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人之恋(过期的初恋后续)原作:木原音濑


翻译 by 零星小雨


非人之恋(人でなしの恋)



时薪850日元 中华料理店 服务员 有工作经验者优先

时薪870日元 销售员募集 不要求工作经验

时薪1100日元 看护辅助员募集 有工作经验优先 有研修期


没有窗户且只有三叠大的休息室里坏了一盏日光灯显得有些昏暗。村上隆人一只脚搭在椅子上翻着打工情报杂志。

打工的时薪到处都一样。虽然有资格的话多少会有点帮助,但是自己什么技能都没有实在有点难。去职业介绍所的话说不定能找到正式的工作,但他一点也不想去,因为在那里没有一丝愉快的回忆。

咔嚓一声门开了,和他一起值班的伊调从缝隙间探出头来窥视着。她那头比褪色的茶色还金的头发相当醒目。

“小隆,你这样随便拿店里的商品可不好哦!”

“我可是买下来了。别说这种传出去那么难听的话,我对店里的销售量有巨大贡献呢。”

村上一副要给伊调看打工杂志的样子高举起杂志,伊调低语着“有什么了不起的”,然后又指着墙上的时钟说道:“现在休息时间已经结束了哦。”

他刚才看杂志看得完全忘记了时间。村上用水色的橡皮筋将自己的长发绑起,回到收银机前。

便利店的工作很开心。店里很小,很容易就能记住东西摆放的位置,基本上只要会用收银机就可以了。村上的班排在周一至周五,是早上九点到下午五点的白天日常班,这个时间带只需要三个店员轮流值班,除他以外三、四个人的白天班底都有排到周日。

不上班的时间很长,虽然便利店的打工作为补贴很不错,但是时薪太低。虽说不用过那种紧巴巴的生活,但是自己还有必须要还的钱。

十九岁的打工者刚去休息,原本安静得猫都能开运动会的店里突然变得热闹起来。身穿印有三来高中字样运动服的客人们涌入了店里,是刚参加完社团活动的学生集团。学生们在两台收银机前排成两队,因为他们大多买的是饮料、面包、炸鸡块等不像便当类需要加热那样花时间,收款的速度相当快。在收款机前等待的学生集体中间夹着中年上班族,他心情相当糟糕地咳了几声。

隐隐散发着汗臭味的学生集团离去后,店里再度恢复了闲散。客流时常会如波浪般涌来,特别是在早上、中午、晚上的吃饭时间,人都会非常多。

伊调留在收银机前,村上开始在店里打扫起来。在村上用扫帚打扫灰尘的时候突然听到伊调低声说着:“小隆果然很像花花公子。”

“我很专情的哦。”

伊调双手抓住收银机探出身子。

“那我换个说法吧,你是那种没法放着女人不管的类型。”

“我可是很受欢迎的。”

“这种说法真是欧吉桑范呢。”

村上哈哈地笑着来到收银机通向店里的活动门下打扫。一个小按钮突然滚落了下来,店里经常会有这样的小东西掉下来。之前发现假睫毛的时候他还把那当成了虫子。

“受欢迎的小隆有女朋友吗?”

虽然话题的走向很自然,但他还是有种被刺探的感觉。刚开始在这打工的时候,伊调根本不听他说话,而是一个劲地说着自己男朋友的事,最近她不再提起了……或许和男朋友分手了吧。

“因为我是那种不会放着女人不管的类型嘛。”

他说了这种让她感觉到他有对象存在的话,原本笑着的伊调脸变得僵硬起来。

“之前你不是说没有吗?”

“刚刚交的。”

伊调像要打断话题似的开始打扫起收银机内部来。扫干净地面的村上开始用抹布擦拭地面。这时店里突然又来了客人,村上收拾起扫除用具,回到收银机前。

耳朵上穿了好几个耳洞的细瘦男人和穿着超短裙的女人勾肩搭背地拥着买了点心和安全套。那两个人还是学生吧?村上想起自己也曾有过那样的时期。学生时代过得很快乐。那时他有许多朋友,自己创办的野营社团充满欢笑,恋人雏乃比任何人都可爱,很快就决定了去大手企业就职,快乐的生活仿佛会永远持续下去一般。

就职的公司不但忙碌而且严苛。快乐的学生时代已经画上了休止符,他必须接受社会的洗礼,他并不讨厌这一切。同期的同事们都很优秀,脑筋也转得很快,他不想输给这些同期的同事们。他拼命地努力比别人都更快地记住工作的要领,他想早日成为这个公司的战斗力。

仿佛是对村上的努力的嘲讽般,半年后他就被公司宣告解雇了。理由是带他的上司沟口盗用了公司两千万日元。在沟口的要求下,村上没有好好理解内容就处理了那份文件,而那份文件早已被沟口篡改了数字。正因如此村上就成了协助犯罪。

沟口很巧妙地利用了不明情况的新入职员。但是他的行为是从三年前开始就一直持续着的,没有注意到他的行为的监察部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大概是害怕暴露公司内部松散的管理体制,这个事件公司并没有惊动警察,只是要求沟口全额归还二千万日元并将他解雇。

剩下的问题就是村上的处置了。公司理解作为新人的村上是被沟口利用了。虽说公司里也有意见认为对他的处理太过严苛,让他留下来也没关系,但结果最后只是让他感受到公司歉意般破例给了他这个新人一笔退职金就将他和沟口一起赶出去了。

在部长告知他被解雇的时候,他的眼前一片黑暗。虽说自己被欺骗了,但他也有自觉做了非常糟糕的事,并感到抱歉。那时他并不知道这是犯罪,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也是受害者。他曾想过自己说不定还能得到原谅,同期也鼓励他说“你只是被人利用了,一定不要紧的。”

如果这个事是在属于他的地方……比如高中或者大学里发生的,自己一定能被原谅吧。但这里是公司,利益隐藏在一切行动下,麻烦的东西就要扔掉。能够代替的人要多少有多少。对于这样毫不留情的处分,村上从一开始就觉得太“不讲理”。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怒意,对告知他被解雇的部长说道:“前辈跟我说过就算换了其他新人跟着沟口,也会做出一样的事。跟在他下面就是自己倒霉的话,请去惩罚人事安排的负责人。”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宽敞会议室里,部长不高兴地看着情绪激动的新人,然后冷淡地道:“鸟走不留污垢(日本俗语,指引退时要洁身自好)”

“我给你一个忠告,不要考虑太多判决的问题比较好。就算是新人,你也有推脱不了的责任。要在法庭上出庭的话也该是你感到羞耻。”

部长附加的话让他无言以对。不对的……是自己吗?是自己吗?“你处理一下这个”沟口一句话就把罗列的数字交给了他,他只是照做而已。后来他并不是出于要确认的想法只是想知道数据的走向而对沟口说过:“请给我去年的资料参考一下”,却被沟口以“我不知道放在哪里了”敷衍了过去。那是因为沟口害怕犯罪行为暴露才不给他看的。连这种小细节沟口都掩饰得很好,他怎么可能发现得了。

就算……就算要辞掉他,如果对他还有一丝怜悯和照顾的话,还会拉他一把,哪怕说句“我们虽然很想把你留下来,但这是公司的方针我们也没办法”也好。可是公司并没有向他伸出援手,只把他当做麻烦一样赶走。

社会人的生活才刚走了没几步就半路杀出了程咬金。村上从别人的口中得知了一个同一大学毕业同期进入公司的同事说“虽然说村上的运气差了点,但运气是要靠实力的”。想到那家伙在他离职的时候还曾哭着鼓励他“加油”,村上便越想越气。如果你在站我的立场还能说出同样的话吗!你的上司盗用公款,你被牵连解雇,你还能说运气要靠实力所以没办法吗!

如果没有被分配到那个部门,没有跟在沟口下面,自己现在应该还在那个公司工作。没有同情心的同事、对自己宣告解雇的冷淡部长、决定解雇自己的公司都让他感到生气。好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可是这一切的元凶都是沟口。

沟口虽不是那种工作上麻利能干的类型,但却是个姿态摆得很低,对人亲切平易近人的男人。村上一想到他的亲切不过是欺骗他的演技罢了,心中就犯恶心。尽管如此这个人还曾多次出现在他的梦中,可是每次当他准备揍他的时候梦就醒了,这是不甘得让人咂舌的糟糕到极点的梦醒。

不管自己心中有多么愤怒,多么不甘时间都无法重来。已经发生的事无论如何也不会改变,也没有人会同情他。反正是别人的事,人家一定会马上将他遗忘。就算在人前惨败,就算再也无法相信别人,他也必须向前迈进。

村上在被解雇的第二周开始找工作。他寻找着比之前的公司条件好薪水高的职位。条件和薪水不如之前就会让他感到不甘心,他拼命地想要给之前的公司还以颜色。但是却很难找到达到自己期望的职位。职业介绍所的负责人对他说过“你学历高又年轻,不那么吹毛求疵的话想要多少工作机会都有。”但他决不能就此妥协。比之前公司条件低的话自己就会永远背负着“输家”的烙印,他讨厌这样。

其实他也去过数家符合理想的公司,虽然得到了面试的机会,但没有一家录用他。大多只给他一个简单的电话说“非常抱歉,我们不考虑录用您”,还有两家左右的公司以“我们很在意您辞掉之前工作的理由”为由不录用他。就算他想踏出新的一步,之前的公司又绊住了他的脚。这件事要阻碍他的人生到什么地步?他每天都为此不甘得难以成眠。

一直找不到工作,到处碰壁让他感到很气馁和精神疲惫。他大学三年级冬天开始找工作,马上就有两家公司内定录取他。尽管之前很轻松,但现在找工作却不顺利,他开始认真思考起自己这样的人是不是在哪里都不会被人需要。

找不到工作他想到了回老家。他把被公司辞退的理由全部告诉了父母。两人都为他感到愤怒,并安慰他。虽然父亲对公司怒不可遏地道:“我去和他们理论”,但村上还是用“事情都已经结束了”来安抚他。“我想我很快就能找到新工作的。”当初他虽然这样说了,可是被解雇三个月后依然迟迟找不到工作。母亲偶尔会打电话来问“找到新工作了吗?”最近看到有电话村上都故意不接,因为他难以说出口“还没找到”。

找不到工作,也不愿意妥协的他日渐消瘦,就这么过了五个月。虽然一边使用退职金一边找工作,但是存款慢慢减少让他有些担心起来。当他思考要不要去打工的时候突然想起回老家帮忙或许是不错的选择。

他的双亲经营着制作医疗器械零部件的小公司。公司是父亲一手起家的,他虽是家里独子但一次也没说过要继承家业。

在找工作的时候,老家虽然不是没有进入他的视野范围,但他觉得不想拘泥于亲人身边狭小的世界,想要更开阔的视野,于是找了不同类型的公司就职。现在变成这样,说不定就是命运的安排。他可以一边帮忙家里的工作一边学习,将来他要是能把公司进一步扩大也是非常有趣的事。虽然他没有能制作零件的技术,但说不定还会有他能做的工作。他喜欢和人打交道,在之前的公司他本来是希望做销售的,但结果却被分配到了完全不同的部门……

在离开之前的公司后他似乎重新找到了人生目标,他久违地感到兴奋起来。他首先跟将自己的想法全部对雏乃说了出来,雏乃也支持他道:“村上君喜欢的话,我一定会支持你。”

母亲凑巧又在此时发短信来问“最近要回来看看吗”,村上立刻回复“明天就回去”。村上想象着听到他说想要继承家业之后父母会有多么开心,说不定他们还会喜极而泣。

三月的第一个周六,那是一个下着小雪的寒冷冬日。村上久违地意气风发地回到了老家,他按着门铃却没有人回答。他只好用钥匙打开了玄关的门。向昏暗的走廊尽头招呼着“我回来了……”的村上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全身僵硬起来。手中的钥匙跌落到玄关的地面发出咔嚓的响声。

正面的楼梯扶手上有什么东西吊在那里,那是竖着的细长的两个什么东西。双亲上吊自杀的事实传达到他的脑子里花了一些时间。两人的头像鸡一样不自然地伸着,悬空在空气中的双脚下面积了一滩水。

电视剧和电影里偶尔会看到这样的场景,新闻里也听过有艺人上吊自杀的报道,但这些都和自己生活的世界离得很远,现在发生在自己眼前并不是什么好事。

父母的身体轻微地晃动着,“我马上放你们下来”村上说着割断了缠住两人脖子的塑料绳。

咚、咚,伴随着仿佛包裹落地的声音两人落下倒地。尽管如此他们都没有喊疼。村上来到两人身边立刻闻到一股恶臭。只见他们的眼睛掉了出来,舌头伸出了微张的嘴外。

“妈妈,爸爸!”

