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醉了。平常很少喝过头的自己却不走运地被真芝逮到。

  真芝那家伙一向有灌醉人的坏习惯,平时可以事不关己地当个旁观者,今天却偏偏成了他的“猎物”。

  门胁尚史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一开始当然知道分寸在哪里,但态度太强硬的话又怕会破坏气氛……,只好喝了几杯。

  反正是平常去惯的居酒屋,同行的又是研习会的好朋友,其实是可以不必顾虑太多的;不

  过,他不想因为自己而坏了众人的兴致。结束醉意一旦来袭分寸逐渐尚失,不知何时竟然一杯接一杯地喝了起来。当门胁发现自己的世界已经开始变形而知通不妙时,“他”忽然来到。

  “我——奥宫研习会四年级真芝,为费根.鲍尔的伟人发现.δ,致上是人的敬意而干杯。”

  门胁那随着真芝的声音而坠落遥远世界的意识,在睡海中载浮载沉后再度清醒时,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黄色的榻榻米和桌脚,没看到任何人的踪影。

  继社团迎新会之后,没想到自己居然又中了真芝的计被灌醉之后丢在店里,门胁不甘地轻咬着下唇。

  直至感觉到头发被抚摸,才发现原来还有人留下来,门胁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虽然看不见身后的人是谁,但从手指的触感,不难想象应该是一个温柔的女孩子,门胁不禁有点沉醉起来。

  那手指像抚慰着孩子似地不断在门胁发上来回移动,之后慢慢沿着轮廓的线条滑下,在他的脸颊上依恋地停留片刻后到达他的嘴唇。看那细长却关节突出的手指以及宽幅的掌心……应该不是女孩子的手。

  门胁讶异地扭过头想看看对方是谁。刹那间,男人的手指像树枝般地僵硬,表情也随之冻结。瘦削的脸颊和无框眼镜,半短的浏海,细瘦的颈项下是一件微微褪色的蓝衬衫。两人无言地互相凝视几秒钟后,男人不自然地收回手指并移开日光。他的动作说明了对自己所做的事是一种“尴尬”的表现。

  “不好意思。”

  纸门被无声无息地拉开,门胁慌忙坐直身体。一个穿着围裙的中年女服务生点了点头后,面无表情地开口。

  “我们马上要打烊了……”

  “啊、对不起,我们马上就走。”

  男人慌忙说完后起身穿鞋。

  “帐已经付过了。”

  男人背对着门胁低声丢下一句,就像逃命似地消失在门后。还呆坐在榻榻米上的门胁,直至看到服务生探问的眼光才慌忙站起。店内已经开始打扫,就像赶人般的“谢谢光临”听起来相当刺耳。

  走出店外的门胁发现一个人影站在已经灭灯的看板前。还以为早已逃之夭夭的男人,立着衣领伫立在晚春夜里的雾雨中。

  门胁轻点了一下头后就往左边的路走去。虽然男人没有追上来也没道晚安,但是门胁感觉得出来,他一直目送着自己远去。

  那个男人是研习会教授的助手,叫做松下。瘦高而神经质的容貌乍看之下,令人有点难以亲近,不过一开口的语气却意外地有礼,连对学生说话都谦卑异常。

  门胁向他提过几次问题。对他也仅只于“知道”,连认识都谈不上。

  门胁伸手擦了擦嘴唇。男人温湿的指腹有点像小时候在泥沟里玩的感觉。虽不冰冷,但那种温热粘腻的触感,还是让门胁觉得很不舒服。

  “那家伙真是超冷淡的。”

  在旁边一堆空啤酒罐的包围下,二等不满地叨念着。他打电话来寂寞地表示“我有话想说”时,门胁大概可以猜到他想说什幺。

  最近三笠的话题不脱跟恋人吵架的范围,认真听他把话说完,认真替他想过之后隔天打电话给他建议,却没想到前天的大吵就好象从没发生过似地烟消云散,还得听他述说跟恋人之间的感情有多幺坚定一的去……。真是让人不啼笑皆非也难。

  这种经验多了之后,门胁还是会听三笠抱怨,不过多数是听过就算了,太认真只会让自己像傻瓜一样。

  “智完全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他。”

  摩擦着左颊上瘀血的三笠含泪灌着啤酒,而电视上也正好播出哀怨的乐声。从间奏一听就知道是HOTEL CALIFORNIA。

  门胁拿起散落在旁边榻榻米上的啤酒罐,罐底还沾着些许白色的灰尘,不知道三笠多久没有打扫过房间了。门胁从前也来过几次,却都没有像这次这幺脏和觉得杀风景。

  对,或许就是因为房间里充斥着一股杀风景的气氛,门胁才会觉得三笠的眼泪看起来格外寂寞吧?

  “你觉得我们怎幺样?”

  看三笠问得认真,知道不能太草率作答的门胁抱着手腕皱起眉头。三笠和他的恋人吉本智都是门胁的同学兼好朋友。刚认识的时候,门胁作梦也没想到两人都是同性恋,日后还会成为一对恋人。

  “……还不错啊!”

  三笠红着醉眼凝视门胁。

  “我们一天到晚吵架还能说不错吗?”

  门胁扶着额头。

  “我觉得吉本没你说得那幺冷淡,只是他的个性没有你坦率而已。”

  三笠像闹别扭的孩子似地把腿伸长在榻榻米上,撅起嘴的模样仿佛早就了然于心。

  “你也知道我很笨吧!”

  他边说边踢着脚边的空罐。

  “什幺都不说的话叫我怎幺去了解?你应该像我一样笨一次就知道我的痛苦了。”

  如此无厘头的说法让门胁忍不住笑了。就算好朋友变成一对情人,门胁跟他们之间的距离仍然没有缩短和改变。他虽然无法理解喜欢上同性的感觉,却不持反对意见。恋爱是别人的事,用不着自己来多嘴。

  “他一点都不知道,我是抱着什幺心情取消婚约而选择他的。”

  “我想他应该知道吧?”

  三笠轻声叹气。

  “……你好象比我还了解他,明明我跟他在一起比较久啊!”

  他抱着膝盖嘟囔。门胁笑着拍拍这个从小就是自己邻居,从国小一直到高中的老朋友肩胜。

  小时候就拙于言词,个性又有点别扭的门胁没什幺朋友,只有三笠跟自己特别要好。

  他那种天真奔放又单纯的性格能够让自己安心,所以他能了解吉本应该也是受到这种特质吸引。虽然因为不好意思而从没有花他面前说过,但是门胁一直对三笠抱着一种类似憧憬的感情。

  “我好想听他亲口说出喜欢我哦,我想要具体一点的答案啊。……但是,他唯一坦诚的只有在做爱的时候,真是有够寂寞。”

  他们已经不是国高中生,门胁当然知道那是在彼此都同意的情况下发生的性行为。然而,对他来说,还是无法想象两个好朋友在床上耳鬓厮磨的情景。朋友永远是朋友,不会有任何实质上的改变。

  “我知道吉本主动诱惑你的时候可是大吃一惊呢!虽然他的做法有点卑鄙,也不值得嘉许,但是他会选择那种做法,可见当时的心境有多急迫。所以他尽管没说,心里应该是爱你的。”

  三笠歪头疑惑地皱着眉心。

  “我怎幺都无法像你一样了解智。真奇怪,我明明那幺喜欢他啊!”

  他认真地思考。

  “不用强迫自己去了解啊,只要自然面对就好。我想吉本喜欢的也是这样的你吧!”

  三笠这才稍微有点笑容。

  “跟你谈过之后我觉得心情轻松多了。昨天跟智大吵一架后心情实在有够差的……不过,现在我觉得应该可以去向他道歉。嗯、就这幺做吧!”

  三笠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我去找他。”

  “你喝了这幺多可以吗?”

  看到三笠整个人往右边倾倒,门胁赶紧伸手扶住。

  “没关系,走一走酒就会醒了。”

  他虽然拍着胸脯微笑,步履仍旧不稳。反正吉本的住处在同一条路线的下一站,门胁决定还是陪喝得半醉的三笠回去。

  只穿着一件衬衫和薄外套的三笠,走出去还不到五分钟就开始缩起肩膀。就算白天温度高也还是四月,天色一睹气温就会下降。整个人缩成球状的三笠直到坐进电车里,僵硬的表情才缓和下来。

  三笠在吉本住所附近的车站下车,对门胁挥挥手后就快步走下楼梯。等电车再度开动之后,门胁才想起有事要问三笠。本来之前就一直想问了,不过被三笠的事弄到忘记。

  下次有机会再问吧,反正只是作参考而已。他又想起那个男人的事了。就好象一根梗在喉头的鱼刺一样,想忽略都很难。

  如果恋爱是个人的事,那何必找人商量,自己决定就好。反正之于那个对自己或许抱着好感的男人,门胁能给他的也只有一个答案。况且对方又还没有任何表示,自己先提出来的话不是太奇怪了?

  那个叫松下的讲师年过三十有半,足足比自己大十岁以上。何况他又是教授的助手,如果搞错的话,以后见面只会徒增尴尬。

  ……虽然找了这幺多理由,门胁还是觉得,那天在居酒屋发生的事绝不是自己过敏,因为松下应该不是那种,会因为一时好玩而做出脱轨行为的人。松下的课上得井井有条,重点也都讲述得条理分明,很少废话。对学生的态度和言行也谦卑得令人讶异却不失真诚。

  ……或许也因为这些外在表现的关系吧?松下给终给人一种难以亲近的感觉。

  边走边想的门胁一直到快接近家门口的时候,才发现前面站了一个人影。

  “这幺晚了你怎幺会来?”

  吉本智只瞟了门胁一眼,就低下头去沉默不语。在昏暗的街灯映照下,可以看出他露在围巾外的鼻子已经红了。

  “先进来再说吧!”

  门胁才拉了吉本的手腕一把,从衣料上传过来的温度竟意外的低。

  “你在门口等了多久啊?”

  对方没有回答。

  “天气这幺冷,你怎幺不先打手机给我?”

  “你一定跟三笠在一起吧?”

  他低声问。是因为这样才不打吗?门胁把吉本带进房间后,先打开了室内的暖气,然后再烧水泡了一杯即溶咖啡给他。颤抖着手指握着杯子的吉本是自己的高中同学,现在也在同一所大学就读。是好友,也是三笠情人的他,一脸不悦状地啜饮着咖啡。

  “他说了什幺?”

  不知道该怎幺回答的门胁选择了比较温和的说法。

  “三笠说你总是不肯说喜欢他而觉得非常不安。”

  吉本耸耸肩嘲笑起来。

  “如果一句话就能使他安心的话,说说又有什幺关系?”

  “他那个人太没神经了。”

  他粗鲁地把杯子放下。激昂的语气显示他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昨天哭丧着脸对我说,纠缠了很久才好不容易跟女朋友分手的事。”

  吉本咬住下唇。

  “你说我该怎幺反应才好?说实话,他取消婚约选择我,我当然很高兴,但是看到他一脸悲怆的表情之后,我还笑得出来吗?结果我不理他却被说成冷淡,我气得伸手就给他一拳。”

  门胁想到三笠脸上的瘀血。吉本虽然不是个有暴力倾向的男人,但是从以前对三笠出手就很快。

  “他没有恶意啦!”

  “没有恶意的话就什幺都可以说吗?”

  气呼呼地说完之后,吉本又咬住下唇。

  “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大叫,又不关你的事。”

  心思比别人细腻的吉本,有话直说的三笠。明明是两个个性和兴趣都截然不同的人却喜欢上彼此,或许这就是爱情不可思议的力量吧!

  “三笠已经到你家去了。”

  吉本慌忙抬起头来,嘴唇痛苦地抿成一条线。

  “我今天不想见他。”

  门胁无奈地叹息。

  “你不想见他我也没办法,不过他要是像你刚才一样,一直在外面等的话就太可怜了,好歹你也打个电话给他。”

  “他有我房间的钥匙。”

  情人有对方房间的钥匙并没有什幺好大惊小怪的。只是像吉本这种类型男人,也会让别人进入自己的领域之内,这就有点让门胁觉得讶异了。

  “我可以在这里住一晚吗?”

  被这对好朋友的分分合合拢弄的门胁苦笑地点点头。

  从门胁同性的角度看来,吉本可以说是一个非常帅气的男人。不但五官端正,脸也得天独厚的心。身高虽然是一般标准,不过由于纤瘦的关系看起来不是很高。

  没有刻意看到他换衣服的门胁,不小心瞄到他露出的前胸上几点红色的印记,还一不小心差点问出口。想象着会留下痕迹的过程,门胁连忙压抑自己无聊的心思。

  现在都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板着脸趴在铺好棉被上的吉本还了无睡意。看到他的样子,门胁深深觉得谈恋爱真是麻烦。

  如果三笠和吉本不是恋人关系的话,就不会这幺一天到晚吵架,即使无法互相了解也没这幺多纠纷。反正人都是个体,能作朋友的话自然要接受他某些方面的性格。

  不过,这些充其量都是局外人的想法。老实说,门胁真不懂个性如此南辕北辙的两个人,为什幺非要粘在一起谈恋爱不可。

  他忽然又想起那个触摸自己的男人,他不明白男人是基于什幺原因才想触碰自己。如果自己是白晰又可爱的女孩子那还可以理解,但是,会想接触同性身体的心态他始终无法理解。

  “不好意思……”

  门胁的声音让吉本转过头来。

  “你可不可以摸摸我的头发?”

  “头发?”

  吉本虽然不解,还是摸了摸门胁的头发。那只是一种“手指”经过的感觉而已啊!

  “你会不会很想摸我的头发?”

  “不会……”

  连跟自己这幺要好的朋友也不会这幺想的话,那除了朋友或亲人以外的对象会想触摸自己,一定是出于好感吧?

  “我不觉得很少啊?”

  吉本小心翼翼地说。门胁不解地地歪着头。

  “看起来又不会很少,你何必那幺在意?凡事别想太多比较好啦!”

  ……看来吉本以为门胁是在意头发的生长状况。他从小发质就比较细而且没有自然鬈,或许看在别人眼里真的很稀疏也不一定,有点担心起来的门胁把手插进头发里时,忽然听见电话铃响。

  “我是三笠啦,这幺晚了真对不起……”

  门胁拿着听筒瞥了吉本一眼。

  “智有没有过去啊?他的手机打不通,到处都找不到他。我只能想到你这里了。”

  他可能是走在电车路线边讲电话吧,门胁可以透过话筒听到电车通过的杂音。

  “三笠的话就说我不在。”

  吉本的声音虽小,但似乎还是从话筒中传了出去。

  “我听到他的声音了,你跟他说我马上去接他。”

  “喂、三笠……”

  三笠不听回答就挂上了电话。门胁放回话筒后立刻迎上吉本询问的视线。

  “三笠说马上就来。”

  吉本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

  “你干嘛不告诉他我不在啦!”

  “他听到你说话的声音啊……”

  古本慌忙站起,脱下身上的T恤换回原来的衣服。由于过度紧张的关系连扣子都扣不好,他焦躁地不断咋舌。

  “我觉得你们应该好好谈一谈。”

  “我不想看到那家伙……”

  两人面面相觑,因为电铃就在此刻响了起来。吉本烦躁地抱着头。

  “他怎幺这幺快啦!”

  “可能边走边打电话吧?”

  吉本就像一只焦躁的猫咪似地在房间里绕来绕去,后来走到角落边蹲下。

  “你告诉他我不想见他,然后把他赶回去。”

  看他顽固的态度,门胁也只好叹息地走到门口。一开门就看到三笠站在那儿,点完头后像找寻什幺似地向屋内窥探。

  “不好意思,这幺晚了还来吵你……”

  门胁抓住三笠想要进屋的手腕。

  “吉本说他不想见你,我看你过几天再找机会跟他谈好了。”

  “不行,有话一定要现在说清楚。”

  平常听话的男人此刻却坚持地对门胁微笑,然后趁他松手的时候走进室内,接着就听到吉本的怒骂声。门胁回头一看,三笠站在气得满脸通红的吉本面前深深弯腰。

  “对不起,是我神经太大条了,没有顾虑到你的心情。”

  吉本咬着下唇瞪着三笠。

  “跟我回去吧!”

  三笠的声音异常温柔。

  “我才不要!”

  “没你在我睡不着啦!”

  “我管你。”

  想要走出房门的吉本被三笠拉住手腕后拥进怀里,压制住他的抵抗后吻住他的嘴唇。听到那挣扎的声音和喘息,门胁轻轻走到室外。

  不知何时吹起的冷风拍打着他的脸颊,气温低得令人不禁怀疑现在真的是四月的门胁抱住手臂,本来想进去拿件衣服出来披却又有点踌躇。不到五分钟后门开了,三笠牵着吉本的手满脸笑容地走出来。

  “我们要回去了。”

  吉本不耐地低语了一句后,发现门胁的目光停在自己和三笠牵着的手上时,焦急地想要甩掉。但是,三笠抓得太紧又甩不开,他只好尴尬地把头转向一边。

  “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门胁装作没看到吉本比刚才更红的嘴唇而送他们出去。回到温暖的室内后,他把不用的棉被收起来。在收拾的时候发现一条围巾静静地躺在房间一角,是吉本忘了带走。心想追出去或许还来得及的门胁抓起围巾才走出去,就看到两人隐身在公寓前的街灯下热情地接吻。……啼笑皆非的门胁只好耸耸肩,拿着围巾又走回室内。

  自从那次参加聚会被摸之后,门胁就没有在研习会上看过松下。每周一次的研习会仍旧照常举行,只要教授没有请假的话,就不会看见松下来帮忙。

  看不到他虽然并不会怎样,但门胁不由得想象他是不是闪避着自己。

  难得睡过头,而在下午的研习会快要开始前才冲进学校的门胁,从教室后门进去,选了一个附近的位子坐下。

  既然教授还没到,考虑要不要换到前面一点座位的门胁,心想偶尔坐后面也不错就打消了念头。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跟门胁一样迟到的人开门进来之后,慌忙地选了隔一个空位的位子坐下。来人转头一看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

  “我还以为是谁哩,怎幺会是你啊?难得你会坐后面。”

  “我也才刚来。”

  真芝点点头,把跟身上毛背心同色的帽子放在旁边的空椅上。真芝比门胁大两岁,是原本就读其它大学的经济系,后来转考到这里理学系的怪人。由于服装和永远静不下来的气质,就算跟门胁站在一起,看起来也像是同年,有时候还会显得比他还年轻。

  “对了,上次聚会之后你没事吧?虽然把你托给松下之后就去喝第二摊,不过我一直记挂着你的事。”

  “记挂着我?不知道是谁把我灌醉的呢!”

  门胁做了一个挥拳的手势。肇事者却一脸不在乎地笑说:

  “都是那些女生说:想看看平常正经八百的门胁喝醉了是什幺样子啊!你的酒量倒是不错,不过喝醉了就是睡觉,根本没什幺好戏可看。”

  “不好意思辜负了你的期待。”

  “不会啊,就算喝醉了你还是你的那种感觉超有趣的。对了,说到酒量,常跟你在一起的那个吉本好象也是千杯不醉。”

  “你怎幺知道?”

  真芝得意地笑说:

  “女生怎幺会放过帅哥?不过那家伙挺难缠的。上次有个女孩子想把他灌醉之后借机交好,没想到那家伙长得一副小白脸的模样,却怎幺灌都不醉。”

  门胁忽然想到吉本把日本酒当水喝的模样。

  “我也没有看他醉过。”

  “你们俩还真是一对酒桶。”

  “什幺酒桶?难听死了。”

  听到开门声,两人同时闭嘴。看到进来的人并非总是穿着灰色西装的教授而是松下,门胁下意识地垂下头。他穿着跟那天相同的褪色蓝衬衫,感觉很不好。

  松下宣布教授因为有事不能来,今天就由自己代课。接着从今天负责报告的人手上接过书面摘要,大概看了一遍后就开始解说。他坐在椅子上低头撑着下颚的神态,虽然跟平常没什幺两样,但是却重复说明了两次书面摘要而不自觉,直到被坐在前面的三年级指出之后才红着脸道歉。

  重新振作的松下继续解说关于“结合振动子网络”的原理,然而又是越说越支离破碎,搞到后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幺的时候终于沉默下来。

  “请忘了我刚才说过的内容。”

  收不了尾的课程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结束,之后的松下虽然接受几个学生发问,但回答的内容又是偏离主题而不知所云。

  “松下是不是哪里不对劲啊?”

  真芝歪头不解地问。松下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连坐在前面的学生都不禁问他要不要紧。白着一张脸继续授课的松下,终于撑不下去而在离下课还有半小时的时候提早结束。

  “对不起……我不太舒服,今天就上到这里吧!”

  当然没有人阻止他。松下把上课用的讲义迅速收拾好,穿过教室中间直接走到门胁面前。

  “我有话要说,麻烦你待会儿到教务室来一下。”

  松下低着头说完后,连回答也没听便头也不回地走出教室。等他出去之后,真芝讶异地转过头来。

  “他找你干嘛?”

  “我也不知道……”

  门胁心想别惹上什幺麻烦就好了。

  “真芝,你知道松下老师几岁吗?”

  真芝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下。

  “……好象是三十九吧!”

  还以为他顶多只有三十五的门胁不觉讶异。真芝又补充了一句。

  “可能因为他还是单身所以看起来年轻吧,其实已经不小了哩!我记得在一年级时有个女同学倒追过他,当时他好象是三十七岁。”

  “倒追……两个定是差上二十岁啊?”

  真芝戴上毛帽。

  “女生是一种只要喜欢就不管年龄差距的动物,松下在我看来只不过是个大叔啊!”

  跟真芝在教室门口分手后,拖着沉重脚步的门胁往教务室走去。年头生的门胁过了三月才刚满三十一岁,跟松下差了十七……不、是十八岁。光是想象松下高中三年级的时候自己才刚出生,门胁就觉得一阵晕眩。

  在胡思乱想的同时已经走到了数学科的教务室门口。在门口犹豫的时候门胁打定主意,不管他说什幺,自己的答案只有一个。敲了门之后里面传来请进的声音。都已经事先敲过门了,但松下一看到门胁进来仍是紧张得把手中的书掉在地上。室内只有松下一人。

  “不知道您找我有什幺事?”

  门胁站在离门口几步的地方。弯腰捡起害的松下深吸了一口气。

  “不好意思突然把你叫来,你第四堂有课吗?”

  “没有。”

  松下这才安心似地叹了一口气。这个足足比自己大了一轮以上的男人,要叫他父亲似乎又太老了,不过在现在这种结婚年龄逐渐下降的时代,也不是没有可能。

  松下用指尖推着眼镜的动作看起来极为神经质,他那跟运动完全无缘般的外貌和不健康的苍白肤色。门胁虽然没有立场去说别人,不过就算要恭维还真是称赞不出来……松下实在很像那种穷学者。

  “上次的聚会实在很抱歉。”

  松下对门胁缓缓低头。

  “不会……”

  还想说什幺似地,松下又踌躇地闭上嘴。在难耐的沉默里,门胁既不能要求离去又不能开口催促,时间就这样煎熬般地过去。

  门胁试着分析松下到目前为止的举动。之前的行为和叫他过来之后欲言又止的态度。或许有一点自恋吧,门胁假设松下应该是喜欢自己的。

  松下喜欢比自己年轻的男人→在聚会上没经过对方同意就触摸→他反省自己失常的行为→而此自己年幼的男人道歉→之后呢?接下来会是告白吗?那就直接说喜欢就好啊,但是他又不说。

  门胁试着思考松下犹豫的理由。因为同性、年龄差距、师生关系或是在意世人的眼光……想越多越觉得松下无法告白的理由还真不少,难怪他说不出口。

  但是,不说的话这尴尬的时间要持续到何时才结束呢?如果用不伤害到他的方式,由自己主动提出的话,说不定到时还可以用搞错了来一笑置之。

  “要是会错意的话我先道歉。”

  门胁慎重地挑选着不会让松下尴尬的字眼说道:

  “如果您是用特别的眼光看待我的话,很抱歉我无法给您任何响应。”

  原本低着头的松下蓦地抬起头来,他没有笑着说搞错也没有生气。门胁主动提起的目的就是想让松下能自圆其说,就算因为自己搞错了而被轻蔑也无所谓。

  “对不起。”

  松下的回答说明了一切。他没有当作玩笑也没有怒骂,只是承认了事实。反正门胁已经表达了自己的态度,也得到了松下的回答,不知道可不可以走了?但是,他不知道该在什幺时机提出要求,也不知道该怎幺说。松下移开目光望向窗外,凝视着玻璃外没有主人的螂蛛网。

  “请忘了我做过的所有卑鄙的事,很抱歉让你觉得不愉快。”

  松下的声音听得起分外悲壮。老实说被摸常然不舒服,但如果松下一直为了这件事歉疚的话,似乎也太可怜了。

  “我对同性恋没有偏见,也有喜欢同性的朋友,只是我自己对同性无法产生感情而已。”

  松下凝视着门胁片刻后放弃似地大叹一口气。

  “以前,教授曾经对我说有一个见解非常有趣的学生,而拿过你的报告给我看。你的看法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的方向,新鲜而有趣,因此我对你也开始产生了兴趣。”

  松下继续说:

  “我很想找个机会跟你谈谈,不过不知道该怎幺开口才好。呃……”

  松下摇了摇头。

  “不对……这种情况并不需要过程。”

  门胁不太懂松下所要表达的意思。

  “结论就是,我在告白之前已经先被你拒绝了。”

  并没有责怪任何人的表情,只是淡淡地陈述事实的松下,看在门胁眼里充满了深深的寂寥。

  走出教务室之后,门胁只有强烈“结束了”的感觉。他明白松下的心情,并表达了自已无法响应的态度,松下也接受了这个事实。一切原本暧昧的状况都已经明朗化,门胁的情绪也变得轻松起来。

  反正第四堂没课,心想要不要回家的门胁不自觉地朝图书馆走去。或许是因为这次事件的关系吧,门胁走到“日本文学”的书柜,一本有着“恋爱”三字标题的书名显得特别引人注目。他随手抽出读了几行后又放回架子上。

  为什幺松下会喜欢上自己呢?明明是同性,年纪又差了一大截,会发生这种感情的机率到底有多高呢?他当然明白感情这种东西是不能够用数值来衡量,只是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情事”觉得有点不可思议罢了。

  大学二年级,门胁在打工的书店卸下架上的书时,曾被一个同样来打工的短大女生告白。因为对方说可以先从朋友做起,所以两人就交往了三个月。对于流行相当迟钝的门胁经常与女友话不对题,宁愿听音乐也不想说些没营养的话的他选择沉默,尽管只有两人在一起却是谁也没有话讲。

  门胁从以前就不是个舌灿莲花的人,跟朋友去喝酒也大部分扮演倾听者的角色,他觉得这样的感觉很愉快,也没有什幺不满。

  维持“朋友”关系过了三个月后,女方主动提出“分手”。虽然对于又不是在交往为什幺要“分手”而觉得奇怪,但门胁还是听了女方单方面的理由。在举例批判了门胁有多没神经之后,对方说了决定性的一句话。

  “你这个人真无趣。”

  有趣或无趣只是她和大多数人客观的意见。并非受到大部分人肯定就是正确的,更何况感情根本是流动而不规则的情绪波动,又怎幺能用任何一种方式来断定呢?

  门胁虽然这幺想,不过到头来也只是替自己强辩而已。他足足花了两天时间来思考对方所谓的“无趣”的意义,在没有去想对方为什幺离开他的原因之前。

  一般人使用的“爱情”或“恋爱”这个字眼所被赋予的定义和感情。门胁不太能了解那种被左右的感觉是什幺。或许在对方离去的那一刻所感受到的迷惘就是“爱情”吧?但是,连他自己也无法肯定。

  “我好喜欢他,我爱死他了。”

  这是三笠在表达对于吉本的爱意时经常使用的字句。

  “我好想见他,就算半夜也会有想见他的冲动。尤其当打电话也找不到人,连声音也听不到的时候,还会难过得想哭。”

  门胁从来没有对任何人产生过类似的感情。

  “只要待在他身边就觉得好幸福,那是一种既温暖又舒服的感觉。他是我最珍惜且想保护的人。”

  如果用三笠的例子来对照的话,那自己真是一个从来没有对谁发生过感情的人。对于这样的自己,松下是抱持着什幺样的感觉呢?他有点想听听松下的说法。就算这是门胁单纯的疑问,不过他也知道,问出来的话只会被人怀疑带有嘲弄的意味吧!

  图书馆非常温暖,光是站在窗边射进来的阳光里都觉得浑身舒畅。凝视着在光晕中飞舞的尘埃,门胁不禁想着那些尘埃是循着什幺样的轨迹在舞动的呢?

  三笠在距离上次大吵一个礼拜后,也就是被松下叫去的三天后打电话来找门胁喝酒。从这一天开始季节进入五月,走在夜晚的街上可以感觉到气温已经没那幺低了。

  门胁掀开居酒屋的布帘,在先到的三笠对面坐下。三笠笑着说上次的事都是他的错,今天他请客。

  “幸好那天有去道歉,之后我们都超顺利的。”

  看到眉开眼笑喝酒的三笠,门胁忽然想起那次他们在街灯下旁若无人的接吻。

  “你要多吃多喝一点哦!”

  知道三笠收入并不多的门胁,善意地挑了菜单上比较中价位的食物。菜才一上桌,三笠就像饿了好几天似地大吃起来。从外观上来看,三笠和松下绝对是两种不同的典型,但是却有被同性吸引的共通特质……门胁甩甩头抛开自己太过倾向分类的思考。

  “我有些事想问你。”

  专心啃着肉块的三笠抬起头来。

  “喜欢异性和同性有什幺差别?”

  “喜欢人跟性别没什幺关系吧?……像我就比较喜欢男人。”

  “遇到对象的时候会不会有什幺预兆?”

