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呼吸 

原作:木原音濑

翻译:shiroganekasumi


本文刊登在2002小说b-boy 11月号上,有些年头的“历史遗留物”,纯清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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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总是充满一个又一个转折。比如,年近三十还有三十五岁时父母先后去世,然后在四十三岁的时候被已在其中工作将近二十年的公司强制裁员。无论哪一桩都不是什么希奇事,悲伤也好,难过也罢,大抵只有自己承受,在别人看来不过是一笔带过的现象而已。最近,谷地健司体会到了这一点,因此,完全没感叹过世态炎凉。对于一个人来说,若是限制他唯一拥有的只是双亲,恐怕也难以做到平均分配感情,哪里还有顾及别人的余力。

“谷地先生,赶快把饭装盘啊!”

被已经年过四十且有些发福倾向的同事北冈呵斥,谷地从沉思中回过神。

“啊,好的……”

谷地慌忙把饭盛到分成四格的塑料托盘的右上角。堆完土豆沙拉、腌菜、卷心菜等分派给自己的食材,早等在一边的北冈粗鲁地把烤鲑鱼、半份炸肉饼和肉丸子盛到托盘上。

“鲑鱼便当好了。”

听到北冈充满气势的声音,收银的市原回过头。

“下一个,两份海苔,三份炸鸡。”

“好嘞!”

为了不再被人提醒,谷地飞快地把饭盛在托盘里,加上菜。虽然有鲑鱼便当、海苔便当等不同的名称,辅菜却是一样的。谷地已经很努力了,但北冈似乎仍然不满意,通红的脸,额头上带着豆大的汗珠,不停地用公筷敲着料理台。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之内,客人纷纷来到柜台前,谷地片刻不得歇息地盛着饭。直到下午两点客人终于渐渐稀少,谷地才得到店长的首肯去休息。

“今天……请给我海苔便当。”

从正门绕进来,谷地成了客人,点完餐后,负责收银的二十二岁少妇市原扑哧一笑。

“今天是海苔便当……不,是今天又是海苔便当吧。谷地先生总是吃海苔便当呢。”

“嗯,是啊……”

两人正说着,北冈从烹调间探出头。

“尽吃些没营养的东西,看你瘦得晃晃悠悠的,跟牛蒡似的。男人啊,上了年纪还是稍微胖点才显得气派。别再吃店里的便当了,赶紧找个会给你做营养便当的太太吧。”

“不过,虽然谷地先生年纪和我爸差不多大,却没有肚腩,身材真不错。”

从市原口中听到“父亲”这个词,谷地有些困惑。

“市原小姐,你父亲多大年纪?”

“我爸吗?我爸四十四岁。中年发福大肚腩,丑死啦!”

年龄只相差一岁。确实,要是二十岁左右结婚,有个和市原差不多大的女儿也不奇怪……但在和家庭无缘的谷地看来,无法想象有个这么大的孩子的自己。

“给,海苔便当好了。”

北冈把海苔便当放在收款台上。谷地付过钱,拿着刚做好的成品,走进了紧挨着便当店的儿童公园。

因为是周末,公园比平时多了很多合家欢。谷地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喝了一口在公园入口处自动贩卖机里买来的茶。

开始在这个离家很近的位于公园旁边的便当店打工,是在三个月前的八月初。店里虽然有工作人员的休息室,但考虑到不好和女性员工一起休息所以走到外面来,却发现在蓝天下吃饭有着出乎意料的开放感。从那以后,只要不下雨,谷地一定会在公园长椅上吃午饭。

八月虽然热,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越来越凉快,随后开始变冷。到了十一月,即使是中午,不穿外套都会觉得冷。

还在公司上班的时候,没有余力留意季节的变更。还在知名外资企业工作的时候,自己所在的部门比其他部门都要优秀因此十分忙碌。一直与晋升无缘的谷地主要负责事务处理,整天和窗边的电脑寸步不离,从来没有按时回过家。

今年四月,全体公司职员都收到了一封以社长名义发送的名为“关于马歇尔公司的全新展望”的信,信中列举了组织业务、人事制度、财务会计制度等等事项。年度初始会有这样的东西,但这意图不明的奇怪邮件令大家都担心会不会要开始裁员了,果然,预感应验了。而谷地也在扫地出门之列……

纯红的落叶沙沙地落在脚边。抬头望去,铺天盖地的红中间,隐约可见蓝色的天空。

谷地这才知道,哪怕只有一棵,叶子都会红得鲜艳。不久前,公园入口处的银杏很漂亮。再之前,池塘边开着紫苑。想起从前自己家院子里也开着这种花,谷地觉得有些怀念。

真是奢侈……谷地突然想到。虽然在金钱方面,再怎么客气地说也算不上富裕……心情却好像比以前更加满足了。

漫不经心地欣赏了一阵四周的景色,谷地打开便当。海苔便当里放进了一块本不该有的炸鸡,谷地不由得绽出一丝微笑。

叶子在头上摇曳,沙沙作响,远处传来孩子玩闹的声音。心情大好地边享受这一切边吃饭,谷地听到踩踏地面的声音,抬起头。发现了是谁的瞬间,此前的平静气氛被驱散得一乾二净。谷地紧张得过了头。

 

虽然是周日,男人仍然穿着西装。谷地一边纳闷一边看着他,突然看到了他右手的旅行包。

“你好。”

镜片后面玻璃珠一样的眼睛。眉毛都没动一下,男人面无表情地打招呼。白晰的脸上没有了表情,就好像真正的能面[注:“能乐”用的面具]一样。

“啊,你好。”

谷地把筷子放在便当盒上,深深地鞠了一躬。无法应付了事,是人在公司工作了将近二十年留下的习惯。男人只是转了转视线,看着谷地手边。

“抱歉打扰你吃饭了。”

“不,没关系的。你刚出差回来吗?”

“是的。我去福冈了。”

谷地纳闷他去福冈分店做什么,不过立刻不再思考。因为那已经和自己毫无瓜葛了。

沉默。男人并没有从谷地面前走开,甚至感觉不到他有任何主动开口的意愿。

“便当看起来很美味。”

男人突然低声说道。告诉自己即使是最便宜的海苔便当也没什么好羞愧的,谷地觉得不得不这样自我安慰的自己太卑微了。也许他并没有这个意思,但这种太过明显的客套话还是希望他不说为好。

“一会儿我也要买便当回去。”

不用跟我通报,赶紧去买不就行了……谷地在心里嘀咕。抱怨完,又对自己的没肚量感到厌烦。

“那么再见了。”

本以为男人会打过招呼就走,男人却突然停下脚步,仰望天空,凝视了一会儿在风中飒飒摇曳的红叶。

当那姿势挺拔的背影从视野中消失,谷地塌下肩膀,叹了口气。离开了公司,男人仍然涉足自己的生活范围,说实话……实在是受不了。

榛野佳久是谷地在被裁员的公司里的上司,他开始在谷地工作的便当店里出现,是在谷地开始打工一个月,终于适应了周围的人和工作的时候。

那天是星期六,从早上起就开始下雨了。下午一点,过了高峰时段,收银的女孩子去休息,谷地换班站在店里。

因为下雨,路上也没有多少行人。谷地隔着窗玻璃恍惚地望着车从面前的马路上开过,一个黑影从玻璃前走过,在店前收起雨伞。

“欢迎光临。”

客人进店的同时,谷地出声招呼道。男人抬起低垂着的脸。刚一认出他是谁,谷地的脸就僵硬了。男人走近点餐台,轻轻点了点头。

“你看起来气色不错,真是再好不过了。”

被那直直地注视自己的视线弄得不好意思,谷地一点一点地低下头。

“嗯……榛野课长也还是老样子……”

男人的视线像在找什么一样在店里巡视了一圈,买了店里最贵的“特制幕内便当”回去了。

谷地以为,男人来到自己工作的便当店只是偶然,恐怕不会再次出现了。因为如果自己和他立场对调,要是自己就会有这样的考虑。

但第二天预料和希望就被打破了。星期天的午后,榛野又来买便当了。

此后每到周六,榛野几乎可以说是铁定会来买便当。他一直买的是特制幕内便当,若是谷地做收银,就会说上一两句话。

不管被裁员的部下是否在工作,每到周末都会来买便当的榛野喜欢“特制幕内便当”。谷地也吃过一次,和价格相对应地,它看起来还不错,不过仍然是随处可见的便当的味道。

附近的工厂的报时声在四周回响,谷地回过神。再过不久午休就要结束了。谷地慌忙收拾好吃剩下的便当,从长椅上站起来。没想到连午休的时候都会碰到榛野,谷地左思右想地想到出神,连享受饭后散步都忘了。

回到店里,谷地为特地添加的炸鸡向北冈道谢。随即北冈和她那爽快的性格、结实的体格毫不相称地害羞着耸耸肩说:“这点小事,不用放在心上。”

“对了,谷地先生的朋友又来过了哦。那个买特制幕内的。”

换班收银的谷地听市原一边解围裙一边这样说道。

“我在公园碰到他了。”

“是吗……那个人今天穿着西装呢。一副上班族打扮,好帅哦。”

市原叹了口气。

“我老公要是能那样多少注意一下穿着就好了。我说,那个人比谷地先生小了十岁吧?”

“是啊。”

“你喜欢那种类型的男人?”

北冈有些惊讶地问。

“那个人很帅啊,是如果我没有老公,肯定会去拉近关系的那种类型。”

一边用围裙擦干湿湿的双手,北冈轮流动动左右肩膀。

“那种男人啊,很难相处的。根本不知道在想什么。”

“是吗?”

市原歪着脑袋。

“冷淡和面无表情可不一样。那个男人完全没有可爱之处。”

市原一副完全无法接受的表情,皱起眉,走上了位于店里二层的休息室。谷地对上了北冈的视线。

“唉,他是你的熟人我却说他完全没有可爱之处,抱歉啦。”

“没关系。”谷地苦笑着回答。

“冷淡倒还好。我虽然讨厌多话的男人,不过还是喜欢会多少考虑别人感受的人。”

谷地吓了一跳,转过头。

“明明直视着人家的脸说话,可是完全读不懂他的表情。要是他能稍微体谅一下你的感受就好了。”

本想说点什么,还是算了。结果,谷地只好暧昧地笑笑。



下午五点下班,和值夜班的打工人员换完班,谷地解下店里的围裙,拿出钱包和挂在柜子里的大衣。

打开停放在店子后面的自行车锁,蹬起自行车,感觉风好像又冷了好几倍。谷地出门去家附近的便利店买晚饭,周围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回到家,谷地打开后面的栅门放车,锁上木门,绕到玄关。拉门的锁不太好用,谷地粗鲁地拧着钥匙,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动静,一只虎纹猫叫了一声,走了过来。

“我回来了。”

说完,它又叫了一声。好不容易开了锁,门一打开猫先跳了进去。谷地把鞋脱在玄关,它站在走廊那头注视着这边。像是被那视线催促一样,谷地直接去了厨房,在准备自己的晚饭之前打开了猫罐头。

在吃得津津有味的猫旁边,谷地开始准备晚饭。说是准备……不过是把在便利店买的饭团和菜放在桌上而已。

安静的进餐开始了。母亲管教很严,吃饭的时候不让看电视。这个习惯一直保留着,直到母亲已经去世的现在,谷地在吃饭时也不会看电视。

厨房的窗玻璃震得卡啦直响,猫被这巨大的声音吓得抖了抖。因为离国道不远,且房前的马路是单行道,带院子的房子相当偏僻,晚上很安静,连风声听起来都很响。

过了享受独自进餐的阶段,偶尔也会觉得有些寂寞,但却没有为增添一家半口采取过什么积极的行动。并不是逃避结婚,只是错过了一次机会之后,无论如何都无法再次作出尝试了。

谷地在二十八岁的时候曾经订过一次婚。和相亲的对象开始交往,定了举办婚礼的日子,对方却在婚礼前两周单方面取消了婚约。

堂而皇之的理由是价值观不合,事实上是因为准新娘已经有了交往很久的男朋友。直到最后关头,她选择了旧相好,而自己落选了。

连上司那里都送过了请帖,收拾残局很费劲。要说不震惊肯定是骗人的,但谷地觉得似乎没怎么受伤。交往没多久,还不太了解她这个人,两人的联系并没有深到让谷地恋恋不舍的地步。

