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泥棒 番外] 古山茶 01
佐竹亮一郎和田中德马从以前住的小房子搬到这离大学很近的狭长砖楼,是在淅淅沥沥雨下个不停的六月末。虽然说是在梅雨期间,但今年的晴天特别少。经常可以听到隔壁因为不能出去玩而在家里啪嗒啪嗒跑来跑去的孩子的脚步声,还有年轻母亲的责备声……出租屋的墙壁太薄了。
昨天,亮一郎一从大学回来就宣布道:“后天,我们搬家吧”。被吓了一跳的德马差点把装好了饭的碗打翻。为了偿还老家的借款,所以从之前那个有女佣人的独栋房屋搬到现在这小房子,大约是十个月前的事。虽说是出租屋,好歹也有里外两间,可刚搬来的时候亮一郎老是“太吵了”“真寒酸”地牢骚不止。
作为乡下造酒业老板家的独生子,对在大房子里住惯了自由自在惯了的亮一郎来说,住在这样的小房子感觉肯定不会有多好,但是现在没有钱,也没有办法。何况和这里的住户还有孩子们的关系都不错,知道他不可能因为讨厌在这里生活而要搬家,并且亮一郎的埋怨也不是从现在才开始的,所以德马就当作耳旁风地答道:“好呀,好呀。”
“要搬家是吗?”
“对啊,高兴吧。”
虽然亮一郎是在反问德马,可是看上去更高兴的是他本人。
“因为我说现在的房子太小了而且离大学很远,峰仓教授听说后就找熟人行了个方便。回来的路上我去看了看,尽管还是这种狭长的房子,但是比这要宽敞多了哦。”
与高兴地诉说着的亮一郎相反,德马感到了一丝不安。
“能搬家当然好,不过房租吃得消吗?我们还不是很宽裕。”
“这个嘛”亮一郎一面说着一面用拳头敲打着自己的手掌“房东说了,因为是教授开的口,所以房租就算和这里一样好了。”
因为德马关心的是房租,所以就没有理由反对搬到房租一样,但是亮一郎更中意的宽敞的房子里去,“我知道了”,他说。
亮一郎在帝国大学的理科学部担任植物学助教。月俸供两个人生活是没有问题,可必须要按月返还破产了的老家欠下的债务,因此没有多少余裕。
亮一郎是生活方面的白痴,而他好像也意识到自己会把钱一分不剩地花光,所以把领到的工资全交给德马。在那其中,扣除要还的欠款,买米的钱和房租,基本所剩无几。德马能在亮一郎身边就很满足,所以只要有的吃就够了。但是亮一郎不可能这样,因为是植物学者,在外面采集标本过夜的时候,总不可能让他露宿野外,而且他总会有需要买的书。
因为已经没有女佣了,所以做饭、洗衣、打扫这些杂事都由德马操持。尽管每天忙碌但也有闲暇的时候,这时就会去做一些邻居太太介绍的副业,生活相当充实。亮一郎虽没有阻止德马去做副业,但是要在他面前做的话就不太高兴,所以亮一郎在身边的时候德马就不做了。伺候这个难以取悦的主人必须要很用心才行。
搬家的当天,不知道因为是梅雨暂时休息了还是平时的积德行善,太阳非常难得地探出头来。亮一郎和德马把被褥、洗衣板还有锅碗瓢盆衣服细软装上平板拖车,运到离大学很近的新出租屋去。
前一天还在下雨,没有干透的地面相当泥泞,亮一郎一边不满地咕哝着一边拉着车,德马则在后面压着。尽管行李中没有什么贵重物品,但是因为路况不好,车子意想不到的沉重。
汗如雨下地走了半小时之后,路渐渐变宽了。人行道和车行道被分开,两边的店铺也多了起来。西式建筑样的砖楼随处可见。在路中间走了很久,不停地被乱哄哄的马车和人力车赶超,而随之溅起的泥浆也让人非常不愉快。不过就算没有这样,亮一郎和德马的膝盖以下也老早就被泥巴弄得全黑了。
早上看见放晴的时候还在想太好了,可现在巴不得天能阴一点。仅仅是弯下腰去,汗水就像瀑布一样淌下去。德马笑道说人类真是任性的生物。一个愿望达成了,马上又会有第二个愿望冒出来。
“哎呀,这不是佐竹老师吗?”
从人行道那里叫住他们的,是学生原。他原本跟随的助教抛妻弃子、工作和家庭都不要地私奔了,现在是亮一郎在照顾他。
原穿着萨摩木屐,喀啦喀啦地走近了过来,并抓着帽檐拿起帽子。
“还有德马先生。您这是在搬家吗?”
亮一郎在老家开始举债之前一直有女佣,德马也不需要做现在这些工作。因为被亮一郎请求,他经常在大学里的植物采集活动中帮忙,或者是整理标本,所以和原认识。
在阳光照射下,原的脸显得特别黯淡无光。虽然有可能是晒黑的缘故,但颧骨突出眼窝深陷,比上一回见到他时瘦了许多。
“啊,因为在大学附近找到了不错的房子嘛。”
亮一郎用衬衫的袖口拭去额上的汗珠。即使是休息日,他也只穿洋装不穿和服。
“那真是太好了。以前家离学校那么远,您一直觉得很不方便吧。”
一边说着,原一边把手里的布包袱抱到胸前,然后有点不自然地垂下眼睛。
“虽然我是很想帮忙,可是现在有点急事……”
“啊,没关系的。我们的行李就这么些。前一回搬家的时候,因为家里太小把书和标本都搬到学校里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帮忙而觉得有点尴尬的缘故,原小小声地说了句“那失陪了”后,就慌慌张张一路小跑开了。
“原先生是不是哪里不太舒服呢?”
“嗯……”听到德马这么说,亮一郎用拇指按着下巴小声应道。
“你也看出来了么。好象还消瘦了不少。只有他自己没有感觉出来吧。有一回我叫他去看看医生,但他却充耳不闻。”
“脸色很不好的样子,真让人担心啊。”
亮一郎把拇指指向自己的胸口。
“这里要是生病了可是无药可医的哦。”
“他是心脏不太好吗?”
亮一郎说了句傻瓜,然后叹了口气:“原他是为女人着迷了,那可是为爱烦恼的尽头啊。”
穿过大路后拐一个弯,来到后街的亮一郎停下了脚步。
“看见了吧,就是那儿。”
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可以看见一幢漂亮的砖楼。比起和服更中意洋装的亮一郎很高兴地站在那看了一会儿。用砖砌起的楼房,看上去比木造的房屋要结实很多。一栋楼大约有五户人家,却不感觉拥挤,每一户都占据着不小的空间,里面应该也很宽敞吧。这里并没有长屋特有的嘈杂,而散着发一股静谧的气质。仅仅看建筑物本身,会陷入迷失在异国的错觉中,但是打开门进进出出的却是梳着结发穿和服的女人。
“是两层楼吗?”
“对啊,楼下有厨房和一个房间,楼上还有两个房间。我们的房子在右边过来第二户。”
德马不相信这房子的租金居然和之前的出租屋一样。
“听说以前住在这里的是一对外国夫妇,我们应该可以用他们留下来的家具。”
亮一郎满脸得意之色,“赶紧把行李都搬进去吧,然后稍微休息一下”说着就用力地拉起拖车。可是德马一来到这房子前,就好像被谁用冰冷的手抚上后颈,背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感觉有股神秘的视线从房子的窗户里投射过来。一楼玻璃窗的后面,有个茶色头发的异国女子死死盯着这边看。
那不是这个世界的东西。试探地看了一下二楼,那边的窗户上也可以看见妖怪的身影。邻居家好像也有妖怪,但是没有自己这屋子里的密集。仔细望去,构造一样的五户人家,就属自己的这间气氛最为阴暗,附着着浑浊晦涩的霞光。
妖怪和死灵在这世上是很多的,只是大家看不见。长屋里自然也会有不少,它们并不会加害于人。顶多只是偶尔现身把人吓到,或者舔舔污垢,再或者把锅盖顶起来转着玩……如此的程度而已。但是,这屋子里的幽灵不一样,能感觉得到它们强烈的怨念。
“对了,这里还有一个小院子呢。好像原来是为外国的手艺人搭建的。带院子的长屋有点奢侈吧。”
虽然亮一郎说是教授帮忙才租到这样的房子,可对房东来说一定有什么贱价出租的理由吧。只看了一眼就有这么多的妖怪和幽灵之类的东西存在的话,住在这里的人晚上肯定无法安稳地睡觉。说不定会因此搞垮身体,更糟的情况还可能会被附身。明明有更好的选择,却租了这样一间住满妖怪的房子……德马低下头,小声叹了口气。
亮一郎和德马不一样,完全感觉不到妖怪或者幽灵的存在。要说这也是再平常不过,但是亮一郎比普通人在这方面要更加迟钝,因此那些不是这世界的东西会更轻易地附上他的身。
年幼的时候他就被附身过一次而几乎丧命。现在想起来那时候亮一郎的生命也许已经走到尽头了。可是和德马一样能看见“那些东西”的夫人不惜以命换命,让儿子活了下来。
德马不仅仅能看见,甚至他的体内就养着一只鬼。那只绿色的鬼,通过德马右手的掌心进出,就像想像的那样晃动。虽然是身体里生成的东西,性格却和自己完全不同,相当的懒惰,经常会抱怨道“烦死了”。
德马给这只鬼起名叫“桑叶”。一开始只有老鼠般大的桑叶一点点地长大,现在已经有猫咪那么大了。桑叶的食物是比自己还弱小的妖怪和幽灵,经常可以听见它“吧嗒吧嗒”地吃东西的声音。它也吃掉了不少附在亮一郎身上的怪物。反过来说,当有强大的怪物要吃自己时,桑叶就会慌慌张张地躲进德马的手中。
拖车在房子前停了下来,亮一郎从口袋中掏出钥匙,抓住德马的手说:“我带你参观参观里面。”站在窗边的异国女子的双手像长脖伸缩怪那样长长地伸出,穿过玻璃,拉扯着亮一郎的另一只手。亮一郎一心只想赶快进到房间里去,完全没发现途中被那个女人抓住的事。
“走了一路过来,有点累了。先到树下去休息一会儿好吗。”
抓住他衬衫的袖口,低下头要求道。亮一郎闻言轻轻抚上了德马的头。
“说起来,的确一直都在走呢。”
肩膀被搂住,带到了树荫下坐了下来。恋人细心地问“没事吧”“累不累”。虽然有点急躁和不谙世事,但是亮一郎真的很温柔。感觉从二人身体结合以来就他更加地任性,同时也变得更温柔了。
“把头放在我膝盖上吧。”
其实自己并没有那么累,只是为了不让他进那间屋子而临时找的托辞,但是事到如今也算不上说谎了。看了看周围并没有其他人,于是就随着亮一郎引导的手指,把头靠在了他的膝上。在喜欢的男人的膝头,感觉比任何时候都要安心。
“能给我看看房间的钥匙吗?”
德马横躺着问。“给”亮一郎恶作剧般地把钥匙放在他的脸颊上。一把黑色的铁制钥匙。
“现在只有一把,我会尽快给你也打一把的。”
“其实,我不用也可以的。”
“要是没有钥匙的话,总会有点不方便吧。”
端详钥匙的时候,那只不听话的手指就抚上了自己的脸颊和额头。恍惚着闭上了眼的德马,全身被一股芒刺般的视线注视着,不由得颤抖了一下。那个窗边的女人幻化成恐怖的形象在向这边看。
“亮一郎,我有点渴了。”
抬起眼睛往上看,就看到亮一郎的脸因为高兴而舒展开来。
“想喝水吗,我去给你找找。”
亮一郎说着就站起来,去找水井了。德马一看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就把手摊开,悄声呼唤道:“桑叶。”
“……请以老鼠大小的姿态现身。”
不一会儿,掌心中就出现了一只老鼠大小的鬼。德马用和服的袖子遮着跟它说话。
“右边数过来第二间房子里,有异国的幽灵。你能吃掉它吗?”
桑叶猛一看和人很像,但是它头上长着两只金色的角,皮肤也是绿色的。嘴角几乎开到了耳边,两头都有牙齿伸出来,还有一双骨碌碌的蓝色大眼睛。
“能吃是能吃,可是我现在不饿啊。”
桑叶刷刷地挠着头。
“之前才刚吃过少爷身上附着的蜘蛛和狸呀。”
“可是,如果亮一郎被那个附上了身就麻烦了……因为是白天,请小心不要被人看到,拜托了。”
桑叶一边说着“真是麻烦”,一边“扑”地一声变成了只银白色的猫。德马走近屋子,用从亮一郎那里借来的钥匙开了门。桑叶从门缝中窜了进去,发出“喵呜-”般有点奇妙的叫声。德马把门关上,回到了树下,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地坐了下来。往窗边看去,那只异国的幽灵已经从那消失了。大概是发现了桑叶而逃命去了。
不一会儿亮一郎就回来了。右手拿着只茶碗。
“一心想着要去打水,却忘记带装水的容器。这是隔壁的女人借我的。”
接过那只碗,说了声“谢谢”,然后喝了一口。然后把剩下的推到亮一郎面前。
“怎么?你不喝了吗?”