  遮住嘴角的三笠噗地一声笑出来。

  “你应该有过喜欢的对象吧?就跟那时候一样啊!像我的话,就是明明很平常的世界,一旦有了他之后就会变得截然不同。有时候是不经意的一个小动作或一句话,当我觉得“哇~~我好喜欢”的时候,大概就是不行了。”

  门胁从来没有过如三笠所说,那种“世界截然不同”的感觉。

  “不过只有智是例外,我第一次受骗和被诱惑都是拜他所赐。但是,过程无所谓。最重要的是现在和以后。”

  “哦……”

  三笠抬起眼睛凝视着门胁。

  “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或许是自己问了有关恋爱的事吧?门胁虽然没有承认,但三笠就好象确定似地满脸笑容。

  “你要是有什幺恋爱烦恼的话尽管来问我。以前都是我找你商量,偶尔也该贡献一点力量咩。对方是个什幺样的女孩子?告白了没有?还是已经在交往了?”

  无意隐瞒的门胁直率地说:

  “他对我有好感,不过是同性,所以我说无法响应而拒绝了他。”

  三笠表情复杂地开上嘴。

  “他不是个坏人,但是我无法把他当作谈恋爱的对象。”

  “是哦!”

  两人沉默下来,只是无言喝酒。把头转向柜台看电视的三笠,忽然转过头来抓住门胁的肩膀。

  “怎幺了?”

  “那很像你住的地方耶?”

  门胁跟着转过头去,映照在屏幕上的,是昏暗的夜景和在赤色火焰中燃烧的公寓。

  ……当门胁回到住所的时候火已经被扑灭了。路上都是救火之后的积水,现场还留有几台消防车,刺鼻的烧焦味格外突显火灾发生的真实性。这幢两层樱公寓全被烧毁,门胁位于一楼的房门和窗户也被烧得精光,还可以看到对面的景色。

  他本来还想说有没有可以抢救的东西,但是看到烧得这幺彻底也懒得进去找了。他准备走近房间时,忽然被一双手用力抓住,回头一看是一脸苍白的房东。

  “真的是你。”

  年过六十,秃头兼大肚的房东看到门胁之后明显松了一口气。

  “幸好你没事,我还想说万一你留在里面没逃出来怎幺办。目前虽然还不晓得火灾发生的原因,不过火苗好象是从一楼的田尾先生家里冒出来的。”

  三楼的住户找到房东之后不知把他拉到哪里去了。被告知不能进入火灾现场的门胁,只能站在外面呆望着满目疮痍。去年打工买来的计算机、毕业论文的资料、辛苦收集来的邮票……就算运气好还我得到,被弄湿的邮票价值也会减半。看到门胁的沮丧,三笠只能拍拍他的肩膀安慰。

  “你先到我家来住吧!”

  “……好。”

  老是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有点依依不舍的门胁边走边回头看的时候,被前面一个冲过来的人撞到肩膀。

  “不好意思……”

  门胁随意点了个头道歉,却发现对方一动也不动,抬起头来一看更是吃惊。他不知道松下为什幺会在这里。表情僵硬的松下把门胁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之后,满是黑灰的脸上才露出安心的神情。

  “幸好你没事。”

  先走一步的三笠又转回来,发现松下和门胁对望的时候先是向松下点了点头,接着再小声地问门胁对方是谁。

  “他是我大学的讲师。”

  “哦,也住在附近吗?”

  被三笠这一问,门胁才发现自己虽然不知道松下住在哪里,但是对方却好象知道自己的住处。

  “你知道我住在这里?”

  他虽然无意责怪对方,但口气中隐藏不了僵硬的音调。应该也察觉到的松下尴尬地低下头。

  “研习会的学生名册是我负贵保管的。当我看到新闻报出火灾地点时,想到跟名册上所记载你的地址好象很近,经过确认之后,才发现真的就是你住的地方才赶过来。”

  担心学生安危而赶过来的老师。如果没有之前发生的那件事的话,或许门胁还会感激得频频道谢,但是现在的他却说不出口。

  “以后你打算怎幺办?”

  松下伸手拭了拭脸上的黑灰。门胁没有问他来了多久。

  “我今天会住到朋友家去。”

  松下身上的外套下摆也沾满了污迹。

  “是吗?那就好。以后你大概会很辛苦吧,如果有什幺需要帮忙的地方,请尽管来找我商量。”

  “是……”

  “那我先走了,晚安。”

  说完后转身走了几步的松下又回过头来。

  “你身上有钱吗?存折应该都烧掉了吧?”

  “我还有一点现金,提款卡也带在身上……”

  “哦,那就好。”

  松下点点头后,这次终于消失在人群之中。门胁与三笠并肩往车站走去。搭上车之后他思考着之后要怎幺过活。首先要找一个便宜的房间,家具和课本也要全部重买。

  无法预测的惨事让门胁的头开始痛起来。这个月从家里寄来的钱还有剩,吃的方面是不用担心,但要租房子的话势必得跟家里开口。明年弟弟也要上大学了,在这种时候还要跟父母伸手,对门胁来说实在很痛苦。

  “那个人不错嘛!”

  满脑子都是将来要怎幺过活的门胁忽然听到三笠的低语。

  “嗄……”

  “就是刚才你那个老师啊,说话也好客气哦。因为我常跑工地的关系,身边的人讲话都很粗鲁。但是那个人并没有老师的派头,对你不但用敬语还待地跑来关心,真是一个好人。”

  看得出来三笠对松下相当有好感的门胁,说不出他就是那个被自己拒绝的男人。他觉得光是说出他对自己告白这几个字,都会有损对方的人格,所以直到电车到站前他都没有再说话。

  一个礼拜不见的三笠房间还是像上次一样有点霉味,不过整理得满干净。他先进去洗了个澡,出来时看见三笠不知道正在跟谁通电话。

  “他真的没事啊!”

  三笠像久等似地边说边转过头来。

  “智问你要不要紧……”

  他接过电话。

  “吉本,我没事啦!虽然房间烧掉了,不过当时我人在外面。是啊,今天就住在三笠家,可能要叨扰他到找到新房间之后……”

  门胁说到一半的话被吉本抢白。

  “你不要住在那幺脏的地方啦!相信我,我是为你好,你现在立刻到我家来。住在那家伙家里的话,早晚有一天会生病。”

  又不是沼泽丛林,光是住怎幺会生病?门胁有点啼笑皆非。

  “反正都是单身男人的住所,哪里不都一样?”

  “三笠的家住比看还要恐怖耶!我可是受害者啊!反正你现在赶快搬到我家来就对了。”

  “但是我已经说了要住他这里啊!”

  被拍了一下肩膀的门胁转过头来,迎上一脸觉悟状的三笠。照理说他应该听不到吉本说话才对,却伸出手示意门胁把话筒交过来。

  “门胁就住我家啦!不会发生你担心的事……”

  话说到一半的三笠皱着眉挂断电话嘟囔着说:

  “他挂断了。”

  三笠的房间虽然称不上多美,但是并没有脏到吉本会发怒的程度啊。不过,当门胁看到角落里的小棉灰球时也忍不住苦笑。熄灯后钻进铺好寝具里的门胁毫无睡意。好象也睡不着的三笠不断翻身,发现门胁并没有睡着时就低声道歉吵到他。

  “没关系啦!”

  习惯了黑暗的视线可以看到三笠的笑容。他把头埋进棉被里呻吟似地说:

  “好久没有在家里睡了,被子都好象有怪味。”

  “你工作那幺辛苦吗?”

  门胁没想到三笠会忙到连回家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但是三笠却摇摇头。

  “不是,最近我几乎都住在智家里。平常要工作,能见到他的时间太少,而且他又绝对不到我这里来。”

  “为什幺?”

  沉默半晌。

  “上次他来我家住,隔天早上起来抱怨身体很痒,后来到医院挂号诊断出来是被跳蚤叮的关系。我自己睡是没什幺感觉啦,但是智可就气得暴跳如雷,还说再也不来我家了。”

  听到跳蚤两个字,门胁身上好象也痒了起来,这时他才了解,为什幺吉本坚持要自己别住在这里的原因。搞不好……门胁偷偷闻了一下棉被的味道。

  “你那床没问题啦,在跳蚤事件之后我就送洗了。但是,智那个人超顽固的,都已经告诉他家里打扫过了,棉被也送洗了,他还是不来。”

  三笠抱怨的语气渐渐沮丧起来,然后对门胁说了声“我可以去打个电话吗?”。

  “跟他吵架我睡不着。”

  边找借口的三笠拿起电话。拨通了电话之后他虽然低声下气地向吉本道歉,后来还是被对方挂了电话。三笠也火大地把话筒摔在一边……不过三分钟过后他又重新拾回话筒。看他瞪着电话的模样,旁观的门胁都先受不了了。

  “你要是在意的话就打给他啊!”

  “反正他也不会接。有一次也是手机关机,连家里的电话线都拔掉了,完全打不通。”

  三笠抱着头。

  “我一定睡不着啦!上次也有一次类似的状况。烦死了,我明天一早还要上班啊!”

  “那你就直接去向他道歉啊!应该还有电车。”

  “可以吗?”

  三笠兴奋地抬起头来,但随即又陷入自我厌恶中。

  “算了、对不起,你家都被烧了,现在心情一定很恶劣啊!”

  三笠把棉被盖到头上蜷起身体。他看似神经大条,其实不然。他看似粗心,其实比谁都纤细。门胁拿起三笠枕边的电话,被三笠说成不通的“吉本家”一下子就打通了。

  “我是门胁,三笠待会儿过去找你。”

  蜷缩的背影豁地一声坐起来。

  “他说不向你道歉他睡不着。”

  在没有听到对方回答之前门胁就挂了电话,回头看着三笠。

  “我想一个人想些事情,你不用顾虑我。”

  三笠忽然过来用力给了他一个拥抱,之后跳起来穿好外套和牛仔裤,抓了钱包就冲出门外。只留了一把钥匙在门胁的掌心里。

  隔天,门胁又到被烧得破烂的公寓一趟,找不到任何可以用的东西。接着他又去找房子,在大学附近的商店街巷子里租了一个二楼的房间。下午为了买教科书到了大学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惨遭祝融之灾的事已经传遍整间教室。

  其中以老家也被火烧过的真芝最寄予同情,还大声疾呼其它同学捐出不要的生活用品。结果成续斐然,众人捐了一大堆锅碗瓢盆,以及快餐店送的小杯盘等等。

  当门胁收到女同学不用的折迭床和棉被时,真是打从心底感谢真芝的热心。来上选修课的真芝一看到门胁就高兴得跑过来。

  “你真是走运啊!”

  “走运?”

  “有人要捐电冰箱给你哩!松下说最近才买了一台新的,旧的可以送给你。”

  有免钱冰箱可用当然尚兴,但门胁一听到“松下”这两个字就忍不住犹豫了一下。看到门胁没有立即反应,真芝疑惑地歪着头。

  “你已经有了吗?”

  “不是……”

  “那就接受他的好意吧!”

  或许直接收下比较好吧,反正他又不是给全新的东西。他又不讨厌松下,没有必要为了拿他一样东西而感到尴尬。

  “不过电冰箱很重,我又没车……”

  想是想通了,不过门胁说出口的话却意外地消极。真芝弹了一下手指。

  “我正想问你呢,你这次的新房子是在矶部的商店街里吧?松下好象就住在附近,他说如果你没有驾照的话,他可以开车帮你送过去。”

  “但是……”

  他试着找寻委婉的字眼,看来自己好象真的很不想拿松下的东西。为什幺?他只是一番好意而已啊,自己为什幺这幺拘泥呢?

  “你就别客气了,有困难的时候本来就应该互相帮助啊!”

  被真芝一拍肩膀,门胁反射性地点点头。要是老这样顾虑下去的话,倒显得自己心胸太狭窄了。

  松下住在距离门胁住所没多远,靠河川沿岸的高层公寓里。为了配合约好的时间,门胁特意提早出门沿着河边慢慢走着。河畔是一片柔软的绿色草地,门胁就像刚放学的孩子贪玩似地不断驻足。

  河边的风虽强,但是隐约可以闻到一股甜味。天空蓝得清澄,春日晒得人暖洋洋的。如果没有风的话还真像是初夏的天气呢!

  松下所住的公寓看起来相当新,附近没有其它住宅和工厂,只有车站和商店街。不过,以一个数学老师来说,这幢轰立的公寓又有点太奢侈的感觉。一般的数学家给人不外乎贫穷的印象,除了写书之外不会有太多额外的收入,而且还只限于名家。像松下这种讲师或助教拿的只是学校的死薪水。“研究是花钱的”已经变成教授的口头禅。

  在胡思乱想之余,门胁已经搭上电梯来到松下的家门口。一按铃,门就马上开了。

  “欢迎,你来得真快啊!”

  松下微笑着说。那令人联想到是不是穿着睡觉的绉衬衫,式样普通的空膝牛仔裤,头上还有可能是睡觉时压到,一撮像天线般竖立的头发。放在门口地上的,也跟主人的穿着一样,都是旧破的老鞋。

  “我从窗外看到你走过来的时候就赶紧清理冰箱,不过还是没弄完,能不能麻烦你等我一下?”

  原本想说把电冰箱搬走就可以了事的门胁,看来打错如意算盘了,可也不能只是呆站在门口的他,只好说了一声“打扰了”之后走进室内。长长的走廊尽头,旁边是一个还算宽大的厨房,墙边摆了两台一大一小的电冰箱。

  “不好意思,这台冰箱很旧,而且里面都塞些垃圾……”

  就如他所说,冰箱看起来的确不新。门胁不禁觉得自己以为松下在施恩的想法真是有够愚蠢。

  “冰箱里面还没擦干净……你到里面的房间去坐一下吧!”

  “不用了,我直接搬回去就好。”

  “这台我用了很久,里面还有很多东西没有移到新的电冰箱里。我整理一下马上就好,麻烦你到里面的房间等一下吧!”

  门胁本来想帮忙,但是想到两个大男人挤在一台小冰箱前未免也太奇怪,只好丢下松下走进里面的房间。一进去他就瞪大了眼睛,那是跟杀风景的厨房完全不同的景观。

  整面墙都是书架,还堆高到天花板。看着那些几乎都跟数学有关的书籍,门胁像被吸引似地快步走到书架前,上面还有从图书馆借来后拷贝下来的书。他想伸出手,又迅速缩回来,然后朝着在厨房里整理冰箱的背影叫了一声。

  “我可以看里面的书吗?”

  “书?可以啊,请自己拿。”

  一听到松下回答后,门胁立刻拿出一本梦幻藏书。这里有比大学图书馆更让门胁想看的书。虽然讶异他为什幺会有这幺多书,不过转念一想立刻就有了答案。松下是门胁所参加的研习会教授的讲师,会收集这幺多相关书籍也是理所当然。

  其中还有门胁跟书店订了却还没拿到的书。他抽一本看一本,专注到连松下整理好冰箱了都不知道。

  直至听到窗帘被风扬起的声音时,他才从书中世界回到现实。

  他讶异地看着坐在椅子上的松下,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本来撑着下颚单于敲打着键盘的松下,察觉门胁的目光后陡地停下手指。被书吸引了全部心思的门胁这才发现,松下所用的计算机,居然是去年自己非常想要却买不起的一款高价机种。

  “那台计算机是X社的07系列吧?”

  “是啊!”

  “真好。”

  “你要用用看吗?”

  光是想象能够触摸到憧憬已久的07系列,门胁的手指几乎颤抖了起来。他随意打了一个数学公式,立刻就有图形和算式显示出来,好快。当门胁再度沉浸在计算机世界时,松下走到房间的角落背靠着书架看杂志。

  感叹于07系列的速度之快,作梦般地想着自己想要的就是这个的门胁转过头来,发现从窗外射进的阳光已经变弱,其中还带着暗沈,原来自己已经玩了一个小时。但是,松下并没有抱怨,只专注地看着手上的杂志。

  “不好意思。”

  听到门胁的声音,松下才抬起头来。

  “我玩太久了。”

  “不会。”

  松下微笑着说。门胁又把视线移到书架上。

  “一进来看到的时候真的很吃惊,这幺多的书。”

  “看书就是我们的工作。”

  “不过真是太多了。”

  “有些书虽然已经没什幺用了还是舍不得丢掉,才会越积越多。里面如果有你想看的书请不用客气,随时可以借你。”

  老实说,最旁边的那一本和隔壁那一本,门胁都好想借;但是,他硬生生地吞下了到喉间的话。

  “我看过研习会里所有四年级的毕业论文主题,像你的主题就可以参考这本书。里面不但写得浅显易懂,所持的理论也比较适当而正确。”

  松下就像看透门胁心事似地不断把参考书籍往他面前堆。

  “我还没有办法写论文……因为计算机也被火烧了。”

  “是吗?那……”

  松下歪着头。

  “写论文一定需要计算机啊,你打算怎幺办?”

  “可能跟朋友借吧!”

  “是吗?那我有一台旧的笔记型计算机可以借给你。”

  松下梦境般的提议让门胁大大地动摇了。

  “因为我才刚买了新的,旧的也是摆在一边,可能要找个时间处理掉。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就拿去用吧!”

  电冰箱、书加上计算机。门胁向松下借的东西越来越多。实在没有理由接受他这幺多好意,虽然理智上知道应该拒绝,但是如此大的诱惑又让他说不出口。

  今年他是注定没有办法买计算机了,连搬家都让父母花了额外的开销,更不能再买书。即使打工赚的钱也有限。

  “真的可以吗?”

  门胁小心翼翼地问。

  人有一种叫做无意识的习惯。比如说吉本在学校餐厅吃饭的时候一定要坐在窗边的位子,如果没有也会选择靠窗的地方。即使门胁往人少的室内走去,他也会指着热闹的窗边说那里比较好。

  刚开始门胁还搞不懂,他为什幺特别中意靠窗的位子,问过之后才知道,原来吉本喜欢学生餐厅外的风景,说什幺铺着细砂的步道有花瓣片片落下好有情调之类。

  叫了一碗乌龙面的吉本,拿起卫生筷先咬在嘴里后,从反方向施力把筷子拉开。门胁从来没有看过这样分开筷子的方法,甚至可以说有一点野蛮,但吉本做起来就是不会给人粗俗的感觉。门胁只认识一个人会用这种方法分开筷子。

  “三笠最近怎幺样?”

  每次几乎都是三笠主动邀约门胁喝酒,所以只要他不来找的话,两人见面的机会自然就减少了。

  “好得不得了。”

  不耐地丢了一句后,吉本优雅地无声吸着面条。

  “他最近都没跟我联络,还想说他是不是工作太忙。偶尔打电话给他也不在家。”

  “你找他有事吗?”

  “是啊,不过不急啦,下次看到他再说。”

  两人沉默下来继续吃饭,门胁忽然感觉到一股强烈的视线,抬起头来正好迎上吉本的目光。

  “那家伙……从上个月开始就不回自己的房间了。”

  他的语气没有丝毫欢迎的意味。

  “每天都到我的房间来混。我又没有答应他要一起住……”

  吉本咬着筷尖。

  “能不能拜托你告诉他我很困扰啊!”

  “你跟他说过吗?”

  “当然,但是不管我说什幺,他都用一句“我想待在你身边”来搪塞,根本不甩我。就算再怎幺喜欢我也想拥有私人的时间啊!每天都那样……”

  吉本没有说完。门胁也没有不识相到继续追问,只默默喝了一口水。

  “我会打电话给他。”

  吉本脸色阴沉地点了点头。门胁心想还是换个话题比较好。

  “你的毕业论文写得怎幺样了?”

  “……还在收集资料啊!”

  “你打算写什幺主题?”

  “游戏理论和独占市场的应用。”

  关于经济学门胁是一窍不通。吉本把只剩下汤底的面碗移到旁边。

  “你最近也很辛苦吧?不是计算机和课本都烧掉了吗?念理科的计算机是必需品啊,要不要我的借你?”

  “不用了。”

  “不用客气啊?反正我还没那幺快动工。”

  “我已经借到计算机了。有人买了台新的,就把旧的借给我……”

  “哦,那就好。”

  松下的脸忽然掠过门胁的脑际。自从那次借了他的电冰箱和计算机之后就没再见过他了。

  “你是不是有什幺烦恼啊?”

  吉本突兀却认真地问。

  “如果没有就好。你住的地方整个烧掉之后不是很辛苦吗?但是,你什幺都牢骚都没向我们发。要是有烦恼的话别闷在心里,说出来也好替你分忧啊!”

  感觉吉本比平常担忧的语气,门胁忽然反应过来。

  “三笠是不是跟你提过,我被男人告白后把对方甩了的事?”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吉本轻经点头。看着眼前这个爱操心的朋友,门胁不由得笑了。

  “事情发生的时候当然吃惊,不过不彻底拒绝的话只会造成日后的烦恼。不好意思让你们担心了。”

  现在的确是没什幺麻烦,即使会有一点尴尬。

  “上次跟三笠谈过之后,才发现搞不好我没有谈过真正的恋爱。我从来没有过想要跟谁在一起的想法,也不觉得有什幺特别必要的地方。连女朋友也不是很想要。”

  古本歪着头。

  “个人需要不同啊!”

  “说不定我会永远单身。”

  吉本认真地听着门胁的话。

  “要不要结婚或选择单身都是你的自由,像我也无法想象你跟恋人粘在一起的样子。不过要抱独身主义是好,谈谈恋爱也可以调剂身心啊!”

  “谈恋爱会有什幺好事吗?”

  听到门胁的问题,吉本不禁笑着说“算了,你还是一辈子单身比较好”。

  从第三堂就没课的吉本吃过午饭后便回家了。而第三堂要上研习会的门胁则在五分钟前走进教室,在前面第三排选了一个位子坐下。虽然教授没有规定学生一定要坐哪里,不过尽量还是别集中在后面比较好。

  门胁看着门口心想松下今天该会来上课吧?如果教授有来授课的话,担任助手的松下多半不会出现。他送给自己的电冰箱虽然旧但是挺好用,想到他还专程送到家里来,自己连谢都没说上几句。

  还有那台计算机也比自己原有的性能更好,再加上借的那几本书,已经过了快一个月的时间了。

  门胁有件事一直想问松下,就是计算机有个怎幺找都找不到的功能。当初在借的时候松下曾经说“找到使用手册之后会拿给你”,但是之后却一直没有来找他。

  其实可以不用坐以待毙,直接去找他要就好,但门胁又不好意思去催促他。就这样一个月过去了,门胁不禁怀疑松下是不是忘了使用手册的事。

  上课时间到了,学生也都进入教室,正好这时前门也开了。这一瞬间门胁几乎可以确定,今天来上课的一定是松下,因为教授每一次来上研习会几乎都会迟到。

  一个月没见的松下看起来又清瘦了几分,他站上讲台后看到门胁似乎轻轻点了一下头。

  “好久不见了。最近都没有时间来跟大家见面。”

  平常总是立刻上课的松下今天却先来一段致辞。

  “前一阵子我投稿到美国某数学专门杂志的论文被采用了,因为忙于准备工作一直拨不出时间来上课。前几天好不容易把稿子送出去了,事情才告一段落。或许有同学已经开始在准备论文了,如果有什幺问题请提出来跟我一起讨论。现在开始上课。”

  门胁这时真是庆幸自己没有去催促松下找使用手册。边听着自己身后的同学报告,门胁边翻开手边的笔记本。

  心想等松下上完课再去问他的门胁,没想到才一下课对方就自动走到自己座位来。

  “不好意思,上次答应你要找使用手册出来却忘了,看到你才想起来,真是非常抱歉。你在使用上有没有遇到什幺困难?”

  “呃……还好。”

  知道松下的忙碌后,门胁实在难以启齿自己想要那本手册想得快疯了。

  “我回去之后立刻找给你。但是研习会要到下周才有课,我从明天开始又要休假三天……”

  “那就等下次上课没关系,我不急。”

  “是吗?那就好。”

  松下万分抱歉地点点头后又接着问。

  “你的毕业论文进行得怎幺样了?”

  可以敷衍过去的门胁却沉默了几秒钟。

  “有遇到什幺困难吗?”

  门胁这才老实地说:

  “……我觉得好象有点偏离主题。”

  松下歪着头。

  “你有把还没有写完的论文或笔记带来吗?”

  “没有。”

  “是吗?如果先让我看过一次或许可以给你一些建议。”

  “那下次上课的时候我会带来。”

  “好。对了,前几天我在书架上找到彭加勒(Poincarc,法国数学家)的书,如果要阐述混沌理论(Chaos Theory)的话,他的书是很好的参考。”

  “我去图书馆找找看。”

  “我可以借你啊!”

  “我上次向您借的书还没还啊!”

  松下微笑了。

  “没关系,我借你的书自己并不用,就算送给你也无所谓。”

  “但是写毕业论文的又不只我一个,好象只有我享受到福利……”

  门胁不禁要联想是不是因为松下喜欢自己才会受到特别待遇。借计算机也就算了,连书都拿就……。

  “你是一个很有分寸的学生。”

  松下这幺解释。

  “我并不是对你有特别待遇。我以前也把书借给很多学生过,其中有不少是借了不还的。目前在写毕业论文的只有你一个,或许你会觉得似乎比其它人得到更多好处,但实际上并非如此。一到了十月我的书架就会变成其它人争夺的对象,劝你还是趁现在西线无战事的时候,先下手为强比较好。”

  门胁觉得自己真是太傲慢了。对松下来说只是纯粹对一个学生的好意,却被自己误解因为有特殊感情而衍生出的特别待遇。看来松下比自己还要不拘泥过去的事。

  “您今晚有事吗?”

  “没有。”

  松下摇摇头。

  “借太多的话怕会堆积如山……我晚上可以过去拿那本书吗?”

  松下微笑地说:

  “当然可以。”

  松下的房间很乱。原本就单调的厨房还好,到了书房简直就像地震刚过一样乱七八糟。不但书到处乱丢,还有满地的废弃纸张。

  “不好意思,房间实在太乱了。我到昨天还在写论文,没时间整理。我马上去找那本手册……”

  松下在书海中搜寻着。

  “我应该没有借给别人,大概是收在这附近。”

  松下找了十分钟还是没找到。焦急的门胁主动提出要求。

  “我可以帮你找吗b”

  “不好意思……还要麻烦你……”

  在找书的同时越来越无法忍受混乱的门胁,开始动手帮松下把书放回架上。虽然不知道那些书有没有固定放置的地方,但是整理起来也顾不了那幺多,门胁把书往有空位的架上排。

  地上的纸屑也在松下一句“地上的纸屑全都可以丢”的指令下,被门胁塞进垃圾桶里。专注于整理的门胁完全忘了自己来此的目的,有习惯做就要做完的他,终于把地上的书全部归位到书架上去。不过,最后仍找不到那本计算机使用手册,松下歉疚地低下头。

  “我应该没有丢掉,只是最近都没有整理,也不知塞到哪儿去了……”

  满脸愧色的松下说到一半忽然像想起什幺似地冲到书桌前。那里是门胁唯一没有动过的区域。

  “找到了……”

  听到这句话的门胁垂下肩膀松了一大口气。从下午六点整理到现在已经七点半了。

  “真不好意思……啊、对了,你肚子饿不饿?我去叫外卖。”

  “不用了,您不用这幺客气……”

  “不行,这顿我一定要请。你明明是来借书的,却好象被我叫来整理房间一样,不表示一下我过意不去。”

  在松下的恳求之下,门胁也只能点头答应。他说要请客,叫来的外卖也不过是拉面,早知道门胁之前也不必那幺坚持。两人在空荡而寂寥的厨房餐桌上,面对面吃着拉面的光景实在很奇妙。被面条的热气蒸得镜片起雾的松下拿掉眼镜,看起来倒是显得年经几分。

  “我刚才很快地看了一下你写的论文摘要……”

  门胁停下吃面的手。

  “我觉得还是不能缺少拉普拉斯(Laplace,法国数学家、天文学家)的理论。”

  “是吗?”

  “他的理论比较客观。毕竟小数点以下的推论还是有限制的。”

  “话是没错……”

  “初期系统越敏锐就越容易受到误差的影响……到后来还是会演变成蝴蝶效应。”

  看到陷入沉思中的门胁停下筷子,松下慌忙加了一句。

  “这种事不太适合在用餐时间说啊,还是等吃饱了再研究吧!”

  就这样餐桌又回到原来的静默。之后,门胁进入松下的书房寻找可以作为参考的书籍,而松下也在一边提供适当的建议,书房几乎又快要回到整理前的混乱状态。

  松下的书房就如同宝库一样,有太多门胁想要看的书。只要伸手就能拿得到的状况,对门胁来说简直是再理想不过,不用花时间到书店或图书馆,走到脚软还未必能找到想要的书。打开看个几页就想继续把它看完,明知道应该先把书挑好再说……但门胁就是停不下来。

  “要不要休息一下?”

  看到松下把一杯咖啡放在自已旁边的桌子上,门胁也只随便答了一声谢就继续埋首在书堆中。等发现咖啡已经凉掉,怕辜负松下好意而一口气喝光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虽然觉得自己好象待太久了,不过松下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地坐在书桌前打着计算机。

  “不好意思耽搁到这幺晚。”

  停下手的松下转过头来。

  “你找完了吗?”

  “要全部看完是不可能的,不过时间实在太晚,我得先告辞了。”

  “没关系啊,你可以看到找到为止。你找书很安静,不会吵到我。”

  说完之后松下忽然笑了。

  “你真是一个很有礼貌的孩子。我记得三年前毕业的学生还在交论文之前,在我这里住了一个礼拜呢!”

  风从半开的窗户间吹进来,窗帘也跟着舞动起来。松下站起来走到阳台边把窗户关上。

  “白天那幺热,一到了晚上就变得特别凉。你会不会冷?”

  他转身问。

  “还好,这里通风满好的,感觉很舒服。我住的那个地方就很狭窄,窗外就是邻居的墙壁,一点风都吹不进来。”

  门胁想到自已那个只有便宜这点好处的房间。除了西晒之外,不管通风多久里面还是隐约有一股霉味。比起来,松下的住所真是舒服多了。

  “可能这里是沿岸的关系地势较高,所以通风比较良好。鸟瞰的风景也不错,偶尔望望窗外会觉得很舒服。”

  以三十九岁的年纪买下这样的房子。数学家应该没这幺好赚吧?而且门胁也知道,很多教授其实都还住在大学宿舍里,看来讲师的薪水比教授好并不是空穴来风。

  “这里是您买的吗?”

