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 BY:木原音濑 






  在朦胧的意识中,垣田亮介簌簌地颤抖着。无论是面孔还是手指,都好像冻结了一样冷。无意识地为了寻找温暖的东西而伸出去的手,却在强力的拘束下啪地一声落在地板上。胸口被压迫着,他困难地浅浅喘息着。汗水和令人反胃的酒精味道一起强烈地冲进鼻子里。 


  亮介一下子进入了清醒的阶段,他的眼睛凝视着无论睁开还是闭上都是一模一样的黑暗。这让他想起了孩提时曾去过的一个地方,祖父位于郊外的房子。那座旧家周围没有民居,到了夜里,一关上灯,就陷入了一片会让小孩子不由自主地相信迷信的、绝对的黑暗。 


  可是这里并不是祖父在郊外的家的。在试图伸展僵硬的手脚的时候,右脚腕上就传来一阵剧痛,让亮介无意识地把身体蜷缩了小小的一团。 


  “呜……” 


  冲击过去之后,仍然残留着余韵般的痉挛一样的抽痛。咬紧牙关忍耐着疼痛的同时,亮介也为为什么脚腕这么疼而不解地搔着头,而且自己到底又在哪里呢?这里有……酒精的味道。 


  习惯了黑暗之后,眼帘里缓缓浮出了刚才看不到的影子。排列得整整齐齐的森架子,规矩地摆在上面的瓶子,鼻子里闻到了独特的老霉臭味。亮介皱起了眉头。这里是父亲自豪的地下酒库,自己已经多少年没进过这里了,为什么现在竞会躺在这种地方呢。 


  “阿亮,你醒了吗?” 


  耳边传来了灼热的呼吸,和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是,忍吗?” 


  “嗯。阿亮你冷不冷?” 


  头发被抚摸着,身体被拉了过去。就算再怎么冷,这个动作也未免太亲密了些,平时的忍绝不会这么做的。亮介用力地推开了眼前的身体,撑起了上半身来。身体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在直起背的时候,眼前就一花,用手扶着额头时,为额头的热度而吃了一惊。 


  “为什么……我会睡在这里?” 


  一知道自己发烧了,呕吐感就止不住地泛了上来。 


  “阿亮,你认得出我吗?” 


  “那当然认得出啊。” 


  “你说我叫什么名字?” 


  听他这样执拗地问着自己,亮介烦了起来,伸开双手怒吼一样地回答道: 


  “你一直说什么废话啊?你不就是忍吗?菅原忍!” 


  轻轻的冲击传来,亮介突然被个子很高大的忍用力抱进了怀里,他惊愕地推开了他。 


  “你干什么!” 


  眼前的黑影开始晃动起来。仔细一看,他在冰冷的黑暗中呜呜地抽泣了起来。 


  “阿亮终于回来了。” 


  颤抖的声音里混着抽鼻子的响动,亮介皱起了眉头。 


  “阿亮一直都好奇怪。完全都不睁眼睛,说些奇怪的梦话。我一直担心你担心得要命,怕你会就这么死掉。阿亮要是死了,那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亮介用双手按住了烧得滚烫和额头。记忆就像过去的8毫米摄像机一样,断断续续地在脑海中回放着。问着自己“是你认识的人在吗?”的忍的声音,崩塌下来的天花板,被巨大的声音掩盖的惨叫。为了逃走而从椅子上站起来,却因为脚下的剧烈摇晃而重重地摔倒了。当头狠撞在地面上的时候,记忆也就啪地一声断绝了。试着用手去摸了摸后脑,那里还在钝重地伤痛。 


  亮介打量着周围。这个地下室一样的酒库是超级喜欢葡萄酒的父亲建起来的。亮介好多年没有进过这里了。小学生的时候,亮介让忍和自己在家里玩捉迷藏,结果跑进酒库里打破了酒瓶,被生气的父亲大骂了一顿。从那之后,亮介就再没打开过地下酒库的门了。一阵恶寒窜过他的后背,在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后,亮介细瘦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起来。虽然现在还是十月初,但地下室却好像冰箱一样的寒冷。 


  “喂,出去啦。真是的……你想在这么冷的地方呆到什么时候。” 


  弯了一下右膝,只是轻轻地弯了一下而已。脚腕就传来了一阵剧烈的疼痛,疼得连叫都叫不出来,眼泪从眼角渗了出来。 


  “出去了也什么都没有,一定比这里还冷的。” 


  “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这里是我家的地下室啊!” 


  亮介大声地怒吼着。疼得令人抽搐的疼痛,加上忍梦话一样的胡言乱语,更激起了他的火气。试着摸了摸脚腕,亮介吓了一大跳。他这才发现,剧烈疼痛着的那里肿得像要圆木一样。 


  “这、这是怎么回事……” 


  摸摸左边,两只脚的差别明显极了。这很显然并不是普通的状态。 


  “我的脚是怎么了?喂,我在问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这笨蛋!别呆在那里,快点送我去医院啊!” 


  亮介气得把两只手都攥成了拳头大嚷。忍似乎被亮介吓到,向后缩了过去。面对着这个即使挥着双手也碰不到的家伙,又无法缩短两人间的距离,亮介从心底感到了愤怒。 


  “对……对不起。我不知道医院到底在哪里。光是找到阿亮家的地下室就已经很费劲了……” 


  “罗嗦,罗嗦,罗嗦!去叫我爸我妈来,现在就去叫!” 


  “伯父伯母都不见了。” 


  他的声音因为畏怯而小到快听不见。亮介唰唰地拼命抓着头。 


  “你说什么啊,够了!我妹妹美香子也好,家政妇君江也好,谁都行,快点叫过来!” 


  “美香子还有妈妈也都不见了。” 


  “可恶!” 


  亮介愤愤地啊,用拳头咚咚地打着水泥地面。跟这小子根本没法说话,得出这个结论并没费他很长的时间。 


  “喂,忍。你背着我上台阶,带我到大家那里去。” 


  “阿亮,可是……” 


  “有说废话的时间就快点给我做。不然我给你小子厉害看。” 


  眼前的影子慢慢地靠近了自己。一把抓住走到自己身边的男人的手腕,粗暴地把他转过去背对着自己。 


  “给我再弯点腰!笨蛋!” 


  一边怒吼着一边抓住了忍的肩膀。由于是坐着让人背,没法使出力量的亮介一时很难爬到他背上去,反而摔了下去。右脚磕在地面上,疼得他咬紧了牙齿。第三次尝试的时候才好不容易抓住了忍的脖子,成功地被他背了起来。 


  被这个个子高大的男人背起来之后,天花板一下子变得很近。个子很高这一点,是这个头脑不好又笨拙的童年玩伴唯一的长处,但他也没有把这一点发挥在体育上,真上白长了这么一个大个子。为什么这小子会这么高呢,亮介想到自己不满一米七的身高,不由得觉得很是不甘心。 


  背着亮介,忍步调沉稳地走着,登上了铁做的台阶。咚,咚,钝钝的金属音大大地响了起来。眼看着天花板以迅速的势头接近自己,可是那正在上台阶的后背却还是没有任何的犹豫。 


  “喂、喂!快站住!” 


  忍慌忙停了下来,可是已经迟了。伴着咣的一声响,亮介的头狠狠地撞地天花板上,大叫了一声“疼”。 


  “啊,阿亮,对不起……” 


  “你这个混蛋!” 


  亮介粗暴地殴打着那个愚笨又迟钝的脑袋。被打的忍蹲在了台阶上,一个劲地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直到打得手都疼了,亮介才住了手。 


  “你真的是做什么都做不来的笨蛋啊。” 


  “对不起。”忍以颤抖的声音回答。 


  “行了,快点把门打开。” 


  背着亮介站起来,小心地弯着腰,忍的手搭上了地下室的门。 


  “阿亮,不管外头怎么样,你也不要吓倒啊。” 


  他回过头来,又说了这么一句。 


  “快点打开!” 


  门被慢慢地推开了,在铁门发出咯吱的倾轧声打开的同时,什么东西就唰地一声流进了地下室里。 


  “呜哇。” 


  慌忙低下头去抱住头。那东西流进头发里,又从手指的缝隙间哗啦 啦地流了下去,流过手腕,从手肘上滑下去,最后白白地堆在铁做的台阶上。是沙子。像灰一样洁白的沙子。为什么家里会落了这么多的沙子呢…… “阿亮,你还好吗?” 


  落下来的沙子总算落完了。既然已经知道是这样,为什么不在开门前告诉自己呢……虽然很想这样抱怨一声,但亮介的眼睛一下子睁圆了。暗淡的光线从门的对面投了下来,越过忍的肩膀,亮介看到了月亮。打开向自己伸来的手,甩下忍爬上台阶,当把手搭上门框的时候,手指感到了沙子干涩的感触。缓缓地把头探出门外,展现在亮介眼前的,是笼罩在柔和月光下的、纯白的沙漠。 


  “……开玩笑的吧……” 


  冰冷的风扑打着脸颊,在耳边回荡着,发出嗖嗖的声音。试着闭上眼睛再睁开看看,眼前的景色也没有任何改变。三百六十度,不管往哪个方向看都是同样的风景。这里明明应该是楼梯旁边窄小和空间,右手边明明应该是厨房和走廊的,可是一切都是形影全无。 


  亮介愕然地看着月光下的沙漠,直到感到彻骨的寒意才蓦然惊醒过来。他畏缩地向后退去,向着身边的忍命令道:“关上门。”门关上之后,刚刚被月光照亮了的周围的景色又沉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这是,是哪里?” 


  他怔怔地问。 


  “是阿亮的家,在地下室里。” 


  这个他知道,地下室他还认得出来。 


  “那我家又怎么了?为什么会完全没有了?我一点也不记得啊……” 


  能看到人影了,影子微微地颤抖着,用极小极小的声音答道: 


  “我也不记得啊……三天前,和阿亮一起去‘annys’,那时忽然有好大好大的声音,店整个塌了下来。那之后外头就变成这样了。” 


  忍说是三天前,可亮介的记忆到‘annys’店里就中断了,直到现在也接续不上。自己这三天里一直没有意识吗。可是记不得的这段时间里的事情之类的,目前并没有什么意义。 


  “我想问的不是这个。我父亲母亲,还有美香子他们到底去了哪里?” 


  他一把抓住眼前那个沉默下来的影子,揪着他的胸口粗暴地摇晃着。 


  “我、我不知道。虽然不知道,可是说不定是已经死了。” 


  如此简单的脱口而出的“死”这个词,让胸口顿时变得一片寒冷。自己连祖父母都还健在,家族中的任何人都没病没灾,至今到止,亮介对“死”从来没有过感觉。那应该只是远远地眺望着、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东西才对。 


  “外头变成这个样子,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很糟糕的事情。我和阿亮活下来了,可是有很多孩子被塌下来的天花板砸在了底下。他们头上冒着血,身体,都被压烂了……” 


  “那你又有什么理由说我家人都死了?” 


  瘫坐在台阶上的亮介抱住了头。 


  “抱着动也不动的阿亮跑到外头的时候,我一开始也不知道到底是在哪里了。到处都是白白的沙漠和水泥碎块,其他的什么也没有。我还想也许是发生了时空跳跃了,可是却又找到了阿亮家的地下室……” 


  找到了这个地下室,忍才明白这都是现实了吧。头一跳一跳地作痛。只有两个人,被留地了什么也没有的地方,这个现实越来越清晰地逼向了亮介。 


  对话声中断后,地下室里异常地安静。微微能听到门外翻卷着的风的声音。不意间想起了亲人们的面孔,心里难过极了。就连一贯傲慢的美香子,现在也是那么值得怀念。如果大家真的都死了的话,那该怎么办?他自问着。不,自己又没有看到他们死去的样子,也没有任何人告诉自己他们确实死了,只是猜测而已,根本没有根据。这只是噩梦而已,只要一睁开眼睛,什么都恢复原本的样子的吧。亮介狠狠地掐着自己的脸,一次又一次。但是,梦没有醒,只有现实的痛楚在不断增加着。 


  “这里,是哪里?” 


  他又重复了同样的问题。 


  “是阿亮的家,在地下室里。” 


  得到了同样的回答后,稍停了一下,忍又接着说了下去。 


  “你要再出去一次看看吗?” 


  手边能扔过去的东西,只有撒在台阶上的沙子而已,真不甘心。 


  “你去死吧!” 


  亮介怒吼着抱住了头,然后能听到的就吸寂寞的风声了。 


  从忍那里拿来了手表,按下小小的按钮,就会有微弱的光显示出液晶数字的时刻。在这个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的世界,只有时间还地规规矩矩地流动着。 


  一口气被塞进自己脑子里的“现实”让神经清醒得有如泡了冷水,即使知道现在是夜里,亮介仍然无法入睡。忍在一小时前头开始一点一点的。在手表发出短暂的电子音,报告现在是午夜三点时,他打了一个大哈欠,发出了浓重的鼻息。 


  紧靠着这个毫无一点神经的童年玩伴,亮介踡起了身体。如果不这样做的话,说不定就会在这个被毫无温暖感觉的水泥墙壁包围的酒窖里冻死。听忍说,虽然夜里很冷,可白天的沙漠却热到像煎锅一样的程度,就和真的沙漠一样。 


  身体会这么沉重,是因为发烧的缘故吧,可是即使知道也无法做些什么。无意识地把手搭在额头上,伴着热度的感觉,也感到了粘腻的前发,已经很久没有洗澡了,虽然在意自己的味道,但是想到忍也是一样,就觉得还是算了。 


  他就这样横躺着,回忆起了三天前的事情。那一天是高二学生提交第二次的志愿调查表的日子。亮介在表上的第一志愿里写了都内有名的私立大学的名字。虽然国立公立大学也不错,但亮介一来讨厌在自己不喜欢的科目上用功,二来自己可以获得上这所私立大学的推荐。亮介的成绩是名列前茅的,在学校里常被评为模范学生,教师们都很喜欢他,这一点上可以说是无限有利的。 


  放学之后,为了赚取好感,他和忍一起帮班主任复印文件,然后才回家。路上肚子饿了,就进了位于娱乐大厦地下的快餐店“annys”。 


  “C套餐的可乐。” 


  这么说着,亮介先坐了下来。因为听自己的要求,把东西端过来是佣人的工作。忍马上走到柜台前面的人群里,不过他那即使弓腰驼背也无法隐藏的身高很是醒目。个子太高了,一点也不适合穿立领学生制服,这些亮介从第一次见忍站在自己面前就知道的事情。 


  初次见面是两个人都地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亮介第一眼看见忍,就觉得他好脏。那个吸着鼻子,怕生地躲在君江背后的瘦瘦的小鬼,比自己当时养的叫罗伊德的狗还要不亲近自己。 


  那个时候,身为从打曾祖父那一代起就代代担任国会议员的家族中的长男,父亲当选了议员,母亲也在国会议员的妻子职责和花道教室的兴趣之间忙碌着,就为了照顾孩子做家事而雇了家政妇君江来。可是和严谨认真的双亲正相反的,君江很是懒散,常常会睡过了头,或者因为赶不及做晚饭就在菜色上偷懒。 


  君江有个独生儿子忍,是她的私生子。她虽说约好了要与她结婚的男人死了,但多半是被玩弄后抛弃了吧,亮介想。最初见面的时候,君江是三十多岁的年纪,模样用恭维的也不能说漂亮,脑袋也不灵光。如果是自己的话,绝对不要这样的女人,亮介幼小的心灵这样想着。 


  忍和君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脑袋不好,加上又笨拙得要命,胆子也小。在住进亮介家的同时,他也转了学,自然立刻就成了被欺负的对象。虽然不想在女佣的脏儿子做朋友,但做佣人还算是可以的。所以为了保护“自己的东西”,亮介就不客气地报复了那些欺负忍的孩子。 


  脏脏的小孩很快就跟上了亮介,不是自夸,自己一开始就划清了“你是我的下人”的界线,忍还是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之后两人就保持着“主人”与“佣人”的关系,一直到现在。 


  “来了,阿亮。” 


  托盘被放到桌子上。亮介连谢都没道一声,就拿起了汉堡。桌子对面的忍双手合十,说了一声“我开动了”,可是当他要弯下身去的时候,扣到咽喉的立领妨碍了他,于是他解开了最上面的搭钩、“阿亮要上大学的吧。” 


  在吃饭的途中,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自己。亮介的意识正放在邻桌的女孩子身上,随便答了一声“啊”。 


  “我也想上大学。” 


  “那很好啊。” 


  这种事情谁去管他。现在最重要的,就是邻桌女孩子的反应。 


  “……虽然本来要工作,可伯父说如果上学的话会给我援助的。” 


  邻桌的女孩子对面坐下了一个男人,然后她就再也不看亮介这边了。那男人个子很高。亮介在心里愤愤地嘀咕着:“你以为你自己多可爱,对别人抛什么媚眼啊,丑八怪。”狠咬了一口汉堡。 


  “到了高三,就要按志愿分班了。分到就职班去就会和阿亮分开,我不要那样。阿亮你和我不在一个班也会不方便啦,比如中午去买面包啦,去食堂占位子啦……” 


  忍一个劲地说着无聊的废话。 


  “我想和阿亮一起去大学。阿亮会和伯父一样成为议员吧,那我当秘书好了。” 


  父亲从一开始就很疼爱忍,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他是个喜欢小孩子的人,觉得忍没有父亲太可怜了,在圣诞节或者生日的时候,他会像对亲生儿女一样地给忍一份礼物。可是从居然做到资助他升学这一步来看,自己的父亲也溺爱他溺爱得过头了。如果忍在父亲面前说出“阿亮做议员的话,我就做秘书”这种没边没沿的话来的话,父亲一定会为他和儿子走上一样的道路而高兴万分的吧。 


  “现在还不知道能不能继承我老爸呢。” 


  “阿亮绝对会变得很伟大的。我就是这么想的。” 


  邻桌的女孩子站了起来,和那个高个子的男人手挽着手地走了出去。忍回头看了一眼他们,扭回头来问: 


  “是你认识的人吗?” 


  亮介短促地咋了一下舌。 


  “谁会认识那种丑女啊。” 


  ……就在这个瞬间,发生了地震一样的巨大摇动,天花板立刻塌落了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谁能来说明一下啊。告诉自己,为什么什么都消失了,为什么只剩下一片沙漠,为什么自己会受了伤。 


  只凭想象根本不知道会是什么理由。是原子弹爆炸了吗?可是就算是炸弹,也总会剩下一些建筑物的残骸的,为什么连这些都不见了呢。变成这样的只有自己居住的这个地区吗?其他地区是不是也发生了同样的事情呢? 


  头刺痛着。以后会怎样呢?自己该怎么做才好呢,只要想一下就会觉得不会。总之必须要获得援救才行。这片沙漠一定会有个尽头的。背后的忍低声地哼哼着,像要抱住亮介一样抓住了他。平时的话,自己一定会一拳打倒他的,可是因为砭入肌骨的寒冷,就默许了他的举动。虽然自己身边的人是个愚蠢的佣人,也总比只剩自己一个人来得好些。亮介产生了一些睡意,事情就留到明天再想吧。明天……一想到这里,亮介的鼻子就忍不住一酸,他闭上了眼睛。 


  哔,一声电子音让亮介醒了过来。看看手腕,是十月十四日,上午十一点整。“annys”的房顶塌下来是在十月十日的事情,算上失去意识的三天,自己已经整整四天不饮不食了。更可以确认这一点的是,自己饥饿与干渴强烈到异常的地步。 


  亮介粗暴地摇着睡得毫无防备的男人。可是忍只是“嗯嗯”地哼了几声,一点也没有醒过来。亮介生了气,向着傻瓜一样张大了嘴的男人头上狠狠打了下去。“呜”的一声呻吟后,忍皱起了脸,右手按住了被打的地方,总算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给我拿点什么喝的来,我快渴死了!” 


  忍揉着眼睛,嘟哝了一句“我知道了”站了起来。可是才走了两三步就发出响亮的声音撞到了东西。亮介叹了口气,忍慢慢地撑起身体,问道:“阿亮,现在几点了?” 


  “十一点了。” 


  “哦,那外面已经亮了。” 


  以缓慢的步伐咚咚地爬上铁质的台阶,忍推开了门。耀眼的光芒顿时射进地下室。亮介闭上眼睛,一时不敢直视那道光线。总算适应了之后,他把视线投向了周围。昨天没有看清楚的地下室的全貌终于清晰地呈现在了眼前。以孩提时候的记忆,似乎应该比这大一点,这里实际的大小和亮介的房间差不多,大概十叠左右。沿着墙壁放着架子,整齐地摆放着葡萄酒。中央也有两个小一点的架子,里面也是葡萄酒。中央的架子前面有一个木制的小桌子和一把椅子,天花板上装着荧光灯,可到了这个时候,亮介也不指望它还能亮起来。 


  忍让门开着,从台阶上走了起来。 


  “白天还是开着的好,不然太暗了,连这里有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是把亮介定定地看着自己当成了发怒的前兆吧,忍低低地垂着头,小声地说着寻求亮介的谅解。亮介说了声“没什么”,他才安心地出了一口气。然后他走到墙壁的架子旁边,随手拔出了两瓶葡萄酒,又拿了酒瓶起子。 


  “等一下,你这莫非是要让我喝葡萄酒吗?” 


  忍答了一声:“嗯……” 


  “这样空腹喝酒绝对会喝醉的啊,有没有水?” 


  忍带着困惑的表情,不知所措地摇晃着手中的开瓶器。 


  “可是,没有其他可喝的啊。” 


  “没有就去找来。” 


  “我不知道哪里会有什么啊。” 


  忍很无奈地低声说着。 


  “所以我让你去找啊。趁着现在亮赶快去找,水这类东西总会有什么地方落着一两瓶吧。” 


  面对着这个不说话一个劲低头的男人,亮介简直对他脑袋的愚笨忍无可忍。如果不确保食物和水的话,会饿死的。这本来是当然的事情,为什么他就是不知道呢,真是不可思议。可是就算忍现在马上到外面去找,到回来也要花好几个小时吧。亮介短短地咋了咋舌。 


  “总之葡萄酒也行,先给我拿来。我嗓子都干得冒烟了。” 


  忍表情阴暗地拔开了葡萄酒的瓶栓,递给亮介。用衬衫的袖口擦了擦酒瓶的口,亮介迅速地把它送到嘴边,虽然知道这是酒精,但现在也顾不得了,咕嘟咕嘟地就全喝了下去。肚子里一下子像烧起来了一样,脸民一下子变得通红。葡萄酒从嘴角流了下来,慌忙用手把它擦去。呼出的气息也带上了葡萄酒的味道。嗓子的干渴治愈之后。焦躁的心情也得到了少许的缓和,亮介咽了一口唾液,转头看向自己的佣人。 


  “你去找有什么可吃的东西。” 


  忍说着“可是……”露出不愿意的样子。 


  “在附近找了找,可是没有什么能吃的东西。” 


  “那是因为你总是呆在这里吧?你这么做怎么可能填得饱肚子,我可绝对不要饿死地这里。” 


  “可是真的什么也……” 


  亮介把空瓶子向着他就扔了过去。忍低低地哼一声“呜”,抱住了肚子蹲了下去。酒瓶子骨碌碌地滚在了地上。 


  “快点给我出去,不然我就给你好看。不找到东西你就别回来。” 


  那畏怯的表情,就和小学生的亮介发起火来时的佣人们的表情一样。忍颤巍巍站了起来,绝对不能用大来形容的眼睛里充满了眼泪,鼻子用力地一抽一抽的。 


  “烦死人了,不准哭!” 


