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mmer Soldier

      文 / 木原音濑



  受不同于往年的寒流影响,进入二月后即便是白天温度也没有高于过5度。到了晚上气温便降得更低了。在靠近商业街的这条繁华街道上,走着一群几乎青一色穿着厚厚灰黑色大衣的上班族。无论是聚集而成的小集团还是单独的一个人,蹒跚地走在街上的他们伴着汽车的鸣笛音看上去就像是哈鲁门中闻笛而舞的地沟鼠,傀儡般地晃动前行。

  立原将之瞥了一眼街角的一个醉酒后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吃吃傻笑着的穿西装的年轻男人。这样杵在道路中会给别人带来困扰吧……想着是不是有必要上去说点什么,只是短短数秒的迟疑间,没有停顿的脚步已经使自己走过了那里。结果也只是在心中咋咋舌而已。立原也有过喝到烂醉,意识不清的经验,但那已经是学生时代的事了。就职以后就再也没有在酒席给别人造成过困扰。在十字路口前的信号灯处追上了同事们所组成的小集团。轻喘之余,隔壁的男人问着。

  “刚刚那个醉汉你认识啊?”

  “不认识。”

  男人“哦”地轻点了下头。

  “因为你一直看着他,我还以为是你的朋友。”

  “我只是想他那样坐在路中央还真是个麻烦的家伙。有点反感而已。”

  “醉汉也不稀奇吧。”

  “倒不是他喝醉的问题,而是会给别人带来困扰啊。喝到自己都不能控制自己行为的程度,已经没有了一个身为社会人的责任和自觉了吧。”

  日本人不擅长看着别人的眼睛说话,所以对话时视线都会在对方的领带和脸之间移动。但是这种日本常识却并不通用于那些海归的人。长期在海外工作的男人,在和人说话的时候习惯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这点也是立原不善于应付这个男人的原因之一。

  “你还真是古板啊。”

  男人严肃的表情使立原无法否定他的说法。但起码听得出来这不是什么好的意思,却也不至于到生气的程度。把这种不愉快的心情硬吞进肚里的立原只是暧昧地笑了笑。

  信号灯转绿,小集团开始向前移动。跟在男人身后,保持着半步左右的距离,慢慢地走着。其实即便并肩而行,立原也不在意两人会因为无话可谈而陷入沉默。男人习惯性地仰头看着天空,立原也受传染似地抬起头。在被路灯和反光的建筑物玻璃所隔断的夜空中,看到几点白色的影子。之后落在了脸颊上。

  “下雪了呢。”

  男人不对特定对象的低语自然地遭遇无视。然而无奈于那回过头看向自己的视线,立原应和了一句“是啊。”

  走进洋风的居酒屋,由于事前已经预约好,所以很顺利地被带到了一张四人用的桌子前。立原作为主宾而被让进了最里面的位子,男人坐在对面。在旁边坐下的水沼说着“这里杂志上介绍过呢。”难怪和以前来时相比,现在满眼都是成对的恋人。开始,四个人意见统一的都说只要啤酒就好。手里握着很快就上来的酒杯,同期的入野挑头说要干杯。

  “那么,祝贺立原要结婚了,干杯!”

  酒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啪啪”声。尽管指尖染上了杯体的冰冷,胃中却瞬间温热了起来。

  “女方只有24岁吧,这么年轻真好啊。”

  水沼叹息着垂下肩,一副颓丧若失的表情说着。

  “这么一来,90年入社的独身族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好寂寞啊。”

  入社后早早就结婚,现在已经是三岁孩子父亲的入野安慰似地轻拍着水沼的肩。

  “现在三十三岁还是独身也并不奇怪啊。可以尽情地享受自由,到处游玩,但结婚以后这些就都不可能了。”

  水沼对这种有说服力的语言很有反应,反问着“是这样吗?”

  “是啊。比如说你想打破现状而试着转换一个工作环境,但是首先浮现出的就是家人的脸。如果不幸转职的公司薪水更低的话还要遭到妻子的抱怨。有了孩子以后花销也会加大……很多很多麻烦,没法儿象单身时那样,什么事情都可以自己作主了。”

  饮了一口酒后,立原想着一会儿还是来杯米酒比较好。碳酸会使胃部微微膨胀,却不会让人感到醉意。发觉眼前的酒杯已经空了的时做,对面的男人开口问道。

  “要再来一杯吗?”

  “谢谢。但是啤酒已经……”

  “那来点别的怎么样?”

  “啊,也好。”

  打开菜单看着,不知为何,这家店好像并没有米酒。正在冷酒和烧酒之间犹豫不决时,对面的声音说着。

  “喂,你……”

  “如果可以的话,一起喝点葡萄酒怎么样?因为有点想喝,但是自己一个人要一瓶的话又有点不好意思。”

  立原对葡萄酒不喜欢但也不讨厌,平时是不会点的,不过如果是对面的男人要喝的话……立原想了想,说“好啊。”男人马上叫住服务生点了一瓶葡萄酒。视线相碰的时候,男人亲切地微笑带说“一起喝的感觉也不错啊。”

  “可以吸烟吗?”

  “请吧。”

  隔壁的水沼等人从一开始就在吸了。尽管坐在吸烟区没有理由拒绝,但男人还是礼貌地询问着。从身后的西装口袋望取出的东西是至今为止没见过的香烟盒,看样子应该是进口货。微露青筋的修长手指从里面夹出一只烟,点燃后,一副很享受的样子吞云吐雾着。渐渐地,一股独特的香味扩散开来。立原一边发呆似地看着眼前点燃的香烟,一边不可思议地想着为什么这个男人会在这里……

  “这个,很少见吧?”

  男人拿过桌上的烟灰缸,用指尖在上面“咚咚”地敲着。

  “是啊,从来没见过呢。”

  “是阿根廷的香烟。莫名地就是很喜欢这个牌子,之后也一直在用。其实也没觉得怎么特别得美味,加上也很难入手,但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享受起来才别有一番滋味吧。”

  自顾自地轻笑着耸了耸肩。

  男人的一些非日式的习惯在和他共同工作时表露无疑。他的这种国际化的言谈举止在大多数的女社员眼中都被认为“很帅”或是“感觉不像日本人”,但立原却对此嗤之以鼻。一边说着“恭喜你啊”一边把葡萄酒倒入刚刚端上来的酒杯中。正要替立原斟酒时,连忙说了句“不用了”地婉拒了。男人用手夹住酒杯。

  “说起来……你为什么要结婚呢?”

  饮了一口酒,一种不习惯的味道刺激着舌尖。

  “我也差不多到年龄。为什么这么问呢?”

  正好到了适婚的时期,也只能这么说。当想着是不是该结婚了的时候,就刚好被提出相亲的要求。见过面后,对方的性格和容貌都没有什么让自己不满的地方,所以就这么决定了。

  “也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像是那种独身主义者,所以听到你要结婚的消息时吓了一跳。”

  对方的语气令自己很不快,立原对于男人唤自己为“君(kimi)”的这种叫法感到厌恶。

  这个叫冬峰洋一郎的男人比立原年长三岁,今年三十五。是西村电工企画部第一企画课的课长。企画部共有三个课,立原任第二企画课的主任。虽然同属企画部,但由于课室不同加上风格的迥异,也没有共同做过企画。

  直到半年前,立原参加了冬峰所指导的三课合作的“家用简易防卫系统”的企画案。由于那时一起工作的原因,冬峰会频繁地和立原搭话。入野曾说 “冬峰好像很器重你”,但在本人看来,与其说那是“器重”不如说是“戏弄自己觉得很有意思”而令人感到不快。也曾被邀请“到我们课来吧”,但自己也是说着 “别开玩笑了”地拒绝了。虽然说在男人手下工作的确会学到不少东西,但是……立原并不想位于冬峰之下,平等,或许说更想处在他之上。不想做他的属下,而是想成为他的竞争对手。因为冬峰是立原唯一承认的实力在自己之上的男人。

  冬峰是两年前从别的公司被挖角过来的。也因此而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刚刚入社的冬峰在他的第一个公司内部报告会上的演讲给众人所带来的震撼令立原至今都无法忘记。从一般人无法看到的角度出发,提出新颖的观点。拥有卓越的胆识,而且也有过海外工作的经验,想法和构思都巧妙而合理。和思想守旧、才思贫乏的上司不同,可以承担极负挑战性的工作。在最初的企画获得大成功后,冬峰的职位便不断晋升,仅仅两年就留下了辉煌的业绩。这对坚信着以不懈努力可以弥补天才才能的立原来说无疑是个沉重的打击。一种遥不可及的受挫感在心中慢慢地扩散。虽然对自己说“目标越高越好”,尽管牺牲了睡眠时间地忘我工作,却还是无法缩短和男人之间愈渐扩大的差距。也许沉服于这样的才能下会轻松些吧,大家也因为他那过人的行动力和不合常规的习惯而把他和其他人划分开,认为“那个人是特别的”……事实上,或许自己只是因为嫉妒着这样的才能却又无计可施而感到心烦吧。

  因为不想被拿来作比较而抵触着和男人站在一起。冬峰大概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令立原感到不快。对于问话总是板着脸孔冷淡地回应,摆出一副露骨的厌恶态度的立原也曾经被冬峰半开玩笑似地直接问道“你讨厌和我说话吧”。尽管知道自己被讨厌了,但男人还是能坐在这里一副轻松表情地说着“祝贺你啊”。碰巧在公司门口遇到而一同参加这个酒会的理由,恐怕就是想主动修复和讨厌自己的部下之间不友善的关系吧……隐约间也不是看不出男人“不但是工作,连人际关系也要求尽善尽美”的心理。

  “立原要结婚的事我也觉得意外呢,冬峰课长。”

  本来一直在和入野说话的水沼突然插话进来。水沼入社后最初一段时间都在营业课工作,所以立原和他的关系并不很亲密。不过现在他已经被调到第一企画课成为冬峰的直属部下了。喜欢户外活动,对于私人空间看得比任何事都重要。在工作上合作起来也很省心,是个很容易相处又有意思的男人。

  “不是说不准社内恋爱吗,而且也没听说他在和谁交往的。”

  双臂附在桌子上的入野前倾着身体淡淡地说“这也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事吧”。

  “是相亲认识的。”

  “诶”的一声轻呼后,水沼抬起头。

  “那还真是意外啊。立原的话应该不用专门去相亲吧,女孩子还不是随便任你挑的?你工作能力又强,人长得又帅。我们课也有不少女孩听说你要结婚的事后大受打击呢。”

  被同公司的女性告白的经历也有很多次。但事实上每个也只交往了一个月就分手了。总是吵着说想见面,一不打电话就会闹别扭。以自我为中心的女友让自己很心烦,最后也只能挑明了说这样会影响自己的工作。

  “我倒不这么想哦。”

  虽然不是那种讨人厌的语气,但冬峰那副自以为是的态度却令立原感到厌恶。大概又会装出一副未卜先知的样子吧,应该说不出什么好话来的……在心里发着牢骚的立原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大概是想从已经决定结婚的朋友那里多打听点消息以备参考吧,水沼热心地询问着和立原有婚约的女方的事。如果说对方无论是性格或是容貌都好像某个演员的话,一定会被问到底象谁,真是那样的话就不好回答了。被催促着“说什么都好啦”,立原只好敷衍似地回答“麻烦和害羞的部分各占一半吧”。但是只是这样的回答就引来水沼连连感叹着说“真好啊”,“真让人羡慕啊”,这种感觉倒也不错。将刚刚的祝酒饮尽之后,玻璃杯又被很快地注满。感觉脸越来越热的同时,也意识到自己体内血液中的酒精浓度在逐渐上升。一股独特的香味掠过鼻尖。

  “课长,你作为前辈是不是应该给立原以后的人生之路提点建议啊?”

  对这个只是沉默地喝着酒的上司,入野有意要小小刁难一下。冬峰说道“从我开始吗?”,随后抬眼看了看天花板。

  “结婚……到底是天堂还是地狱,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呢。”

  “这可不是什么建议哦。”

  水沼哈哈地笑着说。入野也微微地耸耸肩。

  “课长事业成功,家里的夫人又是个美人,难道真的没什么要说的吗?”

  冬峰将还没有吸到一半的阿根廷香烟拈进了烟灰缸中。

  “人生没有平淡的道路。结婚生活也是一样。只要和他人开始一起生活就肯定会因矛盾而产生争执。那时的烦恼会是现在的两倍。当然其中也会有快乐。无论是高兴的事或是不快的事都不是一句话就能说清楚的。当然你们也可以对我所说的这种现实充耳不闻。”

  男人以轻松的口吻,悠然的表情说着辛辣的言语。不禁在心中闪过“也许冬峰和妻子相处的并不好”这样的疑问。但却无法问出口。

  “总之要以诚相待啊。”

  选择了一种无关痛痒的措辞。冬峰的指尖轻搓着下颚,亲切地微笑着说。

  “顽固不化的人是不适合恋爱的,所以我认为你以相亲的方式找到的对象也算是一种拼命的选择了。但是没有人会期望真正的婚姻生活能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圆满。”

  可以很明显捕捉到对面男人言语中针对自己的恶意的片断。即便被当成了傻瓜,也无法以同样的方式反驳过去。因为对方怎么说也是自己的上司。

  “我本来就是个没趣的男人,所以在经验丰富的课长看来我的确就是个无聊至极的人。”

  尽量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和对方正常的交谈。冬峰还是保持着笑容,好像可以马上看透立原真心似地将视线交合。

  “我可没说过谁很无聊这类的话。你对待工作的积极态度看起来就像是在以前那种高度经济成长期下的上班族一样兴趣昂然。但是给自己太大压力的话不觉得累吗?努力工作的态度确实值得提倡,或许也有人认为这样很好。但是在我看来正好相反,只觉得既滑稽又可悲而已。人生除了工作以外还有很多乐趣的,恋爱当然也是其中一种。这是平衡的问题。”

  餐桌上瞬时安静了下来。立原紧咬着唇低垂着头。因为喜欢目前的工作,所以全身心的投入。自己所满足的处事方式却遭到男人“给自己太大压力不觉得累吗”  的批判。感觉到头来,自己的一切努力都被对面的这个男人否定了。从没出过差错地完成交代下来的每一项工作,比起如此努力的自己,拥有天才才能的上司只是用语言就可以将自己所做的一切化为多余……好不甘心。

  “立原总是对工作很热心,像我这种只知道玩的家伙是不管怎么也追不上他的。”

  水沼像是要缓和这种尴尬气氛似地插话说。入野也继续接下去。

  “我觉得相亲结婚也不错啊。恋爱就是要喜欢对方,那么如果说可以从有利点出发的话,像相亲这样不正是从零开始吗?在共同生活了解对方的优缺点我觉得这也算是婚姻的一种吧。”

  两人拼命地调节着气氛,而当事人冬峰却仍是以一幅对自己恶劣言语毫无自觉的悠然表情看着立原。入野一边说着“对不起,别在意啊”一边给冬峰已经空了的玻璃杯中倒酒,男人说着“不用客气,我自己来好了”地拒绝了。尽管想努力调整着强忍愤怒而几近扭曲的脸,但却连一分力气也使不出来。

  “我没有想要否定相亲的意思。我只是希望立原务必能以爱情为结婚的基础。我对死心眼儿又无趣的人的恋爱经历也是充满兴趣的。”

  男人的话使气氛更加尴尬了。局外的两个人也因冬峰犀利的言语呆得只能半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膝盖上紧紧交握的双手在细细地颤抖。这根本已经不是为自己庆贺的酒会了吧。至少……应该对上司如此辛辣的言语有所反驳吧。

  “立原他,恋爱的经验还是有的。所以请别这么苛刻吧。”

  入野一边窥视着双方的表情,一边小心翼翼地尽量使用柔和的措词抗议着。冬峰坏心眼地笑了笑。

  “看来是我喝太多了,抱歉,立原君。事实上,昨天和妻子吵架了,所以现在看着将要得到幸福的人就忍不住想要欺负一下。我没想要苛刻地对你。不过,我想是你的话,一定可以建立起模范的幸福家庭的。只有认真对待才能够拥有。”

  说是酒后失言,但一点也看不出来。尽管男人已经道歉,但还是他感觉到对面恶意的矛头指向着自己。察觉到现在是跨越尴尬界限的重要阶段的入野,适时地打断了冬野的话,一边给冬野酌酒,一边说着。

  “现在是立原最快乐的时期,所以就不要太在意吧。那接下来我也说点自己的经验吧。和妻子吵架的话,其实先道歉的一方还是有好处的。不然,恐怕最后要遭到对方家族的围攻了。”

  终于把视线从自己身上移开了。话题也就此转移了方向。冬峰用拇指抵着额头,咕哝着说“真是这样呢。”

  “尽管知道不是自己的错……总而言之,道歉的一方虽然明白两人之间的纠纷其实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遇到自尊心强的女性就麻烦了。这种情况下就要得一直陪在她身边,直到她毫无怨言为止。”

  “那,最后和好了吗?”

  水沼迎合着问。问到冬野吵架的原因时,回答却是“因为在化装舞会上忘记称赞妻子的新衣服了”这种无聊的话,结果引来两人哈哈笑着说“真是有意思啊”。笑声缓和了刚刚一触即发的尴尬气氛。立原只是低着头,不快的余波把他和周围的笑声隔绝开了,背后突然爆发了一阵哄然大笑,回过头,看到围坐在身后又长又大的餐桌上的一群男男女女组成的小集团中,有一对男同志正在激烈热吻。心中猛然涌上一股作呕般的厌恶感。也同样看到这一场面的入野以不会被身后听见的小声说:

  “后面那些人还真是醉得可以。”

  “男同性恋,好恶心。”

  以唾弃的口吻这么说着时,邻座的水沼却哈哈地笑了。

  “他们那应该是开玩笑的啦。我在大学的新生联谊会上也迫于学长所说的‘惯例’而和男人接过吻。如果说是什么变态趣味的话,那只是不含特殊意味的调剂。总之,只是廉价的余兴节目而已。”

  “即便是玩笑我也敬谢不敏。”

  看到水沼僵硬的表情,意识到说得有点过分了的立原在心里搜索着合适的道歉字眼。与此同时,对面传来了“呵呵”的笑声。男人微曲着右手掩着嘴,肩膀也因忍笑而微微地颤动着。感觉到对面的笑声是因自己而起,立原不记得自己有做过什么令男人发笑的事。

  “你笑什么?”

  男人轻摇着头说着“没什么……”。

  “直接从正面否定那是异常恋爱,能有这样的想法还真像个纯洁的高中生呢。不过你也是成年人了,努力试着接受一些柔软的事物怎么样?”

  又一次被当成了傻瓜。立原对男人的愤怒再度燃起。无法做到忍气吞声或是充耳不闻。

  “这么说,冬峰课长是肯定同性恋的了?”

  本来是打算冷静地说出来,然而话一出口,语气却变得象是在吵架。水沼按着立原的肩膀说着“喂,立原!”,但已经说出的话是无法收回的。男人以习惯性的缓慢动作双手环抱着,略显不悦地叹了口气。

  “立原君好像根本没有理解我话中的主旨。我要说的并不是同性恋之类的事,而是你本身的思维方式……举个例子的话,就好象是直线型的道路。也许的确是存在那些想法单纯的人,但是如果道路的前方被禁止通行了,那要怎么办呢?硬闯的话就算会跌落悬崖,也没人会伸手帮忙的吧。如果是我的话就会返回而走其他的道路。但是你却不知道有那样的途径存在,所以自然是无处可走。总是存在一些柔软地处理事情的方法的。但是在你的头脑中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可能性存在。”

  立原用力地拍打了下桌子,响亮的拍击声在四周回荡。夹带着比喻,明确地指明“你是没用的”。之前还频繁地发出邀请“到我们课来吧”,因此也自认为他多少还是承认着自己的能力的,拒绝时也一直是这样想的。结果到头来却是这样地被否定了一切。这个家伙根本就不是为了庆祝自己决定结婚的事而来的,而是专门来在熟识的同事面前给他按上“无能”标签的。立原的确实有“一旦把精神集中在一件事上,就很难再顾及其他”的倾向,但是他并不认为这是个能把自己的一切都否定掉的缺点。还是说冬峰能看到自己的可能性?能够预测自己工作上的临界点?

  冬峰“咻”的一声点燃了香烟。

  “这里不是你的家,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可是会给其他客人带来困扰的。你刚刚自己也说过吧。造成他人困扰的人已经没有了一个身为社会人的自觉了。还是说你那只是口头说说而已?”

  连自己的感情流露都要受到指责,立原感到周身无力。好象自己无论说什么都会被男人拿来踩在脚下。强压着想要殴打眼前男人的冲动,立原紧紧地咬着后齿。

  “还真是可怕的表情啊。简直就像是要威胁人的哈巴狗一样。这个样子可是不招人喜欢的,劝你还是冷静点的好。”

  连愤怒的表情也一样遭到非议。立原抓起眼前的葡萄酒瓶,灌满了自己的玻璃杯。这种烈性酒已经很久没喝过了,然而现在像喝水一样仰头一饮而尽。接着又一次一次地把瓶中的液体灌进自己的嘴里。谁也没有阻止他。

  “刚好有这个机会可以说。判断一种恋爱是对还是错,这样的想法本身就莫名其妙。恋爱是自由的,最开始就不存在什么肯定与否。”

  否定恋爱,肯定恋爱……脑中无意识地转动着这些词。这种事怎样都无所谓。如果有谁可以一拳打倒眼前这个男人,就算要他把自己每个月的薪水都来出来支付也毫无怨言。这个可恶的混蛋……一边在心中咒骂着男人,一边继续往杯子里灌酒。直到那赤红色的液体从瓶中滴落下最后一滴时。

  “抱歉,同样的酒再来一瓶。”

  冬峰招呼着服务生。他的这个举动对于眼前尴尬的气氛无疑是火上加油。

  “冬峰课长的恋爱经验真是丰富呢,好羡慕啊,是吧?”

  水沼强装愉快地征求着入野和立原的同意。想要为缓和这种气氛做点什么,然而手指却不自禁地颤动着。就算立原肯做出让步,但要他恭维地回应一句“说的也是啊”是怎么也不可能的。

  “我的恋爱经验也是一般啦。我真正喜欢的人只有两个。当然妻子是其中一个。”

  卖弄了半天学识,到头来也只是从两个人身上得到的经验。相比之下倒是自己和不少女孩交往过。这个家伙只会装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不停地说教而已。立原慢慢地开口。

  “只有这点程度的经验就可以领悟到爱情,头脑好的人说出来的话果然不一样。可惜我是个平凡人,这些话对我来说理解起来太难了。但是,即便是因为什么高尚的理由,选择女性作为恋爱对象也是一般人的本能吧。”

  男人吐出一口烟,笑了笑。用燃烧着的香烟指着立原。

  “我是不希望你对说着欠缺建设性意义的话的我产生幻灭。只不过,我觉得既然人类脑内的机制都是由猿猴的大脑演变而来的,怎么你的头脑却完全没有进化呢。你最好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尽说一些没档次的话。不然会让人以为你的知识程度只到这种层次而已。”

  男人优雅地拨了一下垂落在额头的头发。

  “爱一个人是要用心的,这是连幼儿园的孩子都知道的事吧。有没有人教过你怎么在公园的沙地上玩耍呢?”

  被那振振有辞的理论攻击着。在心中反复地骂着“可恶!混蛋!白痴!”,无视于入野“够了,别喝了”的劝阻,不停地往嘴里灌着酒。

  眼前的男人一副胜利的笑容,悠然地看着这个被自己击垮的机体。




  同样的话和疑问在脑中反复地回绕。似乎可以想起些什么,然而记忆却好像是悬挂了一面薄纱的房间,只能朦胧地显现些轮廓却看不清实体。尽管想要踏进那记忆的深处,然而有一个声音似乎在说……想起来真的好吗,或许干脆地完全忘掉才是更好的选择吧。

  ……话说回来,自己为什么会在那种地方呢……

  “立原前辈”肩膀被摇动着,回过头。坐在邻座的后辈小声地询问着“你没事吧”。应和地回了一声“嗯”,然而意识却又迅速地飞离了大脑。

  “真的没关系吗?可是你气色看起来实在不太好。”

  醒来后一直感到烧心得难受。由于不停地呕吐,导致胃中已经不残存任何物质了。加上公司内用于演讲的这间第二会议室中暖风的强烈作用,难受的感觉更是加倍升级。额头上渗出腻人的汗水,是一种混杂着酒精成份的令人产生混身不适感的汗水。

  “只是单纯的宿醉。不用担心。”

  第二天会尾随而来的宿醉感是自学生时代以来都不曾出现过的。今天要陪同参加后辈小谷的演讲报告。明明准备了很多建议准备在报告会时提出,然而现在却一句像样的话也说不出来。对于小谷来说,给这份企画案做演讲报告是他入社以来的第一次,紧张的情绪从一进入第二会议室后的左顾右盼中就显而易见,报告会开始后也是不停地叹气完全冷静不下来。

  “我的企画案……没问题吧?”

  后辈低着头小声嘀咕着。第一企画课的人结束演讲后,大概是由于对方的优秀表现而倍受打击,小谷一脸斗志全失的低沉表情。的确,和年纪尚轻,缺乏经验的后辈相比,对方明显能够不着痕迹地补救过失。虽然觉得他干得确实不错,但那种装腔作势的样子却让立原感到不爽。

  “企画是不是能通过我是不知道啦,不过就你的企画案本身来说,还是不错的。”

  立原边轻抚着自己的胸口边说。

  “这次的立体收放机的宣传预算达两亿,不管怎么也想也只有两个企画可以最终通过。要从三个课室近15个企画案中挑选出来……对于第一次做演讲报告的你来说,方案会被采纳的确很难。但是连课长都说没问题了,证明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达到了不错的水平,所以对自己有点自信吧。无论今天的最终结果如何,只要想着是在积累经验,能多学点东西就行了。”

  “是啊,说的也是啊……”

  因立原的话而放松下来的后辈稍微舒展一下由于紧张而一直紧绷的面颊。

  “之前就一直听说一课做出来的企画有哪里很不一样。说什么非常吸引人之类的……现在看起来,和我的企画案相比,水平上感觉的确不同。果然是能干的人身边聚集的也都是些厉害的角色呢。”

  能干的人吗……指的应该是身为课长的那个男人吧。只是联想到冬峰的样子就令自己浑身的不适感加倍。同时一股怒气也正在升腾……那双鄙视着自己的眼睛,和那讨人厌的动作习惯……

  “第一企画课的方案只是体裁完整而已,并无新颖之处。相比之下,你的企画却很有意思。拿出点自信来吧。”

  在立原的鼓励下,后辈很有精神地回应了一句“是!”。终于轮到后辈发表自己的企画案了。会场反映很大,一个一个刁钻的问题接踵而来,最终以各采纳第一和第三企画课的方案中的一点,而后辈的企画不被采用的结果结束了会议。

  后辈并没有因为方案落选而感到沮丧,反倒一脸明朗地说着“被选用的方案我自己也觉得非常好,算了,这样的结果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以后继续努力吧。”在回办公室的路上,让后辈先回去的立原摇摇晃晃地走向了洗手间。

  镜中反射出的自己异常恐怖。完全浮肿的一张脸毫无霸气。莫名地突然想要吸烟。曾经一度戒掉过,然而决定结婚后又再度回到了烟不离手的生活中。先是为一个个亲属会面而费神,而后又因为准备婚礼,各种预约等杂事累积了不少压力。立原以为只要入籍就万事OK了,然而女方却为结婚典礼而期待不已。感觉仪式之类的事情只是不情愿地在陪着她做而已,因此也总是为不得不做那些多余的准备工作而郁闷。

  确定一下兜里装着的早上刚买的烟,立原朝六楼的左拐角处走去。供水室旁的一块约两叠大小的空间是吸烟区。由于办公室内禁止吸烟,所以在各层都专门设有指定吸烟区。己踏入空间一角的立原确认了已经站在那里的人是谁后,露骨地撤回了脚。

  “立原君。”

  背后的声音响起。用那种让人无法装作没听到的大声招呼着自己。走廊的对面二课事务所的女同事正向这边走来。虽然觉得他应该不会就在走廊上突然讨论今天早上的事,但还是不安地站定,回过了头。

  “有什么事吗?”

  装出不为动摇的样子,无表情地问。

  “你不是来吸烟的吗?”

  男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立原。一听到男人的声音,昨天对自己的恶语相向和今早会议上采用了他所属课室的企画案等等不愉快的事就一下涌上了头脑。

  “我忘了带烟。”

  扯了个并不高明的谎。冬峰把手插到立原西装的口袋中,“嗯?”的一声抬起了下颚。

  “那,这里的东西不是烟吗?”