无论他怎么喊,怎么摇晃他们的身体,养育了自己的人都没有任何反应。他们不会说话,如人偶一般晃动着。

死这样的字眼变为现实,让他背后一阵恶寒。他……无法理解。他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村上将手放开。四周一片让人害怕的寂静,能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声。他们已经彻底死了。绝望的景象前,村上如野兽般嚎叫起来。

……关于父母的死,村上最后断定他们是因为公司维持不下去才自杀的。公司负债已经达到了四亿五千万,可他们却从来没和自己商量过。……对于没有工作的儿子,他们根本不可能和他商量借款的事吧。

在父母留下的遗书最后写着“请原谅窝囊的我们俩”,村上手握着遗书眼前一片朦胧地哭了起来。早知如此,当初自己就该丢掉那点小小的自尊心早点工作让他们安心。他要是能给家里分担一点金钱的压力就好了。他要是能更常回家看看,说不定就能注意到父母的变化,说不定他们也会和他商量……

要是这样做或者那样做了……村上满心懊悔地想来想去。无论借了多少钱,他们都不该寻死。只要他们俩能活下去,只要他们还活着,他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愿意做……

葬礼是秘密举行的。父亲是独生子父母已经双亡,母亲那边是母亲的姐姐和弟弟夫妇,加上丧主村上只有四人参加。过去交友广泛的父母的葬礼让人难以想象的寂寞。

村上遵照遗书上写的,用父母的保险金偿还了借款,剩下的钱用来发薪给被拖欠工资的雇员。公司和家都被用来做借款的担保了,一样都没有剩下。

一想到父母的后事,村上总会泪流不止。父母也曾在他的梦中出现过,虽然他拼命地对两人诉说他们根本不必寻死,但两人只是对他回以微笑。

无论时间过去多久,悲伤和后悔都没有减淡。最后的那一幕总是如刚刚发生一般在他脑海里浮现,这使得他非常痛苦,所以他想要忘记。虽然并不想忘记,却又想要忘记。忘不掉只会让他感到无比痛苦。

雏乃来了,帮他做了饭的时候他就吃,除此以外因为嫌麻烦都靠喝水度日。他的体重不断下降,手脚都细到让人恶心的地步。恋人一直陪在他的身边,他哭的话她就会安慰他,他说寂寞的话她就会抱紧他。她的这份温柔却没能填补他中心的那个空洞。

因为担心进入自闭状态的他,加加美在休息日的时候带他出了门。在五月那个天空放晴的日子,外面的阳光很强烈,看着柏油路上映出的自己的影子,他感到有些目眩。

在热闹的定食屋里,午饭、朋友的笑脸、电视上的话题、关于某人的传闻……都如柔和的照片一般没有丝毫现实的味道,完全不关已事。

之后好像是公司里出了什么纰漏,尽管还是休息日加加美也必须赶去公司。“对不起”加加美如是对他说,其实对他来说根本无所谓。村上在离公寓最近的车站下了车,他目送着加加美的车离开。

虽然太阳已经西沉,但是阳光还是猛烈得让人呼吸都困难,最近很少走路的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感到目眩的他来到附近的自动贩卖机旁靠着,似乎不稍微休息一下就走不回家似的。

他想在哪里坐一下……环顾着四周的村上的视线停在了小钢珠店的招牌上。虽然学生时代受人邀请他曾去玩过两次,但没有一次中过,而且烟味太重他就再也没去了。

他仿佛是被什么牵引着一般走进了店里,然后随便找了台机子坐下。店里有冷气非常凉快,震耳欲聋的电子音没有次序地重叠在一起,粗暴地夺走了他的思考能力。他在这里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用想……这让他无比轻松。

“客人,您要休息的话请到指定的地方。”

他到底在这坐了多久呢?直到店员来拍他的肩膀他才注意到。对了,他想起这里是小钢珠店。村上在左侧的插入口塞入了千元硬币。跳出的珠子到处乱打,是输是赢根本无所谓。他只想在这洪水般的噪音中变得什么都无法思考。投入的只是千元的硬币而已,珠子却出来了很多。他不断地打着跳出来的珠子,直到店里打烊,最终花掉了一万块。在离开小钢珠店以后,小钢珠的声音还不断在他的耳边回响着。

比起存钱,什么都不用去想更让他感到轻松。村上开始频繁地去小钢珠店。从开店到打烊,他都一直坐在同一台机子前,为了尽量少花点钱又能多呆些时间,他会慎重地挑选机子。

从早到晚他都被噪音包围着,就算店里打烊了他回到家也会马上睡觉,连梦里也不会再见到父母,一天就这么过去。村上利用小钢珠构建了一个“什么都不用想”的系统。

无论选哪台机器,从早打到晚村上的手中的钱也变得越来越少。想要翻身赢一把的希望非常渺茫,他的存款日渐微薄。仿佛是代替自己的痛苦般,钱在慢慢地变少。

他的脑中曾有过必须去工作的念头,他不能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可是一旦他的大脑闲暇下来就会想起父母的事而感到痛苦,所以他还是决定逃进这洪水般的噪音中。为逃避一切而打着小钢珠。

大概是觉得直到晚上零点才回家的他很可疑,雏乃曾问过他“你去做什么了?”他耻于说出自己去打小钢珠便谎称自己去打工了,雏乃相信了他的话。

日渐减少的存款和生活的不安也没能让他停下打小钢珠的行为。他告诉自己只要赢了所有的不安就会消失。然而事与愿违,钱就像烟尘般被吸进了机子里。

换家店说不定就会好转,他抱着这样的想法试着去别的店。但是无论换到哪里钱都不断被卷走。在那家小钢珠店的二楼有一家放贷公司,学生时代他觉得去那些地方借钱的都是些意志薄弱的人,尽管如此他还是犹豫着走进了那里。小钢珠将他的意志剥夺到这个地步……他感到有些害怕。

虽然他是个无业游民却很轻易地通过了审查,得到了借款。最初他借的钱只有一万日元。他对借钱这种事果然还是有些抵触情绪,他想一定要在借钱这事变得严重前要把钱还上。然而他一次都没中过,借钱的金额却在慢慢地增加,连生活费都要靠借钱来维持。比起借钱的恐惧,他对借钱这事的抵抗力更弱。他借的钱从来没还过,账单却如期而至,看到账单他虽然觉得必须把钱还上,却又妄想着只要小钢珠能中一次就能把钱还掉了吧。

这时,自己借钱的事也在雏乃面前败露了。在他去打小钢珠不在家的时候,雏乃看到了放贷公司寄来的账单。

“村上君,你到底用这些钱去干什么了?”

父母过世后已经过去了一年。虽然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不幸事件实在太残酷,但是调整心情花了一年也实在太长。这点他自己最清楚,沉迷于小钢珠的他实在太不像话,所以被问到“你用这些钱去做什么了”的时候他火了起来。

“你少多嘴我的事!”

他大声地对雏乃怒吼。过去他一次都不曾像这样对恋人恶言相向。雏乃受惊地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她颤抖着身体压抑着声音哭了起来。不想看到她这样的脸,村上离开了公寓。而他去的地方果然还是小钢珠店。他带的钱很快便用完了,两小时这样就离开了店里。他远远地眺望着自己的公寓,灯没有亮,看来雏乃已经回家了,村上只对此感到安心。

那之后他和雏乃的关系就变得奇怪起来。雏乃不再说半句抱怨的话,但看他的眼神总是充满了怯意,这让村上更加感到烦躁。尽管如此,只要雏乃来住他们还是会做爱。上床是件愉快的事。而且在黑暗里看不到雏乃那张充满怯意的脸,也不用勉强去说话。

下雨的某个休息日,迎来了忧郁的早晨。雏乃还在他的身边睡着。最近,他虽然还是喜欢着雏乃但和她在一起越来越感到疲惫,他不愿去想这是为什么。正因为不愿想,所以他便什么都不想地只想投入到小钢珠的世界。可是他已经没钱了,钱包里连一百块都没有了。看来不得不再去借钱……

桌子上放着雏乃的钱包和手机。村上的眼睛一直盯着那个粉色的钱包。他阻止自己继续思考下去,这种行为再怎么说都是不对的。不行,绝对不行。良心在阻止他,可是只是一千块的话……

他移开了视线,转过背去,然而内心却蠢蠢欲动。对了,这不是拿而是借。只是跟雏乃借个一千块而已。打小钢珠赢了以后还给她就完了,这决不是偷。

在犹豫了大约三十分钟之后,村上颤抖着从雏乃的钱包里抽出了一千块,然后逃跑般离开了家。他的心跳得飞快,仿佛有声音在骂他“你简直是粪便。”这次他绝对不能输,他选了一台合心意的机子,结果却是惨败。过了中午村上才回到公寓,雏乃已经做好了午饭等着他。

“我去散步了。”

村上找了个借口,雏乃只是笑着说“天气那么糟你还出去”。看来他抽掉了一千块的事雏乃还没有发现,借的这一千块他下次绝对会还上……村上对着什么都不知道的雏乃的侧脸道着歉。

从那以后每次雏乃来住的时候他都会从她的钱包里“借”些钱。他每次都对着那粉色的钱包说“这次一定会还”,可是这样的承诺一次都没有实现过,而且金额慢慢从一千元增加到两千元。就算他拿走了一万元,雏乃也什么都没说。

父母死后的一年零五个月,他依然没有固定工作,负债却膨胀到了百万。他开始不愿意见加加美和那些同级生。就算受到邀请他也以“身体不舒服”回绝。与那些有工作……闪闪发光的家伙相比,自己只会显得更加凄惨。所以他宁愿去打小钢珠。他觉得只有小钢珠的噪音才是悲惨的自己的唯一同伴。

在足以杀人的酷热夏日,他被雏乃叫出去。再努力一下似乎就能中了,可是结果还是没中,他晚了一个小时才到碰面的家庭餐厅,雏乃和加加美的女友未来都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一头短发性格爽快的未来与文静的雏乃外表和性格都截然相反,但是姐姐一样的未来很照顾雏乃,她们的关系非常好。学生时代加加美和未来,自己和雏乃四人经常一起去旅行。

未来看着村上的脸低声道:“村上君你的感觉变了好多。”看脸色就知道未来投向自己的视线有几分紧张。

最初雏乃一脸钻牛角尖的表情,之后在未来的催促下她才提出“村上君,我希望你别再玩小钢珠了。”雏乃用从来没有过的强硬语调说着:“我希望你能回到从前那个村上君。”

她是什么时候发现他在玩小钢珠的呢?注意到了她却保持着沉默。焦躁感突然迅速膨胀起来,让他不堪忍耐。村上粗暴地用双手拍着桌面,装着水的杯子如陀螺般摇晃着,雏乃和未来胆怯地颤抖着身子。

“……从前的我是什么?”

他知道雏乃害怕地吞了吞口水。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我就是我。还是说你讨厌我没有工作?如果你讨厌没有工作的男人明确地说出来不就好了。”

雏乃那双在桌面上十指交握的手微微地颤抖着。雏乃泫然欲泣的表情也让他感到烦躁,他吼着“想说什么就给我快说!”

眼泪从雏乃的大眼睛里落下来。

“村上君,你好可怕。”

雏乃双手捂着脸哭泣。旁边的未来插入了两人的对话:“你别这样像要吵架似的怒吼。雏乃是担心村上君。你应该也知道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吧?”

“我们两个人的事和未来你无关吧。”

未来咬住了嘴唇,瞪着村上。

“虽然我不想说这种话……从女朋友的钱包里偷钱这种事很不正常呢。”

村上紧张地吞了吞口水,背后冷汗直流。他也知道偷偷拿钱是不对的,可是雏乃什么都没说,所以,所以……他意识到自己早已脱离了基本常识的轨道。

“我相信村上君的为人。可是听说了你从别人钱包里偷钱的事后,我开始怀疑辞掉你的公司是不是真的因为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才解雇你的。现在的村上君就是如此的不值得信任。”

他虽然知道全部都是自己不好,但是羞耻心超越了常识转变成怒火燃烧起来。

“啰啰嗦嗦的烦死了!”

他竭尽全力地嘶吼,他抓过店里的杯子然后狠狠地砸在了地上,杯子碎成了玻璃片,店里骤然变得一片安静。未来的脸色发青,嘴角颤抖着。对方明明是女人,而且还是加加美的女朋友,但村上心里却还是涌起了想揍她的冲动。

那次不愉快之后,雏乃就再也不来他家了。大约过了两周之后,她发来了一条短信“我很害怕见到村上君,虽然我还是喜欢你但是我很害怕,所以……对不起。”结果他们就这样分手了。

连雏乃也舍弃了他。他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于是更加投入到小钢珠里。因为催债的人会到他的公寓来讨债,所以他连家也不呆了。从早到晚都呆在小钢珠店里。房租三个月没交,房东向他宣告“下周还交不出房租的话就给我滚出去。”

进入十月,风里有了丝丝寒意。周日,在中午前醒来的村上头也不梳脸也不洗就穿上衣服出了门。今天要是能赢的话就能还钱了。他一边做着脱离实际的美梦一边走向小钢珠店。小钢珠店里哗啦啦的声音在他的脑中如前哨战般回响着。

“这不是村上吗!”

