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番外篇


到洗手间去吐了好多次。平常喝那一点不算什么,但最近这几天忙到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加上身体不太舒服,也就更容易醉。即使如此,被喜欢喝酒的上司劝酒也不能拒绝,因为对方会不高兴。这个有事不会放上心上的上司人是不错,就是酒癖不太好。喝到痛苦不堪的聚会终于快要结束,杉浦树请了店员帮他叫计程车。

「你脸色不太好。」

被上司关心的树在心里暗骂「你现在才看出来?」,表面上还是不经意的说「我没事,是光线的错觉」,全身力气都在目送上司坐上计程车远去后,消失殆尽。他跑到后面的小树丛里,蹲下来大吐特吐。

吐完后舒服多了,但闻到自己呕吐物的味道又差点吐了。八月上旬的夜晚依旧闷热,全身是汗的他忍住又要涌出的吐意,额头上冒出大量冷汗。他就是无法忍受这种臭味,想要跟小树丛保持距离而站起来,双膝却无法使力。身体就这样摇摇晃晃往路中间倒去。

「哇!」

被他撞到的几个人纷纷发出惊叫声,他就这样坐倒在人群中间。

「哪里来的醉鬼啊?」

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低头看着自己的四、五张脸孔,彷彿从放大镜里看一样扭曲。

「臭死了,真恶心。」

是男人的声音。浪潮般的嘲笑声让他胸口骚动,有种不愉快的感觉。之前好像也发生过类似的事,但那种声音明明已经远离自己很久了,现在又再度接近。差点哭出来的他闭上眼睛。

「呃,你没事吧?」

一个沉稳的声音慰问着。

「充先生,别管醉鬼啦。」

「他都不能动了啊……你没事吧?坐在这里会被大家踩到,你可以自己回去吗?」

他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他对自己的记忆力有信心。树缓缓张开眼睛,眼前是个年轻男人,看起来跟自己差不多大。……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和沉稳的表情,摇晃着他的记忆。

「咦?」

黑眼睛的男人叫了一声。

「……你是树吗?」

男人好像知道己的名字。但他想不起来,只觉得好像在那里见过他……

「你认识这家伙啊?」

一个剃着平头戴耳环,整个看起来很夸张的男人问。温暖的手指靠近树的唇边。

「应该是我弟弟吧?他唇边有痣。」

他的回答让周围的人顿了一下笑出来。

「什么叫应该啊?」

平头男的声音听起来特别尖锐,很刺耳。

「我16岁离家出走后就没回去过了,刚才看到他,觉得有点像我爸。……没想到你长这么大了,有13年没见了吧。」

有人摸他的头。打从树有记忆以来,没人摸过他的头。温柔的手指让他舒服的闭上眼睛,好想就这样睡去。

「离家出走吗?以前我就觉得你这个人充满意外性,没想到真的拥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经历。」

「是吗?」

周围的声音愈来愈远,树渐渐抵挡不了潮涌般的睡意。

「我今天就不去了,总不能把弟弟留在这里。」

树被人从腋下撑了起来,睏的要死还被吵醒让他有些焦躁,感觉许多双手把自己推到谁的背上,是个宽阔厚实的背脊。

「咦?充先生,你弟弟有别金徽章耶,该不会是黑道人士吧?」

另一个声音吐槽平头男。

「你白痴啊?那是律师的徽章。」

后背轻摇了一下。

「真厉害,树从以前就很聪明。」

「喂,当律师也太猛了吧?」

平头男的声音像回音般远去。

「我要回去了,你们也不要喝太多,明天还要上课。」

「知道啦,你有时候说话跟我妈一样。」

摇摇晃晃的感觉宛如置身云端,十分舒服,树搂住了对方的颈项,在摇晃中失去意识。

 

隔天,树在一个陌生房间醒来。6坪大的简朴空间,有床和桌子,书架上多是料理类书籍,但应该不是女人的房间,味道不同。身上的西装也被批挂在衣架上,他努力回忆昨晚的事,却只记得陪上喝酒喝到跑厕所猛吐,接下来就完全模糊不清了。他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把上司送回去,还有这到底是谁的房间。也许醉到被带回上司家,想到这里,树就脸绿。即使是上司,他也不想在这种情况下欠人情。他不喜欢与人太过交好,尤其是工作上的人际关系,以浅尝即止为原则。

他把挂在墙上的西装拿下来穿上,镜子里是一个身穿微皱西装,满脸疲惫的律师。他用手把头发抓整齐,站在门前。如果这里是上司的家,那么应该有妻子才对。他该早点对昨晚的失态道歉,然后离去。不速之客不能久待,过几天还得买个什么来道谢才行。上司喜欢什么东西?

树换上抱歉的表情打开门。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虽然玄关就在右手边,总不能不跟人家打声招呼就走。树缓缓走近里面的客厅。走在走廊上时,树心想这是典型的公寓式隔间。接着忽然想到,上司好像住在都内的独栋楼房而非公寓。那么,这里是谁的家?