但打从那以后,谷地短时间内再也没有相过亲,也没有任何积极接近女性的行动。等回过神来,已经跨过了四十岁大关。单身又年过不惑,谷地想了很多,关于从前,关于以后。

这几年,体力不行了。怎么也熬不了夜,眼睛也开始有些模糊起来。记东西也要花上不少时间。

感觉在衰退,变得迟钝……谷地切身体会到,人就是这样上了年纪的吧。在离开公司之前,谷地曾和四十多岁的同事聊过这件事。那个女同事说,感觉越来越迟钝是人的本能。

她还说,人一过四十,双亲也上了年纪,面对死亡的几率渐渐变大。为了抵抗悲伤,动物会慢慢变得迟钝……以迎接下一次自己的大限来临。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接下来就只有“死”了吗。

大晚上的,想它干什么……想着,谷地收拾好塑料餐盒和袋子。走到起居室,在矮桌前坐下打开电视,尽是吵吵嚷嚷的节目,没有任何能引起兴趣的东西。看看新闻,在出现“中老年雇用问题”时转了台。

再次站起身,谷地从卧室拿出一本书。谷地唯一的兴趣就是看书。一直喜欢看推理悬疑类的小说,外国名篇差不多都看过了。

当谷地开始看书时,猫爬到了膝盖上。看它黏人得可爱,挠挠它的下巴,它便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大概一年前,猫开始在谷地家里出入。那时候它还是只小猫,如今已经长大了不少。听它在院子里叫唤,谷地随手喂它吃了东西,随后便开始每晚都来拜访,甚至还登堂入室。不过谷地并不觉得自己养了猫。白天不知道它在干什么,就算自己不招待它,它大概也有东西吃。

所以谷地并没有给它起名字。猫会来跟自己撒娇,但这也只限于眼下一时而已,也许明天就再也不会来了。

年轻的时候,谷地相信“完美”这个词是绝对存在的。但现在谷地知道,没有任何东西是完美的,也没有任何东西是完全属于自己的。所以没有给猫——这自由的生物——起名字。

现在的自己,从某种意义上讲很自由。被公司裁员的时候固然受了打击,但离开了组织,拥有私人时间这件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何况只要不挑剔工作类型,还有很多工作可以做。

会开始在便当店打工,单纯是因为离家近而且不看资历,除了薪水低,没有什么不满。唯一在意的是会在周六出现的前上司。要是他不来,应该会过得更轻松。

榛野佳久在外国的大学研究生毕业,也就是所谓的精英。大概是由于久居国外,他不喜欢处事暧昧,作风冷静透彻而合理。

尽管四年前被派到谷地的部门时,榛野才三十岁左右,但他仍然是自己的上司。年轻的公司职员没多久就适应了他特有的工作方式,但谷地却怎么都适应不了。

不过也只是不适应而已,谷地对他的做法没有异议,也并不认为彼此对立。连能够对着干的强势立场都没有。

谷地如今仍然清清楚楚地记得,梅雨过后的七月,被他叫出去那时候的事情。上午,全部门的简短会议结束后,榛野叫住了正打算回到自己位子上的谷地。

从不加任何说明就被带到小会议室开始,就有了不祥的预感。“难不成……”这一预感应验了,谷地突然接到了“解雇预告通知”。

年轻的上司连表情都没变,对大上十岁的下属宣布:“谷地先生对公司作出了许多贡献,不过仍然会被辞退。”面前只是一架陈述事实的机器而已,而机器是不会安慰或者同情人的。

谷地知道自己虽然与晋升机会无缘,但距离退休还有一轮以上的年头,完全没想到自己竟然没用到会被裁掉的程度。隐约的预感和现实的冲击之间有着巨大的落差,事实摆在眼前,谷地带着恨意想,为什么是这个男人通知自己被解雇呢。

有个奉行实力主义的年轻上司,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可是至少在这种时候,谷地希望能选择一个比自己年长且会说“抱歉”的人,哪怕只是社交辞令。

“请在十点前归岗。”留下这句话,榛野走出了会议室。楞了一会儿,谷地抬起毫无生气的脸看看挂钟,距离十点还剩不到十分钟。

后来,解雇通知正式发下来,谷地离开了公司。离开公司之后浑浑噩噩地过了半个月,考虑到不能一直靠退职金和微薄的积蓄坐吃山空,正打算找份工作时,看到了附近公园旁的全国连锁便当店在招募打工人员。

找到能以正式员工身份录用的地方之前,把这当作过渡也不错,于是谷地看到之后立刻进了店,申请打工。大概是因为工作时段随意,立刻被采用了,第三天便开始工作。

一开始每周只工作三天,现在除周一和周四外,每周要工作五天,从八点到下午五点。从整天坐着的工作转到站着工作,体力上的负担增加了,但相应地,晚上入睡就像关灯一样简单迅速,难以相信之前还难以入眠。

嘟嘟……电话响了起来。谷地一动,猫也磨磨蹭蹭地从膝盖上爬了下去。电话是便当店店长打来的,说值夜班的大学生出车祸住院,没法出勤,问谷地能不能换夜班。老实说,夜里可真够戗……谷地想,可是看店长似乎很伤脑筋,还是答应了一直代班到找到替代的人手,挂了电话。

尽管答应了代班,不过突然开始上夜班果然还是令人郁闷。担心着自己能不能工作一整夜,谷地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注意到,夜班就不会见到榛野了。

会介意到这种程度,自己实在是可笑。不,绝对不是讨厌榛野。就算被告知辞退的消息,那也不是榛野一个人的决定,他只是单纯的传达者而已。

讨厌的不是榛野,而是榛野带来的感情。如果榛野没来过,自己就能单纯地在便当店打工了。但因为榛野出现了,自己就变成了上司比自己年轻、被公司裁员也无可奈何的无能的男人。不过,自己独自闷闷不乐倒也无所谓了。

店长还有其他打工的同事都知道,谷地从前是公司职员,但却不知道辞职的原因是裁员。他们没有问过,这也不是自己想主动提起的事情。

有同事曾经问过,经常光顾且有时还会打招呼的榛野是不是谷地之前上班时认识的人。这时候,谷地庆幸没有被问到他是不是属下。既不想说他是上司,也不想看到说出来之后对方的反应。也许只要撒个谎就行了,但就算撒了谎,谷地也嫌弃这样的自己。

只要他不出现,自己心里的尊严就不会有所动摇。谷地明白承认自己是个没用的人会更轻松,但却无法彻底想通。



夜班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熬。虽然便当店标榜24小时营业,但和白天比起来,夜里客人要少得多。客人少,工作人员也少,在换班休息的时候,甚至会出现独自一人看店的情况。

凌晨三四点的深夜,仍然会有客人来。顾客群大致上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男女。

打扫还有为第二天做准备自然是必不可少,不过夜班还是很闲的。闲是闲,但和打算尽份内职责而清扫点心货架、收拾烹调间的谷地相反,同一班次的大学生西田逮空就往店里一角的椅子上一坐,呼噜打得山响。

打扫和准备都做得差不多了,谷地也开始无所事事。一个小时之内只来过两个客人,之后再没有客人上门,一个人就足以应付了。叫了西田一声,他却完全没有醒来的迹象,隐约散发出一股酒臭味。

凌晨四点,从收银台旁拿出椅子坐下,谷地从收银台架子上拿出文库本。因为太无聊了,所以拿来在没有客人的间隙打发时间。店里开着暖风,比外面暖和一些,但一直呆着不动,脚上还是越来越冷。谷地来回地双脚互蹭着踏步。

白天,买这本书回家的路上,谷地在路过的超市里偶然碰到了同样换了班次的北冈。“这不是谷地先生吗!”被她的大嗓门喊住,谷地听她独自抱怨,班主任包庇她上小学的孩子实在太过分等等。就在谷地以为话题即将进入尾声的时候,北冈才刚想起来似的低呼一声。“你的那个熟人啊,是在礼拜天吧,来过店里,还问你是不是辞职了。”

说是熟人,脑子里出现的只有一个人。从谷地离开公司之后,认识的来买便当的人也只有一个。

“我告诉他你改上夜班了,没问题吧?”

“没事,那个……没关系。”

北冈松了口气似的拍拍胸口。

“我本来还犹豫着能不能告诉他……啊,已经这么晚了!”

说着,北冈看了看表,匆忙回家去了。为什么榛野会问自己的下落呢?谷地随即有些不可思议地想。即使是会频繁光顾被裁员的原部下工作的便当店的粗神经男人,也会多少关心不见人影的部下的下落吗。

听到自动门打开的嗡的一声,谷地慌忙站起来。

“欢迎光临。”

手里仍然抓着书,谷地把胳膊撑在柜台上。

“您选好之后……”

话说到一半停住了。进来的是穿着黑色大衣和黑色毛衣的榛野。榛野朝谷地点头致意,径直走到柜台前,连菜单都没看就点了“特制幕内便当”。

“可能需要稍等一下,可以吗?”

“好。”

说完,榛野在柜台旁的长椅上坐下。谷地走进烹调间洗了手。特制幕内比较花时间,谷地担心收银台长时间空置,叫过也摇过同伴西田,但他完全没有起来的意思。空闲的时候倒还好,关键时刻都派不上用场,谷地对这男人有些生气。不知该如何是好,不过好在客人只有榛野一位,好歹是认识的人这一点就比陌生人来得安心。加上从烹调间可以看到店的入口,谷地心想只十分钟应该没关系,便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谷地做完便当回到收银台,榛野也从长椅上站了起来。

“一共850圆。”

榛野从钱包里拿出纸币。给他找零和收据的时候,明明觉得确实递到榛野手里了,却撒在了柜台上。

“啊,对不起。”

没事……低语着,榛野拾起柜台上的零钱。捡完装进钱包,男人仍然没有从柜台前离开。尽管脸上缺乏表情,还是能看出来他有些迷茫。

“榛野课长?”

男人刚回过神似的抬起脸。

“我已经不再是谷地先生的上司了,没必要用课长的职位称呼我。”

被他冷静地这么一说,谷地屏住呼吸,然后渐渐有些脸红。

“对不起……”

“用不着道歉。我只是单纯陈述事实而已。”

突然有种回到公司的感觉。年轻的上司不会说话含糊,他讨厌日本人特有的好像含着东西一样的说话方式,永远只接受YES和NO这样的回答。

沉默在柜台上方蔓延。谷地一边被只有自己拘泥于职位的羞耻感折磨,一边想着,为什么找完钱这个男人还不快点回去。

“那本书好看吗?”

“啊?”

“那是谷地先生的东西吧?”

手指着一直放在柜台上的书。

“是的……”

榛野清了清嗓子。

“以前在酒会上听谷地先生说过喜欢读书,那时候还想,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书呢。”

“哦,是这样吗。”

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谷地已经不记得了。

“是纯文学吗?”

“什么?”

“书的内容。”

明明是只要听清楚就明白的事,却问了好几遍,谷地对这样的自己有些生气。

“不,是悬疑小说。”

榛野注视着书的封面。

“我没有看过所谓悬疑小说,不过很感兴趣。”

“哦……”

沉默再次降临。看不出男人有回去的意思,谷地渐渐开始无法忍受他的存在。

“你明天休息吗?”

谷地问道。榛野回答说不是,随即又说:“严格说来已经是今天了吧。今天是周四,并不是节假日。”

……交谈对谷地来说变得越来越痛苦。

“我知道是周四啊。那个……因为这么晚了你好像还很悠闲的样子,我以为是休息日而已。”

“我今天也是上午八点上班。”

男人叹了口气。

“因为睡不着,喝了点酒,我想起还没有吃饭。”

酒后失态……口气倒也算不上是失态,不过谷地终于发现他喝醉了。一直走得很稳当,也没有满脸通红之类的表现,所以没发现。

“喝得很多吗?”

“比平时多,喝光了一整瓶。”

听说是一整瓶,谷地吓了一跳。男人仍然一脸若无其事。谷地年轻时经常应酬喝得不少,但过了三十五岁酒量立刻下降,如今即使在兴致高的时候,恐怕也只能将将喝掉一小听啤酒而已。

“我说的话有哪里不清楚吗?”

“没有……”

榛野拿起装着便当的袋子。看他像要回去了,谷地心里松了口气。

“我想问你一件事。”

听到这个清朗的男声,谷地不自觉地直起腰。

“你改在夜间的时间段上班,是因为我吗?”