“亮一郎应该也很渴了吧。”
听到他这么说,亮一郎眯起眼睛,温和地笑了。
“我在水井那边喝了三大碗呢。好啦,别担心我,快把这些都喝了吧。”
被不停地催着再喝一点,于是就又喝了一口。亮一郎在身边坐了下来,因为被他直勾勾地盯着看十分地不自在。终于忍受不了说了句:“请别这样看着我。”
“我的东西我想怎么看是我的自由吧。”
“可是……”
不管肌肤相亲过多少次,还是会有不适应的地方。手也因为紧张而颤抖了起来,几乎要把碗里的水洒出去了,干脆一口气喝光。水从嘴角上溢出了一点,在自己想用手指擦掉之前,亮一郎的拇指就覆了上去。
“对不……”
拇指从说着话的双唇间伸了进来,封住了后面的话。手指在唇间慢慢地滑动,虽然知道只要把身体拉开一点就可以摆脱它,但是就是做不到。
随着手指的游走,淡淡的兴奋感爬满了脊背,开始变得坐立不安起来。听到亮一郎说:“舔舔看”,德马便小心翼翼地舔起他的指尖。随后手指突然被抽离,亮一郎把那只德马刚刚舔过的拇指含进自己的口中。
在发觉这是以手指为中介的接吻的时候,德马低下头,脸红到了脖子根。亮一郎抚摸着德马泛红的脸颊,虽然明知是怎么回事却还故意坏心眼地问:“怎么了?”感觉到背后快要烧起来般的羞耻,同时也抑制不住自己无可救药的喜悦之情。
在脸上的灼热渐渐褪去的时候,亮一郎小声地说起一件事。
“刚才借我们茶碗的那个住在我们屋子右边的夫人,跟我说了件怪事。好像这房子的租户总是很快就会搬走。传言说这里有一些不干净的东西。”
德马不由得吞了一口唾液。
“但是我往里面看的时候,却什么都没看到,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德马,你应该看得见吧,这房子里真的有什么不好的东西吗?”
看了看那房间,附着在屋子上的浑浊霞光已经散去,桑叶好像已经把那只异国的幽灵给吃掉了。放下心来的同时,也在想着该怎么开口比较好。如果对因为找到又大又便宜的房子而满脸得意的亮一郎坦白,说这有危险的幽灵存在,一定对他是不小的打击吧。
“好像是有妖怪,但是应该不会害人。”
撒了一个小谎。
“你说有妖怪!”
亮一郎惊叫了一声,站了起来。
“我不能让你住在这样的房子里,现在我就去找房东。”
德马慌忙制止住愤怒的男人。虽然看他那么为自己着想很高兴,但是和妖怪、幽灵住在一起的话,比较危险的是亮一郎。
“以前住的房子里也有很多妖怪的。”
亮一郎吃惊地睁大的眼睛。
“妖怪和怪物到处都是,要找没有的房子很难吧。再说这里也不是特别多。”
虽然德马说的话相当有理,亮一郎却仍旧一脸不能接受的表情。
“就像我刚才说的,就算有不好的事,也顶多是小孩子般的恶作剧罢了,这里净是些小妖怪。而且我们现在刚刚搬家,要再找房子也很难。何况这里又便宜,房间又多,还离大学很近。那些寄存在教室里的书和标本也都可以拿回来了不是吗。”
可是……亮一郎还是一脸犹豫。好像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不吉利的预兆一样。
“里面也是西洋风格吧。请带我参观参观。”
被德马拜托的亮一郎“啊……好吧”地回应着,拉起德马的手犹犹豫豫地走过去。一开门,桑叶就“喵呜--”一声飞奔出来,亮一郎吓得“哇啊啊”地大叫。
“为、为什么会有猫从里面出来。门是锁着的吧!”
“应该是来看房子的房东家的吧,不小心被关在了里面。”
德马说着,突然起了个闪念。
“话说回来,之前的那些不愉快的传闻,说不定就是这只猫引起的吧。大家把猫在房屋里发出的响动,误认为是怪物在作怪了。”
看了看德马,亮一郎“嗯……”地叹了口气。
“猫再怎么捣乱,也不可能让那么多人纷纷搬走吧。”
听到这句争论似的话,换成德马陷入沉默了。
进这屋子可以穿着鞋。一进门就是一条走廊,在它右边有一间十二叠大的起居室。墙壁是板墙,虽然是夏天,走进去却很凉快。那里还有饭桌、椅子,以及铺着胭脂色布的古董长椅和靠墙放着的朴素的架子。
走廊的尽头是厨房,那里也相当宽敞。起居室和厨房中间有通向二楼的楼梯。
“对了,楼上的风景很不错。”
亮一郎拉着德马的手腕踏上楼梯。二楼有两个房间,其中六叠大的一间没放任何东西,另一间是八叠的大房间,有两个像大长椅一样的东西分别靠在左右两边的墙上。
多亏桑叶把房间里的东西吃干净了,哪里都感觉不到幽灵存在。甚至连窗边爬满的那些小妖怪都不见了。它虽然说不饿,但是这些东西也吃掉了不少。
亮一郎从长椅般的东西的中间走过去,把正中的窗户打开。
“过来,看看。”
听他的话向外看去,比在平地上能更远地看到周围的景色。在大马路的车行道上来往的人力车,和相连着的商店屋顶的瓦片。然后在更远处,还能看到波光粼粼的河流。被凉爽的风一吹,德马的嘴角也浮现出了笑容。
“这里的景色真好呢。”
“看到这样美好的景色,是不是也觉得自己变得伟大起来了。”
听到亮一郎戏谑的玩笑,德马弗弗地笑出声来。
“对了,这里的大长椅是什么东西?”
亮一郎一边说着“是这个吗”一边在其中一个长椅上坐了下来。
“好象是最开始住在这里的外国人留下的。这是西洋的寝具,好象叫做‘床'”。
听是有听说过,但是德马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实物的床。
“这就是床吗?”
德马好奇地打量着这东西。
“外国人好象连睡觉的时候都不脱鞋子,所以要把睡觉的地方做得这么高。把被褥铺在这木板上,这样就可以用了。”
一面想着睡觉的时候会不会掉下床来,一面在亮一郎的身边坐下。床发出轻微的吱嘎声。
肩膀被抱住,然后就是不停的接吻。炽热的嘴唇,和混杂着汗水的亮一郎的气味,让德马醉酒般地一阵眩晕。
“请不要这样。至少等到天黑……”
德马的双手无力地推着亮一郎的肩。
“为什么不行。”
被问起来就更为难了,那双孩子般的眼睛正俯视着德马。
“因为外面还很亮。”
“没有谁规定白天就不可以吧。”
亮一郎引诱着德马,来回抚摸他的后颈。酥麻感让德马耸起了肩膀。
“说不定会被谁看见。”
“这里是二楼呀。会被谁看见呢,鸟还是天狗?”
德马沉默了。占了上风的亮一郎很高兴的样子,嗤嗤地笑。虽然他是自己喜欢的男人,可是这副样子就是让人讨厌得不得了。
“行李都还没有搬进来。光顾着玩的话,在收拾好房子之前就要天黑了。”
德马突然站了起来。亮一郎也没有更进一步地继续引诱他。当走到屋外的时候,看到院子里有一个女人,她穿着有箭翎花纹的和服,头上结着御盥式的发髻,年纪大约三十上下,站立的姿势相当优美。细细的眉毛给人感觉有点强势,但是从她厚厚的嘴唇中却微微散发出成熟女人的色香。
“这只白猫,是你们的吗?”
在女人的脚边缠着的,是化成猫形的桑叶。桑叶的确非常喜欢女人,它甚至还经常对德马说:“为什么你会觉得少爷比较好呢?简直太蠢了吧。”
“啊,刚才谢谢您借我茶碗。”
背后响起亮一郎的声音。桑叶离开了女人,“沙沙”地奔向屋子的后面。桑叶不擅长应付亮一郎,有一回它被晚归的亮一郎撞见了,喝醉的亮一郎把还是猫形的桑叶的尾巴抓起来,来回挥舞,令它十分愤慨。
这么说来告诉亮一郎这屋子里有怪物的,应该就是这女人。
“您说同居人的身体不太舒服,就是这位吗?”
亮一郎回答道:“是的”,德马则低下头说:“我是佣人,我叫田中德马。”
女人名叫千枝,她来回看着德马和亮一郎两人。
“佐竹先生说他是大学老师的时候,我以为你一定是学生呢。”
“因为我没有娶妻,所以都由德马来照顾生活起居。”
“喵-”的地叫着,一只土黄色的猫靠了过来。怎么看都像是家养的,把猫抱起来的千枝开口问道:
“大学老师的话,一定在做很难的学问吧。”
“没什么难的。整天净和花草打交道。”
千枝歪着头一脸迷惑的表情。
“亮一郎先生在大学里是研究植物的。”
听了德马的补充,千枝表示理解地“哎-”了一声。
“既然是研究花草的老师,那我一说您就应该知道……虽然已经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了,但是我见过在年中开放的红色山茶花哦。这世界上真的有那样的茶花吧。”
因为行李并不是很多,把它们搬进屋子里也没有花太多时间。亮一郎去还借的人力拖车,德马则一边在家里打扫一边把东西各归其位。屋子大致打扫完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沉到天边了。
亮一郎浑身是汗地回来了,德马把拧干的毛巾和水递给他,他坐在起居室的长椅上,一口气把水喝干,喘了口气后站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拉上了窗帘。
“亮一郎,房间里太暗了。”
“因为隔壁的太太正好路过。”
放眼看去这房间里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德马不解地歪了歪头。
“话说回来,那个人说的在年中盛开的山茶花,是不是看错了?”
被千枝问到那个问题的时候,亮一郎坚决地说:“没有在年中开的山茶花。”
“你很在意那个美人太太吗?”
“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她好像非常想知道的样子。”
亮一郎鼻子里哼了一声。
“大概是她看错了吧,我不认为这世界上存在着那位太太所说的花。”
“为什么?”
“她说那花是一年到头开着的吧。这样持续盛开的话,别说见了,我连听都没听说过。话说回来,你觉得亮一点比较好吗?”
被确认似地问话,只能回答“嗯”。
亮一郎却窃笑道:“我觉得暗一点比较好。”之后抓住德马的手腕,在他耳边轻声说:“我饿了。”
“厨房还没有整理好,今天晚上就到外面去吃吧。”
“一整天没怎么吃东西,现在头好晕。”
“午饭给你的是饭团吧,是不是不太够?”
德马被带到饭桌旁边,俯卧在上面,上半身的重量全压了下来。随着喷在脖颈上的热气和想要解开自己和服裤裙的手指,德马终于渐渐理会了亮一郎的意思。
“你,你要干什么?”
没有想到过会在这样的地方被索求,德马慌了。
“我要吃好吃的东西。”
恋人的低语,让全身都麻痹似地颤抖了起来。和服的裤裙掉到了木头地板上。
“不然到二楼的卧室去吧,那里的被子都铺好了。”
“我等不及了。”
亮一郎从德马的夹衣中伸手进去,解开他的兜裆布。
“请不要这样。”
抵抗是无力的,亮一郎把德马的和服掀到背上,用湿润的手指触碰他裸露出来的臀部。秘所被悄悄地拨开,背部一阵痉挛。虽然想着居然是在这样的地方,可是被碰的身体却诚实地喜悦着。花芯也浮现了出来,并因为焦急等待而微微颤抖着。德马咬着唇,拼命忍耐自己呻吟的声音。
“叫出来。”
亮一郎在他耳边低语,并用右手包住了德马的中心。
“砖楼的墙壁很隔音,已经不会让隔壁听到了。你就尽情地叫吧。”
亮一郎原来知道。在以前那只有一层隔板相隔的出租屋内,交欢的时候自己是怎样拼死压抑住声音的。
“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搬家的。别顾虑了,让我好好听听你那可爱的声音吧。”
德马全身已染上一层樱红,用发抖的声音回答道:“是。”
……亮一郎在德马体内释放了两次。德马拒绝了他要帮忙的提议,过后一个人在厨房的角落里收拾。那张饭桌,今后还要用来吃饭吧,每次吃饭的时候都会想起今天的情事来吧。德马一个人觉得羞耻不堪。
把和服都整理好回到起居室,见亮一郎横躺在长椅上,已经浅浅地睡着了。大概是今天拖着这么重的车,又走了那么远的路,太累了吧。看到他穿着皱巴巴衬衫的胸口残留着欢爱过的余韵,就感觉到自己那被强烈的爱情啃噬的身体,再次热了起来。
德马跪坐在亮一郎的头边,凝视着他的睡脸。时不时的,他的嘴角会可爱地蠕动着,好像在吃什么东西似的。把他从长椅上垂下的手拾起,悄悄地按在自己的面颊上。眼前能浮现出的字眼只有爱。爱,爱的人……
窗户的那边传来桑叶“喵呜-”的叫声。德马轻轻把手抽离,走到外面去。天空已被染成暗红色,人影拖得长长的。桑叶仍旧保持着猫的姿态,躲在树下“喵呜-”地又叫了一声。
把它抱起来,悄声在它耳边说:“辛苦了。”把猫用和服袖子遮挡起来的时候,桑叶咚咙一声变回了老鼠大小的鬼。
桑叶从袖子下“咻”地露出张脸,伸出红红的舌尖舔着自己的嘴角。
“那只西洋的怪物,带着相当多的诅咒和怨念,挺好吃的。它好象已经杀了两个人了。”
看来并不仅仅是个麻烦的怪物,而是个本质就相当恶的幽灵。
“少爷他好象很容易招致我们这类的喜欢啊。”
德马叹了口气。亮一郎曾经对他说:“不要为我去驱使鬼。”自己却一直无法做到遵从他的命令,因为亮一郎就是那么容易被那些东西附身。德马没有驱赶妖怪和怪物的能力,所以只能借助鬼的力量。
“像那种对象,估计到死为止都会不停地被附身吧。”
听到桑叶的咕哝,德马苦笑了一下。
“没办法。”
“德马,你在哪里?”