  数秒就被拆穿的谎言。立原露骨地将视线移开。事务所的女同事从旁边走过,经过立原身边时只是抬眼看一下这边。

  “说起来,刚刚的演讲报告会上你的后辈发表的那个企画案还真是不错。”

  吃惊于自己竟不知道他也来参加今早的报告会。立原从演讲一开始就在会议室了,却没注意到男人也在场。

  “我是半途进来的,所以没听到整个企画的内容,但是其中还是有一两点争议的地方。如果说只有一个难点的话,那应该是会场设定的朴素性了。考虑到交通的便利和所需成本的问题,地点设在AS会场也是合情合理的,加上那里建筑物古老,设备相对单一,的确会给人一种低成本的印象。那么宣传的着重点就变成关键要素了。就好象一旦使用了巴卡拉酒杯,即便是普通的葡萄酒看上去也会像高级香槟一样充满了尊贵感。总体来说,想法很不错,以后继续努力的话应该还会做出更好的企画来。是个值得期待的后辈啊。”

  男人所指出的几点,立原在比较过后辈的企画和整体企画之后也有同感。

  “我会向后辈传达的,谢谢你的建议。”

  “也不是什么建议,只是一点感想而已。”

  冬峰低着头说。

  “我还有些话想和你说,之后可以占用你一点时间吗?”

  “我很忙,失陪了。”

  拒绝的同时,正午休息的时报铃声响了起来。后悔自己连时间都没确定好就开口拒绝,然而已经晚了。

  “可以来这里抽烟休息,却不得不在午休时间加紧工作的第二企画课真的这么忙吗?看来我要给二课的野口课长提些意见了。怎么说也要确保部下的午休时间啊。”

  “请不要再开玩笑了!”

  像针一样刺人的挖苦。话已出口,忍受着谎言拆穿的尴尬,在男人面前好像只有自己总是被这样牵惹到越来越气闷。

  “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的。”

  由于午休的关系,走廊已经变得越来越吵闹。冬峰环顾下四周,轻叹了口气。

  “还是去安静点的地方好了。第三会议室应该是空闲出来的……跟我来吧。”

  为什么非要听从你的命令行动啊。然而尽管觉得非常不爽,却还是跟在了男人身后。




  位于五层的第三会议室是一间约20叠大小,主要用于举行小型会议的房间。午休时段这里空无一人。冬峰将门牌换成“使用中”后,催促着立原进入。进门的同时,背后也传来了房门上锁的“咯哒”声。大步横穿过房间,男人走到窗前将百叶窗打开。阴漓天空下一点暗簿的光线射进了房间。再度唤起了由于宿醉而导致的头部疼感。眺望着窗外的男人轻轻开口。

  “好像下雪了。说起来今天早上也真够冷的呢。”

  就这样站在窗边,回过头看向立原。

  “你也别光站着了,找个地方坐下来吧。”

  冬峰从上衣口袋中取出香烟,点燃。和自己的拘谨相比,男人明显放松很多。

  “这里没法处理烟灰吧。”

  吸烟区以外的地方一律禁烟,就连会议室也没有放置烟灰缸。看向这边的双眼苦笑地微眯着。

  “还真是严肃啊。”

  男人熟练地从西服口袋中取出一个好像女用粉饼夹一样的银色小盒。会随身带着便携式烟灰皿的男人立原还是头一次见到。

  “你要抽吗?”

  “不用了”地拒绝了男人递过来的烟盒,立原坐在了椅子上。那独特的烟草香味将昨天被男人恶语相向的种种不快一并唤起。再加上今早的……立原不禁皱起眉头。站在逆光中的男人,只是简单地吸了两三口,便将香烟掐进了烟灰皿中。

  “叫你来也没有什么别的事,只是想听听你的感想。”

  不知道男人所说的“感想”是指什么……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就是昨天的‘那个’啊。”

  “那个……?”

  男人一下紧皱着肩头。

  “还是说……你已经不记得昨天的事了?”

  冬峰露出一脸为难的表情轻叹了口气。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你记到哪里?”

  虽然被问到“记到哪里”,但却似乎并没有明确的界线。什么“还不如幼儿园的孩子”啊,什么“沙场上玩耍”啊,这些辛辣的言语倒还记忆犹新。但是帐单支付完,出店后的事却完全没有印象了。

  “记到居酒屋回来的途中。”

  冬峰一下睁大了双眼,并不是一直以来那装腔作势的做作表情,而是一副真的相当吃惊的样子。

  “居酒屋出来后,去酒吧的事也不记得了?”

  “我们去了酒吧吗?”

  男人无奈地耸了耸肩。

  “因为同性爱的话题谈到白热化,我说想争论到你理解为止,所以带你去了一家我知道的店。这么说的话,你也不记得和我说了自己的好朋友在和男性恋人同居的事情了?”

  完全没想到连青和的事情都说出来了的立原一下铁青了脸。青木是立原学生时代的好友,大约半年前还在同一家公司工作过。恋爱本身就是私人问题,再加上是那种非“普通”的恋情,即便是玩笑也是绝不能轻易说出口的。立原不自然地回避着冬峰那好像窥视自己反应似的视线。

  “我……和你说朋友的名字了吗?”

  “……这倒没有。”

  松了一口气地抚着胸口。曾在同一家公司工作的青木,冬峰说不定也知道他。如果在无意中说出了他的名字而被传为谣言的话,即便青木已经辞职,立原也无法忍受那种针对他的流言蜚语。即便嘱咐冬峰不要说出去,立原也无法判断其可行性。和他只是短暂的工作关系,除了知道他很能干以外,冬峰实际上是什么样的人,是不是一个可以保守约定的人,立原无从而知。

  “听你那么说的时候,我还真是羡慕呢。你的朋友真是个有事业的人。可以自己亲手抚养自己的恋人,这么说他早早就很能干了。”

  立原吃惊于男人酸涩的语气和眼中流露的那抹并非玩笑的认真神色。

  “你是真的这么想吗?你也知道……对方是个男人吧。”

  “男人也好,女人也好,爱情和性别无关。”

  的确爱情和性别无关,在社会中也有持同性爱倾向的人。但那毕竟不是能被所有人接受的存在。如果在工作中公开承认自己是喜欢男人的,恐怕不可能不被抱任何偏见吧。这就是“现实”。

  “课长应该知道所谓的常识吧?”

  男人不自觉地眯起了眼睛,慢慢地走近。想着“他会怎样反驳呢”的立原紧张地僵直着身体,然而男人却只是悠然地坐在了立原的好边。

  “你还是真是个欠缺柔韧性的家伙。和昨天完全一样的论调呢。”

  男人像刻意卖弄自己修长的腿一样,优雅地翘着。双手则习惯性张开。

  “昨天,你说你无法理解喜欢男人的好友。很肯定地断言男人之间的爱根本就是头脑有问题,但是我是觉得无法理解这种事的你倒是很奇怪。”

  “我哪里奇怪了?有我这种想法很正常吧。”

  不自觉抬高了声调,被男人“小声点”地告诫着。

  “这个房间虽然隔音,但是太大的声音还是会传到外面的。”

  只是焦躁地表达自己的感情,都要被男人不留情面地指责。明明昨天就应该认知到自己讨厌眼前这个人,然而思维就好像短路一样轻易地被点燃了愤怒的导火线。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立原深吸了一口气。

  “你知道正常和异常的界线在哪里吗?”

  男人把肘放在身边的桌子上,用指尖轻轻地点着额头。就好像等待答案的考官一样悠然地微笑着。

  “那个……”

  话已出口,却不知如何回答。正常和异常……当然知道这两者之间的迥然意义,然而分界线什么的却从来没考虑过。

  “昨天我问了同样的问题,你也是哑口无言。连自己都不懂的事情,却断然按上异常标签的避重就轻还真是卑鄙呢。这就是你不面对现实的证据。一个极端的例子就是道路上站着一个全身赤裸的男人。然而如果他只是在自己的家中,在其他人都看不到的地方全裸着,任谁也不会说他是异常的吧。只是场所的改变,却把同一种行为划分为两种概念。这是为什么呢?”

  “裸在外面当然奇怪了,在人前露出那种东西很恶心的,让人很不舒服。会给别人带来困扰啊。”

  “这么说的话,你对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像有什么想法?”

  想起了中学时美术教科书上的画像。明明是件艺术品的名字,然而再现于自己脑中的却总是那集中了友人们话题的股间部分。

  “你岔开话题了。”

  “我没有岔开。只是在你的脑中缺乏话题连贯的思维管道而已。再给你点提示好了。大卫像也是男性裸体哦。只是,他被称为唯美的艺术品而在公共场合公然展示。同样是裸体,那和在道路上赤裸的男人究竟有哪里不同呢?如果大胆地说,其实区别只是在他是否唯美而已。仔细想想的话,用美去区别概念,本身就是一种差别待遇吧。”

  “别把艺术品和变态混为一谈!”

  “你总是不能透过事物看本质,如果不抱着先入为主的心态,很多事情都会变得很简单的。像你拒绝接受同性爱的事情也是这样。所谓奇怪或是变态都是在‘你自己’的常识范围内划分的。所以从我的角度看,不能理解这些的你倒是很奇怪。”

  也不是不明白男人要表达的意思,然而一句一句针对的全是什么‘你的价值观’,‘你的常识’……那是当然的,自己根本就是以此为活动轴的啊。

  “100个人中有99个都会和我一样,认为在大街上赤裸的男人是变态。所以我这么想很正常。”

  “大多数那么认为就是正确的吗?中世纪的欧洲,魔女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存在,然而事实上魔女真的存在吗?”

  冬峰的思维太具跳跃性,从大卫像到魔女,这些名词和图像在立原的脑中混乱地转换着。

  “总而言之,正常或是异常用界线来划分就很奇怪。这种词语在现在这个时代就不应该存在。比方说如今社会中有这样一种规则,然而那也只是为了群体而居的人们的生活所制订的一般规范。说白了,除了统治目的,别无意义。觉得规范就是绝对的,有了规范就安心了,像你一样持这种奇怪想法的人总是有的。”

  顿时语塞。即便没有被强迫住嘴,然而下一句话似乎就是被堵在那里,不知如何应答。一旦说得道理不足,又会被驳斥得体无完肤。因此也就完全不知要如何接话。难道冬峰说的是对的?但是这种程度的事谁都知道啊。即便是知道,却从没有认真得深入思考过。因为根本没有这个必要。从以前开始,就知道他是善于交谈,口齿尖利的男人,但是怎么也没想到能够到如此咄咄逼人的程度。

  “昨天也是从同性爱谈到全体人类,一个又一个不同层次的问题,最后终于说到一些低级的……譬如说和同性做爱是否会有感觉之类的话题。人类欲望总是能被降低到最原始的程度。你说和同性绝对不会有感觉,所以那种所谓的爱根本毫无意义。我则认为即便是和同性也会有被挑起感觉的时候,所以我们的观点是完全对立的。与其争论的话,还是用事实说话更好,为了实验一次,我们一起去了旅馆。”

  睡醒后的冲击顿时复苏。早上,在旅馆的房间中,就这样带着宿醉感醒来的立原看到的是睡在自己身边赤裸的男人。而且还是那个前一天毫不留情地将自己的自尊打击得支离破碎的第一企画案的课长。

  就这样留下还在沉睡的男人,仓皇地逃离了房间。为什么自己也是全身赤裸?还和男人躺在同一张床上?在行进的电车中,在会议进行中,似乎可以想起些什么,然而记忆的碎片却很难再拼合在一起。震惊于这种愚蠢的理由,难道这就是自己在醉酒后浑然不觉的情况下进入旅馆的原因。

  “我和你做爱了。其实,也只是到爱抚的程度而已。你醉得完全不能动了,所以我采取了主动。即便是男人的爱抚,你也很有感觉。勃起,也射精了。所以说,性快感和给予方是男是女毫无关系,只是忠实于身体上的感觉而已。”

  在对方露骨的描述下,立原紧握的双手在瑟瑟颤抖着。一想到自己在醉酒后毫无意识的情况下被男人看到了身体,甚至被触摸到射精的程度,就使立原羞怒到浑身冒火。

  “你这个……变态的混蛋!”

  紧咬着后齿,愤怒地盯着男人。冬峰耸耸肩,双手摊开,歪着头说:

  “我不认为你连这种事情都一点印象都没有。虽然知道你确实喝醉了,但做的时候也很配合,所以我认为这是两厢情愿的行为。没想到你却对我发飚。不管你当时醉到什么程度,说‘做吧’的人可是你自己哦。如果你觉得自己不该对醉酒后的行为承担任何责任的话,那么最初就不该喝得那么烂醉如泥。如果是个洁身自好的成年人的话,就应该敢于承认自己的错误,不要一味地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责怪我的不是。”

  被男人刻薄地指责着,一股怒气一下冲上头顶,立原狠不得立刻揪起眼前这个男人,狠狠地揍上两拳。

  即便被立原咬牙切齿地怒视着,男人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依然事不关己似地微眯着双眼。那触摸到脸颊的手指,明知道不会有任何攻击力,却还是使立原条件反射地后退。

  “所以你才无法理解你的朋友。”

  冬峰一字一顿地慢慢说。

  “像石头一样顽固不化的头脑,见识自然短浅。根本不可能会理解的。还是因为觉得没用,所以也就没有理解的必要了?理解这种事对你来说就那么困难吗?以你现在的思考模式,只要是不理解的东西一律归为异类,只要排除在思维范围外就好了。”

  立原用力敲打着桌子。

  “不要一副什么都懂的口气!难道说你就全都明白吗?那个家伙……是和我交往了十年的朋友,你是想说我连他都不了解吗?”

  男人从上衣口袋中取出香烟,点燃。短暂的沉默也多少削弱了立原的气势。

  “我没有说我全都懂。我只是和你不同,可以接受爱上男人的他,。我只是这个意思。你对自己无法接受的东西就自动视为‘异常’,虽然说着想要理解自己的朋友,然而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实际怎么样根本无所谓。”

  点燃的香烟头“咻”的一下闯入视野。立原无意识地将视线集中在那缭绕的白烟上。

  “打个比方,你在电视上看到饥饿消瘦的孩子,一定会产生‘真是太可怜了’的想法。觉得他可怜也好,想要为他做点什么的心情也绝非虚假,然而,转换了电视频道后,在你心中萌芽的那份好像道德教科书一样的感情马上就会忘掉。因为那只是别人的事而已。你对朋友所抱有的感情也是和此类似的无责任的东西。”

  喉咙处产生了一种好像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塞住一般的违和感。正确的言论令立原感到苦涩,一种胸闷般的不适感。正确的事情任谁都懂,然而“无责任”却是人类的真实写照。但是这是大多数人都存在的问题,也不是只有自己一个。

  “你也仔细考虑一下别人的事。朋友有个男性恋人妨碍到你什么吗?没有吧?觉得讨厌也好,不能理解而感到不爽也好,全是你自以为是的感情罢了。”

  立原一下瞪大了双眼。冬峰的一番话无形地敲打在了心上。虽然青木是个同性爱者,然而自己和他的关系完全没有变,那自己究竟为什么如此拘泥于他喜欢男人这件事上呢?到底有什么关系呢……青木是个安静的、少言寡语的男人。像自己这种凡事都要分个黑白,定个性质的人对青木那种办事模棱两可的性格本就不太喜欢。认识他是在高中时,那个时候,比起青木,立原倒是经常和他那个社交广泛的双胞胎弟弟玩在一起。然而和青木结交甚至变成好友的关系,却是差不多5 年以后的事了。

  大学第二年的春天,在新生欢迎会上立原喝到烂醉。前天刚和交往了半年的女友分手,因此而心情烦躁也是他喝闷酒的主要理由。一起喝酒的大概有 15个人,中间也包括和自己的关系比青木亲密很多的朋友。然而第二天,当自己睁开眼睛的时候,坐在床边的却是这个安静得好像装饰物一样的男人。“我很同情被甩掉的你哦”,青木说这是他将醉酒的自己留宿的理由。

  “恋爱真是不可思议呢。”

  青木毫无征兆地低语。

  “喜欢是一种无形的感情吧。大家被这种东西所牵绊,痛苦着、快乐着、愤怒着……总是在想,究竟是为什么呢……那一定是可以改变人一生命运的强大力量吧。”

  把自己甩掉的女友脚踏两条船,即使如此,还是喜欢她。倒是从没想过这是什么高尚的感情。然而不管怎么说,那种“爱”的感情确实存在。当听到青木对恋爱的看法时,立原不禁想,这个男人到目前为止都经历过怎样的恋爱呢……也头一次对他本身产生了兴趣。想要和他多说说话。此后,两人交谈的次数也增多了。一直以来男人形只影单的暧昧轮廓,也随着交往的增多而逐渐清晰。当注意到那张看上去冷漠的脸在面对自己时露出的温柔的笑容时,立原确信,这个男人是可以和自己交往一生的朋友。

  青木是自己的好友,至少立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当一切都结束之后……辞掉了工作,离开了自己,当听到他和那个怎么看都只是个麻烦的小鬼发展成恋人的关系时,立原相当地震惊。不正常……明显是异常的状况。即便开始顺利,然而异类的东西必定是存在破绽的,在自己看来那根本就是畸形的恋爱。

  相亲后早早地就决定结婚。建筑一个幸福的家庭,如果以自己家庭的美满切实地教育青木的话,说不定可以将他从那种异型恋爱中唤醒。即便现在由于热恋而看不清周围,然而一旦冷静下来,一定会恢复正常生活的。为了那个时刻的早点到来,而使自己尽快成家……也忽略了自己可能会因此而产生的不快乐。然而比起这个,更在意的却是青木的事,因为他是自己非常重要的存在。

  “你……”

  冬峰把双手手指在脸前交叉。

  “如果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而且真心地想要理解你的朋友的话,我倒是可以帮助你。”

  “帮助……?”

  “我很清楚你需要怎么做哦。”

  冬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你不能理解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你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恋爱。”

  “和女孩子交往的事我还是有的。”

  立原忍不住马上反驳过去。

  “我不是指数量。而是,是否对某人有深爱的感觉……这是个程度问题。你从没有喜欢一个人甚至到连死都无所谓的程度吧?”

  “有的”,正想这么回答时,却在迎上男人视线时止住了。因为感觉这样的谎言可以很轻易地被男人拆穿。

  “你从此以后就把我当作恋爱对象,体验一下真正的恋爱吧。这样你就可以理解你朋友的心情了。也一定会改变你的一生的。”

  立原“啊?”的一声紧皱住眉头。男人大幅度地挑动了眉,问着“很意外吗?”。

  “虽然说是恋爱,也没必要真的喜欢上。只是做做样子而已。应该说‘模拟恋爱’更合适些。”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提议,立原毫无招架的余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地楞在那里。

  “你在想‘这样做的话又能怎么样呢’,对吧?但是,这种方法很奏效的。毫无关系的男女一但成了恋人,就会表现出恋爱中应有的样子。好像对方就是自己理所当然的真命天子。无论在什么样的状况下,人都拥有可以适应环境的能力,人类就是这种生物。你也可以试试看。对我做出恋爱中的样子,如果你能从我这里培养出恋爱的感情的话,也一定可以理解你朋友的事情了。”

  立原用手抵着额头“哈哈……”地笑了。

  “怎么了你?”

  明明应该只有自己笑才对,然而冬峰的反笑却令立原迷茫地楞在了当场。一种好像脑子坏掉了一样夸张的笑法。在立原呆然地注视下,男人的笑终于慢慢减弱而逐渐消失。

  “啊,对不起。因为是和预想完全不同的反应。觉得有点奇怪……”

  男人用手指抹去由于大笑而挤出眼角的眼泪。

  “你不想知道吗?你朋友的心情。还是说,你讨厌一旦了解之后,就不得不否定自己一直以来的思考方式了?真是胆小鬼呢。还是说……你担心接受了模拟恋爱后,说不定有一天会真的喜欢上我?因为像我这么完美无缺的男人现在真是越来越少了。”

  气势完全被那张洋溢着自信满满的脸所压倒。男人慢慢地走向窗边,回过头。

  “你和我交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立原不禁吞了下口水。意识到自己仍在紧握的双手,慌忙地松开了。

  “如果你真的认为那个朋友很重要,想要理解他的话,就应该让人看看你的诚意。……而不是只在醉酒后一味地抱怨。”

  逆光中,男人好像恶魔一样地奸笑着。立原无法判断那笑容背后所隐藏的暧昧深意。


 


 

  车开上首都高速后,雨便开始下了起来。从驾驶席上不断传出“哎,哎”的遗憾的叹气声。阵雨的沉重压抑感,给整个天空都添加了一抹浓重的暗灰色,阴郁的天气正是目前立原心情的真实写照。

  在冬峰第无数次的邀约后,两人终于开始了第一次的共同出游。每次被邀请的时候,总是以工作很忙为由拒绝掉。很清楚被男人邀约的原因,那就是 ——为了了解好友的心情,而接受了冬峰提出的和男人进行“模拟恋爱”的提议。在当时那种气氛的压力下被迫答应下来的立原,为自己居然和男人做了如此荒唐的约定而感到后悔不已。被那接踵而来的歪理攻击着,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的判断能力。如果是和自己抱有好感的同性也就算了,但是居然是和这个打心底里厌恶的男人。即便是伪装的恋爱,也绝对做不到。

  想着是不是干脆直截了当地拒绝说“不行”,然而话要出口时却总是犹豫不决。因为面对的是这个说一句必定会三倍返还的言语犀利的男人。感觉自己一旦开口拒绝,一定又会被男人说成“任性”或是“自以为是”,然后将自己的自尊打击得支离破碎。男人不留情面这一点,立原已经深有体会了。无法说出“不行”,却又厌恶和男人交往的结果就变成了只能单方面消极地拒绝一切邀请。开始拒绝的时候,对方什么也没说,以为他大概是对“自己被讨厌了”这个事实多少有了点觉悟,加之自己有工作这个正当的理由,所以每次拒绝之后,男人也没什么怨言地识趣走人。而立原也就好像抓到救命符一样总是以工作为借口。另一方面也期待着冬峰自己能够尽快忘记这个约定,让它从此不了了之。

  持续了两周的拒绝。就在今天,立原在工作中被课长野口叫进了办公室。对方缓缓地问道“你最近很忙啊?”,立原心里虽然想“难道你没看见我忙得要死的样子!”但嘴上却还是客气地回答“还好,也没那么忙”。接着,就听到野口课长慢条斯理的声音响起:

  “今天你就早点结束工作吧,和冬峰君好好谈一谈。”

  “冬峰君和我说了,有话想和立原君谈谈,但是因为你太忙总是拒绝他。看样子是很急的事,所以今天工作结束后你和他联络一下吧,加班的事情交给别人做就好了。”

  己经不记得自己和野口课长说了什么后离开了办公室的,所拥有的记忆只是对冬峰卑鄙行径的气愤和厌恶。虽说一直以来自己都是说谎拒绝他的邀约,然而却没想到男人居然会利用上司和自己身份的特殊权利以达到他的目的。烦恼着下班后不得不打电话给男人,然而工作刚刚结束内线便响了起来。

  “工作结束了吗?”

  对待这种为了掌控他人连课长都不惜利用上的男人,就应该只字不发地不予理会。但最后还是回答说“是啊,结束了”。想着要好好抱怨一顿的立原答应了这次的邀约,坐上了男人的车。然而两人独处的结果却是,立原变成了好像出气桶一样地被不停责怪着。

  “我说你啊,真是什么都不做啊。”

  男人在电话里发出邀请的时候,还一副谦虚有礼的口吻,然而在车内这无处可逃的狭小空间中,语气则完全不一样了。

  “两周前,你和我说了什么?当我提出要进行‘模拟恋爱’时,你可是答应了的。难道那是骗人的?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也很困扰啊。虽然最初也在想,你的拒绝会不会是这场游戏中的一部分,为了让我焦急而有意做出来的,以锻炼我的耐性……其实应该早就发现了,你根本就是不情愿的。”

  上来就迎面直击问题核心,看都不看立原一眼的男人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机关枪似的语言攻击。

  “我希望你能有点和人相处的最基本礼貌。讨厌就是讨厌,不要就是不要,难道你连这种程度的事都做不来?还是说,你以为别人可以从你暧昧的态度中意识到什么,然后事情就能按照你想的那样往对你来说好的方向发展了?”

  正中靶心。毫无反驳的余地。

  “你以为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就不会踌躇犹豫?如果工作很忙的话,会不会打扰到你,会不会给你带来困扰,我想的全都是这些。可是你怎么也想象不到吧?即使这样,我还是相信着你所说的‘我很忙’之类的借口,但是能忙到两周内连个见面的机会都没有实在有点奇怪,这才特意去问了二课的课长,当听到他说你昨天就按时回家了的时候,你能体会到我当时的心情吗?即便是游戏,我可是很认真的。”

  在这种情况下,应该说“对不起”比较合适吧。然而,即便知道是自己的不对,道歉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立原就这样一直闭口不发,脸面向驾驶席反面的车窗。

  “诚意是最重要的。也是与人相处的要素。也许你认为公事和私事完全不同的,但是对我来说,如果连私事都无法表现出诚意的人,那么他在工作上也不可能尽心竭力。即便是故作诚意,早晚也会暴露本性。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表面的佯装迟早会被剥去的。劝你还是注意一点。”

  为什么连只是拒绝你的邀请与就要被贬低到这种程度啊!气到想哭的愤怒从心底升腾。然而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因为一旦反驳,不知道多少犀利的言语又会加倍返还回来。立原面对车窗慢慢地开口:

  “能不能,请你停车?”

  “为什么要停车?是因为听我说教听到耳痛,所以干脆想逃回家了?你的反映还真是小学生水准呢。”

  车子打了个右靠指示灯后,在路边停了下来。

  “你可以回去。”

  立原好像逃跑一样地快速解开安全带。

  “明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却一句道歉的话也不说,还真是性质恶劣。你就这样回去,自己一个人好好反省一下吧。我说了那么多,你想起来肯定会生气,然后又要把自己的行为正当化了。不过你肯定会失败的。因为你很清楚自己做了错事,而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你就无路可逃了。”

  手放在门把上。就这样走出去的话,眼前这个讨厌的存在就会消失,然而却没有解决根本问题。如男人所说,后悔仍会继续。而另一方面,自己也清楚地意识到,男人的言语攻击确实有着合理的理由。

  “下车吧。”

  “……突然想起来还有事,算了。”

  “不用说这么显而易见的谎话,直接承认自己后悔了不就好了。”

  脸一下通红。紧咬住后齿低下了头。车子缓缓地开动了起来。

  “啊,对了。”

  “你不把安全带系好吗?”

  立原粗暴地插好安全带上的金属扣环,双臂交叉,闭上了眼睛。短暂的沉默后,音乐声从车内的立体音响中流淌出来。一种独特的韵律。也许是爵士?不怎么听音乐的立原也分不清它们的种类。但是一想到这大概是冬峰喜欢的类型,悦耳的声音听起来也觉得刺耳了。

  讨厌的男人,刺耳的音乐。真是最糟糕的气氛。立原恶意地用力蹭着脚下的脚垫。一看就知道不是便宜货,所以要努力把它弄脏,只能用这种方法报复刚刚男人给自己带来的屈辱。一边自嘲着如此可悲的自己,一边继续努力地蹭着。

  突然听到了一阵电子乐的声音,立原没有确认对方是谁就接起了电话。

  “我是青木。”

  听到了半年没有联系的好友的声音。青木辞职以后,两人虽然还有联系,然而每次的交谈都会演变成争吵。然而在自己的心中,好友的地位却从来不曾动摇。但是对于一点也听不进劝告的青木,立原是想起来就有气。

  “好久没见了,你工作很忙吗?”

  从电话里听到好友的声音,就可以想象出对方现在有多紧张。刻意不接的电话,他是否能接受“工作很忙”这个理由呢……无视期已经长到不好辨解的程度。应该也已经感觉到了有什么其他的原因吧,没理由毫无察觉的。现在这种勉强的语调就足够证明了。但是青木和旁边坐着的那个男人不同,他不是那种会责备人的类型。

  “啊……还好。”

  “立原总是那么努力,所以身体上很让人担心啊。”

  很清楚对方对自己的关心,青木就是这样的人。没有刻意修饰的言语却让人感到愉快,心中一片温暖。

  “你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啊,对了,我现在在附近的一件建筑公司做会计,也有了名片,下次见面的时候给你一张哦。还有就是,直己已经出院了。”

  直己,青木所养育的那个小孩的名字。由于车祸,左耳、左脚及左眼都丧失了功能。听到这个名字,立原的心中就好像有片乌云在扩散……

  “春天开始,他又可以回到大学里了。”

  为人和善的好友在二十几岁的时候收养了这个叫直己的孩子。明明是和自己毫无关系的小孩,这个温柔的男人却不忍心看这孩子孤苦伶仃。然而在立原看来,从收养他的一开始,好友便陷入了无尽的苦恼之中。立原和那个叫黑田直己的孩子永远合不来。阴沉、难以相处,讨厌这个没有一点孩子气的家伙。然而青木居然拉扯着这样一个孩子长达数年。然而最终却被恩将仇报地强行侵犯了。半年前,当听到直己受伤的消息的时候,当知道他所受的伤严重到无法挽回的时候,立原真是打心底希望“就这么死了算了”。一点都不在意自己居然有如此邪恶的想法。青木是个乐于伸出援手,性情温和的男人。也很清楚,不管直己发生什么事,他都一定会照顾到底。直己就这样不是挺好?但是青木自己又怎么样呢?明明还这么年轻,却要每天埋头于照顾一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残废小孩。尽管青木说他爱那个孩子,然而在立原听来,那只是一句戏言。同性之间能制造出什么吗?完全是在浪费时间而已。青木只是太疲惫了……是在对于无法帮助直己减轻痛苦的自己感到焦急和烦躁。

  “说起来,你今天有什么事吗?”