在车站前他被人叫住了。是大学里……野营社团的学弟,毕业之后他就对和对方疏远了。那家伙擅自向他靠近,并担心地问道:“你瘦了好多,是哪里不舒服吗?能聊一下吗?”

他现在比较想去打小钢珠……他这么想着还是装出了过去那副爱照顾学弟的样子,然后和学弟一起去了咖啡馆。学弟听他讲述着被公司解雇和父母双亡的事,并对他深表同情。学弟身上的衬衫没有一丝褶皱,西裤也没有一处则折痕,眼镜还带有名牌的LOGO,看起来挺有钱。能不能跟他借点钱呢……村上想到。虽说会以还钱为前提,但是他不会说自己是想用来玩小钢珠。

借的钱之后他一定会如数还上,不会卷款潜逃,村上不断地给自己找借口,然后他以微妙的神情向学弟提出了“其实……我做了胃镜,检查结果显示我必须得做手术,可是我现在没什么钱。”

村上故意以消沉的声音说着,学弟一脸吃惊,然后以认真的表情低声说道:“你需要多少?”村上战战兢兢地说道:“大概需要二十万。”学弟说了句“你稍等一下”之后就离开了咖啡馆。不到十分钟他手里就拿着银行的信封回来了,他把装着钱的信封交给了村上。

“我刚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看起来身体很不好。这些钱借给你,你哪时还我都可以,你要快点把病治好……请尽快康复起来。”

他的眼里泛起了泪光,他对自己没有一丝怀疑。村上在和学弟分别之后,怀着罪恶感去了小钢珠店。然而当他在机子前坐下,开始打珠子的时候他立刻忘了现在用的是谁的钱。

只要以生病做掩护就很容易借到钱。在尝过甜头之后,村上经常叫来大学时的学弟向他们借钱。刚开始的时候非常顺利,但是向同一个人借了几次以后,对方就开始注意到“哪里不对”。甚至有人开始叫他还钱。他对这种家伙怒吼了“闭嘴”之后,就再也联络不上对方了。

刚开始他只跟学弟借钱,后来连同级生和好朋友都没有放过。本来只是想借此忘记辛酸的记忆,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变成了以打小钢珠为目的。自尊心早就丢弃了,他不断地重复着同样的事,朋友们再也没有人愿意借钱给他。

付不起房租的他带着一个背包就被赶出了公寓。为了玩小钢珠他把值钱的东西都换了钱,没有一件剩下。在寒冷的冬日里,村上混在散发着恶臭的流浪汉中间,用纸箱盖着睡在地铁车站。

这样的惨状让他不禁流下泪来。为什么自己要睡在路上?因为没有人愿意借他钱了。要是有人愿意借钱给他,他就不会变成这副惨样,又冷又臭,他讨厌这样。第二天早上,村上饿着肚子踏着飘忽的步伐走在车站前。树丛中躺着别人掉落的零钱包,他慌忙捡起就跑。他的心脏跳得飞快,来到没有人的地方后他打开零钱包,里面有一张千元钞票和二百五十日元。村上用这些钱到超市买了两个面包,就着公园里的水将面包塞进肚子。然后他拿着剩下的钱进了小钢珠店。那时的自己现在想起都觉得太疯狂。

流浪汉的生活大约持续了两年。他都做些一日的短工,拿了现金第二天就去小钢珠店。之后的下一天又去做短工……就这样交替着。虽然也有爱照顾人的女人收留过他,但最后都会被骂“不像话”然后被踢出去,于是他又变成了流浪汉……生活就这样反反复复。

……眼前,有人向他递来了便当和塑料瓶装的茶饮,村上才回过神来。手指习惯性地操作着收银机,嘴上也顺口问着“您需要加热茶饮吗?”抬起脸的瞬间,他的视线和年轻的上班族对上了。站在那里的男人正用充满怯意的表情看着自己。

是学弟武知。村上小声地叫了声“啊”。他也跟武知借过钱,一直没有还。羞愧之情在一瞬间将他席卷了。他咬紧牙关,看着学弟的脸。

“好久不见……便当要加热吗?”

武知垂下视线,低声说“不用热了”。他将便当和茶装进塑料袋里,然后刷卡付了款。武知说了句“再见”就逃跑似的离开了便利店。

“我去下厕所。”

村上拍了拍伊调的肩膀,然后跑出了便利店。武知一手提着塑料袋,一手忙着玩手机走在路上。

“喂!”

村上叫住了他,武知背后一颤吓了一跳。他慢慢地回过头。

“我说……”

学弟的眼睛明显地在闪避他。

“我现在有急事……”

他说完就想这么走掉。村上向武知借了五十万。当他特意找上门说“请你还钱”的时候,村上怒吼着回以“别烦我”、“我要杀了你”将他赶走了。

“……至今为止的事真是抱歉。”

村上对着学弟的背影道歉。

“我向你借的钱……虽然目前还没有着落,但是总有一天会还给你的。”

学弟的背影停住了,在离他很远的位置回过头来。

“感觉……”武知呆呆地说道:“你给人的感觉又变了。” 

“是吗?”

“……我不会抱着期待等你还钱的。”

武知以没有一丝亲切的口吻说道。全都是自己的错。不但不还钱,还吼了他,真是对不起。虽然村上朝着积极的方向努力,但是对方却很冷淡。虽然错都在他但还是会觉得有些寂寞。大概是读懂了村上的表情,武知一脸不安的表情陷入了沉默。

“我或许是做了很过分的事,但借了别人的钱就要还对社会人士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对小钢珠沉迷到向别人借钱的我确实是有毛病,这点我不会撒谎。”

武知重新迈开脚步,离开了……武知和他的关系非常好。正因为关系非常好,才会借钱给他。他利用了这种信任关系做挡箭牌。到现在他终于了解自己是多么没有常识,那时他已经沉沦到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点的地步。

如今他想起了自己对雏乃说的话。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我就是我。”

作为一个人就算是沉沦的时候,自己就是自己。做过的事和记忆都不会消失。

村上回到了便利店,来到收银机前。看着他出去的伊调毫不掩饰地带着不快说道:“你这厕所蹲得真久。”

“因为是很大一泡。”

村上笑着回答。伊调扭曲着脸说道:“小隆真是低级!”



天色还很昏暗他想着现在是不是刚刚天亮,大概是因为从夜里就一直下着雨,意识到现在已经是早上十点了,让他吓了一跳。宇野还在他身边熟睡着。

小小的床上睡了两个男人实在有些挤。他们的身体紧密地相贴着。自从知道宇野喜欢自己之后村上就不再睡客厅的沙发了。

不知道犯人是自己还是宇野,毛巾毯被踢到了脚边。他们就这样睡着,自己和宇野都是全裸的状态。昨天在打工的地方和学弟重逢了。他被对方有些冷淡的对待,这让他感到有些寂寞为了寻求安慰他邀请了宇野。虽说自己会兴奋,但是一到早上,不知是不是因为魔法解除了,他对睡在身边的男人提不起任何兴趣。虽然觉得他的皮肤很白,身体很漂亮,但是那里没有柔软的隆起的胸部。虽然他是知道宇野是男人还发展成这种关系的,可是在宇野身上寻找着没有的东西的视线让村上自己都感到自我嫌恶。

宇野“嗯嗯”地小小地动了动身子,他的肩膀不停地晃动着,然后手臂环抱住了村上的腹部靠了上来。刚开始的时候宇野对村上的索求总是说“不要”。但是他知道只要抱他,他就会有感觉,所以有些强硬地打开了他的身子。宇野不再说“不要”,而是对村上的爱抚做出诚实的反应。

好像猫一样,村上一边想一边抚摸着他的肩膀。宇野的眼睑颤抖着,然后慢慢睁开了。还没睡醒的眼眸正看着自己。不喜欢这太过甜腻的气氛,村上捏了捏宇野的鼻子说道:“你的呼噜打得真响。”

闻言,宇野的耳垂瞬间都红了起来。他歪着脸,环在村上腹部上的手臂也微微地颤抖着。

“对……对不起……”

宇野的声音像要消失一般越来越小。村上瞬间意识到糟了。虽说是为了掩饰害羞才开的玩笑,但宇野却当真了。

“骗你的,别当真。你也太容易骗了。”

宇野像是生气了一般将脸埋进床单里,村上抚摸着他的头。

“宇野君,别再这样闹别扭了。”

“……我没闹别扭。”

“那么让我看看你的脸。”

坚持说没闹别扭的宇野陷入了沉默,村上在他雪白的侧腹挠着痒,他在床上扭动着身子叫着“不要、不要”,结果两人一起掉下了床。

宇野压在村上身上哈哈地喘着气。鼻间传来了与香皂和香波不同的味道,那是宇野身上独特的有些甜甜的香味。

“大早上的……就这么胡来……”

宇野用有些责备的目光向下看着村上。那双眼眸逐渐变得湿润起来,这是接吻的气氛,村上在脑中冷静地分析着。可是说实话,他没那个心情。

“宇野君,你好重。”

趴在他身上的男人慌忙退开了。村上重新抱住了那个身体,赎罪般轻轻地摩擦着他的脸颊,说道:“我去做个饭吧。”然后穿起内裤。

村上穿着比牛仔裤还要中古陈旧的t恤,站在厨房。他用吐司片和鸡蛋做成了法式土司,然后再配上生菜。洗好脸的宇野来到了客厅。

电视机没有开。注意到宇野除了新闻以外不太看其他节目是在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宇野在普通的公司工作,周六日休息。村上也配合着他的时间,工作日里早上九点到下午五点去打工,周六日就休息。……因为他不想一个人呆着。

被赶出公寓变成流浪汉以后,什么事都变得无所谓了。虽然有时也会“想要过普通的生活”,但是一旦沉沦了就难以再爬起来。就算想要存钱,也会马上用去打小钢珠。而且身边的流浪汉同伴们也没人会责备他。

那是一个无法适应社会遭到排斥的弱势群体。但是比起身边那些流浪汉自己年纪并不大,自然也不会行动不便。

“小哥,你明明很年轻嘛。”

掉了牙齿脚也已经走不动的年过七旬的流浪汉笑着这样对他说。……他明明有能力工作却不去工作。自觉作为一个人他已经堕落到了最低谷,腐坏到了最深处,他想到了去死。但是一玩起小钢珠他又什么都忘记了。

在被宇野捡到的前一天他参加了赏花会,那是关照过他一段时间的陪酒女工作的店搞的聚会。他喜欢赏花,明明非常喜欢,而花儿也一点都没变,但他的心似乎已经褪色,什么都感觉都没有了。总觉得人要是走到这个地步不如死掉算了,他这么想着然后喝得烂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在一个整洁的房子里。

刚开始他不知道自己在哪,看了宇野留下的字条他才知道自己被宇野捡到并留宿在他家里。宇野是大学时代的野营社团的同伴。他是个为人老实,如空气一般的家伙。他从没听说过宇野有什么出格的传闻,相反只要有这家伙在他就会有种能给自己带来些什么的安心感。

说起来他从没跟这家伙借过钱。大学毕业之后,他就把这个空气一样的男人忘得一干二净。

利用了宇野为人老实这点,自己在他家住了下来。之前他以借钱的名义偷走熟人的钱。雏乃因此逃掉了,朋友加加美也为此嫌恶他。所以现在这个多年不见且没有在他心中留下多少印象的朋友会怎么看待他根本无所谓。

……吃完饭之后,宇野开始洗餐具。不知何时两人就这样分工起来。村上坐在沙发上翻着买来的就职情报杂志。被武知冷淡以对之后他更加想要快点找到一个能赚多点钱的工作。脱离了连自己都对自己想吐的时期,只有他自己认为自己变得正经一些了。武知所认知的还是那个欠钱不还沉迷于小钢珠的村上隆人。

要怎么做才能从这种状况中解脱出来?他只能对自己过去做出补偿。就算不能成为正式职员,他也想找份白天工作时薪比较高的打工。按照现在的情况,每个月的打工费只有十五万左右。从他去打工开始,租金和生活费都对半交给宇野。虽然宇野说不需要,但他也没有就此退让。所以无论他如何节省,剩下的钱也很微薄。这样下去就算能还钱也得花很多年。

宇野冲了咖啡递给他,他说了句“谢谢”,然后将咖啡送到口边。总觉得宇野在盯着自己看,他抬起脸,不出所料,他们的视线对上了。

“怎么了?”村上笑着问,“因为我太帅所以让你看呆了?”

宇野整张脸都红了,低下头。宇野很难开玩笑,怎么都不习惯。宇野使劲地粗暴地擦着红透的脸颊。

“……电影之类的,你经常看吗?”

