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ME Ⅱ 希望

      文 / 木原音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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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窗外忽然下起骤雨,正在煮汤的青木笃讶异地停下手来。从厨房窗户开着约十五公分的空隙中,可以看到几乎要把残存的秋意洗得一干二净的大雨。

  “雨下得好大。”

  空气中没有传来应声。笃说话的对象正一脸不悦地坐在餐桌前,低头望着桌上空空的餐具发呆。从深色的镜片上看不见他的眼神。

  “饭就快做好了。”

  笃关掉瓦斯之后开始上菜。两人吃饭时所发出的咀嚼音和餐具碰撞声,不时被窗外激烈的雨声盖过。就跟平常一样安静的晚餐时光。笃不时地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黑田直己,但从他脸上却看不到一丝对吃这顿饭的感谢和喜悦。

  “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我可以做给你吃哦。”

  深色镜片下的瞳孔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但那不过是昙花一现。无言的沉默和没有反应的问题,让笃低下头继续吃饭。

  “你昨天也问过同样的问题。”

  对面的人低声说。

  “还有前天。”

  觉得一阵尴尬的笃不禁脸红了起来。不是吃饭就是睡觉,重复的生活,一成不变的夜晚,只能像鹦鹉一样问着相同问题的自己。他也想找些比较轻松的话题,无奈脑筋一片空白。他原本就不是一个舌灿莲花的人,平常也大多是扮演听人说话的角色。他对自己这样的个性并没有不满,只是遇到更不爱讲话的人,就只能面对尴尬的沉默。

  “对不起。”

  笃也觉得自己莫名焦躁起来,好象非做点什么不行。他不小心手一滑把筷子掉在地上,才去换了双新筷子的当儿,直己就已经吃完饭了。笃像要赶紧把食物塞进胃里似地把碗中的食物解决掉。

  “我吃饱了…”

  直己站起来,拿起放在餐桌的屋内用拐杖,要跨出一步的时候身体忽然大幅度倾倒。笃赶忙抢出去,在直己没有跌倒前扶住了他。

  “你没事吧?”

  直已用手扶助桌角才站直。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低头的直己扭曲着嘴角,然后生气似地踢了椅脚一下让笃吃了一惊,然后才垂下肩膀拖着脚步走出厨房。笃边看着那熟悉身影缓缓离去,边调整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他知道直己不喜欢自己太过照顾他,但明知道还无法控制地想要伸出援手,笃知道是自己不对。

  他摇了摇头,开始收拾餐桌。想到直己刚才生气的模样,余悸犹存的笃失手把盘子滑落在水槽里。日子过得愈来愈辛苦,目前也仅仅只能维持表面上的和谐。笃茫然地呆望着流个不停的水和缺了一角的盘子。

  到了半夜,雨势仍然没有减弱的趋势。就算拉上窗帘,流进室内的冷空气依旧让笃打了个寒颤。他早早就上了床,考虑明天要把冬衣给拿出来。他记得去年好象连直己的一起拿去送洗了,然后收在寝室的衣柜里面。要拿出来是没问题,但是把衣服拿到直己的寝室去好象有点太刻意了。出院已经一个月了,直己到现在还没出过门。

  笃把寝室的大灯熄掉,只开了床头灯看书。一向睡不好的他已经习惯在睡前看书,严重的时候还会整本看完仍睡不着,最近也常常这样。今晚果然又是如此,看到最后一页了还了无睡意,笃只好无奈地把灯关掉强迫自己睡觉。

  夜深人静听觉格外清明,窗外的雨声听起来特别的大。不知道翻了几次身后,他忽然听到走廊上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笃还期待脚步声会停在自己房门口,结果只有来回走了一次后就消失了。失望的他在床上撑开手臂,觉得两个人让床变得狭窄好象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发生那次足以让直己丧命的车祸意外之后,恢复过程顺利的他在十月中出院。他的左腿虽然不方便,但有拐杖的话走路不成问题;而丧失原有功能的左眼相左耳,也能以另一边的器官加以辅助。

  好不容易能回家了,但直己却在回家的当天就关在房里不出来。还在住院的时候直己就已经不太说话,出院回家情况也没有好转,严重一点还会整日不发一语。引人注目的走路方式和左眼的义眼,以及受重创而变形的左耳。这样的外观在医院里虽然并不罕见,但是只要到了外面就是跟别人不一样。笃可以深切体会到直己不想出门的心态。

  他除了吃饭之外绝不出来。笃不是没有告诉过他不在乎他外貌上或多或少的变化,他的不方便也不会成为自己的负担,最重要的是个存在的意义,可惜这些并没有传达到直己心里。说得太多他还会嫌烦,最后直接视若无睹。

  在直已发生车祸之前,几乎每晚都像猫咪一样爬上自己的床来撒娇,但自从自杀未遂事件之后,看到他几乎都不讲话,笃只好把希望放在他出院之后。出院之后就可以不必在意周围的眼光,尽情亲吻,触碰,拥抱。只要充分让他明白自己对他的爱,他一定可以恢复往日的模样。而自己也可以享受跟所爱男人共处的甜蜜时光。

  愈来愈激烈的雨声让笃心烦不已。直己那颗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深沉而黑暗的心底深渊,让无计可施的笃,也只能跟他一样茫然地站在崖边而已。

  隔天的天气好得令人难以想象昨晚下了一夜的骤雨。但是迎面吹来的风仍旧刺骨,不断拉紧领口的笃走在商业街上。这还是他从直己出院之后第一次,因购物以外的原因搭车来到远一点的地方。吃早餐的时候,他对直己说“我待会要出去买东西,可能中午起不回来,你肚子饿的话就自己在冰箱里找东西吃”。他不喜欢说谎,但如果老实告诉直己是要去见立原的话,怕他会不高兴。

  他跟立原约在以前公司附近一家新开的,充满复古气息的咖啡厅见面。先到的笃看到老友那仍旧不变的爽朗笑容,忍不住打心底安心起来。这是他们自从医院那次吵架后第一次见面。

  “好久不见了。”

  虽然之前两人有通过几次电话,但是从八月到现在已经三个月不见了。

  “是啊。”

  撇开单纯的社交辞令不算,笃已经好久没跟直己以外的人说过话了。立原将之是从高中以来的同学兼好友。这个好友虽然有点严肃又毒舌,但笃很喜欢他那种总是乐观向前的态度。

  立原点了一杯咖啡之后,立刻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笃。

  “因为时间不太够的关系,先说正事要紧。这是我后辈的名片,他叫片仓,他经营的一家设计师事务所要找个会计。…会计你不是最在行吗?我已经跟对方先说过了,你尽量早点跟他联络。”

  立原迟到五分钟才来。他平常不是一个会迟到的男人,可能是被工作拖延了。现在又不是午休时间,他还专程为了自己,挤出时间跑来,朋友的好意让笃十分感激。

  “谢谢你。”

  “这不算什么啦。”

  立原拿出香烟。笃注意到他换了个牌子抽。

  “辞不到三个月就想找工作的话,当初何必离职呢?刚进公司薪水都不会太高。”

  立原叼着烟没好气地说。无言以对的笃只好苦笑地喝了一口咖啡。昨天立原打电话来的时候,是笃无意中提到“也该是工作的时候了”。他问“有想到哪里去上班吗?”,笃回答“这几天才要开始找”,没想到隔天他就打电话来要帮笃介绍认识的设计事务所。当初笃辞掉工作的时候,最生气的人就是立原,但一听到他想再工作就又介绍给他。立原虽然常说自己很酷,不过笃认为他根本就是个古道热肠的人。

  “我不是因为生活问题才想出来工作,直己的复原状况很顺利,并不是那么需要我照顾,虽然之前有存款,但有出无入…”

  将来要是医学界开发出新药或是技术的话,很难说直己的腿没有治好的机会,到时候最需要的应该是钱吧?一想这里,笃就无法再继续过着安逸的

  立原停了一声,凝视着笃说“你是不是又瘦了?”,笃笑着敷衍过去。其实他出直己受伤前要瘦了五公斤,在重伤初期因为担心而吃不下所瘦掉的肉,到现在还长不回来,再加上最近又没什么食欲。

  “那个臭小子该不会以为自己受伤就可以任性差使你吧?”

  直己明年就满二十了。都已经可以称之为青年了,在立原口中还是永远的“小孩子”。

  “他如果肯差使我的话就好了。他自从出院之后一直很没精神,大概是很介意自己行动不便,除了吃饭之外几乎都关在房里。”

  立原霍地拍桌让其它客人都吓了一跳。

  “那小子在耍什么脾气啊!我去把他拉出来。”

  相信立原真的会去把直己从房里拉出来的笃赶紧安抚他。

  “强迫他只会造成反效果啊。”

  皱着眉头板起脸的好友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地大骂。

  “都是你太宠他才会让他没大没小,出院不是一个月以前的事了吗?”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伤有多重?想到这里…”

  “那又怎样?自作自受。”

  笃愈说愈觉得辛苦起来。立原说得都对,但讲法太过严苛。发生车祸的确双方都有错,但是直己都已经付出相当代价了还被说成“自作自受”,让笃听了实在很难过。

  立原胡乱搔了头发,把才吸了半根的香烟捻熄在烟灰缸里。

  “我也觉得他很可怜。”

  虽然你不相信啦…他加了一句。笃想到他曾经因为太担心自己,而愤愤地诅咒直已去死的往事。

  “在发生意外之后,我虽然巴不得做死掉算了,但也曾经后悔过。…这无关紧要,是我自己的问题。”

  立原又点了根烟。

  “当初他伤重足以致死,没想到却能以坚韧的生命力慢慢康复过来,可以听,也可以看。这不是很好吗?发生意外当然是不幸的事,但他自己的不注意也是导致意外的原因。世界上有多少人发生车祸意外而变成残障,每个人都像他一样关在家里吗?不是吧?他只是没有勇气去面对现实而已。”

  听着朋友激昂的言论,笃只能暧昧应答。直己的确胆小任性,但他不在乎。不管他是坚强,是脆弱,是胆小,是卑鄙都无所谓,不足的部分由自己来补足就好。

  “你是不是人勉强自己了?在受不了之前要跟我说。”

  立原体贴地问。

  “你不用因为照顾他而委屈自己,只要觉得累了就别客气甩掉他。他虽然行动不便,却没有到不能一个人活下去的地步。而且如果你心里觉得他是“负担”却还待在他身边的话,也是一种不尊重。”

  “我并没有觉得他是负担啊。”

  虽然有时会感到辛苦啦…笃笑着补充。

  “我只恨自己只能当一个旁观者,帮不了他什么忙…”

  你就是这样我才担心啊。知道立原对自己好意的笃,在感谢之余也不免感到安慰。

  赶时间的立原把咖啡喝完就要走。两人走出咖啡厅后在马路前分手。目送着立原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笃心想着自己在他心目中不知道是个怎么样的存在。是不会说话又顽固文静的男人,他也曾说过自己温柔。但是这世界上再没有比“温柔”这两个字更暧昧的形容词了。到底是虚伪,是体贴,还是细心…真的很难区分。

  中午的电车没什么乘客,笃在不规则的摇晃中想到或许直已还没有吃饭,不想早点回家做饭给他吃的时候又想到得看到他的脸,不觉又忧郁起来。他想陪在直己身边的心并无虚假,但连续一个月没有交谈兼被忽视下来,和他共处在一个屋檐下,渐渐令笃觉得痛苦起来。直己的不高兴也会影响到自己的情绪,每天就在这样灰暗的循环下渡过。

  他会在跟立原的电话中提到想要工作,多少是被直己的封闭所引起。对金钱的不安和未来治愈的希望虽不是假,但有一部分的原因是他想借着工作跟直己保持一点距离。整天待在家里猜测着直己的不悦是否因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只会让人疲累,因为他根本找不到答案。

  好久没接触到的外界空气让笃觉得清爽。明知朋友和恋人是不能拿来相比的,但对现今的自己而言,跟立原在一起要比眼直己在一起平静多了。因为比起什么都不说的恋人,起码自己还听得懂好友的毒舌。

  笃回到住所已经是下午一点了。在门口说了一声“我回来了”也无人搭理。他叹息地到客厅探头,满室寂寥气息。

  笃把顺便买回来的食材放进冰箱里。看到丢在水槽里的空泡面杯,他知道直己已经吃过午饭了。早知道他会先吃,自己也应该在外面吃了才回来。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的笃也用泡面解决午餐,顺便喝了杯速溶咖啡。看看壁上的钟指着两点,笃抬起沉重的腰身缓缓地走到直己的门前,先深呼吸后敲了两下。

  “我可以进去吗?”

  里面没有回答。笃又敲了好几次门后才终于听到“好”这个字。窗帘紧闭的房间一片昏暗,躺在床上看书的值己眯着右眼不悦地看着笃。

  “抱歉吵到你看书了,有些事想跟你说。”

  直己明显不耐的视线让笃局促不安,他站在门口直接说。

  “…我想出去工作。”

  闻言的直己一副“原来是这件事”的表情继续看他的书。

  “既然你已经恢复健康,我也得为以后的生活打算。”

  笃顿了一下,没有等到直己的任何反应。

  “我可以出去工作吗?”