在这毫不含糊其辞的直球打击下,谷地一瞬间无话可说。冲击过去之后,谷地这才慢慢地回答。

“夜班的打工人员受伤了,所以我换他的班。等招到了新的人手,我就回到白班。”

榛野直勾勾地注视着谷地,哼笑了一声。

“我明白了……就此告辞。”

男人一走,谷地这才垮下肩膀,坐进椅子里叹了一口气。早就知道和这个男人很难沟通,没想到竟然会如此格格不入。

意外的是,他也隐约感觉到了自己的不自然,还有对这份不自然的介怀。既然如此,干脆别特地保持联系不就好了?还是不明白榛野到底意图何在。

如果是出于不得不辞退自己的责任感,才频繁过来探望的话,那么……或许他比他的言行及外表要来得更有人情味。不过人情味和体贴还不是一回事,在谷地看来,最好是领过情之后再无瓜葛。

……从那临别时展现笑容的脸上,隐约可见藏在能面之下的感情。只有在笑的时候,表情才像个普通人。

第二天,榛野同样在深夜三点来到店里。这时店里已经有了别的客人,要等一会儿便当才做好。

天一亮,谷地就提醒前一天在工作时大睡特睡的大学生西田,不要在上班前喝过头。没打算讽刺他,而且谁对谁错也很明确,谷地认为西田理所当然地会道歉,可他只是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这态度倒让谷地有些吃惊。既然是大学三年级,那么应该已经二十出头了。他的态度完全称不上是成年男人该有的。

今天可能是提醒起了作用,西田并没有喝酒。但是工作态度极其恶劣,一有空就往椅子上一坐,夜班的休息时间为三十分钟,但他在休息室呆了将近一个小时还没出来。

给榛野做幕内便当的时候,手脚麻利的话五分钟就可以做完的工作,他磨磨蹭蹭地拖了将近十五分钟。

连句“做好了”都没说,西田把便当往料理台上一放,谷地接过去包好收款。

“我买了昨天谷地先生读的悬疑小说。”

话来得突然,谷地把找零递过去,有些不解。

“读过了,不过说实话,我觉得没什么意思。”

昨天谷地也读完了同一本书,书很有节奏感,读得很开心。榛野对书的感想就好像对自己的评价似的,谷地忍不住苦笑。

“因为不同的人对这种书喜好不同呢。”

谷地以为对话大概到此为止了,可榛野并没有中断这个话题。

“悬疑小说中,哪些书比较有趣呢?”

“每个人的喜好是不一样的,不能一概而论。”

“那请给我推荐一些吧。”

那注视着自己的目光,就好像在强迫自己一样。要是对悬疑小说感兴趣,不用特地来问,直接去书店或者上网检索就行了吧。只是眼下要是这样说就太不识趣了。

“刚开始读的话……一般来说,Eric August的白玫瑰系列应该不错。”

“我知道了。”

“谷地先生!”背后传来声音大得不正常的一声呼唤,谷地回过头。

“可以请你在工作时不要闲聊吗?”

被偷懒成性的西田特意在榛野面前提醒,谷地羞得脸都红了,小声道了歉,低下头。把自己夜班该做的工作几乎全部推给谷地不说,还这种态度,显然是对昨天的报复。

西田一脸若无其事地走出来,整理起完全没有乱掉的点心架,就像在大声宣告“我可是在拼命工作”。

“抱歉打扰你工作了。”

榛野对谷地道了歉,转身走开。还以为他要回家了,他却朝点心架走去。可能是注意到了榛野,西田立刻直起身。

榛野从架子上拿出一块口香糖,从正面看着闪到一边的西田。

“对了,我昨天也见过你。”

闻言,西田有些惊讶地歪着头。

“哦……”

“不过,你不记得我也很正常。昨天你在里面那把椅子上大声打呼噜,睡得很香嘛。”

听到榛野的挖苦,西田的表情僵硬了。榛野又指着愣住的男人脚下。

“而且,你最好不要到外面来。这鞋还有牛仔裤都给人以不干净的印象,不适合贩卖食物的店。”

这是谷地一直以来很在意的地方。西田总是穿着褪色且破破烂烂的牛仔裤和肮脏的鞋。牛仔裤虽旧却是高价货,谷地听说后被价钱吓了一跳。无论再怎么昂贵,在谷地看来,肮脏又有洞的衣服也完全没有“漂亮”的感觉,因此西田的样子和车站的流浪汉也就相差无几了。

“这、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对着这结结巴巴地咒骂出来的男人,榛野嗤笑。

“确实与我无关。不过,你可以把这当成来自客人的一点意见。我想说的是,你的服装与这家店的经营目的并不相称,在工作场所之外的场合穿着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关键是,请注意时间、地点和场合。”

听榛野滔滔不绝地说完,西田似乎被震慑住,半张着嘴。

“有不同意见吗?”

开会时榛野常说的一句话。

“不明白我的话是吗?真是奇怪啊。我用的都是受过义务教育就应该能充分理解的语言。”

西田被这辛辣的讽刺弄得满脸通红,用力握紧双手,缩起肩膀。

“烦死了。”

面前的男人低声咒骂,榛野却丝毫不见退缩。

“‘烦死了’是什么意思?这是单纯的感情表达,不能作为对我的话的回答。”

……胸口一阵不安。谷地从柜台走出来,插进弥漫着一触即发的紧张空气的两人中间。

“西田先生,刚才实在很抱歉。”

不管怎样先对年轻男人道了歉,然后回头面向榛野。

“便当要凉了,我觉得你最好早一点回去。”

榛野看起来好像还想说什么,但听谷地这么一说,勉勉强强地准备回去。

隔着谷地,西田说道:

“在提醒别人之前,最好先管好你自己。”

一瞬间,就在话音刚落的时候,西田推开谷地,朝榛野冲了过去。被推得站都站不稳,谷地仍然从背后抱住西田。

“请不要这样!”

不管谷地怎么制止,西田仍然死命抓住榛野的上衣不放。谷地不算矮小,但也制不住一个动了真格的年轻男人。

西田狂暴起来,拳头几次砸中谷地的头和肩膀。

“请你住手!”

听到谷地大喊,西田这才回过神,安静下来。

“不可以打人。再怎么说他也是客人。你明白不明白,你要为你的轻率行动负起相关责任的。”

西田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心想没点头但也应该听进去了吧,谷地对一脸不高兴的榛野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回家去。

榛野沉默着转身正要出门,这时西田抬起头,迅雷不及掩耳地再次冲到榛野面前,抓住他的衣领。

被他偷袭的榛野并非毫无抵抗,抓住他动作粗鲁的右手用力一拧,在西田呼痛且注意力分散的时候,右腿撩了他一脚。男人失去平衡,当场倒地。看起来惨透了。

“请你放尊重一点……”

榛野抓住西田的手腕,拉他站了起来。记吃不记打的男人正要再次扑向榛野,谷地把两人拉开。

 

“滚开,臭老头!”

来不及躲开,西田使尽全力扇了谷地一个耳光,啪啦一声巨响在脑中响起。与此同时,脚下一个不稳,谷地栽倒在背后的点心架上。架上的东西散了一地,见此惨状,西田的动作也停下了。

“你没事吧!”

榛野冲了过来。谷地背上撞得不轻,一脸痛苦地站起来,随即发现不对劲。

听不见了。倒不是完全听不到,可是很不清楚。大概是发现谷地茫然的表情有些不对劲,榛野在谷地的左边说话。明明这么近,却听不清楚。

谷地试着堵上右耳,一片沉默,并不是因为深夜,也不是因为这紧张的气氛。

……左耳听不见了。



这天下班后,谷地去了医院。西田诚心道过歉了,谷地装作镇静地对西田说“不用太在意”,心里却十分不安,怕这样下去会失聪。

在医院检查,医生说左耳鼓膜破裂。西田打在耳朵上,就如同盖子一样产生了压强,薄薄的鼓膜因此破裂。

鼓膜破裂有针孔状破裂以及全部破裂等不同情况,谷地属于大部分破裂。

听医生说鼓膜会再生,听力会和原来一样,谷地心里松了口气。只是开孔较大,完全康复需要将近半年时间。

回到家里已经是下午两点,到家的同时开始犯困。谷地在附近的便利店买了迟来的午饭吃掉,正想睡一会儿,电话响了。

应该没人会打来才对。谷地心想会不会是西田,结果是榛野。

“我是榛野。你没睡吗?”

榛野的声音没有了往常的清晰明确。

“没有……我没事。”

“抱歉在店里起了冲突。是我挑衅他,谷地先生却受了伤……”

的确,事件起自两人的争端,但确切地说其实是因为自己提醒西田注意工作态度,并不是榛野的错。

“不是榛野课长的错,请不要在意。”

紧张的气氛却仍然弥漫,榛野急急地问:

“对了……你的耳朵怎么样了?”

“耳朵……”

谷地想了想。

“没什么事。暂时听不太清楚,慢慢就会痊愈了。”

“是吗……”

话里隐约可以听出放心的味道。想到他不是当事人,却劳他操心,谷地有些愧疚。

“抱歉,还劳你打来电话。谢谢你的关心,我没事……”

他应该正在上班,长时间打电话不太好,谷地想尽快挂断,但这是对方打来的,自己没办法主动说再见。

“……我想表示一下歉意,可以吗?”

谷地拿着听筒慌了神。

“不用这么客气,刚才也说过,这并不是榛野课长的错,我的耳朵也没什么大碍,真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谷地拼命拒绝,对方却不依不饶:“这样我会过意不去。”说着说着,谷地怕被执拗的榛野说服,明知失礼却仍是丟下一句“你的好意我真的心领了,谢谢你打来电话关心,抱歉”,挂断了电话。

和榛野说完,睡意烟消云散。谷地不能洗头发,仍然小心地戴着耳塞洗了澡,躺到床上。耳朵没什么大碍,打工自然不需要请假。这样一来谷地仍然要去上夜班,不睡觉的话,身体会吃不消。

一直睡到出门前一个小时,再也没人打过电话。夜里十一点,谷地醒了,穿戴整齐后出了门。外面冷得有些冻人,骑上车,手冻得僵硬,左耳听不到的别扭感觉愈发明显。

到了店里,店长难得地出现了。一问,店长说是大学生西田突然辞职,他来代班。

谷地穿上店里的围裙,三十五岁的店长一脸不快地嘀咕:“这年头的年轻人啊……”

“真是没责任心。不喜欢做,就辞职了事。西田也只是打了个电话说不干了而已。而且他还问‘薪水是按日结算的吧’,该说他太厚脸皮还是什么呢……”

听着听着,谷地心情有些复杂。昨天,西田最后还是道歉了。知道他不是故意的,谷地并不生气,也不想生气。但是压根不考虑别人就突然辞职,对被自己打伤的人连问候都没有,可见西田没什么风度。

“……先生,谷地先生?”

谷地想得出神,没有听到呼唤。而且声音在左边,听不到。

“谷地先生,听到了吗?”

听到这不耐烦的声音,谷地回过神,慌忙道歉。

“抱歉,我左耳不太好,听不清楚……”

店长不解地歪着头。

“你受伤了?”

是昨天在店里被西田打的——谷地说不出口。

“我摔了一跤……”

是吗……店长低声说道。“小心一点”,店长拍了拍谷地的肩头。这一天,大概是照顾到左耳听不到的谷地,只在店长休息时,谷地才负责收银。

天亮之后,谷地在七点钟和白班的打工人员换班。解下围裙,谷地从后门出去,打开停放在员工停车处的自行车。

车把和车座冰凉冰凉。差不多该戴手套了……想着,谷地骑到马路上。

店前有个穿黑色长大衣的上班族。彼此几乎是同时发现了对方。察觉榛野正向自己走来,谷地停下车。

“早安。”

一边呼出白色蒸汽,榛野朝谷地打招呼。

“早安。”

谷地回忆起前一天是自己擅自挂断电话。

“你的耳朵还好吗?”