如果不是上司,那自己倒底受到谁的照顾?他小心翼翼的探头进客厅,是个采光良好光线明亮的房间,看来今天外面天气不错。窗户也大开着,徐徐吹拂的风有着柔和气息。

「啊,你醒了?」

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树赶紧回头。一个戴眼镜的细瘦男人站在那里。身上是一件半袖背心和半短裤,很凉爽的打扮。身高不高,五官纤细端正,看起来像个认真的大学生,不,从气质看来或许是上班族。年纪比自己小,顶多也是同岁。

「盥洗间在一出走廊的右边。……你应该还没洗脸吧。」

树凝视着这个对自己亲切说话的男人,却唤不起一丝记忆。他作势咳了一声。

「呃,我不太记得昨晚发生什么事。可能给您添麻烦了,真的非常抱歉。」

他低头赔礼。

「完全不记得了吗?」眼镜男歪着头。

「只记得在店里的部分,剩下的全不记得了。不知道您是哪位,但还是谢谢您好心收留我。」

道过谢后,他就觉得心安理得。要是受上司照顾,除了事后的谢礼,日后还得被拿出来调侃。陌生人就不同了,只要送过礼就没事。

「我就杉浦树,在武田法律事务所担任律师。」

树拿出名片递给眼镜男。只要说出自己的律师身分,八成的人都会立刻改变态度。眼镜男接过名片,露出讶异的表情。从他对职业的反应看来,难道拥有跟律师同等或更好的职位?树想了一下后随即发现,男人帮自己脱掉西装时,或许会发现领口的徽章。事前已知道的话,也难怪反应淡然了。

「你跟你哥不太像。」

脸上贴着感谢和歉意表情的树整个吓到。

「你喝醉酒倒在路上,被充发现才带回来,这样说,你有一点印象了吗?」

树的脸颊筋肉在抽动。他……他没有哥哥,他哪有哥哥?四年前哥哥被除籍后,父亲就对姐姐和自己这么说「我只有你们这两个姊弟,充就当作他一开始就不存在」。离家将近十年的哥哥,即使被除籍也不意外。反正太久没有一起生活,名义和实际上都已经「消失」,对他的生活也没有任何影响。

事过境迁之后,他才从父亲认识的律师朋友口中知道,上了警局的哥哥罪刑没有成立,但引起不小的骚动,也难怪父亲会做出那样的决定。只要不发生事故或生病,哥哥必定会跟自己同步活在这个世界上吧?到时候父母先死,要是没有断绝兄弟关系,自己跟姊姊不是得一辈子照顾那个哥哥?万一发生什么是件,确实会对自己的人生造成重大影响。就算错不在自己,他也必须为了亲人的错误向社会道歉。父亲就是被弄烦了,才替自己的儿女找到一条解放之路。

「我哥哥吗?是吗……我没有发现……」

这个男人知道自己跟哥哥个状况吗?管他知不知道。受哥哥照顾连谢都不说一声就回去的弟弟,是个薄情的男人。即是被他这么认为,也无可奈何。

「我哥不在吗?」

「他白天去上课了。」

「上课?」

「料理的专门学校。」

听到连日文都无法读写的愚蠢哥哥居然会去上课,树大吃一惊。料理学校是国中没毕业也能就读的地方,看来经过那次警局事件,他有比较积极过生活。幸好哥哥不在,可以避免被追问。

「您是我哥哥的朋友吗?」

眼镜男点点头。

「……是,我跟他在这里同居。」

树还是第一次看到哥哥的朋友。从小学开始就没出息的哥哥,是其他人欺负的对象。在学校里看到也都是一个人,不然就是在校园里被几个人围着推来推去。这样的哥哥没有朋友,当然也不会带到家里来。

树故意做了看表的动作。

「啊啊,已经这么晚了。其实我今天还有工作,昨天真的给您添麻烦了。等我哥回来,请带我转达谢意。」

准备离去的树被眼镜男挡了下来。

「等等。」

他走出房间,没多久就拿着手机回来。

「你知道充的手机号码吗?」

问题太突如其来,没反应过来的树直接说「没有」。

「那你记一下好了,要道谢就本人说吧,他会很高兴的。」

看到眼镜男盯着自己,树只好拿出手机登录号吗。

「有时间的话,请抽个空来看看充吧。」

树笑着回答「我知道了」走出房间,坐进电梯,接着把刚才登录的号码消掉。今后他不会也不打算跟哥哥连络。

……杉浦树的人生,不需要哥哥的存在。

 

树和哥哥差了三岁,跟姊姊差两岁,三人都是顺着年序出生。他是从幼稚园开始,发现哥哥的不对劲。当时哥哥已经上小学二年级,却怎么也学不会写平假名(注:あいうえお之类的字型)。连读幼稚园的树,都可以把片假名(注:アイウエオ之类的字型)写齐了啊。

树很喜欢看图画书,哥哥看不懂。他总是不解,哥哥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这个疑问,直到唸小学才被解开。

「你哥哥就是笨蛋啊。」

这时树才意识到,自己哥哥比一般人笨的事实,也没想到自己会因此受到欺负。不管树怎么努力,跑得再怎么快,都会因为哥哥而被欺负。

母亲每晚都陪着哥哥唸书,不断的练习写平假名、片假名和汉字。哥哥的房间里有堆积如山的练习笔记本,但他的字还是像外星人写的那样歪歪扭扭,他记不住汉字和片假名,也无法看懂课本。都这么努力练习了,还是不会写字看书,树真的觉得哥哥就像其他人说的,是个笨蛋。

哥哥总是被父亲责备,只要考试考差了,就会被罚在房间中央正坐。父亲最常挂在嘴上骂的就是「不要开玩笑了,给我好好读!」、「你就是不够努力才不会写字。树在幼稚园就会写片假名了,为什么你都小学年四级了还写不出来!」

哥哥不会因此生气,他的个性就母亲一样温顺。比如蛋糕,只要树说想要,就会把大块的给他。他小时候还觉得哥哥很温和,但随着年纪渐渐增长,就开始觉得那种温和只是在隐藏他自身的愚笨而觉得厌烦。

在周而复始的责骂之后,父亲大概知道说什么都没用,就慢慢漠视起哥哥了。不跟他说话也不看他的脸,到最后连看到他都烦,就交代晚餐时间不要让他一起吃。

树能了解父亲的心情。因为哥哥的关系,在学校被欺负的树过着暗淡的校园生活,他衷心盼望哥哥早点毕业,能从小学里消失就好。有哥哥的例子在前,小学六年级的树准备报考国中时,就决定要考上能直升高中的升学名校。当时哥哥是国三,进的是公立国中,在学校被欺负已经是家常便饭,回到家也跟平常一样每天练习写字,因为看不懂汉字,母亲还要帮他在课本的汉字上加注片假名。