宇野突然没有任何前奏地问道。

“虽然我已经好多年没看了,但我果然还是很喜欢动作片呢。”

“这样吗。”宇野低声应和着。他的这个反应让村上意识到自己似乎让宇野的目的落空了。

“电影怎么了?”

“呃……”宇野有些口齿不清。

“宇野君,你好好说清楚,快说吧。”

村上不带责备地催促着他,他才终于说出:“我从客户那里拿到了电影的招待券……因为有两张,所以想不如我们一起去吧。可是今天不但下雨,而且你也很忙,内容又是关于恋爱的……”

他终于把话说清楚了。原来宇野是想邀请他去看电影。虽然他不会想去看恋爱电影,但也没理由拒绝。

“是招待券的话,就是免费的咯?那么我们现在去吧?”

宇野低垂的头猛地抬了起来。

“啊,可是……”

“反正很闲,我也好久没去看电影了。”

宇野的脸上瞬间洋溢着喜悦之情,不停点头。距离下一个放映时间还有一小时,两人慌忙出了门。村上久违地买了电车车票,宇野拿出了有些发黑的茶色卡包,通过检票口。

到达电影院是在电影上映前十分钟。他们进入了五号放映厅,里面已有三成的客人入座,因为是恋爱电影来看的大多是情侣和女性同伴。

在指定的位置并排就坐,宇野有些坐不住地左右张望,然后突然对村上道歉说“对不起”。

“男同伴只有我们俩……对不起。”

“你别在意。”

话虽这么说,但没有其他结伴来看的男人也是事实。他们两个男人来看恋爱电影果然很羞耻,就算这么觉得也不能说出口,村上只能焦急地期待放映厅里快点暗下来。

电影开始了。主角是个有钱又任性的女人,她玩弄了各式各样的男人,后来被一个男人骗走了家产,沦落到身无分文。这时她才发现过去那些被她玩弄的男人中到底谁才是真心爱着她,故事大致就是这样。这是部风景十分美丽的电影,有钱的女人虽然任性而奔放,但充满魅力的她又让人憎恨不起来。

最后,真心爱着女人的那个男人临死前的一幕让村上出乎意料地流下泪来。他慌忙用手指将泪拭去,然后偷偷地窥视着坐在旁边的宇野,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屏幕。

从电影院出来他们去了快餐店。他们如学生般单手拿着用硬币买的咖啡,然后互相交换着感想。宇野满足地说:“真有趣呢。”他那无表情的脸和感想产生了偏差,让村上无法理解。

“我说你看了电影哭了吗?”

宇野把喝过的咖啡放在桌子上,歪着头。

“这么说来我大概从没看哭过吧,就算非常感动……该怎么说呢,我也会在心里觉得那并非现实。”

“我可是痛哭流涕呢。”

“咦?你看那个哭了吗?”

宇野的吃惊让村上感到有些受伤。

“我的感情可是很纤细的,而且周围的也隐隐有哭声啊。”

宇野只是低语着“是这样吗”。离开店里的时候雨停了,晴空中只剩下几朵云彩。虽然电车和咖啡的费用很少,但对村上来说也是久违的花销。虽然走到公寓要花一小时左右,但为了省钱村上还是决定步行回去。他对宇野说了想法,宇野说“我来出电车钱”,于是他只好谎称“我运动不足,所以想步行回去。”宇野认真地看着村上,说道“那么我也走回去”然后将卡包收进口袋。

“你不需要配合我的。”

“我也运动不足。”宇野微微地笑着说。

两人都不太说话,安静地走在被淋湿的还残留着积水的人行道上。

“那边是近路哦。”

宇野在半路上指着河边的路说道。沿路有建筑物的影子可以遮阳,河边却没有可以遮挡日光的东西。虽然觉得很热,但他也没有反对的理由于是选择了近路。虽然夕阳的光线没那么强烈但还是蒸烤般酷热。穿着衬衫的宇野背后浮现出了汗迹,他突然闻到了一股汗味。

村上以流浪汉状态住在宇野家的时候,又脏又臭。他有这个自觉,也注意到了宇野觉得困扰,但他一次也没说要洗澡,他也没有换洗的衣服,宇野要怎么看待他都无所谓。

那次,去上班的宇野突然回到家,撞见他从桌子里偷钱的时候,他才终于感到了窘迫而逃出公寓。那时被遗忘了许久的羞耻心一下子就苏醒了,这让他感到十分痛苦。要叫警察的话就叫吧。事到如今就算变成有前科的人也没差。虽然表面如常但他的内心却非常忐忑不安地回到了公寓,宇野什么都没说。

他的行为得到了默许是件好事,他不知悔改地继续偷着钱。只剩最后一张的时候,他想要是没有了这个自己就必须得离开这里了吧?宇野什么都不说,让自己偷他的钱,被偷钱对他根本没有一点好处,可是他为什么还……

来者不拒,去者不留。这样的话在他的脑中闪过。亲人、恋人、友人全都离他而去。那么被偷走一大笔钱的宇野的牺牲行又是为什么?

难道就算是如此不堪的自己,他也……能认同吗?他还愿意相信他能够重新振作起来吗?那么,自己也想做些什么。想脱离这样不堪的生活。好好工作、吃饭……想过普通的生活。

“……我想变回普通人。”

他不经意地将话说出口,与此同时泪水潸然而下。他想变回普通人,他不想死,他已经厌烦了这样的生活。救救我……救救我……宇野。

因为想要变回普通人,他不再玩小钢珠。这是他第一次因为没钱以外的理由不去玩小钢珠。他陷入了极度的狂躁之中,他不断地挠着自己的头发。连做梦都会梦到喜欢的机子的BGM和那定格的画面……醒来的时候他绝望得想要吐出来。

他拼命地忍着想要去玩的冲动。现在去的话,自己就完蛋了。像宇野这样什么都不说,被打了右脸还伸出左脸让人打的如神一般的家伙再也不会有了,绝对不会有了。他拼死忍耐着,这样做的同时他也一点点回到了人的生活。

是宇野救了自己。随后他知道了这个神一样的男人其实喜欢着自己。虽然很吃惊,但他并不觉得恶心。相反地,知道了他不拒绝自己的内情,他反而能够理解了。

宇野是对他抱有爱意而接近他的话,他想回应他。除此以外,自己没有任何可以报答宇野的东西。而且两人以爱情的形式联系在一起的话,宇野就不会再说要把自己赶出去了吧。

他很重视宇野。为了宇野他什么都能做,既然宇野喜欢他,那么跟他也可以跟他上床。但是要问这是否关乎真正的爱情……他无法回答。

雏乃是他从大学就交往的对象。他对雏乃的感觉和对宇野的感觉是不同的。自己了解那种能让自己整个人都燃烧起来的恋爱,对宇野就不会有这种陷进去的感觉。尽管很珍视他,也能和他做爱,但这并非是带有爱意的那种火热的感情。虽然他也觉得要是能在真正意义上更喜欢宇野一些就好了,但恋爱这种事也不是随口说说就能做到的。

“我是不是很没神经又薄情?”

走在他身边的宇野突然说道。

“怎么突然说这个?”

“因为刚才的电影我没哭。虽然听说你哭了我很吃惊,但其实是没哭的我比较奇怪吧。”

“你就是在想这件事才走路的吗?”

“因为我有些在意。”

他没有否认。

“哭不哭其实没所谓。重要的是自己是否觉得有趣吧。”

“是啊。”宇野露出了稍微放心的表情。然后他抬起下巴低语:“风,稍微变凉快了。”

太阳西沉,起风了,河岸边的芦苇随风沙沙地大幅摆动着。

“八月结束的时候会放烟花……从这里会看得很清楚。”

宇野回过头,村上说了句“是吗”附和他。宇野看着他的脸好一会,露出了像是掩饰什么的笑容,然后继续向前走。

村上一直在意着他那微妙的表情,那是怎么回事呢?回到公寓的时候他终于意识到,那时他说有烟花的时候,自己邀请他“要一起来看烟花吗”就好了。

他要是说“要来看烟花吗”不就好了。今早电影的事也是,宇野说话太迂回了。事到如今自己要是提出“要一起去看烟花吗”也很奇怪,等有机会的时候再说吧,村上在记忆里将这件事保留了。

宇野进家以后马上开了冷气,穿着汗湿的衬衫就这么坐在沙发上。

“真开心呢。”

宇野自顾自地说。他的脸涨红着,嘴角很柔和。

“你可以先去洗澡,我在这段时间里给你做些吃的。”

村上边穿围裙边说道。宇野说了句“好,我去了”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然后消失在浴室。

村上一边窥视着冰箱里的东西,一边在脑内回想着宇野的“真开心呢”。看电影和聊天都很有趣,可是这对村上来说也不过是日常的延伸,回顾起来也不会有什么值得玩味的喜悦。

说起来,除了外出吃饭之外,这样两个人出门或许还是第一次。那么这就类似约会之类的事吧?虽然他自己完全没有这个意识。

感情的温度差使两人之间产生了偏差。现在他自己也没办法。以后……等真正喜欢上宇野距离就会缩短的,村上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取出了预先准备好的鸡肉。



搬家公司有一些不要求工作经验时薪又高的打工。和他一起值班的打工者里有人曾在搬家公司做过,于是他向对方打听了一下。“时薪虽然很高但把人往死里用,不当心一点就会闪到这里哦。”那家伙皱着眉拍着腰部说道。

反正他有的是体力,还是决定去搬家公司吧。这时他无意中发现了打工情报杂志里与搬家公司处在同一个分类下的名为“整理废品”的打工。时薪和搬家公司一样,但是比起搬家公司,整理废品的工作应该没那么费腰力吧。唯一有一点让他不安的是搬家公司是全国连锁的,公司名字都有耳闻,但这家“废品整理公司”的名字BC collection却从来没听说过。

村上想着废品整理很少见,说不定是什么新公司,于是他很快便给对方打了电话。

电话响了五声之后,才有个大概是做内勤的女人接了起来。女人不但语速很快,说话的声音还很大。他似乎是在别人正忙的时候打去电话,真是糟糕呢……村上这么想着,然后说自己在杂志上看到他们正在募集打工者,希望详细了解一下情况。对方只是问了一下他的名字便说“你带上简历,明天中午一点请到事务所来。”随后就挂了电话。

村上单手拿着公共电话的听筒,整个人都呆住了。他明明只是想了解情况而已,连对方的情况都不了解就要去面试。……这种公司真的没问题吗?

虽然感到不安,但是果断决定如果不喜欢的话就走人的村上第二天拿着简历去了BC collection的事务所。

从四谷的车站步行约十分钟左右就到了事务所。大楼外有BC collection的招牌,很容易就能找到。那是一栋三层建筑,一层是停车场,在那里停着盖了车篷的大型货车两台和轻型货车一台。这是需要那么大的车的工作吗?他侧视着停车场的车走上通向二楼的外部楼梯。

村上敲了敲门便听到里面传来女人的声音说道“请进”。“打扰了”他说完战战兢兢地打开了门。里面大概有二十叠宽,右手边是接待客人的沙发,左手边摆着三张办公桌。在办公桌处有个大约四十过半的戴着眼镜的女人,她看到村上“咦”了一声然后歪着头问道:“你是来交付洗涤剂的吗?”

女人一边说一边拿着印章向他走近。村上想也不想地向后退了几步。

“我是想来打工的。昨天我打电话来,你们让我带着简历这个时间过来……”

女人“咦”了一声,慌忙回到桌子前哗啦哗啦地翻起文件来。

“真头疼,我都没听说过这事……”

女人的自言自语传入了村上的耳中,他心中的不安更加被煽动起来。最糟糕的情况就是说不定他们会让他改天再来一次。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虽然这会显得很吝啬,但坐电车到这里的车票要花一百多日元,这让他感到很心疼。

“你一直站在门那里会挡道的,快进来~”

闻言,村上赶紧走进事务所里面。这时剃着光头有些发福的男人穿着运动衫和短裤,以一副纳凉老头子的模样出现了。

“社长,你来得正好~有人来面试打工呢。”

被称为社长的光头男人点着头说道:“嗯,嗯,我知道了。”

“昨天我老婆告诉我接了这样一个电话。”

女人抱怨道:“那样的话请至少要跟我说一声吧。也不知道交付洗涤剂的人什么时候来。”

她一边说一边回到了桌子前。

光头男人回过头,打量着这个想要来打工的人……村上在身高上比他高了起码二十公分。

“那么你到沙发那边去吧。”

村上在男人的催促下来到对面的接待沙发坐下。

“我叫村上隆人,请多多指教。这是我的简历。”

村上递出了昨日匆忙准备的简历。光头低下头道:“我是BC collection的社长橘,请多关照。”他接过简历轻轻地翻开,看了不到三十秒他就将简历放在桌子上说“你被录用了。”

“咦?那个……”

“最近有三个打工的人一下子全辞职了,虽然有点快,你明天能来吗?”