“还好。不疼,只是听不到而已。右边没事,生活没什么不方便的。抱歉让你担心了。”

像是有话要说,榛野露出复杂的表情,把手里纸袋递给谷地。

“聊表歉意……”

谷地没有伸手,也不想接受。

“不用这么多礼,我也不好意思。”

谷地在推辞,可榛野并不放弃。两人站在路中间来回推让。榛野说着“你要是再不收下,我就要迟到了”,把袋子塞给谷地。

下意识地接住袋子,谷地想退回去,这下榛野却怎么也不肯收了。榛野看看表,朝谷地轻轻点了点头,往车站的方向走去。

要是追上去还给他,反而给他添麻烦。反正最后要收下,早知道一开始痛快收下就好了。

回到家里,谷地打开袋子。刚一打开,香气便弥漫出来,里面是一套罐装咖啡豆。

还在公司上班时,谷地经常在闲暇时喝咖啡。不过辞职之后就再也没有主动买来喝过了。

闻着浓浓的香气,谷地突然想喝咖啡了。豆子已经磨好了,只要有滤壶和滴漏器就能喝了。记得以前家里有的,找了找,发黄的咖啡滤壶和滴漏器都在碗柜抽屉里放着。

和速溶咖啡不同,冲泡咖啡需要费些工夫,不过泡好的咖啡却香醇得令人赞叹。

拿着马克杯,谷地在后廊上坐下。母亲在世时买下的庭院如今已经是杂草蔓生,树叶散落一地,一派冷清。

沙拉沙拉,近处的草摇动起来,猫从草从中探出头,蹭蹭坐在后廊上的谷地的脚,爬到谷地的膝盖上来。

抚摸着猫儿的脑袋,谷地想着榛野,发生过那样的不愉快之后,他大概不会再来店里了吧。到此为止了吗……一边想着,谷地漫不经心地眺望着冬日里凋敝的院子。



改上夜班之后,周六大多休息。一个下着冷雨的周日午后,谷地坐在起居室里的无腿靠椅上看书。晌午时分谷地去了趟附近的书店,买了一套五本推理小说。

读完第一本,谷地心满意足,加上这淅淅沥沥地下着雨的午后倦怠气氛,不知不觉间开始犯困,这时,电话响了。前天刚听表弟说过舅舅身体不太好,怕是表弟打来的,谷地慌忙接起电话。

“我是榛野。”

听到对方自报家门,谷地紧张起来——从另一种意义上。

“啊,你好。上次真是谢谢你了。”

收到表示歉意的咖啡,是在前天。谷地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连一句谢谢都没说过。

“没什么……后来你的耳朵怎么样了?”

想到他可能一直在担心,谷地在多少觉得开心的同时有些不可思议。一起工作的时候,完全不觉得他是懂得关心的人。

“没什么变化,不过没事。听不到声音一开始有些不方便,不过慢慢习惯了。”

“是吗……”

短短的沉默中,谷地想,也许这份挂念,说是体贴,倒不如说是罪恶感的另一面。这样想来,谷地的心立刻惊人地冷了下来。

“不用在意我的耳朵。真的,又不是什么值得榛野课长挂念的事……”

“记得我已经说过了。”

榛野的声音低沉而又清澈,隔着电话仍然十分清晰。

“我已经不是谷地先生的上司了,不用称呼我为课长。也用不着使用过分尊敬的敬语。”

拿着听筒,谷地感觉自己好像越来越矮小。

“啊,是这样啊。”

苦笑的自己实在太谦卑太烦人,可也做不出其他反应。

“以前的习惯改不掉了……”

又是一阵微妙的沉默。

“我查了一下,谷地先生是鼓膜破裂吗?”

“啊,是的。”

“鼓膜再生需要三个月到半年的时间,在这期间也许会感觉有些不自由,如果有什么不方便的,你可以随时找我。”

怕给榛野添麻烦,谷地并没有跟他讲过耳朵的情况。榛野是从那时的状况推测出来的吧。

“真的没关系。谢谢你。”

如果听力不佳带来不便,肯定是打不了电话的。而且自己也过了轻信客套话的年纪。

沉默卷土重来。谷地一边想着是不是该主动说话,一边又暗自希望榛野能挂断电话。

“书我读过了。”

电话那端突然冒出一句。

“Eric August的白玫瑰系列。”

是自己的推荐,看来必须要听他说感想了。

“怎么样?”

“很有意思。看到一半就能读出一些设置其中的机关,故事展开很快,我就趁势一口气读到了最后。”

听到对最开始的那本书面露难色的男人说有意思,好歹松了口气。

“这个系列中事件接二连三地发生,读起来完全不会烦呢。确实像榛野……先生说的那样,机关是可以看出来的,不过让读者在一定程度上理解这些可能也是作者的手法。”

“你是说……手法吗?”

谷地耸耸肩。

“不同的悬疑小说,其乐趣也不尽相同……我认为这种理解的乐趣是确实存在的。”

男人在电话另一端沉默下来,过了一阵子才低声说了句“好深奥”。

“谷地先生似乎经常读这一类的书呢。”

“因为读书是我唯一的乐趣嘛。”

“以前我也说过,在听说谷地先生会读书的时候,我自作主张地认为是纯文学,完全没想到是悬疑小说中外国作家的作品。”

忽然,谷地有些好奇,在榛野的心目中自己是什么形象呢。

“有兴致的时候,我也会读纯文学。只是……说到日本的纯文学,大多会令人感同身受,悬疑小说也多得不得了。我偏爱外国作家的一点在于其视野广阔,而且描写的是外国的日常生活,和我自己的生活有些距离。”

“和生活有些距离,是指脱离日常生活吗?”

“读书是我的一大乐趣。比起反思现实,我觉得还是享受超乎想象的世界观比较好……”

“你对当前的生活有什么不满吗?”

谷地被这直截了当的问题问住了。关于身体、关于金钱……要说起对未来的隐隐不安,就会没完没了。

“要说完全没有自然是假的,但我认为这与读书无关。从以前开始我就很喜欢阅读。”

是吗。榛野回应道。随即不知第几次的沉默再次降临。谷地盯着电话机按钮上的字。这种毫不含糊的说话方式实在太辛苦……好累。

“白玫瑰系列我快看完了,不过其中两本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也就没有读。”

随便敷衍一句也无所谓,但那样做似乎有点扫兴。

“知道书名吗?”

“《独脚的男人》还有《孪生子的记忆》。”

“这两本我家有……要借吗?”

“可以吗?谢谢。”

说了要借,谷地心想,该怎么给你呢。这时,榛野问道:“谷地先生过一会儿会出门吗?”

“不会……”

“那我可以过来借书吗?”

“到我家来?”

“我想早点读它。要是不方便就下次吧。”

无论方便与否,这么一问又怎么好拒绝。

“你知道我家地址吗?在远离大街的地方,不太好找……”

“我有熟人住在堂山町,我可以走到大街那边。到那里我会再给你打电话,然后请给我指路。”

“啊,好的……”

“那么等会儿见。我这就出门。”

电话挂断了。谷地隐约有种预感,原本平稳宁静的周日下午,会变得兵荒马乱。



当榛野赶到谷地家,已经是打完电话约一个小时之后。听到门铃声,谷地慌忙趿上拖鞋拿着伞走出去。

榛野站在木门外,穿着黑色毛衣、深色牛仔裤,外面套着驼色大衣,撑着一把黑伞。

“抱歉突然前来打扰。”

“哪里……请进。”

谷地把榛野请进家里。打从踏进院子的第一步起,榛野就东张西望到令主人觉得难为情。

在榛野过来之前,谷地想了好久。说实话,谷地希望在玄关把书给他然后让他回去,可是榛野只是为了借书特地过来一趟,再加上不巧今天还在下雨,总不好连屋都不让他进。

“抱歉……弄脏了你家。”

进了屋,朝起居室走去。

“请坐。”

谷地指指矮桌旁边。榛野把手里的小纸袋递到谷地面前。

“请你收下。”

“啊,不用了。不用这么麻烦的。”

谷地想推辞,但他还是硬塞过来,只好说声谢谢收下。

从袋口可以隐约看到棕色的果实一类的东西。谷地猜想会不会是栗子,但那比栗子要更圆,而且还有裂纹。

“这是什么?”

“是荔枝。你可能不太喜欢……”

“直接吃吗?”

“剥皮就可以了。”

哦……喃喃着,谷地把袋子里褐色的水果倒了出来。

“味道不错,我很喜欢。谷地先生没有吃过荔枝吗?”

“没有……啊,请坐下。”

留榛野在起居室里,谷地进了厨房,烧水泡咖啡。

上次去别人家是什么时候了?想着想着,壶里的水开了,谷地慌忙关上煤气。荔枝已经放在盘子里了,可是不知道是该剥好还是就这样拿过去,最后把咖啡、装有荔枝的盘子还有水果刀放在盆里,回到起居室。

咖啡一端出来,榛野道了声谢,立刻伸手接过,喝了一口,呼出一口气。看他用双手握住杯子,谷地突然想,外面原来这么冷。

“这咖啡就是你送的……很好喝呢。”

“是我常去的咖啡店自有的混合咖啡,你能喜欢真是太好了。”

对话告一段落,两人对坐在矮桌两边沉默以对。“那个……请用。”谷地请榛野吃那连名字都忘掉了的褐色水果,榛野只是说声谢,并没有伸手的意思。

如果我不先吃,他就会不好意思吃吗……想着,谷地拿起一个,但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它,坚硬的表皮令谷地愈发不安。

“这个很少见吗?”

谷地抬起头。

“应季的话水果店里常有,也见过超市里卖。”

“啊,不是,那个……用水果刀削皮好像挺费劲的……”

“不需要刀的,用手剥就可以了,就像剥鸡蛋壳一样。”

谷地照他说的做,果皮一下子就完全剥开了。剥出来的白色果实就好像葡萄一样。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咬一口,比葡萄更有弹性的果实像砂糖水一样甜。

“怎么样?”

等谷地吃完,榛野问道。

“好甜。”

“你不吃甜的吗?”

“也不是……有种洗衣膏的味道。”

榛野立刻皱起了眉头。

“洗衣膏……”

“啊,那个……没什么别的意思,以前不是有那个吗,装在袋子里的洗衣服用的东西。我妈妈经常用……”

“我没有见过。”

榛野一脸不高兴地说完,谷地暧昧地笑笑。

“现在应该没有了吧,很久以前的东西了。”

照实说出感想,却好像让榛野生气了。为了掩饰自己的失言和难堪,谷地又吃了一颗,然后站了起来。

“……我去拿书。”

从起居室走到走廊,谷地松了口气,和他呆在一起总有些紧张。谷地走进六榻榻米大的卧室,在书架上寻找白玫瑰系列。书很快就找到了,但整理排列一下书,磨蹭了好一会儿,怕让人家等太久,这才回到起居室。

和榛野的目光相对的同时,他说:“你在养猫啊。”

“猫?”

虎纹猫正在榛野膝盖上蜷着。它一直很黏人,没想到竟然完全不挑对象。谷地抬头看看挂钟,离猫来乞食的时候还早得很。也许是因为下雨,很早就不在外面玩耍了吧。

“它够沉的吧。赶走它也没关系,不然它会得意忘形,一直往身上爬的。”

榛野轻轻地抚摸着猫儿的脑袋。从笨拙的手法看来,怎么也不像是摸惯了动物的样子。

“叫什么名字?”

“没起名字。其实……是因为不是我养的。”

榛野歪着头。

“这只猫会光明正大地进屋,就好像它自己家一样?”

“因为我早晚都会喂它吧。”

“给它喂食,让它进屋,这也算没养吗?”