  直己粗鲁地阖上书。被那声音吓到的笃浑身一震。

  “为什么要问我?要工作的人是你啊。”

  满是烦躁的声音。笃握紧双手,拼命忍住不让声音颤抖。

  “我…出去工作的话,你就会变成一个人在家里啊。想到不能煮饭给你吃…”

  直己挑起唇角,充满嘲讽地问。

  “你以为我几岁了?要一个人吃饭还不难。”

  “说,说得也是。”

  话题就到此结束。直己没有反对他出去工作,也答应要自己解决吃饭的问题。但是他在进来之前曾经想象过直己听到之后会闹别扭的态度。看到他的闹情绪,就好象能稍微确定一点他最近完全感受不到的爱情。

  他并不是想要直己反对,但答应得太干脆也令他难以接受。直己仍旧躺在床上看他的书,弥漫在四周的沉重气息让笃好想立刻逃出这个房间。

  他之所以会还留着不走,是因为内心深处还残留着小小的期待。比如说自己走近床边,带着爱情握住直己手的话,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握自己?如果想接吻的话他会不会不愿意?他想爱,也想被爱;他想撒娇,也想被撒娇。他好想紧紧拥抱直己,甚至就这样做爱也无所谓。但他无法跨出这一步,因为拒绝太令人胆怯。

  “那不好意思…打扰你看书了。”

  说完,他走出直己的房间。在反手关上门的那一刻他几乎腕力,只是进去说几句话而已为什么会这么累?他摇摇晃晃地往客厅走去,崩溃般地倒在沙发上。他明明想触碰直己,却疲于待在他身边。他已经无法隐藏自己的感受了。

  跟立原见面那一天,笃立刻打电话给名片的主人。接电话的刚好就是立原所说的后辈,也就是公司负责人,对方请他明天过去面试。地点位于搭电车只要两站的距离,如果算上走路的话大概二十分钟左右,算是很好的通勤条件。事务所位于一幢旧大楼的二楼,里面虽然只有狭窄的会客室和办公室两个房间,但却设计得相当有特色而干净,再加上室内完全没有笃无法忍受的烟味。

  立原这个叫做片仓功的后辈兼公司负责人,是个开朗而不做作的男人。看他体格相当强壮的模样,问他是不是玩过什么运动,对方果然回答在学生时代练过合气道。从他粗犷的外貌,实在无法联想到他在从事设计这种细致的工作,但和他谈过之后才发现这男人意外地相当细心。比如对于身为学长朋友的笃决不失敬语,不但不问以前公司的事,还主动把薪水和待遇问题说清楚。在谈话中看他不时搔头大概是习惯动作,被女助手在一旁提醒后还尴尬地缩起身体,笃这才知道立原为何会对这个后辈赞誉有加。他是个认真且诚实,而且还颇幽默的男人。

  面试完后当场就决定录用。看到笃松口气的模样,片仓有点犹豫地问。

  “听到立原先生说要介绍他的好朋友来,我还有点害怕不知道来的会是什么样的人呢。你也知道立原先生他的个性吧?还以为他的好朋友也跟他差不多,没想到青木先生你出乎我意料地文静。”

  “是吗…”

  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笃只得暧昧以对。

  “你看起来很温和又稳重,他跟你在一起大概是想寻求心灵的慰藉吧。哈哈哈。”

  觉得自己跟他形容的感觉有些差距的笃客气地反驳。

  “我不是能抚慰别人的男人。”

  “是吗?我觉得你有一种让人放松的气质啊,没人这么告诉过你吗?”

  花了一个小时听片仓解说详细的工作内容后,笃才离开事务所。在跟初次见面的人说话而感到紧张的同时,笃也感受到一份崭新的刺激。看来那里应该会是一个待起来很舒服的公司。对其它职员的印象也很好,或许这次可以长久做下去,一定要好好加油。笃带着振奋的精神搭上电车。然而愈接近家门时,笃的心情就愈来愈沉重。不知道直己今天的心情怎么样?自从出院到现在他没有一天心情好的。不是说他心情不好生活就会发生什么变化,而是只要笃不侵犯到他的领地,生活可以在加倍延长的沉默中度过。

  笃摇摇头,自己再这么悲观下去的话,等到哪天直己振作起来就跟不上了,自己得随时做好在直己重新乐观面对人生时,在旁辅助他的准备。负面思考只会消磨斗志而已。想到刚才面试的顺利和对片仓的好印象,笃在心中激励着自己。

  为了让两人唯一共度的时间,也就是吃饭时间更快乐一点,笃这天晚餐特地精心作了几道菜。到了下午七点,不用叫,直己就自动出来吃饭。那独特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响起。

  安静的晚餐时间开始了。笃边偷窥着直己面无表情吃饭的模样,边想找机会开口说话,好不容易等到他放下筷子吃到一个段落的时候,笃赶紧开口。

  “昨天我不是告诉过你今天要去面试吗?对方采用我了,上班时间是周一到周五早上九点到下午五点。我会先把午饭做好放在冰箱里,你饿了就自己拿出来吃。”

  只瞄了他一眼的直己哦了一声。

  “对方是立原的后辈,比我小一岁,感觉还满有趣的。公司虽然不大但气氛很好,我应该可以做得很愉快。”

  “…立原…”

  看到直己的表情明显不高兴起来,笃才发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原本毫无反应的直己态度丕变。

  “是立原介绍你去上班的?”

  直己语气尖锐地问。知道不能说谎的笃立刻想在对话中带过去。

  “是啊,他听我想工作,就介绍他后辈正在找人的公司叫我去面试。”

  “你还跟他保持联络?”

  “立原是我朋友啊,有事情找他商量是很正常的事。”

  直己的表情愈来愈阴沉,笃不知道该如何收拾这样的情况。

  “你肯定他,就表示否定我。”

  直己到现在还没有原谅,也不可能原谅叫他去死的立原。

  “立原也后侮当时话说得太重了,他没有恶意。”

  “没有…恶意…”

  直己欲泣的声音让笃反射性道歉。

  “你为什么要道歉?”

  瞪着他的直己咄咄逼人地说。

  “我问你为什么要道歉?你有道歉的必要吗?还是你道歉是因为跟立原有一样的想法?你当时也巴不得我死掉对不对!”

  “怎么可能!”

  笃拼命摇头。

  “我当然希望你活着。”

  直己的头慢慢垂下。怕自己话说多了会刺激到他的笃,只能紧张地看着他。半晌之后,直己又开始动筷,缓慢地把冷掉的菜往嘴里送。看到他冷静下来的态度,笃也松了口气地继续吃饭。

  笃早就猜想提到立原会让直己不高兴,这下验证过了之后,他知道大概永远不能在直己面前提到好友的名字了。笃边嚼着无味的饭菜,边想着直己刚才说过的话。

  “你当时也巴不得我死掉对不对!”

  他会这么说表示心里这么想。不管自己说过多少次喜欢,愿意陪在他身边,还是消弭不了他心中的疑问。他会因为不能把烦恼和烦躁的事发泄出来因而选择封闭自己,难道都是出自于不信任吗?要怎么样他才会相信自己?如果言语都不能让他信任的话,还有其它方法吗?

  “你很会作表面工夫嘛。”

  没听清直己低语的笃“啊?”地回问一声,抬起头来却迎视到他冰冷的眼神。

  “你不是对谁都很温柔?从来没跟人发生过争执吧?”

  觉得怪异的同时,笃有点莫名火大起础?

  “我不是跟谁都能处得很好。”

  如果自己能更有想法,个性就像隆一样活泼的话,不但能交到更多朋友,也不会像今天一样变成一个充满自卑的人。

  “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

  直己凝视他半晌后,没有反驳地栘开视线,然后低下头用力咬着下唇。他就打算这样有不满也不说,每天关在房间里生活吗?两人明明相爱,却为何像陌生人般相对呢?他明明说过在这世界上最爱自己的,为什么不过来拥抱,不过来撒娇?

  听到直己摔筷子的声音让笃惊跳起来。他没有等笃吃完饭就站起来回到自己房间。笃知道他在生气。光是听到摔筷子就吓到的自己,连跟直己吵架的实力都没有。两人都怯于触碰问题的核心。宁静过后的暴风雨一旦来临的话…他怕被冲击得体无完肤的人是自己。

  比起难以相处的恋人,处理剩下的食物对笃来说轻松多了。

  周五午后,在光线良好的窗边座位交互看着几张计算机稿,皱着眉头思考的片仓忽然把东西往桌上一丢,邀大家出去喝酒。

  “不是还没举办青木先生的欢迎会?正好趁这个机会来办一下。”

  笃到片仓设计事务所来上班已经是第二个礼拜的事了。刚来的时候是有提到要帮他办欢迎会,但突如其来的工作让大家忙得忘了这档事。把两手满满的资料堆到片仓桌上的绪方真由美双手叉腰地呼出一口气。

  “因为工作压力太大就想要酒遁,不太好吧?”

  面对职员锐利的吐槽,片仓耸了耸肩。

  “你没听过吗?为了保持精神的平衡,适当的逃避是必须的。”

  他的反驳似乎没什么说服力。

  “那是个性纤细的人才会这么说吧?像老板这样整年都在逃避的人,可没有主张这种事的权利。”

  片仓虽然是有话直说的人,绪方可也不输给他。细眉短发,身材娇小的绪方由于经常抬头挺胸,所以不会给人特别矮小的感觉。才二十六岁的她就已经成为片仓的左右手,是个有才能的女人。

  “且不管老板的压力,青木先生的欢迎会是一定要举行的。到好久没去的“ISORA”怎么样?”

  公司里最年轻,才二十四岁的今野纯一提议。他目前正在为了准备考建筑师一级执照而努力中。由于天生娃娃脸的关系,笃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即使他穿着西装,也把他当成打工的学生。有着一副看起来十分悠哉的外貌和说话方式的他,在片仓和绪方几乎是每天斗嘴的时候,是相当有效的缓冲剂。

  “好啊,我好想吃“ISORA”的天妇罗,还有热酒。”

  话题持续发烧,看来下班后是直接到店里喝酒喝定了。

  “青木先生,你今晚有没有事呢?”

  看到绪方微笑的脸,笃想到恋人不悦的表情。都说了是兼办自己的欢迎会,如果不参加的话好象会扫了众人的兴,但他不想让直己独自吃晚饭。看出笃的犹豫,绪方赶紧补上一句“如果有事就不用勉强了”。

  “你对我跟对青木的态度怎么差那么多?”

  片仓不满地在一旁插嘴,绪方转头哼了一声。

  “当然啊,青木先生比我年纪大,又很绅士。”

  片仓故意不屑地甩手。

  “男人只要脱下外面那层皮都是野兽啦。”

  “有人不用脱就直接是野兽啊。”

  绪方朝片仓耸耸肩后,转向笃笑着说。

  “这不是强迫性质啦,你在下班前决定好就行了。”

  绪方的客气虽然让笃不知如何应对,但她要是像对片仓般地对自己挑衅的话,他更是应付不来。

  接近三点的时候,可以休息十五分钟的笃,到外面打公共电话回家。在之前的公司上班时他是有办手机,后来直己出事之后就解约了。反正他每天只来回家里和医院之间,况且两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也没必要用手机联络。

  响了十几声没人接,想到关在房里的直己没那么快听见电话声的笃耐心等着。好不容易响到近五十声的时候才接通。

  “…我是黑田。”

  直己低沉的声音在笃右耳响起。他下意识地紧张起来握紧话筒。

  “是我。对不起,响太久吵到你了吧?今晚公司要替我办欢迎会,我可以去参加吗?”

  直己过了半晌才回答。

  “你为什么老是要问我这种问题?自己不会决定吗?”

  听到他口中明显的不悦,笃开始焦急起来。

  “我是想到你的晚餐…”

  “我饿了就会自己找东西吃,你想去就去啊。”

  他不耐烦地说完后就把电话挂断。听着话筒里的嘟声,笃的心情又再度趺落谷底。要是自己没问过他就晚归的话他一定会不高兴,还是不管自己做什么他都不满意?考虑不去欢迎会而早点回家的笃,又不想回去面对那冰冷的视线。反正都已经告诉他了就晚点回去吧,也可以藉此缩短见到他的时间。

  笃阴郁地走回大楼。看到电梯的灯停在七楼,反正办公室就在三楼,不如走楼梯上去比较快。才走到二楼中间的时候,就遇到手上拿着资料夹的绪方刚好从楼上下来。

  “你要出去吗?”

  笃礼貌性地问。穿着黑色长外套,领口还有一圈毛的绪方苦笑回答。

  “我要去见客户。这个客户意见很多,每次去找他都一定会把内容改来改去,真烦。不过我下午就会回来,关于晚上的欢迎会你好好考虑一下哦?”

  既然已经决定就早点告诉她吧。

  “关于这件事,那晚上就拜托你们了。”

  绪方睁大眼睛微笑说。

  “没问题啊,那就一起去吧。”

  “谢谢。先预祝你这次接洽顺利。”

  说完后准备上楼的笃忽然被人从后面拉住。回头一看,是绪方拉住了他的外套。

  “对,对不起。有件事我早就想跟你说了…”

  她松开手,红着白皙的脸颊说。

  “是关于公司电话的事。你可以不必专程跑到外面去打公共电话,只要不打长途或是讲太久都可以用公司的电话。”

  “但是…”

  以前的公司就禁止职员打私人电话,笃还以为这里也比照办理。

  “还是因为你是打给女朋友,不想让我们听到?”

  就算是打给恋人,也不是他到外面去打电话的真正原因。不肯定也不否定的笃暧昧一笑。

  “要是没说就晚归的话,家里有人会担心吧?”

  觉得自己的私生活好象被窥探的笃没有应答。绪方叹了一口气。

  “你果然有女朋友。像你这样的人会没有才怪。”

  她像想起什么似地接着说。

  “刚才从事务所的玻璃窗看到你在打公共电话的时候,片仓有感而发地说“公司的电话只要说一下就可以用啊,他何必专程跑到外面去打?这么守礼的人真不像是立原前辈的朋友。”我是没见过立原先生,他真的是那么厉害的人吗?”

