴蝶已经不能飞了。"

山村拉着一脸不解的宏国的T恤,出了昆虫馆。自己果然从昨天开始就不对劲了。山村觉得最好不要两人独处,便打手机给仁志田。他说在露天咖啡厅,便向那边走去。路上有个叫"和动物亲密接触"的地方,从幼儿园到小学的孩子进到在长宽各五米的笼子里,和兔子还有豚鼠一起玩。宏国的视线投向笼中的兔子们,脚步沉重起来。

"怎么了?你想摸兔子吗?"

宏国看着山村回答说"摸",一个人飞快地走到"和动物亲密接触"那里。

"等一下!那种地方应该是规定只给小孩玩的!"

听到山村的声音,笼子前面似是照看兔子的员工的年轻女性抬起头。山村难堪得脸一下子红了。不管那么多,先抓住宏国的手制止他,山村问道:

"这里只对孩子开放吧?"

"大人也没关系的。"

那个员工微微一笑。但山村无法想像出和小动物嬉戏的宏国。

"你该不会想吃了它们吧。"

年轻女性一脸惊讶。宏国一本正经地回答,"不吃"。

"不杀死也不虐待它们吗?"

"不杀。"

知道了不会吃掉也不会虐待它们,山村放开了宏国的手腕。宏国一步跨进笼子里。混在孩子中间的大人。宏国在浅褐色的兔子面前蹲下,慢慢地抚摸它的背。山村因为担心而盯了会儿梢,但宏国只是抚摸兔子,把它抱起来,却没有伤害它的意思。不仅如此,还用脸蹭蹭小兔子,笑了。那表情很是孩子气,和平时的面无表情相去甚远。

身后有人啪啪地拍着自己的肩膀。

"半天都不过来。去那边坐坐吗?"

仁志田笑道。虽然想再看看宏国,但被仁志田开玩笑似的说"难道山村先生也想和兔子玩吗",山村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宏,我在那边。"

说着,山村指着咖啡厅的方向。宏国瞥了一眼,就又立刻沉迷于小兔子。开着冷气的室内已经坐满,便选了露天阳台屋檐下的位子。山村和仁志田都点了冰咖啡,仁志田并没有喝,一直在吸烟。

从凉台下可以看到"和动物亲密接触"。宏国不知厌倦地混在孩子中间和小兔子玩着。

"那小子在动物园很享受嘛。脑袋的构造好像和孩子一样呢。"

"也许吧。"

仁志田呼地吐出一口白烟。

"那种人我可应付不来。山村先生真厉害啊。"

还以为他和宏国聊得不错,山村为这毫不在意的真实心声胸中一凛。

"你不行啊。"

"很能应付那种人的人很少吧?一般是做不到的。逗他虽然很好玩,也不过如此。你要照顾他半年对吧,真辛苦啊。"

"那小子怎样都无所谓啦。"仁志田把烟按在烟灰缸里,在椅子上坐正姿势。

"说点正经的,可以吧。"

"干吗突然这么正式?"

"希望你不要跟课长说,我明年想离开公司。"

"真的?"

山村吃了一惊。就算骗人也需要才能,被高薪吸引想要进入公司的大有人在,却多半不成气候。仁志田在青年员工中也很出色,能说会道又精明,很适合上门推销的业务。工作得马马虎虎,还以为他会暂且继续下去。

"辞了之后做什么?"

"熟人要开公司,我要以共同投资的形式参加。因为是小地方,薪水比现在降了,但是有前途啊。就是终于做了可以见人的工作的感觉吧。"

山村想起以前仁志田说过的"存了钱就要做别的工作"。是机会来了。"啊......这样",山村回应道,随即像是忘记说而补上一句"太好了"。

"刚才那件事还没说完。我们必须募集到足够的资金。之后就是关于邀请山村先生的事情,想不想和我们一起开公司?"

缓慢啜饮入口的咖啡差点喷出来,硬生生憋在喉咙里。

"那是什么啊?"

"不愿意吗?"

"不是愿不愿意......你竟然邀请我,地球都不转了吧。"

自我评价真低......仁志田耸耸肩。

"虽然不能否认山村先生钱花得挺厉害的,但业务能力相当有价值呢。虽然比现在赚头少,但基本上是按绩效算,我觉得以山村先生肯定立刻就能和现在的公司赚得一样多。"

确实,这两年来从未出过每月的销售额前三,但是......

"然后是只有咱俩知道的事情......公司似乎很糟糕哦。"

"真的?"山村压着嗓子问。

"前不久我和课长一起去喝酒的时候,听说了一点点。好像说公司自身的业绩虽然不差,但系列公司的健康食品不怎么样,竞争对手企业很多,销售额就渐渐下降了。虽说与别家差别化、加入了赠品,但据说不怎么起效。那边现在亏损得厉害,课长抱怨说千万别被波及倒闭。"

"哦......"山村喃喃。系列公司经营健康食品,山村也略有耳闻。

"如今就像在混日子没有前途,不过本来就没对那里抱过期待。我已经跟共同出资的公司合伙人说了要再加一个人进来。"

"等、等一下......"

山村把身子撑在桌上。

"我才刚刚听说啊,而且连工作包括什么内容都不知道。"

"我们成立的是汽车保险公司啦,特别想要营业。虽然只是我在说,但我觉得这真的是件好事。"

条件等等诸多细节尚不清楚,可听说了公司情况不妙,如今仁志田的话就变得很有吸引力。不是骗人的职业而是正经工作,也不错。但再怎么说也进展得太快了。

"先让我考虑一下吧。"

"考虑完了也一样。"

没错,现在的公司不管今天还是明天辞不过是收入减少,没有任何不妥。好事么......山村喃喃着,突然看向周围,大概是和兔子玩够了,宏国朝自己这边走来。

"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仁志田站起来。说过对宏国应付不来,可能讨厌和他呆在一起。想到这一点,山村也没了久坐下去的兴致。

在回去的车里,宏国不再像来时那样激动,恢复平常的面无表情,盯着窗外的景色。

"宏,好玩吗?"

和尚头转了过来。

"自己 一样。"

答非所问。

"什么一样?"

"自己 伊拉美 一样,村 回去。"

"伊拉美是什么啊?"

宏国在狭窄的后座上四肢着地,在山村耳边吼着,声音和在美洲豹笼子前面听到的一样。

仁志田惊讶地回过头。

"啊,抱歉,别放在心上。"

宏国所说的"伊拉美",似乎就是美洲豹。

"伊拉美 死。"

宏国冒出一句低语。

"死?"

"伊拉美 死 伊拉美 哭 村 回去。"

"为什么你会知道美洲豹......伊拉美要死了?看着不是很健康吗?"

"伊拉美 死 自己 知道。"

从断断续续的语言中推断,应该是"意识到死期的美洲豹想回故乡而哭泣"吧。山村怀疑这话有多大的可信度。

"那个,美洲豹......不对,是伊拉美。伊拉美要死了,也没法回到原来的地方。没有人会在濒死的动物身上花钱的。"

"哇~山村先生好残忍~"

一边开车,仁志田声音含糊地笑了。二十分钟左右,回到了公寓。车才停下,宏国就纵身一跃跳了出去,独自大步流星地向公寓走去。山村玩不了这招,老实地打开车门下来。

"再见。"

"周一见。啊,还有刚才说的创业的事,请认真考虑哦。"

叮嘱完,仁志田的跑车引擎轰鸣,飞快地从住宅区扬长而去。

"那是什么?"

山村听到一个不稳的声音。身着无袖背心和半截裤的大妈站在山村背后。虽然胸前仍有隆起,但大妈最近在山村心目中超越了男女的藩篱。从背影不可能判断得出性别。

"这么窄的路上开那么快,疯了吧。"

像法国斗牛犬一样的脸上,眉间皱起深深的纹路。

"对不起。"

反射性地道歉。大妈肯定看到自己和宏国从车上下来。

"真是的,这种小子真不像话。你最好还是选对来往的人吧。"

只不过是车速快了一点点,仁志田在大妈心目中就被啪地盖上了恶棍的印章。山村暧昧地用"哦......"敷衍过去,说着"再见"向公寓的台阶走去,大妈跟了上来。

"对了你吃芋头吗?"

"不怎么吃......"

"很好吃哦,分给你点。"

山村又没说想要,大妈却回屋后拿出把塑料盒装得满满当当的煮菜,一把塞进站在门前的山村手里。

"啊,这真是不好意思。"

"没什么啦,反正是昨天做的。不过很入味很好吃哦。"

不由分说地塞过来,大妈离开了。最近常有类似的事。一见到大妈,她便说着"拿点过去吧"送来富余的菜。得到的是除了煮菜、煮菜还是煮菜,但味道还不错,宏国经常吃。

山村和宏国一起把芋头当作点心迅速吃掉了,和大妈说的一样很入味。肚子填饱,便一骨碌躺倒在榻榻米上。"哐啷",右边的邻居关门的声音传来,有凉鞋啪嗒啪嗒的声音,大妈似乎又到什么地方去了......

宏国坐在阴影里,面无表情地盯着飘拂的窗帘在榻榻米上投下的阴影。宏国有凝视感兴趣的东西的习惯,反之,不感兴趣的东西就彻底无视。

温热的风吹进屋来。宏国的侧脸看起来多少有点寂寞。美洲豹会死给他这么大的打击么,还是美洲豹"想回但回不去"的遭遇让他感同身受呢。

山村突然想,自己的故乡是哪里呢。生在足立区,在那边一直住到小学毕业。开始一个人生活之后一直在丰岛区--上中学后搬到的母亲老家的邻区。坐电车到故乡要大约三十分钟,并没遥远到足以引起乡愁。因此不是不能理解宏国一个劲地说着"想回去"的心情,但到底还是事不关己。

看着宏国的脸,山村想起,他和小兔子一起玩的时候在笑。兔子要卖多少钱呢。一千元,两千元?没去过宠物商店之类的地方所以不清楚,但也不怎么贵吧。兔子不会叫,关在笼子里就不会被房东发现。

宏国一骨碌躺倒在榻榻米上,像猫一样慢慢伸开四肢,咯吱咯吱地动动肩膀,随即拉起T恤下摆脱了下来。由柔韧肌肉勾出线条的身体露了出来,山村咕噜咽了一口口水。淡色的乳首像在诱惑他一样微微挺立。

宏国光着上半身,像蛇一样在榻榻米上扭动身体。也许是背上发痒,但那有些猥亵的动作就好像色情录影带一样。总盯着看太不自然了,但却无法转开目光。直到刚才仁志田都在,没怎么意识到,但眼下屋里只有两个人,山村清清楚楚地想起了夜里的自慰。

好想做,好想和宏国做。好想把他拉上床,脱掉裤子,舔他的性器,侵犯他。好想做爱。

绝对会被打的,搞不好还会被杀掉,山村叮嘱自己说。不想因一时冲动而受伤。但宏国并不讨厌以男人为对象的自慰,那么只是身体接触的话,说不定能行。头脑和身体在天人交战。想做,不可以。想做,只碰他的话......不做到最后的话......想碰他,想碰他。

山村霍地起身,敞开双腿坐下。

"宏。"

看着窗帘影子的目光投向山村。

"过来啊。"

声音变得尖锐而有些嘶哑。宏国走过来,俯视着伸开双腿的山村。

"坐在这里。"

山村指着自己的大腿上面。宏国便跨坐下来。感觉到膝上的重量......以及热度,微微的汗味。简直像喝醉了一样头晕目眩。

即使面对的是没有常识的对象,也要有适当的前戏。山村用脸蹭蹭宏国的,他微微眯起眼,并没有露出厌恶的表情。蹭过脸,山村像昨天一样舔了舔他的脸。随后宏国也舔了回来。......能行的。确认之后,山村的舌径自滑过鼻子、脸颊、下巴、颈侧......最终到达了目的地。

抱住宏国的背,山村含住右边的小小颗粒。只是舔舐还没有任何反应,但缓慢地轻轻啃噬后,宏国的身体便微微发抖。山村停下动作,仔细观察宏国的反应,看看没有推开他的意思,便再次用唇进行爱抚。用舌尖抚弄,轻轻地咬,用力地吸吮。

爱抚很麻烦。山村算是开门见山的务实主义,却爱抚着两边的乳首,不厌其烦到连自己都觉得不正常的程度。那瑟瑟发抖的身体令他兴奋不已,舌尖上的颗粒变硬的触感更是好得不得了。既然没有抵抗,便尽情地品尝。做着做着,自己的前面也开始变硬。

山村从令他痴迷不已的胸膛上抬起头,爱抚过后,两边的乳尖发红竖起,乳晕肿肿的。少有表情的宏国眼角隐隐带着潮红,双眼湿润,明显对山村的动作有感觉。

山村将膝上的男人压倒在榻榻米上。像是被体位的突然变化吓到,宏国睁大双眼。连制服裤子带内裤拽到脚下脱掉,会在虚弱的山村旁边全裸狂舞的男人,对脱光衣服毫无顾虑,没有抵抗。

令山村惊讶的是,宏国的性器在稀疏的草丛中已经半勃起了。想到爱抚乳首让他有了感觉,山村就格外高兴,右手用力握住那未完全进入状态的东西。

"啊!"

毫不情色地叫出来,宏国扭动身体,抓挠着山村握着自己腿间的右手。乳首有感觉的话,直接刺激肯定也会舒服。忍住痛,山村用被抓住的手上下缓缓滑动,觉得比起用嘴说,让他通过感觉来体会要更加方便。

随着手中的那个东西硬度的增加,宏国的抵抗也弱了下去,咬紧牙关,摆动着微弯的双手,挣扎似的扭动身子。被那煽情而下流的样子煽动,山村爱抚他的手也自然地用上了力气。

完全勃起之后不到三分钟,宏国便射出了欲望的证明。残余的液滴自细缝中滴下,被薄薄的肌肉覆盖的胸膛随着轻喘不停地起伏。像被那股腥味所吸引,山村抱住宏国紧绷的大腿,把脸埋进腿间,深深含住刚刚高潮的东西。

"嘎~~~"

在宏国叫出声的同时,山村的头被狠狠地击打,冲击之下差点咬碎好不容易才含进嘴里的东西。被打了两三次,山村明白这边不行,抬起头。宏国两手遮住腿间盯着山村,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

"不喜欢用嘴的话,就像刚才那样用手给你做,好吗?"

即使低声下气,宏国眼中不悦的神色仍没有消失。

"春 吃 鸡鸡。"

一句话,就明白了宏国拒绝自己的理由。"春"是"山村",宏国以为性器会被吃掉。

"我怎么会吃呢。只是舔一下,好不好?"

宏国仍然满脸不高兴。忍住进一步做下去的欲望,山村回到出发点,从舔舐脸颊开始。只要不弄腿间,宏国就不会抵抗。舌滑过脖子、胸口、肚脐,最后到达茂密草丛。宏国一脸不快地低头盯着山村。虽然似乎有感觉,还是在没能勃起的性器上用了右手。没有一下子含进去,而是从根部仔仔细细地舔。宏国虽然在颤抖,却没有殴打山村的头,大概是很舒服吧。只能这么做了。那顺从于快感渐渐茁壮的东西实在是可爱。山村舔吻着继续爱抚,觉得他已经习惯了,便含了进去,裹住变细的部分,用唇捋动。宏国闭着眼睛,半张着嘴,一边发出"啊......啊......"的可爱呻吟一边扭动身体。

宏国坦率而没什么耐力,这次几乎才含进嘴里就迎来了第二次射精。山村把它全部咽下,紧紧贴住宏国的身体吻他,舔舐他的颈侧。

只是单方面不懈努力,只是看到宏国的痴态,山村就已经快到极限,牛仔裤前面很紧。抱着细瘦却柔韧的身体,就想着"好想做,好想做",如同刚知道自慰这回事的时候一样幻想着。

山村感觉到有手放在腰际。是宏国的手。正纳闷他要做什么,那两只手用力往下拽山村的牛仔裤。

"喂、喂!"

自己脱倒还好,完全没料到会被宏国扒。这样下去肯定会直奔那个地方的。山村支起半身,自己解开扣子拉下拉链。宏国盯着撑起内裤的那个东西,毫不犹豫地把手伸进内裤中,拉出那贲张的东西用双手捋起来。

没想到宏国会这么积极地爱抚,山村动摇了。一开始想"是幻想吗?",但从下半身渐渐泛起的快感证明这是事实。而且虽然很舒服,但宏国只是上下滑动的单调手法,让人觉得有些敷衍。即便如此,仅仅是被宏国碰触的视觉冲击,已令山村十分兴奋。低宏国垂着眼睛,眼角微微泛红,半张着嘴努力捋动自己的东西,明明不是在卖弄风情,却格外情色。

再也无法忍受,山村舔上宏国的眼皮还有额头。舌尖刚碰到,那指尖便一颤的反应很可爱。调戏似的,山村轻掐宏国的右边乳首,宏国身体一颤,抬头看着山村。用拇指和食指揉搓着,宏国表情迷惘地"啊"的轻喘一声,扭动着背。宏国被抚弄到产生快感,对山村的爱抚却没有停下。在极其不知羞耻地一边施与一边接受爱抚的情况下,仿佛身体重心都在动摇般的陶醉感包围了山村。对别人做也被做过更加不知耻的事,此时此刻却如登极乐。

最终,山村在即将高潮之前把自己的东西从宏国手里抽出来,右手接住全部欲望。然后把自己射出的东西直接涂在宏国腿间,指尖在窄穴周围缓缓按揉。宏国虽然没有表示出厌恶,却很痒似的扭着腰。

山村覆上宏国的身体,借自己东西的润滑插进一根手指。

"咕啊......"

发出好像被压扁的青蛙的惨叫,宏国晃动腰部,山村的手指也一下子拔了出来。宏国张着大腿摆动着腰,虽然本人可能是讨厌的意思,对山村来说,却只像是在邀请他"插进来"。

已经停不下来了。山村抓住宏国的手腕,把他压趴在榻榻米上。把自己的体重加在宏国背上,手指慢慢地插进不情不愿的后穴。

"不行!不行!"

宏国不停挣扎。可就算挣扎,山村也没有拔出手指,而是迅速地寻找宏国的敏感处。在比较浅的地方,挣扎的身体抖了一下,就是敏感点了。山村压住那个地方慢慢抚弄,宏国绷紧的后背摇晃着,一边"啊啊"地呻吟一边用双手抱住头。用闲着的手摸向宏国的腿间,他已经勃起了,很有感觉。

在内部摩擦的同时手指一根一根地增加。虽然心急,还是小心地扩张入口,不想弄伤他。紧闭的入口已经变得柔软,渐渐展开。已经可以了。靠释放出来的东西润滑,山村将自己的欲望埋进仔细扩张后的那个地方。


"啊咿!"

宏国反弓起背,肩头细细颤抖。一点一点地,山村花了些时间插入到底。手指摸摸插入的地方,并没有出血。充分品味过宏国体内的热度和入口的紧致后,山村狠狠地动着腰。知道比较浅的地方有快感,于是沉下腰重点摩擦那个地方。

"啊啊......啊......"