  “是啊!”

  “一定很贵吧?”

  “是不便宜。这里的条件好,相对房价也贵,只有拿死薪水的人大概贵不起。不过,我父亲去年过世后我分到不少财产,虽然也缴了高额的税金,但是剩下的钱还足够买下这个房子。”

  门胁不禁想象,能够贵得起房子的遗产不知道有多少。

  “我父亲是医生,有自己经营的医院,我还有医生执照呢!”

  这意想不到的事实让门胁大吃一骜。

  “我从一开始就想学数学,但由于我是长男的关系必须继承家业,所以就只好去念医科。不过,还是无法对数学忘情的我,在念了一年后就插班转考理学系了。”

  松下在距门胁有段距离,却不会妨碍到说话的角落坐下来。

  “或许刚开始就该跟我父亲表明我想当数学家的决心吧!只是当时的我没有反抗父亲的勇气。直到二十五岁时我才顿悟人生是自己的,当然应该由自己决定。看来我的反抗期真是来得太晚了。”

  松下把手伸进自己的短发里乱抓一通。

  “动怒的父亲扬言不帮我出学费,所以我只有拼命打工赚钱。到了我进大学成为讲师之后,父亲还是不断劝我回医院,后来是我弟弟当了医生我才被解放的。”

  “您有兄弟啊?”

  “有一个弟弟和妹妹。我的双亲和弟妹都是医生,只有我一个人不务正业。”

  松下自嘲地说。

  “但是……如果没有后悔自己的决定就好啊!”

  门胁的话让松下笑了,他一笑眼角就会泛起皱纹。

  “是啊,比起人,我比较喜欢面对公式。”

  有着医生执照的数学家。松下在自己的家族里一定被当作怪人吧?门胁忽然明白了他为什幺会喜欢上自己的原因。

  “我不善与人应对。”

  曾说过喜欢自己的男人垂下眼睛低语。

  “但你不是说过,学生经常泡在你这里吗?这就证明你很受学生欢迎啊!”

  “……或许是吧!该怎幺说比较适当呢?”

  松下撑住脸颊沉思。

  “我知道学生想要的是什幺,比如说他们想学到某些东西或想让我教他们什幺,知道他们的目的之后,我也能做出适当的响应。但是,学生一旦变成普通人后,我就不知道该跟他们说什幺了。而且,我的兴趣范围极端狭窄……除了数学之外,实在不知道该跟别人聊什幺才好。”

  门胁能体会松下的心情,因为他自己也不是话题丰富且辩才无碍的人。

  “比如说我常用敬语跟别人交谈。那是因为我在当医生的时候,曾经因为说话伤害到了患者,之后我明白自己既然拙于推敲人的心理,最起码在语言的表达上可以自己衡量。如果用词恭敬的话,即使说了什幺不当的话,也不至于造成太尴尬的场面。”

  “我不觉得您是个没神经的人啊!”

  “那是你被我骗成功了。”

  “我觉得您是一个很细心的人。”

  “那是我刻意去细心,因为我深知自已是个粗心大意的人。”

  “您说过自己是个不善与人应对的人,但现在我们不是聊了很多吗?”

  松下惊讶地睁大眼睛。

  “说的也是,我好象不知不觉说了很多话。”

  两人都笑了。门胁觉得自己跟松下真的满像的。

  “我从来没有封别人提过自己的事。”

  松下一定是那种有烦恼会放在心里解决的人,他深知只有自己才能找出烦恼的根源和答案。

  “您喜欢我什幺地方?”

  松下吃惊的脸上立刻红了起来。

  “我早就很想间为什幺是我了,我不太能了解您喜欢我的原因……”

  泛红的神情立刻又变得苍白而悲伤,不过那也只是刹那间的事,下一秒钟他又变回原来那个看不出感情的松下。

  “应该是说我非常在意你吧,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

  门胁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他试着想转移话题,脑海中却只浮现三笠的脸孔。

  “我有两个非常好的朋友,其中一个在高中时就已经告诉我他是GAY的事。”

  “真是非常有勇气的人。”

  尽管三笠嘴上挂着我也很烦恼,不过告白倒是非常干脆。虽然找了一个三笠来当话题,但是门胁却不知道接下来会如何进展。

  “听到他的告白时你对他有什幺想法?”

  “……当然是吓了一跳。不过我知道就算他是同性恋,也不会对我们之间的友情有任何影响,就坦然地接受了。”

  松下轻叹了一声。

  “是吗?那就好。要是你问我的话,我也是跟你朋友有相同倾向的人种。”

  “这种倾向从小就知道吗?”

  “我不知道别人怎幺样,不过我是在念大学的时候才察觉,或许有点晚吧!”

  松下背后的时钟指着午夜十二点整。

  “你对我不当的行为所表现出的毅然态度,让我以为你是一个凡事不为所动的人,现在听你说起朋友的事,才知道你的反应是从何而来。不过,这跟我能不能像你的朋友一样被原谅还是两回事。”

  “在我眼里,您的态度也非常坚定啊!”

  “你错了。每次见到你我的手指就会颤抖,我只是努力在维持平静而已。如果你因此觉得我的态度坚定,那可能是我平常的扑克脸训练有素吧!”

  松下淡淡的语气仿佛事不关己似地。门胁无法判断出松下现在的神情,是自然还是极力压抑之下的表现。

  “我那个同性恋的好朋友,最近开始跟我另外一个男的好友交往。”

  “你的两个朋友都是?”

  门胁有点焦急自己说话怎幺没头没尾。

  “算了,我不说了。”

  “如果不会给你带来困扰的话,我倒想听听看。”

  “其实满无聊的。”

  “无不无聊要由听的人来判断。”

  门胁不想随意暴露有关于自己朋友的隐私,但他又很想告诉松下。他相信松下会以认真的态度来倾听自己所说的话。

  “当我知道他们在交往的时候,要是一般人的话可能会觉得很怪异吧?但是,我却没有丝毫厌恶和拒绝的感觉,而且我也知道不能有那种反应。我的偏见就是对好友的信赖最严重的背叛。”

  “对你的朋友来说,你一定是最理想的好友。”

  松下缓缓表示意见。

  “就像对我来说你就是理想的学生一样。如果我在年经的时候,也能交到像你这样有一颗宽容之心的朋友就好了。说来丢脸,我没有一个能把这种事说出来的朋友。摒弃社交性不谈,完全是我自己的个性使然。”

  松下落寞的神情好象触动了门胁心中的某一点。

  “如果您愿意说的话,我也很想听听关于您的事。”

  对于门胁突兀的要求,松下先是吃惊,接着落寞地微笑说“谢谢你”。

  彼此聊了一堆私事的那一夜,门胁就在松下家住了一晚。聊着聊着不知不觉已经三点,反正松下家有客房就干脆住下。门胁对松下渐有好感,或许是知道了他软弱的另一面吧!

  松下虽然比自己年长,却让门胁产生一种想待在他身边的感觉。或许是比较喜欢照顾人吧,门胁从以前对这种类型的人就无法置之不理。

  那天之后,只要有空门胁就往松下家里跑,也常去借书。喜于门胁来访的松下让他自由出入书房。两人有时在书房待上半天也没有交换过一句话。他们不会在彼此集中精神的时候去打扰对方。那种自由放任的态度,让门胁更是无牵无挂地泡在松下家里。

  有时他也不免会想自己真是个厚脸皮的家伙,然而,看到每次过去时松下那种由衷欢迎的神情,以及书房里丰富的宝藏,决定不去想那幺多的门胁依旧每天到松下家报到。除了他的藏书多以及环境舒服之外,另一个吸引门胁的原因,就是跟松下在一起可以讨论关于数学的专门知识。

  说到数学,很多人都会摇头,觉得那是一种既艰深、学起来又不知道有什幺用的东西。就算告诉他们如果没有数学的话,计算机就不可能发展得这幺快,对听的人来说还是没多大感觉。

  就像登山家看到山就想爬一样,研究数学的人会想把眼前所发生的现象用数字表现出来。说数字的规则排列,就像盛开的花朵一样美而充满魅力的话,大概没有多少人能了解吧?如果不是研究数学的人,是很难去体会那种心情的。不过,松下就是属于能够了解而且可以讨论的那种人。

  “我对数学有着梦想。”

  松下愉快地玩弄着插在杯子里的小紫阳花花瓣。在通往松下住所的路边民宅内,就有紫阳花悄悄从围墙里探出头来。看着那些被小孩子恶作剧折茎垂下的花身,再加上下雨,门胁忍不住摘下其中一支带到松下家。松下切除一截快要腐烂的花茎后插在玻璃杯里。

  “像花瓣也有其规则性。就是遗传子,追根溯源也是原子的集合体。去解开那种规则的由来和为什幺非如此不可的原因,真是一件愉快的事。人们会使用机器却不知道原理为何。虽然没有大家都要去了解的必要,但知道的人却是应该存在的。”

  凝视着花瓣的松下忽然想到什幺似地说:

  “这朵花现在是蓝色,接下来会变成什幺颜色呢?”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应该不是紫色就是桃红色吧?”

  “不知道是不是一两天就会变一次色。”

  “可能要好几天吧?我每天经过却很少看到变色。”

  “那就好,我明天要跟教授去参加学会,会有两天不在家。如果你要用书房的话,钥匙就交给你保管。”

  “我可以用吗?”

  反正又不是第一次拿到备用钥匙了,门胁毫无抵抗地接过。连真芝都说,自己最近跟松下好象特别要好。

  有时上课需要助手时松下一定会指名门胁。或许是自己经常坐在前面,比其它人听得仔细也比较容易使唤吧!不过,门胁并不讨厌这样的亲密。

  从学会回来之后松下开始会粗声咳嗽。问他要不要紧,他也只说没事,但是情况一直没有改善。进入七月之后研习会休课。教授不在的时候通常都是松下来代课,如果不是参加学会的话,几乎没有休课的情况。知道松下没有到大学来的门胁,在上完第三堂课后就到他的住所去拜访。

  按下门铃数秒后,穿着睡衣、满脸通红的松下,摇摇晃晃地出来开门。

  “你、你没事吧?”

  松下靠在墙壁上眼神涣散地凝视着门胁。

  “……是你啊!嗯……我没事。”

  “看你没有到学校来,我还想发生了什幺事呢!你感冒了吗?”

  松下弓着背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可能是前天熬夜搞坏了身体吧!一早起来就变成这样了。因为发烧爬不起来,只好跟学校请假,不好意思给大家添麻烦了。”

  他边说边咳。

  “你进去躺着吧!对了,你有没有吃东西?”

  “我没有食欲。你还是别靠近我比较好,免得传染。”

  门胁脱掉鞋子上了走廊。

  “不是我在炫耀,我从来没有感冒过。”

  红着脸的松下笑了。

  “那太令人羡慕了。每次只要一有流行性感冒,我都是率先染上……”

  他又咳了。

  “我来做点东西给你吃。”

  “不用了,感冒只要吃过药后睡一觉就好。”

  “但是空腹不能吃药吧?还是先垫个底比较好。”

  “但是……”

  门胁把虚弱的松下押回床上。只有三天没来而已,松下的厨房和书房里就到处充满了外卖的餐具和快餐包装。

  他打开冰箱,里面果然没有任何可以吃的东西。听到门胁打开门,朝里面睡的松下只把脸转向右边。

  “我去买点东西,你想吃什幺?”

  “你真的不用管我了。”

  门胁指着慌忙想起身的松下。

  “请你休息,这是命令。”

  看到松下颓然地倒回床上之后,门胁才放心地关土寝室的门。

  门胁买了蔬菜、水果还有快餐粥。松下家里虽然有电子锅,但是已经坏掉不能用。快餐粥的话只要加热就好,再加进葱蛋做了一碗蔬菜汤。

  原本已经睡着的松下听到开门声就睁开眼睛。

  “或许你没有食欲啦,不过能吃的话多少吃一点。”

  看到散发热气的快餐粥,松下微笑说:

  “看起来很好吃啊!”

  他接过汤匙吃了一口。在两口、三口之后所有的粥就全进了松下的胃里。蔬菜汤也一样,松下喝得一滴不剩。

  “两种都很好吃。”

  道谢的松下把汤匙放下的时候,看到床旁桌上的托盘忽然低声说:

  “那是桃子吗?”

  “你不喜欢啊?”

  “不……我只是觉得很难得看到而已。”

  “听说感冒时吃桃子会觉得分外好吃,不过我买的是罐头。”

  松下一脸愉快地吃起桃罐,等全部吃完后再听从门胁的指示吃药。门胁把餐具拿到厨房去放,接着又拧了一条湿毛巾放在松下额上。

  “好舒服。”

  松下微微闭上眼睛。

  “我的父母都是医生,他们告诉我感冒的时候只要吃药休息就会好。”

  看到松下睡眼蒙眬的样子,门胁轻轻站起来。

  “我可以到隔壁房间去看书吗?”

  “可以。”

  “你要是不舒服的话就叫我一声。”

  “好。”

  说完,松下又补了一句。

  “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麻烦你在这里看书?”

  “嗄……”

  “不过我怕会把感冒传染给你啊。还是算了。”

  松下闭上眼睛。门胁从书房里拿了几本书回到他的寝室,靠在床缘边开始看了起来。过了半个小时心想该换毛巾的门胁,把手放在松下额头上时他又睁开眼睛。

  “不用换毛巾,我已经觉得很舒服了。”

  “是吗?”

  “有你在我身边就觉得很安心。”

  “任谁在身体不舒服的时候,都会变得比较软弱啊!”

  “……是啊!”

  松下阖上眼睑又再度入睡。看他睡得舒服,连带也被勾起困意的门胁不禁打起盹来,直到听见一个细微的摩擦声才睁开眼睛。整个室内只有床头小灯亮着,昏暗到要凝聚视力才看得清墙上的时钟,正指着晚上七点。

  “虽然好象睡了很久,实际上才二、三个小时。”

  松下沙哑的声音在朦胧的灯光中响起。

  “你觉得怎幺样?”

  “已经好多了。”

  松下的脸不再泛红,原本失焦的眼神也变得稳定多了。说不定已经退烧了。

  “我要住下来吗?”

  “不用了。”

  松下微笑地说。

  “备用钥匙就放在原来的地方,麻烦你要走的时候帮我锁门。”

  “好。”

  “我还想再睡一会儿。今天真谢谢你了。”

  门胁虽然还是有点在意,不过也没什幺能做的事了。打算明天再来探病的他起身背起背包。

  “晚安。”

  看到嘴上说着没事的松下却用一双寂寞的眼睛凝视着自己,门胁好象被牵制似地无法离开。

  “你很温柔。”

  松下低声说。

  “非常温柔。”

  还想说什幺的松下把被子盖在自己头上。

  “回去的时候小心一点。晚安。”

  他的话就像语言的咒文一样,门胁的脚枷就这样被解放了。走到外面的门胁仍旧不放心地不时回头望着松下的公寓。

  隔天松下也没到学校来。上完第四堂课的门胁走出教室发现天气意外地闷热,天色也变得昏暗起来。被灰云覆盖的天空就好象快要下雨一样。要是淋到雨就麻烦了,没带伞的门胁快步往校门走去。

  “门胁。”

  他一回头,看到叫住自己的人是吉本。

  “你没听到我在叫你吗?”

  吉本气喘吁吁地说。

  “我昨天打电话过去你不在家,手机也打不通。你最近很忙吗?”

  “不是……”

  “人家很久没有聚会了啊,三笠说想去喝酒,现在就到我家来吧!今天的话三笠也会准时下班。”

  “今天不行,改明天好不好?”

  吉本有点悲怆地说:

  “明天三笠要加班啊……。好吧,那看你哪天方便我再跟三笠联络。”

  门胁望着天空,湿冷的灰云就快落泪了。

  “你有急事吗?”

  “我研习会的讲师生病,我想去看他。”

  吉本莫名地看着他。

  “只不过是研习会的讲师啊,你跟他那幺要好啊?”

  明明没有任何心虚,吉本的话却让门胁的心脏狂跳了一下。

  “我的毕业论文都是他在帮忙,而且我还跟他借了书,算是麻烦了他不少。”

  “去探病的话待不了多久吧?你回家的时候就绕到我那边去啊!”

  “说得也是。”

  “来之前记得打手机给我。”

  两人说好后就在校门口分手。门胁像跟雨对抗般地飞奔出去,到便利商店买个东西出来时就开始下起小两。看雨势不大,又离松下的住所不远,没有买伞的门胁直接用冲的,但是才冲到半路,雨就像个背叛者般倾盆而下。

  淋得全身湿透的门胁发抖地坐进电梯里,也没想到有没有别人在就用备用钥匙开门。边想着待会儿要跟松下借毛巾和衬衫边脱下湿透的球鞋,突然在一堆破旧的男人鞋中发现了一双黑色的尖头女鞋。他第一个想法就是这双是不是“情人”的鞋子?自己是否不应该来?同时他也觉得自己被背叛了。

  “你是谁啊?”

  门腕慌忙抬起头来。一个穿着围裙的女人苍白着脸在走廊深处瞪着自己。

  “对不起。”

  门胁赶紧解释。

  “我不该擅自进来,我叫门胁,是研习会的学生。”

  “哦……你是那所大学的学生啊!”

  女人松口气似地抚着胸口,然后把长发撩到脑后。她看来三十几岁,长得非常漂亮,不过从表情看得出来很强悍。

  “我是来还老师备用钥匙的。而且,他从昨天就开始不舒服,不知道现在情况怎幺样……”

  “你是来探病的啊?谢谢你。但是,进来之前麻烦请先按一下门铃,我差点就要打110了。……我是很想请你上来,不过你实在淋得太湿了,要是进到室内的话待会儿我可有得整理。能不能请你先换件衣服?”

  女人把衣服拿给门胁后带他到浴室。衣服是松下平时穿的T恤和牛仔裤。门胁虽然有些抗拒,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也只好换上。他把湿衣服折好放在洗衣机旁边后回到厨房,看到松下一个人坐在餐桌前吃东西。

  “咦……”

  穿着跟昨天不同睡衣的松下惊讶地看着门胁。

  “我淋湿了……还跟你借了衣服。不好意思。”

  “我不知道你来了,芳子都没告诉我。先坐下来再说吧!”

  被请坐在椅子上的感觉总是有点奇怪。

  “我已经退烧,感觉也舒服很多。昨天真是谢谢你了。”

  看得出来松下的脸色变得比较红润,而且可以坐起来的话表示情况不错。

  “虽然退烧,不过还是全身无力,所以我又向学校请了一天假。”

  “那就好。对了,刚才那位小姐是你的恋人吗?”

  话才出口的门胁立刻后悔自己的没神经。松下的表情虽有一瞬间的阴郁,但随即就笑着说:

  “芳子是我妹妹,我记得上次跟你说过她在当内科医生。她昨晚打电话来知道我感冒之后就来探望我。”

  这时门被啪地推开,穿着围裙的妹妹轻敏地走进厨房。

  “你吃个东西要吃多久啊?我还要清洗餐具耶。拜托你吃快一点。”

  松下苦笑着留下盘子里将近一半的食物。

  “我帮你把床单换好了。吃饱后吃药睡觉,感冒就会好了。”

  松下站起身来消失在浴室里。松下有吃完每一餐都要花长时间刷牙的习惯。既然有亲人过来照顾,那自己是不是先走比较好。门胁准备告辞的时候却被芳子叫住。

  “洗衣机旁的湿衣服是你的吗?”

  “是的。”

  “我把那些衣服和床单一起放进干衣机里了,大概一个小时就会干,你别忘了带回去。”

  把衣服放在这里也没关系啊!门胁在芳子的催促下又坐了回去,拿起刚端出来的杯子喝了一口茶。她坐在门胁对面,对初次见面的人也不以为意地开始抱怨,回到家还要准备老公和孩子的晚饭云云。

  “你是我哥学生的话,也一样是数学系的吗?”

  “是的。”

  芳子耸耸肩。

  “我从以前就最讨厌数学,所以总是不懂我哥为什幺研究数学研究得那幺高兴。”

  “是吗?数学很有趣。”

  “光是数字和方程式的排列哪里有趣啊?就算没有数学生活还不是照过?”

  “但是如果没有数学的话,社会就不可能进步得这幺快。”

  “是这样吗?”

  “是的。”

  芳子忽然叹了口气。

  “你跟我哥的口气一模一样。看来学数学的人跟我们的脑袋构造不同。”

  “我们只是对研究法则和规则性有兴趣而已。”

  “嗯 ̄”

  芳子的笑容充满魅力。

  “你……看起来很聪明。不过,老是把数学挂在嘴上的话,可是交不到女朋友的哦!”

  看到门胁红了脸,芳子调侃似地伸手轻触他的脸颊。

  “你真可爱,应该才只有二十出头吧?”

  她捏了门胁的脸颊一下。就像要把他捏醒似地。

  “真是个傻孩子,就这幺简单被欧巴桑诱惑怎幺行?”

  “你在做什幺?”

  松下严肃地问。芳子站起来脱掉身上的围裙。

  “那我回去了,你要小心别再感冒了,妈很担心你啊!”

  也不在意没有响应的兄长,芳子就这样回去了。松下走近流理台,拿过杯子接了水后一口气喝干。从背影可以看得出来他在生气,但是门胁不知道他为什幺不高兴。

  他想回去,又听到浴室里传来干衣机转动的声音。松下咳了一下。

  “你不会冷吗?”

  “……还好。”

  松下回过头。

  “你妹妹……跟你长得不太像啊!”

  他想到芳子充满魅力和活泼的表情。

  “很多人都这幺说,我妹妹跟我母亲非常相似。任性又自以为是……”

  听松下批判似的语气,门胁还以为他们之间的感情不好。但是接下来松下又话锋一转。

  “……她平常很忙,不好意思还麻烦她来。”

  又叹了口气。

  “当然也给你添了麻烦。”

  “不会……”

  松下坐在门胁对面仍旧相对无语。为了消除这尴尬且沉重的气氛,门胁努力挤出话题。

  “你妹妹感觉很开朗啊!”

  “她从以前就比男生好强,连我都常被她牵着鼻子走。”

  松下在桌上交握的手指,大拇指神经质地互相摩擦着。

  “她已经结婚了。”

  松下带点玩笑的话充满了嘲讽。

  “她刚才告诉我了。”

  松下苍白着脸低下头,单手掩着嘴角。

  “你不舒服吗?”

  对方没有回答。还以为他不舒服到连话都讲不出来的地步,门胁起身走到松下身边。

  “你还是去躺着休息吧!”

  松下缓缓抬起头来。

  “你要在这里待多久?”

  他的语气平淡。

  “如果有想看的书尽管拿回去看。”

  他言下之意是要自己回去,听不出有其它意思。这前所未有的冰冷态度,让门胁在刹那间觉得松下有点可怕,虽然只有一瞬间……。衣服的话可以再来拿,如果能够再来的话……。

  “打扰你了。”

  当门胁走出去的时候,松下慌忙推开椅子,一路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拉住他的手。

  “请你不要回去。”

  那无助的声音。他把门胁强硬拉回椅子坐下后却一语不发地凝视着他。他的脸色看起来极度苍白,不知道是打雷时的阴影反射所造成还是真的不舒服。

  “你要不要去睡一下?”

  门胁判断或许他是因为不舒服才会有这幺怪异的举动。

  “我去睡的话你就会走了吧?”

  “这……”

  松下摇摇头。

  “……只要在我睡着之前就好,能不能请你陪在我身边?”

  看着松下进入寝室之后,门胁到书房找了几本书也跟着进去,然后就像昨天一样靠在床缘翻看。他虽然想集中精神在书上,却无法不去想松下刚才的举止。

  听到他规则的呼吸声,门胁站起来俯视着他,随即迎上一双了无睡意的眼眸。有点尴尬的门胁又回到床边坐下。过了一个小时之后,他轻轻转头想看看松下有没有睡着,却见他把头转向旁边。

  “你不困吗?”

  “我中午睡了很久。”

  “是吗?”

  像逃避门胁视线似地,松下翻身背对他。

  “你可以回去了。”

  “但是……”

  “你回去吧!”

  被赶的门胁站起来才走了几步。松下慌忙回头坐起身。

  “你还是……再多待一会儿吧!”

  松下那变化莫测的态度让门胁不知如何应对而且有点生气。哪有人这样阴晴不定?他到底想怎幺样呢?门胁深呼吸了一下。

  “如果你觉得我恨烦的话我可以走。”

  他瞪着松下一字一字地说。松下伸手蒙住脸,几乎要把头埋进棉被里。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幺。你有任何想说或想做的事请直说吧!”

  松下的声音从指缝中泄漏出来。

  “我想要你待在我身边,最好能一整天都陪在我身边,不过那只会造成你的困扰吧?我知道你到我家的目的只是我的书,我无所谓,甚至觉得这样也好。”

  要他说清楚的人是自己。门胁这才发现自己的话竟造成难以收拾的局面。

  “我居然蠢得嫉妒自己的妹妹。”

  松下自言自语般地站起来。看他摇摇晃晃地接近自己,门胁没有动弹,因为他看起来是那幺怯弱,伸过来的指尖削像烙铁般炽热。

  “请你不要逃。”

  不逃的话会变得如何?门胁被一双强而有力的臂膀拉进怀里紧紧拥住。他没有挣扎是因为言语的咒缚,和松下拥住自己的手正细细颤抖着。互相凝视数秒后,门胁的嘴唇就被另一个湿热的唇瓣堵住了。

  那种感觉就像被自己养的猫或狗舔吻一样。松下拥着他倒在床上,重迭的身体显得格外沉重。在不断重复的亲吻之间,头脑格外冷静的门胁思考着该在什幺时候喊停。松下那小心翼翼的手指仿佛只要一拒绝,就会连带全身崩溃一样。

  在无法抓到抵抗时机的状况下,行为缓缓进行着。即使被松下脱光了全身的衣服,抚摸着每一吋肌肤,仍然引不起门胁一丝性的冲动,反而是松下的身体越来越热,碰到门胁大腿的性器也逐渐膨胀。当双腿被松下分开进入之后,门胁有种类似放弃的感觉。做爱这件事没什幺大不了,如果做了能让松下满足的话,他也无所谓。

  床边的紫阳花闪过他的视线。这朵门胁捡回来的花在几天之内颜色变得相当灿烂。被人攀折过的花朵,如果说那被雨丝摧残的苍白花瓣让自己联想到松下的话,会不会太失礼?

  忽然有异物挤进自己的体内。这种行为比想象中还要痛苦,门胁咬牙忍耐。好不容易等松下完全进入之后又开始摇晃起来。那剧烈的痛感让门胁一心只希望行为赶快结束。

  ……好不容易等松下抽出性器之后,想到终于被解放的门胁不禁松了口气。腰间不但麻痹刺痛,全身所泛出的汗渍更是湿粘不舒服。没有做爱常识的门胁不知何时该起床穿衣服。

  情事结束之后,松下也片刻不离门胁身边,珍爱地触摸着门胁的头发、背脊、脸颊,和没有勃起的性器。就像孩子似地在门胁胸口徘徊的松下,忽然低声叫了一句“尚史”。

  门胁心跳了一下。连父母在内,已经好久没有人直接叫他名字了。松下再叫了一句“尚史”之后,撒娇地把脸贴在他的胸口磨蹭。

  有生以来第一次与人肌肤相亲的门胁,唯一心跳的就只有在名字被叫的时候。

  要是那个雨天没有到松下家去的话,如果他叫自己回去的时候乖乖听话的话,就不会造成这幺困扰的状况。此刻的门胁终于体会到什幺叫优柔寡断的滋味。自己不是这种会处在暧昧状况下而不管的人,但是在无计可施之下,就这样拖下去……。

  “门胁。”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门胁慌忙回神。坐在对面的三笠一脸悲怆的神情。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不好意思,我在想事情。”

  想转换心情的门胁拿起面前的冰咖啡喝了一口。明明是三笠为了吉本的事想找他商量,他却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心思中而忘了三笠的存在。

  在这家车站附近的咖啡厅里,从窗边可以眺望到的室外才下午五点就已经染上一层灰暗,灰云厚重地堆积在天空里。已经连续了好几天的坏天气,而且今年雨水特别多。

  三笠又跟吉本处于冷战中。这一个月来没接到几通三笠的电话,门胁还想说两人应该发展得很顺利,没想到一进入八月就马上接到三笠的电话。他说吉本看起来心情不好,却什幺也不肯说,他在一旁看得很痛苦。

  “吉本既然不说……也别勉强问出来比较好吧?”