哥哥的高中联考如预期中失败,树则考上了国中。然后哥哥就在那一年离家出走。那天树有听到父亲和哥哥争吵的声音。晚上跑到楼下喝水,就听到父亲激烈的骂声从客厅里传来。

「找什么工作!你认为自己可以好好工作吗!」

「我……我虽然笨,但身体很好,所、所以我想工作。我不想什么都不做只待在家里,像是不用读写的工厂或农家,只要能工作的地方都好……」

「连字都看不懂的家伙,能找什么像样工作!」

「但是我的手会动,脚也会动,也可以搬重的东西,我……我、我想应该可以做点什么。」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不知道两人谈完没有的树,犹豫着该在什么时候从客厅走到厨房。

「晴子,这家伙真的是我的儿子吗?」

父亲自言自语。

「这么没出息的家伙,真的是我儿子吗?妳老实说出来,我还可以原谅妳!他是妳在外面偷人生下的小孩吧?我的儿子不可能是这种废物!」

母亲发出哀鸣般的哭泣声。

「我、我不是你的儿子也没关系,你不要欺负妈!」

「闭嘴!」父亲怒吼。

「你以为是谁害我这么痛苦!是谁让我非责备自己的妻子不可?都是你害的,你知道当我被事务所的人问到『您的长子考上哪一所学校?』而无法回答时,有多痛苦吗?我可是在大学就通过司法考试,还以榜首的成绩毕业,叫我怎么跟他们说我的儿子居然连平假名都写不出来,更不会看书!」

对不起,老公……母亲低声道歉。

「你是故意出生来折磨我的吗?为什么不早点死掉算了?这样一来也不会让我这么恨你。」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充,你快回房间去吧。要工作的话,还是等多念点书以后再说吧……起码等字写好一点……」

「我不该生下来吗?」

哥哥轻声问。

「我、我明明活着,却不该被生下来吗?学校告诉我,不管什么人都有生存的权利,为什么爸您这么聪明,却说出这种话?还叫我不如死掉算了……妈你也是,为什么要道歉?也觉得我死掉最好吗?」

「妈没这么想过。」

「那为什么明知爸说错话,也不骂他呢?」

「你还敢给我顶嘴!」

树听到殴打和东西倒下的声音……以及母亲沙哑的尖叫声。旁观的他也渐渐恐惧起来,双腿僵硬。自己该出去阻止吗?但是他害怕。听到啪一声巨响后,哥哥从客厅跑出来,直接打开门冲到外面去了。

「那种废物都是妳惯出来的!」

「对不起……对不起、老公……」

母亲颤抖的声音和父亲的怒吼声响起。树抖着双腿回到二楼。听到楼下骚动的姊姊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也无法回答。

他趴在床上,心情陷入沮丧,他不想再看到那种争执了,不想再看到发生口角的父母。……所以哥哥不在最好,他不要那种哥哥,只要哥哥不在,就没有人会吵架、也没有人会痛苦,这个家庭就可以得到幸福。

就如树所愿,飞奔出家门的哥哥没有再回来过。光是提到哥哥的名字,都会让父亲不悦,所以没有人敢提出关于哥哥的话题。自从哥哥离开后,家中也没有任何改变,时间就在家里好像原本只有四个人的状态下,缓缓流逝。

然后四年前,哥哥除籍了。刚好也是树通过司法考试那一年。

树任职于一家知名的律师事务所,里面多是企业的顾问律师,丰厚的收入自然不在话下,不过还算新人的树,每天都很忙碌。

喝到醉被哥哥照顾过后的两个礼拜,亦即八月中旬刚过时,由于企业和个人委托户都去过盂兰节了,树的工作比平常轻松许多。平常吃个饭总像在打仗,今天总算有余裕出去外食了。

一回来就看到电脑前贴了几张便条纸。是他不在时,有人打电话给他的留言。看到其中一张上面写着「杉浦充先生来电,请您有空回电给他。03-oooxxx」,树皱起了眉头。

那个戴眼镜的男人只告诉他哥哥的手机号码,他并没有透露自己的资料,对方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找自己又想做什么?树想了半天,最有可能的就是钱。还记得那个男人当时说,哥哥现在是学生,会缺钱也没什么好奇怪。

如果这是预谋,那就太恶劣了。偶然遇见绝缘的弟弟,弟弟是个律师,看起来好像过得不错,而且喝得不省人事,就装作要照顾把他带回家,趁他睡着时偷看他的钱……这时树忽然想到,他给哥哥的同居人一张名片,上面有自己任职处的地址。

或许哥哥没自己想像中那么恶劣,但要人回电的意图实在难以捉摸。老实说他不想惹麻烦,就把便利贴捏成一团直接送进垃圾桶里。

但是隔一天还有下一天,哥哥依旧打电话到公司来。树便交待柜台小姐,以「工作很忙,请稍后再打来」的理由回绝。如此拒绝了三次。他希望对方听的出以工作繁忙为理由拒绝,就是不想见他的意思而放弃。并且臆测如果真的想要钱,应该不会就此罢休。

隔天没有再接到哥哥的电话,以为对方就此放弃的树,打心底松了口气。

晚上七点过后,下班的树走出事务所。整天待在冷气房里,外面气温之高让人差点窒息。难得早下班,却没有可以出去吃饭的朋友或恋人。大学时代的朋友极少连络,出了社会又忙着工作没时间交女朋友,有时因公务需要去喝酒,也曾接受过女性的好意,但他总是婉拒。他不是讨厌女人,而是一旦进入社会有合适的交往对象后,伴随而来的必定是「结婚」。所以他想慎重一点。既然要结婚,对象的条件当然越高越好。到目前为止,他还没遇到想共组未来的对象。