听到恋人呼唤自己的声音,德马慌忙叫着鬼的名字,把它收回自己的掌心,然后应道:“我在外面,亮一郎。”
德马留意到那股香味的时候,是在搬来新家半个月之后,七月中旬的一个闷热的夜晚。因为亮一郎的晚归而担心,好多次跑到院子里去等,却还是不见踪影。正犹豫着要不要让桑叶去找看看时,玄关的门“呯”地一声被打开,想着脾气怎么这么暴躁呢,迎出去一看,亮一郎心情恶劣地回来了。
说是心情恶劣不过本人好像没有察觉。擦身而过的时候,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一股淡淡的香粉味道,德马不由得呆站在那里。
就连一起去澡堂洗澡,亮一郎也持续沉默着好像在想什么心事。回家后,他就迅速地钻进被窝,问他“吃饭了吗?”得到的也是“吃过了”这样冷淡的回答。德马只好一个人吃已经凉掉的饭菜。
收拾好碗筷之后,德马开始擦亮一郎的鞋子。不管住在怎样西式的房子里,还是对穿着鞋子进屋感到不自在。所以亮一郎一回家就会把鞋子脱掉,换上当作拖鞋的草鞋。一边把他乱扔的鞋子用布擦拭着,一边忍不住悲从中来而掉下眼泪。
晚归,香粉的香味,还有对自己冷漠的态度,是因为亮一郎抱过女人了吧。只能这样想。胸口像被割开一样疼痛。虽然被这个比自己年幼的,任性又爱撒娇的主人所疼爱,但是自己毕竟还是佣人,而且又同样身为男人。德马有好长一段时间无法传达出自己的心意。本来决心即使一生都不说出来,也尽量要在亮一郎身边侍奉他……到他结婚为止。
当自己的心意被接受时就像做梦一样。他说一直喜欢着自己,并且索求自己,简直要飞到天上去了。正如他说的那样,亮一郎非常温柔。虽然他是个超级任性的男人,而且经常脾气暴躁,或者是突然变得非常顽固,但是他从来没有对自己动过粗,就算有时意气用事说了些难听的话,过后也一定会道歉。
对于没有了钱,雇不起女佣的主人来说,自己是代替女佣,代替妻子为他做事。做饭和洗衣也不觉得辛苦,只要一想到这是为了亮一郎,就很高兴。虽然能被爱是很幸运,但心里隐藏的一丝不安并没有消失,因为自己知道亮一郎以前跟好几个女人有过关系。
如果他对自己说还是觉得女人比较好的话,不能生育的自己也只能理性地抽身而退。
把鞋子抱在胸前,德马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落。在被那样地疼爱之后,怎么也不可能完全退回到原本佣人的位置。在情意相通之前,即使知道亮一郎的情事,也会因为“没有办法”而放弃。但是现在已经不行了,看到的是因为嫉妒被他所爱的女人而变得丑陋的自己。在这丑态暴露之前,自己还是消失的好。
“你在干什么?”
回过头去,见亮一郎穿着睡衣站在入口处。居然没有听见他下楼梯的脚步声。
“你在哭吗?”
慌忙低下头去,擦拭自己脸上的泪水。脚步越来越近,之后他轻轻地抚上了德马的头。被这样温柔地对待,反而觉得更加痛苦,擦不完的眼泪滴落下去湮深了地板的颜色。
“为什么抱着我的鞋子哭?”
像是否认般地摇头,下巴却被粗暴地抓住向上抬了起来。
“说啊,不说的话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哭?”
亮一郎的眼中充满了困惑,随即他用手指温柔地拭掉涌出的泪水。
“因为我没吃你做的饭吗?剩下的放着留到明天早上吃嘛。”
低下头去啜泣的时候,亮一郎把德马手中的鞋子一把夺走,往墙上扔去。正为他有如此激烈反应而不知所措的同时,自己突然被紧紧抱住。
“你应该抱的,不是我的鞋子,而是我啊。”
胸口好痛,而且还夹杂着苦闷,德马回拥住了自己深爱的男人大哭了起来。
“生气也好,温柔也好,抱你也好你都还是哭,我该怎么办呢。”
把困惑不解的男人的睡衣肩头都哭湿了,德马渐渐地恢复了冷静。
“你有了喜欢的人吧?”
亮一郎非常惊奇地“哈?”了一声,然后拉开两人的距离,附和道:
“我喜欢的人只有你。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如果最终因为我是男人而不要我,不要顾虑,请抛弃我。”
“等一下,我到底做了什么?”
领口被抓住猛烈地摇晃着。
“是香粉。”
“香粉怎么了?”
“你难道不是因为抱过了谁,身上才会沾上香粉的香味吗?”
“我不会去抱女人的,今天晚上也只是和原君一起吃了个饭而已……”
话说到一半亮一郎突然停下,想起什么似地“啊”了一声。
“送他回去的时候,在路边到原君的恋人了。原君因为心情不好喝的有点多,我一直把他背到家里去。那么重要的恋人喝醉了,那女人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回来的那么晚。”
亮一郎就是那样一根筋,他不是个善于说谎的男人。
“原君的恋人相当美艳,但是妆化得太浓了。我不喜欢那样老练而花哨的女人。”
之后他开始抚摸德马湿润的脸颊。
“我啊,觉得只在我面前美艳的人最好了。”
觉得羞耻的同时德马红着脸了蹲了下去。亮一郎是诚实的。虽然明白这一点,却还是会对一些细小的事情产生怀疑。尽管那样地被疼爱,却不能完全信任对方,德马为自己贫弱的心感到无比愧疚。
“非常抱歉,非常抱歉。”
“没什么需要道歉的。今天是我不好,对你太冷淡了。”
被如此温柔地安慰着,心里觉得更加空虚了。
“真的,真的非常抱歉。”
“好啦。”
害怕地抬起头,对上的是亮一郎温柔地微笑着的眼睛。
“你觉得过意不去吗,居然怀疑那么爱你的我。”
“是的。”
“那么你来吻我。”
德马惊得睁大了眼睛。
“在国外,和人和好的仪式就是接吻呀。你也来吻我。”
在这之前都是单方面地接受亮一郎的索求,德马从来没有主动过。从自己这一方表现欲望的话还是觉得相当可耻。
“可……但是……”
“你不想和我和好吗?”
虽然明知道他是戏言,但是既然被这样说了也就无法拒绝。德马一边颤抖着一边羽毛般地轻吻了他深爱的男人。得到德马第一次献吻的亮一郎立刻夺回了主动权。紧紧地抱住,几乎窒息地缠绕着舌头。
如果……在被爱的间隙,德马想到,如果自己如此喜欢的男人有一天不爱自己了,不再对自己好,会想去死的吧。悄悄地消失掉,跑到山里面让妖怪吃掉好了,那样就一点痕迹也不会留下。不知道自己死了,也找不到踪影的话,亮一郎应该并不会太难过吧。
就那样被抱到二楼的寝室上去,做爱了。在欢爱的行为结束之后,亮一郎也没有从德马的身体里离开。西式的床很窄,两个男人躺在上面,必须得像贝壳一样紧紧地贴在一起才行,但是德马喜欢这种背后传来对方体温的感觉。
迷迷糊糊浅眠了一会儿,发现有人抚摸自己的脸而醒了过来。被恋人抚摸的感觉,就像被绢拂过面颊一般恍惚得很舒服。月光从窗户照进房间,相当明亮,明亮到也许出门都不需要点灯的地步。不经意间鼻子痒痒打了个喷嚏,抚摸自己脸颊的手指突然停住了。
“你醒了吗?”
“之前就已经醒了,亮一郎睡不着吗?”
“在想些事情,所以很清醒。”
亮一郎在德马的耳边,吐了口气叹息道。
“有什么烦心的事吗?”
亮一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后缓缓地开口。
“原君他突然急着要从大学退学。”
“原先生吗?”
原在亮一郎负责的学生中是特别认真的一个,对植物学的热情也是一般人无法比拟的。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亮一郎才特别关照他。
“为什么这么突然?……难道是家里出事了?”
因为老家破产、无法提供财力上的支持而不得不放弃学业的学生大有人在。想要继续研究学问的话是相当花钱的。
“如果是家里出了事,我也就能理解了。原君好像是想带着他那个恋人自立门户。但是学生的身份不太合适,所以他想退学去找工作。大概因为那女人很美,他怕在自己犹豫不决的期间被其他男人抢了去,才会这么着急。”
德马动了动,转过去面对着亮一郎。
“原先生的恋人,真的有那么美吗?”
“是很美。是那种成熟性感的美人。就凭这,男人都抗拒不了吧。可是我不喜欢那么花哨的打扮。虽然不是不能明白原君的心情,但把进行到现在的学业就这样放弃未免太可惜了。我觉得即使娶妻也是可以继续学习的,但是原君他坚持要退学。”
亮一郎突然把德马抱得紧紧的。
“前几天我们出去进行野外采集的时候,原君就没有来。后来我问了他原因,说是身体不太舒服。我就说那就没办法了,叫他别太勉强,因为他最近瘦得太厉害了。再后来我从副教授那里听说,那天看见他出现在大丸吴服店里,就很生气地跑去质问,果然那天他是在吴服店里,就为了给那女人挑选衣服和腰带。”
逃学去挑选送给女人的礼物,的确是让人相当吃惊。但是那么认真的原君会做出这样不成熟的举动来,德马无法掩饰住自己的吃惊。
“我不认为那个女人对原君是真心的,虽然我也不想因这种沉溺女色的事把两人关系闹僵,可他要是不好好选择对象的话,会非常惨的。所以把那个女人送走的时候,我很坦率地跟他说‘这女人就算了吧’,结果那家伙火冒三丈,完全不顾我是他老师的面子,说不想再见到我。”
就像不高兴的孩子一样,亮一郎抱着德马的身体轻轻摇晃道。
“啊,现在想想还是很生气。”
德马抓住搂着自己腰的亮一郎的手,拉到脸上。
“原先生他,已经醉到路都不能好好走了吧。”
“嗯,是这样没错……”
“我想,他酒后的失言,你就当没发生过让它去吧。从长者和上级的度量来说,还是原谅他比较好吧。”
“可是啊。”
亮一郎一脸不能接受的表情。从幼年的时候开始就觉得他这表情很可爱,德马轻柔地摸了摸他长长的头发。
“我没有从原先生那里听说这件事,也没有见过他的恋人,所以说这话可能没什么立场,但是我想,随着时间的推移,原先生应该能从心底理解亮一郎的苦心吧。”
迷恋上女色还真是无可救药啊,亮一郎小小声地嘟哝着。听到这话心里突然疼了一下,感觉他仿佛在说自己的事。这个男人会不会在私下里后悔和自己的关系呢。
“这么说起来,你从来没有向我要过什么东西啊。”
亮一郎想起什么似地说道。
“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我没什么想要的。”
“因为还有欠债,所以也买不了什么很贵的东西。你就说吧。”
“真的,我没有想要的东西。”
“不可能什么都不想要吧。我给你买点糖啊或者是糕点之类的东西吧。”
对把自己当小孩子一样看的亮一郎的幼稚面,德马忍不住笑了。亮一郎惊讶地问他“为什么笑?”,不知道自己哪里好笑的人看起来就更好笑了。
“我不要糖也不要糕点……取而代之的,请让我长时间地留在您身边。”
拥抱自己的手腕更用力了点。
“不是长时间的,你要永远在我身边。”
在得到了比任何话都更想听到的言语之后,亮一郎说着“你真可爱”,然后把脸埋进了德马的胸口。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亮一郎说“想带便当”。平时他都是在大学附近的餐馆或者荞麦面屋解决的。说起想要便当,大约是不想跟原在一起吃午饭吧。争吵拖得越久就越抹不开,还是早点和好的好。但仅仅是昨天发生的事,要这个固执的男人这么简单就示弱是不可能的吧,于是德马还是给他捏了饭团,再放些煮豆和腌菜,做了个简单的便当,放在包袱里交给他。
目送亮一郎走后,德马回到厨房开始收拾,再把米淘一下,然后就去井边打算洗衣服。这时听见隔壁的千枝太太叫他:“阿德,等一下。”从第一面开始,就觉得她哪里给人一种非常老到的感觉,后来她也坦诚地说自己原来是吉原的妓女。虽说庆幸在年老色衰之前嫁了出去,但是她丈夫在两年前因为心脏病去世了。靠着丈夫留下的遗产,她即使不用干活也有饭吃。
“你是男妾吧?”
搬来没有几天,在还没怎么开始交谈时突然劈头听到这样的一句话。在这之前只有在菜铺相遇的时候有说过话吧。德马由于吃惊而脸色发青了起来。这个女人为什么会知道?难道以为砖楼的墙很隔音,可自己在欢爱时候的喘息声却还是被听见了?
虽说喜好男风不是什么希奇的事,但不管怎么说基本都限于有钱人玩玩戏子之类,像这样两个男人夫妇般地生活在一起的确很少见。如果因为自己害亮一郎背上喜好男色的罪名,一定会对他在大学的研究带来麻烦的……看到颤抖起来的德马,千枝却斜眼看他笑道:“别那么紧张呀。”
“因为我见过太多的男人了,所以一看就知道。那位老师看着你的眼神,是男人的眼神哦。”
千枝小声言语着,非常爽快地表明了自己以前是娼妓的事实。
“最初我也以为像你说的那样只是佣人而已,可是那老师一天到晚‘德马、德马’地叫着,完全把你当老婆一样看待嘛。”
千枝不能生孩子,她丈夫也知道这点却还是娶了她。不知道是不是出于这个原因,她对像夫妇一样生活在一起的德马和亮一郎充满了兴趣,而不仅仅停留在邻居的层面上。德马请求她无论如何要对自己和亮一郎的事保密,这时她也告诉德马希望他也不要告诉别人自己曾是娼妓的过去。
“有什么事吗,千枝太太。”
“能来我家里一下吗,我家的宝贝出大事了。”
到隔壁家一看,一只小白猫在介于一楼和二楼间的一小块突出的砖块上喵喵地悲鸣着。那是千枝养的猫生的小猫,经常可以在屋前的花坛上看到它。
“从窗户伸手下去也够不到,从下面也够不到,连母猫都靠近不了。快帮帮我吧。”
德马从住在附近的木工师傅那里借来了梯子,爬上去把小猫救了下来。千枝把小猫抱在怀里,感激涕零地说:“太好了,太好了。”
“阿德,谢谢你啊。对了,你等我一下。”
千枝回到房间里去,不一会儿拿着个用报纸包的东西出来了。
“这个,请和老师一起吃吧。”
打开一看,是看上去非常鲜美的葡萄。
“这样好吗?”