  怒吼只是让抽泣声越来越大了而已。 


  “这附近的样子都完全一样……再往远处说不定会迷路回不来的。我不要那样。” 


  忍的话也有道理。如果自己的佣人回不来的话……想象一下自己孤零零的样子,兴奋过头的头脑就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你把那里的桌子或者椅子拿出去做标记好了。反正没有吃的我们绝对会死,我的腿受伤了,如果你不去我们就没人可去了。” 


  忍不情不愿地接受了留下标记的提案,拿了桌子和椅子,留下一句没底气的“那,阿亮我走了”的话,走了出去。 


  变成一个人后,地下室一下子变得非常安静。从开着的门里,时时伴着风声洒进白色的沙子来。看着单调的景色,加上醉意,亮介不由得靠着墙壁睡着了。可是只睡了三十分钟不到,就因为剧烈的尿意而醒了过来。低低地吐出一声“可恶”,他手膝并用在地上爬了起来,只要稍稍震动一下,右脚脚腕就传来一阵阵刺痛。可是只用膝盖和手向前爬,就好像尺蠖虫一样只是蠕动,很难前进。好不容易到了铁台阶旁边,可是要爬上去又是一件难事。 


  累得半死,好不容易才爬到了上面的时候,已经花了相当长的时间,尿意也达到了极限。急不可耐地把手搭上门框,可是就在这同时,一阵强风吹过,大量的沙子兜头盖脸地洒了下来。反射性地闭上眼睛转过头的瞬间,亮介丧失了平衡。 


  他叫着,乱抓着,可是双手什么也没有抓住。就这样向着后边咕咚咕咚地滚了下去,当后背狠狠地撞地在地上的时候,一瞬间呼吸都停止了,还以为自己会死。在地上躺了一会儿,直到冲击渐渐远去,后背的疼痛残留下来。 


  “哈,哈哈……” 


  亮介笑了。就是到这种时候,尿意居然还是不会消失,真是让人悲哀的事。亮介再次向台阶发起挑战,因为下半身已经没有再踌躇下去的余裕了,腰都籁籁地颤抖了起来。拼命地忍耐着,这次俯着身体爬上台阶。只不过是上个厕所,就要付出简直要让人昏过去的劳力。好不容易手摸到了门框,心想着“好了”的瞬间,忍耐的线就绷断了。 


  “啊……” 


  腿间被暖暖的东西浸湿了。想要停止,可是怎么也止不住。亮介为“尿了裤子”这个事实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一时僵立在那里动都不能动了。飘起的氨水臭味让他觉得很恶心,黑色的水迹落在台阶上的沙子上,渐渐扩展开去。向外看去,周围是无尽的沙漠,在这什么都没有的洁白的空间里,远近的感觉很快便麻痹了。到了现在,亮介终于知道忍为什么不愿意去找东西了。要走到这个空间当中去,自己也会觉得恐惧的。 


  点子就放在门的旁边,上面叠着那把椅子,在一片白色中形成奇妙的存在。亮介瘫坐在灼热的沙子上,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影子,然后若有所思地把沙子撒在双腿之间。他以为这样多少能吸走一些臭味,可是不管撒了多少沙子,被子干了,臭味还是无法消失,闻着这股臭味,自我厌恶也越来越深。 


  额头上挂下了汗水,头脑热得像烧了起来一样。在这当中,带着湿气的风抚过亮介的脸颊。仰头看看天空,刚才还蔚蓝色的天已经被厚厚的灰云遮盖住,就好像关了灯一样,天色迅速地暗了下来。滴答、滴答,沙子中出现了小小的黑色洞穴。不规则的雨滴迅速地变成了倾盆大雨。被雨水冲刷着,亮介笑了。他笑着把学生服的裤子和内裤脱了下来,就着雨水洗掉,然后大张开口咕咚咕咚地喝着雨水。但最初还像救命甘露一样的雨水,过了五分钟不到就成了残酷地夺去人的体温的冰冷东西。亮介拿着脱下来的衣服回到了地下室。虽然关上了门,但雨水还是会从门缝中浸进来,隔很长的时间会落下一滴。 


  把衣服全脱掉放进台阶上,亮介在房间的角落里蜷缩成了一团。他因为寒冷而籁籁地颤抖着。虽然喝点葡萄酒也许能让身体暖和起来,但一想到上厕所的问题,亮介就再也不想伸出手去拿了。他听着滴答滴答地规则掉下的水滴的声音,蜷着身体。尿了裤子,又全裸着身体在这里颤抖,自己实在是太难看了。 


  过了一个小时左右,不意间雨声停了。虽然想去看看,但是考虑到爬上台阶要花掉多少劳力,也就没了特意去确定一下的心思。可是,就在很快之后,他因为难以忍耐寒冷还是爬了出去。等他上气不接下气地爬上台阶,推开沉重的门后,看到的是从白色的沙子上蒸腾而起的水蒸气,还有一点也看不出下雨痕迹的无尽晴空。 


  等夕阳的光线射入地下室的时候,湿漉漉的衣服已经干透了。从门里探出头来,在鲜艳的橘红色夕照与白色沙砾间凝目看去,看不到一个像人影的东西。等太阳落山就看不见标记了,就算月光再怎么亮也不可能找回来的,连这个他都不知道吗?心想着他至少总该有明白在天黑前回来那点程度的脑子吧,亮介焦躁不安地眺望着地平线,忽然发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最初那黑点像蚂蚁一样大,真想他赶快走近来确认,可是等男人走到眼前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忍什么也没有带回来,只有撕破了的衬衫,肿得老高的右脸,还有阴暗的表情而已。 


  见了亮介的面,忍就说着“我被打了”哭了起来。问他理由,他也只是抽着鼻子不回答,结果惹火了亮介,对他怒吼:“快点讲!”他这才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忍找到了有人住着的地下街,刚一开口请他们分自己一点食物,他们就毫不留情地打了过来。忍大吃一惊,正想逃出去,却看到一个一样是来乞求食物的上了年纪的男人正遭到好几个年轻人的围殴,就扑过去帮他,可是自己也被打得昏了过去。等醒来之后,急忙去看那个被打得浑身鲜血的老人,却发现他已经断了气。 


  “大家都好奇怪啊,阿亮。” 


  忍抱着头低低地呻吟着。 


  “他们……把人往死里打。好可怕,好可怕。我差点被他们杀了。” 


  忍颤抖着抓住自己,亮介没有推开他。亮介在想着,还有人和自己一样活了下来,那么他们为了确保地下仅剩的食物而发生争夺也是自然的。现在既没有了警察,也没有了法官,那么在没有秩序与规则的世界里,人们自然以自己的利益为优先,暴力也自然会蔓延开来。 


  自己这三天里一直昏迷着,结果迟了一步。打量一直周围,有的只有葡萄酒而已。光靠这个不知道到底能让自己撑多久,但多半不会超过两到三个星期。而且谁也不能保证在这段时期里就能得到援救。 


  “我就这么死了也没关系。” 


  忍紧紧地抓着亮介的膝盖。 


  “在这里和阿亮一起死了也没关系。” 


  亮介用膝盖狠狠地撞开忍的头。伴着这个动作,一阵强烈的饥饿感升上胸口,让他很是恶心。 


  “我不要。我绝对不要死在这种地方。” 


  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饿死……这种时代,为什么人还必须要这样死去呢。吃不到东西,没有东西可以吃。当产生这样的自觉的时候,饥饿感就进一步增强了。虽然从早上起就一直很饿,但和现在完全无法相提并论,不管是什么,都想塞进肚子里。在这种情绪下,亮介一把抓住了忍的衬衫。 


  “给我拿酒来。酒好歹也是有卡路里的吧。到了现在,不管是什么都行,必须要吃点东西下去。 


  忍笨手笨脚地从酒架上拿了酒来,亮介焦躁地一把抢过,拔开塞子就往嘴里倒去。 


  “忍,你也给我喝。” 


  把喝了一半的瓶子塞到他手里,忍摇着头。 


  “我,我不太喜欢喝酒的。” 


  “现在是能让你挑剔的时候吗?如果你动不了了,那我要怎么办?” 


  忍很勉强地喝了酒,自己也打开了第二瓶酒的塞子。酒让饥饿感淡薄下去,身体开始发热的时候,下腹部又产生膨胀的感觉,亮介愤愤地哼了一声。因为饿肚子的事情占据了思考,就忘了刚才的教训,自己可绝对不想再经历白天那样的失败。 


  “喂,带我到外面去。” 


  低着头的忍抬起脸来,问了声:“为什么?” 


  “你少管闲事。快点带我出去。” 


  忍在亮介面前弯下腰来。可是爬上了他的背后,他却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膝盖完全用不上力量。 


  “阿亮,对不起,我好像是醉了……” 


  一把推开这个没用的男人,自己向台阶爬去,可是脑袋就好像坐上了过山车一样,爬一步就晃晃悠悠的,途中好几次又趴下去。好不容易才爬到了台阶下面,但自己没有能爬上去的自信。 


  “阿亮,你是不是要上厕所?” 


  自己羞耻的事情却被忍轻易地说出了口。 


  “罗嗦!” 


  通红着脸,亮介咬紧了嘴唇。 


  “不用到外面去也没关系的。” 


  忍摇摇晃晃地走到了房间的角落,拿起了什么东西,又走了回来。 


  “用这个就行了。” 


  他递过来的,是一支给葡萄酒换瓶用的玻璃容器。口的部分比酒瓶要粗和长,瓶子的底部像烧瓶一样,是个椭圆形。 


  “这个很方便的。阿亮还没有醒过来的时候,我一直用这个。” 


  “你说用的意思是……” 


  心里生起了很讨厌的预感。 


  “把阿亮的那个放到瓶嘴里去就行了。” 


  由于过度的羞耻,汗水一下子从全身喷了出来。在自己昏迷的三天里,一定也是有必须上厕所的时候的吧。忍的行为是合理的,不然的话自己一定会弄脏衣服的。可是只要一想到,一个和自己同年的男人在自己昏迷的时候照顾了自己的下半身,就觉得还不如当时死了的痛快。 


  下腹部那接近极限的刺痛感,宣告着失禁的即将来临。亮介盯着那玻璃瓶子,向一脸无所谓的忍下了命令: 


  “你给我到架子那边的墙角去,我不说好,你绝对不准转过头来。” 


  忍老实地走开了。一看不到他的影子,亮介马上拿起了瓶子。自己又不是病人,为什么非得用这种东西呢。亮介为自己的悲哀而流出了眼泪。但即使如此,他还是不敌激烈的尿意,拉下了被子的拉链,把它塞进了瓶口。玻璃的冰冷触感让尿液向回缩了一下,但马上就爆发一样地喷了出来。虽然发出的声音让人羞耻,想要抑制,但根本做不到。那不愉快的声音渐渐地压倒了羞耻心,最后只剩下了不知今后该如何是好的败北感。 


  “阿亮,你好了吗?” 


  忍这样问着,但没有得到回答,他就又问了好几次。 


  “当然好了吧!蠢货!” 


  亮介怒吼回去。忍因为寒冷而吸着鼻子走回到亮介身边,用力地抱住了他。 


  “阿亮,阿亮。” 


  他像做梦一样地,一遍一遍地低声重复着。亮介任凭他把自己抱在身前,闭上眼睛。等下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这一切不过都是场梦的话,那该多好啊……他半是认真地这样想着。 


  只差一点就能吃到肉了,在做着这样的梦的时候,亮介醒了过来。好不容易梦到了食物,却在吃到之前就醒了,他很是生气。咽下满口的唾液,胃立刻传来绞扭一般疼痛。是因为企图用酒意掩盖饥饿感吧,胃也抗议起来,从前天开始,只要一喝酒就会恶心得立刻吐出来。这两天里,自己下了肚的东西,只有偶尔会激烈在倾泻下来的雨水而已。 


  一旦醒了,就因为饥饿而无法再入睡了。看看时间,早上五点三十五分,自己只睡了一小时而已。空着肚子根本睡不着觉,好不容易迷糊一下,却这么快又醒了。亮介搔了搔着,再次躺了下来。没有东西可吃,是因为一直都只能在这个地下室里过日子的缘故。无法入睡的头脑计算着困在这里的日子,今天是十月十八日,所以自己已经八天什么也没有吃过了。行动一天比天困难,如今已经连说句话都觉得没有力气了,很明显,体力已经衰竭了下去,如果就这样睡着了,说不定就再也不会睁开眼睛。 


  不能死,一定要在这之前吃点什么东西才行。亮介想着,不管什么都好,哪怕只是一块巧克力也好啊。他看到地上掉着一个小小的像石块一样的东西,就拿起来放到鼻子下面,闻到了甜甜的味道。虽然知道那是酒瓶的瓶塞,但他还是咬嚼了起来。然后,把那带着葡萄酒的味道、木木渣渣的东西勉强地吞了下去。全都吃下去之后,过了五分钟不到他就吐了。呕吐的声音让睡在身边的忍醒了过来。忍叫着“阿亮,你没关系吧”抚摸着自己的背。由于胃液刺激了喉咙,亮介有点哭了出来。 


  “肚子好饿。” 


  忍也知道亮介已经不能再喝葡萄酒了,亮介紧紧抓住沉默着的男人的胸口,粗暴地摇晃着。 


  “我肚子饿,肚子饿!你想点办法!” 


  自从四天前出去找食物被人殴打以来,忍就没有再出去过,一天天地,只是喝着葡萄酒窝在地下室里,等下雨的时候就拿空瓶子出去,储藏些雨水。 


  “我要死了。” 


  说出这威胁的话后,亮介感到忍颤抖了起来。 


  “我已经要死了。绝对会死的。肚子这么饿,已经不行了。我绝对会死掉,不行了,不行……” 


  一个劲地重复着死这个词的时候,就好像死亡的影子真的落在了自己身边一样,亮介恐惧起来。就算今天不会死,但到了明天,后天,自己说不定就真的会死了。 


  “我想在死掉之前吃点东西,想吃东西。” 


  自己从来没有像这样用献媚一样的声音来求过一个佣人。 


  “我好想吃啊,忍。” 


  忍大大地吐出一口气,安慰似地摸了摸亮介的头,低低地说: 


  “阿亮,你把我吃掉也可以。” 


  他把衬衫的袖子高高地卷了起来,把手臂递到了亮介眼前。亮介看着这意想不到地突然送到自己眼前的食物,像看一根黑暗中横在自己眼前的棒子一样,定定地看着。 


  “不能走路了就麻烦了,所以脚要留到最后。你把我的手吃了好了。” 


  的确,这应该和鸡肉与猪肉同样分在“肉”的范畴里,可是作为一个人,吃人肉是不能被允许的事情。如果吃了的话,就会……该怎么说呢,就好像在伦理是支撑自己做人的柱子就会塌下来一样。可是如果死掉的话,做不做人也就没有意义了。会有意义只是在活着的时候,死了的话就什么也不会剩下来,除了一副骨骸之外。亮介抓起忍那颤抖着的手腕,拉近鼻尖,那东西散发出汗臭味。用嘴唇确定一下感触,肘关节靠上的内侧部分很是柔软。用舌头舔上去,从柔软的皮肤上尝到了盐的咸味。可是就算再怎么柔软,那也不是能吃的东西的感触。来回舔了几次之后,他大大地张开了嘴。 


  “疼!” 


  忍叫着,大大地颤抖起来。柔软的皮肤意外地有弹力,咬下去的牙齿又被弹了回来。臼齿用力地咬下去,在血腥味地口中四散的瞬间,亮介因为突然泛起来的恶心感而回过了神。他一把推开忍,一次次地向着地上啐着带铁锈味道的唾液。就算再怎么想吃,也不能生着吃,而且更不能吃人的肉。自己又不是狮子或者老虎。 


  “阿亮,那个……你不用顾虑我的。” 


  忍的声音让亮介直想要哭出来。 


  “我才不是因为顾虑你,我是讨厌。我绝对不要人肉,就算饿死也不要吃。我想吃普通的东西。跟你在一起我会疯掉的,还说什么‘吃掉也可以’,你以为你这么说了多就能吃得下去吗?大笨蛋!” 


  自己已经疲惫到不想哭也不想发脾气的地步,剩下的只有悲伤和空虚的感情而已,于是他把这种感情向着唯一的对象发泄了出来。 


  “本来说起来就是你不对。你根本就没有确保必要的食物。在我昏过去的期间,你居然连趁着外面的人划分领地范围之前抢到一个两个罐头都没有想到。” 


  “对不起,阿亮……” 


  亮介疯了似地敲打着墙壁。 


  “都是你的错!要不是我的脚受了伤,我绝对会比你做得好得多!我会好好收集食物,为了能够睡得暖和一点也会至少找一条毛毯来。为什么受伤的是我而不是你呢。如果是我的话……” 


  亮介为不自由的右脚脚腕而咬紧了牙关。 


  录入:北北 


  “如果我死了,忍,这都是你的错。” 


  把手指戳到他的脸上。 


  “阿亮对不起,我,我……” 


  伴着哭泣的声音,男人的气息接近了。用左脚把他踢飞了出去,忍又爬了回来。 


  “不要再靠近我!如果你觉得是我不对,就用态度表现出来。那我就是用爬的也要找食物来!” 


  哭着叫着,对他怒吼着。这样闹着也很累,亮介在天亮之前精疲力竭地躺了下去。忍不敢接近他,因为接近他又要被他吼不许靠近了。在饥饿感、愤怒和寒冷的循环中,显示清晨六点到了的电子音响了起来,忍似乎是站了起来。他走上了台阶,无言地打开了门,一瞬间看到了黎明前的蓝色的阴暗,忍出门之后就立刻又关上了门,只有沙子带着沙沙的余韵落在了台阶上。 


  心中升起了自己也许已经被抛弃了的预感。忍出去已经三个小时了……开始想着他到底到哪里去了的时候,就产生了这样的感觉。他之前被殴打了,很讨厌出去的,自己也没指望这个男人再为了寻找食物而出去的。那么他为什么还要出门呢。自己大闹着“想吃东西想吃东西”,他一定很讨厌,但什么也没有说,现在他恐怕是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吧。 


  想到这一点的时候,背后窜过一阵寒意。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话,是什么也做不了的。如果没有人来帮助的话,对腿脚受伤不能到外面去的自己来说,这个地下室就成了一具活棺材。自己要一个人看着那阴暗的天花板而死去。就算大声地叫喊,自己的声音也只会在地下室里回荡而已。亮介再也难以忍受留在一片彻底的黑暗中,蠕动一样地爬上了台阶。推开头上的门,沐浴在令人目眩的阳光照射之下。 


  “忍,忍……” 


  爬到了外面,叫着他的名字,可是放眼望去没有任何东西。发现上次忍用来做标记的桌子和椅子横倒在一边,慌忙重新竖了起来。强烈的阳光,时时穿来的风声。纯白的沙子。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白色的地平线,亮介终于再也难以忍耐暑热,回到了地下室里。 


  从开着的门中射进来的光线,随着时间的经过微妙地改变着角度。当橘色的暮阳消失,黑夜的味道再次偷偷地渗进来的时候,亮介为了关上门再次向台阶上爬去。没有月亮的夜晚是黑暗的,天空中散步着多到惊人的星星。看着夜空,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 


  空腹的感觉现在已经无所谓了,比起这个来,有更切实的东西要担心。亮介在昏暗的房间里抱着膝盖坐着,频繁地看着手表。如果忍回来了的话,一定要老实地为自己把气撒在他身上而向他道歉。必须要这么做,必须要让他消气,因为自己一个人什么也做不来。可是,忍还会不会回来的微弱担心也同时闪过了他的脑海。 


  亮介躺了下来,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之所以会选择睡觉,是因为这样总比战战兢兢地等着来的好些,可以逃避到梦里。可是空着的肚子阻止了他这么做。一抽一抽地作痛的空腹感,还有也许已经被抛弃了的绝望感,自己已经不可能比这再不幸了。忽然间,自己为什么幸存了下来的疑问浮了起来。那个时候,如果没有去地下的快餐店,而是走在街上的时候,自己就会毫不痛苦的死去了吧。什么都意识不到地…… 


  在寒气加倍严重的清晨,好不容易才有了睡意的时候,门吱地一声打开的声音让他马上又清醒了过来。亮介跳了起来,凝视着天花板。黑色的影子慢慢地走下了台阶,然后在亮介前面弯下了腰。 


  “……阿亮,你起来啊。” 


  是忍的声音。好高兴。没有被抛下的安心感让灼热的眼泪从双眼中溢了出来,但是不想让忍发现。亮介抓住忍的衬衫揪到眼前。冰冷的衬衫发出忍的味道。什么也不说地就紧紧一把抱住了他的背。感觉到人的感触,让自己快乐极了。忍也抱住了亮介,抱得比亮介还要紧,把鼻尖压到了亮介的肩膀上。拼命地抓住了他,亮介慢慢地体会着安心的感觉。 


  “阿亮,帮帮我。” 


  忍的手指在颤抖着,他因为冻结一样的寒冷在打着哆嗦。 


  “帮帮我,阿亮。我的手抖得怎么也停不下来。一直,一直,……” 


  亮介用自己的双手握住了冻得象冰块一样回来的男人的手。可是自己的手也是一样的寒冷,便把他的手贴到了自己的脖子上。忍那颤抖着的手指,在吸收了一些亮介脖子散发出来的热量后,多少好了一些。感觉到那双手增加了一些力量,亮介抬起了头。冰冷的脸颊蹭了上来。刚刚因为胡茬的感触而皱起了眉头,干燥的嘴唇掠过了亮介的嘴唇。 


  “阿亮,阿亮。” 


  忍用哭一样的声音重复着。 


  “我啊,为了阿亮的话可以去死。只要能够保护阿亮,我什么都能做到。真的,真的……” 


  听到这句话,亮介安心了。这句并没有被舍弃。忍一生都会是自己的佣人,到死都会留在自己身旁,连最后的孤独都全部接受。在孤独与不安下,亮介任他抱着,直到手表发出短促的电子音后才清醒了过来。突然觉得很羞耻,把紧紧地贴着自己的身体推开,但忍不想让他离开自己。 


  “啊,对了……” 


  忍用手摸索着周围,把一个发出喀嚓喀嚓声的袋子递给了亮介。 


  “把这个吃了吧,阿亮。” 


  把袋子按到脸上,闻到里面发出的面包的味道,不由得埋头撕破了袋子,一口咬了上去。柔软的面包的味道,甜美的奶油,唾液顿时从口中涌了出来,他什么也顾不上了地拼命咀嚼着。 


  “好吃吗?” 


  他只是点着头,连话都没回地专心吞咽着。面包只有一个,几秒钟之后就消失在亮介的腹中了。 


  “明天我再去别的地方找找看。我会好好地给阿亮找食物的。” 


  忍为了寻找食物而出去,然后还成功地取得成果回来。昨天的不安像不存在过一样消失掉了,无论是心情还是肚子都得到了极大满足的亮介,就好像那根绷得紧紧的弦被切断了一样,靠着忍瘫了下去。 


  醒来的时候忍就在身旁。他以抱着自己的背的不舒服的姿势挤在那里,即使想把他推开,他也会随即贴过来。他摸着自己的前发,虽然讨厌他摸自己很久没有洗的头发而打开他的手,但忍还是不放弃。换了平时,一定会对他怒吼的,但有了昨天的事情,亮介也无法拿出强硬的态度来。虽然不是有意的,但忍成功地把自己的存在深深地刻在亮介的意识当中。 


  “喂,去开门啦。” 


  说是要取得照明,但亮介其实是让忍离开自己。忍听话地去开了门,但回来之后发现亮介靠着墙坐着,露出了很失望的表情。比起这个表情来,那消瘦的脸颊,整个凹陷下去的眼窝更让亮介心里一颤。自己没有吃东西,当然他也什么都没有吃了。而且自己受了伤,只做了最低限度的活动而已,而出外的忍比自己花费了多得多的体力。因为他很精神地活动着,自己直到现在才发现这个理所当然的事实。 


  外面很明亮,但这阳光似乎与自己毫无关系一样。那消瘦的身体靠着自己坐了下来,然后顺着墙壁滑了下来,像撒娇一样,他把头靠在了亮介的膝盖上。 


  “我能和阿亮在一切真的太好了。因为有阿亮在,因为阿亮受伤了,所以我不加油不行。” 


  虽然他的心意很让人高兴,可是忍本身也很虚弱。在这种状态下,自己也知道不能一直依赖他下去。亮介无比真切地希望救援能早点到来。在忍不能动弹之前,在自己死掉之前能够到来。 


  “外面有什么东西吗?” 