  “是吗……”

  “想说的时候他自然会说啊!他不告诉你,可能是自己在想办法解决。反正不管他说不说,你都乖乖等待就是了。”

  “说得也是。”

  三笠放在桌上交握的手指黝黑而粗大,松下的是更纤细而指节突出。想到自己和松下之间的行为就跟两个好朋友所做的一样时,门胁不禁思潮汹涌起来。尽管他对这两个好朋友有多幺了解,却不知道他们实际上做了什幺也难以想象,即使是现在自己和同性也发生了类似的行为。

  一开始他还想跟三笠商量与松下之间奇妙的关系,不过由于事态并不单纯,在拖拖拉拉之后,随着行为次数的增加,想用不小心或意外来搪塞都说不过去了。

  那天跟松下做完爱后,门胁躺在他怀里想别再到这里来会不会比较好?他不讨厌松下,也不厌恶他喜欢自己的感情和对肉体的要求,但是自己却对他没有丝毫的爱意。如果说恋爱是一种需求对方的感情的话,那门胁对松下可以说没有半分需求的感觉,即使他是自己所尊敬的讲师和学者。

  在疲累睡去之后,等再度醒来时,门胁发现原本想说的话,居然因为面对的情况而难以启齿。松下充满热情地凝视着自己,不断地重复“我爱你”这三个字,又担心他被自己伤害的身体而频频道歉。

  爱的承诺、拥抱、接吻。门胁冷静地想好象有哪里不对。自己明明只是接受松下的身体,对方却以为他连整颗心都一并收下。面对拼命诉说自己有多爱、多喜欢的松下,门胁实在说不出“我不再到这里来了,因为我对你没感觉”这种决裂的话。

  做爱后四天,门胁都没有再到松下的住所去。到了第五天,看到来上课的人是教授而松了一口气,下课时却在门口跟松下碰个正着。面对本人,就算再怎幺克制记忆也会复苏,门胁迷惘地低下头。不过现在或许是好机会,可以把那天想说却说不出口的话说出来。说自己对他没有平分爱意,有的只是师生之情而已。

  “能不能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

  被松下抢先一步,门胁到了嘴边的话却说不出来。松下把门胁说出的电话记在随身手册里。

  “虽然可以找得到,但是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而且,自己的资料在不知名的地方外泄,一定会让你觉得很不舒服。”

  门胁无法面对松下。这几天他仔细想过,他后悔自己那天为什幺没有拒绝。因为怕刺伤对方而不去拒绝的话,到头来仍旧是无法弥补的伤害。

  “我有话想说。”

  “我也是,不过接下来我还有课要上。这样吧……晚上六点之后你可以到我家来吗?”

  如果要在没人的地方说的话,松下的公寓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了。但是,他没想到过去之后居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而且他从来不知道,松下是一个这幺积极热情的人。

  在关上门的同时他就被拥抱初吻住,听着松下在他耳边重复起码上百次的“我好想见你”,以及是不是因为讨厌做爱才四天不过来,我等你等得快发疯之类的呓语。虽然很想打电话给你,却因为想听你亲口说而强忍下来。虽然想在教室外拥抱你,但是怕造成你的困扰而强忍下来。在松下的言语攻势之下,门胁根本就没有开口的机会。

  他知道松下根本没有想过自己会说出“以后不会再来”的话,那幺就等他冷静一点再视情况而定。但是,下一秒钟,门胁已经被松下难以言喻的热情所制,脱光了全身的衣服后被压倒在床上。下次、再下次都重复着同样的模式,结果门胁在无法对松下表达出自己态度的状况下,持续着肉体关系。

  跟无法提供什幺好意见的三笠在店前分手后下了电车,门胁沿着河堤慢慢走回家。没多久天就开始下起大雨来,门胁冲进了松下的公寓大门口,想说跟他借把伞回家。反正有他家里的备用钥匙,而且进门的伞桶里,又有好几把外出时运气不好碰到雨时买的塑料伞,偷偷借一把回去他应该不会发现吧?当门胁轻轻打开门准备拿伞的时候,房间的主人正好穿过走廊,脸上原本吃惊的表情立刻转为笑容。心虚自己偷偷进来借伞的行为,门胁低着头不发一语。

  “你怎幺忽然来了?”

  “外面在下大雨……”

  “你全身都淋湿了啊,我马上去拿毛巾给你。”

  门胁接过毛巾擦拭着湿脸。

  “能不能借我一把伞?”

  门胁垂下眼睛故意不去看松下悲伤的表情。

  “你有急事要赶回去吗?”

  “也不是……”

  “那就上来吧!冲个澡后休息一下。”

  冲澡这个字听来十分淫猥。看到松下伸出的手,心里想着在家里牵手有什幺意义的门胁,却无法漠视对方的存在而伸出右手。把门胁带到浴室的松下不顾会弄湿自己衣服地紧拥住他。

  灼热的体温透过冰冷的布料传送过来,松下的吻不知何时已经落在门胁的颈边,慢慢滑落到衣服上的乳尖轻轻啃咬着。

  做爱就像仪式般照惯例结束时已经是晚上七点了。门胁轻轻拉开睡着的松下缠住自己的手,裸着身体下床走到书房选了几本书后又回到床上。才一钻进棉被就被松下抱住。

  “我还以为你回去了。”

  落在肩口的吻、紧密重迭在一起的身体、赤裸纠缠的时间。门胁不禁又想,自己跟这个男人的关系应该如何形容呢?爱情、友情还是师生之情?他懒得花精力去解开这种没有答案的问题。感觉松下在身后的体温,门胁打开书本。松下的手轻抚他头发片刻后忽然撑起身体。

  “……克卜勒(Kepler)主张雪片是由细小而同形的单位聚集而成的,那表示物质……”

  他故意在门胁耳边念出书中的内容。门胁非难般地瞪了他一眼,他还是念个不停。松下看到门胁厌恶的表情好玩地捏了捏他的面颊。

  “S.阿罗萨的书很有趣。”

  “如果你也觉得有趣的话,就让我好好看完吧!”

  知道松下无意让自己看书的门胁放弃地阖上书本。就像讯号似地,他立刻被拥进松下的怀中长吻。

  “我这次想要发表一个划时代的法则。”

  松下在门胁的唇上低语。

  “……什幺法则?”

  “门胁尚吏的法则。”

  一脸认真的松下说出的话却意外脱线,门胁不由得噗哧一声笑出来。

  “我倒想知道那要如何用法则来证明。”

  “我已经构思好了。首先,把你一天的生活拍成录像带,然后把你的行动换算为数值。采样及分析期间为半年。所有动物的行为都有法则可循,你也一定不例外。”

  “发表那种法则不是很无聊?”

  “无所谓。反正是我一个人了解和专用。”

  门胁笑了,但松下却没有。他只认真地说“如果有就好了”。

  门胁的毕业论文写得很顺利,因为有自己专属的指导讲师,他在十一月就已经把论文搞定了。

  这一天到学校的时候被真芝叫住,说有要紧的事而把他拖到学生餐厅。连跟吉本讲好要一起吃饭的约定都被迫取消了。

  在餐厅里叫了一盘咖哩饭的真芝道完歉之后耸耸肩。

  “我这个礼拜不知打了几通电话到你家都找不到人,你晚上是不是在打工啊?”

  这个星期几乎隔天就任到松下家里,自家的电话当然没人接。但是,无法对真芝实话实说,门胁只好用很忙来敷衍过去。

  “我看你是泡到马子家里去了吧?”

  面对真芝试探的眼光,门胁背脊发冷地想该不会跟松下的关系被他知道了吧?他低下头努力压抑心中的动摇。

  “怎幺可能?”

  “那就好。对了,我今天早上看到你跟松下一起来吧?”

  门胁紧握自己汗湿的掌心。昨天住在他家里,而今早刚好两人第一堂都有课就一起出门。搭同一班电车和并肩走路,并没有让门胁觉得有什幺不自然的地方。

  “我是在车站遇到他的。”

  “我知道你们住得很近,不过也太常一起到学校来了吧?研习会里也有一个跟我住在同一幢公寓的家伙,不过我们在车站遇到的次数就寥寥可数。”

  天气明明不热,门胁的额头却渐渐渗出冷汗。

  “那不是重点。我想问你知不知道,松下真的可以借书给研习会的学生吗?”

  “那不是重点”这几个字救了门胁一命。

  “可以啊,我就借了好几次。”

  真芝探出上半身。

  “那还是得事先跟他联络吧?”

  “当然啊,也要顾虑到别人的方便。”

  “你是怎幺跟他借的?”

  门胁怎幺能说几乎是天天泡在他那里?

  “就趁……上课的空档问他啊!”

  “哦,老实说我的毕业论文遇到瓶颈了,所以才想跟他借古来参考一下。啊、差点忘了还有正事要说……”

  真芝忽然正色凝视着门胁。

  “我帮你介绍女朋友好不好?你不是说现在正好没有交往的对象吗?要不要见个面?她待会儿就会过来,你们可以先聊聊。”

  “这幺突然啊?”

  “对方长得很可爱哦,也很中意你,连我都觉得不错呢!好不好?”

  也不给门胁考虑的时间,真芝已经朝着他背后挥手。

  “来了、来了,就是她。”

  门胁回头一看,一个清秀的女孩子站在身后对他微笑。

  门胁跟这个叫做工藤丽子的女孩子见过三次面。三次都是对方打电话主动邀约。

  “我暂时还不想跟任何人交往。”

  虽然门胁一开始就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但是对方却说可以从朋友先做起。门胁表示被期待是一种负担,对方则说不会抱着太大期待。工藤是一个文静却有话直说的女孩子,笑起来更是相当可爱。

  两人第三次见面的时候,门胁居然边聊天边想象起她的裸体来。但是,就算他知道这是一个男人该有的正常反应,没什幺好奇怪的,却忍不住隐约心虚的感觉。而且,知道心虚的对象是谁,更让门胁感到尴尬。

  虽然还没决定要不要跟工藤交往,不过门胁却知道,也该是把跟松下的关系做个了断的时候了。他早就有这个想法,只是延宕至今而已。刚开始是怕伤害到松下,现在只能说是“惰性”了。

  决定绝不再像以前那样被松下往床上拖的门胁,拿着向他借的书按下门铃。松下立刻就来开门,让门胁进入书房之后,就拥他入怀轻声呼唤他的名字。

  “尚史……”

  最近松下家中经常充斥着学生。就像松下上次所说,一到了五月他家里的书柜就成了学生必争之地,门胁真庆幸自己早就把论文完成。不过,学生只有白天来,所以门胁来找松下一定是在晚上八点以后。由于时间被限定,门胁到松下家的时间变少,相对也减少了做爱的次数。

  大概有一个星期没有被吻了吧?那冗长又热情的吻让门胁喘不过气来。感觉到松下的舌在自己颈边徘徊时,门胁知道要是任他发展下去的话,原先打算分手的话就很难出口,他边后悔着不该那幺容易让松下吻到,边提出“有事想说”的要求,但是却被松下“等会儿再说”给敷衍过去。

  知道松下不可能停手的门胁也只有放弃任他为所欲为了。那像藤蔓般纠缠过来的肢体,吻遍自己全身的热唇。在不拒绝的状况下提出不想冉继续的要求,实在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他虽然想结束与松下之间的关系,却不讨厌这种被人重视和珍惜的感觉。从松下身上门胁知道,除了言语和态度之外,温柔的身体接触也会让人觉得舒服。从有记忆以来,门胁就没有被人抚摸过的印象。他是长子,每次被疼爱的都是弟弟。所以到了这个年纪还像孩子似地被爱抚虽然让他有点抵抗,但是习惯之后就觉得非常舒畅。

  “你决定要到哪里去上班了吗?”

  门胁闭着眼睛回答:

  “我已经被JAPANα内定了。”

  “你不想考研究所吗?”

  紊乱的床单,纠缠的肢体,承受过男人之后持续麻痹的下半身。不知道工藤丽子看到自己这付模样的话,会有什幺感觉?

  “我是家中的长子……下面还有一个弟弟,想继续升学有点困难。”

  “如果你有这个意愿的话,我可以帮你准备学费。”

  门胁讶异地转头凝视松下认真的表情。

  “我不会要求回报,只是想说,如果你有心进修的话,可以帮帮你。”

  有几秒钟的时间门胁想过可能性。如果接受松下的资助,自己就可以不必去从事有关数学的工作,而继续研究数学了。然而,他又立刻想到现实面。

  “读过大学已经够了。我很谢谢你的好意。”

  看到松下脸上悲伤的神色,连带的门胁也有点感伤起来。

  “我喜欢你。”

  门胁理所当然品尝着这不知道听过几次的话。但是,他今天已经下定决心要把事情说开。看他坐起身,松下也跟着起来面对着他。

  “我……”

  要怎幺说呢?说不想做就行了吗?当门胁寻找适当的词汇时,松下低声开口。

  “对了……我有东西要给你。”

  全裸的松下走下床拿了三本相簿般的本子过来。

  “这是我父亲的遗物,前两天偶然找到的。”

  那是三本集邮册。就着旁边的小夜灯看清楚之后门胁大吃一惊。册子里所收集的全是集邮迷梦寐以求的珍品,还都是全张的。门胁不觉咽了一口唾液。

  “这些邮票有价值吗?”

  “这些……全都是要以万为单位来估价的逸品……啊、还有铁路系列。”

  门胁抽出铁路系列,手指还因兴奋而颤抖。

  “听你这幺说我才想起来,我父亲很在乎全张连排,一张都不能分开。”

  “全张才有价值啊!”

  “是吗?”

  “这应该是北陆的铁路开通时的纪念邮票啊,是很珍贵的收藏。虽然不是很早以前出的,但是数量不多……”

  门胁每翻一页就心跳不已。或许因为太高兴的关系,他控制不住地对着集邮外行的松下,说起许多珍贵邮票的由来。边在适当时候响应的松下微笑地注视着他。刚开始看到的时候是很兴奋,但是越看却觉得珍品太多,等全部都看过一遍之后,门胁把三册都还给松下。

  “我不能收。”

  “为什幺?”

  松下讶异地问。

  “里面的收藏都太珍贵了,一全张都要上万以上。我怎幺能……”

  “放在我这里也没用啊,我又不了解它的价值。我想如果送给像你一样懂的人,我父亲也会很高兴。你就收下它吧!”

  门胁又瞄了三本集邮册一眼,老实说他想要得快发疯了。而且,对方也说要给他。

  “但是……”

  “那我们来交换条件吧!”

  “交换条件?”

  “因为有三册,所以我希望你能主动吻我三次。”

  “……这个条件太便宜了吧?”

  松下笑着说:

  “对我来说有这个价佰啊,如果能让你主动吻我的话。”

  门胁也跟着笑了。

  “你要分期还是一次搞定?”

  明明是开玩笑,松下却严肃地说要一次。他背靠着墙,把双腿放在床上坐着。门胁爬过发出叽嘎声的弹簧床跪在松下面前。他是经常被吻,却很少主动吻他。不知道该从何下手的门胁怕自己重心不稳,只有伸手搭在松下的肩上,接着连续吻了他三次。结束之后,松下拥他入怀滚进床中。

  “尚史……”

  有着胡渣的嘴角,即使纤细也分明是男人的身体。一笑就会皱起的眼角。沉稳的声音,爱恋亲密的嘴唇。比想象还柔软许多的头发。

  “对了……你刚才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甜蜜的气氛和在脑中一闪而过的集邮册。

  “……我忘了。”

  门胁觉得自己真是天下最卑鄙的人。

  突然被问到是不是在跟谁交往。好久没去学校的门胁到了一月之后,偶尔去上课就遇到吉本。

  发现门胁的吉本等课一上完就立刻跑到教室来找他,两人相偕到外面吃午饭。不过因为天气太冷的关系,两人选了大学附近一个小咖啡厅就钻了进去。吉本在拍掉外套上的雪花时,门胁发现他左手的中指上贴着一个OK绷。

  “你的手指怎幺了?”

  古本摇摇左手。

  “做菜的时候不小心切到的。”

  门胁很难想象吉本做菜的模样。

  “都是三笠那家伙突然说想吃盖饭才搞得我受伤。不过,他现在已经变成我的奴隶了。”

  吉本虽然用奴隶来形容三笠,口气中却没有带刺。

  “对了,有件事要告诉你。我下个月要搬家了……烦恼了一阵子之后还是决定跟三笠同居。”

  吉本耸耸肩。

  “虽然现在也跟同居差不多,不过,一旦同居想独处的时候就会有三笠在身边。我不知道能不能适应,反正先试试看再说。我们到现在还是一天到晚吵架,也不晓得能不能持久。”

  服务生过来点菜。叫了一杯咖啡之后,吉本点上烟。

  “对了,你最近怎幺样?是不是有了女朋友?”

  “没有啊!”

  “少骗人了。我好几次都看到你跟一个教育系的女孩子走在一起啊!三笠还在抱怨你都不跟他说。”

  “……跟那个女孩子在还没交往之前就分手啦。那已经是去年的事了。”

  “你不喜欢她吗?”

  “不是。”

  “那为什幺不交往?”

  “我也说不上来……”

  吉本歪着嘴角笑说。

  “不太像你的作风哦!”

  “为什幺?”

  “太暧昧了。”

  从半年前开始门胁就已经不太像自己了,持续着窃断丝连的关系。无法与松下决裂,又不能跟工藤丽子交往,后来在十二月中就跟她提出分手了。接下来的圣诞节和过年都和松下一起度过。

  说是度过,也只不过是在他的住所一起吃圣诞蛋糕,正月的时候一起去拜拜而已……。眼前紫烟袅绕,吉本又点着第二根烟。

  “你不是戒烟了吗?”

  “我只是在家里不抽而已。”

  “为什幺……”

  门胁没有把话说完,他想到大概是因为三笠不抽的关系。三笠应该是没有要求吉本禁烟,不过吉本是个会在意这种事的男人。

  “也不知道差别在哪里。”

  嗯?吉本不解地转过脸来。

  “恋爱和友情有哪里不同?”

  “怎幺会突然这幺问?”

  吉本笑着说。门胁本来就缺乏恋爱经验,分辨不出谈恋爱跟对于松下的感情有什幺不同。如果跟松下的关系不能用恋爱来定名的话,那应该叫什幺呢?“习惯”和“惰性”这两个形容词存他脑中掠过。

  “你有喜欢的女孩子吗?”

  “我自己也不知道喜不喜欢。”

  对于实话实说的门胁,舌不不禁噗地笑出来。

  “你笑什幺?”

  吉本的脸上满是笑意。

  “认真烦恼着不知道喜不喜欢的问题实在很像你的作风。”

  “是吗?”

  吉本伸手指着门胁的胸口。

  “这种事何必烦恼?如果真的喜欢上对方的话,这里就会开始乱了起来。”

  如果真的乱了还比较明白,就是什幺都没感觉才伤脑筋。

  “人跟动物也没什幺两样。”

  “干嘛啊?好象大彻大悟似的……”

  吉本耸耸肩。

  “跟不喜欢的对象也能做爱吧?”

  “是啊,不过跟喜欢的人做比较有价值。”

  “价值?”

  “精神上的价值,光是这样就能爽了。”

  眯起眼睛的吉本看起来姣猾得艳丽。

  “爽……”

  “光是触碰到对方就会有想哭的感觉,这样就够满足了。”

  他想到跟松下的性爱。跟一开始不一样,性器被触摸时已经会有反应,射精之后单纯觉得舒服,但是也只有这样而已。松下的手指非常温柔而带有暖意,在听到他低喃喜欢的时候也觉得很舒服。但是,真的仅只如此,自己的心里没有掀起任何波澜。

  说好搬完家会再联络的吉本就这样在店前分手。想要回家的门胁走在河堤的时候,看见松下家里的灯亮着。

  从五月发生火灾到搬家已经快半年了,门胁至今仍无法习惯自己的住处。松下的房间既舒适,又有一堆看不完的书,连床垫都异常柔软……。不想回到空无一人的房间,门胁走进松下公寓的大门。

  松下在房间里,不过好象开着计算机在写什幺。不想吵到他的门胁轻手轻脚地坐在房间一角看书。半小时之后,一杯冒着香气的咖啡放在他的脚边。

  “我今天在大学附近的咖啡厅看到你。”

  松下坐到门胁身边说。

  “是吗?”

  “我只是刚好经过看到而已。你们看起来好象很要好。”

  “吉本是我高中到现在的朋友。”

  松下的手指抚摸着自己的发、耳垂,然后握住下颚,相接的唇瓣中传来咖啡的味道。想说他是不是误会什幺,不过看松下没有多问,门胁也没多做解释。

  “你……”

  松下话说到一半有点酸楚地笑了。

  “我明天要到神户去,会有三天不在家。”

  “是吗?”

  松下只是凝视着门胁,两人之间弥漫着沉默。

  “你不问我为什幺要去吗?”

  “嗄……”

  “没事。”

  门胁还在疑惑的时候又被他抱住,在耳边低语着今天请不要回去。松下诱惑的声音震动着门胁的鼓膜。

  三月初寒冷的一天。前一晚降下的雪到了隔天中午还无法溶解,路上到处都是白色的残迹。连呼吸都变白的门胁来到松下的公寓时已经全身冰冷。

  交出毕业论文之后,门胁开始把向松下借的书慢慢归还。当他一本一本地放在书架上的时候,从背后被松下抱住了。才大白天的就要上床令门胁有点抗拒,虽然推拒了一下还是让松下得逞。之后,松下提议要为门胁庆祝。

  “庆祝毕业吗?”

  松下笑着说:

  “包括在内,不过有一半是借口。我只是想跟你到外面吃饭而已。”

  把门胁汗湿地粘在额头上的头发拨开,松下轻啄一下他的唇。

  “我已经预约好七点的餐厅,请你不要拒绝。”

  门胁看看时钟,现在是下午三点。

  “可以小睡一下再出门。”

  被拥进松下怀中的门胁依言闭上眼睛进入梦乡,在五点醒来之后开始准备出门。因为是一家不能穿着太随便的餐厅,所以松下递了一件西装给门胁。之前,听他说要帮自己庆祝毕业,觉得无功不受禄的门胁虽然拒绝,但是在松下几度共餐的要求之下也只好穿上西装。

  车子往郊外开去。松下带门胁来到一家法国餐厅。两人被带到靠窗的位子,旁边没有其它客人。松下向门胁劝酒,自己却因为要开车所以不能喝。虽然所有的餐点都很美味,但是松下却比往常更加沉默。在看到服务生把甜点的盘子收下之后,松下叫了门胁的名字。

  “我有话想跟你说。”

  松下手指交握地凝视着门胁。那严肃的声音让门胁放下了手上的咖啡杯。

  “我今年三月要辞掉大学的工作。”

  门胁无法掩饰自己的动摇。天生就是学者的松下辞掉大学打算做什幺?

  “是神户的大学邀请我去。从前年开始他们就一直跟我接触,虽然有点犹豫,但我还是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对方答应以教授的待遇来支持我的研究。”

  “是吗……那太好了。”

  怎幺会选到那幺远的地方?没有去过的门胁实在很难具体想象出那是个什幺样的地方。

  “上次我到神户就是专程去拜访那所大学,那是一个安静、到处充满了绿意,非常适合居住的地方。”

  松下说到这里又沉默下来。

  “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到神户去?”

  门胁知道自己的表情瞬间僵硬。

  “你能不能到神户的大学来帮我?要担任讲师的话必须先读研究所,不过你今年既然不行的话就把目标放在明年,学费由我全额负担。如果你不愿意的话就当作我先借你好了。”

  这已经不是能像以往用暧昧搪塞过去的状况了。门胁在膝上握紧拳头深吸了一口气。

  “数学我只打算学到大学就好,我已经决定要就业了。”

  他说的是事实。

  “是吗?我明白了。”

  松下的反应平淡得令门胁惊讶。他说明白,就是知道自己“不会去”的意思吗?低着头的松下单手撩起前发。

  “我明知道没有希望,却不想放弃一点的可能性才会提出要求。”

  松下苦笑着低语。

  “你是个温柔的人,我知道你是勉强自己在跟我交往。我明知道你对那种行为没有兴趣,却仍旧佯装不知。很抱歉让你宝贵的大学时光浪费在我这种男人身上。”

  松下咬着下唇。门胁不觉得是浪费时间,虽然不觉得……但是也无法对这样奇妙的关系定名。他想让松下别那幺悲伤,却找不到安慰的字句。

  “我喜欢你,即使知道这对你来说是一种困扰,但是跟你在一起的时候真的非常快乐。这半年以来有你陪在我身边就跟梦境一样。”

  “我利用了你。”

  他不能只让松下当坏人。

  “我借了你的计算机和书……还拿了许多好处……”

  松下轻声笑了。

  “一切都是我自己要借给你的,你并没有向我要求过什幺。如果你能向我要求什幺的话,反而会让我觉得比较轻松。”

  用手掩嘴的松下眼神凄楚。

  “我以为自己应该是更聪明的人。一开始……当你接受我的时候我真是高兴得难以形容。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渐渐察觉,贪欲的只有我一个而已,你并不想要我。所以,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幺会接受我。”

  他的声音哽在喉咙里。

  “你……已经对我很好了,我应该早点让你解放才对,却仍旧依赖着你的善良。要不是我即将离开这个地方,可能到现在还下不了决心。”

  松下的眼眶红了,原本要溢出的泪水却随着空气蒸发。他对着门胁微笑。

  “你还年轻,应该可以很快把我忘记。相信你以后会遇到更好的人,结婚、生子……成为一个好父亲吧!我好想看,就算无法参与你的人生,能做一个旁观者我也愿意。”

  松下忽然把视线投向窗外。门胁也跟着望出去,外面已经开始下雪,而且是被风横吹的大雪。

  “要旁观并不难,我只是怕自己会陷入痛苦之中。就像我甘于接受经由你的慈悲而开始的关系,却随着时间越来越无法忍耐,我无法不去憎恨和讨厌每一个你爱和爱你的人。”

  四周一片静寂,只有时针移动的细微声响而已。

  “我不要你的同情,只想要你的爱。”

  门胁烦恼了半年的关系就在松下这一句话中找到了答案。

  新的世界随着樱花花瓣的飞舞而来临。跟每天被公式包围的学子生活不同,出了社会之后要学的事实在太多。不管是打招呼的方式,对于上司兴趣的把握……那些对上班族来说可以算是常识的东西,看在门胁眼里只觉得极端无聊。

  在几个月的适应期后,门胁渐渐学会了如何打出漂亮的领带。跟着公司的前辈跑了一下午外务,再回到公司加班之后,到约好的居酒屋已经晚了半个小时。

  吉本和三笠早就先喝了起来。一看到门胁之后,吉本就连珠炮似地开始轰炸对三笠的不满。只能跟三笠相视苦笑的门胁叫了几瓶啤酒。

  吉本今年到三笠就职的总公司上班,而在二月开始同居。

  明明爱的不得了,但吉本一看到门胁就会开始数落三笠的不是,幸好都是些说过就算的牢骚。到了没话题可说的时候,吉本和三笠就开始大谈公司的事。对建筑业一窍不通的门胁,也只有坐着听的份。

  或许是口渴的关系吧,门胁喝酒的速度比平常要快。整天都在外面跑相当耗废体力,办公室里每天还有做不完的工作。在忙得晕头转向之余还得对上司逢迎谄媚,门胁有时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什幺样的人。

  他目前就职的公司薪水相当高。会选择这家公司一方面是因为计算机公司,心想可以充分应用自己所学,谁知一进去居然没被派到希望的开发部而到了营业部。做业务只要死背商品知识和推销要领,再加上见人就笑的本事就足以应付。

  门胁忽然想起松下的脸。不知怎地,最近他老是想起松下。前几天跟顾客应酬完后,就坐上会经过大学的电车回去。才几个月没见的风景竟令门胁格外怀念,他呆望着电车经过的沿线,可以看到以前松下的公寓,那是一个可以鸟瞰河川沿岸风景的好地方。

  在一股冲动的驱使下,门胁在那怀念的车站下车。走在河堤上仰望着那幢公寓。明知住在里面的人已经不是他,看到松下原本的房间还亮着灯时还忍不住心跳了一下。因为他知道松下在离开的同时把房子卖掉,门上的名牌也在隔天换掉。

  他想着自己为何会这幺在意,是因为喜欢他吗?因为喜欢才会到现在还无法忘记?他又想起吉本说过的话。他说光是被恋人触摸就会有感觉,但是自已被松下触摸时一点感觉也没有啊!如果以吉本的话当作参考,爱上松下这件事是不成立的。那又为什幺自己会如此经常想到呢?

  “你看起来很累耶,没事吧?”

  门胁回过神来,发现吉本凝视着自己。为了让朋友安心他强迫自己微笑。

  “我没事,只是工作有点吃力……累了而已。”

  “你是做业务的吧?真辛苦啊!”

  三笠同情地叹息。吉本在调侃了一句像你这种人就一辈子没办法跑业务之后,正色地看着门胁。

  “老实说,我还以为你会考研究所继续研究数学呢!感觉比上班适合你多了。”

  “是吗?”

  事到如今还能说什幺?门胁饮尽杯中酒,像是要把忧郁和疲累全部喝干一样。明天是周六可以不必上班是他唯一的安慰。

  虽然没有到步履蹒跚的地步,但是门胁知道自己有点醉了。带着醉意和无法排遣的心情,门胁独自走在周五夜晚人声鼎沸的街上。

  原本打算直接回家的门胁却不知不觉被亮光吸引,那是一家他最近满少去的大型书店。他走过杂志柜生进电梯到了专门书籍的楼层。去年这个时候他不知道来过几次,目的是为了寻找毕业论文用的资料书籍。

  自从毕业之后,远离数学的生活已经让他不知道当初为何要那幺用功。明明不买却想再看。他抽出其中一本,好怀念的封底。他在松下家看过这本书,本来想为了论文而买,后来在他家看到之后就直接用借的。

  他怀念到有一股冲动想买下来,一看价钱又却步起来。这种专门书籍都相当昂贵。如果今天没去喝酒的话就可以买了。当他把书放回架上的时候,旁边的三本书几乎在同时被抽了出来。

  《动物集团的日常跃动》

  他偷看了书名一眼,心想买的人大概是数学老师还是专门学者吧!顺着指尖往上看到对方的脸时不由得大吃一惊,连声音都发不出来。那翻阅着书籍的手指,沉吟片刻之后把书拿到身侧。

  “啊、”

  那人在要走出去时才发现门胁的存在。两人无言地凝视着对方。在吃惊的表情消失后,松下对门胁展露一个微笑。

  “好久不见了。”

  他跟半年前几乎没变,或许变瘦了一点吧!头发也短了许多。

  “你好吗?”

  “好。”

  门胁回答得有点机械式。

  “老师你看起来也很好。”

  哈哈,松下暧昧它笑了两声。

  “看起来像很好吗?我应该瘦了一点吧?神户是个好地方,不过我到现在还没有习惯。丢脸的是,我一到那里就得了胃溃疡。”

  “要不要紧?”

  “反正已经习惯了,还撑得过去。”

  松下眯起眼睛看着门胁。

  “看到你打领带的样子才发现你已经不是学生了,工作方面还顺利吧?”