  冷淡地丢出一句这样的话。似乎都可以看到电波对面青木尴尬的样子。雨点猛烈地打击着前方的挡风玻璃上。音乐,消失了。

  “……也没什么特别的事。”

  “那么再见。”

  没有等待对方的回应便切断了电源。虽然快速地将手机收进了皮包中,然而却对自己刚刚冷酷到几乎残忍的言语而懊悔不已。青木是个神经细腻的男人。如此冷淡的态度,他肯定会很介意吧。大概不会再打电话过来了。老实说,接到青木的电话令立原非常开心。如果他不把话题扯到直己的话,也许自己会和他像以前那样交谈吧。想要见他,见这个被自己冷漠地挂断电话的男人。想和他一起去哪里喝上一杯……

  “还真是冷漠的电话呢。是谁打来的?”

  立原沉进座位里。

  “和你无关。”

  话出口的数秒后,一个紧急刹车令立原惯性地向前摔去。还好因为有安全带,头部并没有撞到前面的车窗,然而被安全带紧紧卡住的胸口和腹部却受到了痛苦的冲击。

  “你干什么!?”

  “红灯。这也是对说出任性话的你的报复。”

  瞪着眼一副理直气壮态度的男人令立原的愤怒终于在这狭小的车内爆发了。

  “别开玩笑了!这很危险啊!”

  “明明系着安全带,那请问您哪儿受伤了?我倒是想请教一下。而且,你应该好好了解一下现在的状况吧。”

  冬峰叹了口气后继续说。

  “车子就算停下来,也不能回去了。因为你没有说停,所以,以我的判断你是想继续施行这场模拟恋爱。如果继续的话,那么现在的情况就是,我们正在进行  ‘第一次约会’。在第一次的约会中,就有电话中途插进来,你以为身为恋人的我会完全不在意吗?问你是谁的时候,你居然回答‘和你无关’。难道你不认为我理所当然应该生气吗?”

  好像白痴……这么想着的同时,话已经嘟囔了出来。

  “我邀请你吃饭或是约会,所表现出来的气愤和嫉妒都是为了进行这场模拟恋爱而使用的演技,而你又做了什么呢?只是一脸不爽地坐在我旁边,觉得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反正和你无关?”

  雨声和音乐穿梭在车内尴尬的气氛中。

  “如果不知道如何把我当成对象表现爱情的话,那我可以好好教教你的。试着认真地看着做在驾驶席上轻快地操纵着方向盘的我,然后心里只要想着‘这是个不错的男人啊’,‘和这个男人恋爱其实是很不错的事情’,这样就好了。很简单吧?根本不需要言语的。”

  好像上了他的圈套一样,侧头看向坐在旁边的男人。五官端正的一张脸,平衡感也不错,应该算是长得帅的那一型吧。然而至今为止的犀利言辞令这张看上去其实很帅的脸在立原眼里只是一张布满恶意的面皮。认真地看着男人的时候,心里想的却是,哪怕只是一下也好,真想毫无顾及地痛扁他一拳。

  看着这张脸就不爽。但是如果不按男人说的做的话,又要被成批成批的话抱怨了。立原只是勉强地偶尔瞟上几眼旁边的男人,而更多的时候则是看向窗外。而此时,车也开动了起来,并平稳地驶上了高速路。在快速奔驰的车中,雨水似乎也逐渐远离了,而雨刷器也确实停在了车窗的边缘。四周黑暗得什么也看不清。虽然腹中空空,很想吃点什么,然而绝口不问“到底要去哪儿”也算是自己现在残留的一点小小的志气吧。

  大约三十分钟左右,车开下了高速路。穿过市区驶上略陡的坡道。大概是柏油填铺不均的缘故,车在凹凸不平的坡道上上下颠簸,明明没有晕车的毛病,但在这种持续晃动中,身体却愈发感到不适。打开车窗想要呼吸些新鲜空气的同时,车也停了下来。引擎关闭,随后听到了隔壁安全带金属扣环打开的声音。

  男人先一步下了车,从车后绕到助手席门边,就好像对待女性一样地从外面将车门打开,伸出了右手。

  “请下车吧。”

  虽然觉得男人的行为怪异,但也知道现在不是发笑的时候。立原犹豫着是否要将手伸出去,但是如果拒绝的话,感觉又会遭到诸如“你一点诚意和自觉都没有”这样的抱怨,所以索性伸出手去。伸手的同时,借助车内微弱的光线看到了男人脸上略显吃惊的表情。

  和谁一起牵着手走路,已经是小学生时候的事了。男人的手和吹拂在脸上的夜风的冰冷正相反,有种湿润的温热感。虽然觉得很不舒服,但是一旦甩开的话,恐怕又会被抱怨“你以为这样做我不会受伤”吗?……刚刚在车里被男人理直气壮地数落过一番后,对接下来的交谈产生恐惧感的立原已经不敢再有什么冒然的动作了。

  比起被男人紧握住的右手所产生的不适感,步行在夜晚的寒风中更令立原在意。全身由于寒冷而颤抖,牙齿也不住地打着颤。正想说“快点回车上吧”时,男人已经站定,看向前方。

  “看,多美啊。”

  被声音吸引地抬起头,眼前广阔的景色令立原不禁屏住了呼吸。红、橙、黄色的小光点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带着柔和的光晕。没想到,这种并不繁华的街区的夜景却如此美丽。似乎忘记了刚刚那好像冰冻一样的寒冷,双脚无意识地向前移动,然而一步还未迈出,被紧握住的手就被一股力量拉了回来。

  “你要走下去看吗?这里可没有护栏啊。”

  黑暗中男人凝视着自己的眼睛说着。脚下几米远的地方就是一片空洞的黑色。背脊不禁惊颤地动了一下,脚也不自觉地后退了两三步。背后传来了男人的笑声,手被松开了。刚刚一直想要分开的手指,一旦真被放开时,却又莫名地感到有些寂寞。衣料摩擦的声音响起,背后突然多了一层温暖。

  披在肩上的男人的外套,散发着那种独特的烟草的香味。想要脱下来还回去的动作被男人强行地制止了。面对冬峰柔声地说着“穿上吧”的绅士般的举动,立原只能无言地低下了头。这种情况下,应该坦率地接受他的好意吧……应该说声“谢谢”吧。但是,不想说。自己一生也不想对眼前的这个男人说出一句道谢的话。

  “这样的话,在外面多呆一会儿也没关系了。”

  男人再度牵起立原的手,令他的身体面向夜景的方向。随后,便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立原。这一突如其来的动作使立原的身体瞬间僵硬。

  “你,你干什么……?”

  “因为你看上去好像很冷,所以我只是想抱紧你,帮你御寒。要老实一点哦。”

  尽管手腕已被放开,然而男人的手却移到了立原的腰部,紧紧地环住。立原抓起男人的手,用力地想要将那扣在自己腰间的手指拨开。心里可悲地想着“自己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被个男人抱在怀里啊”。

  “你知道……这很多余吗?”

  背后,男人的声音响起。

  “你为什么要这么慌张呢?其实,只要想着背后很温暖就好了。你知道我这是在做什么吗?这是演技啊。你这样反应过剩的话,可是令我很困扰的。假设你喜欢我的话,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想呢?”

  立原紧抓男人手腕的动作停止了。深吸了一口气,在心中安慰着自己“冷静……冷静一点”。但是,“如果是喜欢的男人,一般来说,在这种情况下应该会感到很高兴”这样的回答是怎么也不会说出口的,因为在自己的意识中,已经成功将男人转化成了“物品”。在自己身后的不是人,而仅仅是个暖身器具而已。

  立原努力地将意识集中到眼前的夜景上。这样做使背后的存在感也逐渐远离了。突然想起了学生时代的事。那个时候,只要空闲下来就会常带女朋友出来兜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做,只是两个人呆在一起就觉得很幸福了。这么想来,比起如今这种“吃了饭就做爱”的大人间的交往模式,那个时候,心境上的确很不一样。

  “刚刚在车上,那么苛刻地对你,真是对不起。”

  低喃般的声音令自己想起了背后的存在感。

  “我也知道那样说会令你讨厌,因为你一点都没有把我当恋人的自觉,所以感到很寂寞。我们和解吧。就算别的男人再中途打电话进来,我也不会嫉妒了。”

  “好吗?”向自己寻求确定的同时,更用力地紧抱了一下。仅仅是一瞬间的动摇,马上想起了这也只是对方的演技而已。

  “给个回应啊……将之。”

  从后背一直传到指尖的恶寒,简直就像被毛虫啃食过一般。

  “能不能请你不要这样叫我的名字?”

  “为什么?恋人之间直呼名字有什么奇怪的?在公司里是没办法,但是私底下,我一直想要这么直接叫你的名字。你也用‘洋一’叫我吧。名字很重要的,是代表一个人的美丽的记号。我就很喜欢你的名字哦。”

  男人以那种近到几乎触及耳边的距离无数次地低喃着“将之”,简直就是假借爱情之名对自己施加的精神暴力。在男人的手臂中,烦躁隔离了身体的热度。同时,那原本已经遗忘的周围的寒冷又再次回来了。

  “你现在,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呆在这里的?”

  “又来了……”立原无力地低垂着头。然而对方却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这种持续的沉默却令立原更加不安。再加上周围的寒冷,脚尖有种被冻僵的感觉。“还不能回去吗……”十分钟,不,已经过了十五分钟了吧。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过后,冬峰却仍然这样紧抱着自己一动不动。

  “我仔细想了一下终于发现,至今为止都是我在设计故事发展,从今以后,由你来。想要回去吗?那么就装作为一个闹别扭的恋人,让我看看你应该采取的行动吧。如果你对我抱着恋爱的感情,那么这个时候就应该用可爱的撒娇的声音说‘我想要回去’。”

  什么“可爱”、“撒娇”,这种词就好像他刚刚叫自己的名字一样,令立原感到恶心。心想着“别开玩笑了”,然而再度陷入沉默时立原才意识到,冬峰是认真的。这是场伪装的恋爱,但即便是伪装,也有想要达成的目标。然而立原从来没想过将自己原本的日常生活和存在模拟恋人的生活完全分开。看着那张不知羞耻地说着令人产生如同蠕虫爬过一般恶寒的“甜言蜜语”的脸,立原就感到更加气愤。

  “这种假扮恋人的游戏稍微停止一下吧。我很冷,想早点回去了。而且肚子也很饿。”

  立原说的是事实。然而男人却全无反应。

  “在这种地方,不管呆到什么时候都会感冒的吧。回到车上去吧,有什么话到那里再说吧。”

  “不要。”

  强硬地回应着。

  “就是因为情况已经越来越糟了。找个机会就想逃避的你是一点进步都没有啊。哪怕稍微考虑一下也好啊。”

  “什么意思啊!说得好像我什么都没想过似的。”

  “实际就是如此,不是吗?你从来就没有考虑过如何进展我们的关系。对自己所说的话也毫无责任感。只要情况变得不妙立刻就想到逃避。如果你说不想再继续装作恋人的话,那么你就自己一个人回去吧。我要带回去的是个可爱的恋人,而不是一味耍脾气的任性家伙。”

  立原看向男人身后阴暗的道路。完全是坐车上来的,而且中途还开上过高速公路,所以根本不知道要怎么走回去。加之,钱包也还留在车上。在这种状况下,一个人是根本不可能回去的。自己好像只有向这个男人献媚,讨他欢心才能回家。摆在自己面前可选择的道路极端……狭窄。

  “请求我、向我说出爱语,对你来说就感到那么羞耻吗?但如果站在恋人的立场的话,这样不是很正常的吗?恋爱就如同滑稽小说。通俗的故事,加上蛊惑人心的语言的罗列。只要在'爱'的掩饰下,周围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恋爱讲座什么的怎么样都好,现在耽误之急是要尽快坐上车从这里离开。只要开到市区,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回去了。

  “我们到了暖和点的地方,我有话和你说。”

  选择了一种微妙的措词,等待着男人的回应。

  “冷的话,到我旁边来吧。”

  看到男人张开了双臂。

  “两个人在一起的话就不会冷了,过来吧。”

  自己所说的温暖的地方是指车里,到男人身边的话不就一点意义都没有了。然而心想着“一切前提都是要先回到车上”,立原不情愿地走近男人身边。感到又要被抱住的时候,本能地向后撤了一步,然而男人却跟进地前行一步抓住立原的手拉向自己,紧紧地将他抱进怀里。贴附在鼻尖的男人的衬衫带着冰冷的气息。这时才意识到,其实男人也是很冷的吧。

  “你吻我一下,我就带你回去。”

  说着根本不可能的话。

  “如果你喜欢我的话,就用实际行动表现一下吧。”

  男人的指尖碰触着下颚。

  “喂,等,等一下……”

  完全约定之外的发展,立原躲闪着后退,然而被紧抓住的右腕阻止了立原想要逃避的动作。看着对方越来越接近的脸,“只要吻一下就可以回家”的想法浮现在立原的脑中。只要忍耐几秒钟就可以回去了。也不能一直在这种地方干耗着,抱着必死的觉悟,立原闭上了眼睛。然而经过了数秒,都没有感到嘴唇上的触感,立原睁开了眼睛,眼前的男人一副吃惊的表情看着自己。

  “我是让你来吻我,我是这么说的吧。”

  似乎可以隐藏彼此呼吸一样的距离,仅仅数厘米间的对话。男人抬起了头。

  “只不过是个吻,有那么恐怖吗?你的嘴唇都在发抖呢。”

  脸一下羞得通红,立原粗暴地推开男人。就算花多长时间也无所谓,我要自己一个人回去。之后也再也不要和他有什么交往了。为什么这个男人总是用那些尖酸刻薄的语言将自己最厌恶的部分赤裸裸地拖出。简直无法忍受!没有人追过来。黑暗的深夜,只有头顶的一点微薄的月光铺洒在阴冷的道路上。寂寞的地方连一辆车的影子都没有。这么想着的时候,身后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道路也瞬时被车灯照得通亮。没有回头,开过去的是男人的车子。没有任何反应地驶过自己身边……只  “轰隆隆”地留下一串尾气……

  车子的声音消失了。立原一个人呆站在马路中央,心中好像被这冰冷的夜风吹过一般,被难以言喻的空虚感袭击着。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希望男人再掉头回来,向自己道歉?不能说全无期待,因为根本没想到男人会真的扔下自己一个人回去。随便把自己带到这个完全不认识的地方,再随意地把自己丢在这里,到头来,就演变成了现在这种极端狼狈的状况。

  感觉眼眶中像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浮上来,然而想想也没惨到要哭的程度,便强迫自己忍住了。好像成人以来,除了工作以外,自己从来没有尝过如此悔恨的滋味。

  边走着,从山下吹上来的风使立原紧了紧外套的前襟。一股烟草的香味飘入鼻腔,这才意识到身上穿着的是男人的外套。迅速脱下来直接扔掉。道路的左边是护拦,完全看不到下面。白色的外套很快地消失在黑暗中。然而,仅仅几分钟过后,立原就为自己刚刚冲动之下扔掉外套的事感到后悔不已。身体由于寒冷而缩成一小团,一步步地向前蹭着。过度的寒冷使立原不住地吸着鼻子,然而却没有手帕可以擦拭。无论心中有万般懊悔,现在都已无济于事。不停地走着,然而道路似乎没有尽头。脚好痛……大概走了三十多分钟了吧。终于看到有辆车子停在路边。努力地想要捏杀在发现那是男人的车时心中所产生的安心感的同时,也下定决心无论发生什么事也绝不依靠那个家伙。径直地走过男人的车子,身后汽车启动的声音响起,以为会被再次超过时,听到了男人的声音:

  “上车吧。”

  男人从敞开的车窗中探出头来。

  “从这里走下山要花两个多小时呢。”

  无视男人继续快步向前走着。身边的车子也配合着自己的步调缓慢地行驶。

  “别像个小孩子似的闹别扭了。这样我也很困扰啊。”

  立原因过头怒吼着:“到底是谁在拱火啊!?尽说一些不可理喻的话!”

  “你竟然会火冒三丈到这种程度,我倒是觉得很不可思异。总而言之,先上车吧,这么开着窗和你说话,我也很冷的。而且你的皮包也在车上,你不会真打算就这么走回去吧?”

  “我就是这么打算的!”

  身边,传来了男人的叹气声。

  “真是个冥顽不灵的家伙。你也应该知道,就算是说谎也好,跟我道个歉,然后上车和我一起回去这样会更好。然而像你现在这样,只是死要面子的逞强是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的。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不要总是感情用事。”

  “你……!”

  “唠叨的话一会儿再听,你先上车!”

  自己的话被粗暴地打断,还遭到男人的怒吼,坐也好,不坐也好,都是一样的悲惨。既然这样的话,那还是坐上车会比较好。打开车门,车内的温暖令立原有种好像踏入了棺木般的错觉。无处可逃。置身于此,自己好像快要窒息而死了。车内播放着和来时一样的音乐。在自己最悲惨的时候,这家伙却在这里悠闲自在。

  “你把我全盘否定了。”

  目视前方,立原开口说着。

  “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全都不对。我就那么一无是处,是吧!?但是,只要是人总会有做错事的时候吧。为什么我一定要为此而忍受你的喋喋不休啊?把我当傻瓜你就觉得那么有意思吗?摆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样子,就令你那么得意吗?……可恶你!”

  眼泪不禁涌出眼眶,立原低着头轻轻地抽泣着。身旁的男人大概也注意到了吧。总是趾高气扬地说个不停的男人,现在却一言不发。擦干了眼泪,适当地摆了摆头。车内那温暖到令人发汗的热度使立原的意识逐渐远离,连同那令人不快的音乐声也一并缓缓地消失在耳边。

  再度睁开眼时,听到了身边微弱的声音。打火机的火苗带着柔和的光晕在黑暗中摆动着。紧接着,闻到了那熟悉的烟草的气息。稍稍移动了一下身体,坐椅便发出了吱吱的声响。旁边的男人的动作也停止了。

  “早安。”

  立原看了一下车内装备的电子表,看到指针已经指向晚十一时着实吃了一惊。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晚上九点的时候。自己居然已经昏昏沉沉地睡了将近两个小时。

  “你好像睡得很舒服的样子。”

  无法想象自己居然在这个令人厌恶的地方呆了这么久。环顾四发现正处在一个阴暗又封闭的场所,也意识到这里应该不是地上。

  “这是哪里?”

  “公司的停车场。虽然想送你回家,但是我也不知道你家住哪里。”

  男人将刚刚点燃的香烟掐灭在车内的烟灰缸中。

  “总而言之,先去哪里吃点东西吧。我知道这附近有家店,那里应该还在营业。肚子也实在饿得受不了了。”

  只要有人出入,寒风就会从敞开的门间吹过。然而这也只是开始的时候,当这家小店迎进立原和冬峰之后,就再也没有别的客人进入了。外面的雨势很大,豆大的雨点打在小店周围展开的塑料布上发出“叭嗒叭嗒”的吵人声响。

  立原和冬峰并排坐在钢制的圆椅上,品尝着热气腾腾的拉面。没想到在这又小又脏的店内,拉面却异常美味。在极度饥饿的情况下,这碗鸡汁拉面无疑是极品。再加上拉面上那块醺肉,虽然不知道加了什么料汁,然而入口之后,在舌尖残留的那股香甜却着实令人意犹未尽。

  “今天这个是杜鹊鸡哦。”

  看着赛马新闻的五十多岁看上去像是店主的男人很熟络地和冬峰搭话。

  “今天下这么大的雨都没什么客人呢,我也想早点关门了。但是,如果是下雪的话,情况又会不一样了吧……说起来,难得看到你带朋友来呢。”

  冬峰微笑着看向店主。

  “他是个可爱又有前途的部下。”

  店主“哦”的一声了然似地回应着。立原再度认识了眼前这个撒起谎来面不改色的男人。贬低他人这种事,冬峰是可以随便开口就说出来的。然而,至于被说的那个人怎么想,他恐怕从来没考虑过吧。

  “喜欢这醺肉的味道吗?”

  本来是和店主说话的冬峰突然转过头来询问立原。

  “嗯……还好。”

  “大叔,能不能再追加几片醺肉?”

  “啊,不……不用了,那个……”

  慌忙地想要拒绝,然而店主却一副很高兴的样子回答着:

  “那就算是关店前的特别服务吧。”

  店主笑着将追加的醺肉放在立原面前。虽然心里很高兴,然而立原却无法坦率地向冬峰表示感谢。和这个令自己讨厌的男人一起并肩坐在这里吃拉面,还真是个奇妙的状况。吃完拉面,从小店走回公司停车场的这段距离,立原和冬峰共用了一把伞。也只有这一把伞。

  “冷吗?”

  的确很冷。但是觉得就算说出来也没什么意义的立原干脆无视男人的问话,保持沉默。然而到达停车场后,当男人合伞的时候立原才注意到,对方有边肩膀部分已经全部湿透了,然而自己却连脚尖都没有被雨水打湿一点。发现立原只是站在停车场的入口,男人回过了头。

  “我开车送你回去。上车吧。”

  “我自己坐电车回去。”

  男人走了过来,在离立原近到几乎贴面的地方站定。这才第一次注意到,原来男人的个子是比自己高的。暧昧的距离加上男人高大的体格,形成了巨大的压迫感。

  “我想和深爱的你再多相处一会儿。让我送你吧。”

  深爱……毫不犹豫地就说出这种话的男人,还在继续着这场模拟恋爱吗?一旦拒绝又要被成批的话抱怨了吧。自己也实在累得疲于应付了。

  “那……就麻烦你送我了。”

  男人很高兴地微笑着。自此之后的冬峰好像一直很开心的样子。发现只要自己一变得反常,男人就会显得很高兴。想到被男人知道了自己的住所,混身的疲惫感就加倍升级。

  车停止后,立原马上解开了安全带。

  “非常谢谢你送我回来”

  客气地道谢。不这样的话,男人恐怕又要罗唆个没完了。门把按不动,看样子还没有解锁。

  “我们下次什么时候见面?”

  知道男人正看着自己。

  “……不知道。”

  暧昧地回应。根本不想和男人有第二次的约会。尽管如此,拒绝的话却说不出口,因为自己已经实在没有和男人“战斗”的气力了。今天就先糊弄过去,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

  “不约好的话,我是不会让你回去的。”

  男人坚定地这么说。

  “你不说的话我可是很困扰的。这样我就不能保证什么时候可以提前结束工作。”

  明明己经疲惫不堪,为什么自己还非要在这里和男人进行这种恋人间的对话啊。

  “那,工作结束后,我们用手机联络吧。告诉我什么时候合适,我去接你。”

  只要做了约定,就不得不打电话。所以说,约定是最恐怖的。一旦自暴自弃地答应下来,就会演变成今天这种状况。所以,这次一定要慎重。

  “还是你打电话给我吧。我觉得这样比较好。不行就是不行,结束就是结束,我会直截了当地说出来的。”

  好像识破了自己的谎言一样,男人的脸贴近过来。立原慌张地低下了头。

  “我会直接说的……”

  右手被紧紧地握住。为了躲开从驾驶席探身过来的男人,立原紧贴着身后那打不开的车门。

  “我希望你不要再对我说谎。”

  “我……不会说谎的……”

  结果……又被强迫地做下了约定。男人加重了握紧自己手腕的力道。

  “我……不想让你回去。”

  炽热的声音……沉默继续着。一种微妙的气氛漂浮在车内这狭小的空间中。明知道这是冬峰为了测试自己的反应而表现出来的演技,然而隐约间,似乎看到了那原本不应存在的可能性……在这种逼真的演技下,自己甚至有一瞬间觉得那是真实的。明知道那是伪装出来的感情,然而在那瞬间,自己确实被骗了……

  “我爱你。”

  “要被吻了”这么想着的时候,也确实被男人紧紧地吻住了。最初,是因为现在的自己已经无力反抗,然而和男人的吻却并没有令立原感到有任何违和感。在这里的,自己和冬峰都不是本人,只是伪装出来的“东西”。和自己本来的意志毫无关系。心里这么想着,那种本应存在的违和感就自然消失了。对于这个长期在国外生活的男人来说,“接吻”只不过是“寒暄”的一种延伸而已。再度吻过一次后,男人松开了立原。身体离开时,那种异样的羞耻感猛然窜上全身,慌忙地用手按下门把,然而门锁却还没有打开。

  “那么,明夫在公司见咯。”

  无视背后响起的男人的声音,飞奔回房间,无力地抱膝蹲坐在玄关的阶梯上。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好累,真的……好累。

  冷静下来后,立原拨通了未婚妻饭岛的电话。她是补习班的老师,平时下班很晚。通常都是赶末班车回家。只打开起居室桌上的台灯,冰冷的手指紧握住话筒。接通的铃声响过数声后,心想着“她大概己经睡了吧”的正要挂断时,话筒中传来对方的声音。

  “喂?”

  有些疲倦的声音。

  “我是立原。”

  “啊,立原君。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特别的事。”

  想要坦率地和对方说“我是单纯地只想听听你的声音”,然而这样的话却最终也没有说出口。

  “你现在,工作很忙吗?”

  “还好……”

  这才是自己的日常生活。然而刚刚的那个,绝对只是“非日常”。为那种虚伪的爱的言语而感到羞耻的自己实在是有够奇怪的。

  “我很高兴你打电话过来,不过……我明天上午还和朋友有个约会……”

  从口气中听出了对方的困扰。

  “这么晚打电话给你真是不好意思。”

  “啊,不,没关系。我也很想听听立原君的声音……”

  这个时候,应该说“我爱你”吧……然而这个念头也仅仅是在脑中一闪而过。觉得突然这么说似乎有些唐突,说不定还会遭到对方的嘲笑。

  “那么,晚安了。”

  “晚安。”

  挂断了。电话。又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厌恶的记忆在脑中再度复苏。总而言之,先去洗个澡。换过衣服躺在床上时,脑中又不受控制地想起很多事…… 被像傻瓜一样的对待、被践踏自尊、被温柔地拥抱,被强势地吻住。这种模拟恋爱实在很奇怪。那个男人也好怪。头脑和身体都已疲惫不堪……然而却只有意识莫名地异常清晰,使自己无法放松入眠。


 


  第二天,从早上开始就冷静不下来。一直在意着下午将要打进来的电话。工作并不忙,也不用加班,感觉似乎可以就这样平稳无事地渡过一天。从背后留意着后辈小谷的办公桌,明明没什么难处理的事,却频繁地询问对方需不需要帮忙。小谷一脸疑惑地回过头。

  “我……是不是做了什么让立原前辈不安的事?”

  只是单纯的闲来无事的搭话,却似乎被对方误会成了是因为对他工作有什么不满。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无意中给对方施加了压力的立原说了句“没有的事”后,便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拿出了写满了企画草稿的笔记本。烦躁的情绪使脑中一团混乱,完全看不进去,只是盯着纸上潦草的文字发呆。时间一点点地过去,离约定的下午五点越近,越令立原感到焦躁不安。不想和那个男人见面,不想看到他的脸,不想被苛刻对待,也不想再感受那莫名其妙的温柔,讨厌那种被逼迫的感觉。

  下班时刻来临的同时,桌上的电话也如预计的一样响了起来。无视一直鸣叫的铃声,直到小谷问道“你不接吗?”的时候才迫于无奈地拿起话筒。

  “我是冬峰。昨天……咳……辛苦你了。回去之后是不是很累?加上昨天又那么冷,有没有感冒?”

  “没有,还好。”

  “这样啊。……好像感冒了,头有点烫,今天想直接回去了,今天的约定就取消吧,不好意思。”

  由冬峰主动取消约定,完全意料之外的发展。这正是自己求之不得的。立原很有精神地马上回答说“没事的”。

  “不用介意。你好好休息吧。”

  “你手头有纸吗?”