橘果然没看他的简历,明天是星期天。

“我希望星期一到星期五上班……”

“关于休息这方面,我们公司的休息时间是不固定的。虽然每周的六日都会很忙,但还是请你考虑一下。你明天真的不行吗?我们正苦于人手不够,当天的打工费有一万呢。”

报酬比一日短工还高。

“几点开始?”

“早上九点开始到下午三点这样结束。”

工作时间短,薪水又高。三点结束的话回家还有足够的时间做晚饭。

“我做。”

橘笑起来说道“契约成立,请多关照”并伸出了右手。那是一双温暖的大手。这个社长虽然看起来粗枝大叶,但人还挺好的……不,他还是不能大意。曾经欺骗过自己的上司沟口刚开始也给人印象很好。

橘拿出香烟点上,享受地吞云吐雾起来。

“村上君的头发真长呢,是在玩乐团吗?”

村上无意识地摸着自己的头发。他因为没钱去发廊所以只好将长长的头发扎在脑后。

“不,没有。”

“在我们公司工作的话,还是剪短发比较好哦。虽说并不是强制性的,但头发很容易沾上臭味的。清扫脏屋子的时候臭味会很厉害。”

听到他说脏屋子,村上立刻明白了。作为整理废品的职业时薪能那么高很让人在意,如果是脏屋子的话就可以理解了。

“你啊,长得很帅嘛。”

橘突然面对他说道,他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

“有这张脸的话去做牛郎什么的更好赚钱吧。而且你的学历很高,以前工作过的公司也非常厉害。为什么会想来我们公司打工呢?你的话肯定能找到很多其他条件更好的工作吧。”

村上什么都没有回答,橘向他道歉:“我探究太多了,抱歉。”

“换个话题,我们公司从事的是比较不一样的职业,很神奇哦。”

“我觉得应该是那种什么活都接的感觉?”

橘把变短的香烟在烟灰缸里捻熄。

“我们公司也接那种特殊清扫呢。虽然我们也想让适应的人进入那个领域,但总有适合做和不适合做的人,做不来的家伙最后还是做不来,打工人员总是很难固定下来。”

“特殊清扫是指吊在大楼外面擦窗户之类的吗?”

村上脑子里立刻浮现的就是这个。如果有恐高症的话是做不来这种工作的吧。

橘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低语“真要命啊……你不懂我们公司是做什么的吗?”

“打工杂志上说是整理废品。”

“嗯,的确是这样,不过你没在电脑上调查一下我们公司的工作吗?”

“我没有电脑……而且也没有手机,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橘对此感到惊奇,声音也变得高亢起来。

“你没有手机吗?”

“因为没钱解约了。虽然我也想要,但是现在没那个余裕……而且我和熟人一起住,有紧急情况让他帮我打电话联络就行了……”

“你虽然是现代人的打扮可是真不像现代人呢。”

橘说着意味不明的话,双手交叠在胸前。

“特殊清扫是指事故死、孤独死或者自杀之后的房间清扫。清扫那种房间需要一定的诀窍,普通的清洁公司是做不来的,这方面的需求也非常多。”

听到“自杀”二字的时候村上的脸抽动了一下。

“我们进入清扫的时候尸体已经不在了,但是人从死亡到被发现需要一段时间,尸体会有一定程度的腐烂,房间里会留下非常厉害的恶臭。”

村上又想起了最近没有在梦中出现的父母,想起他们被塑料绳吊在楼梯扶手时的身影,还有那掉出来的眼珠和嘴里伸出的舌头……

“你果然退缩了吧。”

大概是读懂了村上的表情,橘叹了口气。

“我果然还是想让你先了解一下呢。不过明天的现场只是脏屋子而已,跟尸体什么的没关系,还请多关照。如果你不喜欢的话,你以后不用去那种现场也可以的。”

他多么想拒绝,“我不干了”这样的话差点脱口而出,但是一想到回去的电车费,他才萌生了至少要把今天花掉的电车费赚回来的念头。和对方约定了明天早上八点半过来之后,村上离开了事务所。

在回程的电车中,村上很后悔为什么要来什么做特殊清扫的公司面试。可是……对方说如果他不喜欢的话也不用清扫死人的房间。如果是真的话,他倒是不讨厌打扫脏屋子。他陷入了自虐,想着反正自己曾经有一段时期就如污秽物一般。

回到家,宇野不在。他或许是去书店了。村上取出了在百元店买的理发剪。在哪里剪头发好呢?果然还是要在有镜子的地方,去洗脸台吧。要在下面铺点什么才好,村上取来报纸。散落的头发似乎只能用吸尘器打扫了。

取下皮筋,村上将自己的头发抓成一把。虽然他不知该从何下刀,但只要能剪短就可以了吧。在拿起理发剪的瞬间,咔嚓一声响起了门开声,是宇野回来了。他放下剪刀来到走廊。

“你回来了啊,真快呢。”宇野微笑着说,“要吃冰淇淋吗?”

村上走近向他招手的宇野,宇野说着“给”,然后将他学生时代常吃的杯装香草冰淇淋递给他。

两人在沙发上并肩坐着,吃着冰淇淋。宇野的是抹茶冰淇淋。从打开的窗户外吹来了温热的风,蝉鸣声从远处传来。

他从以前开始吃冰淇淋就只吃香草口味的。稍微混入一点其他口味他都不喜欢,了解这点的雏乃只买香草冰淇淋给他吃。

宇野理所当然地把香草口味的给他,他有跟宇野说过自己的喜好吗?

“天气太热,冰淇淋化得好快。”

宇野用勺子舀起已经化成水的冰淇淋。今天早上他虽然跟宇野说了要去面试,但是宇野并没有问他结果。宇野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全部都交给他自己决定,没有被干涉让他感到很轻松。

“你的让我吃一口。”

村上舀了一勺宇野那融化的抹茶冰淇淋,稍微舔一舔,微苦的抹茶味就在口中弥散开来。

“果然不好吃。”

“很好吃啊。”宇野相当拥护抹茶。

“混入了别的口味果然不行。”

“那一开始就不要吃嘛!”

宇野笑着,将抹茶冰淇淋慢慢含入口中。吃着美食的时候,他那放松的嘴角意外地显得色的。虽然除了在床上以外,平时生活里他从没觉得宇野有诱惑力,但偶尔会有这种勾起他的冲动的时候。想让他用那吃过冰淇淋的冰冷舌尖舔他的东西。如此露骨又猥亵的冲动让他自己都感到吃惊。

村上作势去丢空掉的冰淇淋杯子逃到厨房,拉开与宇野的距离。身体比他的心先一步习惯了宇野,这让他心里充满了违和感。他喝了几口水然后来到洗脸台哗啦啦地用水冲着脸,这才稍微让他冷静下来。自己那张濡湿的脸太过可耻,让他稍微笑了起来。至今他们已经睡过好几次了……身体先行也不要紧吧,之后要是产生了爱情之类的感情的话就没问题了吧。

放在洗脸台的理发剪进入了村上的视野。他拿起剪刀回到客厅,宇野靠在沙发扶手上看着他。

“能帮我剪头发吗?”

宇野困惑地眨了眨眼。

“我明天要去打工,长发不方便,所以买了理发剪。”

“不、不行,我不行的。”宇野摇着头在沙发上后退。“我没帮人剪过头发。”

“只要把长的地方剪短就行了。后面的头发我自己很难剪。”

村上努力说服着不愿意的宇野,最后终于让他答应了。村上拿了一张折叠椅来到洗脸台然后坐下。

村上全裸着让宇野帮他剪头发,因为想剪完后就去洗澡,但是宇野说“碎发刺刺的会很痒”,于是他用垃圾袋做成了斗篷将身子围起来。

“总觉得这样弄得人就像垃圾一样。”

虽然宇野没有说话,但他没漏看宇野因为发笑而细细颤抖的背影。之前最后一次剪头发大约是八个月前了吧。随便在路上认识的男人以前做过理发师,免费帮他剪了头发。什么发型都不选就只是单纯地把头发剪短而已。

镜子里,刚开始宇野每次下剪刀都只敢剪去五厘米这样,后来慢慢顺手起来,越剪越大胆。

“其实我之前就觉得村上的发头就像猫毛一样呢。”

宇野的手指在他的头发间温柔地摆弄着,被这样弄得舒服的村上闭上了眼睛。

“我睡癖不好,剪短了头发又会东翘西翘了。”

“你大学时一直是短发吧?我觉得很适合你。”

以后面为中心,宇野细心地剪着他侧面的头发。耳边那让人感觉很舒服的咔嚓咔嚓声停止了。

“我觉得已经完全剪短了,你觉得如何?”

宇野战战兢兢地问他,村上慢慢地睁开眼,和镜子里的自己面对面。整体感觉和大学时的自己很接近。

“我觉得很好,谢谢。”

宇野放松下来用手按着胸口。村上将手指插入变得轻便的头发中。

“你这不是剪得很好吗,可以去做理发师了。”

“你太夸张了。”

表示谦虚的宇野一脸开心地取下他脖子上的垃圾袋。感觉颈项有些刺刺的,于是他就这么去洗澡了。磨砂玻璃的另一边,响起了吸尘器的声音,隐约能看到人影。大概是清理结束,声音停止了。

“宇野君,要一起洗澡吗?”

微妙的沉默过后,那个人影啪嗒啪嗒地逃了出去。村上笑了出来。他觉得自己太坏心眼了,以那个不会开玩笑的男人为乐。

虽然宇野很诚实,但并不是那种对话起来可以立即响应的类型,学生时代他就觉得宇野这点不太好,所以他多是和加加美、武知这样回应快爱说话的有趣家伙一起玩。

发生了很多事……现在经历了太多变故比起那种情绪高涨的对话,这种慢调的对话更让他感到舒服。不过,说不定也是面对宇野的时间太多了的缘故。

洗完澡来到客厅,夕阳的余晖撒了进来。宇野不在。拉开卧室的门,昏暗的房间里,宇野正趴在床上。大概是注意到他进来了,宇野抬起脸,以带着怒意的眼神看着他。

“不要老是捉弄我。”宇野诉说着,“我的心脏会受不了。”

觉得说完又趴回去的宇野很可爱,这让村上感到分外开心。



虽说对方让他注意头发,却没有指示要穿怎样的服装。清扫脏屋子的话也没必要穿太好的衣服吧。村上在自己那些破烂的衣服里选了最烂的穿。到了事务所,橘把和他身上穿的一样的浅蓝色工作服交给村上说道:“这个发型真不错,让你的帅气增加了三成。今天请多多关照。好了,那边有更衣室,你去把这个换上。”

进入更衣室后,那里还有一个人。是个大约三十过半的又高又瘦的男人。大约是因为男人戴了眼镜的缘故显得他整个人有点神经质,大概也是这里的员工吧。

“您好。”

村上先向他问好。男人回了句“你好”,然后将浅蓝色的上衣套在运动衫外面。

“你是新来打工的?”男人平淡地问道。

“是的,我叫村上,请多指教。”

“我是志摩,请多指教。”男人低下头说道。

换好衣服后村上来到了办公室。先出更衣室的志摩在沙发旁边和橘说着话。

“哦,村上君也准备就绪了。今天是我和村上君还有我们公司的精英志摩三人一起去。现场有点远,作业的说明我们边走边说吧。”

在橘的催促下,他们坐上货车出发了。方向盘由志摩操作,他的旁边是橘,橘的旁边是村上。

“今天的现场是2LDK的房间,从玄关开始,整个房子里的垃圾差不多有1.5米高。也许刚见到会让人很惊奇,但千万不要在委托人面对说‘好厉害’或者‘好过火’。村上君的工作就是将垃圾分类放进垃圾袋,虽说之前提出了你可以不用清扫的条件,但是最后还是要做一下扫地这种程度的清扫。”

橘身手并用地说着。流浪汉时代,他身边也有那种把怎么看都是垃圾的东西当成宝贝带着走的流浪汉同伴。电视上的评论家说那种爱收集垃圾不舍得扔的人是有一种病态心理。无论有什么事,把垃圾装进袋子,在规定的日子和指定的地方放出来有什么难做到的呢?

“你在把垃圾分类的时候有什么不懂的就来问我和志摩,还有那种不知道该不该丢的东西也可以问我们。今天的委托人是年过四十的大叔,我觉得和女人比起来工作应该可以轻松点。”

“是男人就会轻松吗?”