并非疼痛或是讨厌的声音。做着做着,山村看到宏国右手伸向腿间摸索,自己揉弄着性器,因为臀部被人插入摩擦有了感觉。发现宏国通过后面得到快感,山村脑中那根理性的弦立刻啪的一声断了。

山村在缓慢的动作中加大幅度,深深插入,拔出后再顶入,忘我地索求那份炽热。

"啊唔......嗯......啊、啊......"

射过一次之后,并没有拔出来,不想拔出来。揉捏着宏国的乳首和性器,山村又兴奋起来,猛地一挺腰。抽出第二次注入后萎缩的东西,残留的液体从无法闭合的窄穴滴滴答答地淌下来。露着臀部颤抖,宏国俯卧着扭过脸来看向自己。没有了平时的表情,那张脸通红通红,眼睛周围微微的肿胀是贪图快感的残留。那看着自己的眼神妖艳至极,令人背上发麻。

再也忍受不住,山村把宏国翻身压倒,按住他的脸接吻。舌头在口中翻搅,淫猥地缠上犹豫退缩的舌尖。宏国还不习惯接吻,在吻的空隙"呼呼"的鼻息很是可爱。

不满足于只是接吻,山村像狗一样舔遍自己"享用"过的这个身体。从耳穴到脚心,不放过这身体所有唇舌能触碰到的地方,吸吮舔舐个遍。心血来潮想要用正常体位做时,宏国极其反感,但一翻过身从背后来就不再挣扎。似乎是喜欢从后面做。

从不到傍晚开始的性爱一直延续到深夜。不是一直在做,但也是做完了小睡,睡醒了再做的循环。

这不是山村单方面需索无度的性爱。宏国讨厌正常体位,背后位就任他做,而且还会主动拉着山村的手放在自己的性器上要求爱抚。

多次交合之后开始正式睡眠,山村早在六点过就醒来了。两个人的精液弄得床单湿湿答答,全身粘粘乎乎。两人就在这股腥气里紧贴着身体睡觉。

四周的状况差透了,山村的心情却十分舒畅。大概是因为对想要侵犯的男人尽情地做过了吧。

山村盯着把脸靠在枕头上睡觉的宏国不放。眼皮肿起来了,睫毛很长。用指尖碰碰脸颊,眉间就一下子皱起浅浅的皱纹,好像在生气似的,很好玩。这家伙,在做那个的时候特别可爱又特别媚呢......想起昨天的情事,山村因为平常面无表情,因为这和销魂的表情的落差很是新鲜而兴奋。

山村从背后抱住侧躺着睡觉的宏国,用力呼吸着混有汗和精液却有些过于甜美的体味。今天是星期天实在太好了。这种日子被叫去工作的话,肯定会抓狂的。好想一整天都和宏国混在一起。

注1:日文原文这里是"落合"(Ochiai)被宏国叫成"茶"(Ocha),"山村"(Yamamura)则被叫成"Yamui",中文选了比较好玩的字,尽量保有一点幽默感吧。

注2回收^_^

注3:中文暂时无能......先用英文替了orz

注4:Rhetenor Morpho,巴西国蝶,很漂亮



公园旁边阴凉不少,但蝉声很吵。光是听到"知了,知了"的好像能穿透车窗玻璃一样的蝉鸣,就好像更热了三成。

晌午过后,在关紧窗户空调大开的车里,山村开着广播躺下睡觉。工作时和客户交谈的空隙也会突然想起宏国。欢爱的记忆仍然十分鲜明,手上仿佛还残留着肌肤的触感。"唉......"不知是第几次发出叹息。"男人

吃 讨厌",宏国的话给飘飘欲仙的官能之火泼了把凉水。

去过动物园后的第二天即星期天,山村和宏国在床上呆了一整天。到了周一,山村很不情愿地下床准备上班,宏国也起床穿衣整理。

"我说你啊,今天也要去落合那儿吗?"

"去",宏国答道。

"呆在家里吧。屁股还在疼吧?"

"去。"

昨天虽然多少有些手下留情,但两天来一直在做。虽然没有受伤,但男人之间的性爱负担比较大,宏国走路前倾,有些不自然。宏国很顽固,一旦话说出口,就再也听不进别人劝。山村挠挠头。

"那你去也无所谓,只是别跟他说你和我做爱。"

"做爱?"

"那个......呃,我‘吃'了你的事。"

"春 吃 自己。"

"对,就是那个。我‘吃'了你的事。绝对不要对落合说哦。"

"不 说。"

"说了就尴尬了。"

"自己 不 说。"

跟他再怎么熟悉,也还是想隐藏性癖。这把年纪的直人,大多分不清同性恋和人妖,多半会对自己抱有偏见,如果知道了对象是宏国,搞不好会被他看不起。

"男人 吃 讨厌。"

宏国抬头看着山村说道。

"男人 吃 讨厌 自己 不 说。"

一瞬间,在山村心中激荡到最高点的热度一下子冷却下来。按字面意思看来,是"讨厌和男人做爱"吧。但是,真正的反感只有一开始,不仅仅是股交或XXOO,连肛交都让自己做了。因为很有感觉而扭动,还勃起了。最关键的是,如果真的讨厌,宏国是绝对不会做那种事的。他看起来瘦但很有力气。所以这是双方你情我愿的性爱,山村想。

但他说的是"男人 吃

讨厌"。宏国词汇很少,不完全是字面上的意思,也许话里还有更细致的含义,比如羞耻之类,但要分辨出这部分似乎很难。

更大的问题在于,宏国到底是不是同性恋。既然能和男人做爱,似乎就是同性恋。礼拜天也整天都在做爱。对直人来说那不是无法忍受的么。不过,他曾经认真地说过想和隔壁大妈做。那么是双性恋了?作为男人还能这么有感觉的话,应该就是吧。

也许,关于性,宏国生长的环境比山村想象中更开放。这次,装作无意去问落合这方面的事情或许也不错。

听到"哐哐"的敲玻璃声,山村略微睁开了闭着的眼睛。隔着玻璃,仁志田正在窥探自己。山村从座位上坐起来,摇下窗户。

"你在这个地方做什么呢?"

"自主休息。就算我说工作做完了,课长还是会为早回去而不爽。我现在啊,正因为山手路的交通事故堵车动弹不得呢。"

广播里不停传来路况信息。

"呜哇,做得好奸啊。"

"请叫它处世之道。"

"这回我也用这一招吧。对了,你第二家都访完了吗?"

"上午一份,下午再一份,都拿到订单了。"

"真不敢相信。卖得还是那么神速啊。我今天就完全不行了。第二家没人在,现在正要去第三家。对了,前天说过的事,考虑了么?"

"前天说的事?"

"没搞错吧",说着,仁志田皱起眉头。

"不是说过么,开公司的事。"

和宏国之间的情事冲击性更大,说实话这件事倒忘了个一干二净。

"啊,这么一说,是说过开公司对吧。"

"呜哇~我都要伤心了。"

"抱歉,抱歉。啊,嗯,我会仔细考虑的。"

真的要考虑哦,说完,仁志田朝着第三家出发了。专门做车保险的保险公司。卖有形和无形的东西确实有所区别,但同样都是经营业。虽然说了"会考虑"这样虚与委蛇的话,但山村有九成倾向于拒绝。不管怎样,再过不到四个月就要提出预支遗产,搬走并且辞掉工作。玩一阵子再去仁志田所说的公司上班也行。

正想着预支的事,山村发觉,预支然后逃走的话,和宏国也就到此为止了。那是当然的......虽然到此为止,还是对那身体感到可惜。但这难道不是因为眼下刚做过所以正着迷而已么?四个月后应该就厌倦了吧。

托庸医的福,宏国渐渐能听懂话了,也开始习惯日常生活。既然提出预支申请的日期是自己定的,那么若宏国情况允许的话也可以延期。烦了就预支然后拜拜,不过也无所谓。

晚上七点,山村刚回到公司,不出所料,课长怒吼道:"你干嘛去了!"山村厚着脸皮答道,"因为堵车所以动弹不得。似乎是因为山手路的事故,有交通管制",对方念道"那种路就绕着走"。

"因为是单行道,没法掉头。"

山村胡诌一番之后,课长大概是懒得生气,什么都不说了。做完报告交上去,山村迅速离开了公司。

到了落合家,宏国正像不堪酷热的猫似的在榻榻米上摊开四肢睡觉。

"今天他从早上开始就有点没精神呢,还有点发烧。我想既然喉咙没有肿,那就不是感冒,会不会是中暑了,他却只说自己想睡觉。"

落合歪着脑袋,轻轻地抚摸睡眠中的宏国的头。看着这温柔的动作,山村胸口起了难以言喻的骚动。

"我想要是中暑,就吃点恢复精力的东西吧,给他吃鳗鱼,但他没怎么吃。啊,鳗鱼还剩了些,要不要吃?"

山村完全没有客气,把鳗鱼饭放在托盘里回到起居室。山村一边吃鳗鱼饭一边伸长脚尖碰碰宏国的,没有反应。

戳到肚子周围时,宏国睁开眼睛,一脸不耐。继续逗他,便啪的一下拍开山村的脚,爬到房间一角蜷起身子。

"就是你这么欺负阿宏,他才去那边的。"

落合笑了,山村为自己做了这么孩子气的事而羞愧得低下头。飞快地扒完鳗鱼饭,山村摇醒宏国,带他回家。宏国确实没有精神,步伐比早上的时候还要沉重。山村并不催他,在宏国旁边慢慢地走。

"身体果然不好受吧。我说过你在家呆着嘛。"

宏国并不回答,只嗫嚅着"睡觉"。回到公寓,屋里弥漫着独特的腥味,因为两天来一直在做,没换床单也没通风换气就出门了。做得有点过了呢......回家的路上,山村多少在反省,但头脑深处仍被闷在家里的气味刺激了。

被强烈的欲望袭击,山村把宏国压在家里的大门上紧紧抱住。怀中的身体微微动了动,两人注视着彼此。那无法逃避的眼瞳中似乎有些迷惑,却也好像没在思考任何事情。深深地纠缠着舌头,隔着衣服揉弄宏国线条漂亮的腰,山村像是要让他知道自己的昂扬,用已经硬起来的腿间一下一下地顶着宏国的大腿。但宏国立刻说"不要 ",干脆地拒绝了。

"讨厌的话就不插进去。只舔鸡鸡好不好?"

"不要。"

山村被狠狠踢开,一屁股坐倒在走廊上。飞快走过山村身边,宏国在床上脏污的床单上躺下。山村一时呆住了,随即为自己被彻底拒绝而羞耻起来。

只抓起钱包和手机,山村出去了。在附近的小钢珠店扔了三万元,两个小时内输掉了三万三千......背到极点。

回到公寓,情况没有任何改变。屋里还是很腥,宏国在肮脏的床上睡觉。山村瞪了一眼睡在床上的男人,打开窗户,喝着便利店买来的啤酒吃下酒菜。胸口堆积的焦躁奇异地增进了喝啤酒的欲望。可是一个一个地开瓶好麻烦。受庸医的影响,无意之中也开始买瓶装的啤酒。这种细微的地方也让人更加焦躁。飞快喝下的酒精,转眼之间便胜利醉倒了一个人。

带着满脑袋的酒精,山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剥下床垫上的床单。被带着滚来滚去,宏国醒了。将毛巾被也一把薅起来扔进洗衣机,山村爬上床,占领靠墙的一边,把身旁的宏国从床上踢了下去。

"你给我睡下面!"

但宏国仍蠕动着往上爬,又踢下去一回,还是一样。踢完第三次,为了不掉下去,宏国正面抱住山村。拒绝做爱却又粘在身边,抱得紧紧的,实在是缺心眼。不,也许压根就没有过这种心眼。

"会吃你哦。"

山村在他耳边念道,宏国说"不要"。说着讨厌,一边打着哈欠蹭蹭山村的鼻尖,一边拒绝一边靠近。不知如何是好,山村抱住了宏国。

"都说了要吃了你。"

"混蛋",山村咋了下舌,扯下自己的裤子和内裤,把贲张的东西插进宏国大腿之间。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才会变成这样......仿佛要宏国自己意识到责任所在似地律动。

山村没一会儿就射精了。宏国的制服裤子被山村射出的东西弄湿。山村脱掉那条裤子,宏国也没有拒绝。因为没有穿内裤,便袒露着性器。

为了不看下面,山村把宏国的T恤往上撸,含住乳首爱抚。一边爱抚,一边无可奈何地哭了,觉得饥渴的自己无比难堪。眼泪扑簌簌地流了出来,连自己都搞不明白。吸着鼻子,头发被宏国拽着抬起脸来。

在荧光灯下,宏国看着自己的脸......一脸困倦。

"伤心。"

宏国面无表情地低语。

"春 伤心。"

重复了一遍。

"好疼,别拉我头发!"

甩开他的手,山村再次把脸紧紧地贴在那副胸膛上。



这是第二次去律师事务所。第一次是五月,去听宏国的情况。从旅馆领养宏国之后,就没再见过有泽的脸。

联络是在三天前,对方说想直接面谈和宏国一起生活的情况。山村一直想当然地以为要带宏国一起去,但有泽说"山村先生一个人就可以了"。这样的话不是和打电话一样么......山村想,却没有说出来。

八月过半,这一天天气酷热。上回在会客室对话的时候,手边有大量资料。但这次只有一份薄薄的文件。领养宏国一、两个礼拜后,有泽时常会打来电话询问,每次都说着"似乎很顺利呢",并没有深入追问。

"您和宏国先生一起生活得怎么样?马上就三个月了。"

有泽表情沉稳地问道。

"一开始很困难,不过现在已经好多了。"

"语言方面怎么样了?"

"已经能懂不少日语了。虽然说话还像幼儿园小孩似的,但比起最初,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但代价是我不能说脏话,有点麻烦。"

有泽眯起眼睛,无声地笑了。第一次看到这样笑的男人。

"宏国先生由附近的医生教他语言啊。听说附近有人懂宏国先生的语言的时候,真是吃了一惊。"

"是的,帮了大忙呢。起先是我来教,实在是......"

"容易厌烦,无法继续下去......对吗?"

有泽补充完后半句。山村说着"就是那样",两个人互相对视,然后笑了。

"不光是语言,连日式的礼仪都教了,因此他吃饭的时候也开始用叉子了。"

"太好了......那和宏国先生一起生活有什么不便的地方吗?"

"目前还没什么。"

"不会勉强您吗?"

听到有泽轻声地问,山村想了想。

"宏他不太听得懂话不是么,所以就算我仔细对他讲,他也经常无法理解真正的意思。所以我就把重点直白地说出来,不顾忌什么,否则就无法传达给他。宏的性格也直率,讨厌的事情就说讨厌,我们彼此应该都不怎么给对方增添压力。没有勉强哦。"

有泽呼出一口气。

"听到这些我就安心了。"

有泽双手放在薄薄的文件上。

"说实话,虽然把宏国先生的生活全部托付给了山村先生您,但我原本以为您可能会立刻说‘无法照顾他'。心想果然是难以负担的事情......"

有泽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在教授去世后一个月的时间里照顾宏国先生。但说实话,我和他之间的交流很痛苦。知道他之前都在特殊的环境下生活,但每次他做出异常举动的时候我还是手忙脚乱,无法理解他在想什么,胃都开始痛起来。"

"是因为语言不通,无法很好地表达意思吧?"

"......是有语言上的问题,但我认为宏国先生对教授、他的亲生父亲过于冷淡。即使分开生活了将近二十年,既然身为父子,至少应该去医院探望父亲一次不是吗。"

"咦?"

"在教授住院期间,宏国先生一次都没有去过医院。就算把他带到医院,也还没进去就逃走了。所以最后教授才会说‘想和儿子在一起',强行出院。"

"那是因为宏国讨厌医生吧?"

有泽"咦"了一声。

"教他语言的医生听宏国说的。他似乎认为早先受伤被送进巴西的医院时,医生妨碍他自我救治使得身体反而更糟了。因此因为感冒而送他去医院时,一开始他也闹得很厉害。"

"再怎么讨厌,总还有人之常情吧。即使是动物,在幼崽有危险时父母都会全力保护的。他的这种感情似乎很淡薄。"

虽然没有亲眼目睹那个场面什么都说不出来,仍然觉得,既然是宏国,这也是很有可能的。

"自从教授去世,我就暂时照顾他的三餐。说是照顾,也只是买食材而已。那时候,无论怎么提醒他,不要用手抓食物吃或者光着脚出门后直接进家里,都纠正不过来。他不听我的话。"

似乎想起了那时的光景,有泽一边讲着,表情清清楚楚地浮现苦恼。

" 我的洁癖比别人严重,可能出于这个原因,我实在无法容忍宏国先生这样的人。虽然知道这样的见面越早越好,却只是给您打电话而没有寻找机会见面。因为如果山村先生和我有同样的烦恼,我无法提供任何帮助。但和您谈过之后我安心了。本来我还担心您是年轻人是否合适,但能够把宏国先生委托给您,实在是太好了。"

讨厌宏国这事本来不说也罢,山村觉得这真是个一本正经的男人。但如果没有落合,或许山村也会彻底放弃那个男人。

虽然现在还说不上可以顺利地沟通,但身体上的交流已经十分充分。要是知道了宏国可以跟男人做爱,这个有洁癖的律师大概会吓得晕倒吧。

第一次上床之后,每隔不到两三天就会做。只算接吻或者抚触的话,几乎天天做。身体不舒服、提不起兴致的时候会说"不行"拒绝,除此之外宏国并不抵抗山村的所作所为。

想做了就脱衣服,像野兽一样纠缠。隔壁大妈不在家的时候,就尽情地呻吟。但如此渴求对方的并不只有自己。宏国也会发出邀请,尽管那诱惑的方式多少有些露骨。

有一回,宏国刚洗完澡全身赤裸地出来,就立刻把性器凑近随便坐着的山村脸前。一开始还在纳闷他在搞什么鬼,那摆动腰肢的方式过于猥亵,才发现是在邀请自己。

再怎么开门见山的雄性动物,每次都这么做实在没有半点情趣。山村于是无视这露骨的求欢,就算把那个凑到自己脸旁、在眼前晃来晃去,也装没看见。随后宏国似乎无计可施,抓起山村的手按住自己的腿间。

直到山村终于揉弄起在股间晃动的东西,那细瘦的腰便轻轻地抖了一下。


"宏,想让我多碰你一些吗?"