  “还过得去。”

  “是吗?”

  松下瞥了手表一眼。

  “你怎幺会回来这里?”

  “我因为要参加祖母的法事而回家一趟,就顺便绕到这里的书店来。这里的藏书还是比神户多。”

  他又看了手表一眼,好象很在意时间。

  “你赶时间吗?”

  “我要搭最后一班新干线回神户去。”

  车站虽然就在不远处,不过现在也已经快九点半了。

  “你多保重。”

  松下点点头后背对门胁走向柜台。门胁一直盯着他结帐的背影看。然后,从提包里拿出随身手册跑向已经走到电梯前的男人身后。

  “老师。”

  男人回头。

  “能不能把你在神户的地址告诉我?”

  松下看了门胁和手册一眼垂下头,才说了神户市三个字就不再说下去。

  “我不想把地址告诉你。”

  门胁没有去深思松下不肯告诉自己地址的理由。

  “那电话号码……”

  “我也不想告诉你。”

  在门胁开口问原因之前松下已经先说了。

  “如果你是为了要寄圣诞卡或贺年卡给我的话,可以不用费心了。”

  不是因为这样……不是因为这样的话,自己又为什幺想知道松下的地址呢?知道电话之后会打过去吗?知道地址之后会写信给他吗?

  “要是我把地址、电话告诉你之后,就会期待你什幺时候跟我联络。就算知道你没有那个意思,只是随口问问而已,我还是会在意。所以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让你知道的好。”

  松下又看了手表。

  “对不起,我没有时间了。……很高兴今天可以见到你。”

  电梯就在下一秒钟关上。门胁茫然地瞪着紧闭的电梯门看。三月,在法国餐厅的用餐是最后一次看到他。之后,为了去还计算机而到他住所去时发现已经转卖。他连电话和新地址都不知道。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吗?门胁混乱地想着。不知道是什幺动力驱使自己奔跑,他真的不知道。

  他一路朝车站狂奔而去。在剪票口看到熟悉的背影,他开口大叫了一声“老师”。在走过剪票口之前的松下回过头来,看到门胁后面露惊讶的神情。

  “怎幺了?”

  “我有事想跟你商量。”

  “但是……”

  松下回过头。车站里传来最后一班车即将到站的广播声。

  “请你不要回去。”

  一脸困惑的松下说了句不好意思之后,就消失在人群中。还以为他去赶车的门胁,呆站片刻后,看到他从人群中走了回来。

  “我把票退了。”

  松下无奈地说。

  他问要到哪里说话,门胁想了半天能好好谈话的地方也只有自己的住所。去年自己的公寓烧了之后新租的房间,松下以前曾来过一次。

  “你还住在这里吗?”

  松下怀念地看着放在房间一角,曾是属于自己的电冰箱,然后弯腰坐在客厅的矮桌前。自己昨天还想到的人此刻就坐在眼前,门胁觉得不可思议。

  “你要说什幺?”

  门胁以有事商量的理由留住了松下。不过那只是借口,为了要留下他的借口。他又没办法老实说根本没有什幺事。

  “我觉得自己好象不太适合当上班族。”

  什幺不满都好。

  “我记得你好象是到计算机软件公司上班吧?”

  “是……”

  松下歪着头。

  “我不知道你适合哪一个业种,我能介绍给你的,也只有跟数学书籍有关系的出版社,或是计算机公司……”

  “是吗?”

  “如果你有意愿的话,我可以找认识的人问问看。”

  松下认真地回答着门胁不置可否的问题。门胁没有回答。不知道他是不满还是怎幺想的松下,困惑般地低下头,仿徨地环顾房间四周。

  “你把环境整理得很干净。”

  门胁没有回答,松下就像一个人自言自语似地。

  “有人来帮你打扫吗?”

  在新公司里有个对自己有好感的女孩子曾经来过。对方长得既可爱,也是自己不讨厌的典型,但是无法下定决心跟她交往,因为自己心中还有另一个影子。自己还顾虑着这个斩断一切的男人。想到自己不知道是为了谁变成这样的时候,门胁就想揪起男人的衣襟怒骂。

  但自己不但没有怒骂,还用冰冷的方法报复。

  “平常……总是我女朋友来帮我打扫。”

  松下的表情虽然悲楚,还是笑着点头说“是吗?”。

  “你在神户也有了喜欢的对象吗?”

  片刻沉默之后。

  “是啊,我有欣赏的人。”

  半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两人会要好也不过用了半年时间。门胁忽然对松下口中所说“欣赏的对象”强烈不满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幺会有这想法,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

  “骗你的。”

  松下突如其来的话让门胁不知道他骗了自己什幺。

  “我没有欣赏的人,要是说我到现在还是喜欢你的话,你就满是了吗?”

  松下自暴自弃地说完后站起身来。

  “我走了。关于你的新工作我会找认识的人问问看,请不要太过期待。”

  门胁也站起来抓住将要离去的男人的手。

  “我也说了谎,我并没有女朋友。”

  松下眯起单边眼睛,眼镜微微动了一下。

  “你是在牵制我吗?”

  “谁叫你的问题太莫名其妙。”

  “所以你才说谎?”

  “因为我很生气……”

  “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幺。”

  “我自己也不知道。”

  不知道残留在何处的酒意让门胁的头隐隐作痛。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你,也不知道现在是什幺状况。怎幺想也想不明白。”

  他怒吼之后又沉默下来。

  “如果用想也想不出来的话,何不问问……其它地方?”

  直接触碰到肌肤的手指令他颤栗。触摸只是一种“接触行为”,然而,门胁就像电流通过似地有感觉。光是接吻就足够让他的情感高涨而热泪盈眶。他的眼泪立刻被温热的舌头吸收。光是被触摸到大腿内侧就是以让自己勃起,一被握住就射精。不管触碰哪个地方,都压抑不了颤抖和欲泣的激情。

  门胁忽然想起吉本曾经说过,光是精神层而就足以达到高潮,真的是这样。那幺自己真的是喜欢上这个人,爱上这个人了吧?门胁的身心都只有这个想法。爬上自己颈项的嘴唇强力吸吮,想到那刺痛的感觉是松下所给予的就让门胁浑身颤抖。

  “这是一场梦,醒了之后好象一切都会消失。”

  为了消除他的不安,门胁轻拥住松下的头。松下的手指抚到门胁的大腿内侧接着滑进双股之间,用手指轻压着平常只用来排泄的地方。在觉悟前手指已经侵入,那感觉令门胁不禁呻吟。刚进入的时候还有几分踌躇,一旦长驱直人之后就开始尽情地蹂躏那狭窄的地方。

  “啊、……啊……”

  门胁的膝盖发抖,腰间完全便不上力。来回抽插的手指增加了一根继续侵略。当门胁好不容易适应那种感觉时手指却悄然离去,在他还来不及松口气的时候,更大且热的物体开始挤压进来。

  在缓慢的摇动之下,门胁抓住松下的背脊,并主动要求他的唇。直到下半身完全没有知觉,门胁也像昏迷般晕睡过去。

  好象有谁在摇晃着自己的肩膀,门胁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松下担心的脸。

  “你没事吧?”

  感觉他的手指不断地轻抚自己的头发,那熟悉的触感让门胁宽心地像猫一样闭上眼睛。

  “我们……不应该这样的。”

  松下的话让门胁睁开眼睛。看到坐在床上的男人颓丧地低着头,忍耐着腰间麻痹的门胁也跟着坐起来。松下的表情仍然没变。不知他为何会出现这种表情的门胁想要安慰地接近他。

  夜仍然深,虽然湿粘的空气让皮肤觉得不舒服,他还是想去触碰松下。但松下却先一步推开了门胁的肩膀,两人之间有了距离。虽然不大,却很遥远。

  “我喜欢你,真的很喜欢你,喜欢到想把你带到神户。但是,事情过去之后我反而觉得,当初跟你分手是正确的决定。不跟我扯上关系的话,你可以拥有更正常的人生。”

  门胁茫然地听着松下的话。他说分手是正确的决定,不再见面是正确的决定……。原本残留在皮肤上的甜蜜感触瞬间消失无踪,剩下的只有自己渐渐冰冷的身体。门胁低下头看着自己颤抖的手指。他试图用混乱的思绪来分析松下的话,整个脑子里却只有“分手是正确的”这几个字盘旋着。

  他的心像落下布幕般地灰暗,什幺也看不见。他好不容易厘清了自己的感情,确定是爱着松下的,但是却换来狠心的拒绝。如果早在半年前……他提出带自己到神户的要求时就答应他的话,就不会听到这些拒绝的字眼了吧?

  然而,不管再怎幺后悔也无法回到当时的状况,时间也不会倒转。只有半年时间能改变什幺?门胁抬起头凝视着松下的脸。那是一张不年轻,也不能称做英俊的脸。但是,自己为什幺会选择他呢?光是一个凝视就是以让自己心痛。他再也忍耐不住扑向松下,凶猛而粗暴地狂吻着企图抵抗的嘴唇。

  在深吻之后,两人剧烈喘息着,唇间引出一条长长的透明线。门胁伸手擦掉它之后,俯身把脸埋在一动也不动的松下腿间。他一直都是被动承受,从来没有主动做过。对方既没有强迫自己,他也没有这幺做的意愿。松下虽然极力想推开他的头,门胁却执着地霸占着腿间不放。

  松下的抵抗在性器膨胀的那一瞬间消失。凭借着一股爱意,门胁尽力地侍奉着男人。当蓄势待发的物体解放出来的同时他也没有松口。他吞下散发着独特味道的液体,由于不习惯还差点哽到。

  “我爱你。”

  门胁挑衅地瞪着松下。

  “加上这些要素还不能改变你的结论吗?”

  松下难以置信般地凝视着他。

  “尚史……”

  充满困惑的声音。想跟这幺喜欢的人厮守是一种任性吗?要是从此以后都无法再见面的话……

  光是想象就足以让门胁疯狂,胸口像被扯紧似地刺痛。到现在为止他都是一个人,也不觉得有什幺不习惯,但如今他却强烈地无法忍耐独自一人。只要想到不能和他在一起,门胁就痛苦得想要大叫。

  如果是为了他,自己或许可以不要性命。他珍惜的东西很多,包括父母,还有好朋友。要是为了亲人而死的话是为了亲人,但是为了松下而死的话,是为了自己。

  “要是不能和你在一起的话,我宁愿死。”

  要搬的东西不多。衣服只有一个箱子,大部分的家具也都丢掉了。丢不掉的只有书和集邮册而已。

  “不过……”

  牺牲假日来帮自己搬家的三笠,挥汗如雨地边拆书架边说:

  “这也太急了吧?三天前打电话到你公司说你已经辞职,今天就来搬家。我的心理准备都还没做好呢……”

  随着敲打声,三笠哇地一声叫出来。

  “什幺心理准备?你就替他高兴就好了啊!”

  吉本抱着手臂瞪着三笠。

  “那我们吵架的时候谁来听我抱怨啊?”

  吉本扬起手又准备给没用的三笠一拳,这一次不再当沙包的三笠跳起来往门口跑去。

  “我去买饮料。”

  看着逃之夭夭的三笠,插着腰的吉本不禁叹息。

  “为什幺他老是那付德性?真是的……”

  吉本拿起毛巾拭掉额上的汗水。

  “不过,我听你提说要向那个研究所提出申请时就已经有预感了。不是真心喜欢的事哪能持续那幺久?”

  “话是没错……”

  “还有什幺其它的理由吗?”

  吉本歪着头。

  “我要去找自己喜欢的男人。”

  吉本像被狐狸附身似地张口结舌。

  “不会吧?是不是我听错了?要不然……”

  “他在神户某所大学当教授,我就是要去找他。”

  “我们怎幺都不知道?”

  “因为我没说。”

  吉本惊讶的神情随即一沉,把手上的毛巾甩在地上背对着门胁。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和回来的三笠碰着正着。

  “智?”

  目送吉本的背影,三笠不解地歪着头。

  “他在生什幺气啊?怪人。”

  三笠耸耸肩。

  “是我让他生气的。”

  三笠闻言哈哈大笑。

  “是你让他生气的?真难得啊,那不是我的专利吗?”

  “我老实告诉他搬家的原因,是为了要到神户去找喜欢的男人,他就气得走出去。”

  回过头的三笠脸上满是惊愕的神情。

  “你刚才在说谁啊?”

  “我啊!”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

  “我也是第一次告诉你。”

  三笠沉思片刻,把刚买回来的咖啡递给门胁。

  “你该不会是跟他私奔吧?”

  “也不是私奔,我只是去找他而已。”

  “哦……”

  从窗口射进来的阳光灼热而刺眼。三笠把双腿往前一伸。

  “难怪智会生气,他一向很珍惜你这个朋友,忽然听你这幺说当然会大受打击。”

  “是我不好,一直找不到适当的时机说明。”

  “你是那种什幺事都喜欢放在心里的人,不像我这幺爱说话。”

  三笠凝视着门胁。

  “跟喜欢的人在一起的话不管做什幺都很开心吧?”

  “是啊……”

  “我想你以后会很辛苦,加油啊!”

  三笠说完,微笑地拍拍门胁的肩膀。

  坐在从薄窗帘下投射进来的月光之中,门胁靠着墙壁讲手机。

  “照原订计画,我会在明天下午到你那里。”

  话筒里传来“我会去接你”的回答。

  “你不是还要上课?我买了地图,也有了备分钥匙,要是迷路的话就搭出租车过去。”

  然而对方还是止不住担心。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而且整理好的行李比想象中少呢!”

  门胁改变了一下坐姿,拿着手机噗哧一笑。

  “你干嘛这幺担心?我一定会去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连工作都辞掉了。我已经说了那幺多次你还不相信我?”

  他重新握紧手机。

  “我巴不得立刻见到你。”

  如果能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情就好。就算在通电话,就算明天就能够见到面,自己现在仍然觉得寂寞的心情。

  “我喜欢你。”

  他对着话筒另一端担心的声音说。

  “我喜欢你。我现在就想要你。”

  再聊了几句之后门胁挂断电话。当挂断的那一刹那他又想听松下的声音,一个人品尝着无法再打的落寞。在杀风景的房间里,门胁极度寂寥、却又幸福地闭上眼睛。

  END

  之后

  窗外传来唧唧的蝉鸣声,断续却又不停地在耳边掠过。感觉着拂过脸颊上的微风,松下佳正不知道自己是睡着还是醒着。在这个河堤沿岸的公寓里,在如此舒服的午后,他期待着门口会不会传来电铃的声音,一心只想着他会不会来。

  他像是罩了一层薄网的视线捕捉到随风舞动的窗帘,好象有什么东西掠过光影之中。由于逆光而无法看清楚的那个人走过窗帘前,在松下脸上投下淡淡的影子。他听到一声细细的“老师”。影子再叫了一次之后仿佛就要隐去。他慌忙伸出右手,立刻就在空气中被另一只手温柔地握住,人影又回到自己身边。

  “老师?”

  松下喜欢他叫自己“老师”的声音。虽然自己曾经说过“你可以叫我的名字”,但是他沉思片刻后回答“你希望我叫你的名字吗?”。“叫什么都可以,我只是怕你太拘束……”听了回答之后,他绽开一朵如花般的微笑“那我还是叫你老师好了”。

  直到现在,两人成了一对恋人并且同居之后,他称呼自己“老师”的习惯仍旧没有改变。

  “我还以为你睡着了。”

  他跪在沙发前。松下把他沁凉的掌心拉过来贴在自己颊上。

  “我只是有点昏昏欲睡而已,还以为自己身在以前那间公寓……然后一直等着你会不会来按门铃。”

  明明已经不用再等待了,为什么还有那样的感觉呢……他不禁疑惑地问。然而,连自己都找不到答案的心思,他又怎么能推敲得出来呢?果然对方也回问了他一句为什么。

  “是不是太累了?”

  他担心地凝视着自己。

  “你最近不是都在忙学会的事?看你那么辛苦,我真的好担心你会撑不下去。”

  上个月,也就是七月底刚结束了一场在宫城举办的学会。原本要发表的论文无法照进度完成,在期限逼迫之下,松下那一段时间几乎整日埋首书堆。论文完成之后还得打印出来,光是在计算机上作设定就让他忙得晕头转向。

  自己在忙碌之余也殃及了身边的他。从私事到大学研究室里的杂务,全都是由他代为完成。

  “那时也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啊,真对不起。”

  “我不觉得麻烦。”

  他笑着说。

  “只是每天烦恼着该怎么让他吃饭。你在忙的时候又不好打扰你,但是不吃东西的话,又怕你把身体搞坏。”

  松下知道自己是个一旦投入,就会什么都看不到的人,不管是吃饭或睡觉,都一样照忘不误。

  思考这种事有时是至高无上的幸福,相反的也是一个无底的地狱,因为绝大部分都想不出答案。寻找答案、导出公式的行为,就如同在沙漠中找出特定的一颗砂同样困难,但是却无法不去寻找。他知道自己不是所谓的天才,却无法不投身在这个需要高度想象力的世界之中。

  “不过幸好已经顺利结束了。”

  他拨开松下粘在额头上汗湿的头发,那动作就像母亲的感触般舒服。他喜欢对方触摸自己时那充满关怀的指尖,那会让自己的爱意在刹那间涌出。自从与他相遇,松下知道了什么是被人优先考虑的感觉。

  其实,自己并不是一个没有被爱过的小孩,但在一家都是医生的状况下,对从小就家教甚严的松下来说,最想要的还是那种不求回报的温柔爱情。

  而自从知道自己有同性恋倾向之后,早已对这种感情死心的他,在迎接四十岁前夕所得到渴望已久的恋人,当然显得分外可爱。

  他在欲望的驱使之下把他拉过来,攫住他沁凉的嘴唇。在甜蜜的长吻后,他像暗示似地把手环在恋人的腰上,对方却往后退了一步。欲望的残迹还留在他的嘴唇上。

  “尚史。”

  他轻唤对方的名字不解他的拒绝。他微带困惑地轻敲了松下的胸口。

  “现在还是大白天啊,从早上到现在又什么都没吃。你先起来吃饭吧!”

  “之后再吃也可以啊!”

  “但是……”

  “比起食物,我比较想吃你。”

  对松下而言虽是不经意的一句话,但对方却像意外似地充满惊讶的表情,反而让松下担心自己是不是哪里说错话了。不过下一瞬间惊讶转为绯红,连带松下也跟着尴尬起来。他这才想到,自己一把年纪怎么还那么情色。

  “你还是先吃饭吧!”

  对方坚持。

  “之后再……”

  听到恋人隐晦地承诺,松下反射性地低头道歉。

  住在这个高台公寓五楼房间里,从外面被看到室内的机会不多,再加上经常有清爽的凉风吹拂,只要没有下雨的话,基本上都是维持把窗户打开的状况。

  从寝室外的阳台看出去是一片蔚蓝大海。除了夏冬这种温差极端的季节之外,在好天气的时候,能整天坐在阳台上看书是松下的乐趣。到了看不见文字的时候,眼前的景色就会变成像宝石点点散落的美丽夜景。

  决定搬到神户来住之时,松下就是被这里的景色所吸引而选择此处居住,因为他觉得对方应该也会喜欢这个地方,而且自己一样喜欢住在高处。高处有风,在清风的吹拂之下,好象可以带走所有的烦恼。

  他凝视着睡在自己身边恋人的脸。露出棉被外的裸肩在夕阳的照射下映出淡橘色的光晕。这个比自己小了十七岁的恋人,为了他自己可以不惜牺牲一切。

  自从他到神户来之后就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这种说法或许有点夸张却是事实。他感谢神明能让自己在贫乏的人生中遇到这样的恋人。虽然明知神只是人所幻想的存在,他还是无法不去感恩。

  在东京市内当大学讲师的时候,松下就爱上了研习会的学生门胁尚史。他发现自己对学生的爱意,却不知如何排遣,并且觉得一生都无法与他为偶。以前自己所交往的对象,不外乎是在同嗜好的店里所认识的人,就算来往也无法持久。

  或许是选择了这个不需要与人有太多接触,只要一径思考的学术专职的关系吧,他有点追不上一般人的脚步,觉得与人开心交谈甚至比做爱还难。他记得有一次没发现交往的对象只是在敷衍,上了床之后还像对学生上课一样,滔滔不绝地说起关于数学的理论,而遭对方白眼的失态。

  除了在特定场所认识的对象外,他也在日常生活中喜欢上别人,但是都以无疾而终收场。如果不表达出自己的感情,是无法让对方知道的,既然明知是没有结果的恋情,还不如一开始就别抱期待。对门胁的爱意应该也会以同样的方式结束才对。

  在像猫似地蜷缩在棉被里沉睡的恋人发上轻吻了一下。分手之后再见面的半年之间,他的想法有了什么样的变化呢?在并非同性恋的他对自己告白之前,他经过了怎么样的心理转折呢?他好想偷窥他复杂的思考回路。如果可以的话,相信自己一定能够更了解他,更不会觉得这一切似乎都处在暧昧不明的情况下。他到神户来已经一年了,松下到现在还是想不透他怎么会改变心意。

  “嗯……”

  他摇晃了一下肩膀,轻颤睫毛后像羽化蝴蝶般地睁开眼睛。望向他那漆黑而只映出自己的瞳孔,松下像被吸引似地把脸凑过去吻上他的嘴唇。

  他细声喘息后伸手环住松下的后背。在换了几次角度的热吻后两人紧拥在一起。一直到这把年纪松下才知道,自己竟然是个在大白天就会对情人产生欲望,没有节操的男人。

  “已经黄昏了。”

  情人在自己怀中低语。

  松下又忘情地把嘴唇贴在他的颈上。对方怕痒地在他臂弯中挣扎一下后,忽然把目光移向阳台。反正知道不会有人看到,不用为了做爱特地把窗帘拉上。

  “是纺织娘在叫。”

  恋人的低语让他竖起耳朵。那声音的确跟白天的叫声不同,静谧而悦耳多了。

  “纺织娘和蝉是不同种类的昆虫吗?”

  除了数学之外,知道自己可以说是一个无知之人的松下坦率发问。只要是恋人知道的事他都想知道。

  “纺织娘也是蝉的一种,跟蝉不同的是,只会在黄昏或早上鸣叫。”

  “你知道好多事。”

  松下感叹她说。恋人把手重叠在他放在自己小腹上的手背。

  “暑假回乡下老家玩时曾经抓过纺织娘。我从小学就很喜欢昆虫,也经常去采集……”

  无法忍受手指交缠那种官能的感觉,松下又开始抚摸恋人的性器。感觉着怀中的身体轻颤,在紧握了他的右手一下后,原本柔软的分身渐渐硬挺起来。即使在昏暗之中,也看得到恋人红着脸把头埋在床单之中。

  在欲望的驱使之下,松下开始认真爱抚起恋人的身体。握紧他的性器,轻吻他胸前的红点,听着他在自己耳际喘息的诱人声响。……窗外的纺织娘、床单的摩擦声。这是一个身心都极为幸福的时刻。

  所以当枕边的电话响起之时,松下扫兴得几乎晕眩起来。想说不理应该就会挂断,但是在超过五声之后,松下也只有放弃地起身接听。

  “喂?我是松下。”

  “哥吗?好久不见了,我是芳子。”

  没想到妹妹会忽然打电话来的松下吃惊地握紧话筒。还住在东京时,比自己小三岁的妹妹经常打电话来,偶尔还会到住所来玩。但随着松下搬迁到神户,她也为了孩子的学业问题和自己的工作而忙碌起来,自从搬过来之后电话已屈指可数。

  上次见到她还是在过年的时候。不想一见到母亲就被追问有没有对象或是要安排相亲的松下,以工作忙碌为由只在家里待了两天,刚好跟因为自己所负责的患者忽然病况有变,赶不及回来吃团圆饭的妹妹在门口擦肩而过,连话也没讲上几句。

  “怎么响了这么久你都没出来接?是在忙工作吗?”

  看不到枕边时钟的松下戴上眼镜。现在才晚上七点……妹妹不太可能会联想到自己的哥哥在这种时间是跟谁在一起。

  “没有,现在已经放暑假了。”

  “那就早点出来接嘛,要是有急事的话怎么办?”

  “不好意思……”

  本来不想接电话的松下老实道歉。

  “如果妈刚好病危的话看你怎么办?”

  “妈身体不好吗?”

  “我是说如果啦!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听到妹妹不耐烦的口气,松下觉得自己好象越来越萎缩了。已经年过六十的母亲虽然没什么大病,但是身体偶尔会不舒服。年纪大的人是难免,不过因为去年动了子宫颈肿瘤的手术,有三个月的时间都卧病在床。

  母亲一向坚强惯了,就算有什么不舒服也不会在孩子面前抱怨,但是看到母亲无力地躺在床上时,松下还是不免难过。之后,母亲打电话来要求自己相亲的次数越来越多,松下不禁心想母亲也是寂寞的啊!就因为不是没有病危的可能性才不能以玩笑带过,妹妹却无法体会。

  在短暂的沉默后,妹妹在话筒另一端叹了口气。

  “以后有电话的话麻烦你早点出来接。我知道你本来就温吞,不过,你应该知道自己年纪也不小了吧?当初你考上医师执照后,我还想说你可以趁着与病人多接触的机会,增进一点人际关系,没想到你却立刻回到大学教数学。成天躲在自己的世界里,思想是不会有进步的。”

  “芳子,我很满足自己现在的状况。”

  他不是不知道妹妹话中的含意,他也明白自己本来就与世无争。但是,他现在也的确对现况非常满足。

  “在喜欢的世界里做自己喜欢的事当然满足啊!但是,你不能永远一个人活下去吧?要是数学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话怎么办?”

  “基本上,数学是不可能消失的,去做无谓的揣测也无济于事吧?”

  他是老实回答,但是妹妹的沉默却给他不好的预感。

  “我以前就觉得你是一个没神经的人。”

  妹妹的话好象一箭射中松下心坎。

  “不管家人怎么担心,你都觉得不干已事对不对?”

  “我没有这个意思。”

  他抖着声音说。忽然感觉到一只手轻抚自己的膝盖,一低头就迎上恋人担心的神情。

  松下盖住话筒轻声说“是我妹妹打来的”。他点点头,然后把头移动到松下伸长在床上的膝头上。从膝盖上传来的温暖缓缓治愈了自己受伤的心。松下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梳着恋人的头发。

  在长长的沉默后,妹妹叹了口气。

  “我不是专程为了讽刺你打电话来的。你到神户也有一年多了,有没有喜欢的对象?”

  喜欢的对象……就在自己的膝盖上。但是,如果对妹妹明说的话,一定会被追问对方是什么样的女性,打算何时结婚。恋人既然不是女人,松下自然也没有结婚的打算。

  在不知道妹妹对同性恋的看法之前,松下不敢莽撞地把门胁的事说出来。但是,他又不想在妹妹面前撒谎,踌躇之下只好沉默。

  “我今天找你的目的是想帮你介绍对象。对方是我的朋友,也刚好住在神户。年纪跟我一样,我告诉她关于你的事后,她也很有兴趣。你要不要考虑跟她见个面?”

  听到这里,松下才知道自己刚才的沉默被妹妹解读为“目前没有喜欢的人”。

  “对方是女性吗?”

  对于松下的疑问,妹妹愤慨地表示“废话嘛”。

  “我跟妈商量过后才打电话给你。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就去安排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再沉默下去的话真的就得去见面了,松下不觉冷汗涔涔。

  “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

  “这次见面不用像相亲那么拘束,就当作是跟妹妹的朋友吃饭感觉比较轻松吧!总之你们先见一次面再说,她是个不错的对象呢!”

  “那种场面我应付不来。”

  “不用想得太难啊,只是见面吃饭而已。”

  “但是……”

  从话筒传来“妈妈”的叫声。应该是侄女海加的声音吧!

  “我女儿从补习班回来了。我联络好对方后再打电话给你。拜拜。”

  也不等松下回答,芳子就挂断了电话。松下呆视着只传来嘟嘟声的话筒不知所措。

  “说完了吗?”

  他在膝盖上问。

  “是啊……”

  等松下把话筒放回主机上,门胁从膝盖上起身后凝视着他。面对那清澄的眸子,松下不由得一阵心虚。

  他在到神户来之前就已经辞掉工作。虽然没有问他跟家人怎么交代,但是门胁过年却没有回家。从他诚实的性格来看,实话实说的可能性很大。

  比起恋人的坦诚,自己却惧于家人的责难和批判而什么都不敢说。甚至连为自己介绍对象都无法干脆拒绝。

  “听你们好象在争执,没什么事吧?”

  松下心虚的心跳加速鼓动。在这么近的距离,或许自己和妹妹说话的内容都被他听到了也不一定。然后他一定会对这个连相亲都不敢拒绝的男人心生轻蔑。

  一份柔软的触感贴上松下不安的嘴唇。松下没有立刻察觉那是恋人对自己发出的诱惑,之后才想起刚才的行为才只进行到一半。

  “你不问我跟妹妹说了些什么?”

  松下忍不住先问。

  “我是在意啊,不过那是你和家人的事,没有我插嘴的余地吧!你不主动说的话我也不会问。”

  “那你为什么要摸我?”

  恋人的手指停下动作,脸上飞起一抹红晕。

  “做什么都要有理由吗?”

  “也不是……”

  松下把嘴唇贴近他的耳边时听到他的回答。那几个字连松下都听得面红耳赤。他明知道恋人不是那种会随便去怀疑的人啊,但是自己却怀疑了他。他把恋人压在床上后渴切地吻他。脑海里想起他刚才所说的话,心情又变得甜蜜起来。

  “我觉得你困扰的表情很可爱……”

  从黄昏就坐在阳台上的松下不小心睡着了,直到恋人打工回来才慌忙把自己带进屋内。或许是着了凉吧?松下已经连续两天喷嚏、鼻水不止。虽然他极端厌恶自己容易感冒的体质,不过能被恋人照顾的感觉还是很愉快。

  比起自己所给予的援助,松下觉得受他的照顾还比较多。刚来这里的时候他不会做饭,但是这一年下来他的手艺进步得惊人,现在几乎是每天做饭。

  起因是门胁才刚来松下就得了重感冒,听医生说是营养不良的关系后,原本的外食也改成了由恋人每天做饭。起初当然味道不好。他的手艺也跟松下一样,只会把水烧开后将食材放下去煮的程度而已。

  但是,天生努力的他买来食谱参考,开始会做一些简单的菜肴。当时他还兼顾着研究所的考试,松下也叫他别太勉强自己,不过他却笑着说:做饭也是一种转换心情的方式啊!