“因为不会像女人那样产生那么多种类的垃圾。”

他虽然不了解,但听起来确实如此。

“我觉得打扫脏屋子挺有趣的,就好像看到了人生的缩影一样。”

还没参与过清扫的村上并不了解清扫那种不得不请人来帮忙打扫的房间有什么乐趣。

橘一直说个不停,志摩只是静静地开着车,也不加入话题,橘也不会将话题抛给他。志摩真是沉默寡言,宇野虽然也很安静但和他是不同的类型。

车子跑了二十分钟左右,在九点零五分前到达了现场。听说是脏屋子他便擅自想象那是间简陋的公寓,但事实上却是入口处有密码锁的安保措施相当严密的高级公寓。

从委托工作的405号室出来的是个四十岁前后的男人,他身穿POLO衫和棉质短裤,一副充满了清洁感的样子。

“我是委托你们的汤本,今天请你们多多关照。”

名叫汤本的男人一脸阴郁的表情向他们低下头说道。男人背后的走廊下是堆积如山的垃圾。他们明明还在门外就闻到了隐隐的臭味。

“其实这些都是我弟弟弄出来的头疼事。他把我名义下的公寓弄成这副惨象就调职到国外了。”

汤本长叹了一声。他整洁的装束和肮脏的房间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如果是弟弟干的就可以让人理解了。

“那么结束之后请联络我的手机。请你们多多关照。”

汤本留下这样的话就离开了。他的身影消失之后橘拍着手说:“好了,我们干活吧。”

村上戴上了发给他的面具,迅速地开始用袋子收集玄关堆积的垃圾。……虽说已经有觉悟,但还是觉得臭。腐烂的生垃圾就好像被放在了鼻子边一样。走廊下丢着吃剩的发霉的便当和皱巴巴的弹力短裤。村上想着那人还会在走廊下换衣服么的时候,旁边又出现了女人用的胸罩。他简直不想去想象那人在这么脏的地方做了什么。

垃圾以杂志、衣服和便当为主,还有很多喝剩的塑料瓶饮料。因为里面还残留着液体不能就这么放进垃圾袋。在收集了大约二十瓶之后,村上走到厨房想把里面的液体倒掉。

“那个不能倒在水槽。”

在客厅的角落收拾垃圾的志摩注意到了村上。志摩周围的垃圾少了非常多,和自己比起来志摩的工作速度快得多,真不愧是职业的。

“可是不倒掉不行……”

“全部倒到厕所去,因为有可能不是喝剩的。”

村上不明白他的意思。因为里面的东西都腐臭了所以不能在厨房倒吗?村上不解地歪着头,志摩一脸认真的表情说道:“因为那里面可能有别人撒的尿。”

闻言村上瞬间丢开了身上抱着的塑料瓶,志摩苦笑起来。

“住脏屋子的人,尤其是男性经常做那种事。因为到处都是垃圾,连厕所都懒得去。”

刚才丢出去的瓶子也不能一直这么丢着不管,村上重新捡起塑料瓶去了厕所。那里的惨象简直比公共厕所还厉害。臭气熏得眼睛都发痛,粪便散落在便器四周,到处都是。村上尽量不去看周围默默地把瓶子里的液体倒出来。打开每个塑料瓶的瓶盖时都飘散出奇怪的臭味,他已经分不清是尿液还是腐坏的茶饮了。

三个人都默默无言地将垃圾分类捡进垃圾袋,然后扔到车上再回来。房间里没有冷气,干了一会就出了很多汗。经过将近三小时的作业,房间里有一半地板已经露了出来。

“休息十五分钟吧。”

橘说完,三人依次走出了屋子。在走出公寓楼后,志摩就不见了。村上和橘一起走到车子遮挡阳光形成的阴影里。橘一边说“这是奖励”一边递给他一罐饮料,村上一口气将饮料喝完,水分立刻进入了身体的每个器官。

他没想到会有觉得外面的空气是那么让人舒服的一天。

“你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脏屋子吧,感觉如何?”

躲在车子的影子里抽烟的橘问道。

“……超级惨啊。”

橘笑得肩膀都颤抖起来。

“这都算好的了。偶尔还会有那种垃圾堆到天花板的房间。我每次都很佩服那些人能弄出那么多垃圾来。”

村上的脑子里浮现出了汤本那充满清洁感的模样。

“虽说是兄弟,但两人真是天壤之别啊。”

橘不解地歪着头“什么意思?”

“把屋子借给弟弟的委托人给人感觉很整洁呢。”

橘吐出一口香烟。

“这虽然是我的臆测,但其实那房间就是委托人本人自己住的吧。”

这预料外的展开让村上“咦”了一声。橘说“经常有这种人”然后将烟灰抖入便携烟灰缸里。

“有些人自称把屋子借给了远亲、兄弟之类的熟人而被弄脏了。结果我们在垃圾中发现了那人的古老驾照,还有广告邮件也写的全是委托人的名字。我想他们是不想让人知道自己住的房子那么脏才撒谎的吧。”

充满清洁感的委托人和堆积如山的垃圾以及那些装有排泄物的塑料瓶完全联系不起来。

“垃圾可以暴露一切。但是我们也要尊重客人的想法,我们只要当做是‘别人’弄脏的屋子就行了。”

听了橘的话,村上有种人不可貌相的感觉。

“今天的现场虽然有撒了尿的塑料瓶,但似乎还没有在房间里拉的屎,这对我们来说就不错了。”

村上吞了吞口水。

“……你是开玩笑的吧。”

“是真的,以前就有过这种事。虽然对方借口说是饲养的狗拉的,但狗的大便不会那么大条,肯定是本人的吧。啊,比大便更让人受不了的是动物的尸体。是鸟或者仓鼠的话还好些,狗和猫的尸体非常臭。那种味道从一进屋就能知道。”

橘拍了拍陷入沉默的村上的膝盖,安慰他道:“今天的房间没问题的。”

休息时间结束,他们重新回去开始继续清扫。过了下午三点,屋子里的垃圾才被完全清理干净。他们把委托人汤本叫来确认那些无法辨别的东西,在汤本辨认的时候村上和橘进行着完成后的清扫,志摩负责把整理出来的垃圾运到回收站。

由本人确认过的垃圾和辨别过的东西,还有那些拉两趟都运不完的垃圾全部堆到车上以后,工作就算结束了。汤本终于露出了开心的表情说道:“本以为走投无路了,现在终于可以安心了。谢谢你们。”

工作比预定的时间晚了一小时结束。来到回收站把垃圾全部丢掉他们才返回事务所。橘像给小孩子零花钱一样,拿出一万一千五百日元交给村上说“来,这是今天的打工费。”

“那个,多了点……”

“超过了一小时,一起给你算上了。”

刚开始就职的公司虽然工资挺高,但加班费从没给过超过规定的数额。便利店的打工也是,在收款机前多呆二、三十分钟都是理所当然的加班。

工作多少时间就给多少报酬。这本是理所当然的事,但之前从来没有的得到过等价的支付。现在就连自己多工作的一小时都能得到认同,这让村上很感动。

“你是一个人住吗?”

无论在作业的时候还是在休息的时候,除了必要的事以外基本不说话的志摩突然向他问话。宇野的脸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同居的对象是男人……他没有勇气跟今天一起工作的男人说。

“我和朋友一起住。”

“和朋友?像现在流行的集团生活那样?”

对于插入话题的橘,志摩冷静地解释道:“那种应该是叫做合租吧。”

“要是有同居人的话还是在这里洗个澡再回去比较好哦。虽然今天的情况算是比较好的了,但是头发可能会沾上臭味,自己是很难发现的。”

对于志摩的建议,橘也催促道:“是啊,去洗洗吧。”

今天打扫那间公寓的时候,前半段臭味厉害得让人难受,后半段就变得好多了。虽然他有想过不知道是因为垃圾被清除后臭味就消失了还是单纯因为嗅觉麻痹了。

在两人的劝说下,村上走进了设置在事务所旁边的更衣室里面的浴室。他遵从两人的话,不光手脚,脸头发也洗了两遍。

虽然从事的是臭气熏天的工作,但橘和志摩都很亲切。虽然也许是因为他第一天工作他们才对他特别好。他们也不会像他工作的第一个公司那样因为很有名薪水又高就把员工当牛马一样使唤,也不像便利店那样每天都重复着固定的工作。

他们说备用品可以随便使用,所以村上用电吹风将头发吹干了才回到事务所。

“来来来。”

坐在沙发上的橘向他招手。

“喝杯咖啡吧。”

橘把罐装咖啡交给村上,村上客气地说了声“谢谢”,然后走到沙发上坐下。橘还穿着工作服,突然间……传来了一股今天清扫的房间的臭味。这下他总算明白为什么他们让他洗了澡再回去。

“今天真是辛苦了,你累了吧?”

“啊,不累。”

和他一起去洗澡的志摩虽然先出来了,但事务所里却没有看到他的身影,说不定他已经回去了吧。

“我们公司有正式工、临时工和打工三种形式。村上君你想做我们公司的临时工吗?”

洗过澡后全身放松的村上闻言才回过神来。

“因为经营的关系,现在还不能马上让你成为正式工。但我们公司的业务在扩大,要是有谁辞职的话可以让你顶上,但是我也不敢保证要等到哪时才有机会。”

村上完全没想到只不过打了一天工就有成为临时工的机会。虽然这确实是个臭气熏天的工作,但是付出多少劳动就能得相等价值的回报,薪水很好,橘和志摩也都是非常不错的人,问题只有……

“虽然今天只是清扫脏屋子,但是成为临时工以后是不是也要去清扫那种死过人的屋子?”

“你果然很害怕那个吗?”

没有人会不在意吧。虽说恶心感和臭味还可以勉强忍过去,但是橘说过还有自杀的现场。进入那种房间的时候,自己能够毫不在意地工作吗?能够不想起父母的事吗?

“清扫脏屋子和处理遗留物我都能做,但是在死过人的地方……我做不来。”

橘手臂交叠着,然后轻叹了口气,拍着膝盖说了声“好吧”。

“没关系,你就专门做清扫脏屋子和处理遗留物也可以。说实话我是想让你适应了之后也进入那个领域的,但我也不会勉强你。”

他已经没有可以拒绝的理由了。对方明明已经对自己让步了,再提出要求就显得有些厚脸皮,但村上还是提出了工作要安排在周一至周五的六点结束,周六日要休息的条件,这个条件也被接受了。薪水比便利店高得多,紧急的时候在周六日工作的话还会有额外的打工费。村上决定下周一开始就来上班。

从事务所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下午五点。工作的时候又臭又热让人受不了,但是结束之后他就从打工者升上了临时工,今天真是走运。

村上心情大好地走向地铁站的楼梯。眼前一个身高不高的女性单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拿着婴儿车正慢慢地走下楼梯。说起来地铁入口没有电梯,村上赶紧走到女人身边向她招呼道:“我帮你把婴儿车推到下面吧。”

“啊,真是不好意思。”

这时身边的女性惊讶得瞪大了眼睛,村上也屏住了呼吸。……是雏乃。因为她的头发剪得很短,他没有认出她来。时间仿佛停止了一般,两人都默默无言,孩子的哭声让他们回过神来。

“……好久不见。”

村上向她问好,雏乃却垂下视线抱紧了怀里的孩子。

“把婴儿车给我,太危险了我都看不下去了。”

村上感到有些紧张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雏乃拒绝,而雏乃很快放开了抓住婴儿车的手。村上抱起婴儿车先走了楼梯。

那是雏乃的孩子吧?他们分手多少年了?三年……或者四年吧。这期间雏乃结了婚生了小孩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没错,没错……村上如是想着却还是感到动摇。他无法隐瞒自己受到冲击的事实。

下了楼梯之后,村上买了车票通过检票口,雏乃也跟在他的后面。

“你要去哪边的站台?”

“我没关系的。”

“我跟你走吧。”

雏乃要乘的是和自己正好相反的线路,他没告诉她而是跟她一起来到站台。站台上还响着电车刚开走的铃声,等下一趟车来还需要一些时间。

“……真是谢谢你。”

雏乃小声地向他表示感谢。和雏乃垂下的视线相反,被抱在怀里的孩子一直看着村上的脸。

“现在多大了?”

“七个月。”

孩子看着村上笑了起来,那可爱的样子让他的胸口痛起来。从与雏乃交往的学生时代开始他就决定将来一定要和雏乃结婚。他对她一见钟情,她是那么可爱,他绝对不会让其他男人抢走她。

给雏乃带来辛酸的回忆,逼得雏乃不得不提出分手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全部都是自己的错。

“对不起。”

雏乃抬起脸。

“我给你带来了很多困扰。”

总算能够直视村上的雏乃不停地摇着头。

“那时的我差劲到了极点,被你放弃也是理所当然的。”

雏乃只留下一条短信就离他而去。因为还没有面对面地说过分手的话题,所以自己还没有认真地道歉。

“我已经不玩小钢珠了,也开始工作了。虽然赚不了多少,但是跟你借的钱……”

村上的双手紧握成拳,自己曾以“借”的名义受到了雏乃的纵容。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万一千日元交给雏乃。

“现在我只有这么多,虽然要花一些时间,但从你那里偷的钱我一定会还上的。”

“……不、不用了。”

雏乃退后了几步。

“不,让我还给你吧。我给很多人添了麻烦,我想他们也都已经和我划清界限了。”

雏乃双手抱着孩子,村上把钱塞进了她斜背的包包袋子里,雏乃静静地看着村上的举动。

孩子突然哭了起来,雏乃温柔地摇晃着哄着孩子,然后抚摸着停止哭泣的孩子的头,雏乃抬脸看向村上。

“……要抱抱看吗?”