宏国带着因快感而扭曲的表情点了点头。山村让跨在自己的大腿上的宏国坐下,把他的双手一只一只地绕在自己的脖子上,呈互相拥抱的姿势。

"想让我碰你的话,就要这么做,说‘爱我'。"

半开玩笑的话,宏国却不假思索地接受了。于是想做的时候他就坐到山村膝头上,两手勾住山村的脖子说"爱我"。磨蹭着身体,口齿不甚利落地发出邀请的样子,可爱得不得了。

想着想着,下半身就开始发热。宏国不管怎样都射得很快。从后面插入的话,有时都用不了三分钟。心想既然恢复得也快那就让你更爽一点,试着握紧根部阻止射精,宏国因感觉太好而像发情的猫一样叫出声来,一边扭着腰挣扎。那声音实在太高亢,即使是隔壁大妈不在的时候,也不得不用毛巾塞住他的嘴。宏国一开始讨厌被阻止射精,但发觉这样可以增进快感之后便不再抵抗。

......和有泽只谈了一个小时宏国的近况,山村便离开了律师事务所。"是有计划要重建宏国的住宅,但既然同居生活很顺利,那么也不用着急吧......"有泽说道。弄乱到达车站前一直弄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山村脱下外套。没赶上吃午饭饿得慌,就在坐电车之前吃了牛肉饭。本以为他会问得很多才特意约在休息日见面,和预想的相反,时间却绰绰有余。赛马、小钢珠......等等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出了车站,前进的方向还是落合的诊所。小钢珠上上周去玩过,马券却有将近两个月没买过了。以前还有想去得不得了的冲动,如今已经不见了。

按过住所的呼叫铃,却没有反应。这是常有的事,山村便毫不在意地拉开拉门到走廊上来。在这防范意识为零的房子里,只要庸医在家一般都不会上锁。

看看起居室,只有落合在。

"咦,宏呢?"

"山村今天上班么?"

"我休息。刚见完宏的律师......宏呢?"

宏国不会呆在起居室以外的地方。落合挠了挠下巴。

"我上午有事出去了一趟。因为门锁上了,也许他来过,发现没人就回去了。有急事找阿宏吗?"

"倒也不是,他平时总是在这里嘛。"

山村刚准备回去,落合问道:"山村,你想不想喝啤酒?"

"冰得很彻底哦。酒放在冰箱里,把瓶起子和杯子也一起拿过来。"

连手都懒得抬,落合是个懒得完全不像医生的男人。但山村也在外面走得口干舌燥,就老实地照他说的做。大白天就干杯。落合眯起眼睛说着"极乐,极乐",噗哈一声喷出一口满是啤酒味的气。宏国不在大可以打开冷气,但还是按平时的习惯只吹风扇。热气和着啤酒大口大口地喝。

"山村啊,啤酒喝完了哦。"

"别说得这么招人厌,说‘请拿过来'啦。"

一边抱怨着,山村一边拿来了第二瓶。白天就这样实在懈怠到了极点,在廊子里醉得东倒西歪也不坏。

"......我说,印第安人里也有同性恋吗?"

大概是有点醉了,说溜了嘴。"嗯嗯?"落合反问道。

"啊......没事。没什么。"

"难道......"说着,落合把脸凑过来。

"你被阿宏强迫做了什么?"

大概是看透了山村吓了一跳的表情,落合嘻嘻一笑。

"说中了吧。就算被强迫,明确拒绝的话,他就不会乱来的哦。"

"乱、乱来......"

"我倒是没问过阿宏这方面的事情呢。以前也说过吧,印第安人很难娶到妻子。所以在结婚之前,和男人要好也是常有的事。两个男人消失在草丛里我也见过好几次。不同部落在性方面的取向也不同,也有认为男人和男人是不可饶恕的。"

第一次强迫他发生关系的时候,宏国没怎么抵抗。如果是结婚前和男人也无所谓的话,那么顺利地被自己抱的事情就说得通了。

"啊,但是和男人也有选择的哦,不是随便谁都行的。现在什么样我不清楚,以前是订下婚事的女人的兄弟或者表兄弟。这么说来,山村在目标范围之内呢。"

"大叔,别开玩笑了。"

大概是觉得事不关己,落合"啊哈哈"地笑了。

"山村啊,啤酒又喝完了哦。"

"到此为止。你有点喝高了。"

山村飞快地把啤酒瓶和杯子收进厨房,从玄关处向院子里大喊。

"我要回去了!"

"好,好,再见啦。"从枝繁叶茂的树木那边传来回答。

在炎炎日头下,山村带着三分醉意走在路上。经过公园旁边时,小孩嘹亮的嗓门传进耳里。五个大概小学三四年级的小孩围在一棵大树下,抬头看着树上。

"那个人好厉害!"

小孩喊着。

"要是掉下来就会死的,肯定会死!"

不祥的话语此起彼伏。山村心里不安,走进公园里。沿着小孩的视线看去,粗大的树干上,高处有什么东西在动。

是人。心脏一瞬间冻住了。

"宏!"

山村大声呼喊后,爬上树的男人看向下面。

"太危险了!下来!你在想什么!"

宏国像知了似的扒住树干盯着山村。

"叫你下来,这个死白痴!"

山村在下面怒骂,宏国终于下来了,像猴子一样哧溜哧溜地回到地面上,山村的心脏仍然扑通扑通狂跳个不停。

宏国一脸不可思议。

"春 生气。"

"我是为谁生气啊!掉下来就会死的。"

"不会 掉。"

"都说了要是掉下来......"

"自己 不会 掉。"

宏国满怀自信地声称。宏国长年生活在雨林,大概很擅长爬树,但在下面看的山村就吓得大惊失色。

"干嘛要爬树?"

宏国抬头望天。

"看 远。"

"想看远处的话,下回带你去高楼或者瞭望台之类的地方。别再爬这么高的树了哦。"

"春 错。"

"没有错。我是对的。是你爬树才奇怪。在日本,大人都不会做这种事!"

宏国"呸"了一声转身背对山村飞快地走开。这种态度让山村愈发火大,本想不管他就这么回去算了,但一想到万一他又爬树,就担心得没法置之不理。

宏国在湖畔的长椅上坐下。才一凑近,宏国就用很是狂妄的眼神威吓似地瞪过来,山村便坐在二十米开外、写着"禁止进入"的草坪上的大树底下,看到宏国把手伸到长椅下面,捡起了什么东西。黑乎乎的东西......好像是便当。

山村不给宏国钱。因为不会计算,拿着也没有意义。山村以为他应该会在落合那边吃饭,也没有给他买好便当准备着。如果那个黑乎乎的东西是便当的话,他是怎么得到的?

山村看见围在树下的小学生的其中两个,有所防备似地慢慢走近。宏国虽然光着上半身,这种季节也并不少见。山村带着疑问看着,突然小学生朝宏国扔果汁罐,"当"的一声敲在头上。宏国抬起头,小学生叫道:

"垃圾,垃圾,捡垃圾的!"

宏国揉揉头,却没有站起来的意思。小孩们指着他笑。强烈的怒气涌上心头。

大概是感觉到从禁止进入的草坪跑出来的成年男人不寻常的气势,正起哄的两个孩子兔子似的拔腿就跑。在落合那里喝下的啤酒反胃到差点快吐出来,山村强忍着恶心追在后面,就快跑出公园时抓住了一只。

山村抓住孩子的手腕高高举起,孩子吓得眼看就要哭出来了。漂亮的T恤、素色半截裤,剪得短短的头发。看起来不像是会干这种坏事的小孩。

"你刚才干了什么?"

"......不知道。"

小小声答道。

"怎么会不知道,我都看见了。为什么拿罐子砸他?"

"不知道。"

孩子拼命扭动身体,想挣开手腕。

"乱动就揍你。"

听到山村恐吓的话,孩子瑟瑟发抖。

"不想被揍的话,就告诉我理由!"

孩子深深地吸了口气,嘴唇哆嗦着说:

"因为......因为......他好脏嘛。吃从垃圾箱里捡来的便当。日语说得很怪,脑子好像也很笨......"

山村以手扶额。虽然不出自己预料,仍然很震惊。

"他吃垃圾跟你没关系吧。为什么扔罐子?"

"因为......好脏,好奇怪......"

"哪里脏了?他吃了丢掉的东西,食物就没有浪费,垃圾也减少了,清洁工叔叔不就轻松了吗!"

山村也清清楚楚地知道,这是蛮不讲理。

"那些......我不知道嘛!"

"我这不是告诉你了么。只会吃完就拉,少把别人当傻瓜。"

山村把孩子拽到宏国面前。被人扔罐子的人仍然面无表情地看着山村和孩子。

"为你干的好事跟他道歉!"

孩子小小声地对着山村说"对不起"。

"你在对谁道歉啊!"

山村吼完,孩子这下对着宏国道歉说"对不起"。但只是嘴上说说,没有半点诚意,只想早点离开这个地方而已。山村捡起掉在宏国脚边的空罐子。

"我说你啊,喝了这个对吧?"

孩子没有回答。

"问你喝了没有!"

怒喝之下,传来蚊子哼哼似的一句"......喝了"。

"你啊,知道这个铝罐是怎么做的吗?是赶走还有杀死住在巴西的印第安人,从他们的土地里挖来的。为了制造让你花个百十来块钱买来砸别人的东西,有人死去了。"

"那个我不知道!"

"哦?不知道的话杀了人也无所谓么。那我也不知道你是谁,杀了你也没关系吧。照你的歪理说来,不知道所以没关系嘛。和你做的事一样,你没法抱怨对吧。"

孩子喉咙中发出咕噜的一声,双眼一下子充满泪水,哇哇大哭起来。手刚一放开,一转眼就跑掉了。

"孩子 哭。"

宏国低声说道。

"对小屁孩,这么骂是应该的。你也别再捡垃圾箱里的便当吃了。"

宏国偏过头。

"扔 垃圾箱。"

"没用的东西才扔掉,你不要捡。才不会被那种小屁孩当傻瓜看。"

"吃 扔 奇怪。"

宏国紧紧盯住山村的眼睛。

"也有没吃完就扔掉的吧。"

"人 拿 很多 不行。"

宏国张开双手强调。

"人 拿 很多 动物 麻烦。"

"可能吧......好了,回家。"

抓住宏国的手走着,直到回到家,山村都一言不发。一回到家就立刻让宏国去浴室洗脚,因为山村知道他为了爬树而脱掉鞋,之后一直光着脚走路。

听着唰唰的淋浴声,山村躺倒在榻榻米上,无法平息腹中的怒气。被那个小屁孩气得够呛,但最恶心的还是自己道貌岸然地教训一个小孩。什么叫杀人啊。蠢透了。现在房间角落里还扔着空啤酒罐。就算明白,也什么都办不到,什么办法都没有。

......宏国说的没什么了不起,但也许是正确的。只拿能吃掉的分量。所以宏国会捡别人扔在垃圾箱里的便当,吃掉别人"吃不了"的,以获得平衡。不,他才不会想得那么高尚。肚子饿了所以从垃圾箱里捡起"扔在那里"的东西而已。头好痛。不想认真思考这种事,烦死了。

明明只洗个脚就好,可宏国似乎把全身都洗过了,全身赤裸地走出浴室。宏国一步跨在仰躺着的山村大腿上,说"爱我"。怎么也提不起这方面的兴致,山村甩开宏国的身体,趴在榻榻米上。在落合那里喝的啤酒也彻底醒了。

宏国在旁边躺下,盯着山村的脸不放。宏国把脸凑上来,像狗一样闻闻山村颈侧的味道,舔了舔脸颊。山村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

"喂,好痒。"

舔动的舌并没有停下,而且还擦过山村的嘴唇。山村叹了口气,坐起身。仿佛得到信号,宏国再次爬到山村膝头上,用手圈住山村的脖子,缠着他,说"爱我"。

"你就没有叫‘情绪'的东西么。"

宏国不解地歪着头。

"这个,所谓细微的心理活动啦。为什么我要为了你这么钻牛角尖,这么郁闷?像个傻子一样。"

人家还在说话,宏国却把半勃起的那个东西顶过来。

"我说你啊,食欲没什么,性欲还真强啊。"

就在说话的时候,宏国伸手解纽扣,打算脱掉山村的衬衫。但可能是不会解,指尖的动作慢腾腾的。宏国自己似乎对自己也很不耐烦,不停地咋舌。感觉他就快把衬衫撕坏了,山村慌忙自己解开纽扣。

宏国紧紧地贴在山村赤裸的胸前。虽然很热,山村也抱住了他。这么一来,山村渐渐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原本没有半点兴致,像是受不了宏国的烦人劲儿,也开始想做了。

一边反复亲吻,山村试着说"舌头"。

"舌头,伸出来看看。"

红色的舌头吐了出来。山村恶作剧般用指尖挠了挠,便立刻缩了回去。宏国紧紧抿住嘴,盯着山村。

"抱歉,抱歉。再伸出来一次看看。来。"

第二次,犹犹豫豫地伸了出来,因为有所防备。

"叫你伸出来。不然的话,就不把你喜欢的那个放进屁股里哦。"

宏国皱起眉头,表情像要发怒。

"骗你的。我不捉弄你了,把舌头伸出来。"

赤红的物体一点点地在唇间露了出来。舌尖交缠,浓烈地吻。身体中心兴奋得发热,手指自然而然地开始探寻位于宏国腿间的官能所在。一边是吞下手指的臀部在左右晃动,宏国一边说"爱我"。

"这不是已经在做了么。还是想让我把鸡鸡插进去?真是个没耐心的家伙。"

到床上去好麻烦。当山村把宏国压倒在榻榻米上,宏国便自己搂着膝盖内侧,大大地打开双腿。



山村竭尽全力地访了上午一家、下午两家,这一天却以全部落空告终。没有拿到订单的日子并不少见,但吃零蛋似乎让人格外疲劳。

晚上七点过,山村正在回公司的路上,手机收到一封电子邮件。发信人是仁志田,似乎已经拿到一份订单,早早地完成了任务,在信里写道:"有事相商,完成任务后可以来‘豆屋'吗?"

去是无所谓,可仁志田是千杯不醉,一旦跟他一起喝就是大半夜。山村给落合发邮件说:"我有应酬要晚归,要是宏过去了,请让他按时回去。"

被课长挖苦完没拿到订单的事,山村下班走人。到小酒馆时不到八点。在那里仁志田把山村介绍给一个叫片冈的男人。片冈年纪大概二十五岁左右,穿着素色的西装,举止得体,是和仁志田一起组建公司的合伙人。虽然山村在参与这方面很积极,但在没有得到山村明确答复时话题就渐渐往下深入,对此山村感到十分困惑。

"我也仍然在公司上班。"

说着,片冈拿出名片,上面印着"东青堂

系统部门主任"。东青堂是山村也知道的大型企业。身在这样的一流企业,还要辞职开公司,也许就是因为有相当大的把握。

谈了谈发现,片冈头脑反应很快。虽然看起来很严肃,却没有脑筋僵化的感觉。片冈还在山村面前,大谈对新事业的热忱。谈到关于保险内容的话题时,专业术语过多以至于有些地方不知所云,但至少热情传达到了。

和片冈谈着谈着,山村开始觉得,这个男人自己单干大概就足够了。看起来这么有干劲似乎能做出一番事业--不,实际上也可以做到的吧。除了高中辍学后以诈骗式的上门推销为生的自己这样的人,不是还会有其他更正派的熟人么。山村直率地讲出了心中产生的疑问。

"我想你应该听仁志田说过了,虽说是营业,但我们从事的并不是‘正经'工作。这样也没关系吗?"

片冈眨了几下眼睛,微微一笑。

"是哦......我听他说了很多,然后我觉得你应该很合适。确切地说,比起空谈理想的人,我更想要能出成果的人,无关学历。极端地说,我想要的是毫不示弱,为达成目标不择手段的人。"

片冈对选择自己的理由的解释很有说服力,也明白了他对自己有着一定期待。

通过骗人来赚钱。即使卖得好,只擅长骗人这点也会令自己觉得自卑,能够这样被人只凭所谓"营业"的业绩来评判,说实话很开心。

一开始对对方产生信赖,酒也自然而然地变香了。依他们敬的那样,山村喝着日本酒,醉得差不多的时候......忽然说到了那件事。

"对了,片冈先生的出资怎么样了?"

仁志田问片冈。应该和自己喝了差不多的量,可仁志田没有半点醉意。

"我这边没什么问题。仁志田呢?"

"我跟父母借钱,差不多凑齐了。啊,对了,我还没跟山村先生说过这事呢。"

片冈十分惊讶地睁大双眼。

"我说你啊,那可是要紧事哦。"

"啊,好好,现在就说。那个......山村先生,这次即将成立公司之际,首先需要一定的资金。"

"资金?"

"开了公司也必须要租场地。需要设备,还有各种各样的手续。这些由公司成立者共同出资,依据片冈先生的计算,大约需要一千万吧。"

"一千万!"

山村惊讶得叫了出来,仁志田一脸镇定地说,"这算少的了呢"。

"其中的六成,即六百万,约定由先提出来的片冈出资。那么,剩下的四百万......就由我和山村先生承担怎么样。"

酒一下子醒了。两个人承担四百万,简单地分成两份就是各自二百万。以这还背着债务的身家......不,即使没有负债,也没法突然之间垫出二百万这么多。山村呆住了,嘴都合不拢。

"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早说!"

"不......我想,要是说了必须出资,没准会被你拒绝。知道你有债务。但我还是无论如何都希望和山村先生一起工作。"

"山村先生说的没错,你在想什么啊!"

在自己出口抱怨之前,对面的片冈先发火了。

"需要出资与否可是重要的事情。这种事不是应该提前说好,让对方了解吗。你做得这么半半拉拉的很麻烦。我们开公司并不是说来玩玩的。"

"没有,我不是打算糊弄......"

饶是总能灵活地躲过麻烦事的任志田,也在片冈毫不留情的斥责之下无精打采地垂着头。片冈重新转向山村,猛地低下头。

"山村先生,实在抱歉。要是不行,这件事你拒绝也没有关系。"

"虽然二百万比较困难,但你说拒绝也没关系,我还是觉得可惜。"

山村说完,片冈加了一句:

"虽然最初的出资比较多,但一年之内应该可以从各方面返还。预计--虽然不能算光明正大--把王西联合出租、Nitta

Truck联合的保险换成我们公司的,以此作为基础。尽管这是走关系,有点不厚道吧......"

已经想到在成立公司的同时,还必须东奔西走以获得业务,可还是为他已经做好客户的储备而惊讶。"这家伙真行",山村赞叹道。任志田也许有点靠不住,但这个叫片冈的男人还是相当可以信任的。

"也不能说是勉强......今天谈过之后,我也认为能和山村先生一起创业再好不过。"

......第二天,山村联系了有泽。"现在在做事业,需要一些钱。我可以预支一部分自己分得的那份遗产吗?"商量过后,有泽稍稍考虑了一下,还是痛快地转了二百万到帐上。

这么说或许听起来有些令人不快,但山村并不认为有泽会拒绝预支遗产。因为对有泽来说,自己是理想中的"宏国的保护者"。要是惹自己不高兴,抛弃了宏国,有泽就必须照顾他直到找到新的保护者为止。何况有泽还讨厌宏国。"反正总有一天要把钱给他,又不是自己的钱,加上不是用在坏处,就给他吧",如果是自己,大概就是这么想的吧。

山村赶紧把预支到的钱给了仁志田,因为他说尽管公司在明年建立,但为了确保场地等等,需要用钱。

"抱歉后来才说要出资。因为我实在很想和山村先生一起工作。而且听说你分到遗产,心想说不定能行。"

仁志田说得若无其事。

"而且片冈先生也有份,绝对不会出问题。"

要是我没能预支出遗产,你打算怎么办?山村一边为这份乐天感到愕然,一边耸耸肩说,"好吧,那就请多关照了"。

"对了......"临走,仁志田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回过头说,"美洲豹好像死了哦。"

"美洲豹?"