被他再度这么一说,谷地觉得确实有点奇怪。可是事实就是没有养它。

“我家只是它另一个家罢了。”

应该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吧,榛野却忍不住喷笑,眯起眼睛,抖着肩膀。膝盖上的猫吓了一跳,跳了下去。

榛野平常总是面无表情,顶多是嘴角有点笑意。第一次见他笑成这毫无形象的样子,说实在的,谷地很惊讶。

之后没过多久,榛野一手拿着书冒雨回去了。

收拾着留在起居室桌子上的硬壳,谷地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本应和以往一样的星期天,竟然有了细微的变化。



夜班要一直上到招到下一个打工者,但连西田都辞工了,一直没有下一个候补,拖着拖着谷地只好继续专上夜班,每周定在周日和周一休息,店长似乎已经彻底忘了他当初说过的话。

白天好好睡觉,调整好全身的节奏,夜里也没有那么难熬。从工作内容上讲,客人稀少的夜里更轻松。

谷地的每一天渐渐和夜生活同步,不过星期天仍然会和榛野见面。

榛野会每周打两个电话。除去探问耳朵的情况,基本上都是聊书。

为了还书然后再借其他书,每个星期天下午榛野都会来谷地家,拿上两三本回家,在电话里谈感想。一开始听他毫无顾虑地直言借给他的书“不好看”,谷地会觉得不舒服,但如此这般好几次,还是习惯了。习惯了之后偶尔听他说“很好看”,感觉很好,便会用心选择能让他再次这样评价的书。

被动地在离职后和榛野这样继续来往着,谷地渐渐不再介意他是比自己年轻的原上司这个头衔。以前一见到这个名叫榛野的男人,首先浮现的总是“上司”、“有才干”等等词汇,即使并不讨厌他,总还是有些疏远。当这些印象渐渐模糊,谷地开始认识到,榛野虽然比自己年轻又不容易相处,但却坦率而有趣。

谷地在公司上了二十年班,在人际应酬中生活惯了,常常被彻底摒弃这些虚与委蛇的直截了当的说话方式伤到。但习惯了他的说话方式之后,知道他不会说谎,反而觉得很可靠。

每到周末就会有人上门,谷地便开始仔仔细细地打扫房间。也不是一直没这样打扫过,只是一个人干活总想偷懒。

有闲心的时候,还会一点一点地整理荒掉的院子,这也是因为榛野说过,“有院子真好啊,我从小就住在楼里”。见他这么羡慕,谷地对原本毫无感觉的院子也心生留恋,并且为自己任它荒废感到不好意思。

每次榛野到谷地家,都会带来某件礼物。这似乎是榛野对借书的报偿,谷地一开始还会推拒,如今却开始期待他都会带哪些东西过来。因为天一直很冷,和式点心便多了起来。

一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谷地睡到傍午起床,稍微打扫了一下,开始吃午饭。闲闲地呆了一会儿,到了榛野来拜访的时间,谷地把暖炉拿到铺着被炉的起居室,给屋子加温。

直到下午两点,榛野都没有出现。下午三点多,谷地以为他今天大概不会来了,这时玄关传来榛野的声音,“有人在吗”。

“抱歉我来晚了。”

“哪里,请进。”

“还有这个。”

递到手中的袋子比平常要重。问正在脱鞋的男人外面冷不冷,他照实说“很冷”。

“不管什么时候来,这里都很暖和。”

榛野走进起居室,一边脱大衣一边舒了口气。玄关太暗没看清楚,灯下一照才发现,他脸上冻得发白,眼睛也很红。

“你很累了吧。”

闻言,榛野苦笑。

“我没怎么睡……”

“不用勉强过来,你还是在家休息比较好吧?”

出乎意料地强烈的视线看了过来。

“因为我想过来,所以才来的。而且我觉得谷地先生可能在等我。”

说想来应该是真心话,自己总是在等客上门也是事实,但这些事被毫不掩饰地剖白,还是感觉不舒服。谷地开始觉得,自己嘘寒问暖的这些话好像社交辞令。

突然传来喵的一声叫,同时拉门被挠得咯吱响。才刚坐下,榛野慌忙站起来打开拉门。

因为寒冷而像家猫一样不怎么出门的虎纹猫,在榛野身上磨蹭。榛野很开心地把猫抱起来,带着猫钻进被炉,来回抚摸着它,毫不在意他那注册商标一样的黑色毛衣上沾了不少猫毛。

把开始和猫玩耍的榛野留在屋里,谷地站了起来,走到厨房,像平时一样烧水。今天的礼物是羊羹,翻过来一看,原产地是“大阪府”,也许他出过差了吧。

谷地端着放有羊羹和咖啡的盘子回到起居室,榛野已经躺在了榻榻米上,蜷起背睡得正香,猫也窝在榛野胸前。

男人上门拜访时从不见任何散漫姿态,这毫无紧张感的样子令谷地有些意外。他的睡脸出乎意料地孩子气,光看这张脸,完全想像不到他是能自如指挥数十名部下的男人。

他大概是累着了,谷地便没有叫他,轻轻地尽量不发出声音地拿了几本书回来,坐在无腿靠椅上看了起来。

也许应该让他一个人安心睡觉,但谷地觉得,如果醒来看到只有他自己,榛野恐怕会觉得寂寞。如果是自己,肯定会这样想,于是谷地留在了屋里。

榛野睡着了,就好像独自度过的午后一样。明明一样,却完全不觉得寂寞。

 



等榛野醒来,已经是傍晚六点多。早就睡够的猫在家里转来转去,叫着要吃东西,把榛野吵醒了。

他起床时那副迷糊的样子看起来有些滑稽。刚还在磨蹭,突然像惊醒一般迅速坐起来,四下张望,用力揉着没戴眼镜的眼睛,看看表,吓了一跳。

“我睡着了吗……不,确实睡着了呢。竟然在别人家睡,实在抱歉。”

没事没事,谷地笑道。随即榛野的脸露出羞赧的神色。

“我还从没在别人面前打过盹……”

“是你累着了吧。”

说起他一直在睡,榛野似乎更加不好意思,谷地于是换了个话题。

“已经很晚了……”

“那我回去了。”

再显然不过,慌忙站起身的男人误会了,谷地反而有些困惑。

“呃,我不是那个意思……”

榛野注视着谷地。

“那是什么意思?”

对他这毫不含糊的品质抱有好感的同时,另一方面又为他苛求明确答复而觉得为难。对于习惯了意会甚于言传的谷地来说,和榛野对话,心理上需要更多能量。

“我肚子饿了,所以我想如果榛野你也一样,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不知道是不是看习惯了的缘故,最近……好像可以从榛野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一些变化了……他好像高兴地微笑了。

回答是一句不需质疑的“好啊”。

要吃什么已经决定了,谷地犹豫着是要出去吃还是外卖,榛野明确地说:“出门太冷了,外卖就好。”

在附近的店里订了两份拉面,谷地回到起居室。几乎有十年没在家叫过外卖了。榛野醒来之后一直呆在被炉里。还在上班的时候,完全没有他无所事事的印象,谷地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到家里来拜访,从来不会停留超过一个小时。竟然呆了这么久,可能是头一回。

“我家在公寓楼里,铺的是木地板,生活中从来没用过被炉。”

“是吗……”

谷地把双肘支在被炉的盖板上。

“我父母很早就离婚了,我被母亲抚养大,她是位职业女性,是女装设计师。她很忙,不怎么照看孩子,不过她那万事工作第一的样子让还是孩子的我很佩服。因为母亲,我们的生活方式全部是西式的。”

“哦……”谷地回应着。

“高中毕业之后,我去国外上大学,除了语言,生活方面没有任何不习惯的地方。即使是在思考方式上,因为母亲是日本人中少见的有强烈自我主张的是非分明的人,我和在国外交的朋友可以自在相处。我二十八岁回的日本,那时候被日本人的暧昧弄得相当郁闷。”

觉得自己大概是暧昧的日本人的代表,谷地只能苦笑。

“在榻榻米上生活,起立坐下等动作都要费很多不必要的力气。我认为这并不合理,向来敬而远之,不过自从到谷地先生家里打扰以来,我重新认识到了日式房屋的好处。”

最终得出的结论似乎是对这房子的褒奖。

“我不是很在乎所谓的西式日式。何况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

榛野忽然垂下眼睛。

“我从来没有长期在同一个地方居住过。母亲不习惯停驻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很容易厌倦,所以每隔三年就会搬一次家。所以要是问我哪里是我的归属,我会不知道怎么回答。谷地先生可以明确地说家就在这里,我很羡慕这样的你。”

对于谷地来说,住家里是理所当然的,听榛野聊的时候,谷地想,这在工作上完美无缺的男人,也许正渴求一个心灵能够休憩的地方。

“直到现在,我母亲仍然会每三年换一次住址。每次她打来电话说搬家了,我都觉得烦,‘怎么又来了’。”

“……你和父亲还有联络吗?”

榛野歪着头。

“已经离婚的父亲吗?没有……见都没见过。离婚的原因是父亲出轨,我听着母亲骂他‘那个混球’长大的,所以对父亲没有依恋。”

正说着,门铃响了。谷地把外卖的拉面拿到起居室,榛野嘴边露出一丝微笑。

俩人正吃着,大概是被香气吸引了,猫来到起居室里,蹭了蹭榛野,充满渴望地叫着。

一开始榛野没管它,最后还是把拉面里的海带卷夹出来放在手心给它吃。用手给猫喂食这么小的事,都让他露出了开心的表情。

吃完饭,榛野说想看看谷地的藏书。

“你总是从房间里拿书出来,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闻言,谷地心想看看也无妨吧,便把他带进六榻榻米大的卧室。榛野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塞满书的书架。

“这边的书虽然旧,可是我很喜欢,反复读了好多遍……”

说着,左耳一阵针扎似的疼。谷地皱起眉,下意识地捂住左耳。

“耳朵痛?”

眼尖的男人看到了。

“啊,偶尔会痛。不过不要紧……”

安稳的气氛突然变了,榛野一副可怕的表情盯着谷地。

“什么时候开始痛的?”

“不是痛……好像有点化脓……”

榛野的表情变得愈发可怕。

“你还去医院吗?”

“嗯……自己来好像还是不太行,总是发炎……”

低头思考了一会儿,榛野抬起头。

“抱歉问一下,请问谷地先生看的医生可信吗?”

这么一说,谷地不好回答了。选择那家医院的原因单纯是因为离家近而已。

“没事,那位医生很温柔……”

“光温柔是治不好病的。”

被他语气严厉地斥责,谷地感觉就像一下子回到从前的职场上。

“我有个熟人是医生。我现在去给他打电话问问。”

“啊,可是……”

“能让更好的医生为你治疗,你对此有什么不满吗?”

谷地无法反驳,沉默下来。榛野说了声抱歉,走出房间,不知在和谁说话。不久榛野回来了,跟谷地确认了明天白天也休息。

“对你来说虽然是熟人的熟人,不过他应该是个值得信赖的医生。你晚上可能要上班,所以我预约的是上午。安排的是上午第一个,所以请不要去晚了。”

递过来的便条上写着车站附近的一家大综合医院。谷地知道医院口碑不错,等待时间长也是出了名的。要是没有门路,恐怕排不到上午第一个看病吧。

知道榛野是出于对自己的考虑才安排了这些,但谷地无法直率地道谢。

“我的自作主张可能让你觉得不舒服,不过在这件事上我不能放手不管。你的伤多少与我有关,至少我有说话的权利。”

“说过很多次了,我和榛野先生没什么关系。”

谷地有些赌气地反驳。

“我是在担心你。让你受伤是我欠你的,而且我也希望你能早日痊愈。我想象不出耳朵不好用的生活是什么样,但我知道那会很不方便。如果谷地先生可以体谅我的心情,就请你快点好起来,让我安心。”

被他的心意迎头砸下,谷地甚至觉得有些透不过气。

“……我明白了。就照你说的,明天去看病。”

强忍着心里涌上的不快,谷地答道。闻言榛野露出了放心的表情。

不多久,榛野回去了。回到独自一人,在心里大摇其头的同时,谷地却觉得屋里好像突然变得空空荡荡的。

洗着外卖的餐具,谷地发现这次榛野没有借书。虽然没有借书……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榛野下周仍然会过来玩。



第二天从早上开始就很冷。谷地穿上买了很久的相当厚重的羊毛大衣,骑车去医院。明明还没开始看诊,医院候诊室已经像传说中的一样人头攒动了。

开始看诊后,谷地第一个被叫到名字。给谷地看诊的是个比谷地年轻些的约莫三十岁上下的男医生,不过看他谈吐稳重,谷地心生好感。

因为产生了炎症,鼓膜的再生有所延迟,于是为了消除炎症,首先要给耳内消毒,开了含抗生素的口服药。随后,医生强调绝对不能让耳朵进水,在洗头发的时候需要特别小心。

看诊结束,谷地正要走出诊室的时候,入口处的帘子被猛然拉开。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高个子男人走了进来。年纪大概在三十五岁上下,看起来和榛野差不多。

“来了?”

看诊的医生用眼神示意,男人顺着视线看到了谷地,露出夸张的惊讶表情,然后嘻嘻一笑,朝谷地伸出右手。

“你好,我叫坂口。你认识榛野对吗……”

“多谢关照,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哪里哪里。谈吐有礼的男人和面无表情的榛野形成了对比。出了诊室,坂口仍然跟在谷地身边。到了偏僻的地方,他突然开口说道:“他可攻可受,你们玩得很开心吧。”

谷地停下脚步。男人突然用随随便便的口气聊起来,让人觉得不对劲,而且也不知道什么是“可攻可受”。应该是年轻人之间用来形容某种性格上的特质的吧,可这也完全不在可以预料的范围之内。

“实在不好意思,我见识短浅,不太清楚什么是‘可攻可受’。”

坂口有些不好意思地仔细观察谷地的表情。

“是形容性格的吗?我眼里的榛野先生是个很正直的人……”

皱起眉头挠挠后脑,坂口苦笑。

“不用警惕什么啦,我只是纯粹好奇才问的。对了顺便再问一件事……”

坂口在谷地耳边小声问:“你们谁在下面?”谷地心想果然是个冒失的男人,还是老实回答:

“还在一起工作的时候,他是我的上司。现在我已经离开了公司,所以不再是这种上下关系了。”

简短的沉默过后,坂口有些慌张地说了句“不要告诉他我问了这些”,便走开了。

从医院回到家,已经是午后。正站在玄关准备进门的时候,电话响了,谷地怕是榛野,慌忙拿起听筒。

“我是榛野”,自报家门后,他立刻询问谷地有没有去医院。

“去过了。开了口服的药,然后再观察一阵子。”

是吗。低声说完,榛野沉默下来。谷地心想现在是上班时间,还是早点挂电话吧,这一点必须提醒他。

“榛野先生所说的医院里的熟人,是一位姓坂口的先生吗?”