  膝盖上的头轻轻动了一下。 


  “我是说,有没有直升飞机之类的什么救援东西在飞着。” 


  连想都没想,忍就回答道:“没有,我什么都没看到。” 


  总是窝在地下自然什么也不会看到的吧,可是白天那强烈的阳光中,也不可能一直留在外面等待救援,只能把桌子和椅子放在外面做个象征性的记号而已。救援是没有来呢,还是陷入了不能来的状况呢。这里到底是怎么了,是被放射能污染了,成了人不能踏入的状况吗……这些也都只是预测而已,明天的一切全都无从预测。亮介深深地叹了口气。 


  “阿亮,我连鸟都没有看见。” 


  不知道忍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虽然不明白,亮介也只答了一句“是吗”,没有再追问下去。 


  到了午后,就像定例一样下起了雨。虽然雨声很大,但忍就象一点也没有听见一样,在亮介的膝盖上睡了起来。也许是因为晚上根本没有睡的缘故。有人睡在身旁,亮介也开始迷糊了起来,正在这时,门的对面似乎传来了人的声音。侧耳静听,那是踏着地下室铁门板的响亮的脚步声。亮介按着哆嗦的嗓子,大声地叫了起来:“喂!在这里啊!” 


  脚步声顿时停止了。 


  “在地下。救救我。我脚受伤了,不能走了。” 


  忍吃惊地跳了起来,用力抓住了大喊着的亮介的手腕。 


  “不行,阿亮!” 


  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阻止自己。 


  “有什么不行的?外头有人在啊。那一定是来救我们的。快点去开门啊,不然他们也许就回去了。” 


  “还不知道那是不是真来救人的呀!阿亮你不知道,外面有很多很多的坏人!” 


  一拳打在那焦急阻止着的脸上。 


  连右脚的疼痛都忘记了,他爬上台阶,脑袋里只有清洁的床铺和食物,还有不会再让自尊心受伤的、像个人类一样的生活。带着希望和期待,亮介大大地打开了门。 


  “这种地方居然还有人啊。” 


  惊讶的声音低了下去。站在那里的,不是亮介所期待着的援救队员,也不是大人,而是用冷冷的眼光打量自己的三个同龄人。那俯视着自己的视线里,没有丝毫的同情与友好的成分。伴着失望的感觉,胸口也骚动起来。三个人里的一个穿着私服,其他两个都穿着亮介高中附近的一所男校的制服。那是一所成绩很差,以学生的素行不良而出名的高中。 


  “这里是哪里,你一个人吗?” 


  穿着私服的男人弯下腰来问着。茶色的头发透过阳光。看起来像是金色。不能用外表来判断一个人,自己对自己这样说着。 


  “这里是我家的地下室,还有一个人在。” 


  “那个人是女人吗?” 


  真是冒失的质问。 


  “不,是男的,和我同年的……” 


  “果然没有女人啊。里头有什么东西?吃的什么的。” 


  像是要打断亮介的话一样,男人自己说了起来。只听自己想听的,这根本不是个能好好对话的人。 


  “没有任何吃的,但原本是个葡萄酒库,所以葡萄酒是……” 


  “酒吗?” 


  穿着制服的短发男人舔了舔嘴唇。 


  “走这么远终于有意义了。” 


  另一个穿制服,鼻子上穿着环的男人轻轻耸了耸肩,看了看亮介,短短地“嘁”了一声。 


  “你很碍事。” 


  脸突然被狠狠地踢了,手指放开了门框。 


  “呜哇啊啊啊!” 


  亮介顿时滚下了台阶,摔在地上的时候,右脚垫在了下面,他“呀”地惨叫起来。最近肿好不容易褪了一些,虽然着地时还是在疼,但再过几天,也许就可以开始走路了。但现在好像又回到了一开始一样,按着剧痛的脚,亮介滚倒在地上。 


  “阿亮,阿亮!” 


  忍跑了过来。紧抓着自己的伙伴,亮介听着在铁的台阶上奏出不和谐音的三个脚步声。 


  “好臭,简直臭得跟厕所一样。” 


  戴鼻环的男人打量着周围,嘟哝着。他右手里抓着的那根粗铁管子实在很让人害怕。这些家伙可以用一副没事一样的表情去踢素不相识的人,不知道他们到底会做出什么。到了现在,亮介终于亲身体会到了忍为什么那么踌躇的原因。 


  短发的男人从架子上抽出一瓶葡萄酒,发现是用软木塞塞着的,哼地一声把瓶子摔在了墙上。亮介哆嗦着。身后发出酒瓶破裂的声音,葡萄酒的味道飘散开来。 


  戴鼻环的男人站到了缩成一团的亮介面前,把手中的铁管子的一端戳在他的肩膀上。 


  “现在开始这个地方是我们的了。滚出去。” 


  “可是出去……” 


  失去了容身之处,就什么都没有了。并不是抵抗,只是表现出对将来的绝望而已,但这话在对方听来就是“不服从”的意思。鼻环男人大大地挥起铁管,打在亮介背上。 


  “呀啊啊!” 


  忍整个人扑在了被打得缩成一团的亮介身上。 


  “不、不要对亮介动粗!” 


  啪,啪,殴打的声音传来。可是亮介所感觉到的,只是压在自己身上的身体的抽动而已。忍一声也不出的忍受着暴力,亮介在他的身下簌簌地颤抖着。心里拼命地求着住手吧,就你住手吧,可是暴力仍然在继续着。 


  “别在这里杀了他。” 


  一个悠然的声音响起。穿私服的男人大口的喝着葡萄酒,很开心似地笑着。 


  “处理起来太麻烦,扔到外面去吧。” 


  “的确是啊。” 


  鼻环男同意似地念叨着,总算停了手。 


  “快点滚出去!” 


  忍慢慢地动着。亮介看着那大大地抖动着蹲在自己眼前的背影,屏住了呼吸。遭到了殴打的后背衣服裂开了,渗着血,露出了让人目不忍睹的青肿伤痕。 


  “阿亮,快点……” 


  快点上来,战战兢兢地抱住那后背。忍在低低地呻吟了一声之后,背起了亮介慢慢地爬上了台阶。出了地下室之后,忍头也不回地走了起来,可是才走了几十米,他就啪地倒了下去,亮介滚倒在了沙子上。 


  “对不起……阿亮……” 


  刚刚道了一声歉,忍慌忙按住了自己的嘴,他团起身体,“呜”地呻吟一声,吐出了一大口血。那被白色的沙子吸进去的鲜艳的红色,让亮介楞在了当场。用手擦了擦沾满鲜血和沙子的脸,忍又转过身来蹲在了亮介身前。 


  “你,你没关系吧?” 


  忍背对着他,“嗯”地答应了一声,虽然踌躇着,但还是攀上了他的背。背着亮介,忍再一次缓缓地走了起来。燃烧起来一样的酷暑,绝望,失去的东西是如此地重大,亮介感到了极度的后悔。那时候忍要阻止自己的,可是自己却不听。如果听了他的劝告的话,就不会落到连容身之处都失去的地步。 


  不,坏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些突然闯了进来的男人们。他们用脚踢自己,用铁管打自己,而这么做根本就没有任何理由。在暴力面前,根本没有人类的尊严。他们会停手,只是因为讨厌有人死在那个地方而已。对那些家伙来说,自己一定就和要驱除的害虫没有什么两样。 


  忍走了一个小时,但在沙漠中很难步行,不知摔到了多少次。在亮介第五次摔倒后,这次忍没有再像前几次一样马上爬起来。 


  “忍,喂,忍……” 


  爬到他身边,叫着他的名字也没有回应。慌忙摇晃着他,拍着他的脸,他总算把研究微微地睁了开来。 


  “……好累……” 


  他低低地呻吟了一声,闭上了研究。不间断的强风吹来的沙子,把不能动弹的忍的脚都埋了起来。 


  “呆在这里会死掉的!” 


  拼命地想要把他摇起来,可是那凹陷得几乎成了一个窝的眼睛只是微微地动了动而已,一点也没有睁开。 


  “我已经不行了。刚才起头脑就迷糊了,手和脚都用不上力气……” 


  忍闭着眼睛轻声念着。 


  “所以,只有阿亮你也好,走吧。再往前走就该有人的……” 


  忍很痛苦的咳嗽起来。 


  “你说什么啊!” 


  虽然嘴里在否定,但亮介的头脑已经看到了这个可能性。把忍丢在嘴里,也许自己就会得救……卷着沙尘的强风吹了过来,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看到离自己两三米远的地方有黑色的影子。定睛细看,在看出那是什么的时候,亮介用已经嘶哑的嗓子叫了起来。 


  “呜、呜,呜哇啊啊啊啊!” 


  被沙子半埋的头颅,彻底干燥变成褐色的皮肤,随着风而飘过来的腐臭。那是亮介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的“尸体”。 


  “忍,忍。有人……死了,死了啊!” 


  忍瞟了一眼尸体。 


  “嗯。” 


  “你还说嗯……” 


  “因为我看过很多了。有很多很多人死掉,而我也会变成这样吧。” 


  亮介一下子恐惧起来。死在这个沙漠的结果清晰可见。死亡不再是一种可能性,而是确实地就在自己身边,它已经在向着忍招手了。冷汗顺着后背流了下来。 


  “我不要死在这种地方啊。” 


  抱着头,心中升起快要疯掉的感觉。尸体就在旁边,自己却连把视线从那东西上转开都做不到。 


  “我的脚受伤了,没有你的话连动都动不了。你想让我死在这里吗?” 


  “对不起……” 


  忍带着一副要哭的表情。明明是个泪腺脆弱的男人,他的眼角却没有了泪水。忍就快要死了,可是他死了之后,谁又能来给自己送食物呢,谁又能来背着自己移动呢。自己的命运是和忍绑在一起的。本来想向他叫嚷,可是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我不怕死的。” 


  忍低声说着。 


  “可是……死了就不能和阿亮在一起了,所以我讨厌。而且我又会去地狱的……” 


  虽然说过让自己一个人走,忍却握住了亮介的手。手拉着手,亮介用膝盖撑起身体,眺望着远处。令眼睛疼痛的白色沙子,无穷无尽的地平线,让人昏眩。即使前面有住人的地方,也一定要花长到能让人昏过去的时间才能到达吧。就算今天里到了那里,如果住在那里的人都是刚才那些男人一样的家伙,那简直就是特意送上门去让人杀掉而已。既然是根本没有保证的努力,那还不如把一切都抛弃掉比较轻松呢,一个声音对自己这样说。在接受了这句话的瞬间,对刚才还那么害怕的死亡的恐惧迅速的淡薄了下来。亮介在忍的身边躺下。缩起了身体。还牵着自己的手的童年玩伴已经一动也不动了。风刷拉拉地运来沙子,把脚埋了起来。体会着仿佛缓缓地陷入流沙一样的感触,亮介低声地哭了起来。可是眼泪迅速地被沙子吸干,消失了。 


  到底在沙子中埋了多长时间呢……夺走水分的强烈阳光让亮介的头脑变得一片空白的时候,风声中渐渐出现了刷刷的踩踏沙子的声音。最初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那声音确实地在接近。亮介装作是死了的样子。万一这脚步声是夺走了地下酒库的那些人的,这一次真的会被他们彻底杀掉的。既然要死的话,至少死的方式要由自己来选择。脚步声在自己周围停了下来,似乎有影子投射在自己脸上,阳光一下子减弱了许多。 


  “死了吗……” 


  是男人的声音。 


  “不知道。那边的人已经完全腐烂了,但这里的两个还是完好的,皮肤的颜色也都没变……” 


  声音交错着,看来来的是两个人,有什么坚硬的东西轻轻地抵在了背上。 


  “动也不动的,果然还是死了啊。我们快点回去吧。” 


  刚刚为这个声音松了一口气,可右脚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亮介“呀”地惨叫起来。他那被埋在沙子中的右脚被人不慎踩到了。 


  “什、什么!” 


  完了,这么想着的时候已经迟了。现在再装死也没有意义了。亮介惊恐地抬起头来,看着站在眼前的男人的脸,不是夺走地下室的那些人,是穿着便服的二人组。一个戴着绿色的帽子,有着健壮的体格的男人在亮介面前跪了下来。这个看来比自己年长的男人面上露出认真的表情。 


  “你怎么睡在这种地方啊?可不能长时间地呆在热的地方,不然会因为脱水而死的。” 


  “我动不了,脚……” 


  像是要证明这一点似的,亮介把刚才被踩到的脚拖了一拖。戴帽子的男人浅浅地点了点头,说了声“哦”。 


  “你旁边那个孩子怎么了?他根本一动不动啊。” 


  他把视线投向了还和自己握着手的忍。 


  “刚才还活着,可现在也许已经死了。” 


  戴帽子的男人把忍翻了过来,把手放到他的嘴边,然后轻轻按住他的手腕。 


  “有呼吸,哟脉搏。他还活着。” 


  亮介呼地长出了一口气,重新又打量着两个男人。他们比战局了酒窖的三人组看起来要正经得多。也许他们会有什么办法,这个念头划过脑海。 


  “我们住的地下酒窖刚才被三个男人抢走了。他们把我们赶出来,我们无处可去,而且我又受了伤,没法一个人行动……” 


  并不是为了寻求同情,但眼泪就是止不住地溢了出来。戴帽子的男人摸了摸亮介的头。 


  “既然你们无处可去了,那要一起来吗?” 


  这正是亮介所期待的话语。可是,一个严厉的声音对此表示了反对:“田村先生,一下子增加两个人太困难了。请想想食物剩得不多了,你也知道这样下去连两个月都撑不了吧。” 


  瞪着亮介的,是一个瘦瘦的、戴着眼镜、看起来有点神经质的男人。和那个被称做田村的戴帽子的男人个头差不多高,但因为很纤细,看起来要更高一些。田村向戴眼镜的男人转过头去。 


  “现在不帮助这两个人的话。我这之后一定会后悔一辈子。何况在食物耗尽之前,说不定就会得到救援了。你不也是这样吗?” 


  田村像是在劝诫这个眼镜男人一样地说。 


  “大家要互相帮助啊,伊吹。说不定,下次我们就会受到他们的帮助呢。” 


  叫做伊吹的眼镜男人丢下一句“我不管了,随你便吧”。田村叹了一口气耸了耸肩,把希望之手伸向了自己。亮介用力地紧紧握住了那只手。 


  田村背着忍,伊吹扶着亮介,向前走去。这里到田村和伊吹住着的车站地下卖场有三个小时的路程,在走着的时候,和他们少少地说了些话。田村是私立大学的大四学生,伊吹是国立大学的大二学生,两个人都比亮介和忍大些。他们两个人在那一天的那个时刻刚好在车站的地下书店里,才得以幸免于难。 


  “车站的地下卖场踏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的店铺里,住着十三……不,是十二个人。一开始大概有四十个人的,可是友人出去求救,有人要去找家人,就这样再也没回来,而且伤员也死了,剩下的只有十二个了。没有一个女性,虽然最初有八个女性,但到了第二天就全死了。她们并没有受伤,简直就像有什么只有女性才会感染的什么病毒一样……” 


  亮介想起占据了地下室的男人也是一张嘴就问起了女人的事。也许这是发生在全体之间的现象。 


  “喂,你好好走啦!” 


  因为自己走不动,伊吹骂着自己。田村苦笑了一下,说了句“休息一下吧”,在沙子上坐了下来。忍还是无力的瘫软着,在他脸上洒了点水,他也只是稍稍皱了皱眉而已。 


  “我想问问占据了你们的地下室的男人们,他们是什么样的家伙?” 


  田村以便把自己的帽子戴在忍的头上,一边问道。 


  “是三个人。他们非常暴力。二话不说就抡起铁管子打过来……” 


  “田村先生要问的是长相和个头。暴力不暴力什么的,这不用你说也知道。” 


  虽然他说的话是正确的,但说话的方式却让人生气。田村也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轻轻地说了句“好了好了”。亮介描述了三人组的摸样,把被赶出来的经过详细地描述了一下。听了之后,两个人露出了在思考一样的表情,伊吹开口低声道:“田村先生,说不定是他们啊……” 


  “没有证据就怀疑别人可不好,不过说到又暴力又用铁管子的家伙们的话,倒的确有这个可能性。” 


  伊吹对田村的话大大地点了点头。 


  “犯人可以确定了,这样田村先生也满足了吧。” 


  “可是,这也什么都没有解决啊。” 


  伊吹“嘁”了一声。 


  “已经决定要夜里换班看守了吧,这样不就好了吗。难不成田村先生还要在这个沙漠里走来走去寻找犯人吗?” 


  他们交换着亮介听不懂的对话。田村以一种放弃一样的表情嘟囔了一句“我知道了”。之后,他们之间就弥漫着一种很紧张的空气,让亮介没法开口问些什么。 


  被伊吹拖一样地步行着,连左脚都累得酸疼酸疼地快肿起来的时候,终于看到呈不规则椭圆形的地下街的入口。一个小个子男人从里面跑了出来,发现了自己这几个人,马上跑了过来。这边也加快脚步走了过去。那个人以可怖的表情瞪着初次见面的亮介,用不客气的口气问田村道:“田村先生,是这小子吗?” 


  “搞错了,他们两个倒在沙漠里,就把他们带回来了。他们没有地方可去,以后就是我们的新成员了。” 


  田村苦笑着,小个子的男人“啊……”地嘟囔了一句,这次换了好奇的眼光打量着亮介和忍。伊吹像扔包袱一样,把亮介向着小个子男人推了过去。 


  “泷,你把这两个家伙带到家里去。我累坏了。” 


  田村以困惑的表情看着伊吹一个人抢先回到车站地下的背影,然后他向亮介回过头来,以庇护一样的口吻说了句“那个人不是坏人的”。 


  从入口处射近来的光照不了多远,田村他们所住的车站地下,和地下室一样是一片黑暗的。可是在变暗的时候,扶着亮介的那个小个子叫泷的男人点起了一支蜡烛。靠着着小小的光亮,两个人意外闲散地走在地下街里。 


  “不喜欢的话可以再搬出去,今天就先住在这里吧。可以吗?” 


  这么说的话,泷把自己带到的,是一个卖鞋的店铺。田村似乎很忙的样子,说了句“集会完了之后我会在过来的”。就迅速的走了出去。田村走了之后,借着剩下的蜡烛的光亮打量着四周,看到地上铺着绒毛很短的灰色地毯,比地下室的水泥地要温暖许多。店的右侧有一把矮矮的布面长椅子,还有几面大大小小的镜子。虽然鞋店里特有的橡胶味道冲进鼻子里,但这里总比酒窖更像人居住的地方。亮介的惊喜到此还没有结束,泷按田村的交代拿来了窗帘、食物和水。 


  “这里是今天的晚饭和水,是你和睡着的家伙的份儿。田村先生说至少要给睡着的人喝一点水的。” 


  他不在意地放下的两个面包和塑料瓶子,亮介却像宝物一样惶恐地接了过来。只要一想到从此之后每天都能分到这样的东西,就高兴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那连酒瓶木塞都吞进独自、而后又因此而呕吐的日子,现在就像是遥远的回忆一样。泷说明了窗帘是作为被子来盖的之后,看着亮介的脸,念叨了一句“看来,你不知道啊”。 


  “那个,请问是什么……” 


  泷“嗯”地抱起了手臂。 


  “还是不说了。反正今天的集会里你也会听到的吧。” 


  这么说了之后,泷好像意犹未尽地在店里转着,不向外走。 


  “那个,田村先生说了什么没有?” 


  虽然这话没头没尾的,但亮介忽然想起了田村和伊吹之间的那番自己不懂的对话。那些话让田村和伊吹之间的空气变得很僵硬,所以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犯人虽然在附近,可是毕竟没法找到的吧……只说了这些而已。” 


  “哦……” 


  然后泷就要走出去,是听了这句话而满足了吧。亮介叫住了这个走过自己面前的男人。 


  “那个,请问犯人是怎么回事?” 


  泷回过头来,面上的表情看起来很是迷惑。 


  “嗯,这个……这个是……嗯……”他小声地重复嘟囔着,走回了亮介身边,唉地叹了一口气。 


  “反正就算我不说,你也会从其他的谁嘴里问出来吧……昨天,这里发生了事件,而田村和伊吹先生就是出去寻找犯人的。” 


  “事情是……” 


  泷对亮介的问题轻轻地耸了耸肩膀。 


  “同伴互相残杀的事情。” 


  过了夜里十点的时候,之前一直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的忍第一次呻吟了一声。他像狗一样低低地哼着,眉间皱起了纹路。用力摇晃着他,禁闭着的双眼和嘴唇少少地张开了一条缝隙,把水瓶塞进半开的嘴里,硬把水灌了进去,忍一口把咽不下去的水喷了出来,大大地睁开了眼,痛苦地剧烈咳嗽起来。 


  “阿亮,这里是……哪里……” 


  捂着被水弄湿的胸口,忍蜷着身体打量着周围。 


  “我,是不是死了啊?” 


  亮介轻轻地拍了拍男人的肩膀,笑了。 


  “笨蛋,我们得救了。住在车站地下卖场的人们接受我们做同伴了。而且还给了我们这个。” 


  亮介把面包袋子送到忍眼前。 


  “是面包啊,面包。做晚餐吃了吧。以后的一段时间,我们都不用为食物发愁了。” 


  忍一时还无法掌握状况,本来应该是为听到的话而高兴的时候,他却带着恐惧的表情颤抖着,而且还一遍又一遍地问着“阿亮,这里是哪里”的问题。亮介心理想他是不是因为酷暑而晒坏了脑子。这时店门传来咚咚地敲门声。忍“呀”地叫了起来,抓住亮介,回过头去,见端着蜡烛的田村的影子模糊地投在玻璃上。 


  看到抓着亮介、畏怯地颤抖着的忍,田村有点迷惑的样子,不过还是说着“抱歉吓到了你”向他道了歉,可是忍还是在那里哆嗦。亮介为他那小孩子一样的举动生起气来,粗暴地敲了敲他的脑袋,把他推开,但忍还是没有抬起头来。 


  “不过话说回来,昏迷的你能醒过来真的太好了。我正担心你怎么样了呢。身体很难受吗?” 


  是这温柔的问话传递出了他的关心吧,忍总算看向了田村的脸,点了点头。田村说“我有些话想和你们说说”,拉过一把店里的小椅子上,坐在了两人面前,表情认真地说着“我是负责这里的田村”,做了自我介绍。 


  “首先,你们住在这里,有几条守则希望你们能够遵守。不要和同伴争斗,不要抢他人的东西,遵守指定的规矩。规矩是要上厕所就到地下街外面去,两周一次担任守夜,参加定期会议,还有……要仔细使用水井,就是这样。” 


  “水井?”亮介问道。 


  “水管坏掉了,但不知道是不是地下水,有个地方会冒出水来,大家都把那里叫做‘水井’而已。就是从前面那条道向西走十米左右的地方,有个用水泥瓦砾围起来的地方。那里有个五十公分左右的龟裂,把桶子放下去就能打起水来。虽然用水很自由,但希望能尽量珍惜一些仔细使用。那里就是我们的生命线。” 


  听到有丰富的水源,亮介真的大吃一惊。和之前的地下室比起来,水和事物都很丰富的这里简直就是梦境一样的地方。 


  “今天已经很晚了,而且你们也很累吧,明天再把你们介绍给大家好了。还有,如果夜里走出去,被守夜的人怀疑的话,就大声地报上自己的名字。最近发生了不好的事情,大家都很愤怒。” 


  田村虽然用了“不好”这样暧昧的表现法,但一定就是泷说的那个事件了。 


  “我明天早上会再过来。累了的话,就慢慢地休息吧。我住在从这里过去四间的左边那个钟表店里,如果有什么为难的事情的话,随时都可以叫我的。” 


  田村非常成熟稳重,一点也不像只比自己大五岁的样子。在这么严酷的状况下,这里还保持着如此井然的秩序。亮介觉得,这个男人似乎知道所有的事情,那么自己问他的话,他应该会回答自己吧。 


  “那个……” 


  已经转过身去的田村因为亮介的声音而站住了脚,转过身来。 


  “我们一点都搞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完全都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话,请您告诉我好吗?” 