"山村先生在照顾的那个人......叫宏国对吧,之前说过的吧,美洲豹会怎么怎么样。前不久我女朋友缠着我,又去了一次,笼子前面就有了张告示。没准那家伙真的可以和动物对话呢。"

在回公寓的路上,山村犹豫着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宏国,最终还是决定不说,心想既然知道不知道都一样,而且知道了会心情不好,那不说也没关系吧。



八月也到了最后一天,这天十分晴朗而又闷热。才迈出门去,强烈的日光便直射到皮肤上,额头冒汗。好不容易有了云彩,却已经是日薄西山......毫无意义。

这一天,山村从一个七十五岁的独居老太太那里拿到一份合约。老太太的独子似乎在市中心经营不动产,几乎不怎么回母亲的家,不过是听她絮叨儿媳妇、孙子之类,她就高兴得说"买一台"。通常七十五岁不再进行贷款,还是得到了信贩公司从五年缩短到三年的贷款。对老人独居、没有子女干涉的家庭这么乱来,也还算顺手。听说这件事之后,仁志田笑着说,"哇,还是那么狠啊"。

出了车站,一走进熙熙攘攘的商业街,周围的景色和平常不一样,有些躁动。路灯之间用小灯泡相连,吊着纸罩蜡灯,很是热闹。

商店的橱窗和门上贴着"夏日庙会"的海报。去年在下班回家的路上也瞥见了,虽然是由当地商业街主办,却很有一番盛况。小摊在沿河的人行道两侧依次排开,人们像蚂蚁似的在中间蠕动。小时候很喜欢这种庙会,可自己已经不是那种岁数了。

山村在石坂商店买了些现成菜。吃便利店的便当的几率渐渐变小。晚上肯定在落合家吃,隔壁大妈也会偶尔心血来潮硬送些煮菜过来。受其影响,山村也开始觉得,比起便当,还是这种亲手做的东西更好吃。

昨天和今天落合都不在家。诊所常常门可罗雀,大白天的落合就只是喝酒或是和宏国一起玩,昨天却也神气活现地出差去参加"研究会"。因此宏国应该在家里等山村买晚饭回去。

"哎呀,是你啊。"

刚要把钥匙插进锁孔的绝妙瞬间,大妈从隔壁探出脑袋。今天她也穿着刺激视觉的破坏力满满的镶金线的豹纹T恤。可是连大妈这样的衣着也开始见怪不怪逆来顺受,人类的容忍范围还真是宽。

"你去了石坂商店吗?"

一瞬间还以为这人有超能力,秘密揭晓很简单--塑料袋上就印着店名......眼睛真尖。

"啊,对。谢谢您之前给的煮茄子,很好吃。"

大妈很是得意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下次把盒子还给您。"

"那个不过一百来块,什么时候还都行啦。"

庙会的乐鼓声从河的方向顺风传来。

"今天有庙会呢。"

大妈低声说道。

"好像是的。"

"我很喜欢庙会呢。庙会本身虽然没什么,路边摊很好玩不是吗。特别是苹果糖让人转不开眼呐。"

"您不去吗?"

"真傻。一个人去不好玩吧。啊,对了,还剩了些麻婆豆腐,你拿去吧。"

......左手拿着麻婆豆腐和塑料袋,维持着身体平衡打开门,山村被站在面前的宏国吓了一跳。不知道他是听到了脚步声还是说话声,总之对心脏不好。

"啊,我只是和隔壁大妈聊了聊吃的而已。"

辩解完,宏国的表情并没有变,嗖的一下伸出右手。把石坂商店的塑料袋递给他,他便飞快地回到房间里。似乎对大妈的恋情已经平息,眼下只是肚子饿了而已。

把塑料盘子放在桌上吃饭。宏国开始用叉子吃饭,虽然比用手抓的时候吃得慢了些,仍然很快。加上自己喜欢的东西就一口气吃完,山村不提醒他的话,常常还没来得及动筷子菜就没了。无奈之下,山村只好吃饭时事先把菜拨到自己的盘子里。

风从打开的窗户吹了进来。在屋里也听得到庙会的乐鼓声。那声音时大时小,宏国随之望向窗边。

"对那边传来的笛子呜呜声感兴趣了么。今天河边正在举行庙会。"

心想说了庙会他也不明白是什么吧,山村打开由落合制作的笔记--落合费尽心力的作品、宏国用语的辞典。说是辞典,笔记是A5大小,不过五六页,而且还没有按音序排列,正反映了庸医的性格。山村因为不好查而烦躁,似乎见过前面"庙会"的字样,翻了翻便找到了。"庙会"是"雷阿霍

"。

"是雷阿霍啦,雷阿霍。"

宏国双眼大大睁开,随后把叉子放在桌上站起身,走到玄关开始穿鞋。

"等一下!你要去哪儿?"

"看 雷阿霍。"

宏国的眼睛格外闪闪发亮。总觉得是......小孩子的眼睛。山村挠了挠头。

"我带你去,所以等我吃完嘛。没带钱就去逛庙会只会很无趣哦。"

打消了宏国立刻出发的念头,他站在玄关处不动。在那股视线的压力下,山村急忙把剩下的菜刨进肚子里。

一出门,外面又暗了些。空气里带着水气,感觉就快下雨了。带着伞比较好,但因为嫌麻烦就没拿。宏国一反常态地走得很快。山村匆忙之中填满的肚子有些发涨,感觉不舒服。一走到沿河的大路上,人就一下子多了起来。可以零零星星地看到穿着浴衣的大人和小孩。大概是觉得希奇,每当有身穿和服的人擦肩而过,宏国的眼神都会跟着走。

走到河岸的步行道上,就开始像煮饺子一样拥挤。无论是往左看还是往右看,都是人、人、人。天气的闷热加上人的热度过于厉害,光是走路就会出汗。

不知是没有了来时的那股劲头,还是对挤成一锅粥的人群有所畏惧,宏国的脚步突然慢了下来。山村握住这个男人的手,困难地往人群中间挤。到了河边空地上的广场,就看到了身穿浴衣的人群随着扬声器中传出的笛子和太鼓的声音跳着舞。宏国拽了拽山村的手。

"雷阿霍 女人 跳舞。"

宏国表情慌张地这样说道。

"啊,庙会上女人也会跳舞。怎么了?"

宏国像要说什么似的动了动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视线转回跳成一圈的人们。曲调一变,舞蹈的形式也变成动作剧烈的类型。一开始山村还觉得很怀念,一直看着也就厌烦了这种单调的舞蹈。但宏国一直看得很专注,山村就没有开口催他回家,而是稍微走开一些,坐在空的长椅上,一边抽烟,一边在闹哄哄的空气中晾干身体。这样的气氛有多少年没体会过了啊......山村事不关己地想。

宏国不停地东张西望,身体摇晃得有些不自然。

"宏,这边。"

出声叫他,他便径直向山村跑来。

"那波利 在 哪里?"

宏国开始讲些奇怪的话。

"那波利

?猫吗?"【gira注:原文为ニャポリ(nyapori),和日文中猫的叫声"nya"有类似之处,所以山村会这么问。】

"雷阿霍 没有 那波利。"

在宏国所知的庙会上,似乎有叫作"那波利"的什么东西。

"在日本的庙会......雷阿霍上没有那波利哦。不过有地摊,随便跳跳集体舞也没问题。"

宏国一副完全不能接受的表情。

"春 看 神?"

"......那波利之后神仙又来了啊。"

"春 村 看 神。"

"就算有神仙,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看到的。因为神很脱俗嘛。"

宏国沉默了,表情严肃地注视着跳舞的人们。这时四周开始响起轰隆隆的不安定的声音。也有人停下舞步看着天空。来的时候可以从云的缝隙间看到的月亮,也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了。

"雨。"

宏国抬头看天,可是雨还没下。

"好像快下了呢。早点回去吧。"

"淋湿 好。"

"怎么会淋湿了就好了。"

"衣服 淋湿 干。"

确实,衣服湿了还会再干。说到晾干,要是快点不用淋湿就办得到了......山村没有逻辑地想,可是宏国完全不动窝,回不去。

在集体舞跳完两首曲子的时候,音乐停下了。似乎是休息。身穿浴衣跳舞的人们也四下分散开去。这时宏国终于说出"回去"。

等得不耐烦,再加上无聊,山村猛地从长椅上站起来。

"我说你啊,想吃点什么吗?"

"没有 想 吃。"

"真是无趣的家伙。什么都能给你买哦。"

道路两旁的地摊仍然十分拥挤,但宏国似乎走习惯了,开始有余力张望四周,视线左右来回打转。

"什么?"

宏国所指的,是成排摆放着面具的小摊。

"那个是小孩的玩具。"

说了是玩具,他的视线却没有从那摆在一起的面具上移开。拉拉他的手,他也不动弹。

"想要吗?"

宏国立刻回答说"想要"。

"......要哪个?"

宏国用手指的是假面超人的红色面具。买了递给他,他便很开心地嘻嘻一笑。孩子似的天真无邪的表情十分可爱。

宏国要把面具戴上,山村慌忙把面具转到他的背后。宏国不解地歪着头,山村说着"这才是正确的戴法,知道吗",强迫他接受了。戴着面具的孩子中,也有不少人把面具戴在头顶上或是背后,宏国便听从了山村说的话。幸亏如此,山村才从和完全是大人却戴着面具的人一起走的羞耻中解脱。

大概是被玩具面具挑起了兴致,宏国指着一个又一个东西问"什么"、"什么"。他总是被会动、会发出声音这类的玩具吸引,一有感兴趣的东西就站在那里盯着看,眼神透着想要的欲望。山村想看那嘻嘻一笑的脸,不知不觉中荷包瘪了下去。

宏国手里拿着山村买给他的面具、气球还有风车,心情大好。山村在每个小摊都光看不买,只买了一支苹果糖。

在河岸的步行道上,小摊也渐渐稀疏的地方,有个孤零零的卖蟋蟀之类虫子的小摊。主要卖的是天牛、独角仙,也有萤火虫。塑料袋里放着木屑,装了三只在里面。宏国蹲了下来,盯着萤火虫不放。年过六十、头发斑白的男人咧开一口黄牙开始推销。

"客人您看,最近萤火虫可不怎么常见了。别有风情哦。"

宏国用指尖逗弄停在小树枝上的萤火虫。五百圆的价钱比起其它昆虫已经算便宜了,加上宏国似乎也很喜欢,山村便买了一袋。

穿过小摊间的道路,到了昏暗的地方,萤火虫便开始发出青白的光。宏国用手指着袋子里的萤火虫,低喃了一句"小"。

"自己 村 大。"

"雨林里也有萤火虫吗?"

"萤火虫?"

"就是这个闪闪发光的东西。叫萤火虫哦。"

"萤火虫。"

宏国轻轻摇摇装着萤火虫的袋子,把它高高举起。

"天 落下 星星。"

萤火虫在袋中慢腾腾地交错飞舞。山村也注视着那像星星一样的萤火虫。宏国身上有些像动物的地方一目了然,但把萤火虫比作星星,这让山村头一次知道他也有比较感性的地方。


走回大路上的时候,下起了瓢泼大雨。两人条件反射地开始奔跑。宏国半路停下了,回头一看,是那只银色的气球,在雨中像水母一样飘飘悠悠地逃向深暗的天空。

跑到公寓才用了两三分钟,身上的衣服却已经湿透了。

山村正准备敲隔壁的房门......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把装着苹果糖的塑料袋轻轻地挂在了门把上。

淋得落汤鸡似的,山村打开了玄关的灯。脱下鞋子,刚走到走廊上,窗户外面打了一道闪电。又一道闪电划过,连窗户都震得发颤的轰响过后,灯噗的一下灭了。不光是房间里,连窗外都是一片黑暗。唰唰的雨声分外响亮,闪电又打了一次。

"灯 关。"

宏国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不是关了,是停电。应该是雷劈到什么地方了吧。"

黑暗中闪闪烁烁的青白光芒,是装在塑料袋里的萤火虫。雨越下越大,雷声也一直不安定地在轰响。本来以为电马上就会来,却并没有来电的迹象。可能是某处的输电线被劈中了。

家里没有备着手电筒之类的东西。本想用手机充作灯光,却因为太暗找不到在哪儿。背上蓦地一颤,湿透的衣服贴在皮肤上,好冷。

山村觉得一直这样下去会得感冒,便在原地脱下了衣服和裤子。毛巾和换洗衣物都放在房间里。山村扶着墙壁走以免绊倒。什么都看不见的一片漆黑很恐怖。只不过是没有灯而已,心情就变得像迷路的孩子。觉得脚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山村探出右脚。

突然,脚心传来一阵剧痛。山村"啊"的一声大叫出来,原地蹲了下去。脚心像针扎似的疼。似乎是踩到了什么东西,可是因为太黑,看不到伤口。

啪嗒啪嗒,脚步声越来越近。

"宏,别过来。地上有东西,踩到要受伤哦。"

说了别过来,宏国仍走到山村身边,近得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

"灯 打开。"

"打不开的啦,不是都说了这是停电吗。"

微温的东西流过脚心,心想"难道是......",山村碰了碰受伤的大致部位,伴着格外强烈的疼痛,指尖感觉滑滑的。

"真不敢相信。怎么这种时候出血啊。"

糟透了。想按住伤口,却不知道纸巾在哪里。在房间里摸索应该能找到,可又害怕再踩到什么。

"脚。"

身边的宏国开口说道。

"脚很痛啦。"

疼痛的那只脚被猛地用力抓住,举了起来。背后没有支撑,山村翻倒下去。正纳闷他要做什么,宏国把装着萤火虫的塑料袋凑近受伤的脚心,似乎是想借萤火虫那微弱的光亮查看伤口。

"你这么做多半也是没用的。"

他本人好像也明白了这样没用,便放下了山村的脚。宏国似乎有一定的夜视力,不用摸索就抓住了那只受伤的脚。

装有萤火虫的塑料袋发出沙拉沙拉的声音。宏国好像拈出了其中一只,把那忽明忽暗的光亮凑近山村的脚边。

"都说了萤火虫没用。"

大概是错觉吧,山村好像听到噗的一声。萤火虫忽明忽暗的光亮消失了,而宏国的指尖开始微微发亮。咦?正想着,伴着沙拉沙拉的塑料袋声,萤火虫的光亮消失了。

靠着指尖的荧光,宏国举起山村的右脚查看,然后毫不犹豫地把嘴贴在山村的脚心上。一阵刺痛,还有被舌头舔到的近乎厌恶的快感。宏国像狗一样一下一下地不停舔着山村的脚心。

灯光亮起和灭掉的时候同样突然。玄关处的灯泡闪了几闪,啪的一下亮了。房间里所有的电动机都开始工作了。黑暗带来的紧张感一旦消除,周围便充斥着白晃晃的光明。

山村踩到的是昨天晚上吃剩下的鲑鱼骨头,旁边还扔着三只被捏碎的虫子的黑色残骸。雨仍然下得很大,但雷声已经渐渐远去。

把橡皮膏贴在脚心上,山村穿上衣服。宏国仍然全身赤裸地看着窗外再次开始运转的现代文明。

"宏。"

站在窗边的宏国回过头。

"你为什么要捏死萤火虫啊?再怎么想照亮,这么做都太过分了吧。"

宏国歪着头。那张脸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类似罪恶感的情绪。

"暗 麻烦。"

"就算很暗很麻烦,也只是一时半会儿吧。等一等就又会亮了。"

"没有 月亮 萤火虫 亮。"

......在宏国所居住的雨林里,通过弄碎萤火虫来照亮也许是家常便饭。山村明白这一点,虽然明白,可这里是日本,不用做残酷的事情也可以得到光明。所以山村才无法接受,尽管这都是为了自己。

宏国说萤火虫是"天 落下

星星"。一边作着这么诗意的比喻,一边毫不犹豫地捏碎它们。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那向着天空一闪一闪地发着光的萤火虫,还有青白的荧光的颜色。

独自闷头苦想,最终山村想起了让人无奈的真理。即便是自己,看到了活生生的牛,并不会联想到牛肉;看到了牛肉,也并不会联想起牛。吃多了把肉剩下,也不会为浪费而抱有罪恶感。自己的饭是在牛的死亡的基础上成立的,知道这一点却并不去考虑。宏国对萤火虫不过是见得多了而已。为了自己而弄死什么东西,也只是清楚地展现在眼前而已。宏国所清楚知道的事,和自己无意识中做的事并没有什么区别。

有喀喇喀喇的声音。宏国光着身子戴着红色的面具在窗边坐下,转风车玩。他自己玩得开心,在山村看来那光景却很是诡异。

瞟了一眼玩耍的男人,山村上了床。过了大约三十分钟,可能是玩够了,宏国把面具和风车都放在桌子上,钻到仰躺在床上的山村身边。

"你好凉......"

可能是知道自己冷吧,宏国的身体贴得很紧,也许是想从山村身上取暖。宏国的头发还湿着,弄弄他的头发,手指便湿了。

山村抱住那冰凉的身体,一边用自己的体温焐着一边思考。向有泽预支了二百万,山村知道,要是像这样再支取一次钱,大概就不会再有下一次了。有泽也会起戒心的。半年之后,这个只把钱拿走而抛下宏国的完美计划,在把钱给了仁志田的时候便废掉了。

不管是不是废掉......自己把半年后的安排忘得一干二净。

"宏。"

叫过名字,宏国便从山村的胸口抬起头来。

"我说你啊,会一直跟我在一起吗?"

山村若无其事地问。即使在一起,也很难看出宏国的想法。即使频繁做爱也一样。可是没人会和不喜欢的人贴得这么紧,多少还是被他喜欢的吧,山村分析着。

"一起。"

就在正要为这可爱的回答亲吻他的时候。

"回 村 之前。"

山村的脸因为接下来的话而僵硬了。不会听错,宏国说的是"在回村子之前一直在一起"。他是打算学好语言去工作,存够了钱就回去的吧。虽然实际上没法那么轻易地回去,但在宏国的脑中,自己不过处在"要回去的时候就扔下不管"的位置而已。胸口像刀割一般刺痛。

"你以为我是什么啊!"

对突然在耳边大喊大叫起来的山村,宏国一副嫌吵的表情。

"难道只是单纯的炮友吗!"

"炮友?"

落合没有教过他粗俗的字眼。山村支起半个身子。

"其实你觉得我可有可无对吧。只要给你提供饲料,谁都一样是吧。你这个没有节操的淫乱家伙!"