“咦?”

惊讶的声音。

“他还特地过来打招呼。要是你见到了他,能帮我道声谢吗?”

“啊,嗯。”榛野这做事黑白分明的男人却给出了含糊的回答。

“坂口还跟你说了什么吗?”

脑中浮现出之前那不自然的对话。虽然没什么好隐瞒的,可人家说不要讲,也就不好透露。

“没什么。”

“是吗……”

谷地突然想起一件很在意的事。心想不能让他知道那和坂口的话有关,便特地先说了句“问个毫不相关的问题……”,这才问道:

“榛野先生知道‘可攻可受’这个词吗?”

电话那端沉默了。

“是年轻人中流行的用来形容某种特质的词吗?”

“你听谁说的!”

榛野的声音充满怒气,而且还质问来源,谷地有些不安。

“那个……在电视里……”

“是坂口说的吧?肯定是这样。那家伙还给你灌输了什么?”

隔着电话仍然能感觉到那股冲天怒气,谷地不知道该怎么辩解才好。

“没说什么。而且我觉得,坂口先生提起‘可攻可受’并没有恶意。”

电话被挂断了。犹豫着要不要再打过去,想起他正在上班,还是算了。

算算时间差不多该下班了,谷地正想给榛野的手机或是家里打电话,这才发现压根不知道他的任何号码……从来没打过。

在公司上班的时候有手机,里面存有上司的宅电和手机号,但对于坐办公桌的谷地来说没什么用,离职的时候就解了约。断了定期收入,开销能省一点是一点,家里的电话已经够用了。

心想找找从前的公司职员花名册应该就能解决,谷地这才发现,彼此基本上是靠榛野才保持着联系。



为了打电话所以去查了号码,结果当晚查到了号码却没有打,因为还没有做好迎战对方的愤怒的心理准备。因为夜班所以必须休息,但过于在意榛野的态度,谷地怎么也睡不着,结果睡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去上班了。

凌晨四点多,谷地困到了极点,为了多少清醒一些,开始打扫收银台周围。只要活动身体,多少还是能抵抗睡魔的。

听到店门打开的动静,谷地招呼了句“欢迎光临”,慌忙回到收银台后面,看见走进来的客人,低呼了一声。

昨天中午擅自挂断电话的榛野,正垂着头站在那里,一句话都不说。谷地再次从柜台后面走出来,站在榛野面前。

“抱歉深夜过来打扰你。”

榛野小声道歉,看了看烹调间。过了一会儿,谷地才发觉他好像是在顾忌什么。

“之前在这里工作的那个大学生已经辞职了。所以……稍微聊几句应该没什么关系。”

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榛野问:“可以出去呆一会儿吗?”在店里聊还好,出去就是擅离职守了。

“外面很冷吧。”

“悄悄说就可以了吧”,谷地说,但榛野坚持说“……我想在没人的地方讲。不用太长时间”,还是想出去。谷地对烹调间里的店长请了五分钟的假,走出店门。

外面冷得让人直打哆嗦。下了雪,但没到积起来的程度,被沥青路面一点一点地吸收了。

“自己闷头苦恼不是我的作风,所以我直接问你。请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坂口跟你说了些什么。”

强硬的口气。谷地也感觉得到,榛野近乎神经质地在意坂口的话,同时也纳闷,真的是值得介意成这样的事吗。

坂口说过,不要把对话的内容告诉榛野。可是已经被他知道了。哪怕是单方面作出的,约定毕竟还是约定,必须遵守,可同时谷地十分在意榛野大半夜的来找自己的这份不安。

“坂口说榛野先生是‘可攻可受’。还有……他好像问的是谁在下面。我们明明已经不在一起工作了,不是什么上下的关系……”

谷地照实说了。还没听完,榛野便用力咬紧下唇。

“只有这些。没什么值得你烦恼的事,真的。”

听谷地掩护似的说完,榛野有些恍惚地笑了。

“谷地先生,你真的什么都没发现吗?”

“发现什么……?”

听到谷地的回答,榛野带着几分自虐地笑着说“不,没什么”,低下头。对话一中断,立刻觉得格外寒气逼人。

“那个……你介绍给我的医生很亲切,还开了药,肯定会好起来的。这次能去那里看病真是托你的福。”

榛野仍然低着头,没有回应。没有回应……就无话可说了。

“谷地先生……”

榛野忽然抬起头。

“你为什么到这个年纪还是单身呢?”

这和刚才的话没有半点联系。谷地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问。

“我听人说你以前也订过婚,不过在婚礼前夕告吹。是因为忘不了那个人吗?”

如果真是那样,也许还帅气些。谷地笑了:

“我已经想不起她长什么样子了。我单身只是因为没有那种机会而已,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那以后呢?”

“以后?”

“未来……”

未来……在心里反复咀嚼这个词,谷地叹了口气。

“要是有女人愿意要靠打工维生的中年男人就好了……”

谷地笑了,但榛野并没有挤出哪怕是应酬般的笑容。这样一来,独自笑着的自己感觉实在很傻。

“也没有喜欢的人吗?”

被他直直地注视着问。

“是啊……”

心想为什么光问我的事呢,谷地反问道:

“榛野先生有喜欢的人吗?”

榛野惊讶地睁大了双眼,随即眯了起来,瞪着谷地。

“……有的。”

有喜欢的人,挺好的……可是谷地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盯着自己不放。

“那你们正在交往吧。”

“没有……只是我一厢情愿而已。”

照榛野的性格说来,有了喜欢的人应该会立刻表白才对。没有这样做,也就是说……是爱上别人的恋人或是不伦之恋吗。谷地在心里想象。

“要是心意能传达给对方就好了。”

即使不合义理,爱上一个人的心情是无罪的。谷地想,就算进展不顺利,至少能让对方了解榛野的心意也好。

“不负责任的……”

听到这低咒般的冰冷词汇,谷地背上直打颤。

“漂亮话怎么说都行。谷地先生是不是还想说,愿意帮我一把?”

“……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

榛野大笑出声。不知道哪里好笑,他只是一直笑,直到像弦突然绷断一般戛然而止。

谷地注意到,榛野和平时不太一样,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可是搞不清楚为什么,也判断不出问题是不是在于自己能否帮得上忙。

“谷地先生,差不多该回来了吧?”

店门打开了,店长在呼唤。这才发现已经外出将近十五分钟。谷地不想就这样扔下榛野不管,可是又不能抛下工作。

“我必须回店里去了……对不起。”

榛野暧昧地点点头。

“下次再慢慢谈吧。周日你还会来的吧,那时候再……”

“没什么理由,也可以去吗?”

谷地不解。

“我忘记借书,就没有还书这个借口可用了。”

谷地对喃喃自语的榛野苦笑道:

“即使没有理由,也欢迎你来玩。要说你来我家只是为了借书,也挺让人难过的。”

一下子瞪视,一下子又发怒,严厉的表情在那张脸上不停交替,忽然全都平息下来,脸颊也微微放松了些。

“也是……”

临走前榛野微微点头示意,说声“那周日见”便回去了。谷地有些在意他拘泥于“周日”这一点,不过并没有往深了想。



表弟打来电话是在星期五晚上,谷地正要出门上夜班的时候。还以为是榛野打来的,结果是表弟,才第一句,就从他的语调里听出了不祥的预感。

表弟说,久病不愈的舅舅刚刚去世。葬礼在后天上午十点举行。舅舅家在福冈,赶过去很花时间。不提前一天出发会来不及。

第二天下夜班后,谷地睡了三个小时,便带着装有过一夜的准备和丧服的提包上了飞机。

抵达福冈时,已经将近黄昏。舅舅曾经是个看起来很气派的男人,那在箱中沉睡般地闭着眼睛的身影瘦了好多,看起来有些陌生。想起最后一次见到舅舅是在自己母亲的葬礼上,总觉得有些讽刺。第二天的葬礼上来了很多吊唁的人。大概是因为舅舅在当地从事木材批发的缘故吧,多数是有工作上的往来的人。

父亲并没有兄弟,母亲的兄弟也只有这一个已经去世的舅舅。于是称得上是谷地亲戚的人,只剩下舅舅的孩子——一对表兄妹而已。

举行葬礼的时候,谷地心想,如果自己出意外或是病死了,有谁能负责打点后事呢?应该是表弟吧。想到这里又难过又愧疚,心情变得有些复杂。直到最后也不想给别人添麻烦,但没有家人,只能靠亲戚,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出殡后等待火化的时间里,谷地到外面的和式庭院走走,听见表弟在呼唤自己。他比谷地小一岁,可是已经头发稀疏,看起来相当苍老。

“健司哥还是单身?”

谷地苦笑。从昨天到今天,每次见到昔日熟人,都会被反复问到同一个问题。

“没有喜欢的女人吗?”

“嗯……”

这样啊……表弟抱起胳膊。

“启子也还是单身哦,眼看都要四十岁了。”

“……启子也是这样?”

小时候谷地经常和表弟还有他妹妹,也就是启子一起玩。从该上高中的年纪开始,谷地便再也没回过乡下老家,和他们渐渐疏远,直到谷地父母去世后才再次见面。昨天见面时,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年轻,怎么看也不像是年近四十的人。

“再这样下去,我怕她这辈子就一个人过了。就算从现在开始考虑也会是高龄产妇。不过……孩子没辙不说,以后要是独自一人过日子多寂寞啊。现在身体不错倒还好,以后身体会越来越差的嘛。”

“确实也是……”

比照自己,谷地感慨良多地回应道。

“在这种场合可能不太合适……”表弟突然说,“不过你觉得启子怎么样?”

突然一下子这么问,谷地吓了一跳。一瞬间还以为是在开玩笑,不过表弟很认真。

“她也去了东京,只要想见就能见到吧。哎呀,以前我就在想,启子和健司哥在一起怎么样。她虽然有点强势,不过脾气还不错。健司哥这么温柔,我想应该挺合适的。”

谷地笑着蒙混过去:

“就算我答应了,启子呢?她还在一心工作吧。以事业为重的人,也许并不会考虑结婚。”

“不,上次她回来的时候确实说过想结婚的。”

谷地从来没想过和表妹结婚。小时候的印象过于深刻,比起女性,更多还是把她当妹妹看待。

“可是……”

“难不成你不喜欢启子?”