  田村表情暧昧地微笑了一下。 


  “今天你们已经累了,先休息吧。有话明天再说。” 


  他并没有说“不知道”。 


  “现在不管听到什么我都不会吃惊的。请您告诉我。” 


  亮介执着地追问,田村低低地叹了口气。 


  “我也不知道更多的东西。只是刚好有偶然看到那一天发生了什么的人在,听他说的。根据那个人的话,天空突然变得很亮很亮,充满了彩虹色的光芒,然后周围的所有东西都一下变成了白色的沙子崩散下来。没有爆炸的感觉,就像是沙漏里的沙子一样流似地散落着,他说非常非常美丽。” 


  就好像幻想的世界一样,田村这样笑着,然后又加了一句,虽然实际上是没法让人笑的事情。 


  “就算这话听起来像梦话一样,可是除了这个人以外,再也没有别的人看到发生了什么。而且城市变成了沙漠也是事实。谁也没法否定他。” 


  如果相信这番话的话,那么包围在自己所在的地下室周围的,就是自己的家和亲人们所变成的白色沙子了。想到被踢着,被踩踏着,从台阶上流下来的可能就是那些的残片,亮介就觉得很难过。可是心中的某处在顽强地否认着这一点,而且那话也确实有无法相信的部分。 


  “我也想和那个人谈一谈。” 


  田村闭上口,垂下了视线。 


  “……不可能了。那个人,已经死了。就在昨天。自从看见那光之后,他的眼睛就再也看不到东西了,非常痛苦。直到最后的最后,他始终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自从田村回来之后,忍的颤抖一直没有停止,越来越厉害。他用力地握着亮介的手,一秒钟也不放开。话说到这里时,他的眼角渗出眼泪来,蜷缩着身体,开始抽噎着哭泣起来。 


  “你到底是怎么了……” 


  有了食物,有了水,这基本就等于生活得到了保障,可是为什么忍还要这样恐惧地哭泣呢,亮介不能理解。 


  “阿亮……阿亮……” 


  他叫着自己的名字,想把他的手弄开也弄不下去。就算生起气来对他怒吼,打他,他也还是像一分开就会立即死掉一样,拼命地抓着自己,最后亮介也只能放弃了。 


  “你为什么吓到这种程度啊,还是说出来吧。” 


  没有回答。忍只是把脸埋在亮介的怀里,颤抖着大大的身体,不断地哭泣。 


  第二天,早上七点董事会,亮介和忍被前来迎接的田村带到了车站地下的入口去,介绍给了这里的居民们。田村和伊吹,还有泷,除了这三个人外,与其他的人都是第一次见面。大概一半是学生,一半是社会人,最年长的人也只有三十岁。每个人各自报上了自己的姓名和住着的地方,他们只说药店或面包店之类的,对还没有掌握这附近地理的亮介来说根本是一头雾水,他只有默默地点头而已。 


  在没有丝毫欢迎的气氛中,介绍结束了,居民们就像是解开了系在一起的线一样,各自散了开来。可是只有田村留了下来,拿着一支蜡烛带他们去看地下卖场的情况。 


  “大家各自有分担的工作,所以很忙。比如收拾场所,整理物品之类的,有各种各样的工作。” 


  话虽这么说,但亮介从感觉就能知道自己两人绝对不是受欢迎的。在这里的人们看来,自己两人只是会分走食物的多余的人而已,这也是自然的,亮介想。 


  被田村带领着,忍扶着自己,在车站的地下走着。仔细想想,这里自己曾经来过,虽然上初中高中都是往反方向走,但也曾经在这里下过车。本来的话,这个车站地下卖场是以车站为中心分成东西两个方形区域的,现在有一半以上崩塌了下来,只剩下从北到南不到一百米左右的大小。而且北边的出入口那边有数十米都被水泥瓦砾埋住,能够出入的只有南边的入口而已。等把这里的地理介绍了一遍后,田村站住脚,转过了身来。 


  “就到这里了,你们有什么预定吗?” 


  两个人摇摇头,田村微微一笑。 


  “中央交叉的部分正在进行清除瓦砾的工作。忍君,如果可以的话,能请你帮个忙吗?” 


  支撑着亮介的手指僵硬了以下,忍以快哭出来的样子问了句:“怎么办?”可是现在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走吧。以后还要受这里的大家的照顾,至少应该帮帮大家。” 


  即使这样说,他还是用不情不愿的表情看着自己。 


  “可是,我不在了阿亮要怎么办?你一个人不能走路,没有我的话……” 


  “你不用担心的,我会送亮介君回家去。” 


  “可是,阿亮一直和我一起……” 


  田村露出很为难的表情,说了一句“这样的话……”亮介狠狠地打了忍的脑袋一下。 


  “去不就好了,你这个混蛋。说什么任性话。” 


  田村惊讶地睁圆了眼睛,慌忙补充道:“不用勉强的……”亮介体会到了田村这么快就找忍帮忙的意图,他是希望自己两人能够尽快被其他人接受。可是人家这么关心自己,这个迟钝的家伙却一点也体会不到。 


  “阿亮,可是……” 


  “快点给我去!” 


  亮介怒吼,忍把嘴扁成一条直线,很不愿意地说了句“那我走了”,离开了亮介。走了几步,有好像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一样站住脚回头望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看着忍的样子,田村不由苦笑了起来。 


  “你们是一直两个人互相扶持到现在的,忍自然会对离开你感到不安啊。对了,亮介君,你的脚要不要紧?” 


  他把视线投向自己弯着膝盖,尽量不着地的那只脚。 


  “本来已经好了很多了,但昨天又撞到了同样的地方,又厉害了起来……啊,可是有什么要帮忙的就请说吧。我什么都会去做。” 


  正说着,身体就失去了平衡,大大地摇晃着。田村慌忙抱住亮介,叹了口气。 


  “你好瘦啊。” 


  田村的手臂正扶在肋骨突出的地方。因为没东西可吃,所以会瘦也是自然的,田村虽然不是在责备自己贫弱的身体,但就是觉得很羞耻。 


  “虽然忍君也很瘦,可是你更厉害。几乎都没怎么吃东西吧。” 


  “嗯,啊。”亮介回以暧昧的回答。 


  “这样吗……你去收拾一下自己的家好了。商品全都乱成一团,住着很不舒服吧。虽然不知道要住到什么时候,可住的地方还是干净一点的好。对了,回去之前到伊吹家去一趟吧。他住在药店里,让他拿些药膏胶布给你。” 


  亮介借着田村的肩膀走着,因为和忍的步调不同,走起来很是困难。 


  “伊吹是个很认真的男人,拜托他管理药品,他就把那里的所有处方笺都读了一遍。所以很可信的……”一边走着,田村一边这么说。虽然有昨天那样的争执,但他和伊吹关系不错的样子。可是亮介是有什么就直说的性格,所以对那种把自己视做累赘的视线难以忍受。说老实话,他一点也不愿意与伊吹扯上关系,但一是实在需要药品,二是不能无视车站地下街居民中唯一对自己二人抱有好意的男人的关心。 


  伊吹正在气味独特的药店玻璃柜台里,在收银台的旁边做着分配工作。天花板上用绳子绑着一个手电筒,就好像射灯一样地照着伊吹。见亮介和田村进来,店的主人拉着一张脸迎接了他们。 


  “你辛苦了。有没有贴布之类的东?” 


  田村问,伊吹用很不高兴的声音问“是谁受伤了”。 


  “亮介君啊。他的脚受伤了。” 


  瞥了一眼亮介之后,伊吹向着田村招了招手。对亮介说了句“请稍等一下”后,田村走到伊吹身边。他们小声地进行着会话。说到一半,田村露出很惊慌的表情,心神不定地在收银台附近走着。 


  “快点去不就好了!” 


  伊吹很生气的样子,对他怒吼着。 


  “可是,我还要把亮介君送回家去的……” 


  “我来送这家伙,就是你家附近的那个鞋店吧。” 


  田村回到亮介身边,说:“我有急事,实在很抱歉,伊吹会送你回去。”然后就迅速地跑了出去。本以为田村会送自己回去的亮介,对护送自己的人变成了伊吹感觉到了一丝不安。伊吹对自己很是看不顺眼,总觉得他会对自己不利。在只剩了两个人的时候,一种绷得紧紧的紧张感救灾周围弥漫开来。伊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在默默地进行着分配工作,完全无视了亮介的存在。 


  “那个……很对不起,能请您送我回去吗?” 


  被无视了很长时间之后,自己终于说出了这句话,也觉得实际很是差劲。伊吹忽然间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站了起来,走到了亮介身边。他唐突地起脚踢在靠着墙站的亮介的左脚上。亮介一下子丧失了平衡,整个人坐倒下去,好像刺穿了大脑一样的冲击也大大地波及到了右脚。 


  “你干什么!” 


  反射性地怒吼起来。伊吹用鼻子哼笑了一下,凑近过来问“你到底是哪只脚不好?”那粗暴的态度和要检查脚的行动之间有着极大的落差,亮介迷惑了,答了句:“右、右脚。”伊吹就毫不在意地一把抓起受伤的右边脚腕,也不管“等一下,很疼”的叫声,扭转着脚踝的关节。 


  “呀啊啊啊!” 


  激烈的疼痛令亮介差一点就要失禁了。虽然想怒吼,但因为剧痛的冲击,他连声音都发不出来。脚腕以扑通扑通的脉动疼痛着,额头上浮起了一头冷汗。抓着头发,想叫疼的下一个瞬间,他的后脑勺就被用力地撞在了墙上,发出咚的声音。 


  “我从昨天就一直在后悔。如果没有经过那里就好了。如果没有把你捡回来就好了。” 


  声音中包含着强烈的憎恨。好可怕……这个男人太可怕了。那双仿佛要把自己钉死的无机质的目光,让自己从头到脚都颤抖了起来。伊吹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拿出一个透明的呆子,刷拉拉地把那里面的紫色药片倒在了自己的手上。 


  “喂,张开嘴。” 


  死也不要张开,亮介紧咬着牙关。伊吹短促地咋了一下舌,捏住了亮介的鼻子。虽然拼命地要把他的手拨开,但伊吹的力量是自己的好几倍。憋到快要窒息的时候,嘴忍不住张了开来,药片随即被塞进了嘴巴。亮介挣扎着把那个向着自己眼前的脸吐了出去,伊吹的动作一瞬间停止了,他大大地挥起右手,狠狠地抽在亮介的右脸上,然后是左边,热辣辣地疼痛一次次地交替落在脸颊上。 


  “反正是我们救回来的命,要怎么处理都随我的便。你,去死吧。去死。你只会碍手碍脚而已。也许你觉得我是个很过分的人,可是这里的人大部分都想的和我一样。我只是代替他们说出了他们想说的话而已。既然被这么讨厌着,被这么排挤着,一定很痛苦吧。那么,你就去死好了。” 


  亮介呆然地承受了让人连痛苦都忘记了的语言暴力。 


  “那个高个子的家伙还派得上不少用场,你却是个废物。你就是死了也是应该的。受伤派不上用场的家伙就去死。只会吃东西的害虫去死。我们可没有养虫子的富余。” 


  自己的存在越来越小,成为了极度卑下的存在。已经没有反抗伊吹的话的力气了。虽然想说不是这样的,但是却说不出口来。簌簌地颤抖着,亮介用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头,团起了身体。 


  “去死吧,去死。你就是被淘汰掉的存在。会活下来根本就是个错误。你也明白的吧,明白我说的话吧。” 


  他在耳边这样耳语着。亮介抖得象风中的树叶一样,慢慢地向外爬去。留在这个男人身边的话,心会先被杀死的。伊吹抓住要逃出去的亮介的衣领,像拎包袱一样拖到店外扔了出去。门唰地在背后关上了。只剩下亮介呆呆地想着,这就是现实吗。 


  在直直的地下街中爬行着,虽然没有迷路,却产生了在迷宫里的错觉。为了不输给要吞没自己的黑暗,亮介拼命地咬着牙齿,像狗一样地在地上蠕动着。可是几次忍不住为自己的悲惨而趴了下去哭泣着。手被割破了,水泥的碎片刺了进来,膝盖也传来擦破的疼痛。全是让人不快难过的事情。 


  听到了人的声音。几个人的声音回响着,微微的光线透过来,那是东西向的地下街崩塌下来的地方吧,忍和田村他们正在发掘。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在路上匍匐着的自己。没有被发现最好,这么悲惨的样子,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总算爬到了离自己家还有几十米的地方,看到附近有一个被瓦砾围起来的场所。想起早晨的时候,田村曾经告诉自己这里有口井,就爬进了瓦砾堆里。有一个横向三米,纵向最宽的地方有五十公分左右的龟裂。龟裂的上面覆盖着铁丝网似的东西,最宽的部分留下了一个洞。水就是从这里汲出来的吧。旁边横倒着像是水桶的东西,拿起来看看,是塑料桶的提梁上绑着塑料绳做成的。 


  井并不深,桶很快发出了啪嚓的声音又碰到了水面。用井里的水洗了洗脸,又洗了洗手脚。当打起第二桶水的时候手一滑整桶水把自己从胸口到脚底都浇了个透。湿漉漉的衣服贴在身上的寒冷,让亮介顿时呆住了。居然能糟糕到这个程度,也很可笑,不禁呵呵地笑了起来。然后,有什么东西急剧地从胸口涌了上来,难以忍耐的亮介咬紧牙关,呻吟着。 


  “开什么玩笑……” 


  亮介捶打着湿湿的地面,发出了啪嚓啪嚓的声音,如果是在变成了这个样子之前,自己绝对是比伊吹要了不起的。绝对会比他伟大。毕竟两个人生来就不一样,家世完全不同。自己是从曾祖父一代就担任议员的家系,父亲也是议员。自己如果有这个希望的话,将来一定也会成为议员的。自己是该被尊称为“先生”的人,该说“你就是害虫的”,绝对应该是自己才对。自己是不一样的,和他才不一样,亮介这样对自己说着,却要面对无法忽视的现实。而且也知道如果不承认这一点,那么就连自己也救不了自己了。 


  湿漉漉地回到了鞋店。洗过的手脚又和先前一样脏了。脱下了衣服,钻进了窗帘里……没有别的事情可做,田村虽然说整理家里,但想到要拖着如此不自由的身体在店中来去就觉得讨厌。手表上的时间还是中午,睡也睡不着。头脑中清醒到冰冷的程度,伊吹的话在脑海里一遍遍地闪回,挥之不去。就像恶毒的咒语一样,“死吧,死吧”的话不断重复着。一次又一次。如果那个时候死在了沙漠里的话,就不会遭到咒语的事情了吧,亮介心里想着……伊吹塞在嘴里的那颗药片,如果是现在的话,说不定真的会把那药片咽下去。这样想着的自己,已经完全被伊吹的话控制了。 


  忍直到傍晚五点左右才回来。伴着门哐当的一声巨响,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冲了进来。亮介被这些声音吵醒了,但连他“我回来了”的话都不想回答,只想继续睡下去。他和谁都不想说话。 


  “阿亮,阿亮……” 


  伴着这急迫的声音,裹在身上的窗帘在没有得到许可的情况下就被剥了下去。只穿着一条内裤团着身体的亮介吓得跳了起来。 


  “你干什么啊!忍……” 


  怒吼的声音被带着土味和汗臭的男人的衬衫封住了。男人紧紧地抱住自己,抱到近乎疼痛,明明才只分开几小时而已,他这样的举动未免有些太过头了。 


  “你臭死了。” 


  带着剧烈的烦闷感,亮介殴打着紧抓着自己的男人,把他踢开。忍总算是放了手,亮介呼地喘了口气,焦躁地抓着后脑勺。可是分开之后的忍仍然瞅着了空子就一点点蹭过来,抓住了亮介的左脚脚腕。踢他,打他抓住自己的手,用指甲抓他,他也不放开手,最后亮介终于累了,任凭他抓着自己的脚踝了。 


  “对不起,对不起,阿亮。” 


  嘴里道着歉,手里也绝对不放开抓住的脚腕的忍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好害怕,怕得不行。白天的时候有人在还可以忍耐着,可是到了夜里我就受不了了。我讨厌像这样害怕。阿亮,陪在我旁边。留在我的手能碰到的地方。 


  “你怕不怕和我有什么关系!” 


  忍哭个没完,亮介报以愤愤怒吼。但是只要出声都觉得很累,于是他躺了下来,抓过了被剥下来的窗帘。虽然想要睡觉,但肚子饿得睡不着。瞟了一眼脚边,发现有两个面包就那么扔在那里。一定是忍拿回来的今晚的晚餐吧。撑起身体,扭过去想要拿起地上的面包。男人仍然抓着自己的脚踝,定定地看着亮介的举动。 


  “喂,要吃晚饭了,去弄点水来。” 


  他对着这个哭泣虫佣人这么说着。忍连声“嗯”都没有答,亮介不由得放粗了口气又说了一遍。 


  “我不要一个人外出,阿亮也一起去。我来背着你。” 


  不过走个几十米到水井边去打个水罢了,这男人却说什么不要一个人去的。这自然又让亮介怒火中烧,狠狠地怒吼他。但结果亮介还是穿上半干不湿的裤子,让忍把自己背在了背上。就算踢他打他,哭来哭去的忍还是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虽然以前他就经常缠着自己,可是自己烦得受不了的时候把他踢开,他也就不会再靠过来了。明明到这里就应该结束的,可是如今这秩序却开始混乱了。这一点更增加了亮介的怒气。果然这还是太奇怪了,有着过剩的恐惧的忍也太奇怪了。可是即使是异常到这种地步的状况,似乎也不是不能用“没有办法”一句话就全部解决。 


  结束了晚餐之后,亮介用矿泉水瓶盛上水倒到店里用的防火水桶里。然后让忍去店里找一找有没有毛巾,用找到的几条干净的蘸上清水,擦洗了自己的身体。虽然有点冷,但可以忍耐住,他只想要那种清凉感。 


  “阿亮,你瘦了。” 


  想要擦拭后背上手够不到的地方的时候,忍低声地嘟囔着。 


  “因为现在是在强制减肥啊。” 


  忍笑了。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听到笑声了。自己擦身结束之后,亮介命令忍也把自己擦一遍。忍说着我就不用了,可是亮介不松口。好不容易有了个能变得清洁的环境,他可不想要再这样脏下去。因为做了挖掘的工作,忍脏得很厉害,就算是在暗处也知道,整桶水都就成了泥汤。就着蜡烛微弱的照明,忍瘦瘦的脊背朦胧地浮现了出来,肩头上有着消不掉的翻着红肉的旧伤。 


  “肩头的伤没有消失呢。” 


  “是吗?我自己看不到,所以也不知道。” 


  亮介想起了这伤的来历。小学五年级的暑假,和忍两个人在废弃的工厂游戏的时候,忍从台阶上掉了下去。下面残破的废木材划破了他的肩膀,那鲜血从赤裸的肩膀呼呼地冒出来的场面,现在仍然鲜明地留在记忆里。一开始亮介以为流血了的是头部,觉得忍说不定真的要死掉了。 


  “那个时候闹得好厉害啊。你弄得一头一脸都是血。看到这一幕的附近大婶以为是我,联络了老爸。 


  忍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 


  “那个时候的老爸惊慌极了。他背着我跑到了医院。” 


  背着他跑到医院去的是亮介的父亲,不是忍的父亲。可是父亲会把一个佣人的儿子当成家族的一员来疼爱,身为私生子的忍会倾慕了,甚至不由自主地叫出“老爸”来,也都是自然的吧。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忍用大大的声音叫了声“啊”,向亮介转过了头来。 


  “对不、对不起……阿亮……” 


  只说了这么一句,忍就为失口说错而向着亮介不住地道歉。 


  “这也不用一个劲地道歉道个没完吧。” 


  这么一说,忍闭了嘴,低下了头去。亮介耸了耸肩,留下左手换出一直被抓着的左脚,在窗帘里蠕动了一下。 


  “阿亮,你要睡了吗?” 


  发现他早早地就换成了要睡觉的姿势,忍慌忙靠了过去。 


  “虽然睡不着,但是也没事情可干啊。” 


  “那就和我说话吧。” 


  亮介叹了口气。 


  “说什么话。每天都在一起的,这不是很奇怪吗。” 


  “可是,我有话想说。” 


  “有完没完,闭嘴啦。” 


  在窗帘中闭上眼睛,蜡烛微弱的光线消失了。总算感到了忍的手指放开自己的感觉。代替被子的窗帘被掀了起来,钻进了身边的男人不自然地紧紧地贴在自己背后,开始在耳边念叨起来。 


  “……今天我去挖被瓦砾埋住的道路了。一起挖土的人里有个有收音机的。在店里发现的,能拿在手里的那种小收音机。可是因为在地底下,一点都收不到电波,只有沙沙声而。然后田村先生来了,看了一下,他说这个收音机坏掉了。他好像对机械很熟的呢。” 


  这自己并不想听的话,已经达到了杂音的领域了。 


  “然后挖着路的时候呢,本来是要找被埋起来的食物的,可是我帮忙的时候都全是沙子和水泥块。挖了一个小时左右,里面挖出了男人的尸体。” 


  尸体,听到这句话就是一哆嗦。 


  “已经腐烂掉了,臭得要命。大家一起把那个挖出来,装进大的塑料袋子里,埋到了车站地下街外面的沙丘里。那里放着好多的石块,田村先生说那都是人的墓地。” 


  “你差不多住嘴吧。” 


  扭过头去,黑着一张脸向他怒吼。 


  “你以为听什么尸体墓地的话我就会开心吗?笨蛋!” 


  “那阿亮就说话啊。说着说着就会想睡了。” 


  “等想睡的时候就睡不行吗!” 