“反正我也吃不完,就别客气了。”
从小被乡下的乳母娇惯出来的亮一郎,嘴特别刁,最喜欢吃这类水果了。但是现在手头不宽裕,买不起这些东西,所以即使是别人给的也很高兴。
“非常的甜哦。那位老师应该很喜欢吃甜食吧。”
“您知道?”
“偶尔你有买点饼回来吧,两人份的。”
说完,千枝轻轻摸上德马的脖子。
“这个地方都是红色的,看来和老师的那事儿相当的激烈呢。”
德马的脸变得通红,千枝笑了起来。
“德马先生还真是单纯得可爱呢。如果不是已经有老师的话,我真想把你弄到手。但是你果然还是没办法把我当成对象的吧。”
在开了些低俗的玩笑后,千枝抬起头来看着德马和亮一郎住的屋子。
“男夫妇还真吓了我一跳呢。自从你们来了之后,那屋子的阴森森的感觉就消失了。”
在德马他们搬来之前,那屋子是远近闻名的鬼屋。打听下才知道,原来住在这里的外国人夫妇中的丈夫娶了个日本人的小妾,这家中似乎是发生了一起惨绝人寰的血案。最后,因为丈夫的不忠而悲愤欲绝的妻子,割喉自杀了。被桑叶吃掉的幽灵好象就是她。
被千枝调侃了一番之后,德马就回到家里去。刚刚说话的时候,太阳已经挂得高高的了。想洗衣服的德马穿过走廊,不经意地向起居室看了一眼,发现亮一郎把便当忘在了饭桌上。从怀中掏出怀表一看,还赶得上午饭。如果他发现自己便当忘带了,也许就会和原一起出去吃饭吧。虽然认为这样会比较好,可万一亮一郎他还是没能解开心结,说不定会因为忘带午饭而特意赶回来拿。
虽然有点迟疑,但是德马还是把包袱抱在胸前走出了家门。从这里走到大学去花不了多少时间。阳光非常毒辣,德马开始后悔没有戴帽子出门,亮一郎有买一顶巴拿马帽子给自己,不过想着路程不太远就没有戴。
路过店铺门口的时候,看到店家洒在地上的水都冒出了开水一样的蒸气。背后已经汗湿了,额头上也冒出汗珠,受不了的德马终于在路边的冷饮屋喝了些凉水。
走到大学已经是午饭时间了,学生们纷纷走出教学楼。德马逆着人流往里走,直奔植物学教室。教室里堆积着如山一般的植物标本,还有没有压制完成的植物样本,可是别说亮一郎了,连个人影也不见。去助手室看了看,也不在那里。来的时候应该没有和他擦身而过,看来他是发现忘带便当而出去吃饭了。
因为没能见上面而觉得失望的德马回到走廊,对面走过来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正想着竟有如此瘦弱的人的时候,看到他的脸的德马大吃一惊。原来是原。他比在六月末见到他的时候,又足足瘦了一大圈。
“原先生。”
听到有人叫他,原那深陷的眼窝猛地眯了起来。那表情实在称不上是好意,而是惊讶的神色。
“我给亮一郎送便当来了。您知道他去了哪里吗?”
原“哦”地应了一声。
“老师的话,刚才从后门出去了。大概是去荞麦面屋吃饭了。”
从大学的后门出去,走不了多久就有好几家面向学生群的餐馆,荞麦面屋和面包房。
“这样啊,我都把便当带来了,看来是用不上了。”
德马把手中的便当递给原。
“如果您还没吃午饭的话,就请笑纳吧,里面也没有什么好吃的。”
“啊,不用,我不吃。”
原断然拒绝道,然而这时他的肚子却非常诚实地咕咕叫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觉得自己失态了,他细长的脸变得通红。
“那我们就一起吃吧,一人一半。我一个人也吃不了那么多。”
最后原同意了这个提议,于是两人一起走出去,在温室旁边的树下找了个地方坐下开始吃。也许是太饿的缘故,原把四个饭团中的三个,和煮豆还有腌菜全都一扫而光。看到他这么旺盛的食欲,德马总算放了心。
温室周围的花坛里,百合花正在盛开。薮萱草和鬼百合,还有高砂百合,大朵白色和橙色的花开放着。
“百合花真香呢。”
听到德马的话,原皱着眉头般眯起了眼睛。
“我不太喜欢百合。”
这个花坛的花是亮一郎培育的,原以前也经常来帮忙。德马感觉不仅仅是亮一郎有点小心眼,原对亮一郎的心结也依旧没有解开。
“那么,原先生喜欢什么花呢?”
短暂的沉默之后,原小声答道:“山茶花。”紧接着又陷入了沉默。
“原先生瘦了很多呢。”
也许是被太多人说过,原只是淡淡地回答:“大家都这么说。”百合的香味中间混杂着香粉的气味。是那个美丽的恋人的香味沾到他身上了吧,德马感觉到了浓烈妖艳的气质。
“身体不要紧吧。”
原挺了挺背。
“是瘦了一点,不过我很健康。只是不管怎么吃,体重就是不断减轻。”
“虽然有吃东西,却还是一直瘦下去?”
原又不说话了,然后看向德马。
“德马先生和老师关系很好,所以应该也听说了我和我恋人的事吧。”
事实如此,就无法反驳。虽然也有点困惑该怎么办,但还是坦白说亮一郎有告诉过自己。
话音刚落,原就激动地怒吼道:“他误会了!”
“是我一厢情愿地想送东西给她,她没有做错什么。她从没有跟我说想要这个或者想要那个。现在我吃什么都会瘦,有一回昏倒了,她担心得要命,还为我哭了。她就是这样一个温柔的人。”
从原那里听到的,是和亮一郎之前说的相去甚远。
“她是个心地又好,又温柔,又美丽的人。配我实在太可惜了。”
是这样啊,德马说道。
“亮一郎他,并不是因为讨厌那位女性而叫您不要和她交往的,他是觉得要是原先生放弃了学业就太可惜了。因为他太过直率有时候会说得过分了点,请您一定要原谅他。”
原低着头不说话,把手指插进头发中,有点焦虑地挠着。
“原先生的恋人,叫做什么名字呢?”
原马上回答道:“雪江。”
“很好听的名字呢,您又是在哪儿认识她的呢?”
原短暂地沉默了一会,终于开了口。
吃过晚饭后,两人一起去澡堂洗澡。回来的路上因为贪图凉快而特意绕了点路,沿着河边走。河的两岸堆积着许多石块。对面的河岸一望无际,夕阳的浓影落在河面上。
抚过水面的风十分凉爽,虽然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太雅观,但德马还是把当汗衫穿的衬衣扣子解了开来,让一身和服装束的自己更舒服点。看到这里的亮一郎戏弄般地说:“你这是在引诱我吗?”,结果被德马轻轻的瞪了一眼。
告诉他中午的时候自己和原见过面的事后,亮一郎就显得很吃惊,然后把原和那女人坠入爱河的过程告诉他的时候,他就大声叫了起来。
“你说她站在他家门口?”
“你不知道吗?”
亮一郎狠狠地踢飞路边的一块小石子。
“那家伙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啊。”
“是吗。也许是太亲近了反而说不出口吧。他说在五月左右,一直帮佣的女佣身体不太好,很快就辞掉了工作。正在他急着找下一个帮佣的时候,听说这件事的雪江小姐就登门拜访了。”
亮一郎想起什么似地“啊”了一声。
“说起来,他是有跟我说过帮佣的老婆婆身体不好。”
“雪江小姐好像一开始就想要住进去。因为对方是年轻女子,所以原先生也犹豫过,但她说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就答应了她的要求。然后,从那一天开始他们就有了男女关系。”
亮一郎猛咳了起来,德马慌忙去拍他弯下去的背。
“那样一个老实巴交的原君……人真不可貌相啊。”
“他没能对其他人说起女佣的事,大约是因为顾虑到自己已经和她有了不寻常的关系吧。原先生他也自认为太过轻率了,可他说抵挡不了那个女人的魅力,肌肤相亲的时候也情不自胜。对方是一个美丽又温柔的女人,没有理由不爱上她吧。听说他们现在已经像夫妇般生活在一起了。”
德马一时转了话题。
“至少就这些而言,我不认为那位叫雪江的女人是个坏人哦。她还很担心原先生一直消瘦的事呢。虽然一直消瘦,可是原先生还是很能吃的,不如就先不要管他们好吗?”
德马的主人,紧抿着嘴没有回应。
“亮一郎?”
“你见过原君的女人?”
“没有,我只是听原先生说而已。”
“那女人根本是在利用男人,从骨子里就很坏。”
德马发现他的话从一开始就带着先入为主的反感。
“你要是这样说,那原先生当然会生气了。”
亮一郎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你中午来找我的时候,我不在对吧。”
“……是,听说你到外面吃饭去了。”
“本来我是想回去拿便当的。可是午休时间刚到,就有学生给我一封手信,说是后门那里有个妇人托他捎的。那人就是雪江,她说有些和原君有关的事想找我商量,就把我叫到荞麦面屋去了。”
亮一郎一脸着急的样子,挠了挠头发。
“那女人跟我哭诉,说原君每天晚上都向她无休止地索求身体,如果不答应就打她,踢她,暴力相向。”
“怎么会……原先生怎么可能……”
“那女人说希望我能帮她躲藏起来。可是我认为原君不会做那些没道理的事,所以就回答她在没有向本人当面问清楚之前,是无能为力的。然后那女人就要求晚上两人再见一面。”
德马问“为什么要是晚上”的时候,亮一郎轻声骂他“笨蛋”。
“那个女人是想引诱我啊。她又想利用美色来让我替她卖命啊。“
德马感觉自己脸上血色尽失。
“大概她是想把目标从原君那转移到我身上来吧,我可能让她得逞么。再说她说她被打,被踢,可是脸上和手脚都一点伤痕淤青都看不见。”
由于过度吃惊,德马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也想到过你会来劝我,但人不可貌相啊。而你从一开始就想让我接受原君和那女人的事。和那女人说话的时候越来越生气,对方要不是女人我早就把荞麦面扣她头上了。”
亮一郎把手大大张开,一副要小心翼翼把矮脚饭桌推回去的姿势。
“我不喜欢那样轻浮的女人。可是即使知道那样不好,还是忍不住会被她的色香弄得头晕目眩。何况和她住在一起,怪不得原君会如此沉迷了。”
德马下意识地拉住了亮一郎衬衫的下摆。
“那位雪江小姐,还会来找亮一郎吗?”
“啊,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就算她来我也不会理她。还有,如果你想说些什么的话,就去劝原君和那女人分手吧。”
亮一郎握住德马的手,沿着河岸大踏步地向前走。德马原本想帮助原摆脱恋爱阴影的想法已经烟消云散了。而且,对于那个未曾谋面的原的恋人在一瞬间把亮一郎迷惑住了的事,嫉妒得不得了。
“虽然我对那女人非常不满,但是更糟的是看到原君日渐消瘦,医生却检查不出什么毛病来,这真是太奇怪了。我觉得一切的元凶就是那个女人。如果听之任之的话,我担心原君会被害死的。”
在亮一郎说过那些话的第二天的日暮时分,德马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饭的时候,听到玄关有个女子的声音在问:“有人在家吗?”那不是千枝。正想着会是谁的德马打开了门,看到门外的女子时不尽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个花一般美丽的女子。雪白的肌肤,山茶花一样艳丽的红唇。长长的睫毛下是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张小小的瓜子脸,头发梳成古风的样子,和她的脸型很相称。
她穿着件朴素的青紫色和服,那种暗色更加衬托出她皮肤的雪白和美丽来。后领放得很低,露出白皙脖颈的样子虽然有点俗气,但是正因为如此,脖颈的线条和和服的曲线形成的姿态散发出浓烈的色香。
一时间德马想起了隔壁的千枝。千枝也很经常这样把和服后领开得低低的。
“请问这里是佐竹老师的府上吗?”
女子用银铃般的声音问道。
“是的。”
那双大大的眼睛仿佛是在给德马估价一样,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几遍。女子歪着头的时候,飘散出一股香粉的香味。正是有一回在亮一郎身上闻到的气味。这个人应该就是原的那个叫雪江的恋人吧。
德马紧咬住牙关,全身戒备起来。
“亮一郎先生他还没有回来。”
女人的眼睛眯了眯。
“你是学生吗?”
“不。我在这家里帮佣,照顾亮一郎先生的生活起居。”
德马的语气变得自然而冷漠。
“是嘛。我叫做雪江。请问在老师回来之前我可以在里面等他吗?”
“我并不清楚亮一郎先生会什么时候回来,留一位女子在家中到很晚总是不太方便。今天能请您先回去吗?”