怒吼声越来越大。宏国紧紧地皱起眉头,缓缓地坐起来,然后有些惊讶地呼地叹了一口气。

"春 生气。"

"我没生气。只是被你吓着了。"

宏国把手放在山村的双肩,唇贴了上来。山村为这粗枝大叶的男人而窝火,露骨地转开脸。宏国随即追上山村的脸并舔了舔。

"爱我。"

宏国在想做的时候就会说"爱我"。的确,"爱我"有时候指做爱,但这个词还有更深的含义。宏国多半并不知道这一点,明明不知道还把"爱我"用作做爱的代名词。可是教他这个词的不是别人,正是山村自己。

"宏啊,你是怎么看待我的?"

手掌抵在宏国胸前。

"只是对你好而已吧。你不讨厌我吧。"

山村认真地注视着那双眼睛。然后宏国歪着头,说:

"谁知道。"

脑中腾地冒出火来,山村把赖在自己身上的宏国一脚踢到地上。跨过后背着地的宏国,山村下了床,拿起桌上的烟和打火机。外面仍然雨声大作。山村站着吸烟,无法抑制自己的焦躁。宏国虽然看着自己,却并不接近。就连这空白迟钝的男人似乎也明白了,自己把对方气得够戗。

好烦,好烦,好烦......正揪着头发,山村听到喀喇喀喇的噪音。宏国正敞腿坐在床上吹风车。要是显出一副知错的表情老实呆着倒好,那也是山村所期待的"反省的样子",可他却在无忧无虑地玩。大概是想让风车转得快点,宏国一心一意地吹,脸都吹红了。

山村拿起玩具往墙上砸去,只这么一下,脆弱的塑料制成的风车就坏了。芯断了,塑料的叶片散开,一蹶不振。

"是我买的,爱怎么处理是我的自由。面具还有萤火虫都是因为你很想要才给你买的。你还想怎么样?多少感谢我一下吧。你倒是看看场合啊,就算是撒谎,说些喜欢我之类让我高兴的话不行吗?"

宏国把稀巴烂的风车收起来,朝山村扔去。

"谁管你生不生气!随便你,混蛋!"

骂完,山村抓起钱包和伞出去了,没有锁门,真心希望来个强盗杀了他。

雨势弱了一会儿,又大了起来。山村为激怒宏国而暗爽,一时激动冲出来,却不知要去哪里。只稍微走了走脚下就湿透了,逃命似的冲进便利店。没什么想买的却在店里转了一圈,山村决定去gay吧。把宏国想要的"鸡鸡"插到谁身体里去。

"咦,山村?"

回过头,庸医站在那里,穿着半截裤和T恤,一身松松垮垮的打扮。

"真是奇遇啊,居然在这里碰到你。"

落合手中提着的便利店篮子里,装着两瓶啤酒。

"你出差回来了啊。"

"刚刚回来。买了好吃的下酒菜,却没有最关键的啤酒。我两天不在家,阿宏会不会寂寞?"

"那种人,谁知道啊。"

"嗯?"山村骂完,落合不解地歪着头。

"你和阿宏吵架了吗?"

"......不行吗!"

"哦哈哈......"落合毫无顾虑地笑了,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年轻的时候怎么吵都没关系啦。"

"那家伙不仅没有情绪起伏,还迟钝。思考方式也和野兽一样,根本不像人啊。"

"有可能,嗯嗯。"

"不考虑别人,也不会感谢人啊。"

"是吗,有可能吧。"

落合含糊地应着山村说的话。

"你在认真听我说什么吗?"

"在听啊。你说你气阿宏的迟钝。"

"别用一句话就解决了!"

"可是,就是这样嘛。"落合几乎完全没有着急的样子。山村开始后悔对落合发牢骚。

"我觉得阿宏不会没有情绪起伏哦。只是原始印第安人活动范围不大,特别是词汇很少。对了......什么来着......我在书里看过,没有文字的种族没有其它种族那么情绪化。阿宏也是在没有文字的世界里成长起来的,我们觉得别扭也许就是因为这个。"

"那,那个方面就无药可救了吗?"

"我倒觉得阿宏一直那样下去比较好。山村你也许希望阿宏能有这~么细腻的感情,可是在阿宏的世界里,那种东西没有必要。"

"没有必要......"

"想想看嘛,全年都光着身子,睡在地上,想吃就吃,没有时钟,连自己多少岁都无所谓,在这样的社会里,你觉得情绪啦什么的麻烦事有必要吗?"

山村沉默了。

"而且啊,虽然在日本生活就应该多少注意着点,但他的词汇还不太够呢。当他本人觉得不方便时就教会他,抱着这样的心情守护他难道不好么。"

落合一边讲着深刻的道理,一边不停地挠着大腿。

"对了......站着聊这么久,要是吵了架不好意思回去的话,要不要现在去我那里?"



篮子里的瓶装啤酒增加到四瓶,塑料袋就自然而然地递到山村手上,因为庸医说:"你要是帮我拿,就多给你喝点啤酒当跑腿费哦。"

雨仍然不停地下,路上没有别人在走。

"我说。"

山村对身边同行的庸医开口问道。

"在宏国的语言里,会说‘我爱你'之类的吗?"

"你说什么?"落合回过头问。雨打在地面上、雨伞上的声音很吵。山村大声说:

"‘真的很爱你'之类的话。"

落合停下脚步。

" 那个很难呐。具体的东西,比如香蕉或者锅之类看了就知道形状的很简单,但是像感情这类抽象的东西,很难原封不动地和日语完全对应。可能和在日本说‘我爱你 '有点不一样,但是有和‘可爱'意思差不多的词。不过,无论是物品还是人,只要喜欢就都是‘可爱',小动物啦,漂亮的人啦,年轻女孩啦,自己的小孩等等都可以说‘可爱'吧。"

"怎么这么糊弄啊。"

"因为他们并不会把这种感情像日本人那样区分得清清楚楚嘛。他们可能觉得,连‘区分'这种行为本身都没有必要。对了!山村,下次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亚马孙?让阿宏带路。"

"那是什么意思啊。"

落合似乎觉得这主意绝妙至极,打了个响指。

"体验印第安人的生活啊。这样--比起用脑子想--不是能理解得更透彻么。一定会从俗世中解脱哦。说不定你还会想要在那边居住呢。"

"绝对不要。而且,去了那边也得不到什么吧。"

"什么都得不到也没什么不好啊。体验过他们的生活,就会觉得在日本拼死拼活工作的自己傻得可以。"

"都说了我不要......"

心想别开玩笑了,落合却流露出发自内心的悲哀的表情。

"确实,那边虫子很厉害,会有蛇,美洲豹也很可怕,可那边是好地方哦。我觉得山村你也会喜欢的。我想最后再去一次。"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唉......趁还来得及的时候,你想去再说吧。"

暧昧不清地说完,落合迈出步子。激烈的雨势也一点点弱了下来。现在自己不在宏国身边,他会觉得寂寞吧。听着渐渐变得轻柔的雨声,山村无可奈何地想。



进入九月以来的第一个礼拜二,山村拿到了第一家的订单,但第二家和第三家都彻底扑空。即便如此,每天一份订单的节奏也还是不错的。觉得这成果马马虎虎,山村回到公司,工作了一年多的坪井和课长在走廊一角聊得正起劲。一注意到自己,两人便立刻像商量好了似的沉默下来。感觉很差,虽然山村很在意他们特意到走廊上讲话这件事,但却没有兴趣深究个中理由,便若无其事地无视他们,进了事务所。

"山村先生",当山村在桌前整理今天拿到的订单时,坪井出声说道。回过头,对方正以咄咄逼人的目光看着自己。

"是关于仁志田的事......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他说老家的店新装开业很忙,从昨天开始回去帮忙了。"

昨天和今天,仁志田在工作日请了连续两天的假。

"那家伙的老家在哪里?"

"在福岛吧。工作名单里不是有吗。"

"就是因为名单里没有才问的啊。山村先生,你和他那么要好,都不知道吗?"

山村渐渐被这质问似的语气激怒了。

"我怎么会连他老家都知道。要是有急事,打他的手机不就行了!"

山村生气地说完,坪井慌忙道歉说,"啊,还是不用了。对不起",垂头丧气地回到他自己的办公桌。山村的工作做完了,但坪井还没有。他今天应该没有拿到订单才对,到底在做什么?山村好奇,从背后偷看坪井的手边,可他什么都没做。电脑显示屏黑着,手边也没有文件。什么都没干,只是用两肘支在桌子上,一副苦苦思考的表情盯着某一个点......感觉不对劲。

"你不回家吗?"

应该是听到了,可坪井没有回答。会十分在意那苦苦思考的表情,我也真是个好人啊......出了事务所,山村一边想着,一边给仁志田发了封邮件写道:"坪井好像有事找你,有时间联系他一下吧。"

走出车站,山村直奔诊所。落合没有发邮件叫他接宏国,不过偶尔落合会忘了发邮件,或是没注意到手机没电了。果然,拉开位于诊所后面的住处的拉门,宏国的鞋正放在玄关。

"大叔,好歹发个邮件嘛。"

走过吱呀作响的走廊,山村探头看向起居室。庸医正蹲在榻榻米上。刚开始还以为他这时候了还醉醺醺的,可是有哪里不对劲。要说是睡觉,姿势不对;要说是喝醉了,却没有酒味。

"唔......唔......"

听到低声呻吟,山村这才明白情况不寻常。

"喂!大叔!你怎么了?"

山村慌忙跑过去,落合脸色铁青,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振作一点!你没事吧?"

对他说话,也只是发出呻吟。山村用打颤的手拿出手机。头脑混乱了,连叫救护车的电话是110还是119都分不清。打了110发现是报警,这才慌忙改拨119。

害怕。真的好害怕。要是在救护车来之前大叔就死了的话......山村背上发凉。绝对不要。

"振作一点!"

怒吼过后,落合终于睁开了眼睛。

"......硝酸甘油......拿来......"

"硝酸甘油?"

"去......诊......所......硝酸......甘油。阿......宏......不......知......"

落合还没说完,诊所那边就传来咕咚一声。脚下打着颤,山村踉踉跄跄地跑过走廊冲进诊所。诊室里像遭了小偷似的一片狼藉,中间宏国正一脸愤怒地把柜子的抽屉倒个底朝天。发现了山村,宏国说着"骡

药",用求救的眼光盯着山村。

工作需要,山村也常常和上了年纪的人打交道。过了六十岁,谁身上有两三种病都很正常。"胸口发紧的时候,我就吃硝酸甘油",不记得什么时候,有个老太太曾经这么说过。落合也有心脏病吗。这么一来就性命攸关了。想着必须早点找到药,山村愈发焦躁。

山村再次查看宏国翻倒的药柜,小药瓶上都写着药名,但都不是硝酸甘油。双手手心都在出汗。可是......可是落合说的是硝酸甘油。

难道......想到这里,山村放弃药柜,拉开看诊用的桌子抽屉......找到了。写着落合名字的药包,印着就在附近的综合医院的名字。山村抓起药包回到落合那里,在庸医脸侧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了出来。落合自己吞下其中的一粒。

"......谢谢......你......山村。"

吃了药,落合看起来仍然很痛苦,山村急得想哭。宏国也在房间一角盯着他们。好不容易听到了救护车的警笛声,山村对宏国说"你先回家",和落合一起上了救护车。然后给宏国感冒时最先去的综合医院打了电话,联系到了姓落合的内科医生。落合被送到他儿子工作的综合医院。他的儿子还在医院,来到急诊入口迎接。

把医生交给他的儿子,山村放下心来。站在走廊目送着庸医被送进医院里,山村随后坐电车回了家。绷得紧紧的情绪一下子放松下来,山村瘫坐在电车座椅上。这一个小时的时间,过得简直像狂风暴雨一样。

叫宏国先回去,可家门还锁着,山村开始担心起来。回到落合家一看,正房的灯还亮着。玄关处有宏国的鞋。看看起居室,他正孤零零地弓着背坐在榻榻米上。看着那望向自己的实在是靠不住的表情,山村下意识地说"落合没事了"。

"那个大叔没事了......回去吧。"

山村伸出手,宏国慢慢地站了起来。确认完窗户都锁上了,山村关上了房间里的灯。知道钥匙平时一直放在起居室的电视旁边,便用它锁上了大门,把钥匙放进邮箱。

山村又给落合的儿子工作的医院打了一次电话。他似乎很忙,只托人转告他大门钥匙放在邮箱里。

在回公寓的路上,宏国不说话,山村也沉默。只问了一句"你吃饭了吗",但宏国没有回答。

回到屋里,宏国在窗边抱住膝盖坐着发呆。山村从背后走过去,抱住了宏国,像对待小孩一样摇晃着他。一开始,宏国显得很不情愿,不久也把背靠在山村身上。

"落合没事了。再怎么说他也是医生,而且还有个聪明的儿子。"

山村被自己的话安抚了。那个男人虽然邋遢又爱喝酒,可到底是医生,化成灰也是医生。不会那么轻易就死掉的。

发觉窗外很亮,山村抬起头,大大的月亮挂在天上。

"神 不 看。"

宏国喃喃自语。

"神 抛弃 自己。坏 出去 不行。"

不太清楚宏国想说什么。只是从那悲伤的语气得知,肯定不是好事。说不定,他是想做那诡异的驱魔仪式......就像以前感冒的时候做过的那样,给人徒增困扰的行为,但人的病痛并不是靠驱魔能够治好的。山村抱紧那正难过不已的身体,说着"下次去落合那里探病吧",抚摸那带着泫然欲泣的表情垂下的头。



落合病倒之后过了整整一个礼拜,晚上九点多,玄关传来有人敲门的声音。山村纳闷,这时间对于推销报纸之类的来说太晚了点,究竟会是谁,打开门一看,是隔壁的大妈。

最近大妈总是不在家,好久没和她见面了。在和宏国做爱的时候,如果做得太激烈就会被她听见,于是在隔壁似乎有人的时候,山村会多少小心一些。但这三个礼拜以来大妈似乎夜里都不在家。

"有东西要给你。"

递过来的是一个纸袋,里面装着西式点心、笔记还有一封信。

"是个叫落合的人给的。大概三十多吧,是个举止很得体的人呢。他想和你见面,不过好像有急事。"

听到是落合的一瞬间,还以为是庸医恢复了健康,三十多岁的话应该是儿子才对。

"有劳您了。"

"没什么啦。对了,你买体温计了吗?"

大妈毫无逻辑地问。

"还没有。"

随即大妈很是苦恼地叹了口气。

"真是的,男人就是这样。有了那种教训还是学不会。这个给你吧。反正是旧的,不用客气啦。"

大妈从兜里拿出的,是山村曾经借过一次的电子体温计。

"啊,可是......"

"我明天就离开这里了。要和我女儿一起住。"

"真是太好了。"

"好什么啊。"大妈耸耸肩。

"因为要回去上班,她就算计好了,叫我在白天她工作的时候给她看孩子。那孩子真是打算榨干我这把老骨头啊。"

说着,大妈却一脸的喜形于色。

"我明天白天走,所以也许我们再也不能见面了。你不能只吃便利店的便当哦。要买就买石坂商店的现成菜吧,那个味精少,盐分也不重。唉,比起光吃现成的东西,还是早点娶个老婆给你做饭吧。你也还算是个不错的男人嘛。"

大妈笑了,甩着松松垮垮的脸颊,嘴里的银牙闪着光。

"也告诉那孩子吧,叫他找个可爱的女朋友。啊,上次那苹果糖是你买的吧?谢谢,我很喜欢。"

"好好照顾自己哦。"说着,大妈回了屋。想再次道谢,可是在嘴唇无法正常动作,磨磨蹭蹭的时候,隔壁的房门关上了。那声音听起来分外寂寥,山村咬紧了牙关。

回到屋里,宏国正盯着山村,似乎很想知道山村和大妈说了些什么。

"隔壁大妈好像明天就要搬家了。"

"搬家?"

"说要和女儿一起住。"

宏国做出思考的样子,然后问道:"远?"

"不知道......可能会远吧。"

山村把收下的体温计放在桌子上,从纸袋中把信拿出来。把西式点心递给宏国叫他吃了,他便立刻拆开了包装。

信是落合的儿子写的,对山村在落合病倒后照顾他并叫救护车表示了感谢。落合从他儿子所在的医院转到了更大的医院,做了紧急手术,虽然手术成功了,但出于无法预测病情发展,需要长期住院。手术前,落合说无论如何都要把笔记给山村,请山村收下,信就在这里结束了。

笔记有两本。落合把从宏国那里问到的生活习惯以及部落习惯等等记了下来,笔记上详细记述了宏国所住的部落的风貌和风俗。

落合说过,"我做了‘阿宏笔记'哦",但山村对宏国在那边的生活没有什么兴趣,从来没提过想看。

为什么现在,这个时刻,落合会把笔记交给自己呢?是知道自己可能会死才给的吗?可是信上写手术成功了。

想也想不明白。想要问病情如何,可自己和落合非亲非故,没法深入到那个程度。就算每天都吃他的饭,和他一起喝啤酒,自己和落合终究不是一家人。要是落合有个三长两短,也不会通知自己。

山村强迫自己中止了这正朝黑暗的方向发展的思考。手术做过了,就会好起来。落合肯定会好起来。等他康复了,就和他一起去亚马孙或者其他任何地方,把宏国也带上,大白天的就把啤酒喝个够。

"宏。"

把落合的儿子送来的高级点心塞了满嘴,宏国回过头来。像小孩一样吃得满嘴都是,舔着自己脏了的手指。

"落合暂时不会回来了哦。"

"骡 死?"

对这直截了当的问题,山村的心脏都像要冻结了。

"白痴,别咒人死。肯定会好起来的!"

山村硬是从背后抱住了宏国。

"暂时去不了诊所,你很寂寞吧。隔壁大妈也不在了,再也吃不到那么好吃的煮菜了。"

宏国打开一只独立包装的高级点心,塞到身后的山村嘴边。虽然没有食欲,还是张开嘴吃下宏国的心意。

这天晚上,山村把宏国抱在胸前睡觉,并不打算做爱。只要那份温暖在怀里,就够了。



两天休假结束,仁志田仍然没有回公司上班。课长什么都没说,看来是老家出了什么事。山村忍不住发了两次邮件,但都没有回复。手机也打不通。忙到连邮件都没空回了吗?山村歪着头想。

从早上开始就状态不佳,山村连一份订单都没拿到,晚上八点多回了公司。坐电梯时碰上了坪井。坪井低着头,并不看山村。要是就这么任他无视下去,彼此的关系肯定会继续僵持。都是同事,不想这么下去,山村便主动开口说道。

"仁志田给你打电话了吗?"

"怎么可能。"坪井抬起头瞪了山村一眼。看到这气势汹汹的反应,山村也开始不爽。

"你怎么这么说话。"

"山村先生,实际上你和仁志田是一伙的吧。"

"什么叫一伙啊?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坪井咬紧牙关。

"他......逃走了。"

"......逃走?"