  突然胸口被抓住了,亮介吃了一惊。这过于突然的冲击让他产生了忍要对自己施暴的预感,可是忍并没有在此之上的反应,只是抱着他而已。 


  “也许是做了一个梦吧。” 


  闷闷的声音震响着胸口。 


  “做了可怕的梦,说不定就再也不能从梦里出来了。我怕,我好怕。” 


  忍手指的颤抖传了过来。他从过去就很胆小,如果看了奇怪现象的特集节目的话,晚上都不敢去厕所。一具尸体就怕成这个样子吗?可是在沙漠里找东西的时候,差点死去的时候,他看到过多少具尸体了啊,怎么到现在变得看到具腐烂的尸体就这么纤细了。这么想起来,自从早晨回来的时候忍就变了。执拗地不要离开自己,回来之后就一直叫着“好怕好怕”抓着自己不放。要说顾虑的话,自己也是一样的。但亮介从家里的地下室来到这个又温暖又有食物的地方后,心情舒畅了很多。虽然有伊吹的事情让胸口沉重,但绝对的危机感和孤独还是淡薄了下来。可是忍的情况却与自己完全相反,如果这样下去只会更加不安定。 


  “到底是做了什么梦啊。” 


  会让忍害怕到这个程度的,到底是什么呢。 


  “……不认识的人在哭的梦。” 


  以震颤的声音告白出来的,却并不是什么非得哆嗦到陷入失眠状态的东西。 


  “不能让我活下去,不去死不可以……去死吧,去死……一直这样说着。” 


  在大大在抽噎了一下后,忍哭了起来。抓着亮介“救救我,救救我”地不停地小声重复着。自己也知道他很怕,可是亮介也不知道什么“不认识的人”或者被忍拟人化的“什么”。他不住口地叫着的讨厌的言语,让亮介想起了白天伊吹对自己吐出的过分言辞。 


  “你是被伊吹说了什么吧。” 


  “伊吹……” 


  他抽泣着,问道。 


  “对,就是伊吹。那家伙说什么你在这里就会给人添麻烦,所以去死吧之类的话了吧。” 


  对方没有回答,可以确信确实是如此了。那种要把新加入的人彻底排除掉的口吻,让新的怒火又燃烧了起来。 


  “伊吹到底是什么人啊……” 


  这个过于愚蠢的问题让亮介一下子没了力气。 


  “装什么傻啊。就是从沙漠里把我们两个捡回来的……啊,你昏过去了所以不知道吧。虽然今天早上才刚见了他。戴着眼镜,很瘦,一脸神经质的样子,感觉很讨厌的家伙。” 


  “是不是叫伊吹的怎么样我不知道,可我在回来的路上在药店前头遇到了一个戴眼镜的人。” 


  “那个就是他啦。” 


  亮介因为激动而放粗了声音。 


  “他叫住我,说你要好好工作,值你的那份食物。不过他是在笑着,我并没有讨厌的感觉的哦。啊……这么说我想起来了。明天晚上有个全体参加的集会,他说一定要过去。” 


  亮介不解地歪着头。无论如何,他也无法把伊吹与忍的对话和那个伊吹统一起来。如果说排除新来的人的话,他也该用对自己一样的态度对待忍才对,可是他却没有这么做,这不是很奇怪吗。 


  “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也有可能。” 


  这么干脆就承认,亮介也觉得这就是事实了。忍把脸在亮介身上磨蹭着。刚才他这么做的时候,就觉得胡子茬擦过赤裸的胸膛的感觉很痒,可是也没办法。到了现在终于无法忍受了,想要用力把他的头扳开。结果对方却擦得更用力。 


  “住手啦。你的胡子蹭人很痒啊。” 


  胡子的质感消失了,换成脸颊上有什么贴上来的感触。是忍的手。 


  “阿亮都没有什么呢。” 


  “因为我胡子很淡。” 


  亮介也摸着忍的脸颊。 


  “你啊,去问问田村先生有没有刮胡刀和牙刷吧。胡子拉碴的感觉很不干净。现在是看不见所以还算好的。” 


  “看不见?” 


  好像是在玩言语游戏一样地重复着,忍把脸颊贴在了亮介的脸颊上。 


  “住手。” 


  推搡着的时候,感觉到了嘴唇似乎被碰到了的感触。可是忍没有道歉,也许是自己多心了吧。于是亮介也没说什么。 


  “田村先生他啊,说很羡慕我们呢。” 


  “羡慕……?” 


  “因为我们很要好,所以他很羡慕。” 


  “哦。” 


  被强有力地拥抱住了。虽然很温暖,但就是觉得有点烦。和平时的忍完全一样的感觉。 


  “我的妈妈和阿亮的爸爸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呢。” 


  这还是第一次听说。亮介一直以为君江只是劳务公司派遣过来的佣人而已。 


  “哦,这样啊。” 


  忍问着“你知道吗?” 


  “不可能知道吧。我以前就老觉得君江怎么不会被炒鱿鱼,听说是老爸的熟人反而觉得原来如此了。” 


  “为什么妈妈会被人炒鱿鱼?” 


  忍以很认真的口气问。 


  “你也知道的吧,我老爸的性格。君江不管干什么都是大大咧咧的,实在不太像样。” 


  认真严谨的父亲从来不会忘记孩子与佣人的儿子的生日,而且时间观念正确至极。可是这样的父亲却只在对君江的时候很是宽松,不管她是睡过还是迟到都很宽容,自己会觉得不可思议也是自然的。老想着再这样下去的话,总有一天会惹火父亲,把君江辞掉的,可是这个一天总也不会到来。 


  “对不起,阿亮。” 


  忍的声音阴暗着低落了下去。 


  “什么啊,我又不是说你,是说君江吧。” 


  “虽然是这样……” 


  看着忍低垂着的头,这才想起了如今君江和父亲已经都不在了的事情来。虽然就好像梦境一样,怎么也无法相信,可是这就是现实,只要走到外面就是无尽的沙漠。 


  “我能和阿亮在一起真的太好了。” 


  看他哀伤而真挚地这样嘟囔着,不觉就想对他说嘲讽他的话了。 


  “我可是觉得麻烦死了。” 


  这是真心话,但马上听到了倒吸一口气的声音。心里想着不好了,这下他又要哭起来了。 


  “开玩笑啦。我不是说真的。” 


  安慰似地轻轻拍拍他的头,忍答了句“嗯”,就贴上了亮介。他不哭自己就安心了,马上就产生了睡意。但亮介却没有发觉到,忍一直到天明都没有合过眼睛。 


  第二天,忍再次被借去挖掘瓦砾。看着忍和来迎接他的田村一起走出去的背影,亮介不知道怎么的,感到很寂寞。就是想去帮忙,以这只脚也只会给别人添麻烦而已。亮介的这种尴尬被田村发现了,他便开口说道:“如果可以的话……” 


  “伊吹正在制作食品和药品的管理表。他下午要出去,但如果上午可以的话,你去帮帮他……” 


  “我好像有点发烧,想在这里休息。” 


  撒了谎打断了他的话。那不住口地叫着你去死你去死的言语的,硬塞到嘴里的紫色的药片,光是一想到去帮伊吹会怎么样,背后就流下了冷汗。田村问着“你要紧吗?”但忍挤开了他,用力在握着亮介的手,“没关系吗?”“我去拿点药来”“头疼不疼?”地慌张了好一阵子。 


  小心着不被田村听见,对他耳语道:“是装病啦,笨蛋。”这才止住了他“今天我要陪着阿亮”的叫嚷。 


  两个人走了出去,连脚步声也听不见了的时候,亮介开始一个人在鞋店里打起转来。为了看看有没有一盒零食之类的掉地哪里,他从收银台下面到小小的仓库中上上下下翻了个底朝天。每天早晨和晚上都只有一个面包而已,很快就饿了。昨天还因为伊吹的影响一瞬间想过死了就好了,但今天却为自己被强烈地操纵了而很悔恨,心中不断地想着,就算是为了赌气,自己也要活下去。可是费了那么大的力气,却只在家里找出了一双肮脏的袜子和一盒只剩下一半的香烟而已。打开了店里的收银机,里面大把的现金让人心脏狂跳,可是仔细想想才意识到,这对活下去没有一点帮助,是什么意义也没有的东西。悻悻地把一张大钞当做废纸放在蜡烛上点燃,一万元的火焰,在一瞬间就消失化成了灰烬。 


  要充满了橡胶臭味的店里,点起潮湿的香烟。品尝到了令人怀念的味道。一口气抽了三根,烟嘴对烟嘴地点着吸了下去。这时候忽然传来的“你好”和敲门的声音让他回过头去,看到一个手端蜡烛的人影映在玻璃门上。亮介慌忙把第四根烟放回烟盒里,把地板上的烟头踢到角落里去。 


  “我打扰了——” 


  明明没有回答,那拿着蜡烛的人影却走了进来。亮介慌忙钻进了窗帘里。 


  “田村先生说你身体不舒服,拜托我来看看样子。你还好吗?” 


  从窗帘里露出头来,装作病人一样摇摇晃晃地起来。拿着蜡烛站着的,是送来早晚的食物,被大家称为“配送员”的泷。 


  “抱歉让你特地来看我。我睡了一觉已经好多了。” 


  “那就好。你有没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啊?” 


  “不,没什么。谢谢你了。” 


  哪里叙述着感谢的语言,但心里却只希望泷能早一刻也好地从鞋店出去,在他发现香烟的味道之前…… 


  “这样吗?” 


  泷地亮介身边坐下来,觉得他要长呆而打算说“果然还是有点不舒服……”把他赶走的时候,泷翘着下巴,鼻子抽几下。 


  “真是不好意思……” 


  露出那满口乱七八糟的牙齿,泷嘿嘿地笑了。 


  “分我一根行不行?” 


  共犯,似乎也不能这么形容。他也并不是在阻止自己抽烟,可是明明是病人还在床上大口抽烟,这不管怎么说都不太好听。亮介把潮湿的香烟分了给他,泷很美味似地吸着。 


  “人类是需要休息的嘛,嗯。” 


  似乎这就是坐了三十多分钟的理由的样子。向着阴暗的天花板,两缕青烟袅袅地画着曲线升上去。亮介觉得被派来看自己的样子的是这个男人真是太好了。泷是一个自己能和他说得上话的男人。 


  “以田村先生为首,这里的家伙们都认真过头啦。毕竟突然一下子变成了无法地带么。人的确也是需要某种程度的认真的,可是对像我这样懒散的人来说,未免也太憋屈了一点啊。你也这么想吧?” 


  说到人的不同类型的话,亮介比起田村来,更接近泷一些,所以很明白泷的话是什么意思。讨厌做麻烦的事情,因此就是看见了,也装作看不见。 


  “的确是很憋闷,可是变成这种状况也才十天不到,也真亏田村先生把大家都弄得这么认真啊。” 


  被泷那抱怨的口气一带动,不由得说出了揶揄的话来。可是旁边的男人表情一点也不变,没有任何在意的样子。 


  “我并不是讨厌田村先生哦。我觉得他是个好人,可是看的全是那么好的人后背就觉得痒痒。我对那种类型的可没有免疫力。” 


  田村是优等生类型。虽然知道他是个好人,但就是觉得哪里看他不顺眼,这种感觉亮介也很理解。 


  “的确如此。” 


  “是吧是吧。” 


  泷用肩膀用力地握住了两只手。说出了不能对人说的秘密,共有了同一种感觉,似乎两人间的距离就一口气缩小了。 


  “就算做出了多少条的规矩,也总有会去打破的家伙。这里甚至有能脸不变色地杀掉一个人的家伙在呢。” 


  这带着微妙的意味的话,让亮介这刻做出了反应。从泷的话中可以感觉到,他说这话正是期待自己作出回应的。 


  “可是,不是说杀人的是从外面侵入的家伙吗?” 


  泷的表情变得很认真,明知道不会有其他人,还是极其警惕地注意着附近。 


  “这话只能在这里说哟。千万不能对其他人,特别是田村先生说。三天前杀死同伴的,虽然说是外面的人干的,可是有流言说,说不定就是这里的人动的手。” 


  被泷的非同寻常的紧迫感影响着,亮介也因为那直起鸡皮疙瘩的紧张而咽了口唾沫。 


  “虽说断定是来自外面的犯罪,可是又没有证据。谁也没见过逃走的犯人。所以也不能否定是内部犯罪的可能性。” 


  “伊吹……” 


  不自觉地从口中流露出来的想象的片断,让泷一下子紧张地抬起了头。 


  “你、你怎么知道的?” 


  “不,只是觉得……” 


  一阵奇妙的沉默后,泷抱着双手直直地看着亮介的脸,低低地沉吟着: 


  “被传说会不会是犯人的的确就是伊吹。我是没有想到没多少关系的人也会这么看,所以吃了一惊。伊吹他……该怎么说呢,的确有会做出这种事的感觉。虽然也知道他是个又认真脑袋又好的人,可是他跟田村先生不一样。不管是性格还是说话方式都很刺人……而且啊,那家伙在同伴死了的时候还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这下每天的食物消耗就减少了’。” 


  亮介把手放地胸口上,已经再也不想被那么说了。 


  “伊吹对我说你去死吧。” 


  对面的男人大大地睁开了眼睛。 


  “他说他后悔捡回了我和忍,为了不减少这里的食物,受伤派不上用场的家伙就去死吧。他暴地打我,还把好像有毒的药片塞到我的嘴里。虽然我全吐出来了,可是……” 


  泷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他苍白着脸,用双手按住了嘴。虽然是带有冲击性的话,可是也不用害怕到这个程度的吧,亮介不解。 


  “我、我听到过同样的话。” 


  泷以哆嗦着的声音低声说。 


  “被杀了的那个人……名字叫做吉野的,他就这么说。眼睛看不见,派不上一点用场的家伙就去死吧,他说伊吹对他这么说……” 


  后背一阵发冷。离开了那个阴暗的地下室,总算逃到了有水有食物的这个地方来。还以为这里是安全的场所,可是这里却又有个谁也不能裁决的杀人犯在。 


  “果然是那家伙杀了吉野的吧。就算派不上用场,好歹也是同伴,是同伴的啊……那家伙简直不是人,不是人!” 


  亮介的思绪转到屯那不幸的第一个牺牲者身上。不当回事地杀死了人,还做出若无其事的表情的杀人犯,被杀的男人也是和自己一样身体不自由的人,被他连声说着去死的自己……下一个被杀的说不定就是自己了。说不定还是不知道推导出这个可能性的要素和事实来得好些吧。 


  泷回去之后,亮介立刻就锁上了玻璃门,把里面仓库中储藏着的鞋子全部都清到了外头去。然后进了空荡荡的仓库,从里头锁上了门。他在只有两叠榻榻米大小的地方抱着膝盖坐下,籁籁地颤抖着。伊吹会怎样来杀死自己呢。那不幸的第一个牺牲者又是怎样被伊吹杀死的呢。明明不想去想,可是还是忍不住要去想,怎么也止不住。 


  抱着膝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砸门的咣咣声才让亮介的意识从朦胧中一口气苏醒了过来。在狭窄的仓库中团团地乱转着,他不能什么都不做地站在那里,即使知道这是毫无意义的动作。 


  “……阿亮,阿亮……” 


  混乱的耳朵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叫醒了,那是听到敲门的声音之后过了一会儿的事情。 


  “阿亮……” 


  看看手表,差不多也是忍回来的时间了。战战兢兢地开了仓库的门,看到门外有个拿着蜡烛,碰碰地砸着门的高个子的身影。没错,那就是忍。亮介扑出仓库向门爬过去,打开了门锁。 


  “好过分啊,阿亮,为什么锁门……” 


  男人带着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了的表情,但他的衬衫角和裤子马上就抓住了。因为拉得太过突然,忍手中的蜡烛掉在了地上。冲击让火熄来了。四周忽然变得一片黑暗,亮介被吓到了,“呀”地惨叫着抓住了眼前的双腿。 


  “阿亮,怎么……” 


  “点起火来。锁上门。快点,快点!” 


  像是被声音嘶哑表情急迫的亮介给吓到了,忍以笨拙的动作点上了蜡烛,锁上了门。门上上锁了的话,就是伊吹也不会进来了吧。但即使明白,还是想要马上从这片黑暗中拔腿跑出去的冲动。有手指抚上了颤抖着的后背。抬起头来的时候,有人问自己“没事,吧?”那温柔的声音,还有不再是一个人的安心感,令眼泪顿时从双眼中溢了出来。亮介蜷曲着身体,抓住了忍。到了现在,已经顾不得什么汗臭或者尘土味道了。在磨削着神经一样的恐怖之前,这些根本都是不值一提的东西。 


  亮介和忍一起进了仓库里,上了锁。在密室中背靠着墙壁坐了下来,眺望着脚边蜡烛的火苗。然后时不时地,为了确认身边的存在一样,亮介会用力握住童年玩伴的手。 


  “阿亮也害怕吗?” 


  他低低地嗫嚅着。 


  “阿亮也在害怕什么呢?” 


  害怕杀人犯,害怕杀害的行为,害怕那个也许会杀死自己的男人。可是不想把这些理由和忍说。一起被从沙漠里捡来,明明条件是相同的,却只有自己被人说“去死”,这让自己很不甘心,也更讨厌把这些再一次说出口来。脚是受伤了,可那也并不是自己的错。明明是没有办法的东西,却因此成为了划分自己和忍的基准。 


  “你管什么理由不理由的!” 


  虽然嘴里怒吼着,可是自己也知道抓着他的手指更加用力了。 


  “嗯,对不起。” 


  不管这话是对还是错,忍都为惹怒亮介的事情道了歉。男人微微歪着头,一下一下地窥伺着这边的心情,在视线相对的时候就很笨拙地、用蠢蠢的表情笑了。 


  “今天啊,田村先生给了我很多东西呢。” 


  他唐突地从衣兜里取出了一些东西。旅行用的牙刷和刮胡刀,还有肥皂。这些都是昨天对忍说问问田村先生有没有的东西。虽然是真的想要,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也高兴不起来。亮介看着清洁用具的眼神有点冷冷的样子。 


  “我肚子饿了。阿亮,我想吃饭。” 


  别人在把为生死大事而感到恐惧的心情告诉他,可忍还是一样地过着日常生活。如果受伤的是忍的话……状况逆转了的话,现在在害怕的一定就是这个蠢兮兮的男人了。 


  “疼,好疼啊,阿亮。” 


  向着样子一样硬梆梆的忍的右脚猛踢了一脚。可是踢完自己的脚尖就先疼了起来,只得就此作罢。 


  今天的晚餐也是面包,而且保质期限已经过了两天。自从来到这里后就一直只吃面包,虽然说对方给予自己面包就已经必须要感谢了,可是不满的感觉就是无法消失。人的欲望是没有界限的。只要满足了一个,就会希望着那之上的东西。 


  就算忍在旁边,果然还是有哪里感到不安,亮介无法走出这个能够上锁的仓库。亮介不出去,忍必然在也只能关在仓库里。在这个充满闭塞感的狭窄房间里用完了寂寞的晚餐后,刷了牙齿刮了胡子。用肥皂打出泡沫来涂在脸上,在蜡烛的照明中,照着拿到仓库里来的镜子。亮介那薄薄的胡子几分钟就剃掉了。接着忍也刮了胡子,但亮介对他的结果不甚满意。 


  “你还有好多没剃掉的。” 


  这么一说,忍赶忙“是吗?”地摸了摸下颚。 


  “啊,真的。” 


  他慌忙再一次把肥皂拿出来,这个瞬间“呜哇”地叫了起来。亮介回过头去,看到忍的手指上到处是血而吓了一跳。可是他本人却只是呆呆地看着被切破的手指而已。 


  “笨蛋!快点按住啊!” 


  亮介抓起附近的毛巾按住了他血乎乎的手指。但血一时没有那么容易止住,过了好一会儿才凝固后再看看伤口,指肚上出现了一个深深的裂口。真亏一个T字型的剃须刀能锋利到这个程度。 


  “好疼啊。” 


  嘟囔着低下头的下颚上,还残留着稀稀拉拉的胡子。亮介抓住他的下巴粗暴地抬了起来。 


  “老实点,不要动。” 


  用矿泉水瓶里的水把肥皂打出泡沫来,带着滑溜溜的感触涂在下颚上。给别人刮胡子这还是第一次,有点紧张,但是也很快就习惯了。从脸颊到下巴都认真地刮干净。直到忍说“好痒啊”才发觉到两个人的脸已经接近到了气息相触的地步。最后用手指摸一摸确定还有没有残留,为那摸上去的感触满意地感叹着“滑滑的呢”。就跟小时候一样笨拙到可怕地步的男人觉得有点奇怪,笑了起来。 


  “这次已经好好剃掉了。” 


  把弄脏了的胡子刀在水里洗干净,再把毛巾轻轻用水洗干净。毕竟不能用一次就扔掉啊。 


  “阿亮。” 


  抬起脸来的时候,就被用力地抱住了。他贴着自己的脸颊一个劲地蹭着。亮介明白了他的意图,之前他也做过同样的事情。 


  “做这样的事情也不会疼了呢。” 


  想逃的肩膀被按住了,整个人被那意想不到的强力拽了回来。嘴唇忽然接近了,但等想到不会吧的时候已经被吻上了。嘴唇的热量和感触都是那么真实地传了过来。 


  “住手,笨蛋!” 


  抓着他的头发,想要撕开他,同时又给了他一耳光。忍后退了半步。在手臂可及的地方屏住了呼吸,用很认真的眼光看着这边。 


  “我,我喜欢阿亮。” 


  那双眼睛被眼泪润湿了。 


  “非常喜欢。” 


  虽然他一直都崇拜着自己,但亮介还是很快就反应过来,这不是属于佣人范畴的告白。不然的话,他不会用这么认真的表情看着自己……一直以来都是一起生活的,可是真是做梦也没有想过忍是这个种类的男人。说老实话,也不想相信。他会这样粘着自己,自己以为只是单纯的倾慕而已。只要一想到那居然还带着性的意义,厌恶感就立刻涌了上来。太恶心了。 


  无言地盯着他看着,那边传来了抽泣的声音。忍把双手遮在脸上,缩着肩膀哭了起来。就算他哭,刚才的一句话已经在亮介的心里划上了无法消除的境界线,已经不可能再用和原来一样的眼光去看他了。 


  不管是喜欢上自己向自己告白,还是弄得这么尴尬都是忍的错。只是看着那个男人低垂着的头的亮介,忽然听到了敲门的声音。注意力立刻从来自同性的告白转移到了不明来意的访问者身上。难以无视的声音越来越大,亮介咽了口口水,命令还在低着头的男人。 


  “喂,去看看是谁。” 


  只是说去看看而已,忍却让访问者进来了。很想骂他怎么这么不注意,但还是闭上了嘴。因为在那里的不是那个恐怖的男人,而是田村。 


  “你们是不是睡着了啊?抱歉一直叫你们。马上就要开全体居民参加的集会,因为有重要的话要说,可能的话希望你们尽量来参加。亮介君如果身体不舒服的话,不用勉强也可以的。” 


  去了集会就会与伊吹见面了。虽然讨厌这样,可也害怕一个人留在为里。伊吹也许会偷偷溜出集会,然后来杀掉自己。那么还是留在大家中间比较安全一些。亮介答了句“我会去”,田村便笑了。 


  “那么就一起走吧。我想场所你们不知道的吧。” 


  只在今天,亮介想感谢一直对自己都关心得无微不至的田村。比起这样两人尴尴尬尬地呆下去,还是中间夹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第三者来得舒坦一些。亮介搭着忍的肩膀走。在阴暗的途中,只要忍不和自己说话,自己也就什么都不说。向着黑暗之中那垂下去的侧脸,心里暗暗埋怨你早该知道会变成这样才对。可是以这样的忍,以这个告白了喜欢之后连逃也无法逃走的男人,说不定根本就没有想过的吧。 


  一进要召开集会的茶店,汗水和尘土的味道就冲了过来。把四张桌子并在一起而做成了一张大桌子,上面的天花板上吊下的一根绳子拴住的便携灯正摇晃着。里面已经集合了将近十个人,正交换着好像学校里打发午休时间一样的闲谈对话。 


  “啊,阿忍。白天的时候对不起了。” 


  坐在桌子最左边的一个男人,看起来二十几不满三十的样子,长着一副龅牙,见他们走过就打着招呼。 


  忍站住了脚,小声地说了句“没什么……” 


  “结果你帮了我的忙。凭我可够不到那么高的地方啊。” 


  龅牙旁边坐着的和尚头瞟了一眼这边,向他耳语道: 


  “阿忍旁边那个脚不好的家伙叫什么名字来着?” 


  “不知道……” 


  在这样的对话中,田村让两个人并排坐下,然后忍旁边的男人出声了。 


  “你胡子没有了啊?” 