雪江皱了皱眉。
“是佐竹老师说有事和我说,叫我到家里来等他的哦。”
那么讨厌雪江的亮一郎,是不可能把她叫到家里来的。可是他们真的有约定也说不准。因为亮一郎说过会一时被她的色香迷惑住,与其两个人单独相处,不如加上自己有三个人在一起说话更方便些。只是亮一郎现在不在,也无法向他确认。德马只好违心地把雪江请进屋。
例行公事般地沏好茶端到客厅,只见雪江几乎躺卧在长椅上,和服的下摆也拉开了,露出雪白的脚。雪江发现德马已经走进来时,才慢慢地把衣摆拉回原处。
“我有点失态真是抱歉,过来走了好长的路,脚有点酸。”
一边小声说着,一边用手指拨开胸口的衣服。一瞬间她丰满的胸部的谷沟若隐若现。现在自己有点明白为什么亮一郎会说这个女人“俗气”了。
“这屋子还真热呢。”
德马把茶放在长椅旁的圆桌上,然后把她身后的窗户打开了。就算她没喊热,自己也打算开窗。只要雪江在,这客厅就充满着香粉的香气。虽然并不讨厌,可一想到这是曾经诱惑过亮一郎的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就觉得不舒服。希望亮一郎能早一点回来,与之相反的是不希望他和这个女人见面。
听到微弱的喵喵的猫叫声,往窗外一看,是只小白猫在叫。就是昨天自己用梯子救下来的那只。
“千枝太太会担心的哦,赶快回去吧。”
和猫说话的时候,感觉到背后有人。正要回头的时候,雪江像要搂住德马般的依偎在他身上。
“您,您怎么了。”
“好难受,头好晕啊。”
雪江气若游丝地说。
“这样不行,请赶紧躺下吧。”
德马把雪江抱起来,横放在长椅上。
“胸好闷。”
雪江用两手扯着衣服的领口。
“能帮我把腰带松开么”
“啊,不,这个……”
踌躇着是不是该伸手去碰女性的腰带。
“胸口被捆住,难受得受不了啊。”
看到她声泪俱下,德马帮雪江解开了带子。因为没有系过女性的腰带,所以解开它花了点时间。德马帮她解下的只是腰带,不知为何她自己把腰扣也给解了,还把配着和服穿的衬衣向两边大大地掀开。看到她雪白丰满的乳房露出来时,德马吓得连忙后退。
“好难受……啊,好难受,你过来呀。”
白皙的手在招呼着已经退开一点距离的德马过去。与其说因为她半裸,不如说德马无法对痛苦着的女人坐视不管,刚刚小心翼翼地接近她,立刻被抓住了手腕。她的手指冰凉,没有人肌肤的感觉。自己知道这种触感,却想不起来。不是绢,是更潮湿的东西……
被大力拉着,身体剧烈摇晃了起来。站不稳的德马跌在衣服大开的女人的身上。
“非常抱歉。”
想要爬起来,雪江却不放手。不仅如此,她还拉着德马的手在自己丰满的凸起上按着。慌张地想抽回手,女人的力气却非常大,动弹不得。明明是柔弱的手腕,却有着男人般的力道。
“请放开我的手。”
德马把手往回缩,雪江就又拉过去。在僵持不下的时候德马倒在了地上,雪江半裸着覆在他身上。跨坐在仰躺着的男人身上的雪江,拉着德马不情愿的手,身体一下贴了上去。
她那令人恐惧的红唇,碰到了自己的脸颊。
“快,快住手。”
德马悲鸣着,与此同时玄关传来吧嗒一声开门的声音。
“德马,我回来了哦。”
那是亮一郎的声音。刚刚感到些许安心的同时,女人突然从德马的身上翻下,一边“啊—”地凄厉地叫着一边奔到墙角。
“哎?”
德马困惑了,他不明白为什么雪江会突然叫起来,而且要躲到墙角去。
“刚才那是什么声音?德马,你在哪里?”
亮一郎刚走进客厅,就惊得呆在那里一动也动不了。坐在长椅旁边的自己,和躲在墙角哭泣着的,衣冠不整的雪江。这光景不管是谁看见,都会认为是自己侵犯了雪江吧。
“老师,怎么回事?”
亮一郎的背后出现了原的身影。他一看见雪江, 就一把推开亮一郎朝客厅里跑去。被原抱住肩膀的雪江开始放声大哭起来。
“佐竹老师的佣人他……突然对我做那种事……”
原对德马投以极度愤怒的眼神。
“这是误会,原先生。我什么也没做。”
愤怒的原正向德马冲去的时候,亮一郎突然挡在身前架住了他。
“等一下,原君。”
“请不要阻挡我,我要杀了这家伙!”
原满脸通红地咆哮着。德马则是茫然失措地坐在地上动弹不得。
“你冷静一点!他不会对女人出手的。”
“这人想要强暴别人的恋人啊,老师你还袒护他?”
原暴怒道。亮一郎轻轻咂了下嘴。
“德马,你到外面去。”
虽然被命令到外面去,可是颤抖不止的手脚根本动不了。亮一郎架着原把他顶到门口之后,转身回来走到蹲坐着的德马身边。在亮一郎的帮助下终于站起来的德马,立刻就被宽阔的胸膛紧紧拥抱住。
“他不懂女人的。”
听到亮一郎的话,原“哈哈”地尖声笑了。
“就算不懂,也知道该怎么做吧。”
亮一郎抬起德马的下巴把嘴唇靠了上去。德马惊慌地想要避开,却还是被追上去的唇夺走了吻。激烈的舌吻持续了好久,在这期间,原一言不发地呆看着。
“德马他只懂得我,就是这么回事。虽然不是不能抱女人,但是他绝对不会那么做的。”
随后他看着躲在墙角,惊讶不已的雪江怒吼道:
“一定是她主动诱惑的!却没料到事实不如她想像的那样,所以她装出一副被强暴的样子。可惜真不凑巧啊。”
原转过去看着雪江,底气不足地问:“是这样的吗?”雪江没有回答,霍地站起来,飞快地把腰带系回原样。
“阿雪,你倒是说点什么啊。佐竹老师说的是真的吗?”
雪江没有搭理原向她伸出的手。
“连自己的女人都看不住的男人,有什么资格问。”
“你别说这样的话啊。”
雪江挣脱了原的怀抱,走出了客厅。团着身子的原也立刻追了出去。他们二人消失在家里的同时,德马全身脱力地滑坐到地上,亮一郎则紧紧地抱住他。德马的胸口好痛,仅仅是闻到香粉味就怀疑对方是不是另有新欢,而亮一郎看到那样的场面却依旧相信自己。在高兴的同时,也为那样心胸狭窄的自己感到羞耻。
“非常抱歉。”
亮一郎的身体动了动。
“为什么要道歉,难道说……”
“被那个人袭击是事实。可是如果我稍微留点神,也不至于发展到这样的地步了。”
亮一郎“嗯—”地哼了一声。
“有几个男人会想到上门拜访的女人会袭击自己呢?”
“话是这么说……”
亮一郎哈哈地笑着,肩膀上下抽动。
“那是因为你太可爱了。女人会对你出手,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亮一郎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拭着德马的脸庞。手帕上染上了红色的污痕,是那女人的口红,亮一郎把弄脏了的手帕扔进废纸篓。
“坏心眼的女人虽然不少,但这个也太厉害了。”
亮一郎摸着德马的头叹息道。
“本来我是想对原说些推心置腹的话,才把他和那女人叫到家里来的,却发生了这样的事,给你造成了不好的回忆吧,真的对不起。”
“我不要紧的。只是原先生他……”
“我已经不想管那沉迷女色的男人了,他要和那坏女人殉情或是什么的都随他去。”
胡乱吐了口气的亮一郎说了句“我去换衣服”,就站了起来。他是为了原才故意制造这个说话的机会,没料到事情一塌糊涂,心情自然好不了。自己虽然也遇到了些麻烦,但毕竟身为男人,即使真的被侵犯,也不会有什么损害。
“……阿德。”
院子里传来呼唤声。向窗外一看,千枝抱着小白猫站在那里。
“我来找这小猫,不是故意要偷听的,可是窗户开着,自然而然就听到了。”
“对不起,我们吵到您了。”
德马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这倒没什么啦,只是我有点事想问你。啊,也不是什么大事,刚才有个女人到这来了对吧?”
“是。”
“那个女人,名字叫什么来着。和我以前工作的店里的一个女人好像啊。”
“她姓什么我不知道,但是名字好像叫雪江。”
千枝抚摸着小猫的头,沉默了。
“是您认识的人吗?”
曾经是妓女的千枝以前工作的店,就是烟花巷吧。听说雪江曾是风尘女子,德马一点也不吃惊,或者说觉得这反而更合乎情理。
“名字是一样的。刚才那女人,和以前店里的一个妓女几乎一模一样,那时候我才十岁左右,还要受店里的姐姐们照顾呢。现在她应该接近四十岁了。可是刚才的女人看上去只有二十来岁,可能是她女儿吧。”
千枝道歉说自己问了奇怪的话,就回去了。但是德马却非常在意她说的事,追出院子去。
“怎么了,阿德。”
“那个,能再说说有关和您在一起工作过的那位妓女的事吗?”
千枝歪了歪头。
“当然,这又没什么。以前那个和她很像,也叫做雪江的女人是个美人,性技巧又好,所以客人很多,只是有好几个客人在和她干那事儿的途中突然暴毙了。”
德马惊得不由得吞了口唾沫。
“唉,虽说那种地方偶尔是会发生这种事,但雪江那儿也太多了点。而且她非常淫乱,连一时没有男人都忍受不住,到最后甚至会去抢店里其他妓女的情人。大家都讨厌她,背地里叫她‘鬼女’。”
千枝又像想起什么似地说:
“虽然她是很漂亮啦,可是人却很薄情,把男人玩过就扔掉。成为她男人的人,各个都像精气被抽干一样骨瘦如柴。对了,刚才追在那女人后面出去的那个年轻的公子,差不多就是那样。”
尽管亮一郎说过“再也不想管那沉迷女色的男人了”,但是德马无法不去在意原和雪江,也许是因为听千枝说了那个长相相似的女人的事吧。德马想知道他们两人的情况,就把把桑叶朝着原家的方向悄悄放去。
天刚亮,窗外就传来桑叶“喵呜—”的叫声。从卧室出去,把厨房门一打开,一只雪白的猫就窜了进来。在厨房里恢复了原本样貌的桑叶,用红红的舌头啪嗒啪嗒地舔着自己的嘴角。
“撞见了些好事哦,那两个人缠绵了整整一晚呢。”
德马的耳朵红了。
“是嘛。”
“但是呢……”桑叶嘟囔着说。
“那个学生活不久了,精气快要被那女人吸光了啊。”
德马的心突然掉进了冰窖般的抽冷起来。
“你是说原先生快死了吗?”
“他已经被那女的压榨得差不多了。估计只剩几天好活啦。差点忘了说,那女的并不是人类哦。”
德马的牙根咬得紧紧的,这时桑叶的眼睛变得狭长起来。
“你也隐约有这种感觉,才叫我去看的吧。长的的确很像人,是单看看不出来的妖怪哦。”
雪江那近乎祸水的壮绝的色香,已经超出了人的范畴,加上她惊人的腕力,总是让人觉得哪里不对劲。如果她是烟花巷的那个雪江,不管是多少男人死在她身上也好,青春永驻的疑惑也好,都可以得到解释了。
“你能把她吃掉吗?”
桑叶回答道“没办法。”
“那是一个相当老的妖怪啦,法力在我之上。好像对男人的精气特别感兴趣,说不定什么时候被吃掉的是我呢。”
“那是不是只要让原先生远离那个妖怪就行了?”
“那个只贪恋色欲的学生能离得开那妖怪么。”
“可是没有其他办法吧。”
桑叶歪着头发出“唔—”的声音。
“那只妖怪的本体在其他地方,那女人只是个假身罢了。”
妖怪和怪物们,有的是直接本身就在那里游走,有的是本体在其他地方,灵魂则离开幻化成人形到处游荡。而控制了原的妖怪,看样子本体在别处。
“那么,要对她的本体做什么,才能救原先生一命呢。”
“这样啊。”
“雪江是什么妖怪,桑叶你知道吗?”
“她长的太像人了,看不出来。但是本体应该离的不远吧。”
桑叶咕哝地说了句要睡觉了,就从德马的手心回去了。厨房里也渐渐亮了起来,德马就干脆开始准备早饭。
知道了原是被妖怪媚惑住之后,自己就不能坐视不管。放任的话他真的会死的。虽然现在他是沉溺色欲而看不清周遭的世界,但是本质上还是个好青年。
而且,要是原真的死了,最伤心的一定就是自己那个嘴上说着“再也不管这沉迷女色的男人”的主人了。
这一天,德马在把亮一郎送出家门后就开始准备起来。他要去原的家里,扑杀那个女人的本体。虽然还不明白是什么东西会生成那样的妖怪来,但是桑叶有说过本体离的不会太远,因此自己也猜测也许原家会有“那种”东西。
那绝不仅仅是长生的狐或者狸。古老的抽屉和房间,甚至旧的锅和桶都会变成妖怪。如果不是那样大小的东西的话,说不定仅凭一己之力是对付不了的。
因为以前有陪亮一郎一同去拜访过,所以德马知道原租的房子在哪里,和自己住的长屋正好是在大学的两个方向。因为靠近车站,那些以车夫和学生为主要顾客群的小饭馆鳞次栉比,还有很多古服店和杂货铺,十分热闹。
“哎呀,阿德。”
转回头去一看,站在古董店门口的千枝正朝这挥着手。
“真难得啊,在这能碰见你。”
“千枝太太才是,您在这做什么呢?”
“有个熟人这两天病倒了,昨天开始我来帮他看店。”
千枝拭着额上的汗珠,目不转睛地看着德马的背后。
“你这是要去山上砍柴吗?”
德马背着一个大筐子,里面塞着斧子、报纸、瓶装的油和火柴。这就是他在家里准备好了的物件,预备着如果看见“那种”东西,就把它破坏掉或者烧掉。但是他当然不能说自己是去斩妖除魔去的,所以就含糊其词地回答说“啊,是啊”。
“对了,昨天我说了奇怪的话真是不好意思。”
“奇怪的话?”
“那个嘛,就是和我以前工作的店里的女人相似的事,说了让人不舒服的话,我担心引起你的反感呢。”
千枝垂下眼睑。德马则微笑着说:“没关系的。”
“关于那个女人,有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地方呢?”
“特别奇怪的地方?”
“除了和她交往的男人死去之外,您觉得她有和其他人不一样的地方吗?”