胸口突然骚动起来......有不祥的预感。

"跟别人提出要创业,拿着预备资金就逃走了!"

电梯到了,发出叮的一声。

"猛吹一通你很能干,要不要一起创业什么的。不光是我,还有秋津和佐藤先生都是受害者。"

走出电梯,山村腋下渗出了汗水。坪井靠在走廊墙壁上,满脸愤慨地抱起胳膊。

"要是被课长听说为了创业而辞职的话就会被狠批,在准备好之前先不要说,也不要告诉别人--他还彻底封口!"

砰的一声,坪井用拳头砸向墙壁。

"我快结婚了。用出资来说服了老婆,拿出全部存款才凑齐。可是那个混蛋......要是我找到了,绝对要杀了他!"

坪井狂暴的声音变得遥远,仁志田的话在脑中无限放大。

"我看中的就是山村先生你的营销能力。"

"我想和你一起工作。"

这些满足了自尊心的让人愉快的话语,全部都是谎言。结果,公司里被仁志田骗了的人有四个。骗走合计将近一千万,仁志田消失了。

山村压根没想到自己会被骗,完全信任仁志田带来的那个姓片冈的男人。坪井据说也和片冈见过面,在解释关于保险营销的工作内容时,因为坪井过去曾做过保险营销的工作,于是觉得很对口,而且坪井相信片冈那看起来很诚实的人品,便拿出了钱。随后仁志田就请假了,坪井才觉得可疑。

......已经报案了。但没有合同,就没有支付过钱款的证据。钱没有拿回来的希望。



明明没有睡觉,却坐过了站。山村第一次发觉自己在走神。

走出车站,回过神时已经站在了诊所门前。总是来这里接宏国,就自然而然地走到了这里。诊所大门上贴着写有"医生急病,暂不看诊"的告示。走到主屋那边,那里也是房门紧锁。

回到公寓附近时,山村大老远就看到自己的房间亮着灯,心里松了一口气。不觉加快了脚步。

站在房门前,正从包里拿出钥匙的时候,隔壁传来了唰啦唰啦的声音。空空的房间的门把上挂着煤气公司的广告,被风吹得不停晃动。

打开门,房间里灯火通明。这在路上也看得到。可是宏国不在,玄关放着他的鞋,却不见人影。

"宏?"

正对的窗户大开着,窗帘被风吹得乱飘。山村失魂落魄地呆站在空无一人的明亮的房间里。宏国不在了......走了。但是鞋还在啊?可是宏国就算光着脚也会在外面走。为什么要出去?早上还很平常,没有半点要离开的意思。发生什么事了?觉得我哪里不好?

山村想起自己十七岁,母亲离开的那个时候。母亲没有留下纸条或者钱就消失了。毫不留恋。被她彻底抛弃。

"......开玩笑的吧。等一下......"

山村按住额头。一阵疾风呼地吹进来,屋里轻薄的东西都飞了起来。抛下自己的人大多就此一别,此后再也见不到了。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听到水声,山村回过头,扑向浴室的门把,打开浴帘。宏国回过头来。山村冲进热水冲刷下的浴缸里,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了宏国。

"会湿。"

山村不管不顾,吻住那湿湿的脸,索求他的身体。仍然站着的宏国并不想做,但进入他的身体后便安静下来。

湿掉的西装脱在浴缸里,山村把宏国带到床上。一次又一次地贯穿他,一次又一次将爱液注入,但山村心中无法言喻的不安仍然挥之不去。

深夜,山村被宏国的动作惊醒了。山村抱住他的肚子,制止他下床。

"......要去哪里啊。"

"肚子 空。"

这么说来,晚饭都没吃就把他拖上床了。放开手,宏国便光着身子打开放在地上的便当。最近已经能很好地使用叉子了,但似乎是饿得实在等不及,用手抓着就开始吃。没几分钟就吃完了一整个便当。

宏国把山村那份便当拿出来,打开包装。

"春 吃。"

"......我不吃。你吃吧。"

宏国拿着便当走到床边,指尖捏起米饭塞到山村嘴边。

"都说了我不吃。"

说了不要,把脸转开,那口米饭仍追了过来。真烦人,没办法,只好吃了一口。宏国又捏起米饭塞过来,懒得抵抗,山村就像得到父母喂食的雏鸟一样,默默地咀嚼着宏国用手抓着喂来的食物。

山村突然觉得自己是被宏国担心着的。以前宏国一直对别人漠不关心,总是自己吃便当。

最后,山村把一份便当全部吃完了。还抓住宏国的右手,一根一根地舔干净那脏掉的手指,然后再次把他带回床上抱住他。

被人骗走两百万,严重但却不足以造成致命伤害。相比起来,仁志田的背叛更让山村震惊。还一直把那个男人当作朋友的。以前......也有过一点点恋爱的感情。个性很差,只有精明这一点可取的差劲男人。但这些地方和自己很像,在一起时很轻松。

山村一直坚信他骗谁都不会骗自己。

会觉得这么寂寞,不光是因为仁志田的背叛。自己心中认定的事物,一件一件地在消失。而且失去了才开始觉得好。总是这样。

山村抱紧怀里的温暖,心想宏国小时候被印第安人拐走真是太好了。被印第安人抚养长大,语言、数字、时间、常识一概不知,就这么来到日本真是太好了。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会......一定就能陪在自己身边。

"给你买兔子吧。"

山村在宏国耳边低声说道。

"就像你在动物园里玩的时候一样,白色或是褐色的,选你喜欢的买。你喜欢那种软乎乎的东西吧。"

山村像抚弄小猫一样摸着宏国的下巴。

"只要你想要,狗啊猫啊都可以,我们可以搬到允许养它们的地方去。所以你要一直呆在这里,好吗?"

"自己 回 村。"

宏国摇头。护照由有泽保管,就算宏国说要回去,也不会给他的吧。即使知道绝对回不去,还是无法忍受宏国仍然有"想回去"的想法。

"我不是说了可以养兔子什么的吗。你还有什么不满的?有饭吃,没有任何不方便的吧。"

大概是觉得山村的大声咆哮很吵,宏国掏了掏耳朵,支起半个身子。话讲不通,山村也坐了起来。

"我也对你够好了吧。"

宏国看着窗外。透过窗帘半开的窗户,可以看到小小的月亮。

"春 没有 村。"

"没有?没有什么啊?什么都有不是吗。"

"想要的 东西 没有。"

山村气息一滞。宏国又重复了一次"想要的 东西

没有"。宏国说这里没有他想要的东西。那我也是不需要的东西之一吗......对你来说,我也是不想要的东西吗?山村这样想,却问不出口。

......因为害怕这想法得到证实。



九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三,山村刚上班就被课长叫去。自从发生了仁志田那件事之后,工作完全不在状态,昨天才终于拿到一份订单。这和上个月比起来成绩差了些,但在十五名推销员中仍然处于中上。既没有迟到过,衣着打扮也说得过去。山村找不出被课长特地叫去挑毛病的原因。

当山村站在办公桌前,课长愁眉苦脸地开口说道:

"大约半个月之前,你是不是让一个叫‘姬户信江'的老太太下了订单?"

"对,是个很喜欢絮叨的老太太。虽然她七十五岁了,我还是费了好大的劲让她能够贷款,还是不太好吗?还是她不认账呢?我觉得她不是那种会扯皮的人。"

课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要是她本人不认账倒还好,是他儿子,好像是那种人哦。"

课长用食指在脸颊上斜着划了一道。黑社会......山村打了个寒颤。别的推销员曾经闹过笑话,说正在推销的时候男主人回来了,看到男人双臂上都有刺青就一溜烟逃了回来。这下笑不出来了。

"立刻取消订单吧。就说实际上年过七十就无法贷款。"

别慌。课长制止了山村。

"昨天晚上他来索赔的时候我已经把手续办完了,说是年龄弄错了十岁。已经安装好的净水器就当作赠品赠送了,因为去拆净水器也很可怕嘛。"

"对、对不起。"

"强制办理贷款也是常有的事嘛。这次的事件不过是凑巧撞上了而已,错不在你。我不能说推销是有组织的,那个人就咬定是推销员擅自进行诈骗,然后就怒吼着要我交出卖东西的人。他们做过的事明明更恶劣。"

课长皱起眉头,咋了一下舌。

" 当事人老太太似乎想不起你的名字,不知道是老糊涂了,还是清楚儿子的脾气在保护你。关键是那个混黑社会的儿子。他要我把推销员的名字告诉他,我嫌烦,就把仁志田的名字和地址给他了。反正是已经辞职不干的人,应该也已经搬走了,只要不干什么坏事就不会有‘实际损失'吧。所以你继续像从前那样干活就行了。不过,要记住这次事件的教训。"

知道不会给自己造成损失,山村心里便松了一口气。不过居然用仁志田的名字,课长似乎也对骗了数名职员后不知去向的仁志田相当生气。山村刚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坪井就立刻凑过来问,"好像出了什么大事啊"。

"仁志田那家伙,好像把课长都惹怒了。"

似乎是因为课长声音很大,坪井听到了谈话的内容。

"我只告诉你哦,仁志田好像还向课长预支了三个月的薪水,虽然只是底薪吧。像咱们这样的提成制,本来预支是不可能的,你知道的,那家伙很会说话嘛,拍拍马屁、哄课长开心,然后课长也中招了。因为没法对上级报告,预支的那部分就只有自掏腰包,课长可是生气得很哦。"

被人嫁祸、被黑社会追杀......山村觉得这种程度的报复是仁志田应得的。

山村像平时一样出去推销了。到了下午,正当山村在所拜访的住户家里谈得渐入佳境时,设成静音模式的手机突然开始振动。是公司打来的,有不祥的预感。一般情况下,公司是不会给正在推销的职员打电话的,因为谈话的一点点中断都会削弱对方的购买欲。是有急事吧。山村对客人道歉然后离席,走到一边去打电话。

"山村,事情暴露了。"

这是课长的第一句话。

"早上跟你说过的那个黑社会,刚才打电话过来问‘卖东西的不是一个叫山村的职员吗'。不知怎么就暴露了,虽然我不希望是公司的人走漏了风声......"

山村咕噜一声咽了口口水。

" 我这边也只能说‘是搞错了文件上的职员名字,经手的人的确是山村'。这边也许会有人盯梢,你今天最好不要再回公司了。把公司的车停在某个停车场之后给我打电话,我会叫人去取。对方的口气,好像连你的住处都知道了。不要回公寓了,去别人家借宿或是住旅馆吧。在风头过去之前就藏着点吧。不说殴打、砍掉指头之类的,他那气势可真是吓人......要是被杀了就不划算啦。"

是,是,是这样吗......一边回应着,手心变得汗津津的。心脏狂跳得几乎快跳出胸口。挂了电话,山村道歉说"实在抱歉,我有急事",慌慌张张地把摊开在桌上的资料收起来,扔下惊呆了的家庭主妇,逃也似的冲出门外。

车停在距离公司两站远的停车场。虽然知道越近越好,可是不能再近了,怕出问题。家也不能回。找熟人会给人家添麻烦,只有住在某个旅馆才是万全之策。犹豫着该选什么地方好,最后山村在远离公寓,接近原先打过工的饭馆的经济型旅馆开了房。

关键是宏国。怎么才能把他从公寓带到这里呢?听课长的口气,似乎无论是公司还是家里都有人严加看守。想打电话回去,但山村没有固定电话。要想把宏国带走,只有回一趟公寓。

如果自己不回家,宏国就吃不上饭。要是肚子饿了,说不定会到公园里捡剩饭吃,山村不想让他那么做。想起宏国被小孩嘲笑、扔罐子,就算他自己不在意,也不想让他再受到那种待遇。

而当山村想到,也许宏国被人误当作自己而遭到痛打,说不定这个瞬间正在被人折磨......吓得大惊失色。

如果落合没有病倒,现在这个时间宏国应该在诊所。那样的话带他走就容易了。可是事到如今这已经毫无意义。

就算敲门或者喊他,宏国也不会把门打开。无论谁来都不开门这一点让人放心,但要是他自己出门的话就会被抓住。发现他几乎不会说日语的话,就不会理睬他了吧。但要是什么都还没说就被毒打然后带走......山村背上打了个寒颤。

课长特地给自己设计了一条逃生路线。明知道最好不要随便外出,山村还是忍不住出了旅馆。西装实在太过显眼,就在附近的商店买了T恤加牛仔裤、墨镜加帽子,偷偷地换上。

山村坐计程车到公寓,在离公寓一百多米的地方下了车。装作散步的样子在公寓下面的路上走来走去。朝自己的公寓瞟了一眼,发现台阶上还有房门前各有一个男人,山村吞了一口口水。其中一个大概四十多岁的穿着西装,另一个二十多岁的穿着黑色裤子和花里胡哨的衬衫。从打扮上看就不像正经人。

在山村走过时,那两个人正站在那里,原地不动地张望着四周。玄关附近被守得这么密不透风的话,就没法和里面取得联络。要是走到有窗户的那一侧人行道上,扔石头让宏国开窗户呢......可是,要是声音弄得太大,那两个人到人行道这边来就完了。

仍然有人看守,也就意味着宏国被误认为是自己而被抓去的可能性很低。可是怎么才能把他带出来?打也打不过,果然只能等宏国自己出来......山村走到看不见那两个人的地方,在路边蹲了下来。那两人连人行道也在严密看守,虽然一开始放过了自己,但要是来回走的话就会引起他们的疑心。

没法去到宏国身边,可又无法离开。山村抱住头。突然,山村想,宏国会不会去了公园?山村不知道自从落合住院以来,宏国白天都做些什么。回家的时候他已经好好地在家呆着了,让人觉得好像一直没出门,但说不定他也会在周围溜达。身无分文的宏国能去的地方,能想到的也只有公园了。

山村怀着满心祈祷跑进公园。时间已经是三点半,山村和放学回家的一群小学生在路上擦肩而过。公园里到处都有小孩子的身影。山村在沙堆等游乐设施旁边站住。有几个小孩正围在大树底下向上张望,有的小孩还用手指着上面。定睛一看,在树上比较高的地方,从枝叶的缝隙间可以看到人影。没错!

刚要出声的瞬间,有人从背后抓住了肩膀,山村吓了一跳,回过头。

"这不是山村先生吗。"

从同事还有课长那里卷走一大笔钱然后消失不见的仁志田,正满脸笑容地站在那里。

"你在这个地方干什么呢?和平常的风格不一样了,一开始都没认出来呢。"

山村看到来人不是黑社会而放下心来,但却为那仍然没有丝毫变化的语气和态度而吃惊。那么狠心地出卖了别人,怎么还能这么一脸坦然地打招呼?

"倒是你在这里干什么啊?"

山村的语气不自觉地变得严厉。

"啊,我有点杂事要做。"

时隔一个月,再次见到这张脸,仁志田比还在公司时头发剪短了些,打扮得干净整洁。衣服做工精良,看起来很有格调。一想到这是拿从自己这里骗走的钱置办的,就气不打一处来。

"骗了那么多钱,居然还有脸出现在我面前,把钱还给我!"

山村对着仁志田大声骂道。

"别摆一副那么可怕的脸嘛。我也有很多苦衷啊。我最近很忙没能跟大家说清楚情况,现在已经没事了,让我把那时候的事情跟你解释一下嘛。还有钱也是,我已经筹到了足够还给大家的钱。"

"会......还钱吗?"

怒气一下子消了不少。仁志田若无其事地说"会还的"。

"说实话,我现在正打算去找你呢。因为其他人可能只会叫我还钱,但山村先生的话,应该仔细会听我把话说完。而且还有事想跟你商量。"

"我那里现在......有点不方便。"

说不出是因为工作上的原因而被黑社会追杀。

"那去咖啡厅怎么样?可能会谈得比较久,最好能坐着聊。"

虽然现在不是什么和人商量事情的时候,但山村无法对仁志田硬起心肠。何况山村想知道他骗人的理由,也想拿回那二百万。

"对哦......啊,稍微等一下。"

山村走到被孩子们围住的大树下面。宏国正从高处注视着站在地上的山村。

"宏,给我马上下来!"

大声吼完,宏国就像猴子似的哧溜哧溜爬下树来。孩子们稀稀拉拉地鼓起了掌。

"把鞋穿上。跟我走。"

"回?"

"不是回家。好了照我说的做。"

抓着宏国的手腕回到仁志田那里,仁志田正在用手机给谁打电话。走到他身边,他就啪的一声合上了手机。

"抱歉,有点事情。本来想去什么地方谈,但时间不够用,可以在那边的长椅上坐着说吗?"

山村虽然对仁志田的随心所欲觉得不满,还是在池塘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叮嘱宏国别走远了,他就走到长椅背后禁止进入的草坪上,一骨碌躺下。

仁志田瞄了一眼手表,开口说道:

"关于创业的事情啊,有话要跟你说,这是真的。不过我才是被骗的那个。"

"你也跟坪井还有秋津谈过吧!"

"至于那两个人嘛,是他们自己不好。我参与创业的只有和山村先生你一起开的汽车保险公司,坪井先生还有秋津先生是别的项目。因为那两个人都想辞职,我就把他们介绍给声称急需人手的前辈了。那个前辈似乎是个骗子,找我问罪我也很难办呢。"

就算是前辈的问题,把人介绍出去的仁志田不是也有责任么。而且话虽然合乎逻辑,却怎么听怎么像是谎言。山村实在不想听仁志田说的话了。

"听说你还从课长那里预支了薪水。"

是啊,仁志田耸耸肩。

"我在老家的父亲身体不好,需要一大笔手术费啦。我拿来开公司的钱也是管老爸借的,没钱啦。跟课长谈过后,他稍微通融了一下。当然这钱也是打算还的。"

短暂的沉默之后,山村开口说道。

"你说的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这么没有信用啊。"

仁志田笑道。很奇怪。有哪里不对劲。说着给大家添麻烦了,这个男人怎么还在笑。

"是你做了损失信用的事吧。"

仁志田又看了一次表。正想着他还真够赶时间的,就听到他嘀咕了一句,"差不多了吧"。

"我是很过分,但真正不是人的是山村先生啊。自己拿到的合约出了问题,就立刻推给我。"

山村睁大了眼睛。已经辞职的仁志田怎么会知道这件事?仁志田卷款逃走之后,手机就打不通了。公司里应该谁都没法和他取得联系才对。

"啊,终于来了。从山村先生家到这里还真费时间呢。"

山村全身血液都在逆流。正朝这边走来的是自己房门前穿西装和黑裤子的那两个黑社会。山村全身发抖,正要站起来逃走,被仁志田一把抓住了手腕。

"最好别乱跑哦。那些人不怎么留情面的。"

仁志田眯细了眼睛,微微一笑。

"原来你们是串通好的!"