  胡子拉渣头发长长的男人惊讶地叫起来,直勾勾地盯着忍的脸看。听到本人说“刮掉了”这个答案一脸想不明白的样子,侧过了头去问: 


  “那你从哪里找来的胡子刀?” 


  “跟田村先生说了之后他给我的。” 


  嗯嗯地念着抱起了双臂之后,男人和亮介对视了,然后以对陌生人似的礼仪说了句“你好”点了点头。 


  “这么说起来,据说今天挖掘的时候找到了个收音机,这是真的吗。” 


  然后他又把视线转回了忍身上。 


  “嗯。” 


  “怎么样,听到了什么?” 


  忍歪着头。 


  “我马上就给田村先生了,不过那收音机似乎是坏掉不能用了。虽然看起来还挺完好的。” 


  长发的男人短促地咋了咋舌。 


  “又是这样啊,赤冢先生在哪里的店里找到的收音机也不行。收音机类的东西基本是全军覆没了。看起来电动的机器都不行了,是因为没有电波了吧。” 


  忍和身边的男人说起话来之后,亮介就变成了一个人。他旁边的男人也和身边和人说起话来。在这个小集团中,亮介感到了被排除在外的感觉。忍这两天都在外面,自然比总是关在屋子里的亮介交往范围要宽得多。亮介虽然讨厌,但也不能不承认。自己在这里不像忍一样受到周围人承认的这个事实。 


  会议开始是在晚上九点钟,但因为有一个人迟到而往后推迟了五分钟。田村一说“开始了”,周围就立刻安静下来了。那温柔的声音和存在感真是了不得。在这里的人有怎么看都比田村要年长的,可是这里的领袖果然还是田村。 


  “我并没有太大的事情要报告的,两个新加入的同伴也已经给大家介绍过了。伊吹,你来报告今天的外交状况吧。” 


  “外交”,这个词语让亮介侧过了头去。伊吹带着一副不高兴的表情站了起来,开始说道: 


  “今天下午,我与松井超市地下的人们会面了。那边的人数是二十五个,全部都是男人。虽然也曾经有过女性,但和这里一样,在第二天就全死了。那里是一个四十岁左右叫泷花的男人在领导的。虽然对话的时候印象不坏,但就结果而言交涉是破裂了。” 


  身边开始骚动了起来,但伊吹无视喧嚣继续说了下去。 


  “松井超市的地下是个食品街,所以不发愁食物。虽然水源不像这里这样丰富,但因为时时的降雨也能够确保饮用水。那一边也对与我们联合的事情商量过了,可结果还是选择了独善其身的道路。也说了句如果有救援来了的话,就告诉他们彼此的存在的事情。” 


  身边响起的声音明显地带着消沉的感觉。 


  “没办法啊。想法不同也就没有话可说了。我是很想和松井超市地下街联合的,所以取得了大家的同意拜托伊吹去进行外交,但是最后只能以这样的结果收场,真的是很抱歉。可是为以后着想,我们说不定还是保持少量人数会更好些。” 


  田村的话,渐渐地渗进了因为交涉破裂的事实而动摇的集团心中。正当大家开始把思维的流向改变为“这样也不错啊”的方向时,却被伊吹强烈的话语给阻止了。 


  “既然交涉决裂了,就不能放着松井超市地下街那里不管。我提议去袭击那里。” 


  一下子,身边爆发了比宣告交涉决裂时更为强烈的骚动。 


  “我无法赞同。” 


  田村以严厉的口气宣言道。 


  “我不能允许与他人争斗的行为。” 


  “就算田村先生你不赞成,我一个人也要去做。” 


  伊吹的用词与态度都毫无踌躇之意。 


  “你等一下。” 


  一个脸色白皙、右耳通红着还化了脓的男人插了进来。 


  “就算要袭击他们,可是对方比我们这边的人数要多吧,从一开始就没有赢的可能啊。” 


  这话说得很对。但伊吹毫无动摇之色,继续淡淡地说了下去。 


  “袭击是最后手段。我们这之后要开始采用减少对方人口的种种方法。” 


  所谓“采取方法”,就等同于“杀死他人”,这谁都能想象得到。 


  “不可以杀人,绝对不可以。就算做出这种事情来,也不会得到任何好处的啊。” 


  田村以悲怆的表情对伊吹诉说着。 


  “我也赞成田村先生。现在我不认为有袭击松井超市地下街的必要。咱们这里有自己独自的做法,这样不就好了吗。” 


  举手发言的,是刚才对忍搭话的龅牙男人。 


  “如果拖久了错过了时机,以后再也赶不及该怎么办?” 


  歇斯底里、好像金属摩擦一样的声音刺激着鼓膜。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伊吹交握着的两只手在籁籁地颤抖着。 


  “你们哪一个都一副没事一样的表情,到底搞没搞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我们这里剩下的食物连一个月都支持不到了。而超市地下却和我们相反,食物多得像山一样。如果能得到那边的食物的话,我们就能活得长得多了!” 


  一个月的确不是多长的时间。亮介的胸口也渐渐弥漫开之前从未考虑过的不安。这里全部的人也都是一样,面上顿时笼罩上一层阴暗的表情。 


  “我绝对不要饿着肚子死去。我想要活下去,想要活啊!” 


  伊吹悲痛的声音与几天前的自己重合在了一起,亮介不由再一次想起了那时候的事情。 


  田村垂下了视线。 


  “你的想法是错误的。怎么能为了自己活下去,就杀死毫无关系的人呢?能在那状况中活下来就是奇迹了,你为什么就不能带着感谢的心思去看问题、而且说不定在食物吃完之前救援就会来了啊。” 


  “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就不要说出来。” 


  伊吹抖动着肩膀笑了起来。 


  “救援什么的是不会来的。绝对不会来。我们所有人会饿死在这里。现在的话,你们还能说什么伦理常识,装成一个好人。可是到了最后的最后,你们绝对会为了一点点的食物拼命地互相争斗。” 


  周围的人只是默默地看着这两个人的争执。 


  “以前,田村先生说我们是‘偶然坐上了诺亚方舟’。现在想起来,那的确是个很好的比喻。我不觉就觉得我们是被选上的人类了。可是我们乘上的,不是诺亚的方舟而是泥捏成的船。这里也不是希望之地,而是地狱。” 


  “伊吹,你差不多一点!” 


  穿着皱巴巴的蓝色T恤的男人交抱着双手怒吼着。这个人在三十岁左右,恐怕是这些中最年长的。 


  “所谓解决方法,就是挖一天的瓦砾,从被压烂的尸体空隙里找到一个青花鱼罐头吗。真是有效率的做法啊。” 


  看着笑着这么说的伊吹,蓝T恤男人的脸一下子扭歪了。 


  “既然这么讨厌田村先生的做法就滚出去。一个人随便你爱怎么打就怎么打去!” 


  “赤冢先生,请你注意一下言辞。” 


  田村护着顶撞自己的伊吹。 


  “伊吹也是以他自己的做法在考虑我们的事情。都是我把分配食物的事情硬塞给他,他才会多想很多事情,感到不安的。” 


  叫做赤冢的男人以能接受的表情闭上了口。周围虽然变得安静了,可是却泛起了火花四射的紧张感,已经不是能随便举手提出什么提案的气氛了。沉默持续了很长的时间。打破它的,是忍身边的那个长发男人。 


  “那个,抱歉我在这种时候说这个。刚才我听忍说,他从田村先生那是拿了刮胡刀?” 


  “怎么,你还不知道啊。” 


  龅牙男人对他说。 


  “咦,大家都知道的吗?” 


  看长发男人很吃惊的样子,龅牙男人耸着肩膀笑了起来。 


  “这样啊,所以才一直只有你胡子拉碴的。还以为你是有意要留的呢,原来不是这样啊。” 


  “好过分,怎么大家都不告诉我?” 


  “因为我们也没想到你会不知道啊。你看着大家干干净净的下巴就没想过是怎么回事吗?” 


  长发的男人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因为我觉得,可能是大家胡子都不重……” 


  周围一下子大爆笑了起来。僵硬的气氛也多少随之淡薄了一些。大家随心所欲的交谈声让室内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可是啊,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根本不知道这沙漠会持续到哪里去。” 


  这是泷的声音。 


  “我想一定非常非常的远。这么长的时间里都没有来救援,这事情就很奇怪了,说不定已经是整整一个县都变成了沙漠呢。” 


  龅牙男人冷静地说。 


  “说不定甚至是全日本。” 


  叫做赤冢的男人以沉重的口气说。听了这句话,和尚头男人耸了耸肩。 


  “说不定啊,这个沙漠化只有一个区域而已。这里被作为‘放射能污染区域’而被隔离开了,而邻近的县里和我们差不多岁数的家伙们却不是准备考试,就是过着平时一样的生活。那样的话可真不是一般的火大啊。” 


  大家发出一片笑声。 


  “不管是什么样的状况,我们都要感谢能够幸存下来的事实度过每一天。大家一起努力,一直坚持到救援到达的那一刻。” 


  即使田村用漂亮的话做了总结,伊吹一样是一副不悦的样子。 


  “田村先生,你的神仙大人……” 


  唐突地开了口的伊吹指了指天花板。 


  “说不定是在那里没错。可是我的神仙就在我自己身体里面。所以我只做我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 


  “你还在说这话啊。” 


  伊吹以蒙着血丝的眼睛瞪着很容易就进入临战状态的赤冢。 


  “不管怎么说,我们说到底都是动物。在这种状态下,只有强大又有智慧的家伙会活下来,弱小的家伙就会被淘汰掉,这根本就是自然而然的。所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是自然界的常理。” 


  伊吹激烈地挥动着摊开的双手。 


  “强大的吃掉弱小的而活下来,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所以我们不是老虎狮子,也一样吃掉牛和猪不是吗?吃比自己弱小的东西到底有什么不对的?以他们为食而活下来又有什么错?” 


  听到伊吹的话,亮介终于理解了为什么自己会受到这样残酷的对待了。不管是那个被伊吹杀死的“眼睛看不见的男人”,还是自己,对伊吹来说恐怕都是“该被淘汰掉的”和“弱小的存在”吧。 


  残留着讨厌的感觉,会议结束了。大家解散。虽然会议中被伊吹的言行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但两人独处的时候忍的事情就占据了整个头脑。这小子真是个笨蛋。如果换了是自己的话,一定一辈子都不会说的。 


  从茶店回鞋店的路上,亮介决定了自己的态度,虽然那也许不该用态度来形容。 


  “喂,忍。” 


  一回到鞋店,在店里的空间中坐下来的同时就叫着他的名字。一直都垂着头的男人抬起了头来。 


  “除了借你的肩膀走路的时候,绝对不许你碰我。” 


  忍露出了哭泣一样的表情。 


  “我可以碰你,你绝对不能碰我。你敢碰我一点我就揍你。我没说把你赶出去你就该感谢我了。” 


  颤抖着的嘴角稍稍地动了。 


  “我、我还没有听到阿亮的回答……” 


  由于根本没有把那当成认真的告白,亮介听到他要求回答的时候吃了一惊。 


  “不用问也知道了吧。我才不会撒谎呢。” 


  对面的男人紧紧地握住了放在膝盖上的双手。 


  “说得清楚点,我觉得很恶心。虽然我不是否定同性恋,可我还是不能理解那种心情。话就说到这里。” 


  忍什么也没有说。然后就按宣言说的,亮介从这一天开始和忍分开睡觉,不过仓库总共就只有两叠的大小,距离也只能拉开五十公分而已,只要翻个身就能碰到了。 


  忍的告白让亮介重新考虑了忍至今为止的行动。最初的吻是在家里的地下室。如果那个时候就发现他不对劲就好了,可是总觉得因为处身于不普通的状态,所以做出不普通的事情也是正常的,没有想得太深。 


  亮介有性的经验。最初是在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有了个交往的女孩子,感觉也不错,为了什么时候把她邀到家里而烦恼着,像个笨蛋一样在那前后都只想着这一件事情。 


  至今为止都在一起,忍就没有那种冲动吗?既然说了喜欢,那也想发展到接吻以上的地步的吧。和忍做……在觉得恶心之前,和那个忍赤裸着身体互相拥抱什么的根本就是想都没法想象的事。 


  “阿亮……” 


  亮介在黑暗中,他呼叫着自己的名字。 


  “手……能不能拉着手呢。” 


  “开什么玩笑。” 


  干脆地拒绝掉他。在听到告白之前,还以为那只是单纯的寂寞而已,现在才知道那是撒娇了。 


  “我好怕,做了可怕的梦。” 


  “少撒谎。” 


  在黑暗中愤愤地说道。 


  “就因为想缠着我,你才装寂寞装害怕的吧。真是讨厌的家伙。” 


  “不、不是的。我、我没有阿亮在的话真的睡不着的啊。” 


  说个没完的男人越来越烦人了,亮介向他怒吼: 


  “吵什么吵!快点睡觉!” 


  哭泣声传了过来,亮介塞住了耳朵。 


  “真的,是真的睡不着……” 


  “如果你再罗嗦我就把你赶出这个房间!” 


  他知道忍是不会出去的。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如果他真的出去自己也会困扰。如果没有一个人在身边,弄得不好会被杀掉的。毕竟自己是被伊吹认定为“该淘汰”的存在。 


  既然是总有一天要淘汰的存在那就杀掉,或者不给食物饿死掉。无论变成哪一种都是最糟糕的事态。没有光明的未来。而这种最糟糕的人生上又加上更糟糕的附赠,那就是忍的告白。自己面对的连一件好事也没有。 


  “不许哭!烦死了!” 


  向着哭声发出的地方怒吼一句,在抽噎声的伴奏下,亮介……睡着了。 


  忍倒下是在那之后三天的事情。泷来通知的时候,亮介正在鞋店的仓库里就着蜡烛光读着从附近书店里拣来的文库书。他的一天总是在上了锁的家里发着呆度过的。最初被交给的帮助整理物品的工作被伊吹给回绝了。想着还是做点什么的好,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实在太无聊了,就整理了鞋店里面,把所有男鞋按尺寸分了类,可这三天里一个说要鞋的人也没有。而且亮介一天基本也都窝在仓库里像鼹鼠一样度过,就是有人上门也可能根本听不到。 


  也曾经到挖掘现场去露过一次面,可是向只能坐着的自己投过来的,都是冰冷的视线。而且正在这时,挖出了一具腐烂的尸体,那个味道让亮介吐了出来,结果弄得周围的人还要多费一道手清理这里。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出去过挖掘现场了。 


  第一次参加集会的时候,就发觉到自己根本没有融进这里的气氛。如果不是有什么缘由的话,就与这里的人完全没有接点。不能像忍一样参加“挖掘”作业,也不能去帮伊吹的忙。伊吹的事情也就罢……可是想做什么都被自己的脚阻碍了。 


  现在还能用“那家伙受了伤”做自己的免罪符。可是这种宽容也是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的。而且在这段时间里就会因为什么都做不到而被疏远。这很明显。亮介也强迫着还在疼的右脚练过好几次走路,可是总是在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就遭到了挫折。那种仿佛让背冻起来了一样的激烈疼痛到什么时候都不会消失。他通过愤怒地把身边的鞋子到处乱扔来泄愤,可是很快又重新想着,就是不被这里的人喜欢也没什么,就算他们不喜欢自己,食物还是每天送过来的,没什么麻烦的地方。 


  得出了这个结论之后,亮介也就放弃了勉强自己的努力。并且转换了思想想道,能够免除挖出尸体的讨厌工作,这说不定是值得喜悦的事情呢。这样一来,虽然还残留着微微的芥蒂,但心情已经轻松了许多。 


  听说忍倒下的事情的时候,最初闪过亮介脑海的,就是上厕所的时候自己该借谁的肩膀才好。还有每早每晚的打水,如果没有人做了的话就不能洗脸刷牙了,那么生活马上就产生了困难。 


  “他们两个人搬运瓦砾碎块,然后他就突然把抱着的东西全都掉到了地上。正说着‘你小心点啊’的时候,他就倒了下去。摇他他也不睁开眼睛,大家都吓了一大跳。赤冢先生的家就在最近的地方,他们赶快把他送到了那里,但是……只是睡着了而已。” 


  泷坐在亮介的旁边,手脚并用地表现着那个时候的状况。 


  “本人也说只是想睡,问了他才知道他三天来一直睡眠不足。我去看了看情况,多半他现在还在赤冢先生家里呼呼大睡着吧。那家伙换了枕头就睡不着,其实很意外地是个纤细的家伙啊?” 


  纤细?这个词是个与忍差了很远的词语。倒是也发现了这两天来忍的眼睛都是血丝,可是不想去问是为什么,也不知道他都没有睡的事情。一直以来先睡着的都是自己,自己起来的时候忍也已经起来了。 


  “田村先生说让他好好地睡一会儿就没问题了,不过还是让亮介知道的好,所以我就过来通知了。” 


  这是出于对亮介与忍的关系的体贴。忍发生了什么,田村一定会告诉亮介。本来不用做到这个地步的,可是他仍然做得那么慎重。虽然觉得他真够罗嗦的,但也不能说出“够了”之类的话来。 


  话已经说完了,但泷迟迟没有要走的意思。心里觉得他是想要偷懒,但泷的表情很是阴暗,一点也没有放松的感觉。 


  “我啊,现在是很认真地在困扰。” 


  他搔着后脑勺,叹了口气。 


  “你要跟我约好,对谁也不能说出去。” 


  看了那认真的表情,亮介说着“啊啊”点了点头。 


  “在这两天之前,伊吹找我谈了话。那个人性格尖刻,所以在这里关系好些的只有田村先生而已。我去分配食品,他说有点话要和我说。然后昨天就说‘有认真的事情要找你谈’,把我叫了出去。劈头就对我说‘做我的同伴’。那个人是真的打算袭击松井超市的地下街哟。他打算在袭击之前为了达到减少对方人口的目的在水里下毒,所以让我一起跟他去。” 


  听了这句话,吓得混身一震。亮介想起了伊吹蒙着血丝的眼睛和激烈的言行。是他的话,也许真的会干得出来的。 


  “……我,我好害怕。因为伊吹先生,他是认真的。我看着就知道了。再这样下去,我就要成为杀人犯的同犯了。” 


  泷说着说着眼睛湿了。伊吹像是口头禅一样一再重复着的“淘汰”,那就是让他肯定无差别地杀人的理由吧……不然的话,谁又会想到杀死很多人的方面去呢。 


  “去和田村先生说吧。” 


  亮介的脑海中首先出现的答案就是这个。 


  “就是伊吹也不能无视田村先生。如果田村先生说过他的话,他也会重新考虑的吧。” 


  本以为泷会赞成,但他苍白着脸连连摇头。 


  “这、这么做了的话,不就暴露了是我说出去的吗?那时候就惨了。他一定会对我怀恨在心,一直恨我下去。弄、弄得不好的话,我也许会被杀掉的。” 


  亮介很理解泷的恐惧,他所害怕的事情,正是至今为止自己所害怕的。 


  “要违背伊吹先生很恐怖,要跟从他也还是很恐怖。我两种都不要。我该怎么做才好啊……” 


  他哭了起来,亮介也束手无策了。自己也被伊吹盯上,如果帮他帮得不好的话,反而会使自己的处境更加糟糕的。明知道放着他不管才会轻松点,可是也不能对这里唯一称得上是熟人的男人见死不救。 


  “总之先考虑一下,好好考虑。” 


  “可虽然这么说,我的脑子从昨天起就一直混乱极了……” 


  两个人沉默了下来。好点子也不是轻易就能够马上想出来的,泷的眼睛里流下更多的眼泪。 


  “后天,还要去松井的地下街一次。田村先生说再进行一次外交,听说也要把我带去。我已经逃不了了。不要啊,杀人什么的,我绝对是不要的啊。” 


  再想不出什么逃走的方法的话,泷就要拿着放了毒的水瓶到松井地下街去了。水瓶……亮介的脑海中亮出一个火花。 


  “对了,是水瓶子!” 


  泷抬起了低着的头。 


  “就是水瓶。如果是水瓶的话,我们找几个相同的,趁着伊吹不注意的时候换掉就行了啊。” 


  亮介充满了自信,把手放在泷的肩膀上。 


  “先去看伊吹之前放毒的水瓶,然后我们去找几个和那相同的来,再把装着水的瓶子和装毒的换掉。那边的人就不会死了。而不知道我们换瓶子的事情的伊吹也会以为是毒药失效,不会想到别的地方去。” 


  泷的表情一下子开朗了。 


  “这个……这个很棒啊!” 


  “是吧。这样一来一定能顺利地过去的。” 


  不意间,外面忽然传来了咔哒咔哒的声音,亮介吃了一惊,而泷害怕得颤抖了起来。亮介一半认真地想着,不会伊吹真的跟超人似的听到了刚才的话吧。爬出仓库去,看到投在门上的是个高个的影子,这才从打心底松了一口气。 


  “你等一下。” 


  这么一叫,敲门的声音就停止了。 


  “啊,是忍吧?是你就太好了,真的真的太好了啊。” 


  吁着气抚着胸口,泷看了看表。 


  “我现在要回去了。留了这么长时间,大家一定以为我是偷懒了。反正实际上也是这样,所以也没什么。我傍晚可以再过来吗?” 


  亮介点了点头,泷和忍换班似地走出去了。忍也走出门来定定地目送着泷,然后迟了一步地说着“我回来了”。 


  “那个,我身体有点不舒服……田村先生说我今天到这里就可以回去了。” 


  现在是下午三点,对进行挖掘作业的人来说的确是很早的时间。 


  “身体不舒服吗?只是睡眠不足倒下去了吧。到了晚上要好好睡觉啊。” 


  “啊,嗯,对不起……” 


  忍低下头去道着歉。亮介叹了口气。这么早的时间他就回来的确是有点麻烦。最近亮介对这个大个子的童年玩伴很是警惕。虽然忍像约定的那样不会碰自己,可是却保持着一定距离跟着,那张阴气十足的面孔一直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忍关上玻璃门确认上了锁之后,亮介就像平时一样窝进了仓库里,忍当然一样地也跟了进去,在旁边坐下。他偷看着自己手里打开的书,就是这么点些微的举动也让自己很厌烦,于是特地用手把书遮住了。 


  “阿亮,你和泷先生都说什么?” 


  什么前置都没有,他就唐突地这么说。 


  “没什么,闲话了几句而已。” 


  视线盯着书上这么说道。因为太暗了很难看清字,亮介向着蜡烛那边挪动了一下。 


  “是什么话?” 


  “和你没关系吧。为什么我要把和泷说的话都报告给你啊。” 


  但是忍并不让步。 


  “田村先生说了,他说拜托泷先生把我倒下的事情告诉给阿亮,可是泷先生却总是不回来。他还不解地说是在说什么呢。我都不知道阿亮和泷先生原来这么要好了。” 


  “那又怎样。就是我,在这里也有除你以外的能说话的人啊。” 


  忍翻着眼睛看着亮介,很不甘心地轻轻咬着嘴唇。 


  “能和泷先生说的话,就不能和我说吗。” 


  忍的表情很认真的样子。 


  “都已经三天没有说话了,我想和阿亮说话啊。既然可以和泷先生说,那么对我说也可以的吧。” 


  忍那带着恨意的声音,令亮介感到非常不愉快。 


  “每天每天重复着一样的事,根本也没什么话好说的吧。我可不想听你说什么挖到尸体的事情。什么是男人,是女人,没有手没有腿的,早就听烦了。” 


  “你讨厌的话我就不说尸体的事了。” 


  亮介哈地笑了起来。 


  “那你又还有什么可以说的?我可不想看着你用恨恨的眼光直勾勾地瞅着我。” 


  忍的表情变成了快哭出来的样子。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自从我说了我喜欢阿亮的时候起,就没有再说过话了。” 


  “你啊,多少用用脑子好不好?” 