  片仓经常提到立原。虽然常批评他任性又蛮横,但从他的语气中可以听得出来深厚的友谊和信赖,是前辈后辈的好典范。

  “立原是一个正直且值得信赖的男人。…是个很好的朋友。”

  绪方羡慕地微笑。

  “有个这么形容自己的朋友真好。”

  目送绪方下去后,笃回到事务所。才一坐下就听到片仓说“可以在公司打私人电话没关系啦,反正有经费可以补贴”。顾虑太多的自己反而被别人顾虑,笃不觉有点过意不去起来。他心想还是别在公司打私人电话。

  聚会的地点“ISORA”是一家位于大马路边巷子里的居酒屋。外观虽然陈旧,招牌不大,内部空间也颇狭窄,但店里满满的客人让气氛非常活络。幸好有事先预约,在服务生的带领下顺利坐好的众人先叫啤酒干杯。看他们一口气就干掉一杯啤酒的模样,笃隐约有不安的预感。

  果然不出他所料,三人不停地叫来啤酒或日本酒狂喝。其间虽然也有上菜,但他们几乎不动筷子只干尽杯中酒。原来喝酒就是彻底喝酒的意思。酒量不好的笃只要一推拒就会被说“这是为你办的庆祝会啊,你不喝怎么行?”而把杯子斟得满满的,盛情难却的笃只好一杯啤酒,一壶日本酒地喝。

  太久没喝酒的笃醉得也快,才坐下不到半小时就觉得头晕得好舒服。坐在他旁边狂干着啤酒的片仓亲热地搂着他的肩说。

  “我偷偷告诉你哦,当初你来应征的时候最乐的人就是绪方,她非常喜欢你这种型的男人…”

  “我都听到了啦!别在别人背后胡说八道!”

  坐在笃对面的绪方扬声怒骂。

  “你大概不喜欢这么强势的女人吧?”

  片仓指着绪方大笑。

  “不是叫你别说了吗!人家都已经有女朋友了,不用你鸡婆啦!”

  片仓得意一笑后说“我就知道”。这时,喝得比较收敛一点的今野探头出来问。

  “你女朋友是什么样的人啊?”

  “啊!我也想知道一,二!”

  绪方举起右手,跟着今野充满好奇心地凝视着笃。想到自己那个沉默寡言又面无表情的恋人…笃有点怅惘起来。

  “这还用问?一定是跟你完全相反,是个文静又有气质的美人。”

  仿佛自己真的亲眼看过似的片仓,继续吐槽绪方。

  “那可不一样,搞不好他女朋友也是跟我一样好强。”

  不服气的绪方大力反驳。今野在旁冷静地插嘴。

  “我也赞成老板的意见,青木先生的女友有那种“古典美人”的感觉。”

  “怎么?你们有证据这么说吗?”

  “这可是男人的直觉啊。”

  片仓说完之后,三人一起望向笃。

  “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最先掠过笃脑海的,就是戴着眼镜的直己低头吃饭的模样。他喜欢直己天真的笑脸,最近却只能看到他忧郁的侧面。他虽然不活泼,但也不是阴阳怪气的人。他喜欢把心事藏在心里,不让笃知道他在想什么。顽固,纤细而刁钻的男人。尽管有许多形容词都可以加诸在直己身上,但要笃找出最适当的却很难。无法拒绝众人期待的他还是开口了。

  “他比较文静,不太爱说话…”

  “你果然不行。”

  片仓立刻指着绪方大笑,看来他早就蠢蠢欲动等着想吐槽她了。非常不爽片仓的绪方板着脸喝起闷酒,知道自己有点太过分的片仓,也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过了一会,众人又开始发起工作上的牢骚,之前才抱怨过客户罗唆的绪方也加入一起臭骂。听不懂他们在牢骚中不时出现的专有名词的笃,瞄了一下自己的手表。聚会虽不是不愉快,却愈来愈想回家的笃,又怕说出来会扫大家的兴。

  到了晚上九点才终于散会。打算喝第二摊的片仓和今野也邀笃一起去,但他以自己喝醉为由婉拒了。喝得满脸通红的绪方也以今天喝多了拒绝两人,跟着笃一起踏上归途。

  虽然酒精可以让身体温暖,但外面实在太冷。在冷风的肆虐下,两人的脚步自然变得迟缓起来。平常总是抬头挺胸走路的绪方缩着背,不时把手放到唇边摩擦。笃脱下自己的手套递给她。

  “请用。”

  绪方停下脚步,惊讶地看着笃。

  “但是…”

  “我还好,没那么冷。啊,这是男用手套,可能会有点太大了。”

  犹豫了几秒钟之后,绪方乖乖接过手套。小手套在大手套的模样很逗趣。

  “谢谢你。”

  “不客气。”

  两人相视一笑后,绪方忽然低下头来。

  “对一个已经超过三十岁的男人这么说或许有点失礼,但我觉得你好成熟。”

  她低声说。

  “你跟老板只差一岁吧?但跟你比起来,老板就像小孩子一样。我的意思不是他工作能力强不强的问题,而是他表现感情的方式跟我一样。你不太喜欢胡闹吧?也不常开玩笑,但并不是没有在听我们说话…非常有分寸又稳重……讨厌,我在说什么啦。有时玩得太过头而被你笑的时候,我都会很不好意思。”

  我这么说也只会给你造成困扰吧?绪方走在笃的稍前方,从她的背影可以看得出对自己的好感,但知道又能怎么样?他已经有个难搞又沉默的恋人了。

  一想到直己,笃忽然莫名冲动起来。忘了身旁同事的存在,心中充满跟他做爱的渴望。想贪婪地吻他和抚摸他的全身,抚摸他的性器,抚摸两人结合的部分……明明不是在床上,笃却无法停止露骨的妄想。

  直到听到呼啸而过的卡车声音他才惊醒过来。妄想与现实的落差。他觉得自己好象独自被遗留在这个黑白的世界里。就算在他身边,也无法知道他在想什么。

  连这个走在身边的女人也一定想不到自己正陶醉在被男人侵犯的妄想之中吧。

  发现绪方没有跟上来的笃回过头,看到她在一家已经打烊的咖啡厅门口低头凝视着窗边的花盆。黄色的花朵摇曳在路旁的街灯下。被冷风冻得发抖的笃,惊于都已经初冬了还能看到花的踪影。

  “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笃摇摇头。

  “这叫石蕗。在我老家附近的海岸边特别多,一到冬天就会全体开放。虽然这花大多长在崖边或是岩石堆上很难接近,但是一片盛开后就会像黄色的地毯一样非常漂亮。”

  无边际的海在笃脑中澎湃汹涌起来。开在崖边的花,装饰着海岸的黄色地毯,在盐风中摇晃的黄色花朵,那会是一幅多美丽的画面啊。

  “到海边就能看得到吗?”

  “虽然不是每个海边都有,但碰到的机率很大。”

  他好想让直己看看,想两个人一起看看那美丽的景象。不是在感受不到季节转换和风熏草香的房间里,而是更远的地方……

  “青木先生?”

  “啊,抱歉,我在想事情。”

  两人搭上电车后,绪方自言自语地说“我家离车站好远”。想到这么晚了还让女人独自走在夜路上实在太危险,笃就提议送她回去。一下了电车之后,一反刚才在店门口饶舌态度的绪方忽然沉默下来,不在意的笃,心想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想想如何把直己带出家门。

  “…你要上来喝杯茶再走吗?”

  在公寓门前,绪方低声道谢后提出要求。就算笃不太常谈恋爱,也听得出来对方邀请的暗示。看到她细细颤抖的肩膀,笃在觉得困扰之前先是心疼。

  “有人在等我回家,我怕太晚回去会让他担心。”

  在昏暗中也看得出来绪方僵硬的表情,她尴尬地低声说完“是啊,时间是不早了。晚安。”之后就消失在建筑物中。

  她明知道自己已有恋人,还冒着被拒绝的危险邀请,想必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如果绪方下车后就不说话是在想着这件事的话,笃有点后悔自己不该提议送她回来,可惜为时已晚。

  带着忧郁心情的笃搭上归途的电车。在规则的晃动里想着家中心爱的男人,想到绪方所说的黄色花朵。他想跟直己去看看那美丽的风景,一定可以治愈两人的心。他下车之后,在残余酒精的作祟下跑了起来。冲进客厅后往直己的房间走去,敲了几声门还等不及里面应答就推门进去。

  在床头灯朦胧的映照下,躺在床上的直己吃惊地坐起上半身。

  “我们明天去兜风吧。”

  连回来的招呼都忘了打,笃迫不及待地提议。

  “我明天不用上班,我们出去玩吧。”

  他蹲在床边,目光与直己平行。他好久没看到他拿下太阳眼镜的脸。不悦眯起的右眼和遇光也不会反射的假左眼。笃不敢说他两边都爱,他怕直己会不高兴。

  “你是不是喝醉了?”

  直己讶异地问。

  “嗯,可能有一点吧。…我回来的时候看到一种黄色的小花,听说会开在海边,一定很漂亮。我们去看吧。”

  笃握住了直己放在床单上的手,那触感意外地冰冷。他执起直己的手捧到自己脸颊边温热他。冰冷的手刚好调和了脸颊的灼热。

  “我们一起去吧。”

  直己表情僵硬地问。

  “…你真的那么想去?”

  笃用力点头。他想跟直己出去,到远远的地方去,找寻美丽的风景,美丽的事物。每天只是在厨房吃饭相对实在太寂寞了。他凝视着直己,兴起吻他的冲动。觉得现在的自己有勇气这么做的笃,抬起头轻吻了直己的唇。这是自从他出院以来两人第一次接吻。能够触碰到喜欢的人,那种兴奋让笃颤抖起来。想跟他拥抱的欲望偷偷地在下半身燃起。

  他高涨的情绪在被直己推开的那一瞬问被拉回现实。他不敢问直己为何拒绝自己。一次的拒绝足以让自己的勇气再度退缩回壳,惆怅的感觉溢满胸口。

  “对不起…”

  他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道歉,只是想缓和两人之间尴尬的气氛。直到笃离开之前,无言的直己都没有抬起头。

  许久没开车的笃花了一点时间才找回那种感觉。握着陌生的方向盘,他心里虽然忐忑不安但无法说出口,他怕万一直己会因此而不愿意跟自己出门。

  冬日的晴天虽然寒冷却很舒服。透过挡风玻璃射进车里的阳光,多次让带着太阳眼镜的直己皱起眉头。

  吃早餐的时候,听到直己忽然冒出一句“几点?”的笃,还有点摸不着头脑,想了半天才想到是昨晚的事。还以为直己对自己的提议完全没有兴趣的笃,半信半疑地回答。

  “大概十点出发吧。”

  直己只回了一句“我知道了”就不再说话,吃完之后也像平常般窝到自己房里去。目送他的背影,笃有点不敢相信他居然答应了。这个自从出院一个半月以来从来没有出过门的男人居然答应外出。笃在吃惊之余不禁高兴起来,同时也想到自己什么都没准备,才开始赶紧找出地图和驾照。

  直己十点准时走出房门,却跟处在兴奋状态的笃完全相反地抿着嘴唇,坐进车里之后也表情僵硬地不发一语。本想缓和气氛地说几个笑话的笃,又怕自己嘴拙而惹直己生气,车内的空气就持续被沉默所支配。

  “要到哪里去?”

  开了十五分钟之后,直己唐突地问。

  “我想先到中野的海岸去,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没有搭话的直己把座位微微放倒后闭目不语,看他是不打算聊天或是享受窗外的景色了。虽然一个人开车很闷,但笃也不想勉强直己说话。

  过了半小时后看到海岸。笃曾在念书的时候来过这里一次,沿途是有点印象的海岸堤防和沙滩,但却没见到什么花朵。早知道应该跟绪方把地点问清楚才对,但是经过昨晚的事笃也不好意思打电话给她。虽然他后侮没有把地点调查好再出来,但万一错过这次可能直己以后就不会陪自己出来了。笃打开地图,找到自己所在的海岸线。…或许只要沿着海岸走就能找到开花的地方。

  长时间开车加上顾虑一旁的恋人,感觉疲累的笃把车子暂停在堤防边。看了车里的电子钟一眼,没想到时间已经是下午一点了。他一心只想找开花海岸,却忘了注意时间。直己也真是的,应该是饿了却什么都不说。

  “对不起,我没发现已经这么晚了。你一定饿了吧?我们找家咖啡厅进去吃饭吧。”

  “不要。”

  笃不明白他为何拒绝得如此坚决。

  “啊,为什么?”

  他不悦地把头撇向窗边。

  “你是不是肚子痛…”

  直己猛敲了车窗一下的声音让笃吓到。

  “你会不会太没有神经了?我不想出去啊!”

  不想出住处,房间一步的直己。他应该早点察觉直己不想被自己看到,不想暴露在众人目光之下的心才对。这里不是家里,除了外面之外根本无处可去。笃握住方向盘的手不觉渗出汗来。

  “…我去买东西回来,你可以在车子里吃。”

  直己没有回答也没有拒绝。笃开了不到五分钟后就找到一家便利商店。

  笃下车挑了几个三明治,御饭团还有茶回来。在超商旁边吃东西实在太没有情调,笃开车想要找个风景美一点的地方吃饭。开了半天,终于看到一块画有海岸路线的广告牌。笃照广告牌上的指示右转,开过一条林中细道后就看到一片银色的大海。冬天海岸的停车场一台车也没有。

  “就在这里吃吧。”

  这里既看得见海,也没有人。笃把袋子递给直己,他却连看也不看一眼。知道自己惹他生气的笃有点不知所措。如果就这样原车开回家的话,直己又得饿上几个小时。想到虽然心疼,但笃也知道直己不是那种强迫就会吃的人。

  直己不吃,自己也吃不下的笃,没想到充满期待的兜风之旅会变成这样,心情又开始降到谷底。

  在沉默中,笃的肚子忽然叫了起来。他明明不饿的啊。直己会不会认为自己是在强忍饥饿而故意不吃东西?想到这里忍不住羞耻起来的笃,也知道这种生理现象不是精神或是集中力可以控制的东西。

  直己瞄了他一眼后,从袋子里随便拿出一个饭团和茶罐开始吃了起来。笃低头坐了一会,想到要是不跟着吃的话直己会不会以为自己在跟他呕气,就拿了一个三明治起来吃。咬了一口才发现自己还满饿了,一个三明治不到几分钟就下肚。人吃饱之后精神会跟着松弛下来,接着想睡。听到旁边传来沙沙的声音,笃转头正好看到直己在舔黏在大拇指上的米粒。光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就让笃情生意动,他觉得自己真是个淫荡的人……

  笃不知不觉睡着之后,听到翻纸的声音才醒过来。是直己正在看着地图。看了一下电子钟才知道自己睡了快半小时。

  “对不起,我睡着了……”

  直己把地图丢到笃的膝上,顺手转开收音机。笃看了看外面,没有其它车子停过来。收音机里传来时下最红的流行歌曲,直己有反应地抬起头来,笃却因为不知道是什么歌所以一点感觉也没有。

  已经失去找花兴致的笃凝望着眼前的海面发呆。收音机里好不容易放了首笃熟悉的老歌,却换直己没有反应了。这首歌流行的时候,自己还是个高中生,当时的直己…,想到这里的笃不禁浑身一颤。当时的直己应该还是个不会讲话的婴儿,他无法跟恋人谈论到关于自己以前那个年代的事,两人之间永远有着无法填补的十五年差距。

  他告诉自己这不是一开始就知道的事吗?如果不能诉说过去就讨论未来啊。因为未来肯定比过去还要长久……

  “要不要到外面去?”