难以回答。

“也不是那样……”

“总之再考虑一次嘛。启子好像工作上有无论如何都放不下的事情,今天必须回去一趟。健司哥也要回去的吧?反正顺路,那我就去准备你们一起回去的票吧。”

最终,回程的安排交给了表弟。下午三点,目送着遗骨安放回家之后,谷地和启子一起乘计程车赶赴机场。

在机场还有些空余时间,谷地便陪启子逛了逛商店,中途发现了看起来很美味的点心。出门前忘了给出乎意料慌乱的榛野打电话,没有手机,也忘了带记着电话号码的纸条,最后就一直没有联络。

谷地一直很在意,明明约好了周日谈谈,却变成单方破坏约定。至少得道个歉再带点礼物吧,想着,谷地买了一小盒点心。启子问是不是带回公司的礼物,谷地答说是给熟人的。

飞机也有末班一说,十分拥挤。谷地把启子的随身行李和自己的一起放到上方的行李架上。

“这时候还是男人顶事啊。”

系着安全带,启子低声说道。去过机场洗手间后,启子把盘起的头发放了下来,身上开始散发出柑橘系的甜香。行走时几乎注意不到,但一坐下来,那缠绕不去的甜香变得愈发强烈,令人感觉有些晕眩。

“香水味道太重了吧,对不起。”

似乎有所自觉,启子开口道歉。

“回去之后马上就要见客户,要是熟悉的老客户倒还可以适当通融一下,可这次是我自己谈来的新客户也是大客户,没有其他能说得上话的人。今天还是和对方负责人第一次见面……初次见面时香水太浓的话,不但失礼,而且还会引起对方的反感。”

长叹一口气,启子在椅子上坐得更深。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还很年轻,眼睛却有些凹陷,看起来很疲倦。

“工作真辛苦啊。”

还好啦……启子低声说。

“没办法啊,不管实力再怎么弱小,好歹我也是事务所的社长。”

“这种时候还是很想放松一下的吧。”

没事,启子笑道。

“忙起来还能分散精力,呆在家里就会想起关于父亲的种种回忆,也会让哥和嫂子操心。不过我总觉得,等狠命忙过这一阵子之后,好像会大病一场似的。”

好累……说完,启子闭上了眼睛。随后便安静下来,谷地不知她是不是睡着了,看看她的脸,她却缓缓地睁开眼睛。

“临回来的时候,哥说了些奇怪的话,不用放在心上。”

问她说了什么,她叹了口气,“说让我嫁给健司哥”。

“啊,不过我觉得健司哥还算不错啦。”

在谷地心目中,关于启子的最深刻的记忆是在上小学的时候。曾经像妹妹一样的人……只是过去认识而已,就说“还算不错”,这让谷地心情复杂。

“从我们的年龄来看,一开始交往就无论如何都要以结婚为前提的吧。”

是啊,启子应道。谷地知道有件事必须说出来,但一开口总还是有些犹豫。

“我还没有跟你说过,我今年四月辞职了。并不是主动辞职,而是被解雇。后来一直靠打工维生。”

启子露出惊讶的表情。

“也许你会觉得都四十多岁了还打工太不像话,不过这样对我来说差不多足够。但是从一般世俗角度来讲,也许人家会说这样没有资格对别人负责。”

身旁的人沉默了一会儿。

“健司哥之前的外企工作确实很有吸引力,可是我想要的是人生的伴侣,并不是职位。”

她转身面向谷地,耸耸肩。

“我觉得,无论从事什么工作,只要那个人喜欢并且为之努力奋斗就没关系。现在也不是终身雇用制时代了嘛。”

启子注视着谷地。

“健司哥对现在的工作很满意吗?”

被她一问,谷地回答不上来。这份工作是路上偶然碰见的,比起喜不喜欢,首先浮上脑海的是维持生计。

大概是累了,后来启子小睡了一阵子。谷地认真地思考着眼下的打工还有工作。

在车站分手时,谷地和启子互换了电话号码。她说这是手机可以随时打过去,谷地觉得自己可能不会主动打电话。

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可能是不在附近吧,即使打开门,猫也没有从一片深沉夜色中跑出来磨蹭人。

把丧服上衣挂在衣架上,谷地茫然地呆在起居室里。本该习惯了的单人房间,却毫无来由地感觉很寂寞。

谷地走进卧室,拿出记有之前查到的榛野的电话号码的便签。先打到他家里没人接,然后打他的手机。好长时间没人接,又没有转成留言,正打算挂断的时候,对方接了起来。

“喂,你好……”

电话里的声音,感觉比平时在电话中听到的榛野的声音更低一些。

“是榛野先生吗?”

“你是谁啊?”

“我是谷地。本来想打给榛野先生的,是我打错了吗?”

“哦……”电话那头传来似乎明白了怎么回事的低语。

“这确实是他的手机。他现在在洗澡……”

看来是榛野去朋友家玩了。除了自己,当然还会有人和榛野经常来往,但谷地却觉得寂寞,好像自己被抛弃了一般。

“原来是这样啊。那……我过一会儿再打来。”

“那个有点不太方便……”

对方苦笑着低声说。

“一会儿还有别的事情,我想他应该没法接电话。需要我带话吗?”

本想直接跟本人说,看来是行不通了。

“那么……请告诉他,实在抱歉,周日我没能守约。”

“这些就够了?”

“我改天会再打电话……”

“坂口!别随便动别人手机!”电话那端传来榛野的怒吼。“响了好几回,吵死人啦”,男人咕哝完,不同于朋友的相当正经的声音响起:“抱歉,我是榛野。”

“抱歉这么晚打扰你。我是谷地。”

“咦?谷……谷地先生……”

榛野的声音突然提高了。

“你从哪里打过来的?”

“家里。今天……”

“我先挂断一下,马上再打过来……”

问都没问谷地,电话就挂断了。谷地摸不着头脑,放下了听筒。过了五分钟,榛野如约打来了电话。

“抱歉刚才突然挂断电话。”

榛野身后传来了汽车经过的声音,看来是已经出门了。

“哪里,百忙之中打扰你,抱歉。”

“我也没什么可忙的。”

“你的朋友……坂口先生说,你还有事……”

榛野默不做声,谷地有点害怕这份沉默,因为榛野对关于坂口的事情很敏感,而且自己也经常在无意之中激怒他。

“……事情已经处理完了。我现在正要回家。”

谷地觉得他可能是出于对自己的考虑,但又不好深入询问。

“对不起,今天约好了我却不在家。”

“没事……”

“我舅舅去世了要举行葬礼,所以我回母亲在福冈的老家去了。”

“这实在是……太遗憾了。请节哀顺变。”

听那声音,可以想见榛野垂下眼睛低头鞠躬的样子。

“回去之前本想跟你联络的,出门太匆忙就忘记了。实在抱歉。”

“不用放在心上。”

正事到这里就谈完了,谷地却不想挂断电话。

“还有……算是表示我的歉意吧,我买了一点礼物给你……下周你能来我家吗?”

“……我可以现在过去吗?”

谷地吓了一跳。

“现在……?”

“不方便?”

“不……我没关系,说是礼物,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还在保质期内,放上两三个礼拜也没关系的。”

短暂的沉默之后,榛野低声说:“我也想看看猫。”说不出猫现在可能在别的什么地方,不在家里,谷地便答应了。

……打完电话还不到一个小时,榛野就到了。和平时的周日一样,榛野在玄关送上伴手礼。谷地一开始还纳闷,这深更半夜的,他是怎么买到的,随即想起他可能白天已经来过一趟了。

大概是发现家里亮起了灯,猫也在榛野来之前回来了,挠着玄关外的栅栏。

榛野很开心地收下礼物。看着那个表情,谷地很满足。刚到时还心情大好的榛野,不知为什么突然没话了。本来就不是饶舌的人,这下连回答谷地都大多只用单个词语。

“我这么问可能有些逾越……”

突然榛野用锐利的眼神看着谷地。

“你一直……和谁在一起吗?”

“你知道得真清楚啊。”

听谷地诚实地发出感叹,榛野苦笑。

“我表妹,也就是去世的舅舅的女儿住在这边,葬礼之后我和她一起从福冈回来的。”

哦……榛野叹了口气。

“因为有香水味……”

“是吗?你的鼻子好灵啊。”

“……我母亲从前就一直经常用香水。不管是男性还是女性,我都不太喜欢那种香味。”

这么说来,总觉得榛野好像有洁癖。可是他又会毫不在乎地抚摸逗弄在外面跑来跑去的猫,实际情况如何也不好说。

“这里有猫和旧木材的味道。”

谷地对此几乎毫无察觉。

“也许就是因为这一点,呆在这里感觉很平静。”

逗逗猫,喝喝咖啡,大概过了一个小时,榛野赶在末班车之前回去了。这次他又忘了借书。“下周我可以再来吗?”男人问,谷地笑着答应了。虽然再次变成独自一人很寂寞,但比起参加完葬礼回来的时候要好一些。

就算只有自己,只要有猫在就还能凑合。虽然难免会寂寞,但体会过和别人在一起的那份惬意之后,寂寞的程度就会变得不一样。只是和别人在一起而已,就会加深寂寞,人这种生物还真是麻烦——事不关己般地想着,谷地打开走廊一侧的窗户。

有种寒意直沁心脾的,夜的味道。谷地试着重新体味家里的气息,有的只是一如既往的,在这里出生并成长的家的味道。



葬礼结束后过了两个礼拜,启子突然打来电话,说是表弟送来了谷地先前忘在福冈的表弟家里的奠仪回礼,问谷地什么时候有时间去拿。谷地告诉她周日、周一休息,周六晚上也没问题,她便约在了周日见面。正好榛野说那个礼拜他要出差不能过来。正在见面地点上犹豫不定时,启子说想来谷地家。

“想起自从姑姑去世就没去过你家了。哪怕只是给她上柱香拜一拜也好,可以吗?”这么一说,谷地便不好回绝。既然有女性要来家里做客,谷地便提前一天开始仔细打扫屋子以及给院子除草,一直整理到连自己都觉得干净整洁为止。

周日,启子原本说已经来过两次,独自前来也没问题,只是她出了车站就不认得路,打了电话过来,谷地便去接她。

到了家,推开从前就有的用木板做成的栅栏,才一进屋,启子就低声说道:“以前觉得房子要更大些,也不过是平房而已啊。”

谷地把启子请进起居室。启子一上来就在安置于佛龛中的谷地双亲的牌位前双手合十,随后在被炉旁坐下。谷地端出前一周榛野送的“和三盆”[注:主要产自日本香川及德岛县的一种糖]和咖啡。谷地以为只要是女性就会无条件喜欢甜食,但她对点心压根碰都不碰。

“这房子建了多久,有三十年吗?”

“不,我想应该还要老一些。据说是在我出生之前买的。”

启子叹息般地呼出一口气。

“房子虽旧,柱子什么的看起来还是挺结实的。”

“不过已经够危险的啦。”

谷地苦笑。

“没考虑过重建什么的吗?”

被重建这一说法吓了一跳,谷地这才发现自己从来没这样考虑过。房子虽然很旧但还是完全能住,还希望和这栋房子一起生活到最后一刻。

“老房子固然不错,可是发生地震之类的灾害时,木结构的房子好可怕。”

嗯,也是……谷地暧昧地回应,启子喝了一口咖啡。

“……后来我也想了很多,如果健司哥有这个意思,我们不如时常见见面。”

显然,这是“以结婚为前提的”那件事的开场白。

“我只是在打工哦。”

“但是你不打算一直打工的对吧。”

没仔细想过——谷地说不出口。

“只要找到了理想的工作,即使薪水不高也会转职过去的吧。与金钱无关,我喜欢做事态度积极的人。”

理想的工作……话虽这么说,谷地心里并没有那么远大的理想。就连还在企业里上班的时候,每天都只是默默做完分派给自己的工作而已,除此之外别无所求。当拥有同等能力、相同职位的同事一个个晋升,这才发现自己有多笨拙。

“我……并没有启子你想象中那么高远的志向。只要每天能挣到足够糊口的报酬就够了。”

启子带着复杂的表情看着谷地。

“是啊,年轻时做过各种各样的梦,年纪一大,就算不甘心也渐渐开始明白自己的极限在哪里。话虽如此,人生就应该有上进心才对,不是吗?”

谷地觉得,她说出的道理,仿佛正在一点一点地缠紧自己。

“健司哥对今后的自己有什么样的希望?”

听她这样说,谷地脑中一片空白。

能看到的是别人施与的东西,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见。谷地忽然看向启子,忽然想到,除了自己以外,别人都对人生有更多贪求吗。无论年龄如何增长,诸如志向与希望等等,都是能够轻易生发的吗。

“……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

启子站了起来,谷地跟在她的身后,本来只打算目送她回去的,启子却突然在走廊上蹲下。

“怎么了?”

启子抬起头,脸色发白地笑道:

“肚子……有点痛。不过没事,以前就经常犯胃痉挛……忍一下立刻就好了。”

谷地束手无策地陪在启子身边。说是忍一下马上就好,可在昏暗的走廊里都看得出启子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好痛……好痛……”

咬紧牙关,启子的双眼涌出了泪水。谷地看不下去了,抛下坚持说没事的她,叫了救护车。赶到的救护人员问她常去的医院,谷地灵机一动,问都没问过她就直接说出了自己刚去看过病的那家站前的综合医院。

送进医院不久,启子的胃痛就基本缓解了。病因没有查过,尚且不清楚,不过医生建议谨慎起见,最近最好能做一次消化系统的检查。

谷地不停地被人误会为启子的丈夫,每换一次护士,就会被人叫成“丈夫”,从年龄还有外表判断,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在门诊病床上打着点滴,躺了三个小时左右,启子的病情完全稳定下来了。她并不需要住院,于是得到了回家的许可。启子说她能走,但脚下虚浮不稳,谷地便搂着她的肩膀走。

在一片漆黑的医院门前排队等计程车时,后面的计程车下车口处传来一声巨响。回头一看,是一个年轻男人冲出车外,用力甩上车门的声音。

觉得有点眼熟的瞬间,谷地下意识地开口说道:

“榛野先生?”