  亮介的手指直指着忍的鼻子尖。 


  “你也知道我有过女朋友的吧。我是喜欢女人的。就是被男人说喜欢我也不会高兴。你还露出一副自己受了伤的表情来,就没想过也给我添了麻烦吗?从小一起长大的人是同性恋,这多恶心啊,可是却又不能不呆在一起。你也真是个大笨蛋,如果不说出来的话,我也不会用奇怪的眼光看你。你想都不想就哗啦啦地说出口来,结果自己勒住了自己的脖子。白痴。如果你是在变成这样之前说出口的话,我一定一辈子不和你说话了,现在只是因为是非常事态,不能不在一起而已。” 


  说着说着心情就渐渐舒畅了起来。至于为什么会这样,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看着那低垂着的头,悲伤的样子,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就痛快万分。 


  “对了,如果之前发生这种事情的话,我就对老爸说,把你和君江都从家里赶出去。我既不喜欢君江,你又这么讨厌……” 


  现在存在于这里的,是变成沙漠之前完全的上下关系。忍是私生子,脑袋很糟糕,是除了身高超过自己之外没有一点长处的女佣的儿子。所以不管对他说多么刻薄的言语,他也没法顶撞身为雇主儿子的自己。 


  “可就算这么说,现在伯父和妈妈也都不在这里了。” 


  这声音给说得起劲的自己浇了一瓢冷水。而这正是那个不该作出任何反抗的男人说出来的。 


  “如果不是什么都没有了的话,我也是一定一生都不会说出来的。因为阿亮……一直都把我当傻瓜看的吧。这也是真的,所以无所谓。可是阿亮,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阿亮住在大大的家里,有很了不起的爸爸和妈妈,头脑很好,可是这些现在谁也不知道了。只有阿亮和我都是十七岁的男人这一点是一样的,其他什么都没有。” 


  “罗嗦!闭嘴!” 


  忍说的话自己也明白,非常的明白。已经考虑过一百万遍了。忍是挺好的,本来手里就没有什么,现在一样是从零开始。可是亮介不一样,是失去了手中所有的牌再从零开始。而且面对的全都是失去,一点得到的东西也没有。 


  “阿亮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头脑深处传来“咯嚓”和断线声音。亮介咬住了牙齿,把旁边有的所有东西只要能抓到的都向忍扔了出去。书和鞋子,当作被子的窗帘。但忍不管被什么砸中都沉默着。只有激动得呼呼喘气的亮介的声音在密室里回响。 


  “阿亮在这里不能没有我。如果没有我的话,就连一个人去上厕所、去打水都很不方便。啊,也不是不能去,只是不能做出在别人面前匍匐前进这样难看的事情吧。” 


  感到了令身体都颤抖起来的愤怒,这还是第一次对一直以来虐待的对象憎恨到这种程度。为什么自己就不能不悲惨到这个地步呢。不只是自己周围发生的事情,连心里都被人无情地践踏了。 


  “阿亮似乎想故意说些坏心眼的话来伤害我,可是我也是能很简单地伤害阿亮的。” 


  由于过度的悔恨,亮介流出了眼泪。忍那坚硬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吃惊,因此才发现到自己哭了起来,亮介慌忙低下了头去。而忍那挑战一样的口吻也回到了平时的样子。 


  “阿亮,对不起。抱歉我说了伤害你的话。对不起……” 


  现在道歉也已经迟了。 


  “我不是故意要伤害阿亮的……对不起。我只是嫉妒。看了阿亮和别人说话,心想着为什么就不能和我说,于是就生气了。我也知道阿亮不喜欢我的。我脑子又笨,很多事情都不会做,又迟钝,老是惹你生气,这我都知道的。可是我喜欢阿亮。我不会说请你也喜欢我吧这类的话,所以请不要无视我。我为了阿亮什么都会去做,所以请象之前那样留在我身边,希望你能和说话。” 


  亮介抬起头来,抓住了用哀伤的眼神看着自己的男人的胸襟,一拳打在那惊讶得睁大了眼睛的脸上。 


  “你这种人,你这种人去死好了!” 


  手指和声音都在颤抖着,但即使如此还是打了下去。打了三下胳膊就累了,悻悻地扔开他,用袖口遮住被眼泪弄得一团花的脸,在仓库的角落团起了身体。忍似乎动了起来,但很快就远去了。开门的声音,出了仓库的感觉,不过过了五分钟不到门就又打开了。 


  “阿亮,先擦擦身体吧。我会在外面呆上二十分钟的。” 


  仓库的门口放了一小桶水。这是一贯以来的习惯。自从被告白了之后,亮介就极力避免在忍面前裸露身体。只要一想到被他看着,就会觉得恶心。所以在他擦身的时候就把忍赶到外面去。忍也会老实地自己出门。可是现在亮介不想动,就是忍打来了水,他也不想用。过了二十分钟之后,忍开了仓库的门,看到一点也没动过的水,无言了一阵子。之后他在房间的一角像平时一样抹了身体。明明是自己不想用忍打来的水擦身体的,可是看到忍用它来擦身,就忍不住地火大。 


  “那个……阿亮,今天我捡到了有趣的东西,偷偷地带了回来了。是个游戏机,而且有电池可以玩。阿亮一个人在家很无聊的吧。” 


  忍那笨拙的话很明显是在讨自己的欢心。“无聊”—即使是这个无心地说出口的词,亮介了觉得他是在说自己什么也不干,把自己当作笨蛋看。他每说一句话自己就更加愤怒。 


  他走过来把那个放在自己背后,然后又离开了。亮介回过头去,抓起那个手掌大小的游戏机狠狠地向墙壁上摔去,发出咯嚓的声音,多半是摔坏了吧。忍一直看着亮介的举动,但并没有去把那个捡回来。 


  讨厌,讨厌,心里一直重复着这句话。只要想到他在身边就觉得焦躁。想着在和他呼吸同一个场所的空气就觉得一阵反胃。简直像是过敏一样。 


  “你好~” 


  听到了敲门的声音和拖长了的问候声。亮介看了看手表确认,忍就站了起来。从仓库向玻璃门那边看去,果然是分配食物的泷的声音。 


  忍走了过去,像平时一样去开门。 


  “我有话要和亮介说,能进去吗?” 


  泷放下作为晚餐的面包,张望着里面。 


  “阿亮现在已经睡着了。” 


  不顾后面看着的眼睛,男人平然地撒谎。 


  “泷,进来。” 


  这么一叫,泷穿进门卫一样堵住门的男人的身边,走了进来。 


  “关于那件事情,现在可以谈吗?” 


  是在意着背后的人吧,泷的声音很小。亮介以严厉的口气对像是泷的背后灵一样跟着他的忍说: 


  “我和泷有话要说,这段时间里你到外头去。” 


  咬着牙齿瞪着泷,忍还是走到了外面。可是他只是到了店外面而已。隔着玻璃门还是可以看到那高个子的背影。 


  “唉,忍心情很不好的样子啊。” 


  泷耸了耸肩膀。 


  “还以为他是个老实的家伙的,到底怎么了啊。是我说了什么不好的话吗……” 


  “不是泷的错,不要在意。” 


  “你们吵架了啊?” 


  亮介没有回答。察觉他没有再多说的意思,泷也没有再多追问忍的事情。 


  “我刚才到伊吹那里去看了那个水瓶。有四个,都是普通的透明水瓶。可是厂商不一样形状也不一样的吧。伊吹似乎会对这种东西看得很严格的样子,我试着问了问哪一种的瓶子。他虽然觉得我可疑,但还是告诉了我是可乐的瓶子。” 


  虽然很普通,但现在并不是走几步到便利店就能买的状况。平时很简单就能得到的瓶子,在这种情况下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得到。泷也想着同样的事情,问亮介说“有没有四个可乐空瓶子”。 


  “有是有,可是都扔到外面的垃圾场里去了。如果没有烧掉的话,去找找说不定就能找到,可是后天就要了吗,有点紧啊。” 


  垃圾场里不仅仅扔着从各家里扔出来的垃圾,还有崩塌下来的瓦砾。很难分别。要在那里面找到四个可乐空瓶子,需要相当的劳力。而且也并不能保证一定就能找到。泷“啊……”地叹了口气,抱住了头。 


  “也只能去找找看了吧。现在就到外面的垃圾场去。” 


  “可是你要和看守入口的人怎么说?那么认真地去找空瓶子,只要传出泷在做奇怪的事情的传言的话,伊吹马上就会发现到的。” 


  “也是啊。” 


  两个人考虑着。虽然这种情况下自己去是最好的了,可是以这只脚到底是太勉强了。不过这也让亮介暗地里松了一口气。漫无目的地打量着四周,忽然想起了那个正靠着玻璃门的男人的存在,便想出了一个办法。 


  “让忍去找不就好了吗。” 


  泷向玻璃门回过头去。 


  “就算再怎么样也不太好吧。深夜里到垃圾场去,而且那里再过一点的地方就是墓场。就是没有这种事情,我夜里也不想接近那里的。” 


  我管他怎么样,亮介没把这句话说出口,寻找着说服顾虑重重的泷的其他理由。 


  “忍就没问题。他不是失眠吗。比起到了夜里硬让他睡来,说不定还是让他醒着本人比较高兴呢。忍的话又和泷没什么接点,就是做点什么奇怪的事情伊吹也不会怀疑的。” 


  “可是……突然就什么理由都没有的跟他说‘你去垃圾堆里找水瓶子来’,阿忍也不会同意的啊。” 


  亮介用力地强调着: 


  “现在不是顾忌对不对得起忍的时候了吧。如果不把水瓶换掉的话,会有许多人死掉的。” 


  泷闭上了嘴低下头去。亮介说的是事实,他没法反驳。 


  “总之今天先让忍去捡,如果找不到的话,我们明天再想别的方法。这可是为了别人的命。虽然不能对忍说实话,但将来有一天对他说的话他绝对也会同意的。” 


  看着泷点了头,亮介大声地叫了声“喂!”在门外团成一团的男人转过了头来。对他招招手,他缓慢走了进来。站在亮介面前的忍带着比不高兴更加阴暗的表情。 


  “话说完了吗?” 


  “有事情拜托你。” 


  忍的表情多少改变了,他惊讶地睁大眼睛。 


  “什么事,阿亮?” 


  声音似乎兴奋了一点。 


  “现在就去垃圾场,找四个大可乐瓶子来。可是绝对不能对外面看守的人说你是在找水瓶子。” 


  忍定定地看着亮介,没有说声“嗯”。 


  “为什么现在要去?明天不行吗?已经是晚上了,外面很暗啊。” 


  他的疑问也是必然的,亮介用微妙的声音对他说: 


  “因为不想被人知道。可是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忍。无论如何今天也要弄到水瓶,不然就会发生很糟糕的事情。” 


  “到底是什么糟糕的事情……” 


  “这我不能说。虽然不能说,但就是不能不要。如果泷去做这件事情的话就会被发现就麻烦了,我虽然可以去,但我的脚不方便。所以只能拜托你了。” 


  忍郁郁地垂下了头。 


  “要一个人去外面吧。我好怕。” 


  “拜托了。算我求你,所以去找吧。” 


  一片沉默。当亮介再一次重复“求你了”的时候,忍慢慢地抬起了垂着的头,用硬梆梆的口气说了声“我知道了”。 


  “找四个大可乐瓶子来就行了吧。我去找……” 


  “谢谢,你帮了大忙。” 


  嘴里说着感谢的话,心里却在笑。想像着忍在深夜里在墓场旁边的垃圾场翻垃圾的样子就觉得可笑。而且吵了那么一大架,但只要亮介说句“求你了”,这男人还是不敢违背,这也很让人愉快。 


  “那你走吧。可是一定要是可乐瓶子,不然就不行,不要捡其他的回来。如果万一看守问你在找什么,绝对不能说是水瓶。随便说点什么混过去。就算什么也找不到,天亮之前也一定要回来。” 


  “啊,嗯……” 


  “阿忍,真的很抱歉。” 


  忍无视泷的话,只向着亮介说了句“我走了”,就抓起蜡烛走了出去。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之后,泷低声嘟囔了一句“那家伙怎么搞的,感觉好差劲。” 


  “就是啊。那小子性格很糟糕的。又没礼貌,头脑又差劲。” 


  泷以不是很赞同的表情说了句“没办法啊”。 


  “不过尽管如此,还是要为他去找瓶子感谢他一下啦。找瓶子的事情就交给他,我们来好好计划一下换掉瓶子的事情。” 


  “啊,是啊。” 


  然后亮介和泷为了替换瓶子的事情商量了很久,拿出了种种的方案,但最终决定在出发前的早晨,泷要掉包的瓶子放在行李里带到伊吹的家去。这之后拜托谁把伊吹叫出去,趁这个机会泷把下毒的水瓶和自己的调换过来,有毒的藏在房间里头去。等两人走后,亮介偷偷地潜入伊吹的房间,把有毒的水瓶扔到哪里……就是这样的顺序。 


  制定了完整的计划之后,泷说着“好嘞!”握紧了双手,像是给自己打气一样。 


  “我觉得一定会顺利的。只要能找到瓶子,那就完美了。嗯,能和亮介商量真的是太好了。” 


  心情轻松了下来,接着两个人就闲聊了很多东西。在说着的途中泷说:“我还是在意阿忍,去看看他的样子吧。”但亮介说:“还是不要去的好,别弄得不好引起注意。”拉住了他。可是这只是借口,真心话是想要把忍一个人扔在那里而已。 


  等时钟过了午夜一点,亮介感到困了。泷虽然说等到忍回来比较好,但却比亮介还快地睡了过去。在家里也感到像冰一样冷,外面一定更冷的吧。想象一下忍在这种情况下拼命地翻着垃圾的样子,就比什么愉快。在心里骂着“都是你敢对我说那样的话,笨蛋”,确认身边有泷在,自己不是一个人之后,便安心在睡着了。 


  咚咚的敲门的声音让自己醒了过来。这时候已经是早上六点了。是已经习惯了的黑暗的早上。最初还吓得心脏颤抖了一下,但确认了时间,从仓库门的缝隙里看了看玻璃门的方向,呼地摸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摇晃着泷的肩膀,他只是嗯嗯地哼哼着,不睁开眼睛。亮介无奈,只得自己爬向门口,打开了玻璃门的锁。 


  没有言语,一股冷空气扑进了家里。亮介把视线集中在这个无言的男人的手边。四个脏脏的可乐瓶子。亮介为他还真找到了而感叹。忍直直地把那些伸了过来。 


  “放在边上吧。” 


  那么又是土又是泥的脏兮兮的样子,一点也不会想碰。亮介爬回仓库里,认真地摇晃着泷。 


  “喂,起来了。” 


  亮介看着这个爬不起来的男人咋了咋舌。感到有人在盯着自己,回过头去,见忍就在正后方定定地看着泷。 


  “泷先生住在这里了吗……” 


  那是阴暗的,责备的口吻。 


  “和阿亮睡在一起啊……” 


  “说着说着就擅自睡了起来。喂,起来了。” 


  总算睁开了眼睛的泷,睡眼迷离地看了看手上的手表,一下跳了起来。 


  “呜哇!都六点半了!糟糕!” 


  他一个人在那里慌张地转来转去,等打量了一下旁边,才停止动作。因为他发现忍就站在眼前。 


  “啊,阿忍……” 


  似乎是为了自己睡了而感到很害臊的样子,泷露出了笨拙的讨好的笑容。但看着拉着一张你毫无反应的忍,泷也困惑了起来。亮介代替地说了起来: 


  “水瓶找到了。四瓶都找到了。” 


  “太好了~真的帮了大忙。谢谢你!” 


  泷跳了起来,笑着向忍伸出了右手。可是忍根本无视他,把身体向后撤去。这种显而易见的拒绝让泷的表情笼罩上了一层阴影。亮介很粗暴地捶打着忍,那大大的身体只是稍稍地摇晃了一下而已。 


  “谢谢,谢谢你啊!” 


  忍低下头瞟了一眼亮介,小声说了句“没什么”。泷苦笑之后,把肮脏的瓶子用鞋店的大纸袋装了起来,匆匆忙忙地回去了。负责配送食物的泷,必须一大早就去伊吹家拿分配的面包,然后把那些分配到大家的家里才行。 


  看着泷的背影消失之后,忍俯视着亮介。 


  “我并不是为了泷先生去找这些瓶子的,是为了阿亮才去找的。” 


  弯下膝、视线平齐的忍向自己伸过来的手指,被亮介一把打开。 


  “别用肮脏的手碰我。快点去井那边,好好地把身体洗洗。” 


  把忍赶出去,回了仓库,窝回了窗帘里。开始迷糊的时候,有一只冰冷的手碰到了脸颊,亮介惊讶地醒了过来。 


  “忍……” 


  在黑暗里看不清是谁,但是那大大的冰冷的手指自己却很熟悉。 


  “点上蜡烛啦。” 


  手指离开了,伴着打火机的声音,旁边变得明亮起来。在很接近的地方注视着自己的是忍的脸孔,那上面的两只眼睛红肿得像桃子一样。虽然熬了一晚上脸自然会有些肿,但到了这个程度还是能吓人一跳。 


  “怎么回事啊,你这张脸?” 


  “我哭了……” 


  干燥得裂开了的嘴唇小小地颤抖着。 


  “在那里找东西好可怕。怕得眼泪一直都止不住。所以……” 


  从忍红肿的眼睛里,又流出眼泪淌在面颊上。 


  “阿亮,我说过我不要一个人,都说过多少遍了。” 


  的确是听过。他多少次地说着害怕抓着自己。可是自从他说喜欢自己以来,就一直不再相信他。觉得那只是为了碰自己的“不纯的理由”而已。红肿着眼睛的忍,伸出双手抱在向后退的亮介肚子上,虽然叫他别瞎碰自己,可是他却说一晚上都害怕着在垃圾堆里翻找的自己有这样做的权利,用劲地抓着亮介不放。由于太过用力,他的手指都颤抖了起来,不过也许是因为一大早就洗冷水的缘故吧。说起来还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害怕的理由呢。 


  “我不要看到阿亮和泷先生要好起来。只要有能做的,我什么都会去做……” 


  这还真是够自私的话。忍能够外出,认识很多的人,也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可是亮介只有一个人,除了忍、泷和田村以外就没有能够说话的对象。就因为这种廉价的独占欲,自己就连和忍以外唯一的熟人连话都不能说了吗? 


  “有你在的确是很方便。可是,跟你在一起也没法满足的我这一边又该怎么样才好?” 


  当着抬起头来的忍的面,用大拇指指着自己的胸口。 


  “你能够满足我的,只有照顾我的起居这一点而已。” 


  “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声音很迷惑。 


  “你是做不到的。我只要和你说话就忍不住要生气。我们的感觉根本就合不来。” 


  “没有这样的事。我们很了解对方的。以后一定会说很多很多的话,一定没问题的。” 


  “你是个笨蛋啊。” 


  不由得就这样叹了口气。 


  “你以为我们在一起多久了。你在我身边有十年了。即使如此我还对你说‘合不来’。你连这一点都不懂吗。这根本不是时间的问题。所以我也没有努力的意思,因为就是做了也是白费。” 


  “你不要否定我啊。” 


  说到否定什么的,从一开始,从见面的时候起就对忍只有“东西”这样的认识而已。方便的东西,能用上的东西。把一个东西放在和自己同等的立场上,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阿亮就是讨厌我,我们之间的牵绊也不会消失的。我就是去了地狱,也还是不会消失的。” 


  忍眯细了眼睛,低声说着不知所云的话。亮介感到了不快。 


  “我好几次地被家里来的伯父的熟人认错是他的儿子。” 


  他忽然唐突地这样说。 


  “都是你擅自在家里晃悠来晃悠去,知道爸爸有个高中生大小的儿子的人,会错以为是你也是当然的吧。” 


  无视亮介的话,忍像是唱歌一样地念道: 


  “大家都说我们长得很像,这我很高兴。也有人说我和阿亮很像的。虽然阿亮你说我们一点也不一样……我却一直觉得就是像的。” 


  他这么肯定地说着,亮介也想起来他的确是说过几次。可是心里总是想着怎么可能。 


  “我是六月生的。阿亮是十月。所以我是哥哥。” 


  看着笑着这么说的忍,后背不觉就是一寒。那要打过去的拳头却只划过了虚空而已,对方闪了过去。 


  “少撒这种恶心的谎话,别以为这样就能吸引我的注意。我的爸爸怎么可能和你的妈妈。他才不可能看得上君江的!” 


  但即使说什么,忍那充满自信的表情也没有任何的改变。 


  “父亲真正喜欢的,是我的母亲。他说和阿亮的母亲结婚,只是因为需要一个政治家必要的踏板而已。父亲非常疼爱我。所以我一直觉得什么都不知道的阿亮很可怜。” 


  “开什么玩笑!” 


  虽然否定着,但心中却卷起了肯定的风暴。被像家人一样对待的佣人的儿子,被过了头地疼爱的忍。默认懒散的君江的父亲。自己是觉得奇怪的,一直觉得很奇怪。 


  “母亲和父亲都说绝对不可以对任何人说起。不管是对阿亮还是美香子,还是阿亮的母亲都一辈子也不能说出口。可是现在约定已经无效了。因为父亲和母亲都已经死了。” 


  忍垂下眼帘,给予亮介最后的致命一击。 


  被背叛了。父亲背叛了自己的这个事实,在亮介的心中留下了大大的伤痕,不断在脑海里反复着。令人自豪的伟大的父亲像崩溃了,代之的是一个色狼老伯;一直都不喜欢的君江则更成了令人厌恶的恶魔;只不过先出生就发挥了主导权的童年玩伴变成了看到他的脸都觉得恐惧的存在…… 


  可是,这一切还不知道真相如何,说不定全部都是忍编造出来的谎话,好借此来摆布自己而已。在这里根本就没有能够证明这是谎话还是真实的手段,有的只是忍口中说出来的话而已。 


  “抱歉这么突然找你,可是能不能让阿忍把伊吹叫出去?因为也不好拜托其他的人。只要一问理由,其他人就会全对田村先生说出来的。在这一点上忍就什么都不会说,就跟之前找瓶子的时候一样。” 


  到了伊吹要到松井超市的地下去进行外交的那天早上,泷忽然这么说道。虽然不用自己负责把伊吹叫出来是很感谢,可是如果没有人把伊吹叫走的话,这个计划本身就不成立了。亮介不太情愿地叫了昨天一句话都没有说过的忍一声,他用瞪一样的眼神看着泷,低声嘟囔着“叫出来……” 


  “希望你早上八点的时候到伊吹家去,把伊吹叫到外面来。随便找个什么样的理由都可以,但是一定在把他拖在外面五分钟以上。” 


  拜托你了,泷合起双手弯下了腰。忍瞟了亮介一眼。 


  “为什么我必须要做这样的事情呢。” 


  虽然口气并不强烈,但态度是反抗性的。 


  “拜托了,求求你。” 


  泷向着亮介送过去一个“你也来拜托他啊”的眼神。 


  “……按泷说的去做啦。” 


  知道他向着自己看了过来,但还是垂着头看也不看地这样说道。过了好久,忍终于回答:“好吧。” 


  “既然阿亮说希望我这么做的话,那我做。” 


  讨厌的说法。就好像是在胁迫一样。泷没在意到两个人之间微妙的关系,只为他答应了而抚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向着忍讨好似地笑了笑,说“那八点的时候就拜托你了”,再对亮介说了句“收拾的事情就都交给你了”,走了出去。 


  泷一不在了,亮介就拿着配发的早饭——一盒饼干进了仓库。自己进去之后就把门上了锁。昨天他一直一个睡在里面。忍在外面叫着“阿亮让我进来”敲着门,可是亮介也直到早上都没开门。他装作听不到仓库门被敲着的声音,完全无视了忍的存在。 


  “阿亮,你和泷先生到底在做什么?” 