  他想近一点看看那片发光的海面。

  “好象没有其它人来…”

  他补充的这一句似乎没什么作用,邻座的男人仍然不动如山。

  “你自己去吧,我不想出去外面走路。”

  直己不领情地回答。如果要做什么都只有自己的话那还有什么意义?谁要只有一个人的回忆?那还不如陪他坐在这里就好。当笃放弃出去的时候又听到直己不悦的声音。

  “你去啊,我在这里等你。”

  宛如被赶出去的笃。他是想看海,但被赶出去看也未免太令人伤心了。他回头看看车里,直己并没有在看他。他想回到车里,又怕被问为什么回来。为了不再惹直己生气,他只好一个人踱向海边。

  他走过停车场,往通往海边的坡道下去。风吹起他的前发,眼睛明明没有进沙却流下眼泪。他不是特别想到海边来,也不是多想找到黄色的花。他只是想带直己出来,想让他到外面走走转换一下心情,就只是这样而已。

  不想让直己知道自己哭过的笃擦掉眼泪,等待着心中那份无名的空虚感离去。立原曾经说过直己是个难搞的孩子。在被他强暴之前,笃从不了解这个被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在想些什么,也不曾试图去了解。直到他说喜欢自己,也要自己喜欢他的时候才开始真正想去了解他。然而笃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爱这个比自己年轻的男人,直到他知道直己生命垂危之时。

  喜欢人好累,他的心已经因疲累而残破不堪。他第一个喜欢上的人是弟弟的恋人。无法放弃的他,即使对方已经不在人世了仍旧余情未了,甚至严重到领养有着对方些许血缘关系的外甥,来藉以追求对方的残影。

  而这次的恋情,最起码自己还能守在直己身边,能够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就是幸福了吧。然而无法互相沟通的话,即使是共处一室又有什么意义呢?

  直己所在意关于外观上的变化和行动的不便对笃来说都是小事,他只要直己能看,能说,能拥抱自己,其它就再无奢求。但是会抱持着这种想法是因为自己并不是当事人,他再怎么样也无法真正体会到直己的心情,即使是想象也有限度。但笃真的不在意这些,只要直己还在,不管他以什么样的型态留在自己身边都可以。只要是直己,他就能付出爱情。

  泪痕终于干了。笃站起来,拍掉身上的沙,提起鞋子赤脚走在沙滩上。走到一半影子开始变淡,他回头看到映照出天色的海面已经变得灰白。

  走到路上后他穿起鞋子,停车场仍旧没有其它车辆。远远看到车子里竟然没有人,笃惊愕地跑到车边才发现直己把座位放倒闭目养神,他茫然地越过窗户凝视着恋人的脸。直己打了个呵欠后睁开眼睛发现站在窗外的笃,就皱起眉头抬手把脸遮住。

  再拍拍身上后,笃才坐进车内。握着方向盘的手感觉黏黏的,一定是海风的关系。升起座位的直己忽然拉过笃的衬衫,像狗似地嗅了几下。

  “有海的味道。”

  他说完之后又坐回位子上,又保持了原来的距离。笃无法控制自己胸口向钟摆般摇晃的颤抖。

  “因为我一直站在海边…”

  直己看向窗外灰色的大海,笃也跟着从挡风玻璃凝视着海面。

  光是一个动作就足够让自己心跳,笃对自己为什么喜欢上这个男人再也没有疑问。这不是爱的话,那什么才叫爱呢?

  他偷窥着直己的侧脸,一股想过去吻他的冲动油然而生。但他并没有喝醉,自然也没有勇气有更进一步的举动。

  外面在下着雪。从事务所的窗子眺望着今年第一场雪,笃替自己泡了杯茶。十二点多的事务所十分安静,片仓带着今野出去吃饭,绪方中午前就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笃拿着便当和茶到会客室去吃。今天的便当菜是汉堡肉,生菜色拉,以及当点心的苹果。直己一定也跟自己吃一样的东西。

  笃才拿起筷子,就听到外面的门被推开的声音。从高跟鞋的喀喀声就可以知道是绪方回来了。

  “你吃过午饭了吗?”

  “还没有,才正要吃。”

  “我从今天也开始带便当了,算是顺便减肥。我可以坐下来一起吃吗?”

  笃微笑点头。距离庆祝会那天的事已经过了一个月。还想着拒绝人家之后,隔天不知道要如何应对的笃,却发现自己是想太多了。绪方就像往常一样,在态度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转变。看她太过于自然的态度,笃不禁要怀疑那天她找自己上去喝茶,说不定真的只是单纯的“喝茶”而已。

  “我看了好几次早就想说了,你的便当都好可爱哦。”

  在对面坐下的绪方看着笃的便当叹息。

  “连颜色也配得很漂亮,你女朋友一定很会做菜。”

  “这是我自己做的。”

  笃苦笑地说。绪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吓我一跳,没想到你这么会做菜。你不是有女朋友吗?难道她不做给你吃?”

  “…我好象真的没看他做过。或许是我做惯了,他也就不到厨房来多事。”

  绪方打开自己的便当叹气。

  “真羡慕你女朋友,有个会做饭的男朋友多好啊。”

  绪方那以蔬菜为主的便当,大概只有小鸟食物的份量而已。发现笃在观察自己的便当,绪方赶紧遮住不让他看。

  “你只吃那样不会饿吗?”

  “当然会啊,但是我要减肥。”

  笃在之前的公司也常听女同事把减肥两字挂在嘴上,但她们其实都没有胖到需要减重的地步。绪方像兔子一样开始吃起她的蔬菜便当。

  “对了,你过年要到哪里去玩啊?有没有要去拜拜?”

  “目前没计画…”

  “你女朋友没有找你一起去拜拜喔?”

  只要是直己开口要出去的话,就算是南极笃也陪他去。想到这里,不免一阵寂寞。

  “他不太喜欢出门,就算过年也整天待在家里。不过我们有一起去看初一的日出,要找不太有人的地方还真辛苦。”

  看日出只是借口,只能要能跟直己外出的话到哪里都行。要看日出的话,除了选择海边之外,比较高的地方也不错。在能俯瞰街景的高台上,跟直己两个人坐在车里喝着热咖啡迎接日出,感觉一定很棒。

  自从上次带他到海边之后,笃每到周末就找直己去兜风。只有吃饭才会走出房间的直己,知道周末的兜风有着特殊意味之后,也就不说什么乖乖上车了。习于外出的直己虽然还是不出车门,但笃看得出凝视窗外风景的眼神,已经有了些许改变。就算每个礼拜只有一次,但外出对直己来说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我过年都回老家,每次一回去我父母就催我结婚,真是烦死了。”

  绪方叹了口气。

  “除了父母会催之外,看到单身的朋友愈来愈少,连我自己都有点考虑去相亲了。”

  笃适当地应了一声。

  “说到相亲,第一印象很重要吧?比如说“兴趣是插花和茶道”的话,对方也会有不错的感觉。但我偏偏这两样都不会,好歹要有一项专长的我,决定朝料理方向努力,所以现在已经开始自炊了。不过只做给自己吃真是不太起劲。”

  不太起劲…听到这四个字的笃,想到自己那沉默吃饭的恋人的脸。

  “有人称赞好吃的话,做起来的感觉的确不同。”

  听到笃的附和,绪方兴致勃勃地探出上半身说。

  “青木先生,你就算帮我个忙吧,能不能帮我试菜?我每天会做便当给你吃,然后你就帮我打分数。如果有个对象的话,我做起来也会比较起劲。”

  没想到话题会忽然转到这里的笃,辞穷以对之时,绪方忽然悲伤地低下头。

  “你一定是嫌弃我做的便当吧。”

  “不是啦,多做一个便当也要花钱啊…”

  笃赶紧解释。绪方却微笑地说。

  “我也要做自己的份啊,多做一个也没什么差别。况且吃便当比外食省钱,跟到学校补习比起来划算多了。”

  虽然让绪方多花时间和费用让笃过意不去,但他更怕如果答应之后会让她抱着某些期待。不过绪方不是知道自己已经有恋人了吗?或许她真的是单纯想找人试吃而已。

  “如果我做便当给你吃的话,不知道会不会让你女朋友误会?”

  “应该是还好…”

  笃忽然想到以前相亲那件事。如果那份狂暴的冲动可以用嫉妒来解释的话,那直己就是因为嫉妒而强暴了他。笃知道自己的恋人绝不是个坐以待毙的男人,他打从心底害怕那足以伤害自己的无形冲动。

  “我早就想问你了,你女朋友是在做什么的啊?上班族吗?”

  笃停下筷子。虽然犹豫,但并不想说谎。

  “他是大学生。”

  绪方惊讶地啊了一声。

  “大学生?那不是比你小很多吗?起码有十岁以上吧?”

  绪方意料中的反应让笃只能苦笑。

  “年龄差距这么大的话,感觉也会不同吧?你们之间没有代沟吗?”

  “我们很少交谈。我不太会说话,他也不爱说话。”

  “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啊?”

  他说不出自己领养了弟弟恋人的外甥后又爱上他的事实。他不并是耻于跟直己之间的关系,但说不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他不想惹起什么风波,也不愿意别人来干涉他的感情生活。

  “对不起。”

  笃是因为不想回答而道歉,脑筋没有转过来的绪方,却一脸不解状地继续问。

  “你们交往多久了?”

  虽然住在一起已经十年了,但是相爱才是最近的事。

  “大概半年吧……先把饭吃完再说吧。”

  笃尽量自然地转移话题,绪方这时才想到吃到一半的便当。

  “对不起,我问题太多了…”

  两人吃了没多久后,就听到走廊上传来人声,是出去吃饭的片仓和今野回来了。看到同事陆续回来的笃不觉松了一口气。看到两人在会客室吃饭的片仓立刻走了进来。

  “你们感情已经好到可以一起吃饭哦?”

  片仓从背后轻推了绪方一下。

  “是啊,我们相爱得很,请你不要来打扰。”

  绪方开玩笑地说。

  “就算你再怎么喜欢,青木先生也有选择的权利啊。”

  绪方虽然佯装生气,但看眼神就知道不是认真的。

  早早吃完便当的笃回到自己座位上,开始工作之后脑子却仍旧想着绪方要帮自己做便当的事。他无法肯定这是不是绪方换了另一种做法的攻势,答案也得去问本人才知道,该不该去拒绝她比较好呢?烦了半天之后,笃还是决定只要对方的态度光明磊落,且不过度干涉自己隐私的话,就不要太过意识而跟她保持距离。

  在顶阳着无形的人际关系时,笃忽然想到伊泽。他是个活泼开朗,光是在他身边心情都会愉快起来,且有明确判断力的心胸宽广之人。即使是死后在自己心中形成过度美化的存在,直己跟他比起来,都可以说是完全不同的人。他不爱说话,也不会讨好别人,一碰他就像刺猥般先自我保护,跟他在一起只会一起沉郁,而且还会间接引出自己个性中灰暗的一面……

  他也知道不应该把直己拿来跟伊泽比,但却停不下来。直己的不搭理,不触碰,不说爱是如此地让自己日日不安起来。

  他知道直己正在跟自己奋斗着,但以为自己的爱可以解除他的烦恼是一种傲慢的想法吗?只想陪在他身边,感受他的温暖是一种任性吗?