走过事务所面前的道路,忽然被一声「树」叫住。就职之后几乎都被称做「杉浦」,没有人直接叫过他的名字。还以为是谁回头一看,是个穿着半袖衬衫和牛仔裤的男人站在那里。修长的身材,黑白分明的眼睛,开心的表情……,他知道,那是自己的哥哥。没想到他打电话不够,居然找到公司来了。

哥哥快步走近树身边。

「幸好没有错过你。看你工作好像很忙?」

哥哥微笑的脸让他觉得很恶心,因为不知道有什么企图。

「上次给您添麻烦了,真不好意思。让您打了那么多次电话过来,也没能道谢。最近工作实在太多了。」

树贴上营业用的笑容与哥哥对峙。

「没关系啊。」

他不记得那天晚上的事了,但被他这么一叫,确定他是自己兄长的那一瞬间,记忆似乎从脑中一角甦醒了。……虽然只是暧昧的残像。

「我那天晚上喝太多了,完全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事。」

「对啊,启太也这么说。」

他没有听过启太这个名字,不过猜想得出是谁。

「启太是指跟您同居的那个人吗?」

「对啊,他是我的恋人。」

树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便难以置信的回问:「他是男人吧?」

「我是GAY。」

哥哥说得直接,树却无言以对。开什么玩笑啊?他在内心咂舌。笨也就算了还是个同性恋,这个男人真是无药可救。

「啊,你会觉得GAY很恶心吗?」

树强抑下内心的轻蔑,回答「不会」。就算说出真正的想法惹他生气,也没有意义。人是那种只要不被否定,就不会对对方抱持恶意的生物。

「你现在要回去了吗?」

树点点头。

「吃过晚饭了没?」

「还没有。」

「那我们一起去吃饭吧,我有很多事想问你呢。」

要用「我还有约」来回绝也是可以,但是……树心想,如果在这里拒绝他,会不会日后又有接不完的电话要自己连络呢?他不知道哥哥有什么企图,但早点确定他的目的,就可以早点解决。不知道他的打算,就无法因应对策。于是树微笑的说:「好啊,我们好久没见了,我正好也有些话和哥哥说。」

两人先商量要去哪里吃饭,想到日后的事,树觉得还是尽量避免这附近的餐厅。他对公司的人说,自己只有一个姊姊,这个除籍的哥哥的事,很难说会从哪里传进去。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

正在犹豫时,哥哥问他「喜不喜欢吃义大利菜」。

「我不挑食。」

「那可以去我喜欢的店吗?」

那最好。

「我不知道从你公司样怎么走到车站,你带我去吧。」

树歪着头。

「哥你不是搭电车过来的吗?」

「是没错,但我是路痴。从车站出来一路找到这里,花了好多时间。一直怕错过你,紧张得要命。」

从车站到公司只要转一个弯,一点都不难。不过自己这个哥哥,从以前就是严重的路痴,即使给他地图也会迷路,一点办法都没有。

树带着路痴的哥哥搭上反方向的电车。还算下班尖峰时间的电车相当拥挤,因此哥哥没在车上跟他说话。

约15分钟后抵达车站,走了5分钟路,就到了住宅区一角的餐厅。入口虽然狭小,进去之后内部还颇宽敞,光是桌子就有十来张吧。整家店的气氛与其说是摩登,不如说是把义大利乡间的风格整个搬过来的感觉。

客满的店幸好空出了一张,两人立刻被带进去入座。接过饮料单的树还没打开,就听到哥哥说「也帮我选吧」。

「单子上面的字太小,我看不清楚。我不挑酒,跟你喝相同的就好。」

看来他还是看不懂字。继续送上的菜单,也是树一字一句唸给他听。虽然有套餐,但感觉太浪费时间,就只点了几样单品。

「哥怎么会知道这么有气氛的店?」

说到气氛,自己知道的好店比他还多,不过礼貌上还是要称赞一下。

「我去过不少义大利餐厅,就属这家最好吃。」

「你好像很喜欢义式料理?」

「嗯。我现在在念料理专门学校,想说以后自己开一家义大利餐厅。」

「那很好啊。」

树边附和着边有不祥预感。他想当厨师当然好,自己也不会阻止。但开店得花钱,这笔钱要从哪里来?他不认为还在当学生、连菜单也看不懂的哥哥,能赚到这么庞大的金额。他该不会说要开店,想让自己金援吧?树喝了一口餐前香槟。

「能像哥哥这样有一技之长,将来也有保障多了。像最近律师越来越多,有点供过于求,而且,现在已经不是拿到执照就找得到工作的时代,要是没有卖点,很难找到安定的工作。……现在的人都误会律师是高收入工作,其实像我这种受僱于事务所的律师,整天只会被使唤,根本拿不到相对应有的报酬。」

故意强调自己就业环境的恶劣,树叹了口气。

「赚的钱只能勉强维持生活,根本没得剩。」

那个事务所虽然操人,薪水倒给的不错,他自己也有存款。只要哥哥不到公司去问,自己的薪水就不会曝光,谎言也不会被揭穿。不被揭穿的谎言,就会变成哥哥心中的真相。

「听起来好辛苦,你也很努力啊。」

哥哥的反应似乎有点离题。提到这种话题,就是期待对方也有类似「做得这么辛苦也该反映在薪水上」,或是「工作能轻松点就好了」的认同。然而哥哥并未察觉箇中的微妙。

「对了,爸他还好吗?」

哥哥吃着送来的前菜边问。树没料到他一开口就父亲的事,他一直认为,跟父亲吵架后离家,默默接受父亲除籍要求的哥哥,应该很讨厌父亲才对。

「他没什么变,只是年纪越来越大。」

「妈跟小绿呢?」

「她们也都很好。」

「小绿已经结婚了吧?我听说她有小孩了,几岁?男的还是女的?」

「是五岁的男孩子。……姊姊的事,你从哪里听来的?」

「孝则哥说的啊。记得是几年前的事了。」

「你说的是孝则表哥?」

「对啊。」

榎木孝则是母亲姊姊的儿子,听说他上班上了一年,就辞职去做服务业了。树记得最后一次看到他,好像是在外婆的葬礼上吧。这个表哥在树的心中,也是不太想来往的亲戚之一。父亲也不太喜欢孝则,常把「服务业是没能力的社会边缘人在做的工作」挂在嘴上,树也这么认为。或许这些社会边缘人彼此会比较投合吧。