  男人问道。

  “嗯……”

  “记一下好吗?东町新鹭饭店508室。电话号码是……”

  立原机械地记下冬峰说的地址和电话。

  “这是我住的酒店。”

  只留下这句话后便挂断了电话。为什么住在酒店里?为什么要告诉自己地址……不想思考过多的立原叹了口气,把便条纸放进了办公桌的抽屉里。

  早上,乘上了满员的电梯。在这充满压迫感的狭小空间中,由于憋闷而仰起头的立原这才注意到站在自己对面的水沼。

  “早上好。”

  水沼也微笑地回应“早上好”。“咳”的一声不知谁咳嗽了一下,立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开口说。

  “最近好像是流行感冒期呢。”

  “是啊。入野家里所有人轮着感冒,真是悲惨。”

  水沼苦笑着说。

  “那还真是够呛呢。说起来,冬峰课长好像也一直没来公司吧。”

  “也是因为感冒,而且好像一直高烧不退。到今天为止已经四天没来了。对了,你怎么知道啊?”

  水沼微侧过头问。

  “我听我们课的野口课长说,课长会暂停了。”

  “这样啊。冬峰课长他看起来也不像是容易感冒的人。但这回还真是病得不清呢。”

  水沼在电梯到达四层后先下去了。昨天从野口课长那里听说冬峰一直没来公司。和水沼确定过后才终于知道了四天来男人在工作结束后没有打电话过来的原因。今天是星期五,如果冬峰还没有来的话,自己就能安稳地过到下星期一。

  冬峰的感冒说不定是自己造成的,也不是完全没有这样的罪恶感。然而比这个,对男人的那种从心底产生的厌恶感则更胜一筹。在走廊遇见一课的秘书,从他那里得知了冬峰今天也没有来的消息。立原一下觉得踏实了不少。之后,午休的时候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

  “您好,我是西村电工第二企画课的立原。”

  “现在能来一下第二会议室吗?”

  电话中传出的极度不快的声音惊得立原差点松掉了话筒。

  “你好像不是很忙,来一下吧。我会等你的,就这样。”

  被单方面地挂断了电话。立原就这样紧握着话筒迷茫地楞在当场。

  那是冬峰的声音。

  不敢去。感觉不知道又会被责备些什么。一定会被说的。但是如果不去,过后也还会责备。立原瘫坐在椅子上,无奈地抱着头。被邻座的后辈问到“不去吃午饭吗?”,就这样昏昏沉沉地走向了社员食堂。吃饭的时候,总是不可抑制地在意着那个在等着自己的男人。“你有些心不在焉呢”,后辈这样的话真正传达至立原的脑中也花费了一些时间。唐突的回答使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很奇怪。上午的时候还不在。明明不在的,可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公司呢?吃完饭后,和去屋顶的后辈分开的立原乘上了开往七层的电梯。让男人继续等待只能加剧恐怖的程度。

  进入会议室前,立原深吸了一口气。打开了门。最先进入眼帘的是趴在会议室桌上的男人那张无害的睡脸。注意到开门的声响后,男人慢慢地抬起头,看向立原,轻咳了一声。

  “还真是晚呢。”

  第一句话就好像芒针在背一样的尖锐。

  “别一直站在那里了,过来吧。我嗓子很痛,大声说话会很难受的。”

  立原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走近男人。

  “听说你因为感冒一直在休息,没事吧?”

  感觉自己一旦显示出胆怯,就又会被无止尽的言语攻击了。所以挺直了腰板,做出一副不会被打垮的毅然姿态。

  “你知道我一直在休息?”

  “听野口课长说的。你没事吧?”

  “怎么可能没事!”

  冬峰对着眼前的椅子猛地狠踢了一脚,立原吃惊于男人瞬间如此激烈的反应。

  “是啊是啊,我倒很想问问你。我的外衣到哪儿去了?虽然说之前是借给你穿了,但是后来根本就没有还给我啊。那件米黄色的衣服,是我最喜欢的。”

  说不出自己已经把它扔到山下了,立原只能语塞地呆站着。

  “那天下山的时候就已经……咳……没再穿着了吧。是中途给扔了吧?你把别人的东西当成什么了?就算是我自愿借给你的也好,这样做也太过分了吧。”

  说不出解释的话,因为男人所言完全正确。

  “对不起,我会赔偿你的。”

  “根本不是赔偿的问题!”

  “所以说……我不是已经道歉了吗。那你还想怎么样啊。”

  “我从那天开始就感冒了,身体状况非常不好。这全都是你的错。”

  激烈地怒吼后,是一连串的阵咳。男人一副很痛苦的样子捂着胸口,轻喘着。明明知道这么难受的话还是少说话的好,然而冬峰还是继续开口说:

  “你一点也不知道体恤人,是个冷酷的男人。虽然注意到了这点,却还是一直不肯认为那是薄情。其实,你的本性就是一点都不懂得温柔。和你结婚的女性真是可怜啊。”

  男人的语气没有了平时的霸气。也许是因为身体不适的缘故吧。

  数落在自己身上的言语,也没有真正地敲打在心上。似乎哪里漏了一拍。立原可以冷静地对待眼前的情况了。为什么冬峰身体情况已经这么糟糕了却还是来了公司呢?为什么大衣的事第二天电话里完全没有提到,却到现在才突然以此为由责备自己呢?

  “还有,你以为我为什么要给你我所住的饭店的房间号码和电话?一般来说,对于身体不好、生病休息的人,至少也要去探病一次的吧?我没有住在公寓而是在饭店啊,来探病还需要什么踌躇的理由吗?”

  男人说到这里,立原才注意到。

  “我以为你至少会打电话来,我在那里呆了四天,一步也没有离开饭店。连医院也没有去。我不是不知道也许自己只要打瓶点滴就会好的,可还是哪里也没有去。”

  “你生气我没有去探病?”

  “我已经病成这样了,你哪怕只打个电话也好啊。”

  根本没义务一定要这么做啊……话在心里浮现,却又消失了。

  “如果是没什么关系的人的话,我也没理由强求对方来看我。但是,你和我不是还有所谓的‘恋爱关系’吗?既然这样的话,至少也要关心一下吧。”

  男人继续咳嗽着。看着他后背缩成一团咳嗽的样子,立原开始对这个一直以来视为敌人的男人浮出了一点不知名的感情。这个不停抱怨自己的男人,莫名地让立原感到一丝心疼。想要关心他一下。

  “难道说……你是在闹别扭?”

  男人抬起头盯着立原。却什么都没说的把脸附在桌上,间断性的咳嗽使他的后背不停地晃动着。

  “感觉不舒服的话就回去吧。睡一觉不是更好吗?反正明天是星期六。”

  “不要。”

  男人反抗地说。

  “在饭店睡觉也好,客房服务也好,都已经够了。”

  “你就算说这种任性的话也……”

  “如果我说,这时候我需要的是恋人呢?别打算这么快就打发我,你也多少为我想想啊。我说了,我不要回饭店去。”

  “那,回家就好了吧。”

  “我和那个令人讨厌的妻子分居了。”

  一时语塞。心想着,难道就怎么样都不行了吗。再问下去只会使男人更加不快。沉默中夹杂着咳嗽,感觉到那好像询问般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立原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只得开口问道。

  “你需要我做点什么吗?”

  “头脑再笨也该有个程度吧。我说过我不想回家。什么都非要我说到最后吗?你不觉得自己应该照顾一下我这个身体不舒服的恋人吗?”

  终于明白了。

  “你是说,让我照顾你?”

  “一般来说都应该是这样吧?为什么我非要引导你到这个地步你才明白啊?真是的。而且还得我特意等到休息日前的周五。”

  冬峰的后背缩成一团,继续不停地咳嗽着。完全是对方任意的强词夺理。再怎么虚拟的爱情也有区分日常和非日常的分界线吧。然而,尽管只有一点点,却确实觉得现在的男人有些“可怜”的立原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下午五点整,冬峰的电话准时打进内线。约定好了在地下停车场那里见面。整理好剩下的工作后,立原在六点前来到了停车场。冬峰放倒了座椅靠背,横躺在助手席上。注意到立原后,说了句“你来开车”后,就又闭上了眼睛。不习惯开别人的车,而且还是这种左边驶的高级车,行驶在拥挤的路段中令立原异常紧张。除了最初的那话,一直到车开到公寓为止,冬峰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冬峰不客气地进入了立原的公寓,自行脱掉外衣,横躺在床上。脸颊通红,气息紊乱。断断续续的喘息声令立原有些担心。总之,让他换上睡衣,试下体温。取出温度计看到上面显示的39度后,立原着实吓了一跳。

  “还是去医院比较好吧。”

  对于立原的提议,冬峰只是有气无力地以一句“不要”拒绝了。

  “把冰袋和水帮我拿过来好吗?一会去药店买一些退烧药。然后去买一些易消化的食物给我。因为退烧后可能会有一些食欲了。”

  就这样按照病人的指示,立原出了门。买了退烧药、水和瓶装的稀粥,看到草莓和苹果很新鲜,就也买了一些。冬峰吃下立原买回来的退烧药后,把事先准备好的冰枕敷在脸上。立原本来想问是不是需要吃点什么,但是想到男人可能会说“没有食欲”,所以也就没有再开口。

  “还需要点什么别的吗?”

  冬峰抬眼看着立原。

  “爱情。”

  虽然想男人在这种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但是冬峰的眼神却是异常认真。

  “怀抱着爱情,握住我的手。那样的话我很快就会好了。”

  “那是不可能的。”

  “这是很有道理的。就像生病的孩子一被母亲的手握住疼痛就会减轻一样,是一种心理效果。”

  冬峰伸出了右手。虽然心里想着为什么非要这么做不可……但既然是病人的要求,自己也只好听从地伸出手握住。男人手掌的热度传递过来。突然觉得肚子很饿,放开手的时候,男人也没有说什么。

  立原独自吃过饭后就走进了淋浴间。沐浴的时候只向卧室的方向看了一次,男人似乎是睡着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坐进起居室的沙发,立原犹豫了一下后,拨通了女友的电话。和对方谎称“由于工作忙碌,所以明天的休息日也要加班”,而取消了事先的约会。女友似乎也有其他事要忙地说“没关系的”,完全没有生气的样子。

  在起居室茫然地坐了一会儿后,立原走进了卧室。将被褥和枕头拿出来的时候,听到背后男人“将之”地唤着自己的名字,回过头。

  “你不在这里睡吗?”

  “一个人休息一下不是更好吗?”

  “很寂寞的。不能留在我身边吗?”

  心里想着该怎么办,然而还是什么也没说地将被褥铺在了男人所躺的床下。立原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体会到了和妻子处于分居状态的冬峰由于生病,所以只能到模拟的恋人身边寻求慰籍的寂寞心情。想要关上台灯的时候,又听到男人叫着自己的名字。

  “不能睡到我身边吗?”

  男人红着眼,寂寥地笑着说。

  “从以前起,就不习惯一个人睡。”

  全是令立原不知所措的要求。虽然目前为止都一直无条件的满足病人的要求,但和男人同床共枕实在有种强烈的违和感。

  “我没说要你整晚都睡在我旁边,只要三十分钟,或是一个小时就好了。我就是那种没有人在身边就睡不着的体质。”

  简直像小孩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拜托了。”

  男人虚弱无力的声音让立原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三十分钟啊”,立原事前打好招呼。冬峰微微笑着将身体移向墙壁,空出立原的位置。关上灯后,立原躺进了床里。单人床的狭窄,使肩膀不可避免地触碰到男人的肩。感觉很不舒服地移动着时候,听到男人说“侧过来一点”。的确,只要横侧一点的话,和男人之间就形成了一些空隙。正在移动身体的时候,却被男人一下搂进了怀中。

  “喂……”立原的轻微抗议并没有使男人放开手臂。

  “我什么也不会做,就保持这样就好。”

  正如他所说,男人仅仅是抱着,并没有其他的动作。立原就这样被这个体格高大的男人紧紧地抱在怀里,无奈地轻轻叹了口气。被男人接触到的部分带着令人心燥的热度。贴在脸颊的发丝上的些许汗水也带着男性特有的气味。

  “你不喜欢和别人一起睡吧。”

  声音从面前的胸口传出。

  “和你没关系吧。”

  “果然如此。”

  立原轻轻地抿着嘴唇。

  “我很喜欢和别人一起睡哦。接触到的身体有种温暖的感觉。”

  紧抱着自己的双臂加强了力道。惊奇地发现男人竟是意外地浪漫。也或许是……单纯只是害怕寂寞……?

  “而且……”

  男人继续说着。

  “你不觉得,比起心灵上的暧昧,身体上的接触更真实吗?”

  就这样被紧拥着入睡。黎明时从床上跌落迫使立原睁开了眼睛。将和自己一同滑落的被子重新盖在了还在沉睡的男人身上。手抚上男人的额头,传到手上的热度仍然有些烫手。但却比昨天要好了很多。

  将床下之前铺好的自己的被褥折起后,走出卧室。来到了起居室点燃了香烟。透过窗帘的缝隙,射进房间的晨日的光线带着耀眼的光芒,为什么吸着烟的自己此时却感到如此不安呢。

  卧室的门打开,以为还在熟睡的男人走了出来。带着一脸的困倦和迷茫走向洗手间。水声响起后没多久,就前发沾湿地走了回来,站在立原的面前。

  “有什么事吗?”

  男人揉了揉眼睛,摇摇头。

  “我爱你。”

  告白的言语在脑中响起,莫名的心跳加速。男人重复着。

  “非常地爱。”留下这句话,男人又走回了卧室。立原呆站着过于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其实也只是游戏的一部分而已。明白过来后,突然觉得很生气。想到男人又要回去睡了,为了收回还放在床下的自己的被褥,立原走进了卧室。男人的声音在正在收拾床铺的立原身后响起。

  “帮我重新换个冰袋好吗?”

  虽然满足了男人的要求,但心里还是觉得很不爽。

  换过冰袋后,又因为男人说“我饿了”,又跑去厨房做粥。明明已经把做好的食物送到了卧室,但不一会儿,男人就拿着碗筷走进了起居室。说是“不喜欢一个人吃饭”,所以理所当然地来到了正在看电视的立原身边。

  “这样闲适的休息日的早上真不错啊。”

  吃完早饭后,冬峰喝着立原冲好的速溶咖啡,说着:

  “看着喜欢的人的脸渡过时光,真是最高的奢侈呢。”

  零乱的头发,和不合体的睡衣。仍然发红的双眼、脸颊还有鼻尖。明明应该是一点帅气的部分都没有才对,可还是莫名有型的男人令立原倍感气闷。

  “呐……”

  冬峰面对立原开口说。

  “有没有,开始喜欢我一点了呢?”

  抬眼看着男人。

  “真是遗憾……”

  “但是,对于如此可怜的我,总有一点微弱的同情感吧?”

  “你自己还真说得出这种话啊。”

  “最初是同情也没关系。因为这样也有最终转变成爱的可能。关键是距离。只要呆在我身边,就会很容易对我产生感情的。”

  男人笑着说。虽然声音没什么气力,却感觉语调已经在一点点地回复本性了。

  “我啊,在你身上试了各种方法。想着,要怎么才能接近你,吸引你的注意,让你喜欢我呢。一直在很用心的研究方法哦。”

  “那么,这次的生病也是你游戏中的一个关节了?”

  “那怎么可能。我和你可不同,我不会说谎的。”

  愤怒的砂砾在一点点地堆积。明明昨天还病得有气无力,才过了一天就恢复了口舌之厉。立原真是后悔自己武断地取消了和女友的约会。早知道他这么快就回复精神,直接放任不管就好了。

  “你真美。”

  男人唐突地开口说道。虽然纳闷为什么男人在这个时候还可以说出这么不着边际的话,但还是冷淡地回应了一句“哦”。

  “只是呆在你身边,我就觉得很幸福了。”

  “那很好啊。”

  极力冷淡地回答。

  “我想让你爱上我。只因为这样,我才被迫牺牲自己。”

  “牺牲什么了?你什么都没有牺牲不是吗?”

  冬峰睁大了眼睛看着立原。

  “我没有牺牲吗?我让你看到了我形象如此糟糕的样子,获取你的同情,以此呆在你的身边,这还不叫牺牲吗?”

  男人走到了坐在沙发上的立原的身旁,以一种近到不自然的距离坐下。

  “我们何时才能发自内心地相爱呢。直到那时,我都必须要一直在你面前保持本性吧。”

  肩膀被紧紧地环住。感觉到嘴唇的贴近。似乎看出了自己的犹豫,男人的动作中途停止了。紧紧地盯着立原的脸。感觉到指尖触碰到发梢的同时,不禁冷颤了一下。男人的手指好像爱抚一样地缠绕着头发。立原抓住那只手,制止了男人的动作。

  “快点去休息吧……你,不是病人吗?”

  对视的瞬间,被吻住了。还没来得及挣扎,男人的身体就离开了。和表情尴尬的立原正相反,男人很开心地笑着。

  “睡觉的话,你会在我身边吧?可不能出去哦。在我想让你留在此身边的时候,你可不能不在啊。”

  ……面对这个说着像小孩一样任性话的男人,立原在无奈地叹息的同时,也感到有一阵轻微地昏眩。



    一声尖锐刺耳的噪音令立原本能地从办公桌上抬起了头。有此反应的不光是自己,发出噪音声源的那位女职员也在众人注目的视线中窘迫地羞红了脸。

  “对不起,惊扰到大家了……”

  被女职员损坏的白板旁边张贴着一面月历。看到文字上方赫然印着的梅花时,才意识到本来还是穿长衣的恋爱季节,却在不知不觉中已悄无声息地向暖春过渡了。也随即想起了必须要在三月末提交的文件和年度报表,立原神经紧绷地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了电脑前。就在此时,听到课长在叫自己。走近办公桌时,看到昨天提交出去的企画书己放在了桌上。

  “这个企画很不错呢。”

  立原对自己的这个手表型防盗铃的企画还是有相当的自信的,对于课长的肯定也坦然地表示了感谢。

  “安全系统上的完善也可以增强一般的防范意识。就这么办吧。只是有一点比较介意……面向对象只是女性吗?”

  “基本上是以十几到三十几岁的女性为对象的。”

  课长微蹙着眉头“嗯……”地低吟。

  “这款手表的外部制造是和其他广商合作的,我们公司自己也可以生产吧,那有必要一定要和其他厂商合作制造吗?”

  “因为对象为年轻的女性,所以我更倾向于协作制造。根据调查数据显示,大部分女性在购买手表时更注重于外形设计,其次是品牌。我们公司制造的产品是以防范技能为卖点,在某种程度上欠缺时尚性。在对于流行资讯敏感的年轻女性群中恐怕不会有市场。所以,我觉得和有一定时尚知名度的品牌商合作会更好。”

  “……有看中的品牌商了吗?”

  课长小声地嘀咕着说。

  “我在考虑三光社或是WEZ社。”

  环抱手臂沉思片刻后,课长又再度开口。

  “企画还需审查,关于这方面我会再考虑看看。那之后会向课长会提交的。”

  已感到了课长对企画的肯定,立原在心中比了个胜利的手势后走回了自己的办公桌。虽然现在为时尚早,但立原已经开始在考虑企画通过后的事情了。问题是要如何浓缩防范系统的部分。还要依赖于在本社的工厂进行开发,不知道这样要花费多少时间……

  “请用茶。”

  亲切地微笑着递过茶杯的是麻井。第二企画课的女职员会轮流在十一点和三点的时候砌茶过来。比立原小十岁的麻井将盘子环抱在胸前,就这样蹲在立原的身旁。上仰的视线带着些许恶作剧的味道。

  “我有件事想问立原前辈……”。

  新人教育期过后,麻井就一直很亲近自己。明明不记得当时和她有过什么特别的接触,但是一旦有什么事,麻井总会“立原前辈”地过来拜托自己。虽说这是种无恶意的崇拜,但面对上级毫无畏惧的态度,往好了说是勇气可嘉,往坏了说则是粗枝大叶,而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算是现今年轻人的一个共通的特点。

  “立原前辈和一课的冬峰课长关系很好吧?”

  “为什么这么问?”

  压抑住内心的动摇,反问道。

  “诶,那个……”

  麻井咕哝着抬眼看了立原片刻后,压低声音说“请不要说是我问的哦”。

  “是一课的朋友拜托我帮忙确认一下冬峰课长是不是真的离婚了。虽然听说是在调停阶段,但是具体的情况是怎么样还是不清楚。因为立原前辈私下似乎和冬峰课长很熟,所以想你可能知道的。她啊,非常喜欢冬峰课长哦。”

  立原也听说冬峰和妻子分居中,但详细的情况也不清楚。

  “我不知道那种事。”

  麻井一副失望的表情地嘀咕着“这样啊……”。

  “很抱歉问了奇怪的事。那就这样吧。”

  叫住了转身准备离开的麻井,立原将她带到了办公室的角落。

  “打听这件事的那位一课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麻井一副为难的表情支支吾吾。

  “这……个……”

  “不能说吗?”

  立原严厉的口气令麻井胆怯。

  “因为,如果她喜欢冬峰课长的事被传出去的话,不是很可怜吗?”

  “那么冬峰课长离婚的事就可以这样随便乱传了?将别人的私事四处散播对当事者来说不是很失礼的吗?就算是朋友的拜托,在询问之前也该好好思量一下。”

  直到看到那被长长睫毛覆盖着的大眼睛逐渐被泪水湿润时,立原才注意到自己的语气过厉了。

  “我并没有生气,只是希望你设身处地地考虑一下别人。”

  麻井小声地回答了一句“是”。但在立原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后,她便马上地跑出了办公室。大概是到茶水间暗自哭泣了吧。想到这里,就感到被一股罪恶感折磨。其实不必那么较真的。离婚的传言任谁都会说的,没必要去维护那个男人。

  连续几天的朝夕相处,共同进餐,男人在耳边不断重复着爱的告白。然而在那里,冬峰从不提及和他相处不佳的妻子,而立原也不必谈及自己的未婚妻。一旦变成两人独处,存在于两人之间的便是那虚拟的恋爱模式了,而他们彼此共有的原本的感情骨干也被这层模拟的关系所隔断。不禁自问着“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如果说是“毫无意义的事”的话,又不知要如何解释两人至今为止的相处。




  “这里似乎很有名”,这么说着的冬峰将立原带到了位于街巷的一家法国餐厅。坐在周围的几乎都是男女的搭配,要不就是同为女性,或是围桌而坐的一家子,而男人一对的组合只有他们自己。这样的状况令立原有些不习惯,在产生违和感的同时也想起了白天的事。

  椅子下面,有什么东西轻踢着自己的鞋尖。抬起头,男人正用愠怒的眼神看着自己。

  “现在是和我在一起,将之你又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

  立原拿起玻璃杯,酌了一口葡萄酒。和男人频繁地外出共餐,则葡萄酒的次数也自然地增加了,自己已经渐渐习惯了它的味道……立原也喜欢美食,并也有兴趣探寻新的美食店,但是对于冬峰由此而来的过分邀约还是有些抵触。说到美食,无论是路边狭小又脏乱的露天排当,还是高级料理店冬峰都会带立原去。工作结束后的这顿晚餐的费用一直以来也是全部由冬峰来支付的。自己的部分总是由对方支付令立原觉得很不舒服,几次的拒绝都被男人顽固地制止了。强硬地坚持又会惹他生气。不想亏欠男人什么,所以两人一直持续着这样的争执。然而男人的一句“我的收入要比你的高很多哦”,便被轻易地将自己抛离了战线。

  正享受于半熟的烤肉的美味时,注意到对面的男人异常安静。刀叉碰撞时发出了清脆的声响,男人沉默着安静地用餐。看样子似乎在为什么事赌气。如果放任他的情绪不管,男人又会为这点小事吹毛求疵,进而顺理成章地责备自己吧。为过后免受耳根之苦,还是早点安抚一下男人的情绪吧。

  “我白天想到你了。”

  抬起头的男人微蹙着眉头。

  “不要说谎了。”

  “是真的。”

  自己确实在想男人现在的家庭状况究竟如何。连续几日一直住在自己的公寓,立原和未婚妻也只能在周末的时候回旅馆相聚。看来,冬峰和妻子之间关系紧张的事是事实。但是也不清楚两人发展到什么地步,最后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所以也就没必要过问。但是从冬峰平时的举止来看,夫妻关系破裂初期的那种悲壮感是一点也感受不到。最初以“模拟恋爱”为由呆在自己的身边应该也是为了填补家庭关系的破裂所带来的寂寞和空虚吧。但也不能一概而论。是冬峰先沉迷于这个游戏之中的。

  起初是出于同情,之后则变成了一种惯性。本可以将他扫地出门,然而发展到现在,倒变成了自己由于经常被请客而倍感心虚。被男人请客,作为交换则要提供床铺给他。如果被问起来,一般人大概会吃惊说“这算什么呀”。然而在立原看来,这也算是维持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换句话说,和男人的共同生活感觉就像是老友长期寄宿一样的自然了。

  “你一说谎我马上就能知道。”

  男人以肯定的口气不爽地说。

  自己确实是在想他们夫妻关系究竟发展到什么地步了,然而这样话又是不可能说出口的。

  “我在想,像你这样的男人应该是从不会缺少恋人的吧。”

  选择了一种适当的措辞回应了男人之前的疑问,随后便看到冬峰一副意外的表情看着自己。

  “应该是这样吧。我人长得帅,又善于交际。是个给人能带来愉快的男人。”

  “有话直说在国外也许是很平常,但在日本还是多少谦虚一点比较好。”

  男人微微地笑了。

  “我可是很懂得谈话技巧的。如果是面对需要我自谦的人的话我自然会表现得谦虚,但是对于你就完全没必要了。”

  一想到男人是因为对象是自己才会用这种傲慢的口气,就令立原气愤难平。

  “继续刚才的话,我的确是个从来不缺恋人的男人,不过……遇到你的时候我就有了一种预感。”

  男人兴奋的眼神寻求回应似地说着。立原只好无奈地接话问“是什么”。

  “这是我最后一次爱上一个人。你一定就是我最后的恋人。”

  令人无所是从的言语,真诚到即便是谎言听起来也是如此的真实。不禁产生了错觉。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陷入这种奇妙的感觉中了。如果不相处是无法知道一个人的本性的。再次认清了这个道理。在自己所认识的人当中,冬峰确实是被划分为异类的存在。但绝不能说他异常。因为只要一旦有只字片语流泻出来,他一定又会用那种“正常和异常的分界线”之类的歪理来反驳自己。

  “吃完饭我们去看电影吧。”

  立原用勺子呙起甜品上的一块奶油,摇摇头。

  “不必麻烦了。”

  “我己经买好票了。”

  “我不喜欢看电影。”

  对于在同一个地方坐太久就会感到不舒服的立原来说,电影院那种地方简直就是炼狱。而且,以前看电影也从来没有被感动过的先例。一看艺术片就犯困,而动作片里又全是些显而易见的荒诞无聊的情节,看了就烦。……事实上,上周日也刚应邀陪未婚妻去看过电影。和预想的一样,由于兴趣缺缺而在电影放映的中途就睡着了。出了电影院后,身边女友明显的怒气,令立原倍感尴尬。

  无言地抬起头,看到男人愠怒地板着脸。

  “我说过了我想去看,你就没有一点和恋人交往的体贴吗?”

  “你也知道我并不想看,体贴这种事并不是单向的索求吧。” 

  指尖在面前交叠,冬峰目不转睛地看着立原。

  “如果你爱我的话……那么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会觉得满足,也自然会答应我的要求。”

  “就算是多喜欢的人,也没必要因为交往而令自己委曲求全吧。”

  “话是这么说,但是如果你爱我的话,就不会觉得那对你是委曲求全的,而是会很欣然地接受我的邀请。呐,如果你不喜欢看电影的可以不看,只要在旁边睡觉就好了。我是因为想和你在一起才邀请你去的,我希望你明白这一点。”

  结果,立原还是无法利落地拒绝,就这样和冬峰走出了法国料理。感到外面的温度比入店前稍微降低了些。重归户外,初春夜晚的凉意一点点渗透进了脸颊和指尖。穿透薄料外衣笼罩周身的寒冷令立原的身体不禁颤抖。就在这时,一条残留着那独特的烟草芳香的围巾绕上了自己的脖颈。

  “你很怕冷吧。”

  冬峰恶作剧似地用冰冷的手指触碰着立原的脸颊。

  “就算是睡觉的时候,你也是一直紧抱着我的。”

  男人低声在耳边私语。

  “因为我们两个人是睡在一张狭小的床上的啊。”

  男人的话令立原渐渐羞耻起来。两人只是在一张床上睡觉而已,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我好几次因为你的紧抱而醒过来哦。不过这样却让我感觉很幸福呢。”

  就这样满负屈辱地跟在冬峰身后。离电影开演还有一段时间,所以就先去了临近的一家酒吧。在吧台的一个角落处坐下后,冬峰点了杯 Gin and Tonic,立原则选了Whiskey Base。隐隐地感觉到了轻微的醉意。冬峰似乎和店长认识,两人交谈着一些意味不明的话。立原则是茫然地注视着墙壁上克利姆特的人体艺术绘。

  几乎每晚都要共同进餐,交换着恋人般的对话。到底何时才能结束这样的关系呢。至少也应该在自己结婚前有个了断。自己有可能爱上这个男人吗?可以因此而理解青木的心情吗?虽然说日久确能生情,然而对待如被遗弃的宠物的感情和爱情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想起了白天那个说喜欢冬峰的女职员的话。就算不和同性形成虚拟的恋爱关系,只要告诉他那个女孩的存在的话,这个男人也会立刻转移目标吧。思索中才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冬峰现在还并不是独身。直到离婚之前,他还是个有妻室的男人。如果现在给他介绍女人的话,之后大概会产生很多问题吧。啊,所以才找上自己吗……立原突然意识到这点。如果是以女人为恋爱对象的话就会有各种问题,而对象是男人的话,只要享受刺激就好了。虽然有妻子却还是能和同性玩这种恋爱游戏的男人实在很轻浮。然而即使如此,却也可以感受到他某种程度的认真。思考的最终结论是,他果然是个令人无法理解的人。听到男人叫着自己的名字,回过头。中止了和店长闲聊的冬峰目不转睛地看向自己这边。

  “把你一个人撂在一边真是不好意思。好友结婚了,所以一下聊得很兴奋……”

  “没事……”

  “虽然结婚了,不过因为是同志,所以只能以养子的形式结合。”

  男人以轻松的口气说着的话被立原自然地一耳带过。对上立原迷惑的视线,冬峰轻轻地笑了。

  “很吃惊吗?”