“这个啊,那还真是好早以前的事了呢。”
“那么,您知道对她来说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吗?”
千枝歪着脑袋,一副想不出来的样子。如果知道了对方特别重要的东西,就基本等于找到了它的本体,不过看起来事情并没有那么顺利。
“我蛮讨厌她的呢。而且她在我开始接客前就消失了,好像神隐一般地不见了。”
“消失了?”
“在妓院中造成了大骚动呢,但是还是没能找到。”
“这么说起来……”千枝突然睁大了眼睛。
“那个女人消失的时候,山茶树也不见了。因为它生在里院的杂草丛中,所以大家都没有注意到。它的花从年头开到年尾,简直不可思议。上回问老师的时候他是说没有这样的山茶花,但我以前可是经常在那树下玩呢。不过妓院的老板发现这株山茶花后,说它很稀有,就连根拔起把它卖了。那个女人也在那时消失了。”
德马谢过千枝后便急急地跑了起来。山茶……有听说过山茶古树会成精,变成妖怪的山茶树是会害人的。如果那个叫做雪江的女人是山茶树妖的话,就能解释为什么在树离开店里的同时,她人也跟着不见了。
来到原家跟前的德马,把一封手信交给在隔壁家门口玩耍的小女孩。上面写着“前些天对不起了。想当面跟您道歉,您能到风来桥这来吗。田中德马。”
小女孩拿着信,推开原家的格子门,不一会儿就回来说送过去了。拿到了作为奖赏的糖果之后,就很高兴地跑开了。德马躲在墙角观察着,看到雪江急急忙忙地出了门,等确认她已经消失在视线中时,才悄悄地进到格子门里面去。这正是原在学校的时间,那女人也被引开了,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原租的房子相当的大。以前有听说过他是乡下的富商家庭出身。德马没有多看玄关一眼,径直地跑向西侧的庭院。这里的院子也很宽敞,几乎可以再盖一栋房子了。
在宽阔的庭院里,植物却种得拥挤。沿着墙根是一些樱树和木莲类的乔木,眼前则种着四季水仙和番红花之类的小花草。这个以前应该是相当像样的院子现在杂草丛生,完全荒败了。
德马猛地停下了脚步。在这凋败的庭院中,有一样东西却分外引人注目的红。就是山茶树。它被种植在院子的正中央。树冠越过了屋顶,比种在墙边的任何一棵树都要高。
不用说,山茶花正怒放着。在夏日绽放的花朵是美丽的,但这红得像是要燃烧起来的花总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茂密盛开着的红花,“噗”“噗”地掉落在德马身前的地面上。掉在地上的花就像是满地的鲜血般地把树根都覆盖住了。德马拾起一朵来,花瓣的触感冰凉,让人不禁想起雪江那不像人类的肌肤。
山茶树的树干很粗,看上去确实有很厚重的年轮。确信“没有错”的德马,解下背后的筐子,拿出斧头。豪不犹豫地朝它的根部砍去。
“沙沙沙……”
尽管没有风,山茶树却好像很痛苦般地剧烈摇动起来。“嘎哧,嘎哧”,德马用斧头拼命地砍着。每一斧子下去,就有花瓣像霰子一样纷纷掉下。
当斧头砍到第四下的时候,突然发出奇怪的“卡啦”一声,随即手上的感觉变轻了。原来是斧头和手柄脱离了。想把它装回去,但是手柄已经被割坏。也没有钱去外面买把新的,更没有时间,否则雪江一定会在那期间就会回来。
德马(注1)看了看周围,原家和隔壁家的屋子至少隔着七间房间的宽度,如果是这么大的山茶树的话,就算点火也不会引发火灾吧,而且今天并没有风。
德马没有犹豫。如果现在不能制服得了雪江,那么就不断地会有人像妓院里那些被吸干精气的男人那样死去,况且退一步说,也不能对原见死不救。
德马在山茶树干上裹上报纸,把装着油的瓶子摔碎在上面。本来是打算在把附身的妖怪从树上驱赶出去之后,作为净化而把它焚烧掉,而并没有打算直接把它烧死。
为了防止火灾意外发生,德马从井边提了满满一桶水来。然后就点燃山茶树上的报纸,借着油和纸的威力,火熊熊燃烧了起来。
“呀啊啊—”
听到了裂帛般的惨叫声,转回身一看,本应该去了风来桥的雪江站在那里。
“你……你……”
“我就觉得、我就觉得不对劲才回来的。”
雪江恶狠狠地瞪着自己,动作却很迟缓,身体前倾,拖着右脚走路,踉踉跄跄地终于跌倒了。
“好热、好热、好热啊……”
雪江那白得透明的手足和脸上,瞬间像被火烧着了一样,开始出现焦黑。虽然她并没有碰到火焰,但身体和那棵树一样开始焦烂。像野兽般四肢着地爬着的雪江,猛地把头和手伸进德马准备好的水桶中。
“好热、好热、好热。”
发疯似地在水桶里来回进出,然后雪江像婴儿那样四脚朝天胡乱地扑腾着。美丽的脸庞也眼看着就烧得面目全非。这时意外地吹来一阵强风,山茶树上的火苗在风的作用下窜得更高了,雪江“咿——”地狂叫着跳起来。就像放在烧热了铁板上的老鼠一样,雪江光着脚在院子里狂奔,然后突然倒在花坛里。
虽然看见她被烧着的样子很是可怜,不过一想到她害了好多条性命,德马认为这也是她罪有应得,于是双手合十,开始念起佛来。
风越来越大,阳光倏地暗淡下去。刚才还一碧如洗的晴空,不知从那里卷来一团团墨汁般的乌云。
不会吧……德马正想着,天空就被乌云覆盖住,随即落下大滴大滴的雨点。在顷刻间转成了暴雨,山茶树上的火苗很快就被浇灭了。
德马赶紧跑到屋檐下,而倒在花坛里的雪江却仍旧一动不动。
“桑叶。”
刚呼唤道它的名字,那只鬼就从右手掌心中出来了。
“雪江死了吗?”
“怎么可能。这种有本体的妖怪,要是死了的话连形体也会消失的。若是那样这棵树至少要烧到树心才行吧。”
“现在的话,你能吃了雪江吗?”
雪江是妖怪,可原毕竟还是人。与其让她烧残了的躯体留下被看见,还是完全消失来的好一些。
“如果是那么弱的话,也许可以吃吧。但是,烧得太厉害了看上去不怎么好吃啊。”
桑叶一边抱怨着一边“秋秋”地跳到雪江身边俯视着她。然后张大嘴巴,从头部开始大口咬下去。
“呀啊啊啊—”
雪江尖叫起来,一把把正在啃着自己脑袋的桑叶抓住,随即爬起来,抓着小鬼的两只脚死命地朝地上摔打。
“桑叶!”
在德马赶到之前,雪江提起已经完全丧失反抗能力的桑叶的双脚,一口咬下去。桑叶“呀!—”地发出猫一样的惨叫。雪江把咬下来的两只脚吐在花坛里,捏着桑叶的膝盖朝德马扔过去。
“桑叶!桑叶!”
桑叶在德马手中哭着喊:“好痛,好痛。”德马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轻易就被弄痛的桑叶。
“才几十年的小鬼,怎么能比的了我这上百年的?”
雪江拖着腿,一点点靠近抱着桑叶的德马,曾经是那样美丽的容颜已经荡然无存。
德马逐步后退着。自己只是能看的见妖怪和怪物,却没有法术制服它们。正是因为有桑叶在,最后才能把它们吃掉。
“讨厌的人类,差点把我烧死了呢,这回我可要给你好看。”
德马抱着桑叶,奔进瓢泼的大雨中。但是下过雨的石板路变得很滑,一下子就摔倒了。急忙爬起来,刚想伸出手把摔出去的桑叶拣起来,有人从背后抓着他的和服把他拉住。
德马被向后扯的力量拉倒在地,雪江跨坐在仰面朝天的德马身上,掐住他的脖子。
“唔哼哼,唔哼哼—”
烧烂的脸狰狞地笑着。那是在描绘地狱情景的图画里也没有看过的,丑陋的恶鬼的面容。
“雪江,你在院子里干什么?”
是原的声音,但紧接着就渐渐听不见了,德马像睡着一样突然丧失了知觉。
醒过来的时候,德马发现自己已经在屋子里了。手和脚都动弹不得,然后才发现手脚被绳子绑住,腰被捆在柱子上。在旁边的是化成猫形的桑叶,因为双脚被咬掉而力气尽失,也和自己一样被绑在柱上。
这是个带壁龛(注1)的六叠大小的房间,角落里一盏纸灯闪着昏黄的光。以前和亮一郎一起来原家玩的时候,原就在这间屋子招待他们茶点。外面的暴雨依旧“沙沙”地下个不停。因为失去知觉,所以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不过看起来现在应该是晚上了。
德马打了一个寒战,穿着湿掉的衣服感觉相当的冷。看了看身边的桑叶,它正拱着背缩成小小的一团。
“别管我了桑叶,快逃吧。”
桑叶微微睁开一只眼睛,慢慢晃动着猫头,把脸恢复成小鬼的样子。因为用猫的头是无法开口说话的。
“没有脚了,走不了。”
“那就变成老鼠那么大小,躲到角落里去。那样的话就可以从绳子里逃脱了吧。”
“因为没有脚,大小也变不了了。为了不让那学生被吓到引起麻烦我才变成猫的,但是变成猫已经用光了我所有的力气了。”
桑叶接着说道。
“你要是死了,我也会死的。”
不知道是听了这话还是因为寒冷,德马的背痉挛了一下,当时没有被那样杀死真是谢天谢地,不过话又说回来,雪江会让自己活到现在更是让人想不明白。对雪江来说,自己应该是个恨不得大卸八块的对象。果然还是被原劝说住了吧。
“还是先从我手里回去吧,那样不管发生什么,至少可以避免你再遭受伤害。”
桑叶摇了摇头。
“没有脚了。如果我不把脚拣回来就回去的话,那我就永远会是个没有脚的鬼了。”
纸门被“刷”地一声拉开,脸……手……脚……只见除了眼睛和嘴,其他地方全都缠着绷带的雪江一头乱发,只穿着和服衬衣,拖着受伤的脚慢慢靠近德马。
“你醒了?”
在绷带的缝隙里看到雪江的眼睛是通红的。
“你还真把我弄成了个好样子呢,要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可需要好几年。”
曾经像山茶花一样鲜艳的嘴唇,已经烧烂成黑红色。
“没有能把你顺利地杀死,我可真是气得要命呢。”
雪江抱着膝盖在德马面前蹲了下来。
“你,是那个老师的男妾对吧。你是怎样用这张看上去正经的脸勾引人的呢?”
雪江用缠着绷带的手指抚摸着德马的脸颊,德马感觉右脸像被灼烧过一样疼痛。
“把这张老师喜欢的脸,烧得和我一样黑怎么样?我让你尝尝被活活烧焦的滋味。”
她从衬衣的袖子里掏出火柴,点燃一根,然后把那小小的火苗靠近德马的脸。立刻传来一阵头发被烧焦的臭味。德马下意识地朝火柴吹了口气,火熄灭了。
雪江抡起右手,狠狠地抽了德马一巴掌。虽然她的胳膊很细,却有着惊人的力气。一股铁锈味在嘴里弥散开来。
“阿雪,你在干什么。”
穿着浴衣的原,站在纸拉门外向这边看着。
“我要把这男人的脸烧得跟我一样。”
雪江非常干脆地回答。大叫着“不行”的原冲进壁龛来,抓着雪江的手把她拉起来。
“你这样做会弄出人命的。”
“死了又有什么关系。”
雪江无意识地歪了歪脖子,原则铁青着脸拼命摇头说“不行,不行”
“要是害死人命,就成了杀人犯啊。”
遮着嘴角的雪江窃笑道:
“杀了他,不让人发现不就成了。这个院子这么大,随便埋在哪里不就好了嘛。”
“绝对不行!”
雪江一脸不耐烦地眯起眼睛,紧紧交握着胸前的双手。
“差点被杀死的可是我啊,那么热,那么痛,在地上来回打滚……真的非常痛苦啊。”
通红的眼睛里落下泪来。
“他让我那么痛苦过,我就不能报仇吗?”
原苦笑着,避开雪江的视线。
“现在的江户已经不像从前了。要是报仇的话,报仇的一方也会遭受惩罚的。虽然他放火烧你不可原谅,但还是把他交给警察,让他接受国家法律的惩罚吧。”
雪江摆了摆双手。
“即使他受到国家的惩罚,可我还是气得要死啊!不把他加在我身上的痛苦原数返还,我一定会后悔得晚上都睡不着。”
“这不行。阿雪,听我的话。”
雪江扬起下巴,指向德马。
“对了,这家伙不是人,既然不是人,杀了他也无所谓吧。”
“你在说什么啊。”
原一脸欲泣的表情,摇着雪江的肩膀。
“这只没有脚的猫,其实是一只小鬼,是这家伙饲养的鬼。这男人是个妖怪,只会做驱使鬼怪的坏勾当。”
“不是这样的!”
德马叫道。
“我的确是人。不是人的是雪江小姐。”
“快别胡说了,不是人的是你吧。”
雪江说:“我说,你会相信我说的话对吧。”一边抚摸着原的胸口。这时的原,看看雪江又看看德马,无法掩饰满脸的困惑。
“雪江小姐是山茶树妖。欺骗男人,吸他们的精气和魂魄直至他们死去,是个可怕的妖怪。”
“快、快别说了!”
原用双手堵住耳朵。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你们说什么没有脚的猫是鬼,说什么妖怪,我还是不能相信!”
“你看看我啊!”