  今天回去试着跟他说说话吧,不管他听不听。笃在心里默默下了决心。

  进入二月之后,几乎每天都在下雪,走到外面或是看着电视都只会看到白色的风景。边喝着啤酒边眺望着窗外的笃微醺地准备着晚餐。这半个月以来,他已经习惯一酒在手。一开始还怕被直己看到会不高兴,后来喝惯了罪恶感也跟着降低。感觉被麻痹之后,人也变得厚颜起来。反正直己也只会躲在自己房里不出来,想到没有什么需要顾虑的笃,就开始放手喝了起来。

  听到墙上的钟发出七点的告知声,知道国王就快要出来的笃把啤酒藏进冰箱里。直己虽然知道自己在喝酒,但他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喝酒的样子。

  “对了,今天有工务公司的人到公司里来。”

  直己没有抬起头来,手上的筷子也继续动着。就像平常一样完全没兴趣的态度。

  “老板姓山鸟,一来就气呼呼的。我们老板当然也不输人,两人就开始吵起架来。我在一旁实在很怕他们什么时候会打起来,但绪方却毫不在乎地说“他们两个每次都这样”。工务公司和设计事务所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虽然一见面就吵得厉害,但彼此之间得有一定程度的信赖关系,对自己的坚持也都各不相让…”

  不知道有没有在听的直己微微点头。

  “对了,说到绪方,她最近作菜的手艺愈来愈好了。一开始她做的煎蛋咸得要命,现在已经进步到会料理鱼肉和做色拉了。昨天她很高兴跑来告诉我“我的炊饭做成功了”的时候,老板居然在后面吐槽“你该不会把食材全部放到电饭锅里炊吧?”,她气得当场跳脚呢。”

  想到气得满脸通红的绪方,笃一个人吃吃笑了起来。明明没做亏心事,笃不想隐瞒之后又被直己知道,所以很早之前就已经先告诉他绪方为自己做便当的事。当初要说的时候,笃还紧张得必须要借助酒醉的力量才有勇气说出来,但直己却意外地毫无反应。或许是笃刻意营造出绪方对自己没有那方面兴趣的印象吧。他像不关己事地说“她还年轻却好象很想结婚”,“现在相亲也满辛苦的…”,还特别强调“为了相亲”这个重点。相对于没有反应的直己,笃会特别紧张,是因为绪方的确邀请过自己到她家去,而且他无法确定对方对他没有逾越的感情。

  而他会在做饭的时候开始喝酒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酒精可以麻痹自己的紧张感,也是让自己变得饶舌的催化剂。开始喝酒之后,笃在安静的餐桌上也不再觉得那么空虚和寂寞了。

  “我们公司最近接了一家餐厅的设计工作,而那家餐厅在下下个礼拜就要开幕,还寄招待函过来请我们过去参加开幕酒会。那家餐厅以前是在久留间町,重新装潢后才移到新的地点,听说口味很不错。那家餐厅叫做“BLIND”,旧址就在你大学附近,你听过吗?”

  直己把筷子往桌上一摔。

  “你很吵。”

  那不耐烦的动作让笃赶紧闭嘴。

  “对,对不起。”

  直己砸了一下舌后又开始吃饭。笃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让直己这么不高兴。他会一直自说自话是因为直己都不说话也不回答。要是就这样吃完饭的话,他待会又会陷入自我厌恶之中,那起码在变成这样之前能看到他一个笑容也好。笑容…自从直己出院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看过了。

  “参加酒会需要同伴,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我的同事都是好人,还可以吃到美食。”

  去兜风也不出车外,不进餐厅,极端不想与人接触的直己,怎么可能跟自己去参加热闹的酒会?但笃还是抱着一线希望。直己瞄了他一眼,嘲讽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真羡慕你啊。”

  他不屑地说。

  “说得这么轻松。”

  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笃低头凝视着自己颤抖的手指。空虚和愤怒的感情在心中盘错交杂着,让他眼眶发热。这个阴沈的男人到底想要自己怎么样?他打算一辈子待在那个深海般的房间里终老度日吗?也好,那就两个人都关在这间房子里一步也不要出去好了。但那是跟对自己有反应的对象在一起才有意义的深渊。连触碰,相爱,交谈都没有的人,叫笃到哪里去生出跟他一起堕落的勇气?

  他曾经为了直己辞掉过工作。只要有直己就够了的想法,让他在做出足以左右人生的抉择时毫不迟疑。过了几个月后他再度外出工作。除了生活的考虑外,还有其它原因。他已经无法承受这房间里沉重的空气了,他想要一个可以透气的地方。但那只是“透气”,笃的心还是仍旧放在直己身上。

  他好想哀求直己别让自己讨厌待在这里,别让自己觉得陪在他身边是一件痛苦的事,要不然他的心会愈来愈脆弱。他喜欢到公司去,他喜欢规律的上班生活,喜欢跟同事之间和乐的相处气氛,在谈话中处处有笑声。但一回到家,就好象进入了一个以直己为中心,乌云蔽日的世界。只有吃饭时间才会露脸的恋人。有时候笃好想大叫他为什么不多关心自己一点……

  他站起来,把藏在冰箱里的啤酒拿出来。直己只是看着他手上的啤酒罐不发一语。笃边吃饭边配酒,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如果不让自己喝醉,不让脑袋麻痹的话,他大概无法在这个餐桌上坐下去了。

  每天早晨持续着冰点以下的温度纪录。二月都已经快结束了,气温仍没有回升的现象。在前几天感冒的笃虽然并没有咳嗽流鼻水,却一直轻微的发烧。容易疲倦加上没有食欲,几乎不太吃饭的笃只一个劲地喝着啤酒。

  今天出门上班的时候外面寒风飕飕,虽然担心自己的烧会不会加重,但明后天就是发薪日,心想要是不早点把帐整理好的话会给公司造成麻烦的笃不敢说要早退。

  到了中午工作还是没有做完。片仓和今野出去吃饭,笃从椅子上站起来想要到沙发躺一下。

  “青木先生。”

  绪方拿着便当走过来。

  “要不要吃午饭了?”

  她辛苦为自己做来便当,要拒绝不吃实在不好意思,但自己的确一点食欲也没有。笃正在犹豫着该怎么回答的时候,绪方忽然凝视着他。

  “你的脸色好象不太好耶。”

  笃无意识地微笑说没什么。

  “只是有点感冒而已…”

  愈站愈辛苦的笃想要走到沙发旁而跨出一步的时候,忽然一阵头晕目眩,整个人跪倒在地上。眼前一片黑暗,身体的温度也极速下降。

  “青,青木先生?”

  被绪方一阵摇晃之下,笃的头像针刺般剧痛起来。人声愈来愈远…渐渐只剩回音后落下黑幕。

  笃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厨房里,看看时钟都已经七点半了,却不见直己出来吃饭。到他门口敲门也不见响应,推门进去之后发现四下无人。他又到了浴室厕所去找还是没人。脑中一片混乱的笃再度回到直己的房间,觉得好象哪里怪怪的。房里的书架和桌上布满尘埃,还发出阵阵霉味,好象已经很久没人住了。直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在的?是从昨天,前天,还是之前…?他怎么想也想不出来。

  “哇啊啊啊啊…”

  笃被自己的叫声惊醒。陌生的奶油色天花板和淡淡的消毒水味道。绪方一脸担忧地站在旁边,眼眶明显湿润。

  “你没事吧?要不要叫医生来?”

  白色的屏风,窄小的床铺。笃动了一下左手手指感觉皮肤有被拉扯的感觉,原来是吊着点滴。等发现到这里是医院的时候,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里。虽然在直己住院的那段期间几乎以医院为家,但笃自己从小到大都跟医院无缘。

  “我到底…”

  “你不记得了吗?你昏倒在公司里啊!”

  绪方的怒声让笃垂下眼睛。

  “医生说你感冒,贫血还兼营养不良。你到底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啊!”

  笃只有乖乖道歉。他知道每天只喝啤酒对身体不好,也知道自己好象有点轻微感冒,但没想到会到昏倒的地步。大概是年纪大了吧,他自嘲地笑了。

  “你笑什么!”

  绪方严肃的声音让笃的笑容凝结在嘴边。

  “老板还骂我说“你是给他吃了什么过期食物”耶!就算是开玩笑的我也很难过啊。还有你的女朋友也真是的,连我都看得出你脸色不好,她为什么没有帮你多注意呢?”

  笃垂下眼睛。直己怎么可能发现自己瘦了又有感冒征兆?因为在两人唯一共处的吃饭时间,他也只会埋着头吃饭,根本不看其它事物。

  在极端口渴的时候他只想喝啤酒。现在的自己已经无法过着没有酒精的生活。不管是做饭前,睡觉前都是一酒在手,他也知道自己差不多快酒精中毒却停不下来。他无法以清醒的状态待在家里和面对直己。

  “青木先生。”

  绪方认真地看着他,然后缓缓开口。

  “这么问或许很没礼貌,你跟你女朋友是不是处得不太好?”

  笃尽力压抑自己的动摇,冷静地回问为什么。

  “因为你最近一直看起来很没有精神…”

  别人都看得出来的东西直己却看不到。你为什么没有精神?为什么瘦了?想要他问的人偏不来问,偏没感觉。笃伸手遮住双眼,想到了不想去想的事。

  上个礼拜五的晚餐时间,笃照例问直己明天已经成了惯例的周六出游,想要去哪里兜风。直己沉默的态度已经让笃司空见惯,他犹豫着该不该说出想来个两天一夜小旅行的提议。几次兜风下来,附近能去的地方好象都去得差不多了。如果只住一晚的话或许可以到远一点的地方。而且他从没有跟直己一起出去旅行过,不喜欢出门的直己可以待在旅馆房间,两人或许也有好好谈谈的机会。

  “开着车子跑来跑去的有什么好玩?”

  直己唐突地问。那不悦的语气让笃不安起来。这不是好玩不好玩的问题,是他想让整天躲在房里的直己到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想跟他在一起才会提议出去兜风。他自己并不是特别喜欢往外面跑。

  “在那么狭窄的空间里,看着就好象无聊电影般的风景到底有什么趣味?还不如去看电影算了,起码还有故事性。我是陪你才去,要不然我最讨厌兜风了。”

  到这时笃才明白,为什么这个平常连房门都不愿踏出一步的男人,会愿意在周末陪自己出去?不是因为他想与自己共度快乐时光,也不是想出去转换心情,而是 “陪”自己出去而已,其实他根本就打心底厌恶出门。愕然的笃在知道了直己的真意后,再也无法装做什么都不知道地继续找他出门。两天一夜的计画也就这样胎死腹中。

  隔天周六,直己除了吃饭时间之外一步也不出来,而笃则在客厅看书看了一整天。直到日落西山,他的书也只看不到一半。他只是装作在看书而已,其实满脑子都是直己。

  他说从车窗外看出去的景色就像无聊电影一样,那是因为他坚持不肯跨出车门一步。如果出去的话,可以感受到微风和海风吹起来有什么不同,以及冬日清澄的凉意。他只会一心认为无聊,却不努力去发掘有趣的地方。

  自从不去兜风之后,日子就恢复到往日的无趣和平静。每天就是重复着吃,睡,醒的共同生活。还以为可以借着兜风缩短的距离又被拉远了。笃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打开直己的心房,自己是该把一切不满都对他发泄出来吗?但怕在争执之后又被拒绝,要是形成比现在更严重的鸿沟的话…每次想到这里他就开始犹豫起来。或许你很辛苦,但我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想这么说,却说不出口。

  “你有事可以跟我商量啊。”

  想到与直己悲惨的记忆而心痛不已的笃,直到听见绪方强而有力的声音才回过神来。

  “我也是女人,多少可以给你一点意见,要不然听你诉苦也没问题。还是你觉得我连当个听众都没资格?”

  笃笑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或许是发烧的关系吧。

  “我喜欢的人个性有点古怪,所以…”

  “古怪?怎么古怪法?”

  绪方单刀直入地问。

  “他受了伤后就一直躲在家里,我想帮他却无能为力…”

  连笃都觉得自己虚伪极了。什么想帮他?简直是傲慢到极点。其实他只想让直己多关心,多爱自己一点而已。他根本就是一个把自私包装在伪善下的伪被害者而已。

  “他不出门是他自己心理上的问题啊,你没有必要觉得自己帮不上他。别因为他振作不起来就责怪自己。”

  被安慰的感觉真好。

  “其实我也没那么烦恼,我比较在意的是他不理采我。那感觉好寂寞。”

  因为喜欢才会寂寞,因为爱所以更加寂寞。自己到底在跟这个小女生说什么?绪方忽然握住了他的右手。那手心的温暖让笃吃了一惊。

  “我们一起去玩吧。不管是看电影或吃饭都好。只要你寂寞的时候就来找我,我最喜欢玩了,绝对不会让你感到寂寞,也不会让你哭。”

  自己什么时候哭了?笃拿下眼镜擦了擦湿润的眼眶,向这个好心的同事轻声道谢。

  有事必须回公司处理的绪方先离开了。独自躺在急诊室一角的笃又昏昏欲睡起来,再醒来已经接近下午。打完点滴之后身体状况明显好转,刚站起来虽然还有点头晕,但已经可以走路了。

  在等药的空档笃打电话回公司,为自己下午请假的事道歉。听到片仓说“你不用客气啦,我没发现你身体不好才真是不应该呢。公司没什么事,你就回去好好休息吧。”如此客气,让笃觉得非常过意不去。

  打完电话后看了一下医院的时钟,已经是下午五点了。贴心的绪方把笃的公文包一起带过来,让他拿了药就可以直接回去。他把药放进公文包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车票不在里面。他记得早上用过之后就直接放在裤袋里,到了公司之后还拿出来准备放进公文包,后来大概是放在桌上后就忘记了吧。想到既没带车票,又还要定到车站,嫌麻烦的笃干脆选择搭出租车回去。

  由于接近下班时间,平常只要花十分钟的车程居然塞了将近四十分,笃回到家已经接近六点。他躺在床上,才想到差不多该准备晚饭就睡着了。等醒来的时候外面天色已暗。看到电子钟上九点三十分的字样,他慌忙跳起来去敲直己的房门。

  “对不起,我刚才不小心睡着了,现在才起来。你一定饿了吧?我马上去做饭…”

  “…不用了。”

  直己低沉的声音透过门传来。

  “你吃过了吗?”

  里面没有反应。直己一定还没吃饭,而没响应多数是在生气。想到让他饿着肚子睡觉就于心不忍的笃走到厨房准备做饭。才穿上围裙就发现餐桌上摆着一个长方形的小车票夹,是他今早忘在公司桌上的车票,怎么会出现在餐桌上呢?笃抓起车票直奔直己房间,颤抖着手敲了几下没有反应。来不及等到他应声的笃就隔着门问。

  “我睡着的时候有人来过吗?”

  门开了。没有戴眼镜的直己用右眼俯视着笃。

  “一个女人说你忘了车票帮你送过来。”

  没想到绪方会找到这里来。笃握紧了手上的车票夹。

  “是吗……”

  她只是送车票夹来就回去了吗?还是有说过什么话?他虽然知道直己不是那种会跟陌生人攀谈的人,却忍不住揣想。

  “她有没有说什么?”