"我的名声还真差。我啊,比起上门推销,和他们打交道的时间更长哦。只是听说你想逃走来帮忙,然后凑巧看到那家伙正在爬树而已。心想在这里守着说不定你就会出现,完全被我猜中啦。"

山村被那两个男人架了起来。

"接你的车正在公园外面等,总之先跟我走吧。要是老实点,就不会对你动手动脚。"

山村被人架住整个胳膊往前走。才踏出第一步就抖得不成样子。被带走之后,也许就会被杀掉。就算不被杀,也肯定会吃苦头。光是想象迎接自己的是什么样的私刑,就已经怕得差点尿裤子。

"别过来!"

听到仁志田的怒吼,山村回过头,宏国正跟在身后。

"宏,你回去吧。"

叫他回去,他还是跟在后面。要在平常还挺顺从的,今天却压根不听话。可能是嫌跟在后面的宏国很烦,穿黑裤子的年轻男人转过身,举起右手作势要揍他。

"别碰他!"

山村叫道,那拳头就停在了半空。男人眯细眼睛,扬起的拳头猛地砸在山村额头上。直冲头顶的剧痛袭来,山村闭着眼睛闷哼了一声。

"石,先别动他。还没带到姬户先生那里,先把他搞到半死就不好玩了嘛。"

仁志田拉长声音对年轻男人说道。宏国一脸不快地看着。

"宏,去落合家......现在就跑过去!"

犹豫了一下,宏国越过山村跑了。年轻男人"啊"的叫了一声。

"喂,这不好吧。要是报警......"

仁志田放声大笑。

"那家伙几乎不会说日语,没事啦。不过再磨蹭下去会被别人注意到,赶紧把他带过去吧。"

山村被人拖着踉踉跄跄地走,故意弯起右膝,做出脚下一软差点跌倒的样子。

"干什么呢!站起来!"

年轻男人恶狠狠地吼道。

"好......想吐......"

"都吓成这样了么,真是没用的家伙。"

手机铃声和西装男的抱怨声同时响起,西装男放开山村的手,对年轻男人说"让他吐,吐完上车。弄脏了就麻烦了",一手拿着手机走开了。

制住山村的只剩下那个年轻的男人。一边发出呕吐声装作在吐,山村往年轻男人的右腿一绊。男人失去平衡,当场摔了个倒栽葱。

手放开了。抓住这个空隙,山村冲了出去,朝着宏国跑走的相反方向,向落合家跑去。只要能这样一直逃下去,就可以逃掉的,就不会被打了。

"喂,站住!"

散发着杀气的声音追在身后。要是被抓住可能就不止受伤这么简单了。山村拼尽全力地跑着。庆幸的是山村很清楚这边的地形,知道什么地方别人能注意得到,或是路都通向哪里。

山村选择向人多的地方跑去。穿过商业街,回头一看,只有那个年轻男人跟在自己后面。虽然诊所近在眼前了,但要是现在跑进去,肯定会被逮住。

和年轻男人的距离连二十米都不到。山村拐了个弯,冲进紧邻转角的快餐店,径直穿过后门。跑了一阵子,山村回过头,已经不见年轻男人的身影。山村进了旁边的超市,冲进男厕所隔间并插上门。

心脏跳得飞快,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全身大汗淋漓。好像已经顺利摆脱了。再怎么找,也不会一间一间地搜这附近的商店的厕所吧。

暂时在这里躲一阵子,等那些人彻底放弃,回去了,再到落合家去就行了。然后坐计程车去旅馆。在旅馆住宿用的是假名,不把自己的藏身处告诉任何人。不会被抓住的。

山村靠着厕所墙壁蹲了下来。好可怕......害怕得快哭出来了。眼下手脚仍在不停发抖。

从不知道仁志田竟然和黑社会有来往,他没有一丝一毫那方面的迹象。课长出于为自己着想,说"卖净水器的推销员是仁志田",耍了个小花招。但既然仁志田也是那群黑社会其中之一,那这急中生智的谎言会穿帮也是必然的。

可是卖东西的人是自己这件事是怎么暴露的呢?推销员有十五个人。既不知道是谁从什么样的人手里拿到的订单,也没有知道的必要。不过奇怪的客人有时会成为谈资......正苦苦地思考着,山村想起来了。自己跟仁志田说过。当山村说拿到一个七十五岁的老太太的订单时,仁志田曾经笑着说"哇,好狠啊"。

呆了整整三个小时,山村晚上七点五十分才走出厕所,因为再过十分钟超市就要打烊了。神经质到形迹可疑地检视过四周,山村走了出来。外面已经一片漆黑。比起光明,黑暗反而让山村觉得安心。肯定不容易被发现。

山村从超市出发,绕了一大圈,向落合的诊所前进。不是诊所的那一边,而是后面主屋的方向。落合空无一人的家里没有灯光,鸦雀无声。只有人行道上的路灯,隔着围墙隐隐约约地照着院子。

拉门前有一团黑影。宏国正坐在水泥地上。

"宏......"

就在山村正要走过去的时候,年轻男人从草丛中跳了出来挡住去路。山村急忙掉头就走,眼前是西装男。被他们前后夹击了。

"抓~到!"

昏暗的院子里,仁志田微微一笑。

"山村先生,你逃得可真快啊。让我们费了这么大劲,急死了。"

山村拼命想从西装男的钳制下抽身,却被抓住拽倒在地上,脸上被一下下地殴打。

俯视流着鼻血的山村,仁志田叹了一口气。

"要是一开始就老实跟我走,废一两只手也就解决了......姬户先生可是大发雷霆。啊,姬户先生就是被山村先生所骗的老太太的儿子。那个人发起怒来很可怕,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哦。"



仁志田看了诊所贴的告示,知道落合家没人,便叫同伙的黑社会弄坏拉门的锁,把宏国和山村带进屋里。似乎没有断电,便打开了灯。仁志田穿着鞋走进屋里,用放在一旁的毛巾还有衬衫绑住山村的双手双脚,像扔行李似的把他扔进起居室。

"这和宏没有关系。求你让他回家吧。"

山村哀求道,但仁志田没有回答。坐在矮桌上发着邮件,仁志田用下巴朝宏国的方向一指,对年轻的混混命令道"把那家伙也绑起来"。这是山村所不了解的仁志田的冷酷的一面。

宏国只是杵在那里,盯着那个年轻的混混。似乎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也还是发现眼前状况不妙。

"不想吃苦头就给我老实点!"

年轻的混混威吓道。

"跟那种脑筋不好用的人说了也没用。必须干得有效率点。"

仁志田合上手机,走到宏国旁边。

"山村先生叫你回家的时候,你要是回去了就没事了。虽然没你什么事,不过这也没办法。"

说着,仁志田打了宏国腹部一拳。宏国呻吟一声弯腰蹲了下去。仁志田飞快地绑住动弹不得的宏国的双手双脚。宏国在从打击中恢复过来之前,手脚先被夺去了自由。

"牙尼 夏雷。"

宏国一脸野兽似的表情盯住仁志田念道。

"在说个什么鬼啊!"

抱怨着,年轻的混混一脚踩在趴下的宏国背上。脚下那趴伏的身体正在大幅度地挣扎。

仁志田一脸意兴阑珊,不作任何反应,只靠在柱子上盯着手机。

"你明明是新来的,居然这么拽。"

年轻的混混怒吼道。仁志田颇不耐烦地眯起眼睛。

"我是新来的,可是比你更能干。说话不小心着点,我就告诉大哥哦。"

年轻的混混咋了下舌,一气之下把毫无抵抗的宏国一脚踢开。宏国痛苦呻吟着蜷起身体。实在看不下去了。

"仁志田,求你不要再打了。宏国什么都不知道。让他就这么回去,也不会对你们有半点不利。"

仁志田对山村看都不看,继续发手机邮件。年轻的混混点燃一支烟,叼着烟走到山村面前。

"啊啊啊!"

山村下意识地大叫。烟头按在右手手腕上,痛得火烧火燎的。"春,春!"山村听到宏国在叫自己。

"唉,火灭了。"

混混再次把烟点燃。山村以为又要被火烫,身体瑟瑟发抖。

"我说你在姬户先生来之前别玩得太狠了。叫起来好吵。"

仁志田提醒完,年轻男人仍然只是嘿嘿笑。紧挨着自己的地方传来叫着"春"的声音。被捆住的宏国像毛毛虫一样爬了过来,一脸担心地看着自己。

"对不起,宏国,对不起。都是因为我,对不起。老实一点,这样你就不会被打了。"

"打?"

"啊,没什么。都说了没什么,安静点老实呆着。"

......等那个叫姬户的黑社会来了,说不定自己会被杀掉。但是自己被杀掉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也不会有人难过。父母都行踪不明,当成朋友看待的男人又是那种人,公司同事也不过是泛泛之交。

宏国呢?宏国会觉得有一点点难过吗?自己要是死了,他会悲伤吗?那是个在落合住院的时候会问"死?"的冷漠的男人。也许他都不会哭泣。可是如果自己死了,宏国就不好过了,因为不再有人给他提供食物。而且他又不懂人情世故,没有常识,连语言都还不太懂,很麻烦。用正常的方式没法跟他交往。所以只希望宏国......

玄关的拉门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山村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咚咚的粗鲁脚步声越来越近。那个年轻的混混慌忙摆正姿势。转头一看,一个年过四十的穿西装的男人穿着鞋出现在面前。身高大约170公分,并不算高大,黑色的西装,发型也没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只有领带的颜色有些过于鲜艳,鞋也分外锃亮。光从打扮看来分辨不出是黑社会,但那眼神异常锐利,被他俯视着,身体便下意识地怕得缩了起来。

"姬户先生,您辛苦了。"

年轻的男人深深地一鞠躬。

"到处乱跑的死耗子在哪儿?"

瞥了一眼挨在一起的山村和宏国,男人挠了挠下巴。

"啊,是头发比较长的那个。"

听到仁志田的回答,姬户轻哼了一声,突然撩起一脚踢向山村的脸。

"唔......"

身体猛地向后倒去,栽了个跟头。血的味道在口中扩散开,鼻子里有东西流了下来。

"春!"

宏国叫道,瞪着姬户。

"这是什么意思?"

"啊,他也是一起的,就算一块儿了。"

"不要做多余的事!"

男人怒喝道,做了多余事情的仁志田表情一僵,把手里的手机收进上衣口袋。

"把这个家伙弄一边去,真碍事。"

年轻男人拎着宏国的领子把他拖开。

"春 春!"

宏国叫着。

"宏、宏......我没......事。安静点!"

山村害怕大声嚷嚷会激怒姬户,把怒气指向宏国。

"春 疼 不行。"

"让那个烦人的家伙闭嘴!"姬户朝着年轻男人怒吼完,在趴下的山村脑袋旁边蹲下。

"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对你吗?"

山村颤抖着点点头。

"你欺骗了善良的市民,卖那贵得要死的净水器。普通人就只能吃哑巴亏,只有这回,你碰上的对象不怎么样。"

被比自己还作恶多端的黑社会说教,实在是滑稽。山村不想因为抬杠而吃苦头,也不打算装傻,只有老老实实道歉说"对不起"。

"咦?还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啊。"

姬户猛地站起身,一脚踢上山村的腹部。

"恶......"

胃里一下子翻江倒海,哇的一下吐了出来。随即男人骂了句"真是脏死了",脸也被他踢了。姬户下手毫不留情。新的血液滴在鼻血上面。山村趴着蜷起身体,自然而然地做出保护腹部的姿势,被人用鞋跟狠狠踩住。一瞬间喘不上气,脑中闪过也许真的会死的念头。

"哇,好痛!"

小混混按住右手大叫。只见眼前掠过一个黑影,踩住山村的姬户便摔倒在地。双手被绑的宏国压在仰倒的姬户身上。绑住双脚的衬衫从中撕裂,只是缠在脚腕上。

男人被压住却想要挣扎着起来,宏国迅雷不及掩耳地用头往男人胸口一撞,以双手仍被绑住的样子掐住姬户的脖子。

"恶......唔......"

仁志田吓了一跳,把宏国拉开。手刚从脖子上松开,姬户就推开了压在肚子上的宏国。姬户翻了个身,趴在地上拼命咳嗽。

仁志田抓住宏国的手腕,反倒被宏国从斜下方用头磕了一下,冷不防摔倒在地。

"臭小子!"

年轻男人冲了上来。宏国像青蛙一样往旁边一跳闪开,跑到房间一角的啤酒瓶旁边,双手抓住瓶子。然后毫不迟疑地跳到年轻男人面前。

"啊!"

啤酒瓶打在混混的头上,哗啦一声碎了。年轻男人双手捂住头倒了下去,满脸是血。宏国微微拿开碎掉的瓶子,把尖利的破口朝年轻男人的大腿上狠狠地扎了下去。

"呜啊!"

出手打人、攻击对方,宏国都不曾犹豫,毫不留情。光是看着就觉得有些恐怖。拿起另一个啤酒瓶,宏国一步一步地接近下一个目标--仁志田。


仁志田吓得缩在房间一角,脸色铁青地往怀里摸索着拿出了什么东西,用双手举了起来。小型手枪那黑洞洞的枪口正直直地指着宏国。

"别过来!再过来就开枪了!"

仁志田大叫。山村背上发冷。正被枪指着,宏国却没有惧色。

"仁、仁志田,不要!不要对宏开枪。宏,宏,放下瓶子!听我的话。不然你会被打的,会死的!"

山村几乎要哭出来了。宏国并没有听自己说了什么。是不怕手枪吗?想着,山村注意到一件事。宏国可能不知道什么是手枪。既然不知道,就不了解它的可怕。所以才不觉得害怕。

"宏,听我的话!"

尽管动弹不得,山村还是想制止他,可是手脚都被绑着,只能毛毛虫似的在榻榻米上蠕动。

"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宏......"

被眼泪和血模糊了的视线里,姬户正从背后扑向宏国,倒剪宏国的双臂,啤酒瓶掉在了地上。但宏国用头猛撞背后的姬户,趁对方松手的空隙转过身,用双手打对方的脸。连打了两三下,确定对方的抵抗弱了下来,这才冲向仍坐在地上的仁志田。

"混蛋!"

砰--沉闷的声音和仁志田的喊声同时响起。宏国的身体晃了一晃,膝盖弯了下来。"哇啊啊啊......"大叫着,宏国双手撑住榻榻米。

"看你干了什么好事!"

姬户怒喝道。山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被打中......了吗?一时间还不清楚。四周弥漫着好像烟花一样的火药味。仁志田仍然举着枪,一边爬一边踢开正朝他爬去的宏国。

直到宏国仰面倒下,山村才终于看清状况。左大腿一片红,血正汩汩地往外冒。果然被打中了......被打中了。宏国扯下挂在脚腕上的衬衫,一边野兽般低吼着一边把衬衫碎片往伤口里塞。那是让山村光看着就快要晕倒的光景。

"姬户先生,您没事吧?"

姬户一下子打飞出声询问的仁志田。

"混蛋!竟然对普通人开枪!才屁大点的小事,就搞得这么严重!"

仁志田一时回不过神,姬户又打了他几拳。

"我可没给你枪。用都不会用的白痴!"

咯吱一声,姬户狠狠地踩上仰面朝天的仁志田的肩膀。仁志田"啊"地惨叫出来。

"你被除名了。你干的好事,你自己负责!"

姬户只把正在榻榻米上呻吟的年轻男人架起来,走了出去。

"......开、开什么玩笑......"

仁志田呻吟着爬起来。

"怎么会这样......"

宏国一边像野兽一样惨叫一边拼命想要站起来,但却因为腿疼立刻又跌了下去。仁志田把枪口对准宏国。

"这是不可能的。我......好歹是骨干。都是因为你乱来才会变成这样。"

那眼神是认真的,他真的打算杀了宏国。山村向二人爬去。

"仁志田......喂,仁志田。放手吧,好吗?我不会把你的事告诉任何人的。我不说出去,你逃吧。逃到警察抓不到的地方。这样可以了吧,好不好......"

仁志田慢慢走近,把枪抵在毛毛虫一样倒在地上的山村的太阳穴。

"......你,烦死了。"

啊,要死了......山村想。自己要死了。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像要炸裂一般。要被他杀了。到此为止了。我这一辈子,好像就要这么结束了。太逊了。糟透了。没想到最后竟然是这样。进入眼帘的,是血淋淋的榻榻米,破碎的啤酒瓶。看不见宏国的脸。可是好想看他的脸。如果我死了......宏国会哭吗。

"啊啊啊!"

房间内响起的不是枪声,而是仁志田的惨叫。宏国像鳄鱼一样咬住了仁志田的腿肚子。

"疼,好疼,咿--"

仁志田开了枪,但却朝着另一个方向的天花板。被宏国咬住的腿站不稳,失去了平衡,向后栽倒在地。枪从仁志田的手里掉了下来。山村向着枪爬去,用被绑住的右手握住了它。

山村朝着天花板开枪,在天花板上打出几个洞,指尖随着振动而颤抖。打完第四发之后,枪就只能喀啦喀啦地发出金属的声音。

仁志田敲打着宏国,好不容易才让他松了嘴,抢回山村手里的枪。仁志田朝山村和宏国不停地扣扳机,却只是喀啦作响,打不出子弹。

"都是你做的好事!"

大概是明白了山村朝天花板开枪的目的,仁志田把手枪一扔,一脚踢向山村。不停地、不停地踢着。

警笛的声音越来越近。仁志田最后狠狠地踢了山村一脚,拖着右腿跑掉了。



宏国在救护车里的时候还很老实,但抵达了医院,刚见到探视自己的身穿白大褂的医生,立刻开始大闹,简直让人无法想象出方才那软趴趴的样子。

宏国的大腿汩汩地流着血,脸色惨白地挣扎着,山村像要盖住他似的从上面压着他。

"宏,宏,安静一点。拜托你安静一点吧!这样没法治疗啊!"

然后山村对围在一旁的医生鞠躬。

"抱歉,请您把白大褂脱下来。他不行,看不得白大褂。拜托您了!"

山村压住他,握住他的手,不停地跟他说话,直到宏国在麻醉的作用下睡过去,安静下来为止。目送宏国进了手术室,山村才坐在候诊室的椅子上,迷茫地望着天花板。进手术室之前,医生说:"出血量非常大,已经呈休克状态。大腿股动脉也有可能受到损伤,请做好心理准备。"

从白天开始,种种经历就令人眼花缭乱。被黑社会追杀,一度逃走又被抓住,被殴打。

为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山村想。都是因为自己把净水器卖给了黑社会头子的母亲。然后被发现了,被人出卖。所以才打算带上宏国一起逃走,再被人抓住。

事件经过是这样没错,但总有哪里不对劲......咦,话说为什么我会坐在这里呢?被人踹、被人打,脸也很痛,可还是安然无恙地坐着,没受什么大伤。这种时候,我应该更惨才对不是吗?事情闹到这种地步,根本原因是自己。为什么非要宏国受这么重的伤不可呢?