“可以抱吗?”

“可以啊。”

雏乃用力地点头。村上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将柔软的生物抱在臂弯里,不但温热,而且还有一股甜甜的香味。仿佛是知道村上害怕他会哭起来一般,孩子非常老实。

“孩子过敏很厉害,我们刚看完医生回来。医生家虽然很远,但周日还接诊,那个医生真是好人。”

孩子将脸埋进村上那褪了色的衬衫,并用小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衣服。

“这样好像你们真的是父子一样。”

雏乃的话像利剑刺入他的心口。如果自己再坚强一些,再积极向上一下,就不会友人和恋人都失去了吧。

“钱的事真的没关系。我只希望村上君尽快恢复过来,看到你振作起来我就安心了。”

村上把孩子还给了呵呵地笑出声的雏乃。

“虽然我不方便说别人的事,但是村上君,你的头发变短了呢。虽然左右有点不对称,但感觉很凉快。”

宇野帮他剪的头发应该让他很满意才对,然而被雏乃说不对称却让他感到羞耻起来。

“好像大学的时候一样。”

一脸明媚的雏乃说完,表情雪崩一般崩坏了。两人的眼中都溢出了泪水。

“……对不起。”雏乃颤抖着声音道歉,“真的真的对不起。”

这是她对舍弃他逃走的道歉吗?可是没有人可以指责雏乃那时的选择吧。

“我真的很喜欢村上君,虽然很喜欢……”

他不想再听她说下去,不想听到雏乃的后悔,所以他强行打断了她。

“我已经有交往的对象了。”

雏乃那原本就很大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是……吗。”

用手指拭去脸颊的泪水,雏乃低语着:“那个人真好。”

电车开进了站台。雏乃走进第三节车厢,回过头来。

“村上君,你不上来吗?”

村上点了点头,挥着右手说了声“再见”。雏乃也拭着止不住的泪水然后轻轻地向他挥别。电车慢慢地开动了,很快就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

四周一片安静,只剩下空洞的电车隧道。寂寞、空虚和后悔如浊流般向他袭来。村上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一会,才慢慢地走下楼梯来到另一侧的站台。

抵挡不住如激流般上涌的感情,眼泪流了出来。他的手指卷曲着,心脏隐隐作痛。他喜欢雏乃,是认真地爱着雏乃。他想追上去,紧紧抱住她。可是他不能那么做,绝对不能那么做。

在离家最近的车站下了车,他不想直接回去,于是他去了熟悉的超市前的公园,找了张长椅坐下。泪水如回忆般溢出来。雏乃离开他的时候,他并没有哭。那时他的思考能力都被小钢珠侵蚀了,甚至连悲伤都感觉不到。

村上苦笑起来。他终于想起来喜欢上一个人的心情……应该是这样的。想要得到对方,不断地想要对方,就算不去思考,那个人也会在脑子里占据着一席之地。只需要对方一个微笑,就能让自己心情愉悦一整天……

和雏乃重逢让他了解了这些事。就算他很重视宇野,但他对宇野的感情也不是爱。至少与对雏乃那种热烈的感情是不同的。他无法对宇野产生和对雏乃一样的感情……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天色暗下去的时候,村上总算站了起来。他低着头慢慢地走着。远远望去公寓的房间亮着灯。以前看到灯光他就会感到安心,可是今天却有种莫名的退却感。然而自己能回去的地方除了那个屋子就没有其他地方了。

村上用钥匙开了门,然后沉默地脱了鞋。突然传来了一阵米香,只见宇野正在客厅看书,他的视线和村上对上之后就合上书,说道:“欢迎回来,今天真晚呢。”

“你煮了饭?”

“我不知道怎么办。”

对了,他必须得做晚饭。这明明是自己的工作,他却忘得一干二净,连菜单都没想。不知道冰箱里还有什么。

“你是不是有些累?”

“有点。”村上答道,“我说了今天的打工是体力活。”

宇野从沙发上站起来,拿起了钱包。

“你要出去吗?”

“我去买点家常菜之类的东西吧。”

他抓住了要从他身边走过的宇野的手臂阻止了他。

“我来做就行了。”

宇野回过头来,用左手抚摸着村上的头发。村上吓得条件反射地颤了一下身体,宇野一脸困惑的表情收回了手。

“你已经很累了,不用勉强。”

温柔地看着他的宇野突然歪着头“嗯?”了一声。

“你是和女人在一起吗?”

想到和雏乃的重逢是不是被他看见了,村上紧张起来。

“为、为什么这么问……”

他的声音有些微妙的激动。他这样的反应也让宇野的脸也僵硬起来。

“因为你身上有香味。”

这样说的宇野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他和雏乃只是站着说话而已,并没有互相拥抱,怎么会……难道说是……想到原因的同时他也笑了出来。恢复到游刃有余的样子。

“今天的打工是清扫脏屋子,味道太厉害了所以就在打工的事务所洗了个澡,头发还洗了两次呢。”

“脏屋子?”宇野问道。

“超级可怕哦。垃圾堆得地板都看不见了,我们清扫掉的垃圾大概在房间里堆得有1.5米高,那个房间简直像个巨大的垃圾箱。”

村上像要表示歉意般抱住了宇野。和女人不同,那是个骨感分明的坚实背部……

“真是吓人呢。”

轻轻地抚摸着宇野的背,村上紧紧地抱住宇野,到了宇野的体温都能传给他的程度,然后他又宠溺般地摩擦着宇野的脸颊,直到宇野笑着说“好痒”他才安心下来。

“你好好休息吧。我还有想买的杂志,我去了。”

宇野出门的同时,村上的双肩疲惫地垂了下去,他整个人仿佛崩溃般坐在沙发里。愚弄般的拥抱和宠溺的举动都刻意得让他想吐。要是他彻底对过去的恋人没有留恋了,就会告诉宇野自己和雏乃见过面的事吧。瞒着宇野是因为感到愧疚,他知道自己心里还残留着对雏乃的爱意……

这不是……花心。可是对于自己比起宇野更在乎雏乃的诚实心意,他也无可奈何。



专门从事特殊清扫的BC collection是一家只有一个社长、三个正式工、三个临时工的合计七人的小公司。有一个专门做接待的女性,她是临时工,所以实际上每天出去工作的就只有六个人。人手不够的时候,就会叫来打工的人。

村上通常都是和一个名叫小松的人一起做清扫脏屋子和整理遗留物的工作,公司似乎是特意把他和年纪相同的正式工组合起来的。志摩是正式工,通常主要是做孤独死、自杀、事故现场的特殊清扫,虽然偶尔也会和志摩一起做脏屋子的清扫工作,但次数非常少。

“有驾照”是能被录用为正式工的唯一条件,所以正式工里聚集了有着各种经历的人。村上觉得小松的长相看起来有点凶恶,洗澡的时候他还发现小松背后的纹着升龙刺青。小松注意到了村上的视线,笑着对他说“要摸摸看吗?”纹了刺青的背部冰凉凉的感觉很舒服。小松说他本来是流氓,后来因为喜欢的女人怀了孩子就从那个世界金盆洗手了。

“那些打工的人之前还亲切地对我小松先生、小松先生地叫,一看到我背后的刺青就吓得不敢来工作了,真是可笑。”

小松拍着自己背后说着。小松虽然面相凶恶,但言谈举止都非常谨慎。基本上BC collection都是提前付款或者在作业开始前付款,所以有些委托人也想砍价,小松决不会上火,而是以坚决的态度拒绝道:“不能便宜。”和小松组合的时候,委托人是女性对他们发牢骚的话,都是村上主动去做对方的攻击对象,因为“没有女人会不喜欢帅哥”这样的理由。

“我们公司时薪很高,所以来打工的有各种各样的家伙。”

小松一边用绳子把杂志捆起一边说。

“比如像我这样的流氓。可是这份工作又辛苦又臭,社长又不给偷懒,所以主动辞职和被社长辞退的人很多,人员总是定不下来。”

村上一边应和着“是吗”,一边将客厅里整理出来的用过的餐巾纸放入生垃圾的袋子里。委托人是三十岁左右的美丽女性,她说“屋子借给了亲戚的小孩住才搞成这样~”村上觉得这不过是委托人的惯用模式,结果不出所料地在清扫过程中发现了好几封寄给委托人本人的广告邮件。人不能光凭外表来判断。

“你没有其他的工作可以做吗?我要是你的话绝对会去做牛郎赚钱的。”

“我不适合做那个,而且也过了那个年纪。”

他们一边说话一边动着手,经过四小的作业,清除废品的简单清扫工作就完成了。他们联络了委托人,对方说还要十五分钟这样才能到,于是村上和小松一起在房间里等她回来。

四面的墙壁上还残留着波浪状的红黑污迹,就连他们带来的洗涤剂也擦不掉。委托的工作只是“清除垃圾”,需要其他的服务的话就得另外付钱。

小松走出阳台,吸着烟,当然他带了便携烟灰缸。橘和志摩也抽烟,公司的吸烟率相当高。

“说来你的女朋友是个怎样的女孩?”

小松呼地一声吐了口烟。以前他曾被问到有没有女朋友,虽然犹豫了一会但他还是回答了有。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嗯,你明明蛮爱说话的,但是却很少说女朋友的事。”

村上第一次意识到不只是性别,自己甚至从没有积极地提起过宇野的任何事。

“……是个沉静的人。”

“嗯。”小松用鼻音哼了一声,继续问道:“是美人吗?”

这个问题让他很困扰。

“普通吧。”

“你啊,就算是撒谎也要说对方是美人吧。你要看我老婆吗?她真的是个大美人哦。”

小松拿出手机,伸到村上面前。屏幕上显示的照片里有个茶色头发的抱着孩子的女人。她画着浓妆,看起来虽然不像正经的类型,但她的脸小小,眼睛大大的,鼻子也很挺,确实是个美人。

“你也给我看看你女朋友的照片吧。”

“我没拍过。”

闻言,小松惊讶地道:“骗人的吧,难以置信!”

“我没有私人手机。虽然借了公司的手机平时用来联络客人,但私下里我是不使用的。”

“你是从猛犸象时代来的人吗?”

小松的比喻太过头了。

“我之前有手机,但是没钱交就解约了。”

小松盯着村上的脸看着。他用目光询问着解约的理由。虽然他知道如果跟小松说的话,之后全公司的人都会知道自己的过去,但是他并不想隐瞒。

“我曾经沉迷于小钢珠,跟放贷公司和熟人借了好多次钱,最后被赶出了公寓,还做过流浪汉。”

“真是最典型的小钢珠中毒模式呢。”小松对村上愚蠢的过去这样评价。

“虽说你曾经堕落了一次,但是能够重新站起来不是很好嘛。……我受不了那味道所以没在做特殊活,但是偶尔还是会帮他们搬搬东西。”

特殊活是公司内的隐语,是对清扫孤独死、自杀、事故现场的称呼。

“那些人自杀的理由大体上就是因为生病和借钱。其中借钱去赌博的尤其多,特别是去玩小钢珠的。”

自己也曾有过想死的时期。无数次、无数次。虽然沉迷于小钢珠的时候他就会把这些事忘了,但是冷静下来他就后悔到想吐的地步。他曾走进车流里或者在道路旁徘徊,也曾在高空建筑物的顶楼认真地往下看。如果没有重新站起来的话,自己说不定真的就在某个时机送命了。

“是现在的恋人让我从那种糟糕透顶的状况里重新爬起来的。他就像神一样,至今我还是很感谢他。”

“真是个好女人呢。”

村上“嗯”地附和了一声然后低下头去。

“你怎么消沉起来了,这不是一段佳话吗。”

村上迷惘着该不该说出来。也许这会让人怀疑他的人性,但是他还是想听听别人的看法……他希望得到客观的意见。

“虽然我很想珍视现在的恋人,”村上说着不停地挠着头发,“但是之前我和前女友偶然相遇了。虽然那个女孩曾经抛弃了我……但我直到现在还是很在意她,因为我曾经真的很喜欢她。我对现在的恋人并没有像和那个女孩在一起时的那种热情。并不是讨厌他,可是……我对他没法像对前女友那样倾心。”

两人之间陷入了沉默,村上并没有期待对方的回应,所以无所谓。小松抽出第二根香烟用火点上,然后低语道:“我了解。”

出乎意料地得到了肯定让村上很吃惊。

“比起现在的女友更在意之前的女友,我也是。我跟现在的老婆就是这样,我们曾经分手过一次,我和其他人交往了之后还是和她复合了。”

小松把香烟交给村上。

“你是觉得因为对方在最痛苦的时候支持了自己,所以绝对要和现在的女友交往吧?”