  直己眯起右眼,沉默半晌才反问“她会说什么?”。

  “也不是啦…”

  眼前的男人耸耸肩,扭曲着唇角笑着说。

  “你的客人我当然要好好款待啊。”

  连房门都不出一步,不想与人接触的人会“款待”客人?笃隐约有不好的预感。直己不耐地拨了拨愈来愈长的前发。

  “她一直追问你的事。每天做便当给你的就是她吧?”

  “我们只是同事关系而已。”

  “但是你知道她对你有好感吧?”

  笃无法否定。在无法收拾的沉默后,笃后悔就算是撒谎也应该声称不知道才对,但为时已晚。直己眯起眼睛,叹了一口气。

  “我一点都不在乎。”

  还以为直己会生气的笃,反倒被他的平静吓了一跳。

  “…我真的不在乎。”

  他缓缓低下头。

  “你就去跟那个女人交往啊。虽然我不喜欢那种型的女人。”

  就算关系再怎么扭曲,我们好歹也算是一对恋人,笃无法相信自己会从直己口中听到这种话。

  “我搬出去,你就跟她好好培养感情吧。”

  “你要搬到哪里去…?”

  笃抓住直己右手的手指被粗暴甩开。

  “你管我?我可以去租房子一个人住啊。少了我这个负担你也会轻松许多吧?早就应该这么做了。”

  “我从来不认为你是负担啊。”

  直己靠在门边静静俯视着笃。

  “我应该早点发现还是一个人住的好。”

  “为什么你不让我跟你在一起?”

  “因为你完全不了解我啊。”

  直己指着笃说。

  “当时我在医院的顶楼就想死了,但你却阻止了我,说要我为了你活下去。但结果呢?有我没我你的人生仍旧没有改变。你可以在没有我的地方愉快的工作,还可以勾引到别的女人。你告诉我你的人生里有我存在的余地吗?”

  解开箍咒的抱怨像怒涛般从直己口中涌出。

  “每天都想死的我,你却在我身边愉快地诉说着公事,说着那个喜欢你的女人,我一点都不想听好不好?我愈听就愈想把你的同事全部杀光。”

  “那只是我想跟你沟通的话题而已…”

  笃被打断了话尾。

  “我讨厌自己变成这样。但是在你身边会让我更讨厌自己,更觉得自己悲惨。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在我变成这样之前你绝不说喜欢我,但自从我受伤之后你就一反常态对我百般温柔,还整天把喜欢挂在嘴上。你根本就是在同情我,这根本就不叫爱!”

  “不是!”

  笃的否定直己充耳不闻。

  “你就是那种会因为同情而去收养陌生孩子的人啊,所以这次你也是因为受伤才同情我,每天殷勤地做饭给我吃,就像照顾受伤的笼中鸟一样,观察着我什么时候康复。”

  他渐渐潮湿的右眼泛出泪水。

  “我好想解脱,只有离开你才能被解放出来。只要想到我哪天一康复了,你就会恢复原来的生活把我甩到一边的时候,我就好想从这种不安中解脱出来。我不愿意去想现在死掉的话你会为我哭泣,我不想藉死来保存你对我的好。我不想带着这样的想法度过每一天。”

  抱头的直己用力咬着下唇。

  “再这样下去的话我会永远都出不了这个房门。唯有离开你,我才能做我自己,才能得到自由。”

  “我不是因为同情才领养你。”

  笃抓住直己的双手。

  “我不是那么好心的人,完全是因为你是伊泽的外甥,所以…”

  直己皱起眉心,不解地歪着头。

  “所以我才领养你。”

  “我不懂你的意思。撇开隆入我叔叔的籍贯不谈,你跟我叔叔不是完全没有关系吗?”

  这时笃才发现自己说错话了,但说出的话已经来不及收回。

  “跟你没什么关系吧?”

  笃颤抖着嘴唇,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说过的话。

  “…他眼中根本没有我。”

  直己缓缓动了动嘴唇。那是笃曾经在床上对他说过的话。

  “我记得你说过喜欢的人眼里根本没有你对不对?”

  直己只是询问,并没有确定,但动摇的笃已经忙不迭地解释。

  “那只是我自作多情而已,伊泽他什么都不知道。虽然那只是动机,但现在完全不同,我是真的喜…”

  “住口!”

  直己的怒吼封住了笃的口。他神经质地用右手乱抓着头发呻吟。

  “你在期待我什么?”

  笃无法回答。

  “我问你领养了伊泽的外甥是在期待什么!”

  面对直己的怒吼,笃只能颤抖低下头。

  “辜负了你的期待,你一定感到很失望吧?”

  直己笑着说。

  “不管是脸还是声音,我跟叔叔一点都不像啊…”

  我的确是曾经希望他们相像,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不想听到直己这么说。

  “与其这样,我宁愿你是同情我。你边养育我,边期待着我变成叔叔的样子。…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了!”

  直己愤怒的拳头几乎快把房门敲坏了,笃被那股激愤震慑得无法动弹。

  他颤抖着说。

  “对不起,我…”

  “你不要道歉!再说的话我就杀了你!”

  看到就像一头快要失去理性的野兽般的直己右眼的泪光,笃这才知道自己犯下了多么可怕的罪。领养一个无依无靠孩子的行为,在任何人的眼里看来都是一种充满爱心的行为,没有人会责备。而自己也以能将伊泽部分的遗传因子留在身边而感到满足。没有人告诉他那是一种错误的行为。看到滑落在直己脸颊上的泪水,笃的心就像被撕扯般的痛苦。他当初的确是因为伊泽的关系才收养了直己,但现在不同,他可以肯定地说现在不同。

  “你大概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哭吧。”

  他自言自语地说。

  “我好不甘心,我不甘心到了现在还在怨恨自己为什么不像叔叔……反正你从头到尾都否定“我”的存在。”

  把笃粗暴推开后,直己关上了房门,接着是上锁的声音。从出院到现在,直己从来没有锁过门。笃到现在才发现不锁门这个举动,或许是直己留给彼此之间唯一的沟通方式。别害怕,只要拿出勇气让这扇门打开的话,自己还是有机会回到他身边的。

  “直己,你开门听我说啊…”

  他不断地敲门叫唤,却只换来直己踹门般的巨响。笃颤抖地停止敲门,他想道歉却无法道歉。现在的直己大概什么也听不进去,还是等他平静一点下来之后再好好谈谈吧。

  回到寝室的笃满心都是直己两个字。虽然下午还躺在医院打过点滴,自己的状况也不是很好,但他怎么想都还是只有直己的事。

  由于下午在医院有睡过,再加上心里有事难以入眠,笃一直捱到快凌晨才睡了一下。被一个不知道什么声音惊醒之后,他看看时间是早上七点,也就是说自己才睡了两个小时。

  感觉声音好象是从门口传来,他走到门口一看少了一双直己的鞋。从来不出门的直己居然出去了。经过昨天那件事,笃担心直己会不会想不开。但他又不知道直己会去哪里,只能焦急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或许他只是到附近的便利商店而已,可是万一他真的想不开的话,自己怎能还在这里犹豫?笃无法确定直己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坐立不安的他选择到外面去寻找。他与上班的人群逆向,从附近的便利超商和公园开始找起。找到累了之后回到家里,千斤重般的疲累压在他的双肩。现在已经过了上班时间,一心只想找到直己的笃根本忘了没向公司请假这回事。他赶紧打电话过去,编了一个身体不舒服想请病假的理由,一点罪恶感也没有。接电话的片仓还关心地问“你没事吧?请好好休息”,笃也随便虚应了事。

  到了中午直己还是不见人影,笃的不安一分一秒地加重。想说他会不会到朋友家去,才想打电话联络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一个直己的朋友也不认识。这些年来他把自己当作直己的亲人,到头来却发现一切只是假像而已。直己从没提过朋友的事,更没带到家里来过,而自己也从来不关心他的交友状况。

  明知道不好,笃还是擅自闯进了直己的房间。整理得一尘不染的书架和书桌。笃颤抖地拉开抽屉,但里面只有几只笔,橡皮擦等文具而已,找不到日记或手帐之类的东西。他翻了几本笔记本,里面也只有直己的功课,没看到什么关于感情的记事。

  笃失望地倒在床上,床单上有直己的味道。那年轻的味道。笃无意识地拉下长裤拉链,把手伸进内裤之中。握住自己的性器,幻想着被直己抚摸拥抱的画面自慰。在残留体味的刺激下,笃连续射精了两次。

  快感之后,留下的只有后悔。诅咒着自己怎么在这种时候还满脑子淫念的笃走到客厅,坐在沙发上茫然地望着电视等直己回来。直到从窗帘射进来的光线渐渐变弱,形成暧昧的灰色之后,笃才从远处工厂传来的六点报时声中回过神来。他走到厨房开始准备晚餐,要是直己回来的时候还没准备好晚饭的话,那自己就会失去了唯一可以与他联系的理由。差不多弄好之后,门口终于传来笃期盼已久的声音。无视于走到门口说“你回来了”的笃,直己径自走进房间锁上门。不管笃到门口去叫了几次吃饭,他一概不响应。

  隔天,笃就去上班了。他不能因为自己的私事给公司造成困扰。这天直己也是一早就出门。看到他不在,笃不再像昨天那么紧张。他早上出去,晚上回来就好。笃安慰自己不管起因为何,直己能出门总是一件好事。

  他虽然相信直己会回来,但并没有能让他安心的依据。无法抹去心中不安的笃,即使在工作中也整天想着恋人的事。只要一下班就第一时间冲回家里,看到直己的鞋子才能放下心来。

  直己的变化除了外出之外,他也不吃笃做的东西了。他早上出门,晚上六点回来之后就直接关进房里,叫他出来吃饭也没有反应。虽然知道直己不想与自己共进晚餐,但笃还是每天照常做饭,就像平常一样每天晚上从八点等到九点,确定他不出来吃后就把冷掉的菜用保鲜膜包起来收进冰箱里。想到直己或许半夜饿了会想出来找东西吃,就在桌上留下纸条。但是隔天起来,冰箱里的菜还是完全没有动过的痕迹。

  能在走廊上擦肩而过还好,有时笃连他何时出去何时回来都不知道。在持续了几天都没见到直己的状态后,笃渐渐变得空虚起来。从前的他希望直己能够多到外面走动,现在他是到外面走动了,却完全对自己不理不采。如果问笃宁愿直己在家陪自己吃饭而不出去,还是他出去却不理自己…他也无法回答。

  一个礼拜没看到直己后的某一天,下班回家的笃却发现直己坐在客厅里。笃在兴奋之余不禁期待着今晚或许可以一起吃饭。

  “我回来了。”

  听到笃的招呼声,直己缓缓抬起头来。

  “我有话要说。”

  在他的目光催促下,笃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或许是因为许久没见到他的关系,笃异常紧张。直己今天的表情跟往常不太一样,甚至有一种沉稳的感觉……

  “我们最近常擦身而过…”

  应该找个更有趣的话题才对啊,笃在心中咒骂着自己。他低着头,无意识地在膝盖上不停交握双手。

  “我要搬出去,行李都已经搬到新住所去了。”

  笃慌忙抬起头来,迎视到直己毫无感情的眼睛。

  “我怕若不告而别引起什么骚动就麻烦了。”

  说完之后,直己就从沙发上站起来。

  “你要搬到哪里去?”

  直己冷冷地瞥了追问的笃一眼。

  “跟你无关吧?”

  面对直己的冷酷,笃的胸口一阵刺痛。

  “我是担心你啊,怕你万一又不吃饭的话……”

  直己冷笑一声。

  “我才不会寻死。”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

  “在这么不甘心的状态下我死不了。我恨你,我恨你领养我,我恨你把我当作叔叔的替身……不过这样也好,我就可以了无牵挂地专心憎恨你了。”

  笃觉得全身的血液在瞬间凝结。

  “没有你,我至少可以承认自己的存在。”

  笃茫然地听着直己远去的脚步声。直到什么都听不见后他才慌忙追出去,已经连直己的背影都看不到了。

  这一晚十点多的时候电话响起。还以为是直己打来的笃飞奔到电话旁抓起话筒,听到是立原的声音失望到连话都说不出来。

  “前天直己到公司来找我。”

  笃没想到会从立原口中听到直己的名字。那么讨厌立原的直己为什么会去找他?笃满头混乱。

  “为什么直己会…”

  “他想找房子独立生活,所以找我当他的保证人。我问他为什么不找你,他说以后完全不想跟你扯上任何关系。这样就来找我,这家伙的脸皮还真厚。”

  握着话筒的笃全身僵硬,茫然地听着立原的叹息声。

  “我是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改变想法,不过这也算好事一桩。你们分手是正确的。”

  立原的声音在笃空白的脑子里不断回荡。

  “我并不是一昧地否定你们的关系,如果找到我可以了解的部分或许我还可以赞同。但怎么想你们两个都不适合。”

  “为什么…”

  “你自己应该最清楚吧?”

  我不清楚。笃不知道为何立原能断言他跟直己就是不适合。

  “直己太自我主义,个性扭曲,任性却又软弱。只会哀怜自己的遭遇而不会想要突破困境,习惯把什么都推到别人身上。如果你是那种更强势,更能斥责带领直己的人的话,我就不管你们了,但你不是吧?你只会被他的任性所牵绊摆布,直到遍体鳞伤仍不觉醒。”

  立原顿了一下继续说。

  “我很喜欢你,也知道你是一个纤细又善良的家伙,但是直己他了解你吗?我想他没有。一个连自己的情绪都无法控制的人又如何能去了解别人?”