一边说话的树,现在才开始吃前菜。一入口就吃了一惊,的确相当的美味。他继续吃下一道,简单的牛肉酱汁非常爽口。

下一道送上来的义大利面不但面条弹牙,还淋上浓稠的番茄酱。这家餐厅果然如哥哥所说,非常好吃。不过话说回来,以他的脑筋还可以去上料理专门学校,除了喜欢做菜,会对吃讲究也是理所当然。

「爸不晓得是不是还在气我。」

哥哥轻声问。

「我也不知道,他从不提你的事。」

是吗……哥哥低下头。

「我已经从空高毕业了,虽然唸书很辛苦,但启太帮了我很多。」

原来他读的是空高。说到帮忙,该不会都是那个情人在出力吧?他不认为连菜单都不会看的哥哥能读好书,难怪会用读空高这种掩人耳目的方式,还得靠别人帮忙才能毕业。他不是不能了解哥哥的心情,但拿张空文凭并不具任何意义。会用这种不正常的作法,可见他对学历有多执着。

「我佩服你啊,哥哥。」

他不动声色的假装称赞。

「没什么好佩服的,都是启太在帮我。」

两人聊着聊着,也吃得差不多了。喝着餐后咖啡时,树心想他应该不是来要钱,而是单纯想跟自己聊天,才找到公司来的吧。这样的话就好办了。

「哥你为什么会来找我呢?」

哥哥看着树的眼睛为笑说:「离家之后就没再联络了,当然想知道家人的近况怎么样。」

「孝则哥没有告诉你吗?」

「有是有,不过我很少主动问他,因为……」

只要无害就能轻易摆脱,接下来就是考验自己的口才了。树低下头,故意压低声音说:「我觉得自己是被哥抛弃了。」

哥哥露出惊讶的表情。

「爸说你被除籍的时候,很爽快就答应了,我就想家人对你来说,应该是不必要的东西吧。」

「不是的,是因为爸他讨厌我……」

「爸对你的确太严厉了,你也知道他的个性本来就是完美主义,但我跟妈还有姊姊不同,知道你同意都很难过。」

哥哥的脸泫然欲泣般的扭曲。

「……我听到爸要把我除籍时,只想到这么做他会比较轻松,并没有抛弃家人的念头。」

「你说爸会比较轻松,但是不是你在逃避呢?当时你们应该好好谈谈才对。」

脸色苍白的哥哥垂下头。只会搬出大道理的树,根本不认为哥哥能够跟父亲沟通。他比谁都清楚,父亲的完美主义到死都不会变。

「我也知道你有多辛苦,还是觉得你的决定下的太轻率了。」

压低声音的树,故意语气沉重的说:「老实说,我很高兴可以再见到你,可是一想到你那轻率的决定又觉得生气,你又不是不爱我们,为什么要让我们难过呢?」

对不起。哥哥颤抖着声音道歉。

「……我的确太过轻率了,不过当时真的觉得,那么做对大家都好。我到现在才真正开始了解自己,也觉得这样的自己很幸福,没有任何不满。偶然遇见你之后,才忽然强烈的想念起家人来。以前讨厌自己的我,也以为这样的自己会被大家讨厌,但现在不同了,我觉得应该可以去见你们……」

倒底是什么改变了哥哥的想法?靠别人的力量才能高中毕业的他,该不会以为有了这张最终学历就有脸去见家人了吧?真是可笑。

「我觉得现在应该就可以跟爸好好谈谈,让他了解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哥你想破坏我们的家庭吗?」

树打断哥哥的话。

「现在大家都过着没有你的正常生活,也都快忘了你的存在。不,应该说是已经忘了吧。你在这个时候回家,是打算又要闹事吗?就我看来,觉得你还是没有能力说服得了爸,况且你又是个同性恋。你想让爸这一生都抬不起头来吗?想继续这种不正常的行为吗?要爸那种年代的人去理解同性恋太难了,更别说他那种性格。我在想,他就算到死也无法了解你吧?你回家这件事对家人来说,无疑是颗炸弹。」

哥哥的表情渐渐崩溃。

「自从你被除籍,我就变成杉浦家的长男,爸年纪也大了,我有责任保护这个家。如果你对现在的幸福没有不满,可以忘掉过去吗?我想在你下决定的那刻,就注定跟家人分道扬镳了。」

哥哥整个人沉默下来。

「请不要用你自己的心情来摆布家人,这么说或许很难听,但如果你也希望我们幸福,以后请不要再跟杉浦家扯上任何关系。」

……之后的哥哥一句话都没再说。在车站分手时好像说了声「再见」,但也随着电车进站暧昧的消失。

树心想,哥哥应该不会再跟自己联络了吧。在电车里还会想到他,但出了车站就立刻忘得一干二净。外面正在下雨,没有带伞的树开始认真烦恼,该到超商去买还是搭计程车回家。

那个男人跑来找他,是在跟哥吃饭后一个月左右,九月中旬的事。从中午开始下的雨持续到晚上。听说台风从西边逼近,明天中午风雨最强,树下班已是晚上八点过后,虽然下雨但风不大。从事务所大楼出来,正要穿越前面马路时,忽然被谁抓住了手腕。他诧异的回头。