  试探的眼神。

  “没什么。”

  不过是连样子都不知道的别人的事而已。立原将鸡尾酒杯送至嘴边,小酌了一口。突然想起了青木。从那日坐冬峰的车外出之后,青木就没有再联络过自己。

  “你还真是什么人都认识啊。”

  “还好啦。”

  男人从胸前的口袋中取出香烟。

  “说起来,你和你的那位同志朋友还有联络吗?”

  看着因这句话而不快地陷入沉默的立原,冬峰笑了。

  “你在生什么气啊?”

  “他不是同性恋。”

  男人缓缓地吐出烟圈。

  “也许你不想承认,但是在我看来想和男人做爱的男人全都是同志。朋友是同志也没什么不行吧,他在你心中的价值会因此而改变吗?”

  如果会改变,那么两人之间也就只是肤浅的关系吧。

  “啊,当然我想你是不会这么想的……”

  男人先一步堵住了立原的话。烦躁地饮了一口酒后,握住酒杯的手便被一股不容挣脱的力道紧紧地握住。注意到店长看向这边的视线,立原心里一阵冷颤。

  “有人看着呢,放手!”

  小声怒斥着。然而男人的手不仅没有放开,反而握得更紧了。

  “我已经跟他说了你是我的恋人。”

  “什么嘛!”

  冬峰笑了。

  “有什么关系啊,他和你的生活圈不同,也不会在外面遇到的。在这里把我当作你的恋人,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啊。”

  话是这么说,但还是无法轻易释怀。

  “我比你自己更了解你哦。”

  被男人自信满满的目光注视着。

  “你太过保守,顽固,而且死心眼。和最初给我的印象完全不同。只是,我没想到你会是感情那么纤细的人。”

  “我也没想到你是那么奇怪的人。”

  终于挣脱了男人的手。

  “我很奇怪?如果是那样的话,也是因为我爱上了你。爱你爱到发狂才会变得这么奇怪。”

  冬峰笑着说。

  “让我来告诉你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的事吧。事实上,你已经渐渐地喜欢上我了。”

  “你还真是自信啊。”

  冬峰用指尖轻触着立原的脸颊。

  “我只是说出事实。你已经开始爱上我了。不久,你就会毫不羞涩地对我说,在这个世界上你比任何人都要爱我。”

  这些话令立原莫名地产生了恐惧。男人是那么的胸有成竹,立原不禁想自己有一天真的会变成他说的这样吗。

  “我……出去一下。”

  立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不舒服吗?”

  “只是有点醉了,你不要跟过来。”

  躲避着男人炽热地视线,立原走出了酒吧。从地下走回地上,靠在出口处一面砖砌的墙上微喘着气。吹拂在脸颊上的夜风轻柔却寒冷,然而刚刚被冬峰触碰过的地方却还清晰地残留着那温热的触感。情绪终于平抚下来后,立原拨通了未婚妻的电话。才刚十一点,电话那头女友的声音却带着浓重的倦意。但是现在很想听到她的声音。没有目的,没有话题。“你现在在哪里”、“天气怎么样”……持续着毫无深意的对话,就好像信号不清的广播,朦胧且暧昧。

  十分钟左右的简短交谈后,立原挂断了电话。与此同时,身旁突然响起的一声“打完了?”惊得立原猛转过头。男人拿着两个人的皮包和大衣站在自己的身边。

  “你在给谁打电话?”

  立原慌忙将手机放入西装口袋中。

  “没给谁。”

  “和我约会的时候给恋人打电话是违法规则的吧。”

  也许自己和未婚妻的谈话男人全都听到了。一想到这里,就不禁怒火上升。冬峰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只要做了坏事就会在脸上反应出来。如果你想道歉的话,也可以哦。”

  躲开男人的视线,径直向前走。然而手腕却被一把抓住,被迫停了下来。

  “电影院是在相反的方向。”

  被男人拉住后,外衣被披在了肩上。将手臂套过袖子时,男人也将围巾环绕上了自己的脖颈。在户外穿带整齐后,男人牵起了自己的手,就这样被拉着向前走。

  “放手!”

  指尖被紧握到发麻,男人用力地拉拽着自己。等立原意识到有意在人前牵手走路是冬峰的报复时,已经快要走进电影院的大门了。

  电影院的墙壁上张贴着正在上映的电影海报。大都是些古装剧或是早期的黑白片。还真是能引人入睡的片子啊。冬峰买了份爆米花坐在了立原的旁边。之前吵着要来看电影的男人却在电影放映不到十五钟就开始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立原拿过冬峰手中的爆米花桶。感觉如果就这样放置不管的话,大概会散落一地吧。立原一边随意吃着冬峰买的爆米花,一边麻木地注视着荧幕,任画面从眼前掠过。在无聊的情节地催眠下昏昏欲睡,强忍住哈欠,“喀喀”作响的暖风机使喉咙感到异常干燥。想要喝点什么,然而之前酒后的醉意己慢慢地侵袭上来,立原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终于渐渐地合上了沉重的眼皮。

  被一阵似乎踩碎了什么东西的声音吵醒时已经是凌晨三点钟了。眼前有人影晃过。注意到膝盖和脚边散落着一些白色的小颗粒。本来以防冬峰睡着时不小心撒落出来而接过的,然而却在昏睡时无意识的情况下被自己弄撒了。感到右手无法移动,这才注意到,身边男人的手正叠放在搭在坐椅扶手上的自己的右手上。移开男人的手后,立原用鞋将散落一地的爆米花集中在一起,踢到座椅的下方。将视线重新移回到荧幕上,却完全没有注意到正在放映的片子已经不是最初的那部了。之后没多久,困意再度回升。睁开眼时,手又被男人交缠住了。再次甩开,继续睡。

  电影结束时已经是早上九点了。刚从黑暗的影院走出,便被耀眼的晨光刺眯了双眼。户外的空气虽然清新,但身体还是感到沉重乏力。长时间置身于暖气笼罩的室内,不仅喉咙感到干燥难耐,一直坐着的睡姿也令身体酸痛不堪。

  两人就这样无言地走在路上,看到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店后,走了进去。感到寒冷且饥饿。两人在一张小桌前面对面地坐下。看着又是一副昏昏欲睡的表情咀嚼着三明治的男人,立原讽刺地问“你觉得有意思吗?”。

  “有意思啊。”

  男人恬不知耻地回答,

  “根本从头到尾都在睡。”

  “我只看了四部。想看的只有那些而已。倒是你似乎是从头睡到尾呢。”

  本以为可以驳倒男人,却被反将了一军。懊恼、挫败感接踵而来。粗鲁地猛咬了一口热狗,却被涂在里面的芥末呛了鼻子。大口地猛灌着水。对面的男人笑着看向这边,自己的丑态全映照在了男人的视野中。冬峰撩了下略显零乱的前发,看着手表。

  “之后有安排吗?”

  “没有。”

  “那去你家可以吗?”

  尽管周一到周五两人都在一起,连日来男人也一直住在自己的公寓,但还从来没在周末的时候来过。因为他知道,平日无法约会的女友只能在周末和自己相聚。

  “来是可以,但什么时候走?”

  看到冬峰露出了一脸悲伤的表情时,这才意识到自己措辞的无神经。只能补救似地继续说。

  “今天随便,但是明天不行。”

  “我知道了。”

  之后的气氛变得格外的尴尬,两人之间的话也明显减少了。然而面对这种情况,立原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但感觉似乎刻意的搭话也不合适。虽然是两个人,却体验着如同独处般的感觉,两人之间被拉开了一段微妙的距离。偶尔虚伪的爱的话语,应该可以拉近这种距离吧。

  不禁又在想,为什么要继续着这种关系呢。冬峰是个善于抑制自己的天才。最初对这样的男人抱有某种意义的坚持,然而现在含意似乎有了些许地改变。

  “我,喜欢你。”

  回家的路上,身旁的男人好似闲聊般地呢喃着。

  “所以,想要一直和你在一起。”

  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喜欢自己的人。连女友也从没说过这样的话。就算男人不一次次地重复着“我喜欢你”的爱语,只要他说感到“寂寞”,自己也会陪在他身边的……立原茫然地这样想着。




  冬峰在立原的公寓洗了澡。说想借件换洗的衣服,于是将自己的衣服借给他。立原的牛仔裤穿在冬峰身上显得裤腿有些短。已经习惯为这种事感到气闷了。明明之前在电影院一直在睡,可洗完澡的冬峰又蜷缩上了立原的床,迷迷糊糊地再次陷入了睡眠。简直就好像被自己饲养的猫一样无所顾忌。

  立原只得将笔记本电脑拿出来,拉上了带卧房的那间和室的隔扇,走进了起居室所在的洋室,钻进被炉,支起电脑。把课长说需要改进的那份企画调了出来。将打印出的企画书和标记的部分做着比对。内容部分的说明还需要补充,如果这次企画通过的话,要先和三光社、WEZ社中的哪一个推销他们的产品呢……立原茫然地思考着。抽样调查的结果是三光社在女性中人气较高,但占市场份额百分之三十的却是WEZ社。WEZ社在男用手表界是知名品牌,不过在女用手表中则是反映平平了。但得到情报说,WEZ社从春天起将致力于提高女用手表的销售量。犹豫着是选择有可靠稳定人气的三光社呢,还是占市场份额较大的 WEZ社。假定将企画交由一方,而对方也未必会同意合作……再加上立原这次的企画又是专对女性的,而负责女性专用商品的企画这还是第一次。虽然做了缜密的市场调查……却还是因为某些地方的不确定而感到不安。

  “很有意思的企画嘛。”

  被突然出现在背后的声音吓了一跳。完全没有注意到隔扇打开的声音和身后男人的接近。

  “这个是要在下周的课长会时提出的企画吗?一定可以通过哦。设想很独特有趣呢。”虽然被这个才能卓越的男人夸奖令立原感到很高兴,但却又怀疑着是否真的可以相信他的话。这个男人就是那种可以一脸严肃地说谎的人。

  “手表外部由其他公司负责是个很不错的想法。虽然这样利润微小,但却更可靠。厂商候补自然是三光社和WEZ社吧。如果是我的话,会选WEZ社。”

  冬峰微笑着说。

  自己做了缜密的调查和全面的考量才筛选出来的两家厂商,被男人非常简单地就下了定论。立原不甘地紧握着双手……但最终还是没能抵抗住诱惑地开口询问了男人。

  “那个……根据是什么?”

  “想知道吗?”

  如同嘲弄般地反问,让立原觉得试图寻求男人见解的自己是那么的羞耻。

  “不用了。”

  立原开始关闭文件。本可以很快处理的事情却用了意外长的时间。

  “WEZ社春天开始会投入大力发展女用手表。所以可以看出,希望获得额外价值的WEZ会积极响应你的企画。而且我们公司和电脑形象女优‘古泽美月’有三年的合约。古泽无论是在女性还是男性中好感度都很高。而且你企画的面向对象不就正是‘古泽美月’这个年龄层的女性吗。就像电脑那样,只要让古泽担当手表的形象代言,商品就可以畅销。”

  起用古泽为商品做宣传这件事立原也考虑过。

  “古泽似乎已决定主演今年秋天的一部剧集。不过这也只是内部情报而已。如果在剧中戴上你企画中的手表的话,那会是更好的宣传呢。”

  “只是因为这样还不足以成为选择WEZ社的理由吧。就算选择三光社也可以起用‘古泽美月’作宣传啊。”

  “三光社的女性手表畅销品‘KILA’系列的形象代言人‘朝日萌’好像和他们签有专署的合约。恐怕不会使用我们旗下的古泽。而且,如果强调新款手表的话,更换形象代言有助于更好地加强商品印象。WEZ在这方面不但不会有抵触,而且会很欣然地响应以‘古泽美月’作为商品代言的这份企画。”

  听到这里,感觉怎么也不可能再选三光社了。然而比这个,恐怖的是冬峰广阔的情报网。为什么和自己公司毫无关系的厂商的手表代言人的事他都掌握地那么清楚……

  “采用古泽美月作为我们公司的形象代言人时,已经对她进行过调查,她是同年代中好感度很高的艺人。所以知道这些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哦。”

  立原紧咬住嘴唇。为自己所不知道的事而感到屈辱和不甘。本以为起码能预测到大概的宣传策略,却发现自己还是想得太天真了。冬峰“啊—啊”地嘀咕着坐在了立原的身边。

  “本来还想不把工作带入私人时间,结果还是不知不觉就说到这里了。”

  男人的身体摩擦着靠过来,搂住了自己的肩。感到了嘴唇的接近,微微挣扎着推开,却又很快被拉近。像要被全部含进口中似的吻,坚定得无法抗拒。本来想,反正也只是接吻而已,就当是和这个男人寒暄的一种形式吧。然而本以为会很快结束的吻却意外地持续了很久。就这样顺势被压在了床上,男人修长的手指解开了立原衬衫最上面的纽扣。试图解下一颗的时候被立原强硬地挥开了。随后,男人一脸认真的神情,呢喃着说“我想和你结合”。

  “没这个必要吧。”

  “虽然不是必要,但却是有效的方法。结合后你对我的爱才可能会进行得顺利些。”

  仅仅是场模拟恋爱而已。自己只是因为男人的寂寞才陪在他身边的。并没有除此以外更深的感情,也没有要继续发展它的意思。

  “无论我多么积极地接近你,你都是毫不上心,完全不为喜欢上我而做点努力。比如说,至今为止你有一次主动联络过我吗?有邀请过我一起吃饭吗?有问过我的兴趣爱好吗?有尝试享受和我在一起吗?有想过要了解我的事吗?”

  接连不断地追问令立原完全没有插嘴反驳的余地。

  “而且对于想要被你了解的我,你唯一所表示的兴趣只有工作。真泄气啊。你以为只要这样在一起就能随便地产生恋爱的感情吗?这样的话不是和友情没什么区别吗。我是你的恋人啊,纵然是模拟的。”

  立原支起身体,轻推着眼前的男人。

  “不要再说这些烦人的话了。”

  要立起身体时,右手被紧紧地握住了。

  “如果无意爱上我的话,为什么要陪在我身边呢。”

  思考着如何回答时,男人之后的话已经跟上。

  “难道你对我抱着什么其他的感情吗?比如说,觉得我被妻子抛弃很可怜,很寂寞之类的……”

  脱口而出的事实令立原瞬时迷失了言语。就这样半张着嘴定住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可是大大的误会了。我是说了我很寂寞,但是那是因为我见不到你而感到寂寞。和我婚姻无关。算了,反正说这个也没用了。因为也确实可以利用这个最容易让你接受我的部分。”

  男人将身体靠近过来。

  “我很了解你哦。温柔的你,倔强的你,顽固的你,我都可以看到。我想要掌握住像你这样的人。因为了解你,所以很清楚想要和你有进一步的发展就只有相结合这一种方法。因为性是最终的交流方式。”

  “够了。”

  和男人做爱是不正常的。这本应是常识,然而冬峰理所当然的坚定表情却动摇了立原的自信。

  “那你以为性是什么?”

  突然被问到这样的问题。

  “什么……啊,就是,因为爱……”

  因为相爱而做爱。直到二十岁为止都相信着这样的神话。然而现在的自己也很清楚,即便不存在恋爱的感情,也同样可以接吻和做爱。忽然,那个将来或许会被自己所喜欢的未婚妻的脸掠过脑中。

  “就算没有爱,也可以做爱哦。如今可是个女高中生需要钱就可以和男人睡觉的时代了。当然,这只是个极端的例子。性就和吃饭看电影一样,是快速了解对方的一种交流方式。别告诉我你到现在还是童贞哦。”

  立原气得耳根都红了。紧握的双拳愤怒地颤抖着。对超过三十岁的男人居然用这么过分的说法。

  “之前我们的那次是在我也有点醉了的情况下做的,而且你也不记得了,所以还不能算是交流。我想这次在清醒的情况下,和你建立一种有效的关系。”

  男人炽热紧盯的视线令立原慌乱地喘不过气来。俯下视线逃开了男人的凝视。意识到了自己的态度带着明显的败北意味,懊恼和不甘随即涌了上来。和男人做爱是不寻常的事。这种同性恋男人才会做的事,在自己的心中是没有可以接受它的领域存在的。但是,听了冬峰的话后居然也会不可思异地觉得“做爱”本身也不是多么了不得的事。

  “或是说,你害怕和男人做爱?”

  冬峰以施压的方式揭露出自己茫然的不安。背脊不禁颤抖了一下。

  “还是说,你担心和只是模拟恋爱对象的我做爱后,在你的心里会产生什么变化?人的心情本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吧。”

  和冬峰交谈过后,最初还抵触那种所谓“交流方式”的性爱的自己已经变得越来越奇怪了。正确和错误的事的标准本应该很清楚地存在于自己心中,然而现在那条分界线却在摇摆不定。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立原为自己这种心境的变化而迷惑。

  “你这是在用适当的措词蒙骗人吧。”

  男人眯起眼,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

  “总把自己无法接受的事归咎于别人的错是你的恶习。选择权一直都在你手里。就算是模拟恋爱也好,你也可以选择‘拒绝’的。因为我也只不过是向你提出一个解决方案而已。”

  和男人做爱,别开玩笑了。想开口这么说,但还是放弃了。感觉就算拒绝,也一定又会被他的诸如“只是不想和男人做爱吧”之类的言语不停追击。即便说不行,也必须要清楚明白地道出理由,不然是无法和男人对抗的。

  “你的朋友和他喜欢的男人做爱了吧。”

  冬峰像闲话家常似地问。想象着曾经不愿去想的事。青木全身赤裸地和直己……只是想象胸口就拥上一阵恶寒。

  “我怎么知道!”

  冲着眼前的男人咬牙切齿地怒吼着。

  “这么说,你目前所做的事也仅仅是停留在表面了?如果是真的想了解那个朋友的心情的话,就应该尝试将自己置身于他的处境中。有试图走到朋友所处的位置,才可能会看清一些事。现在你所做的好像是站在受伤的朋友身边,明明自己没事却故作理解地说‘很痛吧,我明白。’地对自己并不能体会到的伤痛施于同情。说白了,就是伪善。”

  ……被彻底击垮的脑中,已经不可能再反应任何对抗的话了。


 


  虽说是自己做出的选择,你而在决定的瞬间却还是感到后悔。和男人做爱这种事太奇怪了。可明知如此却还是甘愿这样做的自己到底是怎么了。说不出 “不要”的拒绝。简单的一句话却被自己混乱的思维所掩盖,变得越来越奇怪了。沐浴在热水中,立原思考着即将到来的性爱会变成怎样的模式,然而只是刚一想,就令自己再次陷入郁闷中。和那个男人赤裸相抱,互抚射精,仅仅是想象就在脑中浮现出了令人反胃作呕的画面。和那个男人做爱想当然不会产生快感,只觉得恶心

  立原在浴室踌躇不定地洗了很长时间。摆弄着晾干的头发一走回卧室所在的和室就闻到一股淡淡的烟草香味。坐在床上的冬峰看到立原后就把烟掐进了眼前的烟灰缸中。

  “还真是慢呢,我以为你跑掉了。”

  似乎察觉了自己的犹豫,男人边说着边走了过来。视线从上至下地扫视着自己的全身。

  “我没想到你会只在腰上系一条浴巾就出来哦。我该好好领会由下你这种积极的态度呢。”

  因为想反正都是要脱掉的,男人的嘲弄令立原觉得没穿衣服的自己羞耻极了。试图穿上衣服时被男人抓住手腕,拉进了怀里。被紧紧地拥抱住,明知道对方是谁却还是不禁心跳加速。被从未见识过的强悍臂力紧搂得透不过气来。艰难地微弱喘息之余,一股烟草的香气掠过鼻尖。

  “你好像狗啊。”

  男人淡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以前养的一只狗就像你这样。一被抱住就会心跳加速,总是气息紊乱到让人担心是不是会就这样倒下去。”

  丑态被男人一语道出,使立原更加陷入了'慌乱,呼吸和心跳都不随自己的意志。被牵制的力道稍稍减弱,男人的指尖支上自己的下颚,强硬地向上抬起。对上了男人从容镇定的视线。感觉到嘴唇的接近,立原露骨地将脸别了过去。冬峰的鼻尖擦过耳边。暧昧地逃开时,腰被紧扣住,双膝一曲,坐倒在塌塌米上。,无论怎样逃避都会被追逐,最终被捕获。对于自己的躲闪冬峰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感觉自己刚刚露骨的逃避迟早会遭到谴责。于是暗下了决心。闭上眼的同时,嘴唇感到一股温热的触感。男人轻咬着自己的上下唇,好像低声呢喃着什么似地变化着角度细细地吻着。为了让自己远离正在和男人接吻的事实,立原努力让未婚妻的脸浮现在脑中,然而想象出的幻影却无法顺利地与感触相协调。也许是因为一直是给予的一方,所以现在位置转换所形成的意识才会过于强烈。被这个毫无停止迹象的冗长的吻弄得烦躁不安时,感觉到身体上的压迫感减轻了。不喜欢这种残留在唇上的温湿感,立原用手掌擦拭着嘴唇,尽管如此,那种感触还是无法消失。双腕被抓着拉起,冬峰将右手伸到立原面前。

  “起来吧。”

  立原看着伸在眼前的那只手。全部都是冬峰在引导着进行。但是作为男人,恋爱是应该没有所谓的上下关系的。

  “我一定要服从你吗?”

  冬峰侧过头。

  “我们是同等的吧。那样的话……应该也可以按照我喜欢的方式做吧。”

  男人惊讶地楞了数秒。然而随后,像看到一件有趣玩具的孩子一样开心地笑了。

  “好啊,那就按你的方式做吧。”

  男人轻易地将引导权交到自己手上。说什么也要保持和男人做时自尊的立原很有气势地坐在了自己的床上。

  “过来。” 

  尽管听到了自己的指示,冬峰却还只是双臂环抱在胸前,以从刚才起就一脸不快表情地看着立原。瞬时,被他的样子震慑得一动也不敢动了。

  “我不是叫你过来吗。”

  根本不想做的性爱。尽管如此,却还是激昂地叫唤着男人上床的自己实在很滑稽。

  “我有件事想问你。你做爱的时候都是这么诱惑女人上床的吗?”。

  又是这种刁难的语调,然而仅是这样还是无法知道男人究竟想说什么。

  “这种事无所谓吧。快点脱了衣服到床上来。”

  “你真差劲。”

  锐利的视线逼射向立原。

  “我们是恋人,今天这也算是第一次做爱。但你完全没有这个认识吧。我说过很多次了。性也是一种交流。在对那个想和你更亲近的人说话时,你就是这种高高在上的态度吗?如果想要交流成功,互相关怀和体贴是很必要的。就算你再怎么没兴趣,也希望最好注意一下这点。”

  无法反驳。……因为男人说的没错。立原咬住嘴唇站了起来,强拉住男人的手把他压倒在床上。

  “你有认真地听我说话吗。”

  撑在仰面被压倒在床的男人的上方。如果是男女的话,这情景大概会有些情色的味道吧,但立原对这个被自己压倒的男人远不存在爱情,只是类似 “恨”之类的东西。哪怕一次也好,想要玩弄这个男人,占一次主动。即使在性上握有了主导权,但如果被问到“那又如何?”时,也就只能只此而已吧……看着自己的男人的视线令人感觉很不舒服。好像自己肤浅的想法也能被全部看透了似的。

  男人“哎”地叹了一口气。

  “说出来做个参考吧,我喜欢温柔的性爱。虽然也有粗鲁的性常模式,但是疼痛强迫之类的不符合我的个性哦。”

  “安,安静点!”

  额头渐渐渗出微汗。冬峰注视着立原的脸很久后,终于满足般地闭上了眼睛。

  视线的束缚解开后,立原终于移动了指尖。抱着完成任务的心情脱去了冬峰的衬衫。拉上了窗帘,男人的上身暴露在微暗的房间中。在男人的身上不可能有那可以让自己兴奋起来的柔软的乳房,只有坚实平坦的胸板。总之,不脱光的话是什么也做不了的。半义务性地松开长裤,移去皮带,解开纽扣。困惑着要怎么办好呢,一件一件地脱太麻烦了,所以干脆一把抓住已松懈的外裤向下拉,将下半身的遮盖一并退下。

  因为从未和人比较过,所以对性器的大小全无概念。然而眼前男人的分身却确实比自己的要粗大。虽然知道不能因为这个部位的大小判定一个人的价值,然而还是忍不住产生“连这里都输给他”的劣等感。如果男人下体那东西能小点,难看点,不堪入眼点,自己还能心里嘲笑他一番。老实说,实在不想碰触那里,然而说要采取主动权的却是自己。

  无法一开始就挑战那里,还是先试下和女人相似的部位吧。立原摸上了冬峰的胸口。小小的颗粒抓起来有些吃力。揉搓了几下后便放弃了,也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有感觉。之后要先做什么呢,总而言之,再吻一次吧……仅仅是触碰似的吻。嘴唇离开时,男人紧盯的视线令立原惊得一下立起了身体。本来一直闭着的眼睛已经睁开,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

  “把眼睛闭上。”

  对于立原的话,冬峰只是张着大嘴打了个呵欠。

  “好无聊啊。”

  脸一下通红。自己也知道刚刚的爱抚粗糙且索然无味,但被明说还是觉得很不甘。立原用右手粗鲁地握住冬峰的性器。男人皱起眉头,无视他嘀咕着说 “不疼吗”,粗暴地揉搓。左手也握上了自己的性器,机械地摩擦着两人的下体。一般来说,只是这种程度的摩擦,勃起的反应会比较迟钝,大概也是因为气愤吧,总之是完全没有感觉。立原闭上眼睛,脑中想起了未婚妻的样子……

  “我要休息一下。”

  对方突然坐了起来,立原顺势从床上滚了下去。

  “啊,抱歉。”

  虽然嘴上说着道歉的话,但男人却用清醒的视线瞪着自己。双腿大开,露出半勃起的性器,立原就这样屁股着地地坐在了床下,男人的视线在身上扫过之处都已羞成一片绯红。从床上拉过浴巾遮住下体。

  “本想忍耐下去的,但还是不行。你技术实在很差劲。不,应该说连‘差劲’都不如。”

  立原咬着牙瞪着男人。

  “和男人第一次做不可能一开始就顺手吧!”

  “我可不觉得你是头脑那么笨的男人哦。”

  冬峰移了一下腰,盘腿坐在床上。

  “你和那些与同性做过几百次的男人相比在技术上确实有差。但你从来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这才是问题所在。爱抚时也不问问我的感觉,也不留意我的表情。你以为只要摩擦性器我就能得到满足吗?我是出于对你的信赖才将主导权交给你的,可没想到却要承受这种对待。你持续地做着这种粗暴的单方面的性爱,对方难道不该抱怨吗。你结婚如果又离婚的话,那么其中一个原因肯定就是因为你这种毫无体贴的单方面的性爱。人类和牲畜不同,不是只为了繁殖后代而做爱的,而是可以共享更高层次精神感情的高等动物。还是说,你的头脑太原始,从以前起就没有进化过?”