为什么......当山村注意到某个事实的瞬间,眼泪从眼里一下子流了出来。自己没有受什么大伤,都是因为被人保护着。都是因为那个凶暴、野蛮、不会正确地使用日语的男人不顾自身的安危,拼命保护了自己。

朋友?性伴侣?家人?恋人?......虽然不知道住在没有"爱"这个词的国度的宏国对自己抱着什么样的感情,但似乎是被他爱着的。只能认为是被他所爱着的。

山村坐在那里像孩子一样大声地哭泣。不要让他死......神啊,神啊。耶稣也好佛祖也好,不管是谁,求求你了。求你救救他。

已经什么都不需要了。真的,什么都不需要了。要是能救回宏国,用我的死来交换都可以。所以......所以请救宏一命。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双手紧紧交握,山村一边拼命抽噎一边恳求。



在宏国做手术的时候,山村接受了医生的检查。医生似乎问了各种各样的问题,但都像是在梦里交谈,没什么现实感。做过X光和CT检查之后,医生说只有跌打损伤和擦伤,没什么大问题。

检查完毕,山村接受了警方的听证。山村一五一十地说出迄今为止所发生的事情。没打算说谎,也没有那个力气。仁志田本来应该已经逃走了,但可能是组内施加压力,他很快便自首了,把一切罪行都背在自己身上。

在山村接受警方听证的时候,宏国的手术做完了。医生说,宏国被打中的腿上大腿骨碎裂,更严重的是伤到了血管,大量出血且送来急救已经有些迟,差点没命。加上因为血管的损伤,血液无法在下肢循环,处理要是再晚一点,即便保住了性命,也必须截掉左腿。

手术虽然成功了,但考虑到宏国"讨厌医生、讨厌白大褂"的性格,山村还是请医生用安眠药让他昏昏沉沉地一直睡到身体状态平稳下来。因为要是他中间醒来情绪激动,很可能无法出手制止,从而没法保持让他养伤的平静。

这次事件的详细经过在深夜新闻中播出了,日报里也记载了自己的名字。律师有泽可能发了很多次手机短信或是邮件,但山村把那只手机忘在旅馆里,在医院里过的夜。有泽自己找出宏国所住的医院并前来拜访,已经是那件事发生后的第二天。

在探望时间里,山村寸步不离宏国左右,累得精疲力竭。有泽来见面的时候也没力气讲话,对警察也不停重复讲着同一套东西。面对垂着头的山村,有泽问"报纸记载的是事实吗",山村答是。

在做完手术后的整整一周里,宏国一直昏昏沉沉地睡着。

"他的状态已经稳定下来了,明天差不多可以让他清醒了吧。"

医生这样询问之后,有泽立刻又来探望宏国。只瞥了一眼宏国,有泽便对山村说"有些重要的事要说"。因为会谈很久,便去了医院附近的咖啡厅。

座位在门可罗雀的咖啡馆最里面。有泽在椅子上坐下,一脸严肃地把《调查报告书》放在桌子上。看来是一开始就打出了王牌。

"抱歉唐突了,我托信用调查所调查了您的履历,和我从您这里听到的与事实有很大出入,这让我十分惊讶。学历、职业,全部都是假的,这实在令人震惊。"

"呃,那个......"

既然已经托信用调查所做了调查报告书,那么否定也没用。山村挠了挠头。虽然已经到了十月,白天仍然相当炎热,山村已经三天没洗澡了。回家换衣服也是三天前的事情。除此之外山村一直在医院的护理间待命。医生说了,"状态已经稳定下来了,事先跟我们联系好的话,只在探望时间内来看他就可以了",但无论宏国状况如何,山村都无法离开他身边......简直是病态。

"您竟然能撒谎到这个地步,我反倒觉得有些佩服。这次的人身伤害案也是一样,是出于山村先生工作上的问题,才把宏国先生卷进去的对吧。"

"我真的觉得很对不起宏。"

有泽仍然紧抿嘴唇,一时无语。

"之前您说为了自己开公司而预支的那两百万,是被犯罪嫌疑人仁志田以虚构的创业为由骗走了吗?"

报纸上只报道了黑社会以及入户推销公司的事件,并没有写得这么详细。是通过信用调查所查的吧,也许和公司的某个人......坪井或是课长谈过了。

"差不多......是这样吧。"

有泽叹了口气,一副不出所料的样子。像是事先安排好的一样,这时咖啡送上来了。山村无话可说,有泽也闭口不语,只有长长的沉默。

喝完咖啡,有泽把放在桌子一侧的调查报告书放回包里。

"我得出的结论就是,您并没有当宏国先生的监护人的资格。迄今为止汇入账户的宏国先生的生活费以及每月支付给您的遗产保持原样就可以了,但您要退还那预支的二百万。您可能会有所不满,请找律师解决。从今开始,希望您不要再与宏国先生扯上任何关系。"

连珠炮似的说完,有泽站了起来。

"从今以后我们应该不会再直接见面了。"

"等、等一下!"

"什么事?"

有泽眯起眼睛俯视山村。

" 你自己这样一个劲地说,我怎么会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做。我会还那二百万的。虽然要花些时间,我会彻底还清的。钱的事怎么都行,你打算拿宏怎么办?照顾他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好的,他还不怎么听得懂日语,说话也跟幼儿差不多。直到现在还一觉得麻烦就用手抓饭吃,又没有常识,思考方式还和平常人不一样......"

"宏国先生暂时由我来照顾。如果找不到他的亲戚,还可以以用雇人照顾他的方式解决问题。"

有泽斩钉截铁地说。

"说什么照顾他,你不是说过受不了他的吗?"

有泽挑了挑眉。

"这不是喜欢或是讨厌的问题。这是受人之托的工作。"

"我知道该怎么对待他。比起把他交给外人,交给我绝对更合适。而且他也跟我很熟了。"

有泽睁大眼睛,露出惊讶的表情。

"发生这样的事情之后,怎么还能把他交给您呢。请您从常识的角度思考问题。"

"宏受伤确实是因为我。我并不打算否认这一点。我会离开现在的公司,换个更正经一点的工作。等宏恢复了健康我就去找工作,分给我的那份遗产已经不需要了。如果能拿到宏的生活费也不错,但如果你说不行,没有也无所谓。"

有泽一脸莫名其妙地歪着头。

"您在说什么?"

"就是说,像一直以来那样,我来照顾宏啦。"

"怎么可能把他托付给您呢。"

"都说了,就这样下去不就行了吗!"

"这不是金钱的问题。我不可能把宏国先生托付给像您这样的人。"

山村咬紧了牙关。

"......‘像我这样'是什么意思?"

"坦白地说,您并不值得信赖。"

山村咚的一声砸向桌子。

"不是说了我会换工作,接下来会好好照顾他吗!"

有泽俯视自己的眼神冰冷得让人发毛。

"您有任何依据能让我判断出是‘好好照顾'的吗?"

令人喘不过气的沉默。有泽面无表情地再次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然后拿出本来已经收进包里的调查报告书。

" 高中二年级时辍学。半年后,在短短数周内数次更换打工的工作对吧。听打工处的人说您‘经常无故缺勤'、‘工作散漫'。不是您自己辞职,而是被辞退的情况非常多。开始上门推销的工作是在四年前,这份工作倒是例外地坚持了下来。公司曾多次受到来自消费者方面的控告,全部都通过私下调停而解决了。您还喜欢赌马、小钢珠之类的赌博活动,还有消费贷款。......这些是事实吧。"

"贷款我每个月都还一些。自从宏来了,我几乎再也没去赌马或是打小钢珠。工作......你大概不知道吧,高中辍学的学历很难找工作,尽是些累的、没钱的工作。"

"就算只有辛苦或是没钱的工作,也有很多人不靠骗人而是勤勤恳恳地工作。您可能认为是学历影响就职,但想学习的话什么时候都不嫌晚。实际上,我收到报告说您在当前的公司拿的是超过您同龄人平均水平的薪水。"

山村感觉就像心里被人毫不客气地捣弄。

"你......什么意思啊?别尽说些好听的!"

"我知道您因为母亲离家出走而不得不高中退学。我认为这非常不幸,话虽如此,多年来一直从事欺骗主妇和老人的职业,这能行吗?"

"你想说什么啊!"

"过去的不幸遭遇不足以成为今天松懈的理由。"

贯穿胸口的疼痛令山村从牙关挤出恸哭似的字句。

"从学校放学回家,突然母亲就不见了,你没经历过这种事吧!钱都没留下,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连能够求救的亲戚都没有。你从来没有这样孤伶伶地被人抛弃过吧!"

山村握紧了放在桌上的双手。

"肚子饿死了。没有钱,就吃不上饭。可是身边的人都在吃东西,吃得理所当然。在他们中间,为什么只有我自己是这样,我的这种心情你怎么会明白!"

"令堂失踪当时,您十七岁。从也有人中学毕业后工作这方面考虑,那是已经可以打工,也明白了事理的年纪。我觉得您的遭遇确实不幸,我也无法推测您当时的感受,但和您有同样遭遇的人未必都会和您选择同样的生活方式。"

"话是没错。也会有人很正派,会正经地生活,可是那样的人都是强者啊。怎么可能所有人都那么坚强呢。也有像我这样不聪明、没用又软弱的人啊。别否定这一点行不行!"

有泽的叹息令山村感觉胸口像是有针在扎。

"就算听您讲了人生经历,我们也无法继续谈下去。只讲事实吧。您并不适合做宏国先生的监护者。考虑到您和他在一起会给他带来不好的影响,今后请不要和他有任何接触。"

有种不停下坠的空虚感,看不到底。无论怎么挣扎都抓不到支撑的地方,只一个劲地在充满不安的大海里向下沉。越来越难以呼吸,山村大口大口地喘气。一直以来自己积攒起来的寂寞还有悲伤,全部被弃如敝屣。山村自己,还有一直以来渡过的人生,全部都被有泽所否定。

"在报告书中,有您是同性恋者的记载。"

空洞的胸口猛地跳了一下。

"报告书中还有记载说,虽然没有向宏国先生求证不好定论,但也无法否定您和他之间发生过那种关系的可能性。"

"......那又怎么样?那可不是QJ,是你情我愿的!"

声音却在颤抖。

"也可以看作是您出于这个目的,才领养了语言不通的宏国先生。"

"我不是说了吗,是你情我愿的!"

山村重重地捶了一下桌子。

"这一点我会向宏国先生直接求证。"

"也就是不听我说的话了?!"

"听也无所谓,只不过,是浪费时间而已。我无法信任您。"

"无法信任,无法信任......你就知道说这个!"

"您似乎为我说听也是白费工夫、无法信任等等而感到不舒服,但如果把您和我的立场对调,应该也会有相同的感受。了解了您向来的生活方式,知道您是会轻易欺骗他人的人之后,要怎么才能信任您呢?这么说也许会让您觉得不快,但我认为您的生活方式代表了您的人品。"

有泽站了起来,拿出传票。

"请不要再和宏国先生见面了。也请不要在医院照顾他。今后如果您未经我的允许和他接触,我会采取相应的处理措施。告辞......"

有泽背向自己,脚步声渐渐远去。山村忍不住追上去,抓住正在付账的男人的手腕。

"等、等一下!我、我......"

山村混乱得无法正常说话。

"可以请您放手吗?"

被有泽带着冰冷的、仿佛射过来似的眼神这么一说,山村慌忙松手。

"我......因为......那个......我喜欢宏啊。"

"是么。告辞。"

只留下一句敷衍的回话,有泽走出了咖啡馆。

虽说是十月,外面仍然阳光耀眼。照得眼睛好痛。空气很干燥,飘着些灰尘。山村踏出一步,停下了脚。哪里都不能去,没有地方可去。眼泪流了出来,为可怜的自己而感到悲哀的眼泪。不会有任何人来安慰自己。痛苦也好伤心也好,都只有自己。

在人们纷纷投来讶异的视线的人行道上,山村一直哭到再也发不出声音。



已经掉光叶子的枯褐色的树枝,穿刺似的向灰色的天空伸展。风声也干巴巴的,吹在脸上很冷。山村一边观察着周围,一边慢慢从后面走近医院中庭里的长椅。

从远处观望并且确认过了,他昨天还有前天都在同一个地方。在落合的儿子说明天出院之后,山村决心要跟他打个招呼。

在还有几米远的地方,可能是听到了山村压低的脚步声......宏国回过头来。此时此刻,预想中的"无意中再会"的剧本就用不上了。宏国眯起眼睛,注视着山村的脸。山村像数完"一二三,木头人"似的当场愣住,拖着僵硬的步子走完剩下的几米路程。

宏国的左边放着铝制的拐杖。骨头用金属加固,血管也已经缝合。但是宏国似乎还离不了拐杖。

"哟,好久不见。"

隔着拐杖,山村在宏国身旁坐下。

"看起来气色不错嘛。"

宏国目不转睛地看着山村,突然敲了一下山村的手腕。

"好、好痛!你干什么啊!"

说了很痛,他又啪啪敲了两下。

"春 死。"

宏国一边抬眼看着山村一边说。

"怎么会死啊,我不是在这儿吗。"

"有辄 说 春 死。"

山村咋舌。

"有泽居然说我死了是吗。真是漫天撒谎的家伙。"

自从宏国受伤之后,马上就满两个月了。十二月初,寒冷的中庭里没有几个人。宏国在医院病号服外面穿了一件针织的长上衣。

"对了,我已经把债还清了,消费贷款那一部分。人啊,只要去做就总会成功。不过,代价是这两个月我黑白不分地干活干到几乎累倒。"

宏国没有反应。

"你连金钱的价值都不知道,对你说欠债什么的,也不会明白的吧。唉......从现在开始要还有泽二百万,那个才是大头。"

指尖好冷,山村把双手插进大衣口袋。

"这里好冷啊。......我说你啊,想不想去南方暖和点的地方?"

山村没有看着宏国的脸,面朝前方说道。

"南方?"

"日本的南方。不会下雪的地方。"

"雪?"

"天一冷,天上就会有白色的轻飘飘的东西掉下来不是吗?摸起来凉凉的东西。你啊,去年才来的日本,还说一定要看雪的。"

宏国不置可否地歪着头。不知道是不记得了,还是没明白这个解释。

"我啊,很喜欢你哦。"

山村用双手捂住了嘴。

"要不要一起去?"

宏国没有回答,也没有反应。山村像有人在催似的滔滔不绝。

"虽然没多少可以开销的。呃,‘开销'这个词的意思,你肯定不明白的。我会让你不愁吃的,肯定。"

因为不好意思,山村朝前看以免视线相对,这下却因为害怕而不敢看宏国的眼睛。


"你果然还是喜欢女人的吧?虽然没有正式问过。偏好上年纪的人这一点还是改掉比较好哦。像大妈那样的肯定没什么技巧的,我的技巧绝对会更好。"

额头上冒出了汗水,喉咙也干得不正常。

"啊......好吧,是这样啊。不行就不行吧,也没什么关系啦。"

长椅发出嘎吱的一声。宏国站了起来,拿起拐杖。然后头也不回地回医院去了。

被他拒绝了呢,山村想。就算是拒绝,最后也想要个"不要"或是"不行"的回答。宏国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山村连"谢谢"都来不及说。

想对他说谢谢你保护了我,很高兴能把我看得这么重要,很高兴你会觉得我很重要。所以很想在最后好好地道谢。

"真是没办法,那家伙就是我行我素。"

一边埋怨着一边笑,但笑声到底还是敌不过悲伤,山村的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本来很想就算拐也要把他带走,想独占自己喜欢得不得了的人。因为喜欢他,所以想被他喜欢,希望他能喜欢上自己。

山村吸了吸鼻涕。虽然伤心,却不痛苦。遇到会拼上性命保护自己的人这种事,一生中能有几回。所以没关系的。可眼泪却停不下来。视野中满是水分,地面在摇晃。

鞋被人踢了一下。山村抬起头,应该已经离开了的宏国正站在面前,低头注视着哭泣的山村,脖子上松松垮垮地挂着夜里小摊上买来的红色面具。那是宏国做完手术在药力作用下沉睡的时候,床边空空荡荡,山村从公寓里拿来的。

"南方 哪边?"

宏国把中庭扫视了一圈。

"看 雪。"

"你啊,这不是乱来吗。"

山村抬起脸,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破涕为笑。



你问山村?啊,呃,他以前常来我这里哦,和阿宏一起。阿宏是个在原始印第安人中间长大的孩子,怎么也学不会日语呢。那个......所谓原始印第安人啊,就是自古以来一直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没有文明开化的部落啦。不过,如今工业开发也进入了亚马孙流域,自给自足的印第安部落越来越少了呢......啊,对对,要说山村。嗯......怎么说好呢......他是个善良的年轻人哦,又温柔,又纯真。

大概是去年吧,有一天他突然给我儿子送钱过来,说是为之前房子里发生的骚乱道歉。我在做完手术之后轻微中风,身体不太灵便,就一直在儿子家住,那栋房子就直接拆掉了。我儿子想把钱还给他,可他怎么也不肯收,反而让人觉得过意不去呢。

他们应该过得很不错吧!我还记了住址哦。石垣岛[注1]还是竹富岛[注2]来着,就是那边,没错。他在做导游,今年我的孙子还多亏他照顾了呢。他给我看了照片,那边啊,还真是个好地方呢。大海很漂亮,气候又温暖。嗯,真的是个很漂亮的地方哦。

你说有东西要给他们俩?已经找了他们将近五年?律师先生也真是辛苦啊。稍微等一下哦,我这就叫儿媳妇找找地址簿去。


后记:


感谢您此次购买《无罪世界》。一直坚持读到最后的读者,辛苦了。书名有中国的感觉,但我直到最后还在烦恼这个和イノセントワールド(注)哪个好,还是选择了比较易懂的。

这次在写作的时候印象最深的是美洲豹的叫声。我怎么也搞不清楚美洲豹什么叫声,在网上搜索也还是不太明白,无法可想之下就给有很多美洲豹的动物园打了电话。

" 那个......劳驾,我想请教一下美洲豹的吼声......"没法说出为什么想知道,但饲养员却很亲切,在电话里富有感情地为我模仿,最后还说,"还可以听到狮子之类的吼声哦,请多多光临"。我不禁觉得对方似乎特别喜欢模拟动物的叫声。托了如此亲切的饲养员的福,我了解了美洲豹的吼声,但第二天看的电影里出现了美洲豹,出现了它的吼声。所谓人生就是这样吧......我不禁在想。

作插画的吉永史老师,非常感谢你很有感觉的封面,我觉得两人不过分贴近的距离感很是绝妙。

读过这本书后,有什么想法的话,不管以什么形式,请告诉我。那么就到这里,期待与您在某本书中再次见面。

木原音濑


注1:石垣岛,位于日本冲绳县西南部,八重山诸岛之一,景色很美。


注2:竹富岛,位于日本冲绳县,八重山诸岛之一。位于石垣岛西南方向6公里处。

这两个岛都很漂亮~~~


注3:即"Innocent World"。另外还好没用这个名字,川井就有本书叫イノセントワールド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