「抱歉,因为我叫你,你好像没听到。」

霎时还不知道是谁,直到看到眼镜才想起来,是哥哥的同居人。一想到这个人也是同性恋,树甚至觉得被捉住的手都很不愉快。他轻扯一下手臂,对方也收回手了。两人就撑着伞在雨中面面相觑。

「我有话要说,你有时间吗?」

肯定是关于哥哥的事。树看着对方的眼睛微笑说:「不好意思,我明天很早要到外县市去,真的很抱歉。」当然是说谎,他完全不想跟哥哥,还有他的附属物扯上任何关系。

「我不会花你太多时间,要在这里讲也可以。」

树看了看手表,要是今天把他甩了,难保明天不会再来。而且刚刚也编了「明天要早起」的藉口,他应该不会纠缠太久才对。

「那就请您简短说吧。」

马路对面有一家搭了雨棚出来的店面,两人在并不很突出的雨棚下站定,被风吹进来的雨丝还会弹到裤脚上。

「你可以收下这个吗?」男人把拿在右手的纸袋递给树,里面放了几个绑着缎带的盒子。

「他说这是要给你、父母,还有妹妹及外甥的礼物。就说是你送的,交给他们。」

树盯着纸袋看,事到如今还送什么礼物?他真的不知道这个哥哥在想什么,只能苦笑以对。

「要送给外甥是不奇怪,不过为什么其他人也有份?」树耸耸肩问。

「好像是母亲生日快到了吧。充说只买给母亲不买给其他人,有欠公平。要自己过去也可以,不过看到是他,大家可能就不肯收了。……礼物上都附有纸条,看了就知道要给谁。」

树也只好收下这个只会是麻烦的纸袋。

「是哥请您带过来给我的吗?」

「他买礼物的时候是很高兴,但又说自己不能再见家人,我只好帮他带来,他不肯告诉我不能见的理由。」

自己叫他不要来的话,他果然有谨记在心。语言的威力果然强大。

「我知道了,我会转交家人。但也请您代为转达,请他以后不必这费心了。」

哥的同居人没有作声。树慢慢打开拿在右手的伞。

「充的家人是怎么看待他的?」

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已经把伞尖朝外的树回过头来。

「看待?」

「会将自己的孩子除籍这件事并不寻常。」

「哥也同意除籍这件事,这是他们父子之间的事,我不太清楚。」

「如果是父子之间的争执,别让充去见父亲就好,跟母亲还有弟妹没有关系吧?」

这个同居人说得对,唯一不能原谅哥哥的只有父亲,跟其他家人无关。但树也不想跟那种哥哥扯上关系。

「哥哥以前曾经上过警局,虽然没有演变成大事,但日后若发生类似状况,会给家人带来困扰。特别是在对法律界讨饭吃的父亲来说。」

「不想沾上麻烦,所以就抛弃充吗?」

这男人讲话怎么都不修饰。……听了很刺耳。

「家人不就是发生任何事,都要互助互爱的存在吗?」

冠冕堂皇的论调令人生厌,从以往堆积到现在的藉口眼见就要倾倒。

「你想说什么?我不希望外人来干涉我们的家务事。」

男人不说话,雨也下得愈来愈大。树准备往外踏出去的鞋头整个被淋湿了。

「对你来说或许不重要,但充的确需要家人。」

男人的低语让树笑了。

「之前我跟哥聊天时,他说现在过得很幸福,没有任何不满,看来他只要有您就够了吧?请您好好让我哥幸福。」

不好意思我要先走了。说完,树就往雨中走去,穿过马路走了一段距离,看到一条小河,本来想把纸袋丢到河里,但顾及还有行人往来便作罢。最后他只好把纸袋带回家,放在衣柜里。本来打算拿出来回收,但距离不可燃日的回收日还有两个礼拜。

 

树在正月回到老家。姊姊在第三天也回来,打算小住一天。她儿子小泰因为感冒,放在家里给丈夫照顾。见不到孙子的父亲虽然失望,但知道是生病也无可奈何。

下午三点过后,看腻综艺节目的父亲开车出去买书。树本来想回房去上网,但母亲都泡了茶出来,只好留下。

「其实我有事想跟树说。」

姊姊有点迟疑的说。母亲坐在姊姊旁边,脸上也是微妙的表情。

「干麻这么神秘啊?」

「你不要把我们现在要说的事情告诉爸。」

树皱起眉头。看到小泰跟姊夫没一起回来过年就有点在意,该不会是要离婚吧?饶了我吧,真的。姊姊在23岁时奉子成婚,对方是个认真的男人,但任职的公司让父亲相当不满意,后来因为姊姊坚持,在加上是受宠的独生女,父亲只好屈服。时至今日,父亲还是讨厌姊夫,却没有哥哥这么严重。当初那么勉强的结婚,如今又要离婚的话,想像得出父亲会有多生气。不,说不定反而高兴。

「我之前就跟妈说过了,也想让你知道。就是关于小泰的事,那孩子到了五岁还不会看字。」

树的脑海首先浮现的,就是哥哥的脸。

「不会看?那个像九官鸟的孩子吗?」

姊姊的孩子小泰很会说话,不知道是不是脑筋转得比较快,有时候连大人都说不过他。树常在想,这应该是个聪明的孩子。也察觉到这一点的父亲,相当疼爱这个孙子。

「他不会看也不会写,我老公说,或许是我们想太多,以后他上了小学,自然就会写了。但以前不是有哥的例子吗?我实在很担心,就带着小泰看了好多家医院。结果医生说,现在还小看不太出来,看很可能是Dyslexia」