正要飞奔出去的男人站住了,转过身,随即几乎以同样的势头飞奔过来。

“你……你没事吧?”

榛野看起来慌慌张张的,舌头都不利索了。

“听坂口说谷地先生被救护车送进医院,所以我……刚下飞机就直接过来了……”

“我没事。只是和我在一起的女性身体不舒服……”

榛野似乎这才注意到谷地身边的启子。

“请问……您不上车吗?”

身后的老妇问道。回过神的时候计程车已经轮到了自己。虽然想和因为担心自己而过来的榛野说话,但要是现在离开队伍,就又要从长龙的队尾排起。谷地不能让身体虚弱还未恢复的她因为自己而再次等候。

“我必须先送她回去……失陪了。你还特地跑这一趟,对不起。那个……我会再给你打电话。”

抛下愕然的男人,谷地坐上了计程车。这对开车后仍然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榛野来说实在抱歉,却也无可奈何。

把启子送回公寓再回到家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到家后,在给跑上前来撒娇的猫喂食前,谷地先给榛野打电话。家里电话没人接,便打到手机上,响了好久,榛野才接了电话。

“刚才实在是不好意思。”

“没事……”

回答得并不愉快,而且很短。

“抱歉让你这么担心。”

“没什么……被坂口骗倒,我也有错。”

“被骗?”

谷地反问。

“那个男人给我打了电话,说得就跟你受重伤住院似的。我一直知道他是个没好心眼的男人,没想到竟然会做出如此恶劣的恶作剧。”

虽说只是因为恶作剧,但一想到有人因为自己受伤而匆忙赶过来,还是觉得心里暖烘烘的。

“我很高兴……榛野先生会为我担心。”

学习这直率的男人,谷地也试着直率地表达出自己的心情。榛野随即对此报以一声哼笑。

“你身边的那位女性是谁?”

不顾谷地被破坏的心情,榛野问。

“……是我的表妹。她在我家时突然身体不舒服,我就叫了救护车。”

“既然是表妹,那么是可以结婚的吧。她对你也有那个意思吧?”

榛野的一针见血令谷地无话可说。

“因为她看着你的眼神,就是女人的眼神。坂口也说你们很相配,我也这样认为。你也觉得她还不错吧。”

的确,谷地正在犹豫以后要不要和她交往。犹豫归犹豫,谷地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件事上要被他用充满攻击性的语气责备呢。

“我不会再去谷地先生府上打扰了。我要是去了,多半会给你们两个人添麻烦吧。”

与其说是添麻烦,感觉上倒更像是榛野在嫉妒自己和她要好一样。榛野生气的原由,谷地总是摸不透。明明已经不是怀春少年,为什么这点事情就受不了呢……谷地不禁在想。

“不用顾虑那么多,过来玩吧。能一起聊聊书的朋友也只有榛野先生你了……”

“我很想答应你……”

榛野顿了顿。

“不过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是朋友。”

话音刚落,电话便挂断了。谷地愣住了,一时间竟然无法把手里的听筒放回原位。



一起吃过几次饭,聊关于彼此的话题,虽然从性格上讲在一起应该没什么问题,但最后谷地还是对启子说,无法以结婚为前提和她交往。

谷地对结婚对象的需求仅仅是彼此的距离以及交流等为数不多的东西,但她的需求则有质的不同。就算谷地爱上了她,恐怕也无法像她希望的那样,成为彼此在精神上志趣相投的对象。谷地并没有和她相一致的志向,能够做到的,最多只是抱住她、安慰她而已。

坦白告诉启子无法交往的理由后,她说:“不需要这样过于看轻自己。”但即便并非如此,她似乎也隐约感觉到自己和谷地有些不合拍,并不打算和谷地一直交往下去,直到跨越这些障碍。

开春,打工已经过了八个月的时候,便当店店长主动问谷地要不要成为店里的正式职工。转正之后不但稳拿福利社保,而且还有奖金。这是求之不得的机会,但谷地仍然说要再考虑,尚且保留答案。一旦转正,就不能再像以前一样随意而悠闲了,肩上也要担起相应的责任。

这一天,谷地上完夜班骑车回家。说好做到招到代班人员为止,可已经五个月了,代班的人一直没有招到,谷地便仍然过着昼夜颠倒的生活。带着迷糊得有如云山雾罩的头脑,谷地拐过弯,走到房前几十米远处,才发现有人站在木栅栏前面。

谷地停下车,站在栅栏前的男人缓缓地低下头。上次打电话以来,已经有将近两个月没见过面了。正如他所说的“不会再来了”,从那以后,到了周日榛野再也没来玩过,也没有去过店里。

握住自行车把的手正在发抖,好奇怪。会觉得这个比自己年轻的男人可怕,这样的自己实在是滑稽。明明那么依恋自己、缠着自己不放,像猫一样泡在自己家里,却突然宣称“连朋友都不是”,光是想起那时候的冲击,胸口便充满了苦涩。如果这是背叛或者所谓的心计,倒更容易理解一些,但又好像有些不一样,所以即使受到了伤害,谷地仍然对他生不起气来。

“借我的书,还给你。”

谷地接过纸袋。

“本来就是便宜东西,你丢掉或者拿走都无所谓。”

谷地的强烈不满,被榛野在瞪视的同时加倍还了回来。

 “我确实非常想这么做,但是丢不掉。”

沉默中,谷地低下了头。对于榛野,谷地是想见又不想见到他。说实话,比起不再和她见面,这个难以相处的男人周日不再来拜访这件事要来得更加寂寞。但这份寂寞的心情,也被他“没把你当成朋友”这个事实打消了。

“现在我已经把房间都收拾完了。下个月我打算跳槽,将去伦敦工作。”

谷地难以相信,他竟然跳槽并且突然赶赴国外工作。这不是普通的待遇,所以显然和之前那家公司一样,他仍然被派往重要职位。

“预定在那边工作半年,不过只要提出要求,也有可能在那边留得更久。”

听起来就好像是某个遥远的世界的事情。还在公司上班的时候,谷地从来没有进过去国外工作的候补名单。

“因此,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和谷地先生聊天。”

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无论是去国外还是在日本,只要“不见面”,就都是一样的。

“整整一年前,我和专务就作为改善公司经营状况一环的裁员进行了商谈。我的部门里进入待裁员名单的包括谷地先生在内一共四人,考虑工作态度、工作业绩等方面后,我上报专务说应该裁掉谷地先生。”

谷地震惊得半张着嘴,合都合不上。

“我确实考虑过已婚或是单身这个因素,但决定因素还是在于工作态度。勤奋的确是美德,但仅仅认真工作的话只是机器人而已。公司需要的并不是会重复劳动的木偶,而是拥有上进心的人,哪怕那个人表现欠佳。公司的生死存亡最终取决于人。我认为,你并不适合今后仍然计划继续发展壮大的公司。”

就像长期旅居国外的人一样,榛野舍弃了所有不必要的事物,而自己则是被彻底舍弃的人。

“事到如今,为什么你还来说这些呢?你难道就不能温柔地保持沉默吗?”

“保持沉默就是温柔吗?”

胸口被刺了一下。

“不懂得自我剖析的人,是不会进步的。”

这些话简直就像鞭子一样。谷地一边被他的言辞不停掌掴一边想。为什么榛野要和我这因为“无能”而被舍弃的男人扯上关系呢……谷地想起他几乎风雨无阻地每到周六日便来买便当的样子。

“是出于裁掉我的负罪感,你才来探望我的吗?”

“对于裁掉你这件事,我并没有任何负罪感。我只是以公正的判断克尽职责而已。”

谷地发现,原来当人受到了过大的冲击,对微弱的痛苦已经无动于衷。他没有半点同情这件事,如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和谷地先生来往,单纯是因为我对你有好感。”

被如此露骨地打上“无能”的烙印后再说什么“好感”,实在令人难以置信。榛野用力深呼吸之后,看着谷地的眼睛。

“我对你抱有恋爱的感情。我想和你做恋人,而且你到这个年纪仍然单身,也许是同性恋,虽然我对此抱有期待,但共事之后我很快发现你是异性恋。本以为你离开了公司,我就能忘掉你,但还是无法自抑地到便当店去见你。”

榛野握紧双拳。

“既然没什么可能性,还是趁早放弃去找别人才更合理,我的理智明明清楚这一点,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放弃。”

……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谷地第一次体验到,何为震惊得话都说不出来。就好像所有感情都被席卷而来的巨浪冲走一般,脑中一片空白。

即使知道同性恋、gay等等词汇,它们也从来没有对自己的生活产生过影响。因此即使了解到了事实,仍然没有任何真实的感觉。

等思考能力终于回笼,这下子脑中又冒出了许多问号。为什么会喜欢自己,这表白是什么意思……

奇怪的男人,谷地想。一边说喜欢自己,一边又用同一张嘴说出是他裁掉了自己。明明只要保持沉默,就不会知道是谁辞掉自己的……

谷地突然明白过来。坦白,不会包庇隐瞒,不正是因为这个男人是榛野吗。

“我已经老大不小的了,对于榛野先生……做朋友倒还好,但并没有性方面的兴趣……”

“我还想问你呢。”

榛野一脸严肃地反问。

“请告诉我,对于根本不属于我喜欢的类型的你,为什么我会产生好感?”

喜欢上别人的人说不清楚为什么会喜欢,被喜欢的人也不知道理由。若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这看起来肯定很滑稽吧。

“……大约两年前,下班后大家一起去喝酒,回家的路上有只猫,很黏人但却瘦骨伶仃,谷地先生便特地到附近的小摊上买了煎鸡蛋给它吃。”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但谷地想不起来了。

“大家都很同情它,说还是最好不要喂它。当然,我也是这么想的,认为给它喂食不过是一时的自我满足。但你说,如果自己是猫,哪怕是同情,也还是填饱肚子比较好。你说,会期待下一次,得不到就会失望——觉得这样很可怜也是人的想法。你说会期待就是抱有希望。”

榛野直直地注视着谷地。

“原来也有人会这么想,当时我是这么觉得的。”

好像有复杂的东西在胸中纠结成一团。清醒状态下,实在难以说出自己竟然会被自己从别人转述的话所感动。谷地同样很惊讶,男人会记得如此不经意的一句话。

谷地开始好奇,这个男人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呢。这样一个浅薄而没什么内涵的马齿徒长的男人,究竟在他眼里是什么样子呢……

谷地说不出话。榛野叹了口气,突然换了副表情。

“可以把那只猫送给我吗?”

“猫……”

“那只虎纹猫。我想把它带到伦敦去。”

“可是……那不是我的猫……”

“我知道。它是野猫吧,不过它很受谷地先生疼爱,所以我想至少先知会你一声。”

想把猫带走,是因为对自己有所依恋吧。

被他说得一无是处,却又被表白,谷地的脑中仍然一片混乱。但是谷地发现,自己仍然无法对这个男人心生厌恶。

“请不要把猫带走。”

听到谷地的话,榛野的表情阴沉下来,仿佛罩上了一层纱。

“那么……请把你不想要的书送给我。”

“不行。”

榛野抬眼瞪着谷地。

“你的意思是,什么都不愿意送给我吗。”

如履薄冰般的气氛蔓延开来。无法预测未来的话语——知道也许说了就再也无法回头,谷地还是开口说道:

“如果你想看看猫,那就到我家来……我不会送你书,不过可以借,所以想看就来借吧。”

榛野睁大镜片后的双眼,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谷地。

“……我一直都在这里。”

单手捂住脸,榛野低下了头,静静地呆了一会儿。长长的沉默过后,突然低声说道:“等我从伦敦回来之后……”


~END~


gira废话时间:

撒花完结~~~

果然闲的时候填坑才是王道……

最后就停在这里了,敲完最后一个句号的时候,突然觉得很感动,不管最后两个人的关系会有什么样的发展,至少当下榛野找到了归属。从小随妈妈搬来搬去,一定是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吧。而谷地从此也不再寂寞,多好。


另外俺看了后来小说b-boy上的读者反应,大家都超级期待续集,哈哈……

木原老师什么时候能再萌一把写个后续出来就好了m(_ _)m


最后,祝大家新年快乐~~~~


------------1月9日的废柴分割线------------


发现一点BUG……改之~

另外那个作家俺也查过……用假名查米有查到,中文英文试着查也没有orz

如果有筒子对推理or悬疑小说比较熟悉的欢迎指正……

可能之前俺说得不是很清楚,这篇文目前是没有后续的,大怨念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