  不知何时开始……客厅不再有灰尘,脏衣服也早早洗好之后收到衣柜里。随便乱丢的书曾几何时,已经被整齐并分类地摆放在书架上。以前像无垠大海般的书库,现在已经不用浪费太多寻找的时间了。

  考上研究所后,他为了学费和生活费开始外出打工。松下虽然不知提过几次要资助他的事,他就,是不肯点头。那不想依赖自己的模样,显示了他性格上的坚强之处。

  对松下来说除了受他照顾之外,如果自己也能用金钱援助他的生活,起码可以获得安心。他之于自己的意义让松下不惜付出。

  研究所放暑假之后,他打工的时数又增加了,是当一个高中生的家教。虽然事先说好只有暑假期间,但对方学生和家长似乎都很满意他,所以决定做到暑假结束的九月。当他不在家的时候,松下每天都打电话给妹妹,为的是婉拒上次介绍对象之事。但是,妹妹因为工作性质的关系,时间非常难抓,天天打电话也找不到人。等好不容易打通之后,才开口没说两句话就被她一句“我现在很忙,明天再打给你。”打了回票。到了明天她也绝不会打来。对于迟迟无法解决的事,松下只有干着急的份。他又是那种一烦恼起来就无边无际的人,在压力的累积之下,他的胃又痛了起来。

  胃一不舒服,相对地就没有食欲。每天一起吃饭的恋人不可能没发现,在被问了几次“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后,松下也只能用“没什么事”来搪塞。恋人虽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但是担心的眼神依然没变。

  大学的暑假在这周结束,也就是说恋人的家教打工将告一段落。最后,学生家长说要请他吃饭,在赴约之前恋人表示要帮自己先准备食物,不想让他多忙的松下拒绝之后,自行到外面用餐。

  但是,一个人坐在咖啡厅的柜台前也实在无聊,他早早就踏上归途。在开门的同时听到电话铃响,想说是不是恋人打来的,就脱了鞋子慌忙冲进室内。

  电话是妹妹打来的。虽然这是自己等待已久的电话,但一想到不是期待的恋人打来的,松下还是不免失望。妹妹问说“明天是过日,你有没有什么预定?”。松下回答“没什么事。”,然后接着说“我一直有事要找你……”时,话尾就被连珠炮般的妹妹抢走。

  “没事就好。你拿纸笔过来把我待会儿讲的话记起来。好了吗?中午十二点在JR三之宫站前的HYPER LAND HOTEL一楼大厅等,同时间我已经预约好十五楼的午餐。对方叫做三越真由美,当天她会穿水蓝色的套装过去。”

  松下有不好的预感。

  “她是谁啊?”

  “上次我不是跟你说要介绍对象给你吗?就是她啊!”

  妹妹意料中的回答让松下皱起眉头。

  “实在非常抱歉,我不能接受你的好意。前几天我打电话给你,就是要说这件事……”

  “我知道你不起劲。”

  妹妹直接地说。

  “虽然我知道自己太强硬了也不好,但是等你主动找对象的话,可能十年都不会有结果。我上次不是也说过了,事情不用想得太严重,只是吃饭见面而已,如果你们都对彼此没有意思的话,拒绝就好。”

  “这不是有没有意思的问题,而是我根本就不想去见她。”

  “吃个饭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那么排斥?”

  的确就如妹妹所言,不过是吃个饭而已,没什么大不了。如果是一年前的话,或许寂寞的自己就会顺从妹妹的好意吧?但是现在的状况不同。他加重了语气说:

  “真的非常抱歉,请你去拒绝对方。”

  “是吗?既然你这么坚持我也没有办法。”

  妹妹的退步还来不及让松下安心的时候。

  “要拒绝的话请你自己去跟对方说。就在饭店大厅对她说“我不想跟你吃饭”就好。你可别让人家在大厅空等啊!”

  妹妹带刺的话让松下也不禁恼火。

  “我怎么可能在本人面前这么说?请你直接把电话告诉我。”

  “我预约用的是你的名字,要取消的话也请你自行处理。拜拜。”

  妹妹啪地一声挂断电话。松下慌忙再拨过去却无人接听,响到一半还变成通话中。他转而拨打手机,也直接被转到语音信箱。

  生气的妹妹采取的报复是直接不理不睬。想到知道这么做自己就无法拒绝的妹妹,松下更是生气。如果无法与妹妹取得联系,无法取消过日之约的话,他就必须去见对方。自己能对一个不认识的人说“很抱歉,能不能请你回去”吗?

  想到这里,松下的胃又开始抽痛起来,他抱着肚子缩在地上。想说安静一下就会好,没想到却越来越痛。他想起以前得胃溃疡时吃的药还有剩,就摇摇晃晃地走到厨房的架子上寻找。好不容易找到之后狼吞虎咽吃下,剧痛却无法立即得到抒解。

  他步履艰难地走到客厅的沙发上躺下。无法消除的痛楚让他的额头冒出冷汗。躺了片刻,他听到门口传来声音。知道是恋人回来的松下只有闭起眼睛装睡。

  脚步声渐渐接近。从指尖传来的触感让他吃了一骜。松下睁开眼睛,看见恋人因为自己过度反应而困惑的神情。

  “对不起,吵醒你了。”

  “不会……”

  松下从沙发上站起来,擦掉额头的汗渍。胃部残留的痛感让他很不舒服。恋人靠近自己的脸前凝视着。

  “你的脸色很差。”

  “是因为晚上光线不好的关系吧!”

  松下敷衍地说完后想逃出客厅时,被他抓住手腕后拉回沙发。

  “你是不是又胃痛了?”

  就算否认他也不会相信吧?

  “我看到厨房桌上有一包胃药,而且你最近也没什么食欲……。或许我不该问这么多,但是你是不是有什么烦恼?”

  恋人的神情严肃。因为心虚而眼光闪烁的松下被他握住手腕。

  “你为什么不看我的眼睛?”

  两人沉默下来。尴尬的气氛和恋人所给予的压力,让松下吃的药徒然无功,胃又慢慢抽痛起来。

  “我不想告诉你。”

  话才说完,就看到恋人悲伤的眼神。松下慌忙补了一句。

  “不是,是问题还没有解决,我又不想说出来让你讨厌。”

  “我怎么可能会讨厌你?”

  松下无法率直接受恋人的话。此刻的他只想白虐。

  “你如何这么肯定?比起我这样的男人,你应该可以找到更好的对象。我不觉得自己有多大的魅力可以留住年轻的你。所以我必须排除掉一切的负面因素……”

  看到恋人的表情变得深沉而愤怒起来时,松下觉得掌心好象已经开始渗出冷汗。难以言喻的焦急在全身扩散开来……。

  “因为是你我才喜欢,跟年龄和职业没有关系。”

  他毅然地说。

  “但是……”

  “你就这么不相信我?”

  被追问的松下低头不语。他不是不相信。他知道恋人对自己有多好,他不是没有感觉到爱。但是……缺乏自信的自己却无法去相信永恒或确定。

  即使恋人辞掉了工作到神户来,同居在一起过着蜜月般的日子,心中却仍拭不掉潜藏的不安。自己所感觉到的被爱是不是想太多的关系?比如说有一天恋人忽然消失了,迟钝的自己或许连他离开的理由都不得而知。

  “我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跟谁一起睡、一起生活过。”

  松下也一样。

  “我为了你做饭、洗衣服、打扫房间……”

  “我说了你可以什么都不必做。”

  “……如果是为了你的话,我什么都想做。”

  感觉恋人的手在自己的发里窜动,松下苦闷地抬起头来。那从指尖传来的关切,崩溃了他绝对不说的决心。

  “前一阵子,我妹妹打电话来说要帮我介绍对象。”

  无法直视恋人眼睛的松下移开视线。

  “因为我无法说出你的事,所以当妹妹说要介绍对象给我的时候,也不能直接拒绝。之后我打了好几通电话过去都找不到她。”

  松下越说越是空虚。

  “今天好不容易妹妹主动打电话来,却告诉我已经安排好跟对方见面的时间和地点。不管我怎么拜托她去拒绝也没用。”

  说完之后,松下惶恐地抬起头来。但是恋人的眼神却没有松下以为的轻蔑,只有不解。

  “就这样?”

  恋人平淡的声音听在松下耳里只觉得心在绞痛。让自己如此烦恼的事对他来说只是“就这样”而已。

  “你的意思是要去相亲吗?”

  恋人四平八稳地问。

  “没那么严重,只是一起吃饭而已。”

  他呼出一口气。

  “你早点告诉我就好了啊……”

  “明知道你听了会不高兴,我怎么可能说出来?”

  “但是,你也没有必要烦恼到胃痛的地步啊!”

  松下心有不甘地咬住下唇。

  恋人轻抚着他的耳后,他一定是知道自己喜欢才会一直重复这个动作吧?一想到自己是被安抚,忧郁的松下更是不耐地摇头甩开了他的手。

  “我还以为是更严重的事,像是生了什么重病,还是你喜欢上别人等等,所以已经做好心理准备……”

  他又伸手过来抚弄松下的脸颊,并想抬起他的脸。看松下拒绝后,干脆直接把面颊贴过来。他虽然没有亲吻,但那肤触却异常温柔。

  “你不会觉得可笑吗?”

  被松下一问,恋人苦笑着回答:

  “我是不觉得可笑,只是你太纤细了反而幸苦。……你们约什么时候?”

  “明天…”听松下这么回答,恋人吃惊地睁大眼睛说“怎么这么急?”。然后用手撑着下巴作沉思状。

  “如果无法拒绝的话就去见她吧!”

  松下意外于恋人的结论。

  “反正也只是吃饭而已吧?”

  “但是……”

  他恶作剧似地眯起眼睛。

  “如果对方是个美女的话,你要不要干脆直接换人?”

  “怎么可能!?”

  看到松下立即否定,恋人噗哧一笑。

  “那你就去吃顿大餐吧,不过要记得回来哦!”

  恋人宽容的允许让松下原本堆积在胸口的郁闷一扫而空。

  “就算你不要我回来我也会回来。”

  闻言,恋人微笑地把脸埋在他的颈边。

  ……半夜,松下因口渴而醒来。不似平常而非常积极的恋人此刻正躺在自己身边酣睡。他轻手轻脚地不吵醒他起身,走到厨房喝水。回到寝室之后床上的人儿还未醒。睡得沈是健康的证据。

  尽量不吵醒恋人地轻抚他的发际时松下不禁心想,如果同样的状况发生在恋人身上的话,自己是否能允许他赴约呢?就算知道他不会变心,松下觉得自己也不会愿意。自己不是一个宽宏大量的男人。

  能够笑着答应自己,松下心想恋人的心还真是游刃有余啊!

  隔天,松下在跟妹妹约好的女性用过餐后从饭店出来。一从地下停车场出来时,从挡风玻璃上投射进车内的阳光让松下一阵晕眩。虽说现在是九月中旬,但是白天的气温仍旧相当高,即使开了冷气车里也不太凉。

  没有绕路而直接回到公寓的松下,把车子开进停车场停好后,拿出手机打给应该在房里的恋人。

  “我现在回到停车场了。”

  电话的另一端是沉稳的“欢迎回来”,接着没有再说什么。虽然被追问不是太愉快的事,但是完全不问的话,是不是表示他对自己完全不关心呢?自己对他到底抱着什么期待?冷嘲有时也是爱情的证明……难道自己想看到恋人嫉妒的表情吗?

  “你现在在做什么?”

  恋人过了几秒钟才回答。

  “正在打扫。”

  “那你弄完之后换件比较正式的衣服出来,我在停车场等你。”

  松下放倒座位,正想睡个午觉,电话挂完不到五分钟,就听见有人在敲车玻璃的声音。大概是挂断电话就立刻换衣准备吧?呼吸有点急促的恋人滑进自己身边,身上还散发着沐浴精的味道。

  “你可以慢慢来啊……”

  “等人是一件很累的事,而且我也不是做什么大扫除。”

  恋人微笑地说。

  “下次我也来帮忙,你尽管开口别客气。”

  他耸耸肩。

  “没关系,我还满喜欢打扫的。可以转换情绪,不必想太多事。”

  调整好呼吸后,他松了松襟口的领带。细条纹衬衫和领带。自从学会以来,这还是松下第一次看到他穿得这么正式。一想到难得一见,恋人那因为服装而增添几分禁欲色彩的表情,摇晃着松下心底的邪念。

  “穿这样可以吗?”

  松下不正经的眼神让恋人误会了。

  “足够了。”

  松下把车子开到路上的时候,恋人像想起什么似地忽然说:

  “你妹妹在电话中留言,请你回来打个电话给她。”

  “是吗?”

  或许是看到自己不在意的表情吧,恋人又提醒了一次。

  “我回去会跟她联络,反正我也猜得出她要说什么。”

  妹妹所介绍的女性虽然年轻却很文静,两人聊得还算愉快。从对方“下次还可以再见面吗?”的要求,松下知道自己大概给她不错的印象。但是,接着松下就直接坦承自己已经有了心上人,明明不能交往却还出来见面实在万分抱歉,女性笑说“可惜我们没有缘份”之后,寂寞地低下头。

  而妹妹会这么快就打电话来,或许是自己以有对象为由拒绝对方的缘故吧!虽然是妹妹单方面决定,但是松下一开始没有拒绝也有不对。不过,他现在不想听妹妹的抱怨。

  过了下午三点,市内的道路开始塞车。虽然不是往大阪的方向,但多少也会受点影响。在夕阳的照射之下,松下凭借着模糊的记忆开车。不能说多有方向惑的松下,直到看见道路标示上写着“须磨海岸”时才松了一口气。

  把车停在海岸附近的停车场后,恋人好奇地东张西望。松下邀他一起出来,两人往海滨公园的中央走去。

  因为假日的关系,公园里到处都是双双对对的情侣。想到自己这对年龄差距像父子一样的人走在一起,不知道看在别人眼里有何感觉。没有人会以为两人是一对情侣吧?主动找恋人出来的松下,在人多的场合却对他的年轻感到自卑。

  “你这套衣服很好看。”

  想要回车上的时候,恋人忽然这么说。早上要出门赴约时,还为了挑选衣服在衣柜前站了许久。如果穿跟上课一样的衣服或许会太失礼,但是这么热的天气如果盛装赴会的话,好象又太夸张了。站在背后看不过去的恋人,走过来帮他搭配了一套休闲又不失庄重的外出服,也就是自己身上现在穿的这一套。

  这是自己从来没有尝试过的搭配,整体看起来清爽而有气质。恋人交给松下一条烫好的蓝色手帕后,再把他衬衫的第一颗扣子解开。这样比较凉快,不知道他为什么低着头说。

  海风吹动着恋人的前发。

  “你挑衣服的品味很好。”

  恋人吃惊地回过头然后微笑。

  “我平常也是穿得很普通啊,关于品味方面应该还好。这还是我第一次被这么称赞呢!”

  他看起来很愉快。看他笑得高兴,松下也就没再说什么地与他并肩在海滨公园漫步。走着走着,忽然想看海的松下走到海水浴场的沙滩。过了时今后的沙滩没几个游客,在假日午后显得格外宁静。到了沙滩是好,但是被砂子绊住脚步实在很难前进。

  “老师。”

  忽然一个充满朝气的声音大叫着自己的名字。一个右起来像高中生的女孩子,在稍远一点的沙滩上挥着手。

  松下集中视力也想不起来对方是谁。女孩子跑过来之后居然站到恋人面前,这时松下才明白原来她叫的人不是自己。留到肩口的短发,无袖的白色衬衫和五分牛仔裤。她脚上沾满了砂粒的红色海滩鞋和同色系的提袋相当引人注口。

  “老师你在这里做什么啊?还穿得这么正式。”

  “有点事啊!”

  把手背在身后的少女瞄了松下一眼,意思像在问说这个人是谁。

  “由香你怎么也到这里来?”

  “跟男朋友约会啊!”

  顺着少女回头的方向看去,一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子站在那里。

  “我妈一直觉得很可惜啊,自从你来教我之后我的成绩进步很多呢!而且我妈还是你的迷说——”

  “你本来就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只要知道念书的方法应该就没问题。”

  看到少女羞涩的模样,连松下也觉得可爱。少女在凝视恋人片刻后,忽然眉头一皱伸手摸上恋人的前发。看到的瞬间,松下不禁怒意上冲。

  “老师啊,你的浏海修一修的话一定会更加帅气,真是太可惜了。如果重新分边,再修短一点效果会更好哦。嗯……你今天的西装还不错,下次有机会的话一起去血拼吧!我来帮你挑适合的衣服。”

  “你不怕男朋友误会吗?”

  恋人好意提醒。少女却挥挥涂了黑色寇丹的手指耸肩说“我才不管他呢”。心中巴不得少女有多远走多远的松下,忽然被恋人抓住了手腕。

  “由香,他是我大学的数学老师。”

  突如其来的介绍让松下有点慌了手脚。少女低头打了招呼。

  “那他就是教授啰?”

  少女天真地问。

  “是啊!”

  “哦,我还以为教授都是老头呢!”

  “他是个很优秀的人。”

  少女失礼地把松下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要是平常一定会移开视线的松下,为了跟她对抗坚持回视。

  “我最讨厌的就是数学和物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人懂得那种东西?难道是头脑的构造不同吗?”

  问题是朝自己而来。

  “我想应该是兴趣的关系吧!”

  松下面无表情地回答。少女歪着头。

  “因为我喜欢数学才会想去研究数学,就跟喜欢画画而去画画,喜欢唱歌而去唱歌一样。”

  少女哦了一声。这时远方传来叫唤少女名字的声音。

  “老师,那我先走啰!”

  少女蹬着红色海滩鞋离去。松下虽然松了一口气,那份焦躁的感觉却没有消失。

  “她是我暑假家教的学生。”

  松下也猜到了。

  “我没想到是女孩子。”

  “她虽然有点不知道客气,不过却是个坦率又可爱的孩子。”

  松下抱着手臂。

  “我不是很喜欢她黑色的指甲和不太客气的说话方式……”

  恋人的表情沉郁下来。

  “她还年轻……”

  “服装打扮也就算了……她还是个高中生。但是起码对年长者说话时,遣词用语也该注意一下吧!”

  两人之间的气氛开始变得尴尬起来。也不想想自己中午的作为,竟然为了乳臭未干的小女孩嫉妒,松下不禁强烈地后悔起来。

  但是即使后悔,也想不出弥补的字眼。他只好走到沙滩中间坐下来呆望着海面。

  恋人像逃避沉默似地在海边走了几步后,随即回来坐在松下身旁。明明没有走进水里,水滴却从他的指尖落下。

  “好复杂的形式。”

  松下的低语立刻让他有了反应。

  “水滴看似单纯……其实最是复杂。跟流体流动方程式的解答很相似。”

  “是啊,不过海水还跟粘度有关,不同点在于……”

  松下忽然住了口。能跟自己聊起这种话题的也只有恋人了。对于松下突如其来的沉默,恋人虽然不解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呆望了片刻海面之后,薄云渐渐聚集在快要下山的太阳之上。海风越来越强,松下偷瞄了身边的恋人一眼,他只是呆望着海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在四周变得昏暗起来的时候松下站起来对他说“我们走吧”,恋人点点头随着他身后而去。海滨公园的步道早早就亮起路灯,让暧昧的黄昏显得格外朦胧。

  “你是来看海的吗?”

  走在身边的恋人问。

  “也不一定是来看海。我刚到神户来的时候听说,须磨海岸的周边是最适合约会的地方,偶尔也想放松心情跟你出来走走。”

  在微暗中也看得见恋人惊讶的表情。

  “这是约会吗?”

  在吃惊于恋人问题的同时,松下也隐约焦急起来。

  “我是这么觉得啊,难道有哪里不对?”

  “也不是……”

  松下后悔来之前怎么不先讲,弄得恋人现在搞不清楚所谓约会的定义。

  “有时间跟别人一起吃饭,却没有时间跟你吃饭或约会不是很奇怪吗?”

  恋人笑了,先几步走在松下前面。

  中午跟别的女人吃饭之后,下午又带着恋人出来约会是很不自然的事吗?当松下又陷入烦恼的时候,恋人轻快地转过头来。

  “不能手牵手的约会真可惜。”

  不管是全身赤裸的接吻或拥抱,在家里什么都可以做,但是到了外面就变成异常。虽然明白自己天生的性癖无法改变,但松下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无法在公共场所跟恋人手牵手,是件极度不甘心的事。

  直至回到停车场前,两人都没有交换一句话。等到坐进黑暗的车内后,松下把恋人拉进自己怀中拥吻,闻着他身上隐约传来的海水味。恋人先是惊讶地睁大眼睛,接着放松全身的力量后用舌尖描绘着松下的唇线贴上来。在甜蜜得像要溶化般的吻和无法动弹的狭窄车内,松下满心轻微的晕眩。

  松下当初的预定是在饭店吃饭后住下来,他想偶尔奢侈一下也不错。但是一办完住房手续,松下立刻取消晚餐的预约,一进到双人房反手关上门后就迫不及待地拥住恋人。圈住他的细腰,贪婪地索求他甜蜜的嘴唇。解开他领带时仿佛至上的喜悦,又不是第一次看见他的裸体,却兴奋得好象高中生一样。

  恋人的感觉也一样,当松下轻衔住他的乳尖,可以感觉到他的身体掠过一阵颤抖。没有多余的心力品尝恋人细致裸体的松下,把他压在墙上后就从正面直接贯穿。耳边传来娇声轻喘,纤细的双腿缠上松下的腰间。

  “尚史、尚史……”

  松下不断地呼唤着恋人的名字摆动腰身,每一次恋人都会有礼地还以亲吻和结合处的紧缩。在一度解放之后,松下抱着恋人跪坐在门边。恋人的眼角泛出泪水,轻声要求“到床上去……”。

  松下把双膝颤抖的恋人拖到床上后,帮他除下鞋袜尽情拥抱。第二次,松下花了较长的时间仔细品尝恋人的身体,直到对方难以忍受哭求为止。在缠绵之后两人睡了一会儿,恋人的动作让松下睁开了眼睛。仰望着已经坐起上半身的恋人,松下睡眼惺松地问“你要到哪里去?”,听到恋人回答“想去冲个澡……”时,不想一个人待在床上的松下,就随着恋人一起进去。

  附设的浴室相当宽敞,两个大男人共浴也不觉得狭窄。在恋人帮自己洗着头的时候,因为那种感觉实在太舒服,松下还一度差点睡着。两人进入放好水的浴缸,在松下的牵引之下,恋人起身面对面跨坐在他的身上。

  白天那个少女一定不知道自己的家庭老师有如此淫荡的一面吧?全世界一定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想到这里,松下全身充满了优越感。

  “你好美。”

  松下陶醉地凝视着恋人的湿发和迷蒙的双瞳,以及泛红的脸颊呢喃:

  “我从来没有看过比你更美的人。”

  拥他入怀之后,紧贴在恋人腰间的松下知道年轻的他又有了反应。松下虽然再也没有亢奋的力量,但是看到可爱的小情人竟然会对这样的自己情欲高涨,他愉快地握住对方的分身在前端施力。恋人发出的呻吟声在浴室之内回响,并忘情地贴在松下身上。

  “请、请不要这样、”

  “停手的话痛苦的是你啊,你可以尽情射精。”

  “……我怕会把水弄脏。”

  “我无所谓。”

  “但是……”

  犹豫的情人还是决定离开浴缸。在松下为了阻止而搂住他腰肢的同时,一股热流溅到他的脸上。他伸手一摸,是白浊又带有粘性的液体。情人哭丧着脸慌忙取来毛巾帮他擦拭。

  “对不起……”

  他拼命道歉。想到自己以前就经常主动侍奉他,现在只是被喷在脸上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情人一向是个很知礼的人,松下拥过他的身体后在脸上轻啄了几下。

  “你的体液就像你的人一样温暖。”

  听完松下诚实的感想,情人只是暧昧地微笑之后回抱住他。

  ……从浴室出来的两人都极度疲累,穿上浴袍之后就在床上睡去,直到半夜才饿醒。看到松下一直打喷嚏,恋人慌忙起身找来吹风机帮他吹干头发。松下低着头轻松地让恋人服侍时,从他半跪坐的膝间窥到垂下的性器,虽然很想触摸,但又怕恋人不高兴只好压抑。

  吹干头发之后,松下打电话叫客房服务送来三明治和咖啡。在床上吃东西虽然有失礼节,但是对一向家教甚严的松下来说,反而觉得新鲜好玩。解决民生问题之后,两人又再度相拥入眠。恋人抚摸着松下的头发不可思议地问“为什么总是这几根头发会翘起来呢”而不断施力抚平。

  在坠入睡眠的前一刻,松下心想:好想就这样把恋人关起来,不让任何人看到他,也不让他见到任何人,不让他喜欢任何人,也不让任何人喜欢他。但是现实中又无法这么做,两人都还是生活在社会之中。

  当初跟他交往的时候自己不是一个如此善妒的人,还曾经一度放弃过他。但现在的自己不同了,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反正是不可能实现”、“一切都是为了他好”而放弃他。因为他尝过离别的痛苦,也知道了什么叫做甜蜜而缠绵的生活。

  太过执着的下场……似乎会连结到毁灭,而且,还是跟自己所付出的情感成正比的毁灭。

  为了能跟恋人一辈子走下去,自己是不是应该对这份感情抱持更客观的想法呢?就像年经的情人永远比自己冷静一样。在胸中牢记下自制这两个字,松下把嘴唇贴近恋人微湿的发中亲吻。

  新学期开始之后,还没有收心的学生也在上了一个星期课后,找回正常的生活步调。松下的每一天也开始忙碌起来。

  九月底,松下在教授专用的个人办公室里加了一组桌椅,表面上是处理杂务用的,实际上是为了情人而设。

  还是一年级研究生的他,由于松下平时偏心得太明显,刚开始还引得其它学生议论纷纷,后来等他办好打工手续正式成为助手之后,陆续优异的表现让大家知道这不全是教授偏心,他自己本身也是一个认真而优秀的学生之后,渐渐耳语也就少了。

  现在,他就坐在松下旁边的座位整理二年级学生所提出的报告。在他来之前充满了资料和书籍的桌上,就如同一个小型的战场,而现在那些书籍则被分类放置在书架上。

  看到松下打了一个呵欠,他起身到茶水间去泡茶。这时松下的妹妹打了手机进来。为了报告拒绝妹妹所介绍的对象一事,松下在十天前曾打过电话跟妹妹联络。比起拒绝对方,妹妹更生气的是松下隐瞒了自己有喜欢对象的事。

  在惯例的抱怨时间结束之后,妹妹追问对方是个怎么样的人。被问到烦的松下只好敷衍地回答“我是暗恋而已”,然后妹妹啼笑皆非地丢来一句“你现在已经不是搞单恋的岁数了吧……”。

  当松下把妹妹明天要过来住的事告诉恋人时,端着咖啡走过来的他一脸惊讶的表情。

  “怎么这么突然?”

  “她说要过来这里参加透析疗法的学会,本来有预约饭店,不过后来发现搞错了无法去住……”

  恋人陷入沉思似地抿起嘴。

  “那我明天还是到饭店去住比较好吧……”

  “为什么?”

  “家里没有令妹可以住的房间啊!书房没有冷气,扣除我的房间不算的话只剩沙发了。”

  “你就住到我房间来啊!”

  恋人脸上浮起困惑的表情。他睡在松下房间的次数远比自己的要多,因为在做完爱之后松下总是不让他走。

  “……你没有把我跟你同居的事告诉任何人吧?令妹不会觉得很奇怪吗?现在回去整理房间还来得及,我看我还是搬到饭店去……”

  “你本来就是我的助手,就当作是借住就好。”

  是吗……恋人似乎还有点顾虑。

  “又不是没有前例,你不用担心。”

  情人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这一天,没有等松下一起走的他先行回去将家里人扫除一番。虽然松下也想帮忙,但在连吸尘器都不清楚放哪里的情况下只会碍事而已,有自知之明的他只好拿了几本书到寝室去看。

  看情人忙成那样,松下叫了好久没叫的外贾。在情人还没有过来之前松下已经吃得很习惯,味道也还可以,但是被情人的手艺养刁了胃之后就觉得索然无味。弄到半夜一点才终于整理完的情人来到松下的房间。

  他会在这种时间过来绝不会坐坐聊天就走,所以看到情人洗过澡后的湿发,松下就像被调教过的狗一样欲从心生。然而,情人却站在离松下有几步远的书架前。

  “令妹明天几点要来啊?”

  “她说会搭中午一点的飞机到伊丹,然后再转电车到三之宫来。我应该会去车站去接她。”

  情人歪着头。

  “但是你明天第三堂有课啊?”

  “我会先把妹妹带回来之后再到学校,可能会有点晚吧……”

  “要不要我去接她?我明天第三堂刚好没课。”

  老实说松下求之不得。

  “可以吗?”

  “我见过她一次,应该还记得她的脸。”

  ……松下想起来了。在情人大四的时候,有一次来探自己的病跟妹妹碰个正着。当时他称赞妹妹是个漂亮的美人。一想到这里,当初那种厌恶的心情又缓缓在松下心中扩散开来。

  “还是我去接好了。自己的事还是自己去做比较好。”

  松下直接拒绝。

  “那上课……”

  “请一堂课的假不会有什么影响。”

  松下转过头去,无视还想说什么的情人。背后有气息慢慢接近。

  “你在生什么气啊?”