  不回答他,打开饼干盒吃了起来。亮介恨着忍,是他把不知道还比较好的事情强行告诉了自己,亮介非常愤怒。已经再也不想和那种男人扯上关系了,连话也不想和他说一句。就算是童年玩伴,跟这个已经不算是朋友了的男人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可是……亮介把视线落在自己的右脚上。都是因为不能自由行为的这只脚,自己不能彻底和忍断绝关系。 


  “你为什么没有死掉算了呢。” 


  就算对方听不到也没有关系,亮介把一半的饼干放进口中。 


  “那个时候死在沙漠里就好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不会知道这么讨厌的事情了,自尊心也不会再受到伤害。对死人,记忆不会有什么变化,只会保持着漂亮的状态被埋葬在记忆的深渊里而已。 


  “阿亮真心让我去死的话,那我就去死。可是对阿亮来说我还是有必要的。因为阿亮你的脚不好啊。” 


  隔着门扉,那淡淡的声音传来。虽然这是事实,但对如今的亮介来说,无论什么声音都充满了恶意。 


  八点差十分的时候,外面传来了玻璃门打开的声音。忍出门去了。挖掘作业每天早上八点钟出门就可以了,这十分钟的富裕一定是到伊吹家去叫他出来的。等忍出了门,亮介就出了仓库,锁上了玻璃门,然后又看了一眼表。伊吹在八点稍过的时候会出门去,那么八点半,不,九点的时候偷偷溜进伊吹家就没问题了吧。 


  亮介为了一个人到伊吹家去,在附近找着有没有什么能做拐杖的东西,扔掉水的事情不能让忍去做。找到了一根用来放下卷帘门的,头上有些弯曲的细铁棒,虽然多少有点不合手,但就用它吧。到了九点的同时,就拄着它拿着蜡烛离开了家。 


  到伊吹家去的途中无论如何也要经过挖掘作业的现场。为了不被任何人发现,小心着在角落的暗影里走着,可是却被田村一眼看到了。田村跑过来问“怎么了?”只好说“我去上厕所”来混过去,但对方却说“我来扶你吧”。很郑重地谢绝掉,亮介撑着铁棒向前走着。忍在远处看着自己,但还好他没有靠近过来。 


  总算是走到了伊吹的家,打开了没有上着锁的药店的门。白天的时候大家都是不锁家门的。因为没有家门钥匙,没法从外面开门。伊吹的家也和大家的一样,没有钥匙不能从外面锁门,这一点泷也确认过了。 


  药店果然还是有着独特的味道。那并排摆放着的药架,让自己想起了他把药片硬塞进自己嘴里的时候,心情变得很灰暗。在蜡烛的照明下走了进去,走近收银台旁边,发现了乱扔在那里的四个瓶子。心想着这么乱放也亏伊吹没发现啊,把瓶子一个个捡起来。这个瞬间左手边忽然发出“碰”的声音,亮介慌忙回过头去。 


  “是你啊……” 


  从房间的里面端着蜡烛出来的,竟然是应该已经到外面去了的伊吹。就好像被蛇盯着的青蛙一样,亮介手拿着瓶子浑身颤抖了起来。 


  “泷死活不开口说出同伙是谁。我还想到底是哪个呢,原来是你。” 


  伊吹以缓缓的步伐走了过来。亮介扔下瓶子转身就想跑,可是比起撑起铁棒拖着一只脚的亮介来,还是追上来的伊吹要快得多。在门前的地方就被他抓住了领子,向后直拖回去。 


  “住、住手……” 


  力量强到想不到会属于一个瘦削的男人的地步。那股强力狠狠地把亮介摔到地板上,一只脚踩住了他的背。 


  “不但派不上用场,还敢来妨碍别人……” 


  在静静的声音中,包含着愤怒。亮介想要撑起身来,可是却被他骑在了背上,连动都动弹不得。伊吹一把抓住亮介的头发,以丝毫不把人当人的无情,一次次地把亮介的脑袋撞向地面。 


  疼痛凌驾了恐惧,亮介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了。谁又能想象得到,被伊吹发现会变成这种最糟糕的状态呢……头发忽然被放开了,还以为伊吹的火气消了的时候,一阵剧痛就袭击了亮介。 


  “呀!” 


  疼痛的右脚被抓了起来,一次一次地又拉又扭,刀刺一样的剧痛顿时流窜了出来。 


  “救、救、救命……” 


  伊吹毫不留情。由于过度的疼痛,亮介失禁了。哭泣着颤抖着的时候,亮介发现泷在房间的一角。他被绳子五花大绑着,嘴里塞着东西,正浑身打颤地看着这里。 


  “我说你啊,就去死吧。” 


  抓着亮介的头发提起来,恶魔低语着。 


  “这样我就会原谅你。只要你说一声‘嗯’,接下来的事情我会替你处理好的。” 


  “不,不要……” 


  他摇晃着亮介的头,殴打着他的脸。 


  “帮不上我的忙就去死好了。你这样软弱的家伙活在这里也只是添麻烦而已。” 


  不意间伊吹的你接近了,在耳边这样低语着。 


  “……拜托你,请去死吧。” 


  在亮介睁大眼睛的同时,伊吹的手指卡上了喉咙。空气的入口被堵塞住了,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对不……” 


  亮介道着歉,浑身都在颤抖着,可即使如此,掐在喉咙上的手指也没有减弱力量。他在苦闷中挥动着双手,可是却感到身体越涨越满,直到饱和。当确信自己真的要被杀掉了之后,眼前的地板模糊了。 


  突然,伴着大大的冲击,背上的重量消失了。在几乎失去了意识的瞬间,大量的空气冲进了喉头,亮介把脸贴在地板上大口咳嗽起来。 


  “阿亮,你没事吧?” 


  被你抱起来,摇晃着。剧烈地咳嗽着咳到肺都疼了,终于睁开了眼睛。眼前的是忍。和自己对看一眼后,他就用力地抱住了自己。在确信了自己还活着的同时,眼泪就溢了出来。 


  “还好我追在了你后头!” 


  脸颊被他的脸颊蹭着,觉得很疼。这小子最近又没有好好刮胡子了。这样想着,亮介紧紧地抱住了救了自己的命的优秀的佣人。忍的后背现时哆嗦了一下。 


  “忍,你也是他们一伙的吗!” 


  伊吹站了起来,在忍的后背摇晃着。 


  “你对阿亮做了什么!” 


  忍转过头去,以严厉的口气对他叫着。伊吹空虚地笑了。 


  “我说啊,忍。杀了这小子吧。我知道你们很要好。可是我们也到了必须在消減人口的时候了。现在必须减少食物消耗,按着顺序来,从最弱的这小子开始。” 


  “不要,我绝对不要!” 


  忍更加用力地抱住了亮介。 


  “那你们两个就一起去死吧。” 


  伊吹从后面扑上来,殴打着抱着亮介的忍的后背,忍放开亮介,果敢地开始与伊吹交战。亮介还为喉咙上残留着的手指上的感觉而颤抖着,呆呆地看着两人激烈地殴打的样子。忍撞上的玻璃柜台被打破了,伊吹撞在药架上,药品哗啦啦地掉了下来。亮介这是第一次看到忍与别人打架。在占据地下室的家伙们面前,忍都是任他们殴打不还手的。 


  这个以鬼的形象战斗的男人,看起来就像是完全陌生的别人一样。咚的一声巨响,伊吹狠狠地撞到了墙上,就那样瘫倒了下来。忍抓着忽然不再会回手的对手的胸口,呆呆地站在那里。一放开手,伊吹就瘫到了地板上去。跨过了再也不动的对手,忍回到了亮介的身边。用沾满了鲜血的手抱住了亮介,然后把带着铁锈味的嘴唇用力地压了上来。 


  咔哒咔哒的奇怪声音让亮介哆嗦了一下,泷还滚倒在房间的角落里。忍装作看不见那边的样子,亮介对他说: 


  “去把他松开。” 


  虽然他露出“为什么是我”的表情,但还是没有违背亮介的话。重新获得了自由的泷直直地向着亮介冲了过来,“对不起,对不起”地一个劲道着歉。 


  “我没能迅速地换掉。那家伙行李里装了很多东西。我找的时候他就回来了,逼问我……” 


  “不用说了。” 


  把手放在自己的咽喉上,回想起那掐紧的感触,就不由得又颤抖了起来。 


  “亮介,怎么办啊?呐,要把伊吹怎么办才好啊?我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 


  到这个时候还要和自己商量,泷的依赖心理实在是令人悲哀。 


  “他醒了的话也许会挣扎起来的,所以把他的手绑上。然后叫田村先生来,老实地把话全对他说出来。接着交给田村先生判断。” 


  是啊,是这样啊。不断重复着,泷走近伊吹。亮介垂下头,闭上了眼睛。身边的忍坐了下来,抱着他的肩膀把他拉了过来。把脸贴在他的膝盖上,亮介微微地哭了起来。 


  “亮介……” 


  有人叫着自己的名字,抬起头来,看到一脸愕然的泷正俯视着自己。 


  “伊吹他,没有气了。” 


  事实和结果一时间没法在头脑里联系起来,亮介不解地歪过了头。 


  “他没有气了。也没了脉搏。看起来就和死了没两样。” 


  “撒谎的吧……” 


  “不是撒谎。他真的没气了。” 


  向忍回过头去。可是忍就是听了泷的话脸色也一变不变。亮介蠕动似地接近伊吹,碰他也没有反应。的确和泷说的一样,已经断气了。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手指瞬间变得像冰一样冷。 


  “我、我觉得这是正当防卫。如果忍不应战的话,亮介会被杀掉的。” 


  泷很激动地迅速地说着。像是被这声音刺激到了一样,亮介的头脑混乱了。自己差点被杀,然而实际上死掉的是伊吹,杀死他的……是忍。 


  “伊吹先生是自作自受。” 


  泷握着双手用力地说。 


  “我们不阻止那个计划的话,松井地下街的人们就要被杀死了。而且这家伙已经杀了一个人。他是杀人犯,所以他自己被杀了也没什么好说的。” 


  是最糟糕的事实吗,亮介的心轻松了一些。被忍杀死了的伊吹,而且伊吹已经杀死了别人。所以,他是为自己犯下的罪行而被杀的……也是没有办法。 


  “伊吹先生是杀了谁……” 


  忍以淡然的口气问。 


  “是个你不认识的人。忍,你没有错的。我这么认定。” 


  与激动的泷形成鲜明对照地,忍非常平静。不知道到底是吓呆了,还是对这种状态毫无关心的冰冷态度,让亮介颤抖了起来。 


  “可是,以后要怎么办呢?” 


  泷无法可想地嘟哝着,然后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有时间白白地流动过去。如果对田村先生老实交代了的话,忍就要被问罪了吧。虽然不知道田村会下什么样的判断,可是话说起来,田村先生就有对忍下判断的权力吗? 


  “……埋到外面好了。” 


  亮介低声说道。 


  “没有说是忍杀掉他的必要。” 


  两个人一起看着亮介。 


  “这家伙是杀人犯。所以没关系的……不管被怎么样他也没有抱怨的权利。” 


  在车站地下的唯一出入口,水泥与沙砾交错的光明场所,亮介等待着两个人的归来。不知道两个人到底去哪里埋尸体了。这个让眼睛作痛的白色场所,一点点地刺激起无形的罪恶感。两个人过一个小时才回来。然后泷立刻带着两个人的行李向着沙漠出发了,为了“伊吹是在外交的途中遇害的”这个谎言多少增加一些可信性。 


  向着覆盖着白色的沙砾的水泥块上抱着膝盖的亮介,忍出声道: 


  “阿亮,你站得起来吗?” 


  摇了摇头,忍就背对着他跪了下去。亮介在忍的后背上摇晃着,心中考虑着罪这个概念。忍杀了人,可是被杀的人也是杀人的人。杀死了杀人者的杀人者,那又算是什么呢。这个罪行会轻很多的吧。 


  忍回到挖掘工作的现场,对田村说“阿亮身体舒服,请让我先回去。”明明是刚杀了人之后,但他的声音却不带有丝毫的动摇与畏惧。回家的途中,亮介拜托忍到井边去一趟。 


  “洗洗手吧。” 


  没有反问为什么,忍就老实地洗了手。可是不管怎么洗,亮介都命令“再洗一遍”。重复地洗了十几回,忍低低地叹道: 


  “阿亮,不管再怎么洗手,也是洗不掉我杀了伊吹先生这个事实的……” 


  这句话似乎一下子刺进了胸口。亮介把手撑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微微地呻吟起来。 


  “你就不能斟酌一下力道吗……” 


  虽然知道有该说的事情和不可以说的事情,而这属于不可以说的,但刹车已经不起作用了。 


  “……你也不用把他往死里打的吧。” 


  “对不起。” 


  “你向我道歉又有什么用!?” 


  怒吼之后,亮介才想到确认旁边有没有别人。然后再次看向忍的脸。在阴暗的蜡烛的光线中,那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悲伤……也没有后悔。这真的很不可思议。亮介虽然没有直接出手,但对秘密地埋葬被杀的男人也有着罪恶感。心想着果然还是正直地说出来比较好。忍绝对不是冷酷的类型,可是那若无其事的态度就是让人觉得很不对劲。 


  “我觉得是你的错……” 


  忍低下了头。 


  “我不知道。” 


  “什么不知道啊。” 


  “就好像心麻痹了一样。什么都无所谓了。” 


  湿湿的手抓住了亮介的右手。 


  “我除了阿亮以外,已经对什么都无所谓了。所以,所以……” 


  忍笑了。 


  “我还是死了的比较好。正像阿亮说的,在杀人之前死掉就好了。可是阿亮,说肚子饿了,说要我救你,所以……” 


  “你在说什么啊。” 


  “我爱你。” 


  那盯着自己的眼睛中露出了凶恶的神色。后背上窜过了一阵寒气,亮介把打上来的一桶水都泼在了忍的身上。蜡烛上的火苗熄灭了,在黑暗中,一个冰冷的东西抱住了自己。滴答滴答的,水滴掉下来的声音。 


  “这是错误的。可是即使我知道,我也只能这么做啊,阿亮。” 


  回到了什么时候都消除不掉橡胶味道的家里,湿漉漉地就进了仓库。忍上了锁,想对他说已经没有必要了的时候,蜡烛的火苗熄灭了。从无言地覆盖上来的冰冷身体上,传来了不稳的感觉。 


  “你做什么……” 


  唇上传来的感触是那么真实,以至让头脑混乱了。刚才还有人死掉,是被他杀死的。心里想着,也亏他在这种状态下还能做出这种事情来啊。 


  “住手……” 


  即使摇着头,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地追了上来。右手按住了自己的双手,左手抓住了自己的下颚,亲吻在这种无论如何也逃不了的情况下继续了下去。右脚疼得动不了,唯一自由的左脚徒劳地向着黑暗踢着。 


  “阿亮,你力气好弱呢。” 


  忍低声地念着。 


  “我都不知道这么简单就能按住你。” 


  在近到呼吸相触的地方,忍如此叹息着。他把衬衫拉了起来,肌肤相触的感觉让亮介动摇了起来。 


  “住手啊你……” 


  “我喜欢阿亮。虽然你又任性,又把我当傻瓜看,我还是喜欢你……” 


  他的告白刺入了了胸膛。 


  “我为了阿亮杀了人哟。所以这次阿亮要来帮我,要来帮我的。” 


  头脑变得很奇怪了。明明是他擅自杀掉那个男人的,却逼迫自己负起责任来。他抚摸着自己的头发。 


  “因为阿亮已经没有价值了啊。脚也不好,也不会劳动,只会吃饭而已。‘挖掘’的大家都说阿亮的坏话。大家都说你是个吃白饭的。” 


  自己已经微微在感觉到会是这样了,但被人这么干脆地说出来,还是会觉得生气。 


  “罗嗦,闭嘴!” 


  脸颊上传来了他人的脸颊贴上来的感觉。 


  “阿亮你不能不来安慰我。如果没有我了的话,就谁也不会来理阿亮了。” 


  “呜哇啊啊啊啊……” 


  亮介大声地叫了起来。一直堆积到现在的东西一口气喷发了出来。是废物的事情,周围的变化,看不到的未来。在黑暗的尽头处,什么都不存在。 


  “可是我喜欢阿亮,只有我一个是这样。” 


  张开嘴,那个声音这样命令着。在多次地重复之后,像是被那声音胁迫一样地张开了嘴。忍的舌头从空隙里挤了进来,吃了一惊。两个人做了长长的接吻,就像恋人一样的接吻。他抚摸着自己的腹部,而后是大腿,手指在膝盖上停住了。 


  “阿亮,张开腿。” 


  颤抖着摇了摇头。 


  “张开。” 


  无法违逆那强有力的声音。颤抖的膝盖被打开,忍的身体插进来的时候,亮介出声地哭泣起来。 


  泷没有回来。第二天,去寻找他们的田村带回了死去的泷和两个人的行李。没有自杀的痕迹,也不知道死亡的原因。有人说可能是日射病吧。伊吹仍然行踪不明,大家在传说着不会是一个人获救了吧。对于同伴的死,田村自始至终都不言不语,在墓前划着十字。 


  然后过了十天,在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里,亮介在去厕所回来的时候,看到了在车站地下入口前手拿收音机站着的田村。他仰望着天空,脸上露出的悲伤表情是亮介从来没有见过的。 


  “收音机不是坏掉了吗。” 


  田村吓得几乎跳了起来,他回过头来。 


  “啊,是啊,嗯……” 


  他手中的收音机发出好像海浪一样的沙沙的噪音。 


  “听不到什么吗。” 


  “不,果然还是坏了吧。” 


  苦笑着的田村关掉了收音机的开关。 


  “现在在午休,忍君的话和大家一起,正在里面休息呢。” 


  “我并不是在找他。” 


  田村“是吗”地笑了笑。亮介走到了沙漠之中,拖着右脚向前走着。田村支撑住了他,收音机因为这个动作而掉到了沙子里。捡起来之后,没有受到帮忙请求的田村扶着他向里面走了起来。但是走到入口处,沙子的感觉消失的时候,他的手自然地放开了。 


  “你的脚还是不方便吗。” 


  虽然被同情的眼光看着,但也没有不愉快的感觉。 


  “光是能走路这一点就已经比原来好多了。” 


  田村说着“你真了不起呢”笑了笑。 


  “食物怎么样了。这样下去能撑一个月吗?” 


  “只能撑一周了。” 


  田村叹了口气。伊吹不在了之后,管理食物的工作由亮介负责了。开始担任这个职责的时候,亮介才开始了解了焦躁到那个程度的伊吹的心情。看着日复一日在减少,完全没有补充的食粮仓库,就好像自己这些人的性命在倒数一样。田村邀请亮介说“我们来说说话吧”,就按他说的,坐在了碎裂的水泥块上。 


  “没有食物了的话,大家就一起去松井地下街求助吧。那边的人也不坏,一定会帮助我们的吧。我想等下周的时候,再去和那边商量。” 


  田村一直都是向前看,很积极的,对这一点亮介觉得很不可思议。 


  “亮介君有忍君在,真好呢。” 


  突然间,田村说出了这句话。 


  “怎么突然说这个?” 


  “不,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管理食物是最容易累积压力的工作,我想还是有个要好的人心情上更宽松一点。伊吹总是对我发牢骚,说得我肚子都要疼起来了呢……” 


  田村苦笑了。然后他把手指撑在额头瓣,垂下了头去。 


  “我一直在想。杀死了伊吹的,说不定就是我。一直在想……” 


  田村的告白让亮介吓了一跳。伊吹是忍杀掉的。而自己就以自己的这双眼睛看着那一幕发生。 


  “伊吹是个责任感很强的男人。所以我才把管理食物的事情交给了他,之后我也知道这让他一直都带着很大的压力,可虽然知道,却什么也做不了。伊吹很烦恼,最后再也忍受不了,才自杀了的吧。” 


  “大家不都觉得,他是一个获救了吗……” 


  虽然觉得不会有任何用处,还是说出了口。田村无力地摇了摇头。 


  “救助什么的,是不会来了。” 


  田村低低地念着。 


  “不可能来了。” 


  他打开收音机的开关……海浪般的噪声。 


  “在这一带的话,原本甚至连中国的电台都能收到。但现在却连日本的也一个都收不到。我也和伊吹说过,这个样子绝对不正常。说不定沙漠化的不是这里局部,而是更加的大,甚至整个日本,最糟糕的话整个世界都变成这个状况了吧。” 


  田村笑了。 


  “所以伊吹才这么焦急。既然救援来不了了,那么就不能不好好珍惜如今的食物,他拼命地努力着。可是我啊,觉得像现在这样平稳地生活着就好了,所以没有对饮食做什么严格的限制。既然都是死,比起饿着肚子多活一天来,还是吃饱了早死一天比较像个人样子。我与伊吹的意见是正好相反的。” 


  风在吹,脚边的白沙在流动着。 


  “为什么对我说这些话呢。” 


  田村的手指在颤抖。 


  “对不起,对不起。毕竟也是的一个隐瞒着觉得辛苦的时候的。可是我觉得是你的话就可以说。因为你有个分担痛苦的朋友……” 


  眼泪从田村的眼睛中溢了出来。 


  “伊吹对活着的事情抱着希望,他其实比我积极多了。他说为了让这里的人全体都活下去,我会不择手段。我却没法执着到这个程度。觉得就像现在这样,保持着和平就好了。我的希望,就是大家都不感到恐惧,到死都过着宁静的像是人类的生活。” 


  田村用衬衫的袖口擦了擦濡湿的脸颊。 


  “我希望你不要对大家说这些话。因为没有任何希望地在这种状况下活下去,一定会是更加痛苦的。” 


  抬头仰望着没有任何鸟儿飞过的蓝色天空,感到了一阵的眩晕。 


  “亮介君在这个状况下希望着什么呢?” 


  田村到底是抱着什么意图问出这个问题的呢,亮介想不明白。 


  晚餐之后,像平时一样擦了身体。有人从身后抱了上来,想着今天也是吗……觉得很烦闷。进了与之前相比被用来做了其他用途的仓库,钻进窗帘,亮介穿的T恤就被撩了上去,内裤也被剥掉了,赤裸着身体,只亲了一下就进入了即时的SEX。一个人就睡不着的忍抱着亮介睡着了。然后夜里多少次地发出很大的呻吟声醒过来,偶尔还会哭。只要一醒,他就紧紧地抓住了亮介,直到再次因为噩梦而醒来。每晚,每晚都是一样。 


  就是有着想象不到的SEX的生活,也还是变成了日常。身体过了一星期就习惯了。心不知道去了哪里,已经什么都无法认真地考虑了。郁郁的亮介因为忍的哭声而醒了过来,再在他的哭声中睡着。再醒来的时候,他还在哭着。 


  “这里不会的救援来了。” 


  对哭着的男人说。 


  “白天田村先生说的。恐怕整个日本都会变成了这个状态,不会有救援来这里了。你要怎么办?” 


  “根本无所谓。” 


  把哭泣着的脸贴了过来,忍低声说着。 


  “反正我就是得救了也要判死刑的。” 


  “是啊。” 


  忍抬着眼睛瞪着亮介,接着吻了上来。恨恨地咬着他的嘴唇。在一阵刺痛后,嘴里散开了血的味道。 


  “你有希望吗?” 


  “希望?” 


  “田村先生说的。没有希望的话,在这里就活不下去了吧。” 


  忍没有回答,亮介有点困了。 


  “希望被阿亮喜欢上。” 


  又睁开了眼睛。 


  “我希望阿亮喜欢上我。” 


  带着无法脱离这种状态的哀伤的感情,忍望向自己。 


  而后他又重复了一遍,那不会产生任何东西的亲吻。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