  “但是我喜欢直己…”

  笃拼命想反驳立原的否定。

  “我不想说你的感觉是错的,但你跟直己真的不适合。直己需要的是一个能斥责鞭策他的人,而你需要更温柔的人陪在你身边。”

  结束电话后,笃坐在沙发上想着立原的话。或许直己真的是个自我主义太重,又难以相处的软弱男人。两人在一起相处太久,这种事一定要旁观者才能看得清楚。

  他慢慢地从最初开始想起。从领养直己之后开始共同生活到今天他离开这个家。他从来就没有试图去了解过这个令人费解的孩子,即使到了相爱之后,面对直己的重创,无法施以援手的自己只能每天做饭给他吃。他没有足以面对直己拒绝和愤怒的坚强意志。

  即使他不想承认,或许自己和直己真的就像立原所说的不适合。但是就算不适合,自己的感情不会冷却,也不会消失。

  直己搬出了这个家。安静的客厅跟昨天并无两样,但一想到直己不在房里,笃的心就一阵抽痛。虽然他从直己身上所感受到的就只有孤独,但跟现在一人独处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他喜欢直己,直己也说过喜欢自己,为什么两人之间就是无法顺利呢?他们的感情明明都不是虚假,为什么就是阻碍重重。他不想跟直己分手,不想以后再也见不到他,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直已是对自己寒心了才搬出去,还说以后可以尽情地憎恨自己……

  笃不觉落泪。他并不是伤心欲绝,眼泪却像决堤般不断涌出。他无法用言语表达自己的感情,说不上是悔恨,还是悲伤或寂寞。

  宁静的暴风雨将他的心湖搅得一片混乱,他不知道该怎么呼吸,甚至悲观地想如果能就这样停止呼吸该有多好。…如果自己快死的话,直己不知道会不会回来?笃认真地幻想起来。

  直己搬走那天,笃在客厅过夜。他伯回到寝室的话,万一直己回来他会错过。他在接近凌晨的时候睡了一下,没多久就立刻惊醒跑到门口去看,没有任何人回来过的迹象。

  早上七点,笃做了一人份的早餐和午餐放进冰箱里,并留了一张纸条在桌上后出去上班。下午六点回来打开冰箱,食物仍完好无缺。他把两份餐点全部丢掉后继续做新的晚餐。做好双人份的晚餐,等到十二点之后就吃掉一人份,丢掉一人份。在某种意义上来说笃并没有改变以往的生活型态,连晚餐时的沉默也是一样。唯一不同的只有跟自己在餐桌上面对面的人已经完全消失在这个家里而已。

  昨天有半天都在下雨,到晚上还下不停的时候,笃接到立原打来找他出去吃饭的电话,老实说他并不太想见到立原。或许是回答得太暧昧而被听出来,立原强迫笃一定要出来赴约。

  进入六月之后就等于梅雨季的来临,但跟立原约好的那一天却出奇地放晴。阳光眩目得让笃好几次都晕得站不住。立原本来要约晚上,但自己说要改成白天只能说活该。

  在约好的车站前看到立原,他劈头就问“你是不是瘦了?”。

  “还好,没什么感觉。”

  笃摩擦着自己半袖下的手臂暧昧笑说。感觉夏天的脚步愈来愈近,笃就开始忧郁布料太少的衣服,只会露出自己那瘦弱的身体。

  立原问他想吃什么,听到笃直接回答想喝啤酒时不禁皱起眉头。虽然他才发现大白天的就说要喝酒实在太过奇怪,赶紧补了一句吃什么都行,但好友紧皱的眉心仍没有解开。板着脸的立原走进了一家全国连锁的烧肉店,点了一大堆肉和青菜推到笃面前说“这是一个人一天最低的摄取量”。但笃原本就没有胃口,只一个劲的喝啤酒。看不下去的立原猛把烤好的肉和青菜夹到他的盘里。笃只礼貌地谢过之后,随便吃了一点仍是酒不离口。

  “你是这么喝酒的吗?”

  立原讶异的问。

  “最近愈来愈热了,啤酒喝起来很舒服。”

  热只是他的借口而已,其实他从春天就已经开始养成喝酒的习惯。与其说他爱喝酒,不如说他喜欢醉了之后可以完全没有感觉。最近连中午都开始喝起来之后,笃也知道自己不对劲,但是他还是抵不过再来一罐就好的诱惑。喝醉就不会多想,这样最好。

  “你为什么离职?”

  笃喝完杯中酒后低头向立原道歉。他在三天前离开了立原所介绍的设计事务所。接到立原打来的电话,笃也有预感他是要谈这件事。

  “你不是很喜欢那家公司的气氛吗?连片仓也说希望你一直留下来工作。”

  “他是在你面前才这么说,他怎么会想要我这种年纪大又只会浪费公司经费的职员?”

  立原拍桌的声音引来了邻桌的侧目。

  “他这么告诉你的吗?”

  立原愤怒地看着笃。

  “不是。”

  “那是谁说过类似的话吗?”

  笃扶着额头。是他说错话了,片仓没有不好。虽然没有不好…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片仓并没有跟我说过什么。是我自己觉得工作太麻烦了才单方面辞职,把责任推卸到别人身上会让我轻松一点。”

  “什么意思?这不像你的作风啊。”

  笃缩起背脊苦笑。立原向路过的服务生叫了啤酒之后点着烟。

  “…你跟她交往得还顺利吗?”

  这是笃不太想谈到的话题之一,他不想看到立原知道之后的反应。

  “我们在上个月分手了。”

  立原拿烟的手停了下来,果然不出笃意料地皱起眉头。自从直己搬出去后,过没多久笃就开始跟绪方交往。起因是绪方问起自己为什么看起来消沉。他并不是特别想博取她的安慰,却在无意中诚实说出“恋人已经离开”。之后绪方就开始积极展开攻势,在没有理由拒绝的情况下笃经常跟她外出约会,两人相处的时间也就自然多起来。

  有次两人上街的时候遇到立原,当场并没有说什么的笃晚上就接到立原兴奋的电话。笃像不关己事似地听着好友透过话筒传来“有女朋友怎么不早说?”的欢愉声。

  绪方很喜欢讲到自己的事,她的表情丰富,看表情就知道心里在想什么,跟她在一起可以轻松地不必费太多心思。虽然笃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也会想直己的事,但机率比独处的时候低多了,因为思考容易被中断,他必须要分心听眼前的对象在说什么。

  笃的交往方式根本就是错误。他是觉得绪方很可爱,如果对方想要撒娇他也可以承受,但却不想对她撒娇。绪方之于他而言只不过是个转移心情的对象,跟宠物没什么两样。两人所要求的东西在根本上就不同。

  经过两三个月后,绪方开始对笃不跟她牵手接吻,也不让她到家里去,下了班不约会,周六日也只有白天肯出来见面的态度感到不满。笃不让她到家里来的原因是不想让她踏进与直己一起生活的领地,但对方却误以为他还未跟前任女友分手。看笃也没有否认,她终于气得决定摊牌。

  “我喜欢你,但你呢?我又不是玩偶,当然会想要喜欢的人说爱我,触摸我,也想要你的心。我不要你只是陪在我身边!”

  在下班后的黄昏公园里,那原本对笃来说就像耳边噪音的话忽然触动了他的心。触碰我,说爱我,这不是笃在跟直己吃饭的时候最常想的事情吗?

  看到眼前哭泣的绪方,笃由衷地后悔起来。但如果告诉她是为了转移心情才跟她交往的话又怕伤害到她,所以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跟绪方分手的那一天,笃回到住所又照样煮了两人份的晚餐。他凝视着从食物上冒出的热气,觉得自己好象快要失常起来。离开了三个月的直己从没有回来过,在希望落空的日子一天天过去,笃绝望地确信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们看起来感觉不错啊。”

  立原边嘟囔着边夹起一块肉。

  “她是个好女人,能干又开朗…”

  “那为什么要分手?”

  “…因为我无法喜欢她。”

  把空杯子放到桌上,正在盘上烤的肉发出滋滋的声响。笃向走过的服务生点了啤酒,才接过杯子就一口气喝了半杯。凡事都不要想太多比较好,愈想只会愈陷入迷惘而已。

  发现立原在凝视着自己,喝完杯中酒的笃问他怎么了。

  “你有去见过直己吧?”

  立原语气颇肯定地问。笃耸耸肩。

  “为什么这么问?”

  “我就是这么觉得啊…”

  笃光是抬头就觉得一阵晕眩,应该先吃点东西再喝酒的。

  “自从他离开之后…我没有再见过他。”

  他又补了一句。

  “我连他住那里都不知道。他没有告诉我。”

  立原惊讶地问“你不知道?”。

  “你知道吗?”

  立原立刻闭嘴移开视线。笃想着为什么立原知道自己却不知道的原因,才想到当初直已是找立原去当租屋的保证人之事。

  “你…”

  说到一半的立原又闭上嘴。

  “怎么了?”

  他尴尬地砸了一下舌。

  “没什么,我只是忽然想到你说过喜欢直己的话。”

  “是啊,我到现在还喜欢他。”

  立原苦笑了。

  “怎么好象一副事不关己的口气?”

  “就是不关我事啊。”

  或许是暍醉了吧,笃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好好一个人,每天不上班只会喝酒,每天晚上还做没人吃的晚餐。他颤抖的手指碰倒了杯子,立原嘟囔着把湿毛巾递给他。被啤酒淋湿的膝盖好湿,好冷。

  “你还是去做点什么好。”

  立原正色说。

  “做什么?”

  笃把湿毛巾放回桌上,觉得手指黏黏的,有啤酒的味道。

  “比如说去上班,还是培养自己的兴趣等等。”

  说到兴趣,只喜欢看书的笃最近一个字也没看过。从白天就开始喝酒的脑袋根本无法正常运作,就算有也没有看书的心情。自己怎么会是一个这么无趣的人?连生存的价值和意义也没有。直己怎么会喜欢上这样的男人?

  “我想见直己。”

  他无意个说出希望。明明听见却装作没听见的立原直接忽略过去。

  看到笃步履蹒跚状,立原叫他搭出租车回去。他嘴上应说“到大马路上再去叫”而跟立原在店前分手,但到了大马路看到出租车也没有坐上去,他想走一走。堆积在天空的厚云层让才下午两点的天色灰暗起来。刚才吃饭的时候天气还晴朗得很,没想到短短时间内就变得这么快。路上人多,笃不断地跟擦肩而过的行人相撞。无视于行人异样眼光的笃,沿着车站旁的路线跟河边走着。在一家小酒屋的旁边看到啤酒的贩卖机。走路都已经不稳了,他还是控制不住想喝的欲望而买了两罐。他像孩子似地边走边摇晃着罐子,走到堤防边坐下后拉开其中一罐。

  喝醉是一件舒服的事。他迟缓的右手碰到没开的酒罐,看到酒罐笨拙地跌到堤防下,笃莫名地吃吃笑起来。

  迎面吹来的热风就像从冷气里吹出来的感觉一样讨厌,这是夏季特有的风。忽然感觉到有雨丝掉在脸上,笃抬起头来眯起眼睛,从天空倾盆而下的银针刺戳着他的皮肤。他忽然想到已经死去的那个暗恋的人和自己的弟弟。能在被爱且幸福的状态下死去是多么完美的结局啊。

  如果直己没说喜欢,没说寂寞的话,或许自己就不会喜欢上他。但是现在的他无法想象不喜欢直己的自己。虽然他现在寂寞得必须喝酒度日,却没有后悔过喜欢上直己。

  “请问…”

  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笃转头一看,是个穿着蓝色制服的女学生撑伞看着他。旁边其它也穿着同样颜色制服的女孩子一直拉着女学生的手催她离开。

  “下雨了耶,你要不要雨伞?”

  她把手上的水蓝色雨伞递给笃。笃微笑地仰望着她。

  “谢谢你,我虽然没带伞但不用了。我可以…可以一个人回家…”

  明明寂寞得不得了,笃的意识却轻快起来且离自己愈来愈远。在一个大幅度摇晃的下一秒,笃遭到了跟酒罐同样的命运。

  幸好笃是在别人面前跌到河里。目睹的女学生赶紧在附近求援,刚好遇到经过的大学生才把笃捞起来。幸好他没喝到什么水,只是在摔下去的时候擦伤了脸,还在救护车里醉得呼呼大睡。

  第一个赶到医院的是立原,因为笃的钱包里有立原的名片。听到大量的吵杂声而醒来的笃,看到朋友跑得通红的脸不禁笑了起来,那着急的模样真是好笑。没想到下一秒就被立原臭骂。

  “你这个王八蛋到底在想什么!”

  笃像孩子似地把被子拉到脸上,企图不看朋友恐怖的表情。

  “我不是叫你搭出租车回去吗?你怎么会给我掉到河里?要不是刚好有人经过的话你可就会这样溺死耶!”

  笃边应付似地嗯了几声,边等着立原骂到一个段落时提出要求。

  “你来了正好,能不能…帮我回去准备晚饭?”

  “你不是刚才才吃饱吗?还是你喝太多酒根本不记得了?”

  “不是,我是请你到我家去做给直己吃…”

  立原脸色一变。

  “直己不是搬出去了吗?你又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啊,说得也是…”

  笃的思绪还漫游在不知名的空间之中。立原抓住他的肩膀,摇得他一阵头晕。

  “你是不是摔到河里把脑子摔坏了啊?”

  直己的确是已经搬出去了,那自己干嘛每晚都做两人份的晚餐?

  “你可以帮我叫直己来吗?”

  “事到如今你叫他干什么!”

  立原愤怒的声音差点震破笃的耳膜。

  “我有重要的事要跟他说,拜托你叫他来。”

  立原像安静不下来的老鼠似地在病床周围走来走去。

  “我绝对不会去叫他来,谁会听你这个醉鬼乱七八糟的话?”

  什么乱七八糟的话?真没礼貌。他承认自己是醉鬼,但可对说出的话负责。

  “那算了,反正我快要死了。”

  看到笃像孩子般闹起脾气来,立原紧张地抿起嘴。

  “我要死在这里。”

  “你,你在胡说什么!”