「那是什么?」

「就是跟智商无关,只在读写方面出问题的孩子。这种孩子分析语言的脑神经,无法正常运作。听到医生这么说,我当场就哭出来了。他说的特征跟哥哥一模一样啊。一想到小泰也会像哥哥那么可怜,我怎能不哭?不过分析给我听的医生事这方面的权威,他说只要从小训练,读写能力就能进步到不妨碍日常生活的程度。还说小孩子的脑只要训练得当,就算没有办法像正常的人那么好,也能依照训练程度而运作。而且其他的神经部分,会由于补足的关系特别发达。」

说到这里姊姊暂时停下,等待树的反应。

「还没有确定小泰一定有那种问题吧?」

「医生说,Dyslexia大多是遗传问题,我把哥哥的事告诉医生,医生也说哥哥的状况极可能是遗传。而且……我问过妈了,她说外婆也看不懂字。我原本以为是从前的人都没读书的关系。」

树想起特别疼爱哥哥的外婆背影。

「别把这件事告诉你爸。」

母亲握紧了放在膝盖上的双手。

「他那个自我主义太重,眼里容不下一粒沙,要是知道小泰跟小充一样,以后小泰的日子就难过了。而且我想,直到小泰学会正常读写之前,都别让他到家里来。你爸是个聪明人,或许会发现。」

母亲边哭边说。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哭。

「妈,别哭了。」姊姊也含泪说。

「谁叫小泰跟小充都那么可怜,我知道你们外婆不会读写的事,当小充怎么教都不会读写时,我就隐约想到可能是遗传问题。可是却无法对你爸说,我怕说出来他会要离婚,因此也让小充这孩子受委曲了……」

「哥哥的状况也是无可奈何啊。谁知道会变成那样?而且医生说过,最近日本的医学研究更加进步了,像哥哥现在也知道自己的状况,还考上高中毕业了呢。」

姊姊知道哥的事,树吃了一惊。

「姊妳知道哥的事?」

「知道啊。哥的事我一直放在心上,所以妈常告诉我。听说他正在读料理专门学校吧?」姊姊问着母亲。

「妈您又是怎么知道的?」

「是孝则告诉我的。小充离家出走后,他照顾了他两年,小充独立之后,他偶尔也会跟姊姊提到他的事。」

还以为完全断绝的血缘关系,居然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静静延续。该不会……树小心翼翼的问:「爸……该不会也知道吧?」

「我只有把小充长期受到孝则照顾,还有现在已经独立的状况告诉他。」

只有他一个人,什么都不知道。

「您不会想见哥哥吗?」

树的声音莫名紧张起来,母亲的眼里慢慢泛起泪光。

「不行……我不能见他。我对那孩子做了过分的事,因为害怕你爸爸,明知道那孩子受苦也没办法帮他。」

姊姊抚慰着母亲哭个不停的背脊。

「哥也一直不肯见妈,不管去几次都见不到他的人。但我想,总有一天哥一定能明白妈的心情,会想来见她。哥是个温柔的好人啊。」

树想起自己说「请不要再跟杉浦家扯上任何关系」时,哥哥的表情。母亲呜咽的擦拭眼泪。

「我不想让小泰像小充那样受苦。一定要让他接受训练把病治好,一定要从你霸手上好好补护他。所以树你也要帮妈。」

嗯……树回答道。心脏却跳得杂乱无章,背上渗出不舒服的汗水。

「……我还以为,大家都忘了哥哥的存在,因为除籍时,大家都没说什么。」

姊姊皱起眉头。

「真受不了爸那种作风,不但我行我素还非常自我中心,跟井底之蛙一样,完全没发现自己丢掉了多么重要的东西。在某种意义来说也是可怜,而且就算除籍,跟家人之间的牵绊也不会消失。他永远都是我哥,你也这么想吧?」

『是啊』虽然这么回答,树却无法抬头正视姊姊和母亲的眼睛。

 

结束年假,树从老家回到公寓。外面下着雪,一个礼拜没回来的房间跟室外一样冰冷,空气中隐隐有股沉淀的味道。

他打开暖气,烧开水想喝点热饮。听到哥哥的事是在1月3号,都已经过了5天,还像口香糖一样黏在他的脑袋里。看着沸腾的水,好像可以听到姊姊的声音。「就像没有杯子一样。」姊姊比手画脚的解释。

「医生就是这样解释给我听的。他说即使有水,要是没有杯子就不能喝。有这种问题的人,脑袋里就是没有可以分析文字的杯子,所以不管知道多少东西,都无法撷取。但是现在,可以让他们从小训练自己做杯子,也就是刺激不动的神经让它运作。可惜现在的研究还没办法让它完全运作,要能够读写得花上相当长的时间。最重要的是不要去责备孩子,责备会让孩子自卑,自我评价低下进而累积压力,形成忧郁或暴力的问题。幸好哥没变成那样,只是每次看他从学校回来,都一副疲累不堪的样子。」

姊姊继续说:「刚听医生说完的那几天,我忧郁到连觉都睡不好,但随着时间过去,我就慢慢冷静下来了。小泰有缺陷又怎样?至少我知道该怎做。况且只有读写出现障碍,其他方面仍有无限的可能性。听说跟小泰一样的Dyslexia,有的成为学者有的成为医生,所以,早点帮助那孩子找到自己的可能性,进而帮他拓展开来是我的责任。」

他关掉瓦斯,水虽然烧开了,也失去了喝咖啡的兴致。他咂了声舌躺在沙发上。那个人到底在想什么?不能只把他当作一个脑筋不好的笨蛋吗?自己非要改变对兄长的认识不可吗?

「真麻烦。」

不在就不在,那种人死了最好。要不是因为他,自己小时候也不会受到那么多欺负。都已经过去的往事要怎么修正?