雪江叫着,摸上自己缠满绷带的脸。
“被烧烂了,到处都缠着绷带对吗。身体里也痛得不行。为什么我一定要遇到这么惨的事啊?我没做过坏事啊,可怜的人是我,全是那男人造成的。”
原睁大了眼睛,看着雪江。
“是啊,你没有错,都是德马造成的。”
“对啊,所以……”
“但是,你不能杀人。如果做出那种事来,会被佛祖怪罪的。”
雪江用缠着绷带的手打了原一大巴掌。骨瘦如柴的原被打得一个踉跄,倒在地上。雪江有什么急事似地跑出了房间。原摸着自己被打的右颊,低下头来。
“德马先生,为什么你要对雪江做那么残忍的事呢?”
原缓缓地转过头来看着这边。
“曾经那么漂亮的脸,被你完全烧烂了。她本来是个温柔又体贴的女人,现在居然有了杀人的心。”
“我烧的并不是雪江小姐本人。”
原张着双手,愤怒地颤抖着。
“但是,雪江身上到处都是烧伤的痕迹啊,都是被你害成这样的。她说不想去看医生,我才拿绷带帮她包扎的,现在她一边忍受着剧痛一边在哭啊。”
“也许您不会相信,雪江小姐是院子里那棵山茶树的妖怪。因为我把树烧了,所以身为妖怪的雪江小姐身上也会有伤痕。”
“你去看看她的衣服吧”
在德马身边的桑叶说道。原不知道这声音是从那里发出的而四处张望,在看到有着鬼脸猫身的桑叶时吓得“哇”地跳起来。
“那个女人,身体被烧得都烂了,可是衣服却一点焦痕也没有吧,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这、这、这东西是什么!?”
原浑身发抖,用手指着桑叶。
“你不早点离开那女人……不对,是那妖怪的话,迟早会没命的。”
“你才是妖怪吧!不许说雪江的坏话。为了雪江我愿意去死,我们约定要成为永远的夫妻。”
话音刚落,桑叶嘿嘿嘿地笑出声来。
“有、有什么好笑的?”
桑叶不顾觉得难堪的德马,笑得更尖利了。
“你想死的话就去死好了,赶紧去死。在妖怪的词典里有诚意这个词吗?你要是死了,那女人只会去找新的男人。”
原半张的嘴角止不住地抖动。
“快点把我还有我主人身上的绳子解开,我们要回家了。你就赶紧去让那山茶树妖折腾死吧。”
“自己也是个怪物有什么资格这么说!”
桑叶摇了摇肩膀。
“你要是不信我说的,就去把那女的头切下来试看看。即使身首分离,那女的也不会死,甚至连血也不会流一滴,因为她是山茶树妖。”
嘿嘿嘿地笑过之后,桑叶把头变回猫的样子,“喵呜—”地叫了一声。原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抓着自己的脸,死死盯着桑叶的脸,仿佛被狐狸迷惑住了的样子。好像是为了嘲笑原一般,桑叶又“喵呜—”地叫了一声。
原很着急地站了起来,走出屋子,“哐”地拉上了纸门。桑叶就维持着猫的模样,把眼睛闭了起来,任凭德马怎么叫也不回应了。
被紧缚着的手脚生疼生疼的,德马翻了翻身。多亏了原的出现才没有被雪江就那样杀死,明天一早大约会被扭送到警察局吧。德马以前曾因为偷牛而被关过一次监狱。那一次把亮一郎也卷进来了,给他添了要命的麻烦。当时因为把牛都还回去了而没有被进一步追究责任,这次可是有雪江这个证人啊。她那么擅长把自己装扮成人的样子,即使自己再怎么说她是个妖怪,也不会有人相信吧。
一想到是不是又给亮一郎添麻烦了,德马就想哭。本来是为了亮一郎才想来帮助原收治雪江,结果却本末倒置,自己倒被抓了。引起那么大的骚乱,自己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屋外仍旧“沙沙”地下着大雨,偶尔还能听见雷声。被纸门隔开的对面传来脚步声和脱衣服的声音,然后是说话声。
“……阿雪、阿雪……今晚就算了吧。”
纸门的那一头响起原微弱的声音。
“你是讨厌抱被火烧得难看的丑女吗?”
“今天没有那个心情,而且这对你的伤势也不好。”
“我没关系的哦。我想要你。”
“阿雪、阿雪、德马就在隔壁,他们会听见的。”
“让他们听见又有什么关系。你要是不想做的话,就躺在那里不要动就好。”
不知道什么时候桑叶又变回小鬼的脸,嘿嘿嘿地笑着。
“劫色的妖怪真够残忍的,即使那半死的男人说不要,还是想把他的精气彻底榨干。”
桑叶的声音很大,连外面的雨声都盖不住。但是门那边并没有回应的声音。正在以为他们不屑理会的当儿,就听见“咚咚咚”的重重的脚步声走近,哗地一声把门狠狠地拉开。只穿着和服衬衣的雪江走进壁龛,拿起放置在屋角的灯,朝德马扔来。灯油四溅,草席上着了火。德马的衣服因为被雨淋湿而不容易烧着,火从他的脚边开始烧起来。
“阿雪,快住手!”
原慌忙跑进来。
“这样的男人和鬼,赶紧烧死了省心。”
“快别做傻事!”
原拿起布团打灭德马周围的火苗。但是呈前屈姿势的他马上就挨了雪江一脚,被踢得飞出去的原倒在地上。雪江用通红的眼睛俯视着惊慌失措的原。
“还在下雨,只是把他们烧死,不会引发大的火灾的。”
“你到底在做什么啊。”
看着低吼着的原,雪江“哈—”地放松了下来。
“没有用的男人,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快点去死怎么样?”
草席上的火烧到了德马身上。即使隔着湿透的衣衫,仍旧能感到灼热。为了避开火苗而左右翻转的双脚被灼伤了。好热,好痛。德马就好像被钓上岸的鱼一般不停扑打着自己的脚尖。
“唔哦哦!”
原大叫着冲出壁龛去了。边上的桑叶“呀—”地叫唤,火苗已经烧着了猫的毛。德马朝它吹着气,火势好像小了一点,但是却灭不了。雪江却用手指着在地上打滚的桑叶大笑。
“桑叶,快回到我里面来。”
德马命令道。
“就这样回去的话,我就会没有脚的。”
只把脸变成小鬼样子的桑叶叫道。
“没有脚总比就这样被烧死好吧。死了的话就什么都没有了。趁我的手那里还没有烧到,快点。”
德马为了能让桑叶回去而把手掌摊开的时候,突然感觉脚边泼来一泼凉水,紧接着又是一泼。德马脚边和桑叶毛上的火熄了大约八成。原把水桶放倒,把剩下的火也浇灭了。火一灭,没有掌灯的屋子一下暗了下去。
“虽然很有趣,不过你为什么要败坏我的兴致?”
从隔壁房间透来的微弱的光线中,可以看到原铁青着脸摇头。
“你、你为什么会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来?把人烧死……简直、简直像是妖怪的作为。”
雪江的眼睛猛地往上一翻,斜瞪着原。可是瞬间又转化成温柔的笑脸,一边解开束腰的腰带,一边微笑着靠近原,抱紧他,把腰带套上他的脖子。
“原先生,不要啊!”
德马的声音已经迟了,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原的脖子已经被缠了几圈的腰带死死绞住。
“唔—”
原翻着白眼,嘴角吐出白沫。
“请快住手!原先生他会死的,快住手……”
德马叫着,可是雪江却一点也没有松手。原快不行了吧,正想着,突然屋子中间飞过一个黑色的物体,仔细一看竟是雪江。雪江从壁龛中飞了出去,绞着原的手也松了开,原倒在草席上。在喉咙发出“咿—”的悲鸣后,原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
站在房中的,是全身湿透的亮一郎,他连鞋都没脱就直接踩在草席上。在确认倒在地上的雪江不能动弹之后,亮一郎过来把缚住德马手脚的带子解开。
“帮我的也解开,少爷。”
亮一郎发现了有着鬼头猫身的桑叶,吓得“哇!—”地大叫出声。
“这只猫是什么东西!?”
“我、我是一只鬼。但我不会害人,请帮我解开吧。”
亮一郎带着嫌恶的表情,也帮桑叶松了绑,恢复他二人的自由后,又回到原和雪江的身边。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德马你并没有说过要来啊,我回过一趟家,又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折回来时就听见了惊叫声。我觉得事情不妙才进来,就看到你们这个样子。你们到底做了些什么啊?”
原耷拉着脑袋,雪江则阴郁地开了口,
“你听起来我们像在做什么?”
“你的男妾,他想烧死我!你看看我的伤!”
雪江在昏暗的房中,解下了自己脸上的绷带。绷带下的面容被烧得红而发烂,惨不忍睹。亮一郎看着倒吸了口凉气,不过紧接着他的嘴角一沉,对着雪江怒骂起来。
“德马不会没有理由就做这样的事,一定是你自己不好!”
雪江通红的眼睛瞪着亮一郎。
“你在包庇杀人犯吗?”
“你又没有死,虽然被火烧伤了,可你不还挺有力气的吗?想致原于死地的你才是杀人犯!”
“你的男妾,可是会驱使那只鬼的妖怪呢。”
雪江用手指着桑叶。
“驱使鬼也好妖怪也罢,都无所谓。对我来说只要德马是德马就好。和你这种不着调的女人相比,我觉得德马可爱得多。”
原呆滞地看着二人。雪江把牙根咬得咯吱做响,拖着腿走出房间去了。亮一郎不屑地“哼”了一声,然后关切地问坐在地上的德马“站得起来吗?”
“……我想不要紧。”
这么说是不想让他担心,不过边上的桑叶却喃喃地说道:“他的脚被烧伤了。”
亮一郎把不情愿着的德马衣服的下摆撩开,看到他从脚踝开始就烧得黑红的双足。
“这是怎么回事?”
“没能避开火……”
亮一郎这才发现德马周围的草席都烧焦了。
“谁干的?”
正在德马踌躇着要不要说的时候,亮一郎转身对着原吼道:
“是你吗?!”
看见原害怕的神情,德马连忙插话说:
“不是原先生,他是来帮我灭火的。”
但是亮一郎被激起的怒火并没有消退。
“那你为什么要放任纵火呢?要是没有着火,德马就不会被烧伤了啊!”
像是配合着亮一郎的怒气一般,屋外电闪雷鸣。原却一句辩解的话也不说,两手交握,垂着脑袋。
亮一郎的话只说了半截,视线所向,是雪江的身影。她曾经离开过房间,现在回来了。咕噜一声,亮一郎咽了口唾液。这个女人手里握着菜刀。雪江高高举起菜刀,朝垂着脑袋的原冲了过来。
“原,快逃!”
亮一郎大吼道,一把抓起手边的桑叶,往原那边扔过去。原吓了一跳,为躲开桑叶而转身。
嗤——
菜刀擦过原的手腕扎进榻榻米。原哀叫着站起来,逃到房间一角。雪江咂了下嘴,拔出扎进榻榻米的菜刀,瞥了一眼在房间角落发抖的原,转向像在护着德马似的站着的亮一郎。
“亮一郎,请您快逃吧。”
德马用哭泣般的声音喊道。
“我怎么能扔下你!”
“我也会逃,会逃的。”
“烧伤的脚能走么!”
亮一郎拿起身旁烧了一半的灯,是打算用它对抗菜刀吧。雪江力气很大。在院子里被抓住还有被掐住脖子的时候都亲身体会过。一想到万一亮一郎受伤或是被杀了……德马大惊失色。那样的话就搞不清楚到底是为什么要消灭雪江了。
两人间的距离一点点逼近,雪江先冲向亮一郎。亮一郎用灯挡住了她,却被雪江强大的力道压得步步后退。
“哇啊啊啊啊!”
蹲在房间一角的原冲过来,从背后紧紧抱住雪江的腹部。亮一郎冲向站不稳的雪江想夺过菜刀,却反被打倒。桑叶也用前腿跳过来,咬雪江的头,却被打了下来。抱住她的腰的原也被她挣开。
雪江又向坐下的亮一郎袭来。德马站起身跑了过来。脚下的皮一点点剥落,像走在针尖上一样剧痛,但这种事已经顾不上了。德马扑到雪江的右手边,却被她轻松挥开,重重地摔在榻榻米上。
“德马!”
亮一郎冲过来,像要保护德马似的盖住他的身体。
“亮……亮一郎。”
德马在男人身下挣扎。
“不、不要。请快点逃吧,亮一郎。”
被砍到的话支撑不了多久。正是知道这一点,亮一郎才挡住自己。
“请不要管我。逃吧,逃吧……”
德马击打着挡住自己的亮一郎的胸口。要是保护自己的亮一郎被砍伤了,要是死了……光是想象出那个瞬间,心情就变得奇怪起来。
“你还真是很宠这个男妾啊。”
头上传来雪江的笑声。
“一个一个地送你们归西。”
越过亮一郎的肩头,德马看到雪江举起菜刀。像要守护德马似的,亮一郎的手指紧紧地抱住德马的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片昏暗中,雪江的哀嚎几乎和轰鸣的雷声同时响起。雷似乎落在附近,咚的一声,房子也随之晃了晃。雪江手握着菜刀像石头一样定住,咣的一声仰面倒下。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亮一郎回过头,小心翼翼地走近倒下的雪江。雪江猛地睁开眼睛,嘴也半张着,人偶似的不再动弹。
“死……死了吗?发生了什么?”
三个人眼看着雪江像被空气吸收了似的,一下子消失了。扑簌簌的声音之后,剩下的只有白色的和服衬衣,以及裹住全身的绷带。
“莫名其妙!”
亮一郎抓着头。
“我看到的是幻影吗?那女人是什么东西?原,给我解释清楚。”
难不成……德马想。像幼儿一样四肢着地爬过去,打开拉门。亮一郎走过来问:“你在做什么?”