  “我没有生气。”

  松下嘴上说没有生气,但口气已经不稳。

  “平常的你不会这样别过头。”

  好象连心事都被看穿的感觉让松下不悦。情人走到松下身边凝视着他,仿佛在问他为什么生气。看松下还是不说话,情人转而执起他的大拇指含在嘴里,用舌尖细心地爱抚。一开始还在强忍诱惑的松下,终于无法克制地用大拇指在情人口腔里搅动起来。

  看到情人皱起眉头之后,他抽出自己的手指,接着狂热地吻上情人还残存着液光的唇瓣。舌尖彻底品尝的口腔像一个甜蜜的无底洞。松下把手伸进情人的睡衣底下,用力地捏着他的乳尖。情人虽然抗议叫痛,松下仍无视地继续施压。直至看到情人因痛苦而眼泛泪光,才回神般地收回手指。

  在解放他的同时,情人搂住松下的后颈咬住他的耳垂。那尖锐的刺痛让松下不禁叫了出来,接着听到情人道歉的声音。

  “你别故意欺负我了。”

  跨坐在自己膝盖上的恋人含泪瞪视。松下这才知道自己又无端忌妒了。之前,才下定决心要冷静以对,现在却因为一点小事而烦躁不安。松下沮丧地乱抓自己的头发。

  “明天……还是麻烦你去接吧!”

  隐藏起自己贫乏的心,松下选择了最适当的方式。情人强忍着流泪的冲动点点头。一下子要,一下子又生气地不要,松下知道情人必定对自己难以捉摸的情绪感到困扰。

  他拥住情人,无视对方退缩的表情,只为了满足自己的心而贪婪吻他。

  上完了第三堂课后,松下回到房间却还不见恋人回来。担心他有没有在车站遇到妹妹而想打电话联络时,对方却先打过来了。

  “我现在跟令妹在北也异人馆街。”

  恋人的话让松下吃惊。

  “因为令妹说第一次到神户来想看看这里的街道,所以我就选了一些地方带她逛一下。”

  “你第四室不是有课吗?”

  “我可以跟同学借笔记来看。”

  不是在有要事的情况下恋人是不会轻易缺课的。在松下表示有事想跟妹妹说之后,手机立刻换人接听。

  “谢谢你安排了这么可爱的导游给我,神户比我想象中还热啊!”

  妹妹的声音听起来相当愉快,却令松下不悦。

  “我只是拜托他去接你而已,他第四堂还有课啊!”

  松下严肃地说完后,妹妹沉默下来。接着透过话筒可以听到对方在交谈的声音,却听不清楚内容。

  “他说休一堂课没关系。”

  “反正你别叫他配合你的任性就对了。”

  “老师。”

  恋人接过电话。

  “我没关系,而且令妹对神户的街道不熟,放她一个人太可怜了。我带她逛逛就回来。”

  “但是……”

  妹妹起劲,恋人也答应。就算现在把他叫回来课也已经上到一半。想不出任何理由把恋人叫回来的松下,也只好拜托他多照顾妹妹后挂断了。挂断之后,松下还是无法停止去想和妹妹在一起的恋人,想到最后无法克制地又想打手机……不过最后还是没有付诸行动。因为连他都觉得自己实在太烦人了。

  松下抱头坐在椅子上,拼命忍耐苦在自己体内狂窜的嫉妒和任性的怒意。

  松下到了元町车站附近的法国餐厅时,已经过了七点的约定时间了。在服务生的带领下走进店里,松下一眼就看到穿着蓝色洋装的妹妹,和跟中午出门前一样穿着黑色衬衫及牛仔裤的恋人,坐在靠窗边的位子上。看到面对面坐着的两人就跟情侣一样,松下当然不会觉得太愉快。

  “半年不见了。”

  妹妹今年已经满三十八,虽然生活不太规则仍无损她的美貌。在笑时会浮现的鱼尾纹和肌肤的张力尽管已经无法挽救,不过眼神还是充满了魅力。一天到晚忙于工作和家事的她,交握在桌上的手指却仍涂着冰蓝色的蔻丹。

  “你过年只有回家两天吧,妈念得很厉害呢!”

  “我还有工作啊!”

  松下说着在恋人隔壁坐下。

  “好歹也应该待个三天吧?说是工作,还不是在玩数字而已?”

  听得出妹妹一副瞧不起数字的语气。松下霎时陷入忧郁之中。无法了解数学世界的妹妹在高中念到微积分时,就一天到晚把“这种东西有什么用”挂在嘴边。

  “……数字不是用来玩的。”

  恋人的声音让妹妹转过头来。

  “老师所研究的浑沌理论在数学中可以说是新的分类。”

  “是吗?”

  “那是一个广大又深奥的世界,很难用只字词组来表达。如果要举例来说的话……修正人工卫星的轨道,还有心律调整器,都要利用到浑沌理论。”

  听到心律调整器这种跟自己工作有关的专业器材名词,妹妹才有反应地嗯了一声。

  “虽然研究结果没有发表出来,但已做了多方面的运用。”

  妹妹伸手拨着垂在肩上弧度优美的头发。

  “或许是有点幼稚的问法吧,这算很厉害吗?”

  “当然厉害了。”

  妹妹微笑地点头。服务生送上酒单,松下选了一瓶香槟当作餐前酒。等服务生下去后恋人叫了一声“老师”。

  “不好意思,我们刚才已经先叫了今日的主厨推荐晚餐。主菜是牛小排,前菜是番瓜汤。

  这里的料理都没有鸡肉,如果现在要改的话还来得及……”

  “我吃什么都可以。”

  “哥,你不能吃鸡肉吗?”

  妹妹不解地问。

  “也不是不能,只是不喜欢吃。”

  “我怎么都不知道”妹妹干脆地说。也难怪她不知道,在家里吃东西是不许挑食的,因为剩下来就会惨遭教训。松下想起小时候不能说不吃,而硬吞讨厌鸡肉的记忆。

  “住在一起就会知道对方吃东西的习惯了。”

  觉得妹妹话中有话的松下,手上杯子里的水差点溅出来。

  “你跟门胁不是住在一起吗?中午听他说起时我还吓了一跳呢!因为你都没有告诉我们家里还有学生寄住啊!”

  说要当成寄住的人是自己,却没料到恋人会率先说出来。面对这突发状况,松下虽然有几秒钟的动摇,不过随即又恢复平静。

  “是我要求住过去的,给老师添了不少麻烦。”

  恋人在旁解释。妹妹掩嘴嫣然一笑。

  “保护我哥很累吧?他怕麻烦又不爱整理东西,还很会感冒。”

  “说不上什么保护了,受老师照顾的人是我啊!”

  他瞟了松下一眼。

  “我之前因为就业,所以决定再考研究所的时候身上没什么钱。我老家又有一个弟弟,实在不能要求父母再帮我出学费。老师能让我住过去真是帮了我很大的忙。”

  认真撒谎的恋人。妹妹忽然“啊”了一声。

  “我想起来了。你不是我哥在当讲师时到过他家的那个学生吗?”

  “是的。”

  “你跟我哥一样都觉得数学很好玩,这一点让我印象深刻。”

  “数学真的很好玩。”

  在两人聊天的时候菜送上来了。不理拙于言词的松下,妹妹拼命找恋人说话。然后恋人就会征求意见似地反问松下,反而让他觉得再闹脾气下去的话实在太难看了。

  妹妹看起来非常愉快,松下也好久没看到她笑着说话的模样了。

  “应该是旧居留地吧?那里有一间可爱的咖啡店,里面的红茶和蛋糕都很好吃。”

  恋人微笑响应。在自己闷闷不乐的时候,为什么他们还能聊得这么愉快呢?松下实在很不满。

  “你常跟女朋友到那种时髦的咖啡店去约会吗?”

  恋人笑着摇头。

  “那家店是研究所的女同学告诉我的,我没有女朋友。”

  妹妹耸耸肩,忽然叹了一口气。

  “你要是一天到晚只会研究学问的话,迟早有一天会像我这个哥哥一样,过了四十还没人要哦!恋爱会增添人生的色彩,得趁着年轻好好享受。”

  年轻时享受过人生的妹妹最后选择相亲对象结婚。松下不解她怎么还能口口声声把恋爱什么的挂在嘴上。

  “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不过有点像单恋。”

  听到单恋这两个字,松下不禁激烈动摇起来。两人之间应该是相爱,怎么会是单恋呢?难道他有其它喜欢的对象吗?果真如此的话,此刻他暗示般的眼神又该做何解释呢?饭局在松下独自混乱的状况下持续进行着。

  他机械似地把送来的菜放进嘴里,咀嚼过后却没有任何好吃的感觉。“单恋”这两个字虽然让松下心中波涛汹涌,妹妹却似乎一点也没有察觉。

  吃完饭之后,恋人起身先离开一下。非常想知道“单恋”到底是什么意思的松下,拿起放在膝盖上的纸巾准备追过去。

  “他是个好孩子啊!”

  妹妹的话又让他坐回来。

  “是啊!”

  松下边应着,视线仍不住地往里面飘。

  “他既聪明又细心。如果是女孩子的话就可以当你的结婚对象了。你们的年纪虽然有一段差距,不过说话很投合啊!”

  就算是比喻,也让松下不由自主紧张起来。他怀疑妹妹是不是知道什么。

  “上次我不是介绍朋友给你吗?”

  “……关于那件事我很抱歉。”

  我可以抽烟吗?妹妹先问了之后也没等回答就点上香烟。虽然无意在吸烟者面前抱怨,不过松下很讨厌香烟的味道。

  “对方很喜欢你呢,我还很不好意思让她抱着期待。都是你太过分了,当初我在问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我也有些不想讲出来的事啊!”

  妹妹忽然沉默下来,皱着眉头吐出一口烟。

  “你该不会是爱上坏女人了吧?我担心你对这种诱惑好象没什么免疫力。”

  “这是我自己的事。”

  妹妹把没吸到几口的香烟捻熄。

  “我介绍的对象起码比你现在的恋人要好。”

  自己没说过有恋人,妹妹却一口断定,然后用锐利的目光瞪着松下。

  “你没有办法抬头挺胸地把对方介绍给家人的话,一定是心虚吧?”

  一想到被妹妹知道的时候,松下的背脊都凉了。整个脑子里浮现的,都是她怎么会知道的疑问。

  “哥,你有把要去赴约的事告诉恋人吧?”

  一时之间无法编织谎言的松下只能暧昧地张口结舌。

  “真由美说她看到你的颈口附近有吻痕才知道你已经有了恋人。我最讨厌这种做给别人看的没水准女人。”

  松下想起那天恋人帮自己穿衣服时解开第一颗扣子的事,或许正如妹妹所说是给对方警告,也或许只是偶然。但是想起当时他那不自然的表情,松下觉得前者的可能性比较大。没想到一向冷静的他居然也会搞这种小动作,松下在吃惊之余也觉得高兴……。

  在他回到座位之后,两人就结束了尖锐的对话。在妹妹口中被称做“没水准的女人”,正对着她笑说“待会儿准备去哪里”。

  由于妹妹提出想多喝一点酒的要求,于是三人就到了一家饭店的鸡尾酒吧。明天就是研修会了,若妹妹喝得这么猛的松下不禁担心起来。还有点酒量的恋人也陪着妹妹小酌几杯。

  松下凝视着窗外的夜景。因为南面全都是玻璃窗,所以不管从哪个角度都可以享受到神户的夜景。

  “今天一整天独占小男生的感觉真好。”

  虽说是醉了,松下还是为如此大剌剌表态的妹妹感到汗颜。趁她到洗手间补妆的时候,松下附在恋人的耳边轻声说“不好意思,今天麻烦你陪她了”。恋人随即微笑摇头。

  才晚上十点就喝得大醉的妹妹,负起搀扶她任务的松下踏上归途。她在车上虽然坐不直,幸好下了车后就能独自行走。洗完澡,素着一张脸出来的妹妹再丢了一句“明天早上七点叫我”之后,就倒在恋人的床上呼呼大睡。

  妹妹一旦断电,家中又恢复平时的静寂。先洗好澡的松下在寝室等待着恋人的来到。过了十五分钟左右就听到敲门的声音。洗完澡的他脸色绯红。

  “你喝了不少啊,没事吧?”

  他缓缓摇头。

  “没事,我的酒量还不错。”

  他伸手抚摸自己的脸颊。

  “或许脸有点红吧!”

  果然站在门口的恋人怎么都不走近松下身边,接着居然说出“我就睡沙发好了”。

  “你不想睡在我身边吗?”

  他吃惊地回答不是。

  “我身上有酒味。而且你又不喜欢喝酒,应该不会喜欢这种味道…………”

  知道他是体贴,但是对现在的松下来说并没有必要。

  “请到我身边来。”

  松下急迫的声音让恋人慌忙走近。松下拉他过来后把脸埋在他的腹上。

  “……你是故意的吗?”

  恋人一脸疑惑。

  “我去赴约的时候,你是故意帮我解开第一颗扣子吗?”

  恋人的脸霎时红了,表情也从尴尬转为欲泣。

  “你是故意要让对方看到我颈上的吻痕?”

  “……不是。”

  他颤抖着声音否认。

  “真的不是。”

  他垂下眼睛低语,然后尴尬地否认。他说他不是故意的,松下不知道自己该相信什么了。是相信自己的感觉还是他的否定?闷闷不乐的松下越想越生气。如果恋人是因为嫉妒而解开自己的扣子无所谓,嫉妒是爱情的证明,不管多么恶质的行为松下都觉得高兴。但是他为什么不肯老实承认呢?他想要一个人置身事外地保持冷静吗?

  “你为什么说是单恋?”

  知道松下是指自己在餐厅说过的话,他轻咬着下唇。

  “对方是我吗?”

  恋人苦笑着说除了你还有谁。

  “那你为什么……”

  他轻轻拉开松下拥住自己的手,然后坐到他身边。

  “在到这里来之前,我以为只要能到你身边一切就会顺利。”

  他淡淡诉说。

  “但是现实和想象不同。为什么你不能了解?为什么不能让你知道?彼此的感情没有交流的感觉就跟单恋一样……”

  就在身边触手可及的身体似乎有点僵硬,他深深叹息。

  “你常说怕我会腻还是讨厌,但是我也怕被你讨厌啊!你不是那种会把自己情绪清楚说出来的人,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忽然生气还是不高兴。”

  诉说不安的虽然是恋人,但受到重大打击的却是自己。在从前放弃数学的那段期间里,他知道自己有多渴望回到那个世界。有些东西只要花时间就可以争取得回来,不过恋人不同,失去一次之后就没有下次,就等于永远的消失。

  “搬来这里之后,我尽量提醒自己别失了分寸,怕会让你觉得我很烦……常常看你的脸色揣想你高不高兴……”

  松下把他拉过来亲吻。恋人的口腔里虽然还残存着酒味,但他不介意。在伸手抚摸他肌肤的同时,也感觉到他身体的紧绷。

  “今天不行……”

  “为什么?”

  虽然昨天和前天都做过爱,但他却连一天也无法忍耐。而且,无法忍耐的可能不是身体,而是心,是渴望被爱的心。他希望恋人温柔的身体能抚平自己的不安,想知道除了我爱你这种语言之外的东西。

  恋人看了门口一眼。

  “你妹妹在啊!”

  “她不会不敲门就进来,如果你担心的话就上锁。”

  恋人神情困惑。

  “但是……”

  他踌躇几秒后低声说:

  “要是被她听到的话……”

  “她醉得那么厉害,不是太大的声音根本不会醒。”

  他当然明白恋人不愿意的理由,但松下心中的不安更基于被妹妹知道的危机感。看着恋人迟迟不肯点头,松下焦急地摇晃他的身体。

  “你是拿我妹妹当借口,其实是不想跟我做吗?”

  “这不是想不想做的问题……”

  无视恋人意愿的松下开始动手脱他的衣服。对方的抵抗也只是刚开始,等到全裸之后就放弃了。松下把所有的不安和珍爱都灌注在他体内。虽然对自己单方面的发泄感到心虚,但是发现恋人勃起的身体弄湿了自己的腹部,而在他没有拒绝的亲吻里感到原谅。当松下从背后进入时,恋人大大地喘了一口气后把脸埋在床单里压抑声音。

  行为结束之后,松下也没有从恋人的体内离开。已经没有力气勃起的分身,仍旧在温暖的窄道内恋恋不去。在做的时候对他充满了强烈欲望,然而在结束之后剩下的只有后悔。恋人虽然有反应,却绝对称不上积极。

  “尚史。”

  松下轻抚着恋人的头发,他却还是把脸深埋在床单之中。察觉出他似乎不高兴的松下这次滑到他的面颊。不料恋人却别开脸,如此明显的拒绝足以将松下推落绝望的崖底。他从来没有被如此拒绝过。想到恋人是打从心底厌恶着自己,松下就觉得心口一阵绞痛。拒绝足以夺走勇气。松下连触碰他都感到害怕。他抽出自己枯萎的分身与恋人保持距离。他在与恋人没有任何接触下面对着墙壁。

  完全没有睡意。要是睡着的话或许下次醒来时他已经不在身边,或许他会丢下这个悲哀的男人离去也不一定,要提出分手也不能怪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为什么自己不在恋人抗拒的时候留一点余地呢?当松下确定自己肯定会被抛弃时,眼泪不禁夺眶而出。与其要过着没有他的日子,还不如死了算了。

  或许被恋人抛弃就想寻死的男人太傻,但是……一定没有人可以了解自己现在的心情。当松下压抑声音啜泣时身旁有了动静,想到恋人终于要舍自己而去时他捂住耳朵,完全不想听到他离去的声响。

  直到一双温热的手指摸上自己的眼角时,他才惊讶地松开手。抬起头来正好迎上恋人凝视着自己的眼光。

  “你为什么哭呢?”

  气他明知故问的松下遮住脸缩起身体。

  “是因为我刚才不太愿意吗……”

  他轻抚松下的头。

  “我在你面前连生气的自由也没有吗?”

  松下什么都说不出来,也想不到该说什么,他被自己的自私责备着。恋人像对待宝物似地抚摸松下的肌肤,见他仍旧蜷缩着身体,就温柔地覆盖在他的身上,舔他的颈项和脸颊。在恋人积极的爱抚下,松下才慢慢抬起头来响应他的吻。

  接着就仿佛刚才的拒绝从不曾发生过似地,恋人大胆地诱惑着松下,把腰紧贴在他的下半身,在自己体内恣意玩弄他。那就像被甜蜜的毒药侵犯般,痛楚的陶醉感。直到把他拥进怀中之后,他才轻舔松下的唇而松了口气。

  或许是流太多汗的关系,到了半夜异常口渴的松下不惊动枕边人偷偷起身。怕赤裸的身体走到厨房会遇上妹妹,就把丢在地上绉巴巴的睡衣捡起来穿上。懒得开灯的松下在黑暗中走着,一打开客厅的门发现厨房透露出些许灯光。开始还以为是睡前没关,后来仔细一看,里面的餐桌前居然有一个人影。

  “怎么了?”

  妹妹手持着杯子摇晃,听到松下的问声也不响应。不满于她的尊大态度,松下自行走到冰箱前拿了一罐矿泉水想要拿到寝室里去喝,准备离开厨房峙却听到妹妹的声音。

  “我们来聊聊吧!”

  一下子不理人,一下子又说要聊天,难以捉摸妹妹心思却又不能无视的松下只得坐下来。

  “我们医院快要开始透析疗法了。”

  父亲建立的医院在他死后出母亲继承。而妹妹则在大学医院任教,负责的是循环器内科。循环器和透析……虽然并不是完全没有关系,但应该是两种不同的分野啊!当初听到妹妹要来这里参加透析学会时,松下就觉得有点不解,现在知道原来是自家医院准备引进,难怪她会先来参加研修了。

  “老家的医院经营相当辛苦,现在又不是那种只要开门,患者就会自动上门的时代。在这一方面引进透析的确对营运有很大的帮助。总有一天,我要回家里的医院就职,本想在这之前多少先学一点东西。虽然不一定直接由我负责,不过有机会学总是不坏……”

  妹妹轻声叹息。

  “说这些跟你也没什么关系。老爸虽然已经断念,但妈一直没有放弃要你回来的念头,毕竟你当过一次医生。”

  “那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我没有办法再重操旧业。而且,还有你和武志在……”

  “武志他不行。”

  妹妹对比自己小一岁的弟弟批评也毫不留情。

  “他不适合临床,在大学里也一天到晚做研究和实验。每个人都有适不适合的问题,没有必要强迫他继承。”

  “那……早晚会由你继承吧?”

  “应该是吧!幸好我跟你不一样,很喜欢自己的工作。”

  妹妹把手撑在桌上粗鲁地撩起前发。

  “我真是羡慕你啊,既自由又无牵挂……”

  “我知道自己选择了别的道路而增添你的负担,真的很对不起。”

  “我明白,有些工作不是每个人都适合,没有人可以左右你不当医生的决定。但是,想到你在家里有困难的时候,还不知羞耻地跟男人同居更让我生气。”

  看着妹妹鄙视的眼光,松下全身冻结。他垂下眼睛不敢正视她。

  “知道他是你的恋人让我很吃惊,我虽然自认对同性恋没有偏见但还是不行,一想到有家人是男同性恋,就让我全身不舒服。”

  松下放在桌上紧握的手轻轻颤抖着,他无法否认。

  “我从以前就睡得很浅,或许是因为工作常值班的关系吧。……我是被你房间的声音吵醒的。”

  妹妹从鼻子里冷笑一声。

  “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一直不愿意把喜欢的对象介绍给家人了,谁能大剌剌地说自己喜欢的是同性呢!”

  妹妹的话字字都刺在松下心上。

  “你年纪这么大了,有些事也不用我说。相信你最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过,我会把这件事跟妈报告。”

  “请不要这样。”

  忘了还是半夜的松下大叫。

  “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呢?”

  妹妹强硬的眼神让松下说不下去。

  “我只是把事实告诉妈而已,并没有其它意思。”

  “你别让妈担心。”

  妹妹唇角扭曲。

  “平常连家也没回几趟的人一有了麻烦就会开始“担心”哦?其实,你是怕被妈瞧不起还是生气吧?从以前你就唯母命是从,不管妈说什么你都不敢反抗,我在旁边看了真是火大。”

  “请别提以前的事了。”

  啪地一声,妹妹把手上的杯子摔在地上。

  “比起我和武志,妈到现在还是对你抱着期待啊!你明明已经超过十年以上不碰医职了,但她还是没放弃让你结婚后继承医院的念头。每次只要有什么事,她就只会把“如果佳正在就好了”挂在嘴上,我早就听得很不耐烦了!”

  妹妹纤细的肩膀上下剧烈起伏。

  “所以我要告诉妈什么叫做“现实”。告诉她哥哥有一个同性恋人,在神户快乐的生活着。这么一来妈也会干脆死心吧!”

  “你别混为一谈。”

  “我没有混为一谈。如果你真的为妈着想的话,就应该把那个人的事说出来,告诉妈他就是我的恋人。让人放弃也是一件好事啊!”

  怒骂声消失的厨房像死亡一样静寂。即使无法把他介绍给任何人,自己爱他的心仍没有一丝改变和虚伪。松下焦急地思考着要怎么把这种想法传达给妹妹知道……却想不出适当的词汇。

  这时走廊外忽然亮了,接着传来脚步声。应该还在沉睡的恋人走进客厅。睡眼惺松的他有点讶异妹妹的存在,目光接着移到地面的玻璃碎片上。

  “我正在跟我妹聊天,不小心打破杯子……”

  松下笨拙地找借口。

  “哦……你们都没有受伤吧?”

  妹妹没有回答,只对他招招手。

  “你可以过来一下吗?”

  看到什么都不知情的恋人慢慢走过来的时候,松下忘情大喊:

  “你先回房里去!”

  恋人困惑地呆站在原地。

  “我有事想问你。”

  “芳子,这件事跟他没有关系。”

  “你是同性恋吧?你是怎么诱惑我哥哥的?”

  单刀直入的疑问让恋人的表情霎时变得僵硬起来。

  “你还年轻,不需要找这么老的人来当对象吧?”

  恋人闭上嘴,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妹妹的话。

  “你倒是说话啊!”

  妹妹像灵活的猫般起身,迅速地走到恋人身边,劈手就给他一巴掌。松下苍白着脸奔过去把恋人护在自己背后。

  “你装模作样的原来是想骗我?还有你!到底在想什么?居然叫他来接我?”

  之前还拼命称赞恋人既聪明又可爱的妹妹,一旦知道他是自己的情人之后态度就为之人变。

  “你可以鄙视我,但是别把气出在他身上。”

  松下转过头去低声说:

  “你先回房去。”

  “但是……”

  只要他在这里的话一定会遭到妹妹的炮火攻击。在两人说话的时候妹妹又走了过来。

  “你给我出去!你居然敢面不改色地站在我面前?你有没有一点羞耻心啊?”

  松下强硬地插身在两人之间。

  “你也是一样!搞什么男男同居,拜托你看清现实好不好。”

  “我知道什么叫现实,没有你说得那么愚蠢。”

  妹妹轻蔑地笑了两声,缓缓抱起手臂。

  “你以为像这种办家家酒一样的恋爱可以维持多久?我劝你们还是早点分手的好。”

  恋人沉默地听着妹妹的话。

  “我明天就搬到饭店去,我无法忍耐在这里跟你们一起呼吸。不管你怎么说,我都要把这件事告诉妈。”

  “不是叫你别这样了吗?”

  “那你就自己把他介绍给妈认识啊!告诉妈他是你最爱的情人。你也正好可以看看自己究竟舍弃了什么,又放了什么下来。”

  妹妹呼地笑了。

  “不过我看你是做不到。”

  在松下眼中,此刻的妹妹仿佛恶魔。母亲已经没有以前的霸气,与其让她伤心,松下宁愿瞒着她。胃好象又要抽痛起来了,松下无意识地捧着肚子。他多希望妹妹能够不要菅他们,不要责备他们。自己好不容易才留住了恋人的心……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去顾及道德和家人了。

  “老师没有必要把我介绍给家人知道。”

  一直在松下背后的他忽然挺身而出。

  “有些事做了也没意义。”

  原本沉默的恋人充满挑衅意味的口吻,让妹妹的表情变得愠怒起来。不想再刺激到妹妹的松下,拉了拉恋人的衣摆却没有得到任何反应。

  “是你自己觉得没有意义,反正不说对你绝对有利。”

  “这不是有不有利的问题,而是老师也觉得如果会伤害到令堂的话,那就没有说出来的意义。而且,假使就像你说的以后我会跟老师分手的话,现在说出来只是毫无意义且彼此憎恶而已。既然如此还不如不知道的好。”

  “用这种方法逃避实在太下流了。”

  “我们不能逃避吗?”

  他反问。

  “不能因为不想受伤而逃避吗?在不受伤,也不伤害任何人的情况下逃避,并不是一件坏事。”

  “你就这样把自己的所作所为正当化?”

  “我说的只是事实而已。”

  “在我听来都像是歪理而已。没有面对现实勇气的爱情能有多少份量?”

  他垂下眼睛后轻轻拾起头。

  “老师已经是成人了,会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而且,感情这种事既无法受人左右,也不能强迫。”

  恋人不像平日作风般的强势。

  “但是错的事就应该更正啊!”

  “我不认为是错事。”

  “那我换一种说法。”

  妹妹瞪着他。

  “看到你们就让我觉得恶心想吐。”

  松下知道他倒抽了一口气。

  “……会觉得不舒服是你自己个人的感情问题。”

  妹妹笑了。边笑边殴打恋人的脸颊,快到连松下都来不及阻止。

  “你给我从我哥面前消失!”

  “不要。”

  他直视着妹妹宣言。

  “我喜欢老师所以说喜欢他,我爱老师所以才跟他相爱,我不觉得这是一件坏事。等到哪天老师不要我的时候,我自然会走,在那天到来之前,我觉得自己可以留在这里。”

  “我家人绝对不会承认你的存在。”

  “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会被承认。明知道不会被承认,而你还坚持要告诉家人的举动只不过是在报复而已。你把我们的事告诉家人,让老师孤立……这样就满足了吗?这样就能消除你的焦躁吗?”

  趁妹妹退缩的时候他再度攻击。

  “你以为老师没有烦恼过吗?我不这么觉得。他在烦恼过后仍决定不说的话,谁也没有强迫他的权利。”

  “反正你就是在享受恋爱的甜美嘛。现在是快乐,但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怎么办?你打算一生跟我哥在一起?”

  “如果可以的话……”

  妹妹抱起手腕叹息。

  “年轻时的恋爱谁都会这么想。错觉这一次就是一生的恋情。然而现实是无情的,再炽热的爱情也有冷却的一天。你还有青春可以重来,我哥可没有时间再浪费了。遇到你会毁了他的人生。”

  恋人和妹妹之问好像有一条地雷线,那种紧迫感让松下无法插嘴。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是不是浪费要由老师来决定,不是用你个人的尺度来衡量。”

  “你的意思就是叫我别多管闲事吧?”

  妹妹丢下一句“不可理喻”就踩着大步走出客厅。恋人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边,松下不知道要怎么开口跟他说话。不到几分钟走廊上传来声响,是妹妹提着旅行袋准备离去。

  “你打算去哪里?”

  松下在喝水之前看了一下时间是凌晨四点。

  “我要离开这里,反正车站前面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厅。”

  “但是……”

  妹妹好象忘了现在还是别人的睡眠时间般啪地一声关上门。松下虽然担心这么晚她还出去,却没有追上去的勇气。……他惧怕争吵。回到客厅之后,恋人还站在同一个地方。一动也不动的他听到松下在地板上走路的声音才回过神来。

  “令妹她……”

  跟刚才争执时完全不同,无力的声音。

  “她已经走了,说要到站前的咖啡厅去坐。”

  他咬住下唇再度低下头。

  “对不起,我不该对令妹说那么过分的话。”

  “我是无所谓……”

  怎么会变成这样……突如其来的发展让松下有点茫然无措。妹妹应该对恋人的向导觉得满意,明天心满意足地回去才对,为什么非得在半夜丑陋地争吵呢?