  浴巾下半勃起的性器枯萎般地丧失了活力。性爱本就是私事,从没有询问过做法也没有亲自学习过。最初也会觉得迷茫……但渐渐习惯后也有了自己的做法。但从来没有寻求过对方做后的感想。像“舒服吗?感觉好吗?”这种庸俗的话是打死也问不出来的。立原也承认自己对待男人的方式很粗鲁。正如他所说的,自己在性爱中从来没有考虑过对方的感受。揉搓女人的胸部,或是深入地贯穿,只要这样做就觉得满足了。自己真的那么差劲吗。不想再想这些事了,然而却控制不住思维地继续……一直以来都不觉得存在什么问题,自我感觉良好的部分,一旦注意到它的缺陷时,则马上陷入了焦虑不安中。这是有伤男性尊严的问题。

  “我希望你不要误会的是,我完全没有因为你性爱技巧的拙劣而刁难你的意思。不佳的技巧也可以通过爱情弥补的。但是那种粗暴而且完全感受不到爱情的抚摸让我很不舒服。你刚刚所做的事只是假借性爱之名的暴力而已。”

  男性的尊严在耳边全线崩溃。感到羞耻又不甘。自己一句话也没有说,强烈的受挫感使眼泪大量涌上眼眶,誓死也不能让自己在男人面前哭出来的立原紧咬着嘴唇。

  “也许你觉得我过于苛刻了,但我只是说出自己的感受而已。”

  肩膀颤抖着环视四周。这样下去应该不会再继续做爱了,而还赤裸着坐在地上的自己实在太丢脸。将浴巾裹在腰间站了起来。自己就是这个样子来的。周围应该也没有其他需要穿的衣服了。

  “不做了吗?”

  立原站定回过头。

  “也可以再继续做哦。就算你技巧再差,因为我爱你,所以还可以继续的。”

  这样主导权只能移交。但是究竟还要被愚弄到什么程度呢,而且也不想和这个男人再尝试这种身体上的交流了。于是说“算了”。

  “……你不愿意的话可以逃跑。”

  毫不留情地给自己打上了丧家犬的烙印。这是给自己已经支离破碎的自尊最后的一击。立原瞪视着男人。真是大放厥词的一张嘴。一副坚定自信的表情。如果这回能够轮到自己对那个自信满满、妄自断言的男人说“你的技术还真是差劲”的话,那该是多解气的一件事啊。沉睡于体内的阴暗妄想如蛇一般地在腹中窜动。这个愚弄别人的男人。一心只是期待着能够打碎他的自信的立原再一次走近了床边。

  最初,冬峰并没有碰立原。而只是在床上和立原相对而坐,凝视着低着头的自己。以近到可以相拥的距离沉默着。对方无所行动立原也不可能有什么反应,期待着讽刺男人“技术拙劣”的武器就这样一直闷在肚里,终于按捺不住地问道。

  “你在干吗啊?”

  冬峰露出一副开心的表情。

  “在看你啊。”

  “这个我知道。但你干吗什么都不做啊?”

  “你想要我做吗?”

  男人以戏弄的语调反问。这种简直就好象自己在主动诱惑似的状况令立原陷入了慌乱。

  “无,无聊!”

  在这里照搬某人之前对自己说过的话。

  “啊,抱歉。我只是发现赤裸的低着头的你非常可爱。好像触碰都变得奢侈了。”

  指尖轻触着头发。

  “我爱你。”

  不禁咽了下口水。男人的眼神中不带丝毫戏弄的成分。

  “我喜欢你。”

  被拉进男人的怀中,立原的身体瞬时僵硬。在强有力的约束下呼吸也变得困难。修长的手指挑逗地抚上腰间,同时“啾”地给一个令人羞耻的吻。接吻中男人一直看着自己,视线交会时,冬峰开心地笑了一下,像狗一样细细地舔舐着立原的唇。

  “深吻没关系吗?”

  舌头伸进了耳廓中,直白地问道。背后窜起一阵鸡皮疙瘩。

  “……你不太喜欢接吻吧。”

  疑惑着男人怎么会知道自己不喜欢更深一层的接触。

  “为什么这么问?”

  背脊被轻拍着。

  “因为不知为什么,你总是畏畏缩缩的,所以在想你可能不太习惯接吻吧。”

  男人这种把自己当初级者的说法令立原感到异常耻辱。紧咬了下牙齿后,立原搂住冬峰的脖子啃咬似地吻上男人的嘴唇。把自己的舌头伸进对方的口中。虽然不擅深吻,但也不是从来没做过。任意地侵犯着对方的口腔。然而被对方的舌尖捕捉到时,情况则完全逆转了。冬峰并不像自己这样急躁,而是慢慢地缠绕上舌尖,吸吮着。胆怯的同时,“阵地”已转移向立原的口腔。逐渐吸食般的吻令立原混身躁热。舌尖描绘着齿列时,因为毫无经验,而被酥麻的刺激惹起一阵颤栗。也不知道是舒服还是什么,只感到后背不安地抖动着。

  因此在舌头抽离的时候,也确实地松了口气。但同时,也因口中突然消失的压迫感而感到些许的失落。只是嘴唇相交的吻,简直就好象小孩子办家家酒一样。继续重复着轻吻,感到了冬峰指尖的移动。抚摸上脖颈,随后顺势一路滑至脊椎。拇指触碰到乳首。被男人凝视着轻轻地揉搓着,不禁背脊痉挛。

  “疼吗?”

  “不……”

  再吻了一次后,冬峰撸起上衣,吸上立原的乳首。被润湿吸吮得令立原酥痒难耐。突然一阵刺痛感窜上乳尖,知道是被男人咬住了,慌乱地想要推开时,又转成了缓缓且温柔地舔舐。疼痛感和甜美的刺激混合在一起,使立原的大脑完全陷入了混乱。左右两边被不断施予同样的刺激,被冬峰尽情滋润过的乳首呈现红肿的状态。

  对方就这样覆在自己身上,停止了动作。立原在男人身下瑟缩着。身体和大脑都变得奇怪了。表现出了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反应。……这些并没有令自己感到不快。男人的爱抚所产生的感觉毋庸质疑,立原因自己丧失了讽刺男人“技术拙劣”的机会而不知所措。抬起头,和男人目光交合。以为会看到一张因自己的反应而感到满足的脸,但却不是。被热烈的视线紧盯着,立原的身体被男人翻转过来,脸颊摩擦着床单。这种像女人一样的姿势令立原厌恶,然而转瞬间,男人的指尖已滑向了两腿之间,引起身体的一阵颤抖。

  传输路线似乎哪里短路了,刺激的快感直接传达了过来。下体被松垮地握住,手指轻按上前端时,不禁发出“啊”的一声呻吟。慌乱地想要推开冬峰的手,然而男人却像申斥恶作剧的孩子似地轻握住了自己的手掌。

  “不要做傻事哦。”

  “不要!”

  “你并不讨厌吧。明明已经这么硬了。”

  下体被有力地握住,喘息声不觉流泻出来。并不讨厌这样的抚摸,持续喘息着的自己已然说不出拒绝的话了。脸压在床单上,双手按住嘴边。然而被给予的刺激还是使身体不住地震颤。男人的指尖令人不耐地持续活动着。紧握着分身节奏缓慢地套弄,揉搓阴囊时也是疏缓而细致。希望那抚弄的力道再强些,然而 “用力点”这样的话是死也说不出口的。立原的体内被积聚的欲求不满的热流和酥麻的快感持续折磨着。

  经过长时间地抚弄,立原已经渐渐地攀上快感的顶峰。思维停歇的大脑中只旋转着一句“想要出来”。立原从床上支起身体。

  “怎么了?”

  不愿就这样在男人的手中射精。最后一步起码要用自己的手解决。然而在床上,刚一支起身体就被压了回去,同样的情况重复了两次。

  “为什么要逃?”

  腰被紧贴住。被弯曲到难堪程度的身体在床单上来回摩擦,更感到将欲爆发的折磨。

  “我自己来……”

  “我帮你做。”

  “不要!”

  “我是我想做的事,我会服务到最后的。”

  被男人的大手包裹住,紧握着。欲望本已一触即发,然而男人手指的动作却没有丝毫放缓的意思。立原不禁怒吼道。

  “放,放手!”

  “再忍耐一下。”

  明明已快超越极限,男人却还说着不可能的事。

  “再忍耐一下的话,我会让你更舒服的。”

  手指的动作减缓,当全部都已集中到那里时,又被一下紧握住。

  “啊———”

  指尖按住前端,本欲奔发而出的欲望被强行抵住。身体已完全陷入了疯狂。超出了忍耐的极限,立原发疯似地摇着头。冬峰苦笑般的叹息落在耳边后,终于将紧握住的手松开了。

  “啊啊啊———”

  高潮的喘息被完全吞进了男人的口中。下体痉挛,欲望势如破竹般地喷射而出。由于快感而颤抖不已的身体被男人紧拥在怀中,感到一股如同失坠般的眩晕。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无法思考。这股强烈的快感很长时间才过去。就这样像猴子似地搂住了男人,最初自慰时的记忆在立原的脑中掠过。那是中学一年级的夏天,虽是炎炎酷暑却还团缩在毛巾被中用手解决着年轻的欲望。升起灭顶般的快感的同时,一种无法卸除的罪恶感也油然而生……

  在重复了无数次的轻吻后,男人的唇再次探寻上了立原本已放松的身体。胸口被舔抚着,轻咬前端所引起的刺激是最初无法相较的。不仅是胸口,背脊、连同下腹都感受着同样强烈的震颤。快感的余韵不受控制地在体内到处回绕。舌头一直爬舐至肚脐的男人又埋首到了立原的两腿之间,细细地舔上了躺卧在那里的分身。

  膝盖用力想合起双腿,却无济于事。男人的身体迅速夹在两腿之间,将双膝分开。男人的黑发埋在自己下体的样子令立原欲泣。被温热包裹的感觉如在女人体内一般。只是在女人的体内不会有如缠络的触角般的舌头和轻啄细啃的牙齿。

  舌尖滑至前端,随后被迎进了喉咙的最深处,用唇扣紧,立原的下体全部容在了男人的口腔中。这是连恋人都没有给予过的用嘴对性器的爱抚。从未体验过的快感令立原只能双膝颤抖着在欲望中翻滚。突然腰被抓住,强力的钳制住后,男人的手指探向后方的某处,在那个窄小的部位上轻按了一下。背脊一阵颤抖,却不是因为快感。这个通常只做排泄使用的部位,平时不会有所意识。然而,男同志是通过这里获取性爱快感的,这种程度的常识立原还是知道的。

  “不……不要碰!”

  男人从两腿间抬起头。傲然挺立的分身被润湿到泛光发亮,立原逃避着男人猥亵的目光。

  “不要碰那里。”

  挡住欲扩张那里的手指,慌忙颤抖着向后退缩,想要摆脱男人的钳制。

  “为什么?我会让你很舒服的。”

  “骗人!碰那里怎么会舒服!?”

  “我没有骗你。最初也许会有些抵触,但不要紧的。”

  “我,不要疼!”

  无意中泄露了心声。冬峰一下睁大了双眼,随后微微地笑了。

  “不会痛的。我只会让你很舒服。”

  “讨厌手指……”

  冬峰轻叹了一下,抚摸着立原的脸颊。感觉到行为的停歇而松了口气,然而转瞬间,立原又再度哭喊了出来。确实讨厌手指的侵入。然而却不是说舌头就可以。腰身被环抱住,男人温热的唇吸吮上了股沟下方的穴口。后庭被舔弄得湿淋淋的,唾液甚至顺沿到了阴囊。柔软的舌在被扩充的后庭留下了不适的触感。然而分身上被给予的刺激却将这种违和感慢慢地淡化了。舌尖探入其中有种温热的异物感。下方传来猥亵的舔吮声。舌头抽离的瞬间身体又升起了微妙的违和感。随后,感觉到有个比舌头要坚实而细长的东西插入了自己的体内。大概是已完全习惯了之前舌头的抚弄,这次异物的刺入并没有引起什么痛感,但与柔软湿润的舌相比,细而坚的物体却侵入到了更深的领地。

  “只是一根的话,没关系吧?”

  男人呢喃般地问。

  “把什么……伸进来了?”

  体内的东西翻转蠕动,立原惊叫出声。

  “我来告诉你一个好地方。”

  后庭被掏弄着……手指的触感终于击挎立原的泪腺,眼泪顺颊滑落了下来。

  “不要,不要!”

  “不适的感觉只有最初而已。不痛吧?”

  男人安抚般地细吻着,连同自己的哭泣声也一并饮入了口中。而此时,体内移动的手指触碰到了某一点,激起了身体抽搐般地猛烈一颤。再按一次,则不受控制地尖叫了出来。手指轻抚或摩擦般地不时按在那处敏感点上,引起下体的阵阵激颤。

  “不,不……”

  立原呻吟着抱住冬峰。坚挺的分身随着男人手指地压动而颤抖着。后庭被抚弄的同时,前方也被有力地握住,瞬时,呼吸一窒。

  “啊、啊、啊……!”

  膝盖颤栗般地抖动着,手指更深地刺入,腰猛地收缩了一下后,立原终于再次释放了出来。恍惚中,嘴唇又被轻吻住了。那残留着恼人余韵的手指抽离后,空荡的后穴已变得麻痹。

  被男人紧拥住后,感到了两腿间坚实的热度。反复亲吻中,一个硬挺的热物顶上了立原的阴囊。意识到男人正在摩擦着自己的下体,很快腿间便被一股暖液沾湿了。

  男人射精后,立原哭了。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感觉一切都是那么虚无、卑劣……且可耻。哭泣着再度被男人拥进怀中,嘴唇贴覆上来。接受了这个安抚般地吻,并缠绕上了舌头回应男人的自己似乎有哪里变得奇怪了。

  “简直就好像侵犯处女呢。”

  冬峰拨弄着立原的头发,在耳边呢喃着说。吸吮上了聚积在眼角的泪水。

  “你明明说了不要,可我还是用了手指,对不起。”

  男人以讨好的目光以示自己诚心的歉意。凝视中,又啄上了自己的唇。

  “你是不是觉得就算如此接近,也还是无法产生爱情?”

  什么意思呢,从一开始就不懂。

  “快感是可以共享的。无论是同性还是异性……只要有爱。”

  连自己一团混乱的感情都已经无法面对了,更别说去体谅青木的心情了。温柔的吻和炽热的爱语,还有那舒缓的爱抚。所有这些集结在心里,盈满欲裂……莫名地感到疲惫不堪的立原在男人的臂弯中闭上了眼睛。

  冷得打了个喷嚏睁开眼时,已经是晚上六点左右了。时钟的嘀嗒声清脆地回响在昏暗的房间中。从白天起和男人做爱,之后就陷入了沉睡,立原花了一些时间在脑中整理着混乱的思绪。男人就睡在自己的身边。搭在腹部的手臂有着温湿的肌肤触感。无法忍受这种感觉的立原下了床。站起来时,虽然并不感到痛,但腰部还是有种恼人的违和感。一想到自己的私处被男人手指侵犯过,就感到可悲得想哭。赤裸地走进浴室,打开淋浴头。一边清洗着身体,一边茫然地望着自己的乳首和性器。看着发红的前端,一触碰到胸口,后背便会升起一阵痉挛。只是这种程度的刺激,分身便已处于半勃起的状态。虽然用水冲洗着身体,却还是无法冷静下来。望着热水慢慢地流向排水口,立原的心情愈加郁卒。只是轻抚上腰,便能清晰地忆起那手指的触感。

  尽管洗去了身体上的痕迹,却还是残留着性事后的余韵。立原穿好衣服后走到了厨房旁边的阳台上。虽然寒冷,但却可以冷却自己头脑中那股燥热。做了件傻事的想法怎么也无法消失。和男人做爱并没有使自己了解到青木的心情,只感到了那样的“自己”的可耻,和在那一刻感受到的无法言喻的快感。

  突然很想抽烟,将香烟、打火机和手机拿到外面。风有些强,烟转眼间便散向了远处。只吸了一根后,拿出了手机。呼叫音在耳边响起,连线对面未婚妻清晰的声音才是自己所处的现实。对方说“和朋友约了一起吃饭,一会儿要上街去”。问道“明天可以见面吗”时,电话那头的声音很高兴地回答着“好啊”。对方说“马上就要检票了”于是挂断了电话。虽然她问了句“要我再过去吗?”,但想到也没什么特别的事要说,就拒绝了。然而在电话挂断的瞬间,一股强烈的寂寞感却涌了上来。

  如果能再多说几句就好了。什么内容都无所谓。不用怎么想,也不想再想了。希望能用什么方法滤掉体内这无法驱除的余韵。

  门铃声响起。蹲坐在阳台的立原猛地站了起来冲进房间。抓住门把,急忙解开保险锁。应该是她。因为觉得电话里的自己有些奇怪,所以亲自来看看。虽然,说去逛街的女友没可能会来自己的公寓,但不知为何就是这样坚信着。大大地推开了房门。户外的空气从阳台敞开的窗口向玄关的门扉流动。背后冷风鼓动,立原就这样半张着嘴盯视着前方。

  站在对面的男人轻眨了下眼微微地笑了。

  “……晚上好。”

  又看到了这张从夏天起半年未见的脸。立原不自觉地慢慢向后退。刚和男人做过爱,总感觉那股性爱过后的气味会被对方察觉到。事实上,已经洗过澡,可能的气味已被全部清除,然而比痕迹更鲜明的残留在体内的影响却强烈地动摇着立原。青木俯下视线,将右手拿着的纸袋递给不断向后退的立原。

  “因为工作到这附近来,就想把这个拿给你。”

  纸袋中是不喜欢甜食的立原唯一中意的石槌屋的羊羹。

  “也想见见你。只是这样而已……”

  青木将羊羹的纸袋放在玄关处,道了一声“打扰了”后便转身离去了。望着那寂寞的背影,立原的脚步先于头脑的反应动了起来,抓住了那即将离开的手臂。掌中的手臂削瘦得扎手。

  “你怎么这么瘦了?”

  青木吃惊地回过头,歪过脑袋。

  “体重没有变化啊。怎么回事呢,直己也这么说。”

  依赖青木,性格狂妄,使自己和青木的关系变得生疏的诸恶根源。青木的恋人,黑田直己。只是听到他的名字,不快感就慢慢地袭卷心底。

  “那个小鬼还没死吗。”

  青木一副悲伤地表情俯下视线。

  “拜托了,请不要再轻蔑那个孩子了。”

  交握在身前的指尖细细地颤抖着。

  “不然,我没有勇气再来这里了……”

  多次的无视。无论是手机还是家里的电话。正是因为青木的温柔,立原才会无顾及地表现出自己的不满情绪。青木虽然来到了这里,却似乎感觉不到他对自己先前态度的疑惑。立原在这种压抑的气氛中,搔着后脑。不知如何是好。只要提到直己,自己就会控制不住地开口责难。

  “我要结婚了。”

  强行改变话题。只能这样。青木抬起头。瞬时的吃惊过后,笑容慢慢展开。

  “太好了,祝贺你。”

  看到好友从心底为自己高兴时,不知为也何竟有种自虐的感觉。青木不知道这种婚姻的含意。直到自己确实地拥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时,他才会感到羡慕吧。

  “不过还真是令我吃惊呢。立原说过工作比婚姻更有趣吧。”

  “我改变想法了。”

  什么都不知道的青木天真地问着。

  “是什么样的人呢?”

  “……普通的女人。”

  青木“这样啊”地咕哝着。

  “能选择立原,说明她眼光很高啊。”

  “就算你这么捧我也没什么好处的。”

  从来到这里,青木第一次无忧地笑了。

  “我不是恭维你哦。立原一定可以给对方幸福的。感觉不管怎样,你都会很幸福。因为你拥有无论面对怎样的逆境都可以克服过去的力量……”

  边说着青木的视线望向背后。回过头的立原血液一下冲上头顶。身后,冬峰正以一副亲和讨喜的表情微笑着。

  “窗户大开着,我还在想发生了什么事,是客人吗?”

  “冬峰课长吗……?”

  青木嘟嚷着歪过头。冬峰似乎惊于对方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

  “我以前见过你吗?我不记得了……”

  青木轻点了一下头。

  “虽然现在已经辞职了,不过直到半年前,我一直都是在西村电工担任会计的工作。”

  “啊,这样啊。”

  冬峰大幅度地点了下头,随后斜眼瞥向立原。

  “说起来,立原君,那个数据要如何处理呢?如果到明天无法完成的话,就赶不上时间了。”

  课长和身为主任的自己要一起工作到连休息日都牺牲掉这种事本来想也知道不太可能,但这种虚构的谎言却可以简单地骗过青木。“工作中打扰到你们,真是不好意思……”这么说过后,青木便转身离开了。静静地关上门后,脚步声也逐渐消失了。强烈地意识到已变成了和冬峰两人独处的状况。突然,头发从背后被抚弄着。

  “别偷懒哦,头发还是要弄干才行。”

  男人手指的触感使立原的背脊下意识地抖动了一下。

  “窗户不是也开着吗。虽然说已经到三月了,可还是容易感冒的。”

  强硬地挥开了男人关切的手指。无法面对冬峰。难以相信自己就在几小时前,在这个男人面前丑态尽现。但是,事实就是事实,是无法轻易忘掉的。立原的喉咙如被丝绵勒住一般。

  “那个男人就是你的同志朋友吧?”

  立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之后还有点话想问呢。他真是个和你完全不同的男人。”

  男人继续说。

  “看起来很纤细,是个很漂亮的男人。你喜欢他吧?”

  “别做这种下流的推测!”

  立原紧握双手怒吼着。冬峰双臂交叠歪过头。

  “就这么断言‘不是’吗?你是个严肃正经的男人,将对他的爱情转化成友情,强行控制着自己那份压抑的感情。自己无法告白,却也嫉妒着他被别的男人抢走。”

  立原揪住男人的胸口。

  “闭嘴!青木对我是很重要的。他是个温柔的男人,我无法忍受他总是受到那样的伤害。那个家伙……他明明有选择人生的机会,明明有很多的选择……难道非要和那个男人在一起才好吗!?”

  突然被抱住了。就这样被紧固的力道束缚住。

  “就像你说的,即使他没有随意选择自己的人生,认为他不幸什么的也是你自己的想法,是以你的常识为基点。也许他就愿意选择那种艰难的生活方式。”

  “那不可能……”

  “请不要再以自己的常识去看待他的选择了。多冷静地注意一下周围吧。他是如你所说的,一副为自己的错误选择而后悔的样子吗?”

  想起了去年夏天的事。在直己入院的医院的走廊上,责骂着随便就辞去了工作的青木,当时的他持续地喊叫着“我爱那个孩子”,“我喜欢他”。认真的告白令人心疼。知道他是以多么认真的心情说出那种话的,所以也就更加难受。立原慢慢地在原地蹲下。男人也一同弯下了膝盖。

  “如果无法理解他的话……就不要勉强了。但还是要认可。尝试不去否认他的生活方式。这样的话,你也会轻松一些。”

  男人陪在低垂着头的立原身边没有离开。在团缩着靠坐在走廊墙壁边的立原身边以同样的姿势蹲坐了下来。就这样过了三十分钟。突然男人离开了身边,然而三分钟不到就拿着吹风机走了回来。开始在立原冰凉的头发上随意地吹了起来。立原一动不动地环抱着膝盖,任男人抚弄着自己的头发。

  “一直很在意。”

  摸着立原干爽的头发,冬峰嘀咕着说。

  “星期一和你见面时,我在你面前啧啧地吸鼻子,很后悔当时没有及时清理干净。”

  抚摸着头发的手指衔上耳垂,随后落在脖颈上。指尖虽不冰冷,然而被沿路划过的痕迹形成了一个个标记,引起身体阵阵颤抖。

  拇指触碰着下颚。虽然事先有所预感,却还是无法抵抗。亲吻着被拉近。最后则形成了立原跨坐在冬峰膝上,彼此互拥着的姿势。

  “我比你年长。”

  冬峰这样说着。

  “很能干,而且大度。”

  不管是多有能力的男人,自夸自己能干也是令人厌恶的。

  “所以……你可以依赖我哦。发怒,或是任性都可以。”

  男人的话好像糨糊般地粘着在自己心中最疲惫不堪的地方。反复亲吻过后,冬峰在立原的耳边再次呢喃着“我爱你”。




本来是决定住下来的,但做爱结束后女友却说要回去。说是因为明天和朋友有约。不能让去卫生间补妆的女友一个人回家,于是立原自己也做好了回去的准备。坐计程车将女友送到家门口后,立原在车站前下车,乘上了回公寓的末班车。

  进入五月后,白天已经可以感受到夏至的闷热了。但是夜晚还是很凉爽,即便穿着长袖衫,晚风的凉意还是令身体不禁发抖。立原喜欢初夏夜晚的味道。穿行在无人的深夜公园中,能感受到一种独特浓郁的青绿气息。

  在舒爽的凉风中漫步,想起了在酒店中和女友的对话。结婚典礼定在八月,只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了,而此时未婚妻突然说要去英国游学两个月。上个月已经从工作的学校辞职,所以想在结婚典礼前的这段时间学习新娘课程……说这话时已经是两周后的事了。因为结婚后就不可能再去上学了。所以对于未婚妻想要在结婚前去的想法也不是不能理解。新居也已经决定,婚礼筹备的相关事宜也已基本就绪。虽然她去留学并没有什么不合适,但一直以来两人因为彼此的工作而只能一周见一次面,如今女友辞职以为两人终于有机会可以增加相处时间的立原还是无法马上回答“好啊”。……最终虽然同意了,但“结婚前希望两人可以多少再互相了解一下”才是自己的真心话。

  结婚后即便讨厌也要每天朝夕相对了……走在夜路上,立原自我安慰的想。在公寓的电梯里强忍住哈欠,拿出房间的钥匙。出了电梯,看到自己房间前面立着的黑色人影时吓了一跳。那人影注意到立原后轻轻地抬起了右手。

  “这个时间来有什么事?”

  快步走过去。男人轻耸着肩膀。

  “因为你总也不肯给我备份钥匙,我就只能这样在外面等咯。”

  立原轻叹了口气。

  “备份钥匙的事我之前就拒绝了。而且我白天已经说了,今天晚上不会回来。”

  冬峰得意地呵呵笑了。

  “我有预感你今天晚上会回来的。”

  男人斜靠在自己房门前的铁栏上。

  “等待也很有意思哦。路过的人都很可疑地看着我呢。”

  到底等了多久呢,感觉就算问了男人也不见得说实话。很快就要半夜一点了。立原打开门锁走了进去。男人也跟随在后。在还没有开灯的昏暗走廊上,立原被男人从背后抱住了。男人爱吸的香烟气味淡淡地传入鼻腔。后颈被轻吻着,心跳一下加快了两倍。

  “香皂的气味,真好闻。”

  白天已经说了自己会和未婚妻在一起。男人也应该知道自己会和对方做爱。尽管知道却还是说了这样的话。猛地推开身后的男人,然而却又被拉近了。

  “再这么冷淡我要生气咯。”

  被男人强行拉向前,嘴唇被坚定地堵住。

  “虽然白天已经见过面了,可还是忍不住想再来见见我如此深爱着的你。”

  被牵着手拉进卧室。自己就好像人偶一样被男人操控着。灯光朦胧地穿过白色的窗帘,在昏暗的房间中,两人探寻着脱去彼此的衣服。一丝不挂地相拥着,不停地亲吻着倒在床上,压在上方的男人的重量令自己感到轻微的眩晕。如同被融化了一般舒服的深吻,在享受的同时也唤起了立原体内沉积的睡虫。

  “想睡了吗?”