“请把套窗打开。”
带壁龛的六叠大的和室面对着院子。套窗一打开,德马轻轻地叹了口气。原从德马的背后看过来,“啊”的低叫一声。
“山茶树……”
雷落在开满花的山茶树上,把树干完全劈成两半。尽管下着雨,那裂缝中仍冒出袅袅白烟。
德马双脚脚心都烧伤脱皮,完全没法走路。
“这么晚了会很麻烦医生。我明天早上去也没关系。”
德马说道,亮一郎却充耳不闻,在仍然隆隆作响的夜空下,一言不发地背着德马走。下个不停的雨打在德马紧握的油纸伞上,发出噼哩啪啦的声音。
尽管是大半夜,亮一郎仍毫不在乎地把医生家的门敲得咚咚响。
医生说了脚并不会因为烧伤而坏掉或是断掉,但双脚的情况很不好。一边揉着朦胧睡眼一边涂药并包上绷带,老医生也抱怨说“真是苦了你了”。付完医药费回去的时候,雨已经完全停了。天快亮了叫不到车,亮一郎只好背着德马一直走回租的房子。
“很重吧。实在抱歉。”
德马道了歉,亮一郎并没有回话。他在发怒这个事实通过紧贴的背后穿过来,德马觉得十分难堪。
亮一郎拿出钥匙打开门,隔壁屋亮了起来。手里拿着煤油灯,千枝身穿和服内衫的身影出现在院子里。
“老师,您找到阿德了啊。”
“嗯。”
“太好了”,千枝抚着心口。
“老师啊,说着‘德马不见了,德马不见了’大闹,好可怕哦。问了才知道是没有回家。我说就算是猫也会偶尔想去稍微散散步,在家等着就会回来了,可老师不信。渐渐地连我都开始着急,担心天亮以后河里会不会漂着阿德的尸体什么的。”
“抱歉让你担心了。”
德马在亮一郎的背上微微低头。千枝的视线突然投向德马的脚。
“阿德,你的脚怎么了?”
“啊,那个没什么。”
“这个笨蛋差点没烧死!”
怒吼声把德马都吓了一跳,亮一郎走进房里。
“亮一郎,不要那么说。千枝小姐也是因为担心才出来的……”
仍然得不到回答,德马被带到二楼,面对着床坐下。亮一郎明显在生气,却对自己动作很温柔。
男人连自己的换洗衣服都还没拿出来,却拉开衣柜拿出换洗的和服放下。德马把湿了又干的和服换了下来。亮一郎一直盯着德马换衣服,在德马系完腰带的同时大声说道:“你这个白痴!”
“烧伤的女人发疯,像烟一样消失,这都是怎么回事?给我解释清楚!”
被毫不留情地怒吼,德马背上打了个寒颤。
“对不起。”
德马深深地低下头,却招来更大的怒吼:“没让你跟我道歉。是叫你把那些解释清楚!”
德马把目前为止的事情经过依次道来——问过千枝后知道雪江是山茶花妖、想消灭她反被抓住还差点被烧死,以及山茶花妖大概是被落雷劈死等等。
还以为说了理由就能够被接受,亮一郎却刚一听完就火冒三丈。
“为什么要一个人做这些!”
无论说什么只会被骂,德马连回答都不敢。
“想做什么之前为什么都不找我商量?”
“亮一郎要做研究,这种事去麻烦你,会影响你的。”
“原是我带的学生。说到底这是我的事情。可你却想都不想就一个人行动,差点被妖怪害死不是么。”
被说成是想都不想,德马也有点生气了。
“我不是一个人。还有鬼……桑叶。”
“桑叶就是那只派不上任何用场的蠢猫吗?”
“它不是猫。本来是鬼的样子,变化成猫而已。”
“是鬼是猫都无所谓。重点是关键时刻派不上用场!”
一直以来亮一郎被桑叶救了不知多少次,但眼下不是说这话的场合。接下来就是亮一郎的独角戏,一个人这样那样地挨个数落,最后连小时候鸡毛蒜皮的事情都刨根问底地挖出来责备德马。
德马知道是自己不对,给他添了麻烦还让他担心。虽然在反省,但这种耳熟的责备没完没了,就开始犯困。夜空已经开始发白,德马忍不住打了个小哈欠。
“你在听我说话吗!”
德马捂住嘴直起腰。亮一郎悲伤的眼神看着自己,德马道歉说“对不起”。
亮一郎什么都不说了。一言不发地坐在德马旁边,两肘支在膝盖上抱住头。
“我的说教很烦吗?”
“啊……不是,我很高兴地在听。”
“我对你一次又一次发脾气,是不希望再发生同样的事情。你为我着想我很高兴,但你不能因此而受伤。”
亮一郎抬起头。
“我的亲人只有你了。”
亮一郎用大拇指轻轻地抚摸德马的脸颊。
“我不会结婚,也不会有孩子。所以只要有你就够了。要是连你也不在了,我该怎么办?”
看不下去那悲伤的表情,德马垂下眼睛。
“我会诅咒这人世间,整天以泪洗面哦。”
下巴被抬起来接吻。
“别丢下我一个人。”
哀伤的感觉一波一波地袭击德马的胸口。年幼丧母的可怜的孩子。德马比谁都清楚,他爱哭、爱撒娇又容易寂寞。而自己恐怕让这个一辈子至爱的男人担心得要死。
“真的,真的很抱歉。”
德马深深地低下头。喜悦、悲伤还有满溢的爱意令他独自流下了眼泪。
“我才想哭呢。”
亮一郎抚摸着德马的眼角低声说道。
山茶花骚乱事件第二天,原拿着高级蛋糕来探望德马。德马在床上支起半个身子,亮一郎拿了把椅子在旁边坐着。
原把蛋糕递给德马,退后三步,跪在地上磕了个头。
“这次……实在对不起。”
“原,请别这样,请把头抬起来。”
“不,请让我谢罪。是德马救了我一命。如果我没有从雪江那里解脱出来,现在不知道会成什么样子……”
“会被那个山茶花妖女吸干至死吧。”
靠在椅背上,亮一郎不客气地说。
“亮一郎!”
德马大窘,原却一本正经地低语“不,正如老师所说”。
“直到前天我都在乱来。每个晚上……真是羞耻……只想着和雪江亲热。”
“据说山茶花妖情欲特别强。没办法。”
缩着身体一个劲地道歉的原很是可怜,德马安慰道。
“就算欲望强,她的美色对我和德马几乎没用哦。”
“那是……”原说了一半住了口。原知道德马和亮一郎之间的关系。对女性不感兴趣的话,女人的魅力也不管用……本想这么说,明智的原吞掉下半句,说“那是因为我的心灵比较软弱”。
原指的是五月底,从相熟的花匠那里买那株山茶树的事情。花匠知道原在研究植物,告诉他有棵很珍贵的山茶树。听说是全年开花的山茶,原说着“没见过那种山茶花”一笑了之,但在花匠的热情之下买了下来。
花匠搬来的山茶花很棒,但却并不开花。心想果然是花匠信口开河,因为喜欢山茶花,原便把花种在院子正中间。第二天雪江就上门说想做住家的女佣。山茶树开花,是在和雪江共赴巫山云雨后的第二天。
睡到快中午才起来,原走进院子,一直连花苞都不见的山茶开了五朵花。心想随山茶种类的不同也有很晚才开花的,大概就是那个品种吧,花却随后每天都持续开放,直到七月都没有结束的趋势。
原激动地想这也许是新品种,但此时心里升起了贪念,如果告诉了教授,山茶立刻会迁往校内研究。即使是原发现的,研究成果也肯定会归教授。既然如此,原就决定自己研究这株山茶。庆幸的是,虽然山茶树很高大,但被沿着围墙种植的樱树还有木芙蓉遮住,从外面几乎看不到,并没有被马路上的人发现过。
自从有了山茶,原就开始避免别人来家里。因为客人要是看到了整年开放的山茶,说不定会因为过于珍稀而传到教授耳里,那样就没法独自研究了。
避开别人是为了给花保密,更重要的是不想让熟人看到雪江。雪江是魅力四射的女人,妖艳而又温柔。原在女人方面很青涩,雪江是他的第一个女人。一开始,他无法相信这么美丽的女人会和自己这样学生气的人在一起。并非风度翩翩,又手无缚鸡之力。对自己没有信心的原唯恐雪江被别的男人抢走。
雪江性欲之强加剧了原的不安。淫乱的雪江在家里时经常求欢。原起先还喜不自胜地满足她,渐渐地交欢变得痛苦起来。虽然喜欢雪江,但精力和体力都开始跟不上了。
当原开始无法回应她的要求,雪江就露出十分不满的表情。连一个喜欢的女人都满足不了,实在难过。原便开始给她自己之外的东西——罕见的发梳、簪子,昂贵的和服加上腰带。礼物能一定程度上取悦她,但最令她高兴的还是云雨巫山。
欢爱的次数减少了,原对雪江的爱意并没有变化,但雪江不一样,家里开始经常空着。原很在意,跟在雪江后面,发现她和不认识的男人进了荞麦面店。原走进店里,在二楼把正要和男人亲热的雪江强行带回家。
原责备她的不忠,雪江便老实地说身体很寂寞。尽可能地和她做,可原的身体是有极限的。渐渐地原对雪江无法自拔,同时对学业的兴趣也淡薄下来。就是这时,原想要她做名副其实的妻子,心想即使是性欲很强、离不了男人的雪江,做了妻子之后也就能安定下来了吧。
“那棵被雷劈到的山茶……雪江,被连根拔起在寺里烧掉了。”
原感慨万分地叹口气。
“真是不可思议啊。我很喜欢雪江,可回想起来却好像远远地、云山雾罩似的有些看不清楚。也许那个时候我真的有些奇怪。”
“真是的。”
亮一郎坐在椅子上双手抱胸说道。
“我说了那女人不行,你压根不停。要是乖乖听我的话,德马也不用受伤就能解决问题了。”
“对不起。”
每说一句,原就可怜地把头磕得像鸡啄米。
“亮一郎,我已经没什么事了。”
紧紧地皱起眉头,亮一郎从椅子上站起来,把手贴上德马的额头。
“发烧了吗?脸好红。”
“不要紧。医生也说了,可能会发烧两三天。”
不行,亮一郎大声说,把德马塞进床上的棉被里。年幼时亮一郎容易生病,德马拼命地阻止他离开棉被,如今立场反过来了。
大概是见德马老实躺下,满意了,坐在床上的亮一郎像拍孩子似的轻轻拍着棉被的胸口部位。
“对了,原,你的女佣怎么办?有人替那个妖怪吧。”
面对亮一郎有些坏心眼的询问,原摇摇头。
“我已经受够了女人。暂时连她们的脸都不想看到。”
“那做饭洗衣怎么办?”
“饭在外面吃就行了。衣服……总有办法的。女人啊,连走不稳路的老太婆都不行。总好像要被她们强迫似的……”
“原,雪江只是碰巧是妖怪而已哦。”
“唉,你的运气还真差。选中妖怪跟中头彩差不多困难。”
原口气悲怆,可亮一郎仍毫不在意地开他玩笑。德马像在提醒似的轻敲亮一郎的膝盖。
“我要不是这个样子,就可以过去帮忙了。”
怎怎怎怎么敢当……原往后退。
“以后不会再给德马先生添麻烦了。”
“真够可以的。对了德马,你不是还要照顾我么。”
亮一郎十分骄傲地说道,德马微微愣了一下,但亮一郎表情十分认真。
“可是没有女佣的话,原总会有些不便吧。”
“啊,不用为我操心,请德马先生好好休养。”
突然,德马脑中浮现千枝的身影。
“至少……拜托我认识的人洗衣服怎么样?”
“是女人吗?”
原战战兢兢地问。
“是女人,但她不是妖怪哦。是个脾气很好的人。”
尽管原提不起劲,但大概是知道独自照料家里很困难,还是消极地嗫嚅道:“那见一次面再做决定也可以吧。”
打扰了这么久,影响您养伤……说着,原站起身,“啊”的轻喊一声。
“对了,有要还给德马先生的东西。我带到这里来了,但放在院子里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还东西?”
此时,像是瞅准了时机,卧室门口传来桑叶“喵”的一声。桑叶是白猫的样子,两腿根部缠着绷带。听亮一郎说,雪江死后,把捡回被咬断的腿安上它就治好了。
“佐竹老师说,在德马先生身体恢复之前,这只猫放在我这里,但它缠着我说无论如何都想回来。”
“跟原聊天很无趣嘛。”
猫脸扭曲变形,成了鬼的脸。
“脚放回来了感觉也还行,但肚子怎么都饿,没有力气。还是少爷身边妖怪和小鬼多。”
“少说些乱七八糟的!”
亮一郎指着桑叶吼道。
“你这只会变猫的东西!就算你是鬼,在关键时刻还不是派不上用场。”
“没用有什么不好。”
桑叶一脸别扭地撅起嘴。
“你不回来也无所谓。让原好好疼爱你吧!”
“佐竹先生,您的好意我心领了,要养的话我还是养普通的猫好了。”
原用快哭出来的声音说道。
“一直以来我吃了那么多附在主人身上的妖怪,真是不知礼节的家伙。”
桑叶摇摇银白色的尾巴,啪啪地敲着亮一郎的脚腕。
“好、好痛!你这家伙!”
桑叶变回猫脸,哼了一声扬起下巴,发出轻微的声音走下台阶。亮一郎本打算追上去,但被德马拉住衬衫制止了。
“桑叶说的是真的。靠它吃了不少妖怪和小鬼。”
“我什么都不知道!”
原诚惶诚恐地躲开心情变差的亮一郎,说着“我告辞了”,慌慌张张地离开了房间。背后亮一郎怒吼着“把那只猫带回去”,原小声回答,“那件事还是请放过我吧”。
紧紧地抿起嘴,亮一郎抱着胳膊,全身散发出不快的气息,看着亮一郎的背影,德马微微叹了口气,烦恼着要怎么做才能哄这个少爷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