  “你明天早上还有课,早点睡吧!”

  都是自己强迫恋人做爱被妹妹听到才会导致这样的结果。松下做好被责骂的心理准备,但是恋人的口气却意外地开朗。

  “你不睡吗?”

  “我把玻璃碎片扫干净再睡。”

  “我来帮你。”

  “不用了,小心受伤。”

  恋人微笑说道。看到他的微笑,松下差点安下心来。

  “那你呢?你不怕受伤吗?”

  他抬起头。

  “你就不怕受伤吗?”

  他凄楚地看着松下。

  “我做家事比较有要领啊!”

  他从厨房拿了一把小扫把出来。松下不知道自己家里有这种东西。拨扫着玻璃的声音清脆又透露着无奈。扫完玻璃碎片之后,恋人看着出神的松下说:

  “我想一个人静静,你先去睡吧!”

  见恋人没有太奇怪的神情,松下依言回到寝室。躺上床之后当然睡不着。母亲一定会知道这件事吧?多少会发生一点冲突。要是母亲在自己面前哭的话怎么办?就算再怎么哭自己也不可能放弃他啊……。妹妹说过的话、恋人说过的话、自己的态度、当时的状况。一遍又一遍地在松下脑中盘旋不去。他只想着如果在哪个时候能把状况修正过来就好了,这种无法挽回的事。

  松下一直撑到快天亮才睡了半小时左右就醒来。恋人还是没有回到房间。快要七点的时间,松下就像往常一样到厨房却觉得异常寒冷。走到客厅才看到恋人睡在沙发上。不想吵醒他的松下踮着脚走到身边后,才发现他并没有睡着,只是望着窗帘发呆。淡绿色的窗帘在全开的窗户底下飞舞着。

  原本面无表情的恋人看到松下之后慌了起来。

  “对不起,我还没准备早餐……”

  “没关系。”

  他想站起来却跌倒了。

  “你没事吧?”

  松下抱他起身的时候,才发现恋人身上异常冰冷而且正簌簌发抖。想问他怎么了的同时,恋人忽然扑鼻紧拥住松下,接着就整个人往沙发倒去。问他要不要紧,他只回答可能是睡眠不足。看着恋人呆滞的神情和泛红的双眼,松下猜想他大概也一夜没睡。

  “我去泡咖啡。”

  他这次脚步比较稳了。走进厨房没多久就端了咖啡和吐司,还有松下最爱的煎蛋出来。

  不想浪费恋人心意的松下开始吃早餐。他坐在松下身边,不厌烦地继续凝视着窗帘。两人安静共处的时间虽然居多,但像这样气氛怪异的感觉还是第一次。松下虽然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但从恋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氛就是不自在。

  “很有趣吗?”

  恋人慢慢回过头。

  “我看你一直在看窗帘,是不是哪里有趣……”

  他摇摇头。

  “看到风就像有生命的动物似地摆动,我在想要用哪种计算公式来表示才好。”

  “这有点难,风的强度和方向都跟湿度和温度有关,还有窗帘本身的质料……”

  “那是无所谓,我只是乱想来转移心思而已。”

  无视于松下认真说出的答案,他叹了一口气。

  “有一天……”

  他低声说。

  “不知道你会不会后悔跟我在一起。”

  松下无法回答,恋人也没有催促答案,也不是很想知道答案的样子。或许他知道未来谁都不能保证吧!

  他们分别离开公寓。就像临出门前恋人所说“我待会儿再去”一样,他晚了一点才出现在大学里。但是松下第一堂有课,两人只好在走廊上擦肩而过。由于今早跟妹妹吵架,连带上课有气无力的松下,回到办公室后发现恋人竟然趴在自己的位子上。

  “你没事吧?”

  松下慌忙跑过去摇他。恋人吃惊地抬起头来,他眼角湿润,眼眶和鼻子皆泛红,就像刚哭过一样。他吸吸鼻子,用袖口擦拭弄湿的桌面。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没有哪里不……”

  他语还没说完就扑在松下的胸口发出类似呜咽的喘息。过了五分钟后才稍微平复下来,推开松下和他微微保持距离。

  “我今天先回去了。”

  他轻声说。

  “我无法专心上课,在你身边只会妨碍到你而已。”

  “你真的没事吧?”

  他微笑后走到房间一角拿起通学常用的背包。看着恋人无神的侧脸,松下直觉不能让他就这样回去。他回去之后要做什么?会一个人哭吗?想到这里就觉得无法忍耐的松下抓住他临走的手。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他歪着头。

  “像我妹妹,还有我做的事都让你厌恶吧?”

  “不会啊……”

  “你可以生气啊,为什么不生气?”

  松下终于明白今早感觉到的不对劲是什么了。他从昨天开始就没有生气。明明被妹妹羞辱得那么惨,却没有责备任何人。

  他俯首摇头。

  “我没什么好生气的。”

  “你又不是神,不会生气太奇怪了。”

  “我真的没有生气啊……”

  无法接受的松下又问了三次,他也回答三次同样的答案。到了第三次结束后,恋人疲累不堪般地叹息。

  “我要是生气的话……你不是又要哭了?”

  在松下咀嚼话中含意时,恋人已经趁机离开了。独处的松下开始思考恋人所说的话,和不在自己面前生气的理由。……想到欲罢不能。

  透析疗法的研习会在位于Port Island的Anix Plaza大厅举行。在研习会结束前半小时到达会场的松下,在大厅门口等着妹妹出来。虽然研习会还没结束之前就已经有人陆续出来,不过在一结束的同时,人群就像潮水般涌出。

  松下慌了手脚,他怕在这么多人里找不到妹妹。东张西望的松下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转头一看来源是一个五人的男性集团,妹妹也在其中。松下叫了一声之后,妹妹吃惊地站住。

  “幸好找到你了,我有话要说。”

  妹妹跟同伴交代一下后就独自留下来。因为是在大厅前,松下便说要找个可以说话的地方,但妹妹不耐地表示在这里就好。

  “我待会儿还有饭局,不想迟到。”

  松下强忍又要发作的胃痛。决定来找妹妹之后,他的胃也与时间成比例地开始作痛起来。但是他不能因此退缩。

  “不管你和家人怎么反对,我都要跟他在一起。”

  妹妹叹了口气。

  “你就是特地来告诉我这个吗?别让我蒙羞好不好?”

  妹妹嘲弄的口吻对自己来说也是必要的过程。

  “跟你谈过之后,更加坚定我选择他的决心。”

  “随便,我没时间陪你们玩。”

  “我会保护他。你到底想对我要求些什么?”

  妹妹皱起眉头。

  “你是要我跟女人结婚,然后组织家庭吗?要我步上一个平凡的人生吗?可惜我对这种形式的生活无法感到幸福,因为我无法喜欢上女人。就像你需要丈夫孩子一样,我也需要一个人生伴侣。在这个年纪好不容易遇到这一生中最爱的人,请你不要否定我们。”

  松下跪在大厅的彩色磁砖上,在他的头碰触到地面前被妹妹拉住了。

  “你干什么啦!丢死人了。你也为我想一想好不好?”

  松下缓缓站起。

  “你太奇怪了。”

  妹妹低头叹息。

  “为什么?”

  “因为做的都是些奇怪的事啊!”

  自己对妹妹的诚意居然被解释为奇怪,松下有点无奈。

  “我只是告诉你我有喜欢的人,并希望你也能接受他而已。”

  “但是也不能找那么年轻的……”

  “喜欢一个人跟年龄没有关系吧?”

  妹妹焦躁地咬住嘴唇。不管是年龄或相处的时间,甚至血缘都无法成为了解一个人的主要原因。就像妹妹无法了解自己一样。

  “你知道我感冒的时候最想要什么吗?”

  妹妹讶异地看着他。

  “你和妈都会找最有效的药给我。但是,就算我不吃药明天就会死的话,我也宁愿选择一个能永远陪在自己身边的人。我想要的是一个安慰的拥抱和温柔的对待。这些他都明白,他明白我是一个多么害怕寂寞,并且拙于排解压力的人。像今早他也是因为我不擅与人争执,才会跟你起了口角,平常的他不是那种攻击性的人,他总是万分为我设想,我不想失去他。”

  这么大把年纪了,别这么没用好不好……妹妹叹息地说。

  “我不想说谎,所以选择实话实说。我觉得同性恋很恶心,也不想去想象。我想我这一生永远无法理解你的感情。”

  妹妹现实的话刺痛了松下的心。

  “……我小时候非常以你为荣,因为你聪明又优秀……就算你不当医生,我也一直以你为傲。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我还是以前的我,还是那个优柔寡断又懦弱的男人。改变的是你的想法吧?”

  “或许是吧!”

  “但是我想改变。”

  起码能拥有保护所爱之人的勇气。

  ……妹妹扶着额头,然后疲惫似地做出“拜托你适可而止”的结论。

  遇上塞车的松下回到公寓已经是晚上八点了。打开门,室内是一片黑暗。以为恋人已经离开的松下霎时脑中一片空白,但是开灯之后看到放在门口的鞋子又松了口气。沿着走廊打开电灯后才发现他在客厅里,维持着跟早上出门前一样的姿势坐在沙发上发呆。

  松下打开电灯,也不见他有任何反应。无机质的视线直直地瞪着前方,心好象已经飘到别的地方去了。

  “尚史。”

  松下叫了几声名字后,他才慢慢地回过头。看到恋人脸上的泪和惊惧的表情,松下怜惜地紧抱住他。

  “你不用因为没做晚饭的事向我道歉。”

  看到没有动静的厨房,松下把话先说在前面。

  “你不用向我道歉,而且你原本就什么事也不必做。不管是做饭、打扫、洗衣服,什么都可以不用做。”

  他的手指在松下背后颤抖。

  “时间……到了你还没有回来,我怕你是不是嫌弃我而离去……”

  只是晚点回来而已,为什么会让他有这样的联想呢?根本不可能有这种事发生啊!要怎么样才能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意?想到这里,松下忆起恋人曾经说过的话。他说两人之间的感情就好象单恋,明明喜欢却无法心意交流。

  松下难以置信地重新凝视着恋人。自己从来没有正视过他的话,为什么自己不相信他所说的害怕呢?自己和他同样都走在恋爱的过程之中,为什么他会觉得只有自己不安呢?

  “……对不起。”

  乍听之下,松下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道歉。

  “我对令妹说了过分的话。”

  恋人的脸色苍白。

  “令妹很喜欢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也一直聊到你的事。她说你从小就是一个聪明又温柔的人,就是因为太优秀了,所以她觉得每个跟你交往的人都如同敝屣……”

  “你帮我说出了我不敢说的话。”

  他用力摇头,离开了松下的怀抱。

  “不对,我只是一个自私的人……”

  他抱着头跪坐在地上。

  “自私到连自己都厌恶的地步……”

  他脸色苍白地垂头丧气。

  “我无法以正常模式去思考一件事。我无法整理当时和现在的状况,也失去了原有的判断力。像我这样的人消失了最好吧?我不知道怎么做对你最好。我甚至怀疑起自己有没有那个让你去伤害自己的家人,还要跟我在一起的价值。”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喃喃地重复着。

  “我……到神户来之前已经告诉过家人。考研究所只是借口,其实我是要跟喜欢的人厮守在一起。我爸一听到对方是个男人就叫我再也不要回家,我妈也哭了。当时我曾经想过,再也不想伤害任何一个人了。”

  那是松下害怕得无法触碰的部分。为什么会觉得害怕呢?他害怕恋人有一天会因为舍弃亲人而后悔。自私的人是自己。有的只是表面上的温柔而已,他从来没有察觉到恋人内心隐藏的不安。

  他是这么努力地保护着自己,那自己又能为他做什么呢?

  “我需要你。”

  松下在恋人颤抖的耳边坚定地说。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我只需要你。”

  他紧拥住还处在混乱状态中的恋人,轻抚他的头。

  “你可以对我说谎。甚至是敷衍、卑鄙、狡滑都好。就是请你不要勉强自己。你不用为了我变得诚实,你可以告诉家人自己没有同性恋人而回家去,我不会因此而受伤。你不用只想着让我依赖而可以尽情依靠我。我或许没用,但会努力做一个能支撑你的男人……”

  松下迷惘着该不该说出下面的话。如果有一天他拿这句话来反驳的话,自己将无路可退。鞭策着自己软弱的心,松下抛开犹豫。……他会努力不让这件事发生,会努力不让他抛弃。

  “然后……如果有一天你腻了,或是找到其它更喜欢的人,请别客气甩掉我。你不用去想现在或未来,你有自由的权利。”

  松下拥住扑进自己怀里的恋人。在觉得深爱的同时也替自己打气,希望自己是个言出必行的人……。

  “你别把事都藏在心里,想说就说出来吧!不管是生气还是怒骂都行。有什么不好的地方说出来我们一起商量改善,我想和你永远走下去。”

  恋人似乎轻声说了什么,但是松下没听清楚。回问之后,恋人摇着头把脸埋进松下的胸口。他似乎听到恋人说“我想要你的未来”,却没有办法确定。

  END

  同学会

  高中同学会是办在吉本智就职第六年的黄金周。从老家转寄过来的明信片没有让吉本多留意,只在不参加那一栏做记号后就晾在一边。直到一个礼拜前,恋人三笠高志在吃晚饭时问起“你有没有收到同学会邀请的明信片”才想起来。

  “好象有。”

  吉本一边吃着三笠所做的难吃猪肉盖饭边回答。两人同居在一起已经第六年了,这个男人到现在的手艺还是没有进步。一开始吉本还会抱怨,现在则已经习惯了。虽然觉得不好吃还是全部塞进胃袋里。两人是隔周交替做饭,比起只会买现成食物的吉本,会下厨的三笠算是勤劳多了。

  “毕业已经十年了啊,真快。门胁也会来吧!”

  看着喝着绿茶的三笠一副起劲的模样,吉本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不是住在神户吗?”

  “我打电话问他看看。反正是黄金周,来一天应该没问题吧?”

  “我可不去。”

  吉本把丑话说在前面。三笠惊讶地停下筷子,沾在嘴角的饭粒看起来蠢态十足。

  “为什么?搞不好以后没机会再见到同学了啊?”

  “不想去就是不想去,要去你自己去。”

  都已经说不要了,但是三笠每次看到吉本都不厌其烦地劝说。终于在第五天,吉本败给这个不管自己厌烦或生气都不屈不挠的橡皮糖男人。他不情愿地把明信片上不参加的记号消除改成参加。

  不过,在他决定之余也跟三笠说好两件事。第一件是“绝对不能把我们的关系说出来”,第二件是“不管谁问都不能把地址说出来”。虽然三笠都点头答应,但是这个对于男同性恋不羞耻,也缺乏危机感的男人究竟能不能全程遵守到底,连吉本自己都没有把握。

  当天,吉本和三笠跟门胁尚史约好在会场的饭店门口碰面。是两人同学的门胁在大学毕业当了半年的上班族后,就转到神户的大学去念研究所,目前在那里担任讲师。虽然偶尔会通电话,不过实际上已经快两年没见面了。

  到了六点与会的人纷纷进入会场,人声鼎沸之中他们三个还是泡在一起说话。门胁穿着深色西装和绿色的领带,有一股沉稳的气质,不像三笠年纪不小了还像个孩子一样……。

  “真的好久没有见面了。”

  门胁微笑地点点头。……八年前自己喜欢的,为什么不是这个聪明的门胁而是三笠呢?吉本到现在还是不解。

  “你现在在教书吧?”

  听到吉本发问,门胁转过头。

  “我没那么厉害啦,应该只能说是助手而已吧!我还没有站在讲台上过呢!”

  “当老师很难吧?在公司有时也要教育新人,我实在抓不到要领……”

  三笠同意地频频点头。你的教育跟门胁的完全不同吧?吉本心想却没有说出来。

  “不过面对学生是一件很愉快的事。对了,我们老师下个月要出新书。虽然是数学的入门书,不过写得很浅显有趣,出版之后我再寄过去给你们。”

  “老师是你的老板吗?”

  可能是觉得三笠的说法有点奇怪,门胁噗地一声笑出来。

  “不是,他是我的恋人。”

  门胁面不改色地说出的模样让吉本吃惊,而且他没有丝毫羞耻的神情。他对自己拥有同性恋人的事完全不感到心虚,如此自然的门胁让吉本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跟家人断绝关系的他不太常回到东京。这个凡事认真的男人,在有了同性恋人后立刻跟家人表白,结果被赶出家门。明明过程应该很艰辛,他却似乎云淡风轻。

  “吉本,你好象瘦了。”

  突然被指名的吉本下意识地摇头。

  “你也这么想吧?他只要接到大工程就一定吃不下饭,可能是压力太大了吧!”

  三笠这一点最让吉本无法忍受,什么事都像倒水一样说出来,不管过了多久他始终无法了解自己。不过知道他就是这样还能怎么办呢?生气却又半放弃的吉本以沉默代替吐槽。看到不管自己怎么问吉本都只对门胁回答的三笠,大概知道自己又哪里惹到他了,后来趁其它同学过来找人的时候,赶紧逃之夭夭。

  看到也有其它同学在叫着门胁,自己要是一直站在旁边的话也嫌碍事,吉本干脆走到会场里逛逛。看到认识却叫不出名字的同学,他重新感觉到时间流逝的快速。在充满热气的会场里待久了,吉本觉得有点呼吸困难,于是就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三笠和门胁都不知道在哪里。

  一开始他没有察觉走到自己面前的男人是谁,直到对方叫了一声“吉本”,那独特的嗓音才让他想起来。是高一跟自己同班的汤口怛彦。看吉本怀念到话都说不出来,男人爽朗地拍拍他的肩。

  “别说你忘了我叫什么哦!”

  “怎么可能?”

  他曾经喜欢过汤口,但是苦于说不出来,只能待在他身边讨他欢心。还会去看原先一点也不变,却是钟爱棒球的汤口所最喜欢的阪神球队的比赛,一切都只为了隔天能跟他有话题可聊。明明这么喜欢,在各自考上别的大学后就渐渐疏远了。

  “你现在在哪里上班?”

  回答“也是在东京”的吉本连声音都兴奋得颤抖起来。

  “我本来在冈山就职,去年才回到这里,现在在粟岛产业的业务部门上班。”

  “拙于言词的你当业务哦?”

  “我可是成熟多了呢!”

  两人互开对方的玩笑。跟青涩的年轻时代不同,自己曾经喜欢过的少年的确已经变成了大人。

  “你现在还看棒球吗?”

  偶尔。不过却不是受汤口的影响,而是陪三笠看。

  “我进了公司的球队,礼拜天都会在市井的河边空地比赛,你有空的话可以过来看看。”

  光是跟他聊天就足以让吉本的情绪亢奋,他强忍着已经到了眼角的泪水。像想起什么事的汤口从西装口袋里拿出手机。

  “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

  两人都留下了对方的电话。手机在汤口手中就像玩具一样轻巧。吉本想起以前的自己,是多么渴望能被这双像手套般的大手触摸。

  “我……”

  汤口腼腆地笑了,眼角还浮起温柔的纹路。

  “老实说啦,我是为了想见见你才来参加同学会的。不知道你这几年来过得怎么样……”

  在吉本感动得无以复加的下一秒钟,就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让他原本亢奋的心情整个坠落下来。不用回头也知道对方是谁,他现在真的有一股冲动想把那个男人掐死。

  “什么事?”

  在汤口面前的吉本虽然动员所有理性克制冲动,但是语气已经不善。

  “门胁说他要回去了。”

  跟汤口说了一声之后,吉本赶紧随三笠而去。站在会场门口的门胁一看到吉本就露出苦笑。

  “我待会儿要搭新干线回神户去。”

  吉本看了看手表,现在才晚上七点而已啊!

  “你今晚不是要住饭店?”

  在吉本的追问下,门胁踌躇地低下头。

  “老师好象生病了,我今天出来的时候他好象有点不舒服了……。他不晓得照顾自己的身体,总是太过操劳。”

  掩饰住失望的吉本只能无奈地点头。

  “下次我会找个假日回来久一点,再好好聊聊吧!”

  他拿出饭店的卡片钥匙递给吉本。

  “我已经付过房租了,你跟三笠想用就用吧!老师原本也预定要来,所以我订的是双人房。如果你们不住的话,就帮我把钥匙还给饭店柜台吧!”

  最后,在吉本耳边低说了一句“别一天到晚吵架”后,门胁就离开了会场。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一起住饭店。一起吃饭看电影当然不必说,但是两人从来没一起旅行过,到宾馆又怕遇到熟人所以绝对不去。一开始吉本想把钥匙还给柜台,三笠却不太愿意,还缠着吉本说“这么难得,我们就住下来嘛”。一想到回家之后不知道要听他念多久,吉本只好点头答应。

  一进到房间之后,三笠好奇地左顾右盼。心情郁卒的吉本边松着领带边下定决心不管三笠说什么都“不做”,洗完澡后就早早睡觉最好。他发现三笠一直在看着自己,问他干什么,他却红了脸。

  “可不可以……一起洗啊?”

  听到他的要求,吉本在脸红的同时也不觉愤怒起来。

  “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看到握紧的双拳已经在颤抖的吉本,知道情况不太对的三笠忽然说话快了起来。

  “不是啦,我是想浴室还满大的……”

  “这里又不是宾馆,怎么可能会有多大?白痴!”

  大声骂完之后,吉本径自走进浴室。想到三笠的话就让他火大。他边沉着身体,边想好歹让我有一天自由的时间吧!他还想多沉浸在跟初恋的男人相遇的喜悦里呢。吉本出来之后换三笠进去。吉本迅速地把头发吹干,关灯钻进床里。十五分钟后三笠出来,看到房间一片漆黑不禁讶异地“嗄?”了一声,然后大踏步地走到吉本床边。

  “智。”

  知道他在叫,吉本还是继续装睡希望他能早点死心。没想到下一秒钟他已经掀开自己的棉被。

  “你到隔壁去睡啦!”

  吉本背对着他命令。三笠不满地抱怨“你果然没睡啊”。

  “我今天想一个人睡。”

  “我不想一个人睡。”

  吉本啪地起身,一脚把在自己身边磨蹭的三笠踢翻后跳到隔壁床去。不管三笠怎么叫他都不打算响应,下一秒钟三笠居然整个人压了上来。面对这突来的暴行,吉本开始在床里挣扎。

  “今天我死也不做,你敢给我来强的就试试看,明天我就东西收收回家去!”

  骂完之后,身体上的重量也随之消失。三笠像讨吉本欢心似地轻抚着他的背脊。

  “那……不做没关系啦,只要一起睡就好。”

  “已经告诉你不要了!”

  “我绝对不会对你动手动脚啦!求求你……”

  三笠不断的“求求你”让吉本难以忍受地捂住耳朵。三笠是个难缠的人,表面上卑躬屈膝却绝对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每次在他的要求之下屈服的人总是自己,但是吉本告诉自己,这次绝对不能心软。或许是发现吉本的态度比往常强硬吧?三笠除了请求之外还加了交换条件。

  “如果你答应我的话,从明天开始一个月都由我来做饭打扫。”

  吉本的决心虽然有点动摇,还是坚不点头。他瞎马自己绝不能心软。

  “那再加上洗衣服和浴室。”

  吉本开始迷惘。自己虽然喜欢洗澡,却最讨厌清洗浴室,但是在怕脏的前提下不愿意也得做。不在乎浴室有点脏的三笠当然不会动手清理。三笠边说边轻吻吉本的头发,看他不回答就当作是答应地掀开棉被钻进去,然后从背后抱住了吉本。搂在自己腹部上的手就如同他的承诺没有半分动静。享受着熟悉体温的吉本叹了口气后闭上眼睛。

  他想回忆汤口的事,却因为三笠的关系无法集中精神。感觉到他的鼻息喷在自己的颈边,吉本怕痒地缩起脖子。

  “跟平常的味道不同。”

  “废话,这里跟家里的沐浴乳又不一样……”

  感觉三笠的舌尖舔了一下自己的耳际,吉本不由自主地颤抖。明明应该察觉怀中身体轻颤的三笠却没有任何动静。

  “同学会真好玩呢!”

  听到这里,吉本又想起汤口的事。

  “对了,你在高中时有喜欢的人吧?”

  给他肯定的回答应该无所谓,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但是,想到三笠也喜欢过汤口,事到如今他再说出自己喜欢的也是同一个不是太难看了吗?犹豫了半晌之后,吉本点点头。

  “要是没有的话你一定会立刻否认。那……他今天有来吗?”

  “不知道。”

  “怎么可能不知道?要是我的话,一定会先寻找曾经喜欢过的人。”

  明知道吉本不想说,三笠却执拗地追问。而且,听到他说会先找以前喜欢过的男人更令他火大。他想要拉开三笠抱住自己的手,对方却更紧地搂过来。

  “别生气嘛!我是有看到几个以前喜欢过的家伙,但是现在当然是你最好。”

  吉本停下动作。

  “你又美又帅,我好想向他们炫耀哦!”

  “你敢这么做我就立刻跟你分手。”

  嗯……三笠低应了一声,然后又覆盖上来。

  “你喜欢过的男人是谁?”

  “跟你无关。”

  “该不会是我吧?”

  “怎么可能!”

  听到三笠没出声,吉本知道不好了。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啊,他在心里替自己辩解。不过从三笠抚摸自己头发的感觉,又知道他应该没有太生气。

  “你为什么没有喜欢上我啊?”

  三笠自言自语地说。

  “你高中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喜欢上我?”

  他玩弄着吉本的头发。

  “如果我们从高中就开始交往的话,一定会有更多更快乐的事,好可惜哦!”

  他有点沮丧。

  “我不想只有被你骂和生气的回忆。”

  ……当时他真的很讨厌三笠,就是讨厌才会对他冷淡。三笠一直没有忘记。不管一起生活了几年,有爱也有争吵,即使是一天到晚把分手挂在嘴上,但吉本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深爱着这个男人。像是被这个主动牵动旧伤口的男人吸引似地,吉本转过头来吻他。

  他把手探进三笠的短发中,含住地厚质的嘴唇柔悄地吻他。其实没有必要说出来,只要安慰他就好,但是此刻的吉本觉得有些事非说不可。

  “……虽然我一直在跟汤口聊天……”

  三笠有气无力地啊啊了一声。

  “不过你比汤口要帅多了。”

  好象没听懂吉本的意思,三笠困惑地歪着头。都已经提起勇气告白了,没想到这个蠢蛋居然没听懂。吉本又开始不高兴起来。

  “我说你很帅啦!”

  直到说了第三遍之后三笠才“嗄”地一声发出惊讶的反应。然后满意地点点头后抱住吉本。

  当三笠的嘴唇滑到自己颈间时,吉本虽然在心中咋舌也就随他去了。脱掉吉本的浴衣之后,猴急的男人立刻把身体塞了进去。无前兆的压迫感让吉本皱起眉头,不过在细细喘息之后,他也主动迎上自己的腰身。

  “我可以做吗?”

  都已经这种状况了还问?吉本本来想故意问“我说不要你会停手吗?”,后来只丢下一句“随你便”。

  ……他想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这个男人呢?他不懂这个愚蠢的男人究竟有哪里好。虽然想不明白……但是很舒服。如果有一天他变得冷淡的话,自己一定会很伤心吧?要是他提出分手,或许自己会活不下去。

  响应着男人性急的吻,吉本心想答案或许只有上帝才知道了。

  END

  后记

  谢谢大家看完了这本书。《那个人》虽然是单行本,不过跟上次出的《单恋》是同一系列,如果能配合着看相信会有更大的乐趣。

  《单恋》是个愉快的故事,而《那个人》中的人物则比较文静,整本书的风格也趋向沉稳。因为我自己很喜欢这种感觉,所以非常感谢出版社能以单行本的方式与读者见面。不过,看到自己有点旧的稿子仍是不免皱眉。

  同书名的作品(那个人)在校正时,因为看到太多熟悉的人名而让我心跳不已。我从以前就有把身边的人名拿来当作书中人名的习惯。像是现在已经调职的上司、结婚退职前辈的名字等等……。我不禁要怀疑起自己是不是一个喜欢恶搞的人。松下也是偷别人的名字,他本人是个满脸落腮胡的大汉,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窝在角落睡午觉。说太多好象会让书中人物形象破灭,我还是到此为止吧!

  全新创作的(之后……)本来是想写生气的门胁,不过成书之后好象变成了爱哭的门胁。记得当我交出初稿的时候,编辑还心有戚戚焉地说“这个松下好象只是利用门胁在泄欲一样嘛……”,害我因此做了大幅度的修改……,嗯,满大幅度哦。不过多亏了编辑的建议,让整篇故事的感觉清爽很多,也能有一个顺利的结局……。

  最后一篇的(同学会)是我当初一想到标题就觉得非为不可的短文。可以让大家回忆一下感情很要好的四个人(虽然是以《单恋》中的两位主角为主……)。

  给经常照顾我的编辑。这次我为了封面变得非常啰唆,实在很抱歉。像是要把条形码移开或是换个设计等等……。

  你为了我这些不可能的要求而尽心尽力做出了最好的成品。真的非常谢谢你,以后也请多多指教。

  给替这本书画插画的桑原佑子小姐。刚开始创作的时候,这两个角色在我心中并没有太具体的雏型,所以谢谢你赋予了他们完美的形象。特别是松下充满了神经质和怯弱的气质,以某种程度而言可以说足我的理想图,每次看都觉得很陶醉……。

  给每一位读者。这次的封面也是由桑原佑子负责,相信所有当初看过杂志稿的读者们,都会发出高兴的窃笑吧!第一次看到的读者们,希望也能多给我些建议和批评指教。

  最后给朋友。从看过第一稿(……)到现在已经不知道几年了,希望这本书可以给你有一种全新的心情去享受。之后的批评……也请你口下留情。呼呼……。

  下一本书再见了。

  十月某日木原音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