  “有点……”

  直截了当地回答。

  “累了吗?最近工作很忙吧。”

  男人从背后揽住自己的腰,慢慢地抚摸着。

  “嗯,还好……”

  “今天也是因为商谈交货期限的事去了小塚工厂吧。”

  “……你怎么知道……”

  “听二课文职部的人说的。说你一下午都在外面,所以就想是不是去了那里。”

  不要因为太过拼命而累倒哦。男人轻抚着自己的头呢喃着说。已经习惯了这种被完全当成小孩子对待的违和感。况且,被人关心的感觉也不错呢。

  “制造商那边也会很快地打出新商品的发布公告,这不是很好的反应吗。”

  接吻中谈论着工作的话题。不过这也是常有的事。还是好想睡。立原在男人的手臂上摩搓着鼻尖。

  “今天就让我睡吧。”

  被男人抱进怀中。

  “可以。不过作为补偿,明天早上要让我好好疼爱你哦。”

  无视耳边暧昧的话语,闻着身边温暖的气息,立原闭上了眼睛。

  早上九点睁开眼的立原,被早就等待在身边的冬峰好好地疼爱了一番。持续了一个上午的浓厚性爱,使立原感到一天的精力都己消耗怠尽。和冬峰做爱后,性爱的热度总要持续很久。即便手指离开,余韵却还残留在体内。

  “我们出去约会吧。”

  冬峰对脸埋在被单中浅眠的立原建议说。

  “天气也很好,外面一定感觉很舒服的。”

  最初……只是个在公司里令自己嗤之以鼻的上司而已。只要一反驳就会遭到男人犀利得甚至可以将自己逼哭出来的反击,然而一旦被他拥入怀中,他又会对自己表现得宠溺有加。

  “出去啊……”

  执意想要约会的男人到底在想什么呢。一定什么也没想。只是单纯的想和自己出去而已。经过男人再三的请求,立原终于支起乏力的身体,穿上了衣服。系纽扣的手指只能缓慢地机械运动着。大概是不耐烦了吧,-直在一旁看着的冬峰终于忍不住开始帮立原系纽扣。直到系好最后一颗纽扣,嘴唇又被轻吻住了。男人的手指从整理好的衬衫下摆伸了进来。乳首被捏住,引起轻微地颤栗。余韵残留的身体格外敏感地反应着。

  “这样可就出不去了……”

  对于自己的敬告,男人一脸认真地陷入沉思。

  “是在这里再疼爱你一次呢,还是去外面享受约会的乐趣呢……还真是两难的选择啊。”

  恋恋不舍地啄吻和抚弄了乳首很久后,冬峰叹了口气,慢慢地将手从衬衫中撤出。看来最终还是选择了约会。

  出门前冬峰说知道一家不错的荞麦屋,大概是过了早餐的时间所以选择荞麦吧,立原想。和男人在一起时不用像和未婚妻在一起那样事事费心、小心呵护,这令自己感到很轻松。虽然立原本身就很喜欢美食,但冬峰每次带去的店也确实都是极品。而且冬峰是个挑剔的人,对于自己认为美味的东西,他是不惜耗费精力去寻求的。就算为了一碗拉面,花两个小时的高速路程也在所不惜。

  两人外出的时候,冬峰从来不让立原驾驶。总是以“我的恋人指定席就是助手席”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不让立原握方向盘。男人也是从最近才开始对自己格外费心的。冬峰不会让自己做的事和说出的话给立原带来一点困扰。车开了不到三十分钟就到了那家荞麦屋,虽然过了饭点儿可店内还是客流拥挤。虽然不得不在店外等候,但为了美食这样的等待还是很有价值的。填饱了肚子后又坐上车。“想要去哪里吗?”对于男人的询问立原只是回答了一句“无所谓”。“那就去兜风吧。”冬峰这样建议后再次发动了车子。

  窗外的景色流转变换着,车子舒适地轻微摇动,酒足饭饱后的立原开始打起了瞌睡。再次睁开眼时,车已经停在了岸边。水面如镜般地泛着粼漓的波光,眩迷了眼。这里……不是海边,因为还可以看到对岸。男人吸着烟。莫名阴郁的表情令立原觉得,大概是因为自己刚刚的熟睡使男人感到无聊了吧。

  “对不起,我睡着了。”

  男人回过头,笑了。先前忧郁的表情也已消失无踪。

  “我很高兴能欣赏你可爱的睡脸。”

  对于男人脱口而出的羞耻的话也有了忍耐力吧,现在就算听到这种话也已经不会再脸红了。但还是觉得很难为情。

  “这是哪里?”

  “公园。不过一般没什么人来。”

  无人的湖边绿叶鲜艳得刺目,阳光透过叶缝在地上投影下点点柔和的光斑。忙碌喧嚣的尘世生活似乎在这一瞬间远离了自己。

  “要坐船吗?”

  想着要不要坐呢,又走了几步后便看到一间租船的小屋,屋内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正无聊地听着广播。租了一艘船坐了上去。冬峰笑着将船桨递给立原。

  “你来划。”

  “我不会划船。”

  立原本身是第一次坐船。自然也从来没有划过船。

  “不要紧,一点点地划动它,船就会离岸了。”

  冬峰很快地横躺在船上。看到一上来就想马上睡觉的男人,立原着实有些生气,然而正因为刚刚自己一直在车上昏睡不醒,现在也就没有了抱怨的资格。过后才想到……说不定这正是男人对自己的报复?最初,由于不太习惯使用船桨而在原地来回地打转,结果被男人抱怨说“简直就像在坐旋转木马”。被嘲弄而感到不甘的立原开始认真地研究船桨最佳转动角度的问题。

  好不容易如愿地顺利转动了船桨的时候,湖面上漂浮的另一艘船已消失在视野内了。

  “到这边来。”

  本以为已经熟睡了的男人看向这边,对自己招着手。正常来说,两个男人一起划船就已经有种违和感了,而如果再紧靠在一起的话,真是怎么想都觉得很奇怪。还是……很介意周围的视线。

  “重量都集中在一头,船会沉的吧。”

  “没关系,慢慢走过来就好了。而且离岸这么远是不会被看不到的。”

  男人连自己的不安都看透了。不可能再顽固地拒绝了,立原慢慢吞吞地移了过去。冬峰让走近的立原仰面向上,从背后抱住。船身猛地向右大幅度地倾斜了一下。

  “把腿伸开。”

  按男人说的伸开腿后,船也平稳了下来。

  “……别乱动哦。”

  前绪准备结束后,冬峰慢慢地吻上了立原的脖颈。随后解开了衬衫的两颗纽扣,将手伸了进去。

  “喂……”

  船又大幅摇摆了一下,吓得打了个冷颤。

  “乱动的话船会沉的哦。……现在想游泳还早了点吧。”

  男人的指尖揉捏着立原的乳首。快感迅速窜向下半身,立原慌忙抓住那只恶作剧的手。

  “不要在这里。”

  脖子被紧紧地吸附住。

  “不是已经离岸边很远了吗?绝对什么也看不见的。”

  爱抚着乳首的手指没有停止,摩挲般的触摸后,男人的指尖轻轻地刮弄在前端。明明知道自己想要更强一点的刺激,但男人就是不那样满足自己。即将被体内翻滚的欲火逼到极点,难以忍受地紧咬住后齿。风吹动着前发。欲望侵蚀着身体,抬起头,天空一片蔚蓝。无边的罪恶感摇逸在这无云的晴空中。和男人约会,在船上做着下流的事……自己究竟在干什么。

  自己实在很奇怪。在还算正常的头脑中的某个角落里很清楚这一点。突然被一股强烈的刺激激得全身震颤。不知何时,衬衫下摆已从裤子中被抽出,冬峰解开了立原的皮带,将手指滑向下半身。和对待胸前一样,男人令人心躁地缓缓地抚摸、挑逗着。摩挲着下体,揉捏着阴囊。指腹压在那隐密闭合着的部位。轻触般的爱抚还是使性器不争气地起了反应,拉链就这样被拉了上来。

  “在外面更有感觉吧?”

  “是的”这样的话说不出口。咬上揶揄自己的男人的手臂。然而下体的前端还是被挤压着,下颚的力道一瞬间松了下来。

  “出来吧。我不会让你的衣服弄脏的。”

  身体被欲望折磨着,在不断的刺激下立原终于在男人的手中射精了。冬峰舔拭着沾满精液的手。虽然知道男人舔着的是自己的东西,但近看在眼中的画面还是显得那么恐怖且猥亵。男人舔干净手指后,注意到自己正被立原注视着,于是笑着问“要尝尝吗?”。背过脸,男人却还在津津有味地发表着感想。

  “早上的时候已经出来很多了,所以现在味道有点淡呢”。一句话羞得立原满面通红。

  “我的恋人真是太太太可爱了。”

  男人呢喃着说。“喜欢你”、“好爱你”、“真可爱”……这样的话理所当然似的在耳边响起。为了了解好友的心情而开始的模拟恋爱。从三个月前第一次和男人做爱起,这个问题就应该已经在自己的心中被消化掉了。无法理解也没关系,承认就好。如男人所说,承认了好友和同性之间的关系令自己的心情也轻松了不少。那之后总是在想,自己怎么没早点这样做呢。和青木的关系还可以回到以前那样吗……

  和男人的关系也该到此而止了。然而却还继续着。在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后,男人还是一如既往地邀请立原共餐。如果只是单纯的上司和下属的关系,是没有必要拒绝的。而且冬峰和妻子相处不好的传言也总是滞留在自己的脑中,所以如果男人是为了排遣郁闷的心情才邀约自己的话,拒绝就不太好了。晚餐后,冬峰总会对立原说“想住下来”。是因为不想回家吗……无奈也只得同意。只要两人在房间中独处,冬峰必会说“我爱你”,然后循序渐进地…将立原带上床。明明不想这样的,然而冬峰总是能轻易地化解自己的抵触情绪。有些沉迷其中了,然而强烈的性爱记忆也确实在身心上留下了难以去除的伤痛。

  最初没有拒绝导致情况-直继续下去,和冬峰的关系就这样保持着。立原有未婚妻,而冬峰也有妻子。不管怎么想,也只能用“最糟”来形容两人的关系。虽然知道这种关系是不正常的,是一定要结束的,但已不同于从前的自己却总是优柔寡断得无法彻底拒绝。相拥而抱时心情会异常激动,只是接吻就沉醉得好像身心都要溶化了一般……

  一次次地在心中下定决心……下次就说,下次一定要拒绝。然而冬峰除了总是说“我爱你”,和做些亲昵的动作以外,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实质性地刺伤过立原的内心。而且,和冬峰做爱……一点也不会觉得不舒服。男人不停重复着的“喜欢你”也已不觉得那只是煽情的谎言了,毫无掩饰的爱意和宠溺……也确实让立原很受用。那是一种和女友相处时完全不同的舒心感。

  无论是对女友还是对冬峰,都同样抱有罪恶感。女友不知道冬峰的存在,而冬峰虽然知道……却表面上什么也不说。总是以立原和女友的相处为优先,但却占有了剩余的全部时间。

  “冷吗?”

  风势微见加强。

  “还好……”

  虽然这样回答,男人却还是脱下自己的上衣,披在了立原的肩上。“其实还是觉得冷吧……”,指尖抚摸着脸颊,拨弄着前发。

  “你的刘海有些不齐呢。”

  懒得解释说“因为觉得麻烦所以偶尔才会自己把它剪齐”,于是无言地闭上了眼睛。

  “有时候也会自己剪齐吧?”

  又是这令人不爽的敏锐直觉,有时实在很讨厌。

  “……你怎么知道?”

  “因为觉得,你应该会嫌‘麻烦’而自己动手,下次刘海需要修剪的时候,让我来帮你剪吧。我的手艺应该会比你的好一些。”

  “付给我钱的话,就让你剪。”

  “弄反了吧……”

  冬峰笑着说。连带着立原也微微地笑了。两人因这种无聊的玩笑傻笑着。和一直以来都只是在餐厅和酒店交流感情的女友比起来,与冬峰的相处模式倒更像是恋人。虽然这里面也有女友去海外留学的原因,但不管怎么想,和冬峰在一起的时间确实比和女友在一起的时间长……

  “那个,今晚和她有约吗?”

  “没有。”

  老实地回答。

  “那今天可以也住在你那里吗?”

  要拒绝吗,只有一瞬的犹豫。然而男人请求般的紧拥令立原怎么也无法说“不行”。



  

  五月过后,突然被冬峰问道“最近你没有和女朋友见面吗”,一不留神就将女友去意大利游学的事说了出来。之后的第二天,冬峰便不容拒绝地每晚都住在了立原的公寓中。不间断地日日索求,身体交合,简直陷入了一种“在做爱间歇时才会工作”的错觉。多雨的六月,就连房间内也同样淤塞着这股氲湿。大部分的时间是在床上翻过的。耳边是“我爱你”的咒语,被紧拥着相缠而眠。一周中,睁开眼便能迎上这种身旁带着温暖气息的早晨已经变成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了。

  定期也会收到女友打来的国际长途。对方似乎很享受国外的生活。难得接到电话,却无法聊很长时间。因为接电话的时候男人必定在身旁。

  在公司一个人的时候,就会被理智折磨着。现在两人的关系很奇怪。一直都知道这样很怪。而且目前自己所做的就是被定义为“外遇”,那种所谓“不伦”的事。每晚和男上司做爱。是被冲昏了头,神智不清了。就算说一切只是个玩笑也已笑不出来了。

  一认真思考则变得无法逃避。甩开这种一团混乱的思绪,在公司中的立原将精力集中到了工作上。更加倍努力地工作。由立原负责企画的女用手表型防盗铃的试验品也终于完成了。脑中思考着小小的手表中究竟能发出多么大的报警音呢……系统本身并不怎么复杂,问题就主要集中在了声音这方面,试验品的报警音听起来连不安感也可以被吹散。是个总体来说还算满意的声音。

  尽管在公司里忙得腿脚麻痹,然而一旦跨迈过公寓的门槛,世界则完全不同了。立原卸下了“热心指导后辈”、“深受上司借赖”的主任身份,变成了只会做爱的淫荡男人。性器被抚弄着扭动着身体,后穴迎接着男人,高昂地勃起……但是总感觉,只要在公寓里做这种事就无所谓……未婚妻的事也好,青木的事也好,也会掠过脑中,然而也只此而已。性爱的绝顶过后,注视着身旁的男人,冷静的头脑中有时也会想“不能就这样干脆地结束吗”,然而无论如何,一句简单的 “结束吧”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有如蜜月般的六月过后进入了七月。从第一周的星期五开始,冬峰便再也没有踏入立原的公寓。

  额头上汗液流淌。外出也就一个小时左右,就己汗流浃背。一进入公司,文明的工具——空调中吹出的冷风便迎面扑向了立原。带着汗水的粘腻感,径直走向了第二企画课课长的办公桌。

  “我转了几家市内大型的手表店,首批出货的商品似乎在几小时内就己售空。”

  听了立原的报告,课长满意地眯起了眼睛。

  “辛苦你了。还有,如果要追加订单,那部分的商品量生产线上可以保证吗?”

  “如果在共原的工厂获得好评的话,应该很快就会要求追加订单,这方面的事己经打探好了。”

  “这样啊……真是辛苦你了。”

  报告结束后,立原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打开电脑,查看邮件时,从背后传来了后辈的声音。

  “立原前辈,今晚有空吗?”

  没什么特别的事。也不是和女友通电话的日子。犹豫着要怎么回答时看到后辈露出失望的表情说“那个,如果有事的话也没关系”。

  “倒也没什么特别的事……”

  后辈的表情一下明朗了起来。

  “今天大家说要为立原前辈的企画成功开庆功会。”

  斜看向这边的课长微微地笑了。

  “有没有很想去的店呢?如果没有的话,就由我们决定咯。”

  “啊,那就拜托了。谢谢……”

  后辈马上回到座位上打起了电话。立原看着新收到的信件,再次感受到……这个企画终于成功地完成了。首批出货的商品量很大,销量也很可观,说不定是立原所负责的企画中最成功的一个……而自己只是以冷静的眼光看待结果,并没有多么兴奋的喜悦之情。不是不高兴。是很开心。然而开心之余……则也有些微的感动。

  因为预定要去,也就不用急着回信,立原很快地关闭了信箱。今晚……虽说很高兴大家为自己庆功,但却不太有兴致。但是为了自己上司特意安排了这样的活动,拒绝也不太好,去是要去的,不过是想在第一摊结束后就尽快回去。立原也觉得满脑子想着这些事的自己有些薄情。

  后辈选中的店是一家全国连锁的大众居酒屋。因为是课长请客,所以场面很盛大。立原在店内的角落里安静地喝着酒。在热闹的气氛中烦躁的情绪上涨,不过这种事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于是退到了喧闹圈之外。

  “立原前辈最近有点变了呢。”

  后辈麻井慢慢靠近立原。之前因为她打听冬峰是否离婚的事而斥肃了她,对方似乎因此而和自己保持了一些距离,而最近又重新热络了起来。

  “立原先辈最近感觉有点不一样呢。”

  “是吗?”

  “是说,感觉有点忧郁吗……?”

  大概是自己这样说自己有点奇怪吧,麻井一个人笑了起来,脸有些泛红,大概是醉了吧。

  “不知为什么,感觉很性感哦。”

  “喂,那边的。不能染指有妇之夫哦。”

  课长过分的措词令麻井生气似地挑起了漂亮的柳眉。不让课长看见地偷偷吐了下舌头。

  “为什么我们的课长就是这种爱性骚扰的大叔啊。如果是像一课的课长那么帅的人的话,来公司工作也会更有动力呢。”

  话题中突然提到男人令立原的指尖抽搐般地抖了一下。

  “那个家伙,有那么好吗……”

  麻井叹了口气。

  “难道不是极品吗?人长得帅,又有能力,而且还风趣幽默。”

  麻井手指交叉在面前,呵呵地笑着说。

  “不过之后一课内会掀起不得了的波澜呢。因为以课长为目标的女孩子们会有一场火花满天飞的争夺战。”

  “……为什么?”

  麻井一脸的不可思异。

  “你不知道吗?”

  似乎很吃惊的样子。

  “立原前辈虽然和冬峰课长关系很好,这种事也不说的哦。”

  “到底是什么事啊?”

  这种装腔作势的说话方式令立原生气。麻井因自己严厉的口气而露出了瞬间胆怯的表情,随后小声地嘟囔说:

  “第一企画课的课长,终于离婚了……”

  从公寓的电梯下来时还稍微有些即将临敌的压力,但在自己的房门前却并没有那个如以往那样等待着自己的人影。进入房间后,径直走进卧室,扔下皮包,仰面躺在床上。西服折皱在一起,但脱掉又嫌麻烦。一股独特的醉人热度缓缓地蔓延及全身。将西装压皱的懊悔感想留待明早再说,于是抓起被单罩在脸上。感受着床上那独特的气味的同时,背脊不自觉地抖动了一下。在这张床上近乎疯狂地做爱差不多已经是一周前的事了。只是一味地相拥,而真正的语言交流的记忆却几乎没有……

  上周五……与以往一样。被经常比自己早起的冬峰叫醒,只喝了一杯咖啡作为早餐后便换上了衣服。出门前两人交换了一个吻后,冬峰开车,立原乘电车两人各自去上班。虽然冬峰总是说“我开车送你却公司口吧”,但立原却以“我有月票”为由坚持乘电车通勤,那一天也是如此。在公司内也没碰到面就这样到了晚上,但不同的是,那天晚上冬峰并没有回到立原的公寓。

  星期六和星期日也没有来。电话也没来过一个,还在担心是不是因为家里出了什么事……然而星期一在公司内再次见到冬峰时,立原才感到一种至今为止明显不同与以往的违和感。总是很亲切地微笑着上前搭话“在干什么?”的男人,那天却只是像对待他人一样礼貌性地对自己轻点了下头。

  而那天,冬峰也没有来立原的公寓。独自吃着晚饭立原思考着那个周五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惹冬峰生气的事。只是像平时一样的做爱,完全没有可成为理由的理由。晚上躺在床上,因为在意着白天冬峰的态度而无法入眠。

  讨厌这种为含糊不明的事情而烦躁的心情,想要弄清楚。所以在星期二决定如果今晚再不来就打试着打一通电话过去。在吸烟室偶然碰见了冬峰,冬峰注意到立原后,将烟掐进了烟灰缸中。

  冬峰对坐在邻座的男人说“突然想起有点事”,随后说了句“失陪了”后,便从立原面前走了过去。

  “啊,立原,好久不见。”

  视线追随着冬峰的背影时,耳边传来了招呼自己的声音。被冬峰的态度惹得心烦气躁的立原都没有注意到坐在旁边的男人就是同期的水沼。

  “坐吧。”

  被招呼着坐在椅子上,而自己却完全没有意识。

  “真是好久没见了呢。从你决定结婚的那晚的酒会以后吧。”

  啊……迷茫地回应着。水沼“唉”的一声搔着头。

  “你所做的那个企画在一课也传遍了哦。仅仅是预约单数量就很可观了吧。事业和生活都一帆风顺真令人羡慕啊。”

  水沼的话一句也没有听进去。脑中充满着的全是“为什么冬峰要躲避自己”的疑惑,努力探究着事实的根由。

  “你不抽吗?”

  注意到自己一直呆坐在椅子上没有任何反应后,慌忙地点燃了香烟。只是特意找地方坐下,就完全没必要来吸烟室了。

  “关于冬峰课长……”

  像在谈论完全不相干的人似地开口说。

  “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吗?”

  “什么事?”

  被反问道。

  “家人出了什么事,或是工作不顺心之类的……”

  水沼歪过头。

  “家里应该没出什么事的。工作上吗……倒也没听说有什么不顺利的。为什么这么问啊?”

  香烟不知不觉地即将脱离指间的掌握。那是因为手指抑制不住地颤抖。连嘴都没有沾的香烟被立原掐进了烟灰缸中。

  “因为他好像情绪不太好的样子。”

  “是吗?和平时一样啊。”

  出了吸烟室,回到自己办公桌后的立原想着。冬峰不再来公寓了,对待自己的态度也变了。面对这样的转变,自己完全没了主意。问题在于冬峰自己。既不是因为工作太忙,也不是因为压力过大……可选择的理由一下变得极度狭窄。或是说,是已经厌倦自己了……

  “结束了吗……”

  立原茫然地嘀咕着。凝视着电脑上荧幕保护那一个个变化着的几何图形,脑中想着这个意料之中的结果。但也许,这正是个合适的时机。还有半个月女友就要回来了。自己也在犹豫着要如何开口和对方说“不要再见面了”。如果提出让对方离开的话,以后也会比较麻烦。但这种唐突的、不置一词的状况也令自己迷惑不解……

  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吗?模拟恋爱下伪装出的恋人。由此而产生地频繁的无意义的性行为。本来就无所谓的,立原说服着为两人关系的结束而感到奇怪的自己。

  虽然明白,但还是想问问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每次电话铃声的响起都像能终止心脏的跳动一般,倾耳静听着公寓外响起的脚步声,独自饮酒到深夜。在公司里,甚至连那个男人的身影都不想见到……

  闭上疲惫的双眼。却也无法消除那种如同被抛弃了一般的空虚感。而且这种感觉还一直留驻着……夺走了自己一切行动的力量。

  回到公寓后也是什么都不想做。就这样连衣服都不换地坐在沙发上发呆。被构想出的幻影从背后紧紧地拥抱。被吻住,衣服被脱下。用力摇动着如同被侵蚀过的头脑。肌肤上有种针扎般地刺痛感。立原解开皮带,将手伸进裤中,然而那里却无法顺利地得到抚慰,无奈只得跪坐在床上。立原注视着侵犯着自己的手中那勃起抖动着的性器,微微地笑了。然而很快……却又悲哀得想哭。





  睡眠不足地去上班,在即将开始工作的那一刻冲进了公司。没见到课长,边想着大概是一早上有会议吧,边走向自己的办公桌。明明已经是工作时间,但周围却莫名地骚乱一片,立原在这种奇怪的气氛中启动了自己的电脑。

  “……但是,那应该是谁的责任呢?”

  听到背后的声音说。

  “听说是很严重的纰漏,应该是工厂那边的问题,但是那边又说我们不是直接运营,需要外购。所以这就该由和这种过分的工厂签约的一课的谁来负责吧。这次的事也让我们公司的形象一落千丈呢。”

  回过头,在窃窃私语的女职员们一副慌张的表情“对不起”地低头向立原道歉。

  “怎么回事?”

  “立原前辈不知道吗?”

  邻座的后辈探过身反问道。

  “据说一课企画的那款很棒的畅销品‘纤体棒’质量不合格,被回收了。”

  “纤体棒”是一课负责企画的一款笔型简易脂肪计。由于便宜且轻便,在主妇层中倍受好评。

  “好像是由于外购的显示部分过于粗糙,六月之后所有出货的商品全都表示错误。课长从一大早就去开会了,事态严重呢。”

  后辈笑着谈论着的话题却令立原惊颤。以前似乎也有同样的事情发生过。由于工厂生产线出现问题,回收了大量的次品。那时该企画的负责人和课长分别被降职和发配到地方。虽然是生产线上的失误,但是追究的却是对完成商品没有仔细核查的责任……

  知道这件事后立原也无法专心工作了。敲击键盘的手也总是无意识地停顿下来。抑制不住的焦躁不安……午前,终于看到课长用白手帕擦拭着额头的汗水走了回来。

  以提交企画书为借口走近了课长的办公桌的立原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道。

  “一课的情况怎么样了?。”

  课长“啊……”地回应了一声。

  “纤体棒这次真是大难临头了,一课正在冷静地处理呢。也和出纰漏的工厂协商过了,也找到了生产显示部分的新工厂,已经完成了交接。现在好像是在处理给已买商品的客户换货的问题。虽然处理得当,但不管是整个会议的气氛还是部长本人,都只是在为次品这件事而发火。”

  “我们有什么能帮忙的吗?”

  对于立原提出的帮忙意愿,课长顿时露出一副吃惊的表情。

  “虽说帮忙什么的,但这却是其他课的事啊……”

  “但是大家不都是企画课吗?”

  声音自然地提高了。

  “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啊?人家又没有拜托我们,再说去帮助有麻烦的其他课,只会招惹反感而已。”

  意识到自己多话了的立原缓缓地低下了头。

  “对不起,因为……在一课有很多同期。”

  课长深表遗憾似地看向这边。

  “我也不是不了解你的心情。一课的冬峰是个很有能力的人,一定可以顺利解决的。”

  被课长安慰后,立原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邻座的后辈也没有上来搭话。也许是察觉到了围绕在自己周围的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吧。说谎,完全是在说谎。自己一点都没有考虑到同期的事。想去帮助的,和所担心的只有……那个男人。

  懊悔于自己被个人感情控制而失去了理智,压抑住烦躁的情绪,立原故作镇静地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工作上。一课的“纤体棒”重新出货是在开始回收的五天后,进展得意外迅速。但是这期间,就算是半夜时分,一课办公室的灯也是亮着的。晚上十点,接待回来刚好路过公司时注意到,彻夜亮了五天的灯终于熄灭了。也因此松了口气的立原回到了自己的公寓。在下了电梯后,注意到自家门前蹲着一个小小的人影。飞奔地跑过去,那熟悉的头型……绝对是那个男人没错。大概是听到了自己的脚步声,抬起头的男人一脸疲惫地微笑着说“好久不见了”。明明不冷的身体却控制不住地颤抖,胸口如同被揪结般的疼痛。

  “虽然一来就说有点不好意思,但是能让我进去洗个澡吗?还有,你最好先不要靠近我,我一直都没洗澡。”

  让男人进了房间。听着淋浴的声音立原后悔着为什么要让男人进来。明明已经厌倦自己所以才不再来的,然而在关系冷淡后的现在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又微笑着出现在自己面前。即便觉得他是个过分的男人,却还是无法抑制内心的动摇……

  “突然这样不好意思。今天终于结束了事后的处理。”

  男人用浴巾擦拭着头发走进了起居室,在茶几的对面坐了下来。立原则……没有任何反应。

  “还有,谢谢你送东西给我们。大家都很感激呢。”

  打着水沼和入野同期朋友的名号给加班中的一课送过很多次饮料。因为不想让自己到头来什么忙也帮不上。

  “你生气了?”

  脸被男人紧盯着。

  “没有……”

  “那就别一副不高兴的表情啊,笑笑嘛。我能和两周未见的你有充裕的时间相处,可是高兴得不得了呢。”

  是一直以来的冬峰,两周前的冬峰。那么那个周五以后的冷淡态度又是怎么回事?还是单纯的因为工作不顺来这里排解郁闷的?在这间可以随意做爱的房间中……

  冬峰靠了过来,吻住了立原的脖颈。衣服被慢慢地退下,立原情不自禁地搂住了男人的脖子。

  没有任何言语。与其交谈更想用吻传达自己此刻的心情。终于,在激情的浪潮过后,突然变得无法忍受男人的肌肤触感。想要下床逃开,然而却被注意到这点的男人拉了回来。短暂的攻防战后,就这样坐在床上被男人抱在怀里。

  “为什么要逃?”

  “我没有逃。”

  低下头,脖子被抚摸着。脸靠近时,男人胡子的触感令立原背脊一颤。

  “我想再向你请求一件事……”

  听到男人说“请求”,立原抬起头。嘴唇就这样被轻轻地吻了一下。

  “虽然没有嫁妆不好意思,但我还是想要做你的新娘。”

  冬峰的话令立原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

  “我很能持家哦。会让你满意的。”

  冬峰虽然笑着,却是一副意外认真的表情。

  “就算你把‘想做新娘’的话当作是开玩笑好了,但我是真的想做你永远的恋人。”

  指尖颤抖着。

  “我终于和妻子离婚了。因为调解不太顺利,一直争执不断,不过现在总算是解决了。但是交换条件是要支付一大笔的精神赔偿费,现在连存款都没有了。想到再不抓紧的话你就该结婚了,所以非常着急。我住在你这里的事也被妻子知道了,所以律师劝告我说‘电话或是见面都请控制一下。就算在公司里不必要的话也尽量不要说,不要表现得太亲密’。总是这么拖着也很烦,而且也知道妻子也有外遇的事,所以这次就这么一次性彻底地解决了。本来想这样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和你见面了,结果又闹出那个‘不良品’事件。”

  听起来也不是什么让人舒服的事吧,对不起哦……冬峰补充着说道。

  “感觉在还没有处理好自己的事情之前,是无法面对你的。我喜欢你。非常喜欢。”

  轻叹了一口气后,男人似乎有些害羞似地又补了一句“还真有点不好意思啊”。

  “最初,是知道有个男人设计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企画,只是好奇会是怎样一个人呢。事实上和你见面交谈过后,发现你是现今我所接触的人中很少见的一种类型的男人,因此就对你产生了兴趣,但无比多努力地想和你亲近都被顽固地拒绝了。所以就想,看来这种示好的态度对你没用。还在想是因为性格不合吗,但看你和其他人也都相处得不错。于是就任性地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和你亲密起来。如果直接表示‘喜欢你’不行的话,那么就换一种苛刻的方式如何。惹你讨厌的话,说不定你就会比较注意我了。很孩子气吧。但我是很认真的哦。游戏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用谎言制造能够呆你身边的理由。虽然布下圈套的是我……但你到底是用了什么魔法呢?”