哥哥应该不会再跟家人连络,因为自己告诉他别再跟家人扯上关系。那不是很好吗?是他自己要离家,也答应了除籍的事。自己并没有说错。

忘了吧,树这么告诉自己。只要遗忘就能结束。他忽然想到还放在衣柜里的礼物。拿回来这么久却完全忘了。他从衣柜里拿出纸袋,不小心把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也别管什么垃圾日了,该丢掉的东西就早点丢掉。

红色纸包里面是披肩,橘色纸包里面是项鍊,紫色纸包里面是领带夹,蓝色纸包里面是钢笔,最后黄色纸包里面是迷你车的模型组。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散乱周围的纸包中,有一张对折的白色纸片。他打开来看,上面,上面用拙劣的笔迹写着「妈妈、红色,爸爸、紫色……」注明着每个人的礼物。最后在「树、蓝色」下面,多加了一行扭曲的字「真的,再见了。」

树茫然看着那张纸片,再看向身边那些礼物,想着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要丢掉?为什么不交给他们?就说是自己送的,因为这是哥哥交代的,为什么要丢掉呢?

……树不懂,为什么姊姊说父亲是个可怜的人。……他也不可能懂。

 

窗子发出喀哒喀哒的摇晃声。忘了把窗户关起来,打在玻璃上的雨滴清楚的缓缓流下。二月快结束的时候,雪也停了,只剩下冰冷的雨。昨天就在没拉窗帘的情况下做了,反正屋里不开灯就没人看得见。

「启太你醒了?」杉溥从背后跟他说话。

「嗯。」

两人今天都放假,前几天商量要到哪里去玩的兴致,全部被这场雨给破坏了。虽然根本还没有什么具体的决定。

「好大的雨。」杉浦拉过启太的手拥他入怀。温暖的感觉让他安心的闭上眼睛。

「你还想睡吗?」

「这样抱着好舒服。」

「我们来聊天吧。」杉浦撒娇的咬着他的耳垂。

「你就说啊,我在听。」

「不会睡着吗?」

「太无聊就会睡着。」

好过份。启太微笑的听着身后男人的抱怨,又被他伸手过来搔肚子,两人就在床上缠成一团,汗湿的身体紧缠在一起。杉浦喜欢接吻,启太也喜欢,两个就吻个不停。

启太趁着接吻的空隙又在看雨,把手重叠在拥着自己的手臂上面。除了舒服之外,他心想这就叫做幸福吗?今天的自己似乎有点感伤。

启太就职已轻快三年,做的事都差不多却很忙碌。学生时代的他,从没想过自己可以穿起西装当个上班族,但人是会习惯的动物。他已不再写小说,或许哪天会开始写吧。

启太打开电视茫然的看起来,杉浦也跟着一起看。虽然有点饿,但他不想离开这么舒服的地方。

他忽然想起,杉浦好像不像以前那么喜欢看文艺片了。

忽然,他听到背后传来吸鼻子的声音,回头就看到杉浦在哭。启太摸摸他的头问怎么了。

「你不要死。」杉浦泣诉着说。

「不要比我先死。」大概受了电视新闻的影响吧。车祸身亡的男性跟自己同年。杉浦很爱哭,别人的事也能感同身受。

「我会努力。」

「我可以跟你去吗?」

「你敢来我就把你踢出去。你以为自己是为了什么高中毕业、为了什么去上料理学校啊?你想浪费我辛苦帮你放大课本,还加注音的苦心吗?」

杉浦不说话,好像又要哭了。

「想像着悲伤的事而哭泣,也没有意义吧?」

真的没有意义。启太反而希望时间过得愈快愈好。杉浦希望早点毕业成为手艺一流的大厨。他有这方面的才能,可以把料理做得像糕点一样缤纷。他希望他能受到更多人称赞,被更多人需要,能认清自己的价值,这么一来,杉浦就不会说自己死了要随后跟来这种话了。唉唉,但是这样自己会觉得寂寞吧?看到自己一手培植成长的恋人愈来愈好,会觉得寂寞吧。

但他知道不管未来怎么改变,他跟杉浦之间的关系永远不会结束,可以安心跟在他身边。他确信自己要的就是这种关系。为了谁而生存绝不是件坏事,因为付出可以得到相对的收获。

不断吻着他安慰的启太,被翻转过来仰躺在床上。感觉两人的正面重叠在一起,胸口忍不住骚动起来。杉浦的味道让他脑随麻痺。感觉杉浦的腿间顶在自己大腿上,启太轻轻呼出一口气。

这时玄关传出电铃声。刚开始还假装没听到,但又被按了两次。同样无法不在意的杉浦,搔搔头从床上下来,只穿上内裤就往走廊走去。想说是不是推销订报还是商品,就听到杉浦慌忙走进房间的声音。

「妈跟小绿来了,还带着一个孩子。」

启太也吃惊的跳起来。

「刚开始还不知道是谁,后来看到她们戴着我送的礼物,才知道是妈妈跟姊姊。怎么办?树说我不能见她们啊,还是请她们回去比较好吗?」

看到慌张的杉浦,启太反而异常冷静下来。

「去见吧。」

杉浦瞪大眼睛。

「去见他们吧。我会回房间去等。她们会来见你,就表示原谅你了吧。」

「是、是吗?」

好像盂兰节跟过年一起来了一样……。「你冷静一点」,启太安慰着手足无措的杉浦。

「你先去跟她们说,请在外面稍等一下,然后换衣服洗脸……」

启太摸摸看似高兴却忍不住慌乱的杉浦头发。

「去照镜子把头发翘起来的地方整理好。」

杉浦「嗯」了一声后,吻了启太一下。然后在兵荒马乱中,又满脸喜悦的再吻了他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