  他颤抖地问。

  “反正少一个人又不难,…就像隆那时候一样。”

  “…你等我一下。”

  说完之后,立原走出病房。笃把脸埋在枕上,沉醉在一波波晕醉的浪潮里。直到听到脚步声才被摇起来。

  “直己呢?”

  “我刚才打给他,他说不想来。他好象不想再见到你。”

  立原神情凝重地说。

  “你骗我。”

  “我骗你干嘛?”

  听到直己不来,笃的眼泪断线般地流下来。他虽然不想承认,虽然还抱着一丝希望,但内心深处却已经领悟一切终究无法挽回。开始呜咽的笃抱着枕头啜泣起来。无视好友安慰和斥责的他哭累了之后,又把自己投身在酒醉的摇篮之中。

  他在黑暗漂浮的空间里,只觉得自己的心在不断发脓溃烂。

  汗沿着笃的额头流下,夏日午后的窗外可以听到阵阵的蝉鸣。笃凝视着随风摇曳的窗帘,渐渐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现在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的光景?

  他右手上的啤酒早已变温,左右摇晃一下还有声音,直接仰头饮尽。只有这样还不足以解他喉咙的渴,笃站起来想要再去拿罐冰的。他步履不稳地只能抓着桌角和柱子,好不容易才走到冰箱旁边。拿了两罐出来之后,他背着冰箱花了几分钟时间才好不容易打开一罐。感觉着冰冷的碳酸冲入咽喉,脑中也随即变得朦胧起来。

  他抬头看看时钟,视线摇晃不清。要打给立原随时都可以啊…懒得动的他就直接躺在厨房的地板上。

  不知道是一个还是两个礼拜前的事了,在快要进入八月之前,立原每天照三餐打电话烦到笃直接把电话线给拔了。想说终于可以清静一点,没想到立原隔天就杀到家里来不停地说教。不管笃怎么说自己没事他都不相信,还强迫他答应每天中午一定要打一次手机给他。但笃经常忘记,立原就会在下班后绕到家里来。每次来都会被骂,骂到后来笃终于乖乖照时间打电话过去。

  他整天就是喝啤酒过日,就像世人所说的堕落。空气在日复一日中闷热沉淀,又不是身在水中的笃,却觉得好象快要窒息。热气让身体慢慢溶解腐败,就好象活着死去一样。

  从前一阵子开始,笃一清醒之后指尖就会开始颤抖.抖到什么都做不成后再继续喝。每天这样从早上就窝在流理台下面喝酒,看着窗外的阳光算着时间的流逝,他觉得自己好象身在最底层的炼狱一样。

  他偶尔会觉得家里有人,但那必定是他非常舒服的时候。他想喝酒的时候是不会有那种感觉。有人在自己家里走动。他心想那必定是直己无异,就打从心底放心起来。不过每次告诉立原直己好象有回来都一定会被他臭骂不可能。

  立原每次见到笃都会叫他戒酒,之前还问他要不要到医院去。笃虽然应付似地承诺会减少酒量,但没做到也就算了,或许还愈喝愈多。他要是进了医院就不能喝酒,要是恢复正常的话日子就会难过,所以他一点也不想恢复正常。

  远远地,他好象听到关门的声音。地板在梦与现实之间发出走路的挤压声,接着是电灯开关打开的声音。笃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光的包围。是直己回来了。他轻轻睁开眼睛在厨房门口看见一个人影,对方低着头看不清楚脸,一双脚慢慢接近。今天怎么比之前的感觉要清晰多了?笃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啊…”

  他看到这个近在自己眼前的脸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用力搓眼睛,却还是看到在八年前已经不在世上的那个男人。

  “伊泽。”

  死去的人怎么可能复活?那也就是说这个站在眼前的男人就是伊泽的灵魂?笃想到死者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在自己身边,或许自己也已经死了。那自己是怎么死的?他能想得到的原因只有酒精中毒,真是有够难看。现在的自己不是快要死,而是或许已经死了。

  “好久不见了,你是来接我的吗?”

  不知是否因为死于车祸意外,还是哀怜着半死不活的自己,伊泽脸上始终浮现着浓浓的悲伤,连一个微笑也没有。笃看不到自己以前最爱的那个笑容。

  “隆没有跟你一起来吗?”

  他没有回答。会只有伊泽一个人来,搞不好是死神给自己的体贴,笃有点讶异地笑了起来。

  “我已经死了吗?”

  不管笃问什么,伊泽的灵魂都不回答,就好象不会讲话似地始终保持沉默。笃忽然怀疑起这个男人到底是不是伊泽,说不定是附在伊泽身上的死神。一想到这里,回到现实的笃忽然害怕起“死亡”来。

  “我不想死。”

  面对伊泽灵魂的一步步逼近,双膝发软的笃就像孩子似地在厨房里四处爬行逃亡。像敲击木头声的脚步持续追来,笃终于在厨房入口被抓住。感觉幽灵抓住了自己的右脚,笃不觉哀叫起来。

  “不要,不要!”

  从自己的右脚传来潮湿而活生生的感觉。那双通往死亡国界的手让笃缩起身体颤抖起来。

  “我不想死。”

  幽灵把笃翻过来,跨到他的身上,然后缓缓伸出手贴在他的脖子上。笃惊慌得左右摇头拒绝,对方的手却愈掐愈紧。

  笃抓着伊泽的手试图把他拉开却徒劳无功。当他意识渐渐昏迷的时候忽然听到电铃声响起,分心的伊泽在刹那间松开了手。笃趁机把他的手拉开大喊。

  “直己!”

  伊泽惊讶地看着他。

  “救命啊,救命啊…直己…快来救我…”

  笃抱着头,哭喊着直己的名字。电铃再度响起。

  “你叫我的替身做什么?”

  死神低声问。

  “直己不是你的替身。”

  他还不想死。他还有话没有对直己说,那是他害怕受伤而始终没有说出来的话。就算直己搬出去,真的想见他还是见得到,只要有心还是找得到他。没这么做的原因完全是自己的胆怯所致。

  “我一定非死不可吗?”

  伊泽没有回答。

  “那在死之前请给我一点时间好吗?我要去对喜欢的人告白。”

  笃抓住伊泽的双手哀求。

  “求求你,求求你…”

  那双不知道是伊泽还是死神的眼睛冰冷得令人不寒而栗。

  “我曾经喜欢过你。”

  笃抬起头,对伊泽的灵魂告白。

  “但却无法告诉你,因为你爱的是隆,我知道自己无法代替他。如果当时可以鼓起勇气向你告白,告诉你我的感情,或许我今天就不会变成这样一个卑屈的人,能够有更不同的生活方式。”

  男人寂寞的脸掠过他的脑海。

  “但现在我有了比你更喜欢的人。”

  谁在外面激烈地敲着门,然后门被打开,传来拉链锁的声音。

  “就是你的外甥。他是个个性古怪又不会表达自己感情的人。如果我非死不可的话,起码给我一点时间告白好让我不会再后悔第二次。”

  伊泽的嘴像吞食空气般地动了一下。

  “你说谎。”

  “我没有。我真的…”

  “那你为什么跟那个女人订婚!”

  伊泽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神似直己。

  “我没有啊,我从来没有…”

  “是立原说的啊,你少骗我!”

  “我没有骗你,我真的…”

  笃话都还没说完已经被抱住了,那是令人几乎窒息的拥抱。伊泽抬起他的下颚,贪婪地攫住他的嘴唇。笃用尽全身力气抵抗。

  “不要!”

  推开就被拉回来继续吻。那是活生生吸吮住嘴唇的感觉。

  “不要啊,伊泽…不要……”

  “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吗!”

  被一阵猛摇肩头之下,笃才小心翼翼地凝视着伊泽的脸。但那怎么看都是伊泽,是那个在几年前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男人。跟幽灵面面相觑半天后,笃才发现伊泽的左眼没有光芒,就像玩偶的眼睛一样。他知道这样的眼睛。怎么可能?他在心中大喊。笃伸手疯狂地在苍白的亡灵脸上抚摸。

  “不可能…不可能…”

  跟伊泽一模一样的脸,却有着直己的声音。有着跟直己一样左眼的灵魂到底是谁?亡灵的唇角微微扬起,仿佛是在微笑。

  “这不就是你所深爱的那个男人的脸?”

  这时,外面的门终于被打开了,冲进来的人是穿着西装,气喘吁吁的立原。

  “这是现实吗?”

  笃越过亡灵的肩膀问着好友。

  “还是我的梦境?”

  好友边喘息边说“怎么可能是梦!”从被弄坏链锁的门外可以看到昏暗的天色,而触摸着自己的身上还传来热度。

  当笃发现一切真的是现实的时候,下意识抱头大叫……

  立原拉开压在笃身上的直己,义正严辞地警告他。

  “你想干什么?我要叫警察来了。”

  靠着墙壁的直己挑着嘴角笑了。

  “我可不是在开玩笑!”

  立原生疏地威胁。他没有发现这个低着头的男人是谁。他也不认识伊泽。直己开始抖着肩膀笑起来。

  “立…立原…”

  听到笃的声音,立原猛地转过头来。

  “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我没事……你先回去好不好?”

  “这家伙是谁?他想对你做什么!”

  立原的眼光没有从直己身上栘开。

  “不是,我只是吓了一跳…真的没事。我晚点会打电话给你,我保证…”

  好友的双脚却像钉在地上似地动也不动。

  沉默的空气弥漫在三人之间。有立原在,就无法跟直己说话。笃拼命想该怎么让这个顽固的男人离开。

  “我这么没有信用吗?”

  听到笃低声问,立原讶异地挑了挑眉。

  “因为我都不听你的话,所以你完全不相信我了?”

  “怎么会…”

  “我一定会打电话给你,所以拜托你先回去。你就相信我这一次吧。”

  立原迷惘地看着笃终于点点头,接着向他道歉把门锁弄坏的事,并表示会赔偿,再看了直己一眼后终于离开了。

  立原走了之后,剩下的两人仍旧继续沉默。笃就像直己离开的半年前一样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才好。

  “他怎么有这里的钥匙?”

  直己低声问。

  “是我给他的。他说很担心我,要我把钥匙给他…”

  直己抬起头来,用着伊泽的脸神经质地扯着头发。

  “立原他骗我,他说你已经找到新的人生伴侣开始过自己的生活,叫我再也不要跟你扯上任何关系。”

  笃不知道立原说过这样的谎。虽然他是为了自己好,但还是刺伤了眼前这个软弱的男人。笃心想自己掉到河里那次,或许立原根本就没有打电话给直己。他伸手摸了一下直己抱着膝盖的手。

  “我不要看到你属于别人。我都忘不了你,你怎么可以忘了我跟别人在一起?”

  “我没有忘记你。”

  他摸摸直己低俯的头,指尖失控地颤抖着。察觉到的直己不解地歪着头。

  “对不起…我不是冷,只是有点发抖…”

  你好象酒精中毒,被直己这么一说的笃下意识苦笑起来。不是好象,根本就是。他抖着手指握住直己的手。

  “我的脸虽然变了,但我不是因为要见你才去变脸。”

  直己低声说。

  “那为什么…”

  没有啊…直己瞹昧地带过去。但笃继续追问为什么。

  “我只是想变成你喜欢的脸看看而已。”

  直己天真的想法让笃心疼。他是个怪人,不但想法怪,连做法也怪,但笃可以充分体会到他喜欢自己的诚意。就是因为知道才会心酸。他主动吻上直己的嘴唇。搂住他的后颈,全心全意地吻着那两片薄薄的唇。在长吻结束后,笃捧着直己的双颊贴住他的额头。

  “回来吧。”

  想说的话虽然很多,但千言万语都在这三个字里。

  “回到我身边来。”

  太过极端的性爱让笃感到晕眩。在如同暴风雨的快感在体内翻腾过后,直己又像猫一样黏到自己身上撒娇。如潮的快感让笃瞬间失去意识,清醒的时候又感觉直己像孩子似地拼命在吸吮自己的乳首。

  在几次的贯穿之下,笃的入口已经因为麻痹而失去感觉。但他还是想要直己,所以没有拒绝,也不想拒绝。

  好不容易到了凌晨直己才开始昏昏欲睡起来。他紧拥着笃的身体,只要一动就会敏感地睁开眼睛。在不安地确定笃的存在后才能放心继续入睡。

  在昏暗的房间里,笃凝视着这张没有往日熟悉模样的脸孔。忽然一阵鼻酸地遮住了眼睛。他没想到现实会用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的脆弱。

  就算他会厌恶,也应该早点说我喜欢你:就算他会生气,也应该早点说我爱你;想做爱就应该自己主动一点。只有每天晚上做饭给他吃是传达不出什么感情的。他没有表达出自己的感情,让直己毫无怀疑的余地。他没有让他全心的信任自己……

  这张脸是直己不安的象征。他对自己没有信心才会做出这种奇特的行为,都是因为自己无法让他相信才会造成今天的后果。

  他想到立原说过的话。你跟直己不适合。就算不适合也无可奈何,自己已经离不开他,也不想离开。

  笃粗鲁地擦了擦脸,他没有时间沉浸在自己的感伤里了。他一定要坚强起来。为了全心去爱这个古怪而脆弱,且有一颗不安的心的男人,自己非得要改变才行。

  感觉有人摸了自己的眼角,是直己已经醒来。他用着别人的脸凝视着自己。

  “你怎么哭了?”

  笃虽然摇头,但直己手指上的泪痕却说明一切。

  “你会痛吗?”

  他又摇头。

  “那你为什么哭?”

  笃的泪再也止不住地奔流出来。

  “你为什么这么悲伤?”

  他不能说都是因为你。只能哭着把脸埋在直己的胸口,让寂寞的泪消失在他的心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