  冬峰握住了立原的右手。

  “为什么……会让我这么地喜欢你?”

  被触碰的地方所传达过的热度令立原颤抖。知道冬峰所说的“喜欢你”并不是谎言。很高兴对方并不是因为讨厌或是厌倦了才无视自己的。在男人没有来的那段时间,真的很寂寞。只是因此就难受得落泪。

  但是……好可怕。放弃结婚和冬峰在一起,会变成什么样呢。每天重复着无休止的性爱……这种毫无生产意义的行为。然后伴随着永远的心虚与不安感。拥有一个无法介绍给任何人的恋人。

  平心而论,比起未婚妻自己更爱这个男人。但却说不出为什么只是喜欢而已。但是知道两人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在一起的。自己不可能只为这一瞬的激情而生存。之后还有漫长的人生。爱情只是转瞬即逝的热度,然而生活却不同。

  “你回去吧。”

  立原咕哝着说。感觉握着自己右手的指尖加重了力道。

  “我不回去,我已经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我已经有未婚妻了。决定要和她结婚了……”

  “已经是决定好的事了……”

  又强调似地重复了一遍。

  明明说出的话没有任何不对,但这种强烈的后悔感又是怎么回事。对面的冬峰陷入了沉默。

  “为什么我就不行?”

  “为什么……”

  “我明明这么爱你。这个世上不会再有像我这么爱你的人了。”

  只凭感情是无法解决一切的。

  “还是说你讨厌离过婚,又工作失败,甚至有可能降职或被发配到地方的倒霉男人?”

  “不是的……”

  “那是为什么?”

  男人以巧妙的措辞试图将理由套出来。因为是男人所以不行。无论多喜欢,只要是同性就不行。沉默继续着。

  “我知道你喜欢我。但是……只要是你的选择,我不会有任何抱怨的。”

  一巴掌掴在男人的脸上。不甘的泪水浮出眼角。

  “你很了解我吗?”

  声音颤抖着。

  “如果那么了解的话,就应该明白……我为什么要选择她。如果了解,就不会让我这么困扰了。你别理我!”

  挣脱开男人,立原团缩在被单上。一切都令人厌烦,厌烦得想要逃开。随后,看到男人起身,下了床,然后听到了衣服摩擦的声音。

  “我也想到会有被拒绝的可能。”

  男人嘀咕着说。

  “我本来是打算即便你不愿意也要坚持留到你说放弃结婚为止。因为对于我来说,已经无法想象没有你的人生了。”

  男人顿了一下。

  “哎……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说好……”

  立原听到男人沉默了下来。在心中祈求着这静默的瞬间快点过去。

  “我回去了。”

  冬峰说着起身,拖着脚步离开了。男人在房门前站住,回过头,看向立原。

  “话说回来,关于你朋友的事,你已经解决了吗?”

  “朋友……”

  迷茫地反问。

  “是啊,你不是说想理解和男人恋爱的朋友的心情吗。”

  ……最后的最后,对自己说的就是这句话。冬峰僵硬着表情笑着,带着一点“就算嘲弄一下也无所谓吧”的表情走出了立原的房间。

  七月结束后,立原和从意大利游学回来的未婚妻结婚了。顺利地举行了婚礼,随后便办理了入籍,搬到新的公寓和妻子两人开始了新的生活。冬峰虽然有不良品的问题,但也只是被降职在课长助理的位置上。因为替换回收商品而重做的新款“纤体棒”非常畅销。

  从秋末开始,公司内便煞有介事般地流传着冬峰和一课的秘书正在交往的传言。说过不习惯一个人睡觉的冬峰又找到了新的恋人,然而这一切都与已经和他分手的自己毫无关系了。然而心中那股强烈的受伤感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消除。



  卧室里的温度适宜。立原失神地压在妻子的身上。每次试图接近顶端都越来越感觉是徒劳无用的。最终立原只能半放弃地趴在床上。

  “呐……”

  妻子摇着自己的肩膀。倍感烦躁的立原冷漠地翻过身。

  “今晚也不行吗?”

  妻子话中的“今晚也”几个字令立原很不舒服。

  “稍微休息一下。”

  “说什么休息的,其实根本什么也没做不是吗?”

  真烦人……立原再次压在了妻子的身上,粗暴地揉搓着她的胸部。

  “不要,好疼。”

  不予理会地继续抚弄着阴部。妻子不舒服地扭动着,然而下体却也渐渐地湿润了起来。接下来只要自己的那个坚挺起来就好了,可那里总是无法做好插入的准备。虽然试着去剌激前端,但那家伙却还是毫无生气地软趴趴地搭拉着。

  无奈地咋着舌离开了妻子的身体。不管试几次都没用……立原俯视着这个折磨着自己全身的不争气的东西。结婚就快一年了,性生活正常也只是在最初的两个月。而那时也仅仅是停留在还勉强能勃起的程度。然而十月之后,则是连那样的反应都没有了。自己也知道导致这种情况的原因是什么。那就是因为,冬峰有了新的恋人。

  和冬峰的性爱在立原体内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副作用。回忆起那种近乎贪婪的性爱的身体,在和妻子结合时完全感受不到愉悦。和一味只处于接受位置的女人拥抱接吻时,总是忍不住和与那个男人做爱时相比较……经常被吻得神智恍惚,乳首、性器、后庭被不厌其烦地吸弄舔舐着。但也知道感受的不同是理所当然的,这种比较毫无意义而只能死心。最初虽然是这样想,然而最近这种自我安慰也已不再奏效。

  思考着自己是不是真的爱这个女人这种毫无意义的事。因为想要结婚,所以选择了一个还算合适的对象……在性生活出现问题的初期,妻子还安慰立原说“你是因为太累了。”然而同样的情况重复三四次以后……那种视线则慢慢地冰冷了下来。

  从妻子身上离开后的立原拿出了香烟。感觉就算是夏天冷气也调得太低了,于是将温度稍微调高了一些。

  “我不是说过不要在卧室里吸烟吗。我讨厌烟味。”

  听着妻子恼怒的指责,立原缓慢地将烟掐进烟灰缸中。妻子就这样裸露着胸口,支起身体,抚平零乱的头发。目不转睛地盯着发呆的丈夫。

  “呐,你去医院看看吧。”

  妻子的话令立原背脊一颤。

  “就不能再等等吗。”

  “……再等等,同样的话你已经说了半年了。还是去医院诊断一下吧。也许是有什么病的……”

  妻子将身体靠了过来,立原马上移到一旁。

  “我绝对不去医院。”

  “为什么?去了的话也许就会知道原因了啊。”

  绝对不想因为阳萎而去医院。因为一直是和男人做爱,换成女人后就没感觉,当知道喜欢的男人有了新恋人后就变得无法勃起了这种事就是打死也说不出口的。而且,如果一旦被断言为“无法治愈”,就全完了。

  “那就试着用点药吧。”

  妻子所指的“药”是什么种类显而易见。

  “我不要吃药。”

  “那你打算就一直这样?”

  妻子的视线集中在自己萎缩的两腿间。

  “再等等吧。等平静下来……我想,会好的。”

  “那要到什么时候?五年?还是十年?”

  “那样就能让你满足了?你就那么需要这种事?”

  妻子的脸一下通红。

  “我说的是你作为男人本该具有的机能问题。如果不行的话我希望你直截了当地说不行。这也关系到以后要有孩子的问题,现在还有挽回的余地啊。”

  话尾让立原看出了妻子的本意。

  “如果我不行的话,你是打算和我离婚吗?”

  尴尬的沉默继续着。

  “无论是男方不行还是女方不行,不孕症的治疗都是很痛苦的。”

  妻子抬起头。

  “我还年轻,没道理要承受这种折磨。”

  从生殖的意义上被判定为是无能的男人,就好像被下了解雇书一样就这样被免职了。那这个女人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和自己在一起的呢。自己也同样想要孩子。同样……立原握住了自己的性器。

  “你试着舔舔这个。”

  妻子一副震惊的表情看着立原。

  “说不定这样就可以勃起。”

  “不,不要!”

  妻子一点点地向后退。

  “一下就好。如果你觉得不舒服的话,马上停止就好了……”

  “别开玩笑了!多脏啊。”

  想起了那个曾经将脸埋在自己股间的男人。说着“我爱你”,很享受似的一次次地吸吮着自己的分身。

  “你不爱我吗?”

  想都没想就问出了口。

  “这是两码事吧。为什么我必须要像个妓女似地做这种事啊!别做梦了!”

  妻子怒吼着套了件衣服就奔出了公寓。两天后的星期六,和双亲带着离婚申请书回来了。


  把和妻子的离婚申请书递到市役所去盖章的那天,正值盛夏。蝉虫在市役所门前的树丛中恼人地鸣叫着。那一夜,立原失眠了。躺在床上一次次地睁开眼。想到也许喝点酒可以有助睡眠,结果不但没睡着,反而越想越气。和妻子及其父母就离婚之事争执不下的情况持续了大约一周左右。虽然只要自己说一句“我明白了”事情就可以干脆地解决,但就是无法轻易同意。这和对妻子是否还有爱无关,只是无法忍受以这种形式结束。

  在离婚协商的过程中,立原被单方面地视为一切过错的源头,承受着来自妻子和那对讨厌的父母的指责。

  “我女儿还很年轻。让她就这样过着像寡妇一样的生活岂不是太可怜了。”

  这种把自己阳痿的事摊在桌面上,居高临下的谈话方式令立原很受伤。

  “就像你们说的,我身体不适是事实。所以……我会去一趟医院的。我觉得到那个时候再讨论这个问题也不迟。”

  去医院,是立原现时为止能做出的最大妥协。然而面对自己的让步,妻子的父亲却用鼻子哼笑了一声。

  “关于你的事已经没什么可商量的了,我女儿说已经不想和你再一起生活了。她哭着跟我说,你居然强迫她做那种风尘女子才会做的事。虽然夫妻之间难免会有摩擦,但是这么过分的事我们是无法坐视不管的。”

  立原只是要求妻子为他口交,而且也只是让她试试看而已,并不记得自己强迫过她。希望能通融一些时日的立原和要求马上离婚的女方的父母,双方的意愿就好像两条平行线一样,毫无交集。过了一会,妻子的父亲开始强词夺理。

  “说得明白点好了。你作为男人已经不行了,最后起码得给自己留点自尊吧。”

  最后,被伤害得身心疲惫得终于还是在离婚协议上盖了章。协商过程中,妻子一言不发,只是冷冷地看着被指责得体无完肤的立原。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就这样轻易地将两人持续了一年的婚姻生活划上了句号。

  应该不是受了酒精的影响。这还不至于让自己变得如此不堪。虽然时针已经指向凌晨三点,但却莫名地得很想听到谁的声音。虽然知道这个时候打电话会给对方带来困扰,但还是控制不住地拿出了手机。

  “喂……”

  青木在呼叫声响过五声后接了起来。

  “立原吗?这个时候有什么事吗?”

  面对沉默的自己,青木再度开口说。

  “发生了什么事吗?”

  “能有什么事!”

  怒吼声令电话那边陷入了沉默。

  “骗你的。我现在倒霉事一大堆。糟糕透顶,这辈子就这么完了。”

  “这么消极悲观可不像你的作风呢。”

  “那我应该什么作风?你说啊,啊!”

  青木再度沉默了下来。立原抱着头团缩着。

  “我,离婚了……”

  是嘛……电话对面的人呢喃着说。

  “什么时候?”

  “今天……”

  “我现在去你那里。”

  听到从青木后面传来了一声“在和谁说话?”。一定是黑田直己。深夜中还在青木的身边。也许两人刚刚做过爱。

  “你绝对不要来!”

  立原怒吼。

  “你来了又能怎么样吗!?这是我自己的问题。你终究只是个外人,无法设身处地的为别人着想。你也好,直己也好,最后也都是把自己看得最重。全是自私自利的家伙还一天到晚粘在一块儿……你们脑子有病啊。快点分开吧!要不就甩了那个男人,不然你们两个都会倒霉的……”

  虽然就算撒撒气也好,但其实自己心里也很清楚。

  “我和直己在一起很幸福。”

  “骗人!”

  自以为正确的自己离了婚,本来是打算让青木见识一下什么叫幸福,然而最后却形成了这样难堪的结果。为什么明明走错了路的青木反倒能堂而皇之地说自己是幸福的呢……

  “虽然立原也许会生气,但是我对直己……”

  切断了手机。很喜欢他,很爱他是吧。立原也知道那是怎样狂热的感情。即便同是男人,也可以成为那种关系。但是这种事要怎么相信才好呢。虽然被告白说  “我爱你”,但却无法回应“我也喜欢你”,明明喜欢得不得了,但至今为止都从未有过那种摒弃理智的恋爱经历。不想承认。然而就算承认……事到如今,也已无能为力。

  如果那个时候,男人说“我喜欢你”时自己回答“是吗”,会怎么样呢。自己逃到了不会受到伤害的平坦的道路上。从选择男人会面临到的各种困难中逃避了出来。但是青木……却没有逃。自己无法象青木那样坚强。

  自己选择了放弃游戏。所以,虽然很想听到他的声音,但却没有权利再打电话给男人了。虽然知道哭泣也无济于事……但还是控制不住不断落下的眼泪。





  假如人生中会有什么注定的意外事件发生的话,那么一般来说也应该在天亮的时候才会到来……置身于公司电梯内的浓厚香水味中感到微呕难耐的立原这样想着。

  半夜给青木打了那个乱发脾气的电话后,结果只是小睡了一会儿,就睡眠不足地来上班了。电梯门关闭的瞬间,有谁冲了进来。由于是上班高峰的拥挤时间,电梯内变得完全没有一点额外的空隙了。

  “对不起……”

  男人沉着淡定地向周围轻颔下头。自己面前的长发呼吸略显急促地靠近男人。

  “冬峰先生,这是今天共同会议的资料……”

  明显的谀媚态度让人看了就讨厌………

  “那个的话我已经做好了。只是要拷贝出一份。”

  “诶,已经做好了吗?好厉害啊。”

  女人故作惊讶地感叹着。……看起来是这样的。

  “也没多厉害。现在睡眠不足累得快昏倒了。”

  昨天还令自己想听到落泪的声音,现在却让自己打心底里产生了不快。令人恼怒的对话。立原背过脸闭上眼睛。由于承担了“纤体棒”不良品事件的责任,冬峰被降职为课长助理。但是承受处分的只有冬峰一人,下属没有受到一点责罚。这是因为冬峰用自己的立场作为交换,保住了下属。水沼说“和在办公室里工作的人比,跑外勤的人应该是比较不招待见的吧……”。明年企画四课的课长就要退休了,有传言说下一任的接班人会不会是冬峰。

  伴随着一下轻微的振动,电梯停了下来。男人第一个走了出去,站在靠里位置的立原过了一会儿才下了电梯。

  “立原君。”

  一下电梯就看到站在门口的冬峰正对着立原微笑。

  “能不能麻烦你转告二课的上田,早上的会议还是想用一下那个问卷总结,所以希望他带过来。”

  “我知道了。”

  “那就拜托你了。”

  男人和女人说着话走进了一课办公室里面的房间。立原甚至怀疑自己和冬峰之间曾经发生的激烈碰触会不会只是一场梦,如今又回到了只是相识的普通同事关系。虽然同样交换着对话,然而只是前后也完全不同了。面对那种淡然漠视的态度,感觉男人当初那如同廉价大放送般地说着“我爱你”的亲昵日子已经越来越遥远了。

  而且这周开始要和二课共同企画一个新型的卡式锁项目。从二课过来的立原的前辈上田也参加,自己也会从旁协助。而一课则是以冬峰为中心。就算不情愿也脱不开关系了。

  走到二课的办公室,胃开始抽痛起来。和前妻的父母协商的那次之后,胃就开始间歇性的疼痛。也没想过会是压力性的。疼痛也会伴随着强烈的呕吐感,立原在进办公室之前先径直去了趟洗手间,稍微吐了一点。

  ……下午开始的会议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但比起会议的内容更令立原在意的是那个粘在冬峰身边的女人。从去年开始一直到今年,和冬峰传过流言的女人每月都在换。早晨的电梯中那个和他搭话的女人被传言说是冬峰的新任女友。这个女人好像也是此次企画组的成员,就连在会议中都不忘向冬峰眉目传情。这并不是自己多心,连后辈也渐渐不满地指责说“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进来的”。

  胃不舒服也不想一个人独处,于是工作结束后立原便邀后辈一起去喝酒,但对方因为要和女友约会就拒绝了。无奈地只得在回家的路上了便利店的便当,吃过后马上就睡了。但半夜被胃痛折腾得疼醒,又吐了一次。

  第二天下午请了假去看内科。早上起来时感觉胃疼得有点不太寻常。结果很干脆地被诊断为压力性胃溃疡。打了点滴,也开了两种药,诊疗比预计得要早结束,不想回公司的立原走进了附近一家咖啡店。今天从下午开始要和一课共同讨论。早回去的话就必须要参加有冬峰参与的研讨会。

  因为有这个研讨会,所以并不是特意选在下午请假。其实说不定在自己的潜意识中,还是有点想去工作的。连这点自己都无法掌控了。点的咖啡上来后,才想起医生说过要对刺激性的食物忌口。闻着咖啡的香味苦笑着,拿起陪衬用的清水饮了下去。

  在那里磨了三十分钟左右后,回到了公司。刚想上电梯却突然停住了脚步。由于电梯检修要暂停使用十五分钟左右。二课的办公室在五层。立原叹了口气走上了一般不会使用的楼梯。爬了三层就累得不行,于是坐在台阶上暂时休息了一下。烦躁地仰头看着剩余的台阶,无奈地叹了口气后,站了起来继续慢慢地向上走。马上就要到五层的时候,注意到前面的台阶上有人。

  想着还有别人和自己一样无法乘电梯而只能爬楼吧……然而目光瞥见到的情景却令自己全身冻结。在楼梯的角落处相拥着的男女正在接吻。虽然看不到男人的脸,但从背影就可以知道那是谁了。

  立原收回了脚步,向楼下跑去。回到一层,电梯检修已经结束,于是按下了上升按钮。等电梯时,胃又下坠般地抽痛起来。痛得难以忍受的立原慢慢地蜷缩着蹲了下来。

  冬峰和谁接吻或是睡觉都和自己无关了。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的制约和约定了。然而,当看到那个曾经说着那么喜欢自己的男人和其他人在一起的样子,却又感到难以言喻的心痛。很清楚那份感情还残留在自己心里,所以痛感就更加强烈。是那个一直在冬峰身边的女人。他也对那个女人说了“我喜欢你”,“我爱你”这些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吗?或是“我想做你永远的恋人”……立原不禁笑了出来。明明对自己说过这么深情的话,然而不到三个月就又找到了喜欢的人。倒是当初要求分手的自己却还是一直深陷其中,难以抽身。

  你没事吧?一声关切的询问。不知何时站在身边的女职员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我没事,不是什么大事……这样回答着站了起来。压住还是如撕裂般疼痛的胃,这才注意到之前在内科开的内服药已经不见了。




  算上中间的休息时间,加班了大概一小时左右在晚上六点过后终于结束了工作。还剩下差不多五个人,打过招呼后走出了办公室,乘上电梯。胃又开始绞痛起来。注意到内服药不见了后,下楼去找却没有找到,就又回到车站前的咖啡店那里再找了一次。

  “立原君。”

  灯光半照的入口,被从暗处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男人快步接近了过来……

  “这是你的吧?”

  被递过来的正是自己在找的内服药。

  “掉在楼梯那里了。”

  “……谢谢。”

  将药抢了回来。

  “你胃不舒服吗?”

  要迈回去的脚步因男人的问话停住了。

  “诶,还好……”

  男人“哦……”地呢喃了一句。随后猛地靠近了立原。

  “难道你看到了?”

  偷偷耳语般的问话。很快察觉到了对方这么问的意思。表情僵硬的同时,冬峰耸了耸肩说着“啊,果然是看到了”。

  “那可以请你不要告诉别人吗?因为被传出去挺麻烦的。”

  在自己面前还真能这么平静地说出这种话啊。强烈的悔恨感令立原紧咬住牙齿。

  “其实也没必要保密吧?她人挺可爱的,也没什么好心虚的。”

  冬峰“哦……”地嘟嚷着,随后苦笑着说。

  “虽然可爱,但现在还是没什么兴趣呢。但是如果被周围哄起来,感觉会让自己陷入被动。”

  抱着玩味的态度在公司内堂而皇之地接吻,还如此镇定自若。感到些许安心的同时又在想,和自己在一起时男人会不会也是抱着这样轻浮的态度呢。虽然那时相信他是真心的,但经过这么长时间,却也变得不确定了。

  “说来你结婚也有一年了。有孩子了吗?”

  都己经不举了,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孩子。一想到就是因为和眼前这个男人做爱才会导致自己目前的惨状,心中就阴云密布。

  “我们说要过一年的二人世界。”

  向离婚的事除了青木以外没有告诉任何人。公司里也应该没有人知道。

  “因为是相亲认识的,所以现在还处于恋爱时期呢。”

  僵硬地笑着说。冬峰“哦”地应和着。

  “那现在应该是最好的时期吧。”

  “是啊。每天都很快乐呢。”

  前天才刚离过婚,还因为压力而胃痛到不行,连一点可以称为“快乐”的事情都没有。

  “能够和谁一起生活真的是很幸福的事呢。回到家就可以吃到温热的饭菜,洗澡水也被准备好了,晚上可以睡在带有温暖气息的床上……这么说似乎有点太自私了哦。”

  一句句谎言从口中噼里啪啦地蹦出来。

  “昨天吃的火锅。妻子做的火锅相当美味呢。方便的话,下次你也来尝尝吧。”

  男人轻轻耸了下肩。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还是算了。看到这么幸福的家庭,我说不定定会嫉妒死的。”

  分辨不出男人的话是真是假,一副暧昧的表情。

  “你如果真有那个意思的话,不是很快就能找到对象吗。”

  “这个吗……结婚虽然只是一纸文书的东西,但要找到一个喜欢的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吧。”

  那你吻的那个女人又算什么?……强忍住这句没有问出。

  “不知怎么有些后悔呢。”

  男人呢喃着说。

  “如果当初更执拗地坚持于你就好了。比如说什么如果你不听我的,我就去跳楼之类的。因为你很有同情心,现在想想说不定这种苦肉计可以奏效的。但是,不能用这种方法困住你吧。只要你选择的道路对你来说是幸福的,那就最好了。”

  男人瞥了一眼手表。

  “过后还说这么多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但还是有所留恋吧。又想和你说话又不想,连我自己都不清楚。呐,如果这么幸福的话,也连同我的份一起吧?这样我也会舒服很多。”

  “你也只是说说而已吧。现在不是有可以和你在一起的人吗?”

  冬峰歪过头。“那是因为一个人吃晚饭会很寂寞啊。”

  男人又看了一次表。

  “我之后和她还有约会。晚了的话又要罗嗦了,那先这样,再见。”

  嘴上说着喜欢自己到无法忘怀,却顶着所谓“寂寞”的理由和他人一起约会。盯着那个走出去的背影。颤抖着的右手挥了出去。扔出去的内服药没有打中男人,而是砸在了己关闭的自动门上,掉了下来,男人回过头。立原就像被看到恶作剧的孩子撒腿逃离了现场。

  但在通往地下停车场的电梯前被追了上来。“这个”……扔出的药被递了过来,又挥手推开了。

  “虽然不知道你在为什么生气……但没有这个的话会很而麻烦吧。”

  胃抽痛得身体前屈。被冬峰接住,靠近了过来。阴暗中凝视着彼此。视线无法离开,就这样理所当然似的在黑暗中拥抱在了一起。强力的拘束过后,右手被紧握着拉进了对面的厕所,随后被带进了隔间。身体被强硬地抵在墙壁上,紧接着便被男人的唇死死地吻住。包裹着浓烈情热的吻,只是如此就足以令自己昏眩,忍受着胃中翻滚的疼痛……立原将手臂环上了对面男人的背脊。

  “有人在吗?”

  粗重的声音突然响起。两人就这样相拥着一动不敢动。

  “没人吗?”

  一定是巡逻的保安。又喊了一声后,厕所的灯被关上了。黑暗中只能听到两人的呼吸声。

  “怎么办?”

  男人困惑地嘟囔着说。

  “看不到你的脸了。”

  因为看不见只能靠手指摸索。抚上男人的眼、鼻尖、嘴唇,然后吻了上去。因为吻,只是重复着这一个动作。突然手机响了起来。唐突扰人的电子音出自冬峰的衣裳,从外衣中取出的手机荧屏上闪动着朦胧的淡绿色。

  “啊,是。……对不起,现在有点……”

  立原将手机夺了过来,扔在地上。不在乎是否被摔坏。只要是障碍物就要全部扫清。抱紧男人说着“我喜欢你”。一遍遍重复着“喜欢,喜欢……”的告白,渴求着男人再度的吻。

  当男人的手指拉下裤链触到股间的时候,立原慌了。但也有一点期待。明明男人的抚摸令自己舒服得发狂,可那个地方却还是坚挺不起来。

  “不舒服吗?”

  无论怎么摸那里还是软趴趴的状态令冬峰也不安了起来。

  “如果讨厌的话就说出来吧。”

  眼泪慢慢地溢出。

  “别不说话,说点什么吧。”

  厚重的亲吻,手指挑逗着柔软的性器。

  “很舒服,但还是不行……”

  声音颤抖着,

  “一直……都不行。不管怎样都不能勃起。”

  冬峰紧抱住立原,抚摸着他的头。

  “好可怜。”

  自从那样以后,这还是第一次被人温柔地对待。

  “很痛苦吧?”

  立原再也控制不住地哭了出来。哭泣着抱住男人,感受着温柔的安慰与爱抚。胸口的突起被含住,“快点,快点”……立原央求着总是不去碰触自己更深处欲望的男人。冬峰轻吻着虚弱无力的立原。

  “再忍耐一下。”

  “不,不要……”

  “乖,忍不住的话我会给你更多吻的。过来。”

  焦躁难耐,当手指终于碰触到那里时,立原忘情地尖叫了出来。为了堵住声音,咬住了男人的后颈。不间断的剌激令股间处渐渐兴奋了起来。直到柔软的分身滴出蜜液后,立原就这样半裸着在公司的地下停车场的厕所里昏晕了数秒。

  冬峰仔细地整理好立原零乱的衣服。抱起了由于长久没有接受男人进入而疲惫得无法站立的身体,带进自己的车里。车子奔驰在道路上,立原没有问它要驶向哪里。

  “就这样直接开到东京湾怎么样?”

  冬峰玩笑的话语却没能博得立原一笑。车没有开向海边,而是驶上了可以看到海的山坡。虽然周围零星的有几个人,但西装革履的两人组却只有他们自己。

  冬峰坐在车子前面的引擎罩上。好像少年般的举动。立原茫然地看着这样的男人。凝视中,有种整个世界只有他们两人存在的错觉。

  “我可以从我的希望开始说吗?”

  如少年般的男人缓缓地开口说。

  “我要做你的情人。”

  比自己年长的男人毫不羞耻地这样说道。

  “只要在愿意的时候爱我就好了。别嫌麻烦哦。”

  “这样好吗?”

  男人耸了下肩。

  “虽然不好,但也没办法啊。因为这是留在你身边的唯一办法。”

  沉默过后,男人“呐……”地搭腔说。

  “我们有一年没说过话了。两人见面也是。可我为什么还是那么爱你呢。就没办法让你爱上我吗……”

  立原走近男人,拉过他的手。流下了眼泪。

  “我想要你不要再和别人接吻。”

  男人笑着说“只要让我做你的情人,我就向你保证。”

  “不要喜欢我以外的人。”

  话自然地脱口而出。

  “不要爱别人……”

  男人只是一直笑。随后将立原拥进怀中。旁若无人地吻上了嘴唇。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