村上吞了吞口水。

“男人都是很诚实的生物。和现在的女朋友好好谈谈,回到前女友身边如何?虽然现在的女朋友会很可怜,但如果不是真正喜欢的对象是继续不下去的。”

小松说得真简单。

“我和前女友已经不可能了,她结了婚有了小孩。”

小松摊开手耸耸肩。

“对方都已经结婚有小孩了你还是没法放弃,证明你的确相当喜欢对方嘛。”

“……我没想过要把前女友夺回来。”

他没有带她走的资格和经济能力。

“放下前女友而带着义务感和现在的女朋友交往这种事你还是快停止吧。这样对对方来说是很失礼的。”

……无论是在工作结束后的卡车上,还是在拿到装着丰厚薪水的厚信封时,还有回到家做饭时,小松那句“对对方很失礼”一直在村上的脑子里回响。

“你怎么了?”

桌子对面的宇野这样问道。

“咦?什么?”

“你一直拿着筷子发呆。”

他只顾着想事情,忘了吃饭。于是他赶紧端起碗扒了几口饭。宇野看着这样的他笑了起来。

从敞开的窗户外面吹来了习习凉风,窗帘随风摆动着。从村上开始在BC collection工作到现在已经过了三个月。夏天早就结束了,结果两人并没有去看烟花。宇野什么都没说,而村上是听到小松说“昨天的烟花非常好看呢”才知道祭典已经结束了。

宇野一边夹起炸鸡块一边问道:“今天很忙吗?”

“呃,就是草草了事了,不过天气很热。”

“今天气温很高呢。我们公司为了削减经费,九月中旬开始就不给开冷气了,水木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和宇野聊天的时候村上听到过几次水木这个名字,也不知道是男性后辈还是女性后辈。宇野在职场的人际关系似乎不错,他从没听过宇野说过同事的坏话。但他觉得实际上还是会有一些不开心的事,但宇野不会跟人说,这点让村上觉得他真像个凡事都很认真的优等生。

“今天我看到了小松妻子的照片,该说是他主动给我看的,是个美人。”

“小松就是那个打工者因为看到他背后的刺青而辞职的人?”

“是的,是的,”

虽然村上对宇野公司的人际关系不了解,但是宇野说不定能把BC collection的全体人员都记住。

小松对他说“停止带着义务感跟对方交往”,可是自己是被宇野爱着的。语言、视线、态度……宇野的一切都在诉说着喜欢他。虽然不能将宇野像雏乃那样看待,但他却能和宇野维持着恋爱般的关系。

然而和宇野的关系能持续到什么时候呢?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爱上这个男人呢?啊,可是……说不定会有比他更爱宇野的人,那两人说不定还能有发展。如果他的存在阻碍了宇野和真正意义上心意相通的对象相遇的话……

不对,现在的宇野喜欢的人是他,这样不就好了。

“看,你又在发呆了。”

宇野笑着,然后慰劳他道:“你吃完饭就快去休息吧。”

“夏天的时候你一直在没有冷气的环境下工作,说不定到现在疲劳才显现出来吧。”

村上无法说出心里想的事,他无言地将米饭送入口中。

吃完饭后,村上将今天发的薪水和一个装着钱的小袋子放在起居室的桌子上。从在便利店打工开始,他就循着记忆写出了向谁借过多少钱的清单。这次的薪水扣除了房租、生活费、交通费的预备金,加上之前的一共存下了三十五万。清单上按照借钱数额从高到低的顺序依次写着七个人的名字,这次他计划偿还清单最下面的大学学弟榎本的二十七万。

“真是一笔大钱呢。”

洗好餐具的宇野来到了村上身边,村上“嗯”地点了点头。

“终于能还上一个人的钱了。”

“这不是很好吗!”

宇野的声音很兴奋,他是真心地为自己高兴。村上也感到很开心,他抓住了宇野的手说着“谢谢”,宇野的脸微微泛起红晕来。

“我什么也没做……是因为你自己在认真地努力。”

握住他的手也不够,村上抱住了宇野。能够和别人一起工作,然后还钱全都多亏了宇野。他摸上了让他感激的男人的腿间,注意到那里稍微硬起来了之后,村上立刻回过神来。

村上作势没有发现对方有反应地慢慢离开了他的身体。宇野依然红着脸低着头。

“虽然是能还钱了,但是我不知道对方的联系方式。”

“……对不起。”

宇野站了起来,消失在厕所里。说不定顺势做下去比较好,但是他没心情做,他不喜欢这种侍奉一样的感觉。数分钟后回来的宇野向他道歉道:“话才说到一半真是对不起。”

“你不知道谁的联系方式?”

“榎本。”

“榎本吗”,宇野低语着,“我也没收到过他的贺年卡。我想武知应该会知道,要问问看吗?”

“你和武知还有联系吗?”

他记得大学时代这两个人关系没有那么好。

“武知他们公司的广告赠品是由我们公司负责制作的。”

宇野说不定对武知说过他的事。他并不是想隐瞒,而且受到宇野的照顾也是事实。虽然现在他也没有所谓修复后的自尊心,但是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被人提起自己的事让他感到有些讨厌。

“虽然我没有跟武知说过你住在我家的事……”就好像知道村上心里想的事一样,宇野说道:“因为你现在要还钱想知道榎本的联系方式,我可以稍微和他提一下吗?”

拘谨缄默的宇野,从不在自己面前说别人坏话的宇野,却被他认为背地里和武知说自己的事,这样的自己太可耻了。

“可以,拜托你了。”

宇野单手拿着手机说了句“那么我去问问他”就走进了卧室。从门那边漏出了小声的说话声,村上不知道内容是什么。大约经过了三十分钟,宇野终于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的神色有些微妙。

“怎么样了?”

“我把原委跟武知说了,武知就联络了榎本。但是榎本说‘钱不用还了’。”

“为什么?”

宇野一副难以开口的表情说道:“因为他不想让你知道他的手机号、邮箱地址还有住址……”在承受了仿佛被人迎面痛击的冲击之后,村上闭上眼睛。他想改过自新,想把欠大家的钱都还上,他为自己做过的事感到懊悔想要好好改正,但是他们连这个机会都不愿意给他吗?

村上紧紧地抓住了胸口的T恤。他想起之前就算自己说要还钱武知还是对他冷淡以对。就算大家都不想再和他扯上关系是他自作自受的结果,但他还是觉得难过。

“我也跟武知说了,由我来做代理将钱送去给榎本,这个方法如何?”

村上抬起脸。

“我把你的钱用现金信挂号信的方式寄去给榎本,这样你就不会知道榎本的住址了。挂号信里可以放入信纸,那可以由你自己来写。”

如果是这个方法,不论是以何种形式总之是能把钱还上了。榎本不想见到自己的话这就是最好的方法了吧

“武知告诉我榎本说害怕见你。可是现在的你一点也不可怕,认真地工作,想要改过自新……不对,是已经改过自新了。也许现在还不行,但以后他肯定会了解的。”

借钱的时候声音温顺得像猫,被催还钱的时候却放声怒吼,说不定还说过“我要宰了你“这种程度的话。那时的自己是别人对他最后的记忆的话,被说不愿见面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你已经没事了。”

这是宇野话中的咒语。宇野对他说没事的话……就是真的没事了。只要宇野在他的身边,自己就能好好地活下去。

“谢谢。”

村上打从心底这样说。就算被人说是伪善者也罢,对于这个给予自己爱意的人,他不想和他解除恋爱关系。



周六日被叫去的话,村上就会去帮忙。因为上班时间以外的工作补贴金额相当丰厚。他也很快存上了钱,半年里就还完四个人的钱。这四个人的钱都是通过宇野将钱和信以现金挂号信的方式寄去还上的。而他们收到钱后没有一个人有回应,尽管他们知道可以通过宇野联系到自己。

说不灰心肯定是骗人的,但也不能就此消沉。剩下的还有向武知、雏乃、加加美借的大笔钱。要还上被借了百万元以上的加加美的钱,大约得花上一年。

他已经很习惯打扫脏屋子了,也积累了许多经验,现在经常带领打工者干活。这种时候社长橘经常邀请他“要试试做特殊活吗”。虽说那方面的薪水比较高,但是孤独死和事故死倒也没什么,唯独自杀后的清理,因为有父母的事而让他感到抵触,回答他一直保留着。

寄住在宇野家超过一年的某天,村上参加了公司的送别会。BC collection在神奈川县开了分公司,现在在这边工作的三个员工要调职到那边去。因为他还有借的钱要还,他把理由跟大家说了,大家一般都不会叫他参加饮酒会之类的聚会,而这次因为和他一组的小松要调动,所以他也来了。

“贫穷的欠债大王来了哦!”

村上在居酒屋一露脸,小松便高兴地过来抱住他。大家聚在一起热闹地喝酒聊天。钱已经付好了,可以肆无忌惮地喝酒,他连续喝干了两大杯啤酒,酒精沁入了身体的各个部位。这样热闹的气氛真让他怀念。他久违地想起了自己非常喜欢这种大家聚集在一起的感觉。

“村上虽然是个有欠债黑历史的欠债大王,但他还是很帅呢。”

打工的大学生北岛说着悄悄话,也不知道对他是褒是贬。

“别一直欠债欠债地说个不停。”

村上以轻快的口吻呵斥,闻言,小松平时虽然是个很小心不深入刺探别人的人,但这时他却问道:“呐,你欠的债大概还剩多少?”

“还有一半,认真干一年,就能还完了吧。”

小松“哦”的大吼一声,然后抱住村上的头,并粗暴地揉着他的头发。

“真了不起呢。你啊,有紧急情况的时候就算是周六日也会来帮忙吧,真是超级勤快。”

受到表扬让村上很开心。之前他整个人都糟糕到了极点,尽管现在他只是在为那时的自己赎罪……

“村上先生因为没钱所以老是穿着同样的衣服呢~”

北岛的话里虽然没有恶意,但是橘却有了反应。

“就算老穿同样的衣服村上也很帅,而且他还是F大毕业的,F大哦。”

虽然他已经毕业很久了,但比起北岛现在就读的H大,F大的水准更高。北岛“咦”了一声,然后提高声调问道:“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工作?”

“这种地方怎么了?他就是在这种地方工作。”

北岛被橘毫不留情地敲了一下脑袋。

“大概是在村上刚来我们这里打工的时候吧,志摩很罕见地跟我说‘那家伙就算不太干得来也要留住他’。我对这样一个长相好学历高的小哥是否能做下来也半信半疑。可是他工作很卖力,现在已经是我们公司重要的战斗力了。”

志摩今天有事所以没有参加聚会。虽然非常少有机会和专门做特殊活的志摩一起工作,但是自己得到了他的期许,这让村上很高兴。

说到女性的话,只有接待和橘的太太两个熟女二人组,这是个没有什么风情却很开心的饮酒会。送别会在九点前结束了,虽然有些不舍但他没有去二次会。

村上一个人走向车站。夜晚的风沁入了被醉意包围的身体。这时手机响了起来。这是个记忆中没有的号码。因为这是公司配给他的手机,所以他不会公物私用。私下里知道他手机号的人大约只有宇野,但现在这个号码并不是宇野的。

说不定是以前委托过工作的客人。屋子再次弄脏之后又来委托工作的人不在少数。

“喂,我是BC collection的村上。”

接了电话后对方沉默了一阵,许久才叫了他的名字,“村上?”

“是,我是村上。”

“我是加加美。”

村上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最后一次见到加加美是在三年……或者四年以前。对于来公寓看他的加加美,他多次吼他并把他赶了回去。

“你还好吗?”

村上吞了吞口水说,“嗯”地回了一句。

“我在居酒屋看到你了,你好像是和公司的人在一起?我现在在车站前的R咖啡馆……”

村上握紧左手。

“加加美,对不起,我……”

“你现在能过来吗?”

村上回答“我去”就挂了电话。可是他很害怕,他害怕和加加美见面。想起武知和之前那些已经还完钱的朋友的冷淡态度就让他的脚步沉重起来。

无论受到怎样的责难都是没办法的事。不,被狠狠地骂一顿才是理所当然的。走到车站前,马上就能看到R咖啡馆。就算在街上很也醒目,那是家橘色的招牌上印着个性标志的咖啡馆。

加加美就坐在窗边,他立刻看到了他。在店里只要水的话太失礼了,于是他买了店里最便宜的一百三十日元的今日特价咖啡。

村上拿着咖啡的手都紧张得颤抖起来,但是加加美的表情就如凝固的油漆般紧绷着。

“好久不见。”

加加美举起右手,用和电话里相同的声音向他打招呼。

“啊。”

村上在他的对面坐下来。他紧张得在放杯子的时候差点把杯子弄倒。他的胸口开始发冷,不知怎么地心脏也开始狂跳起来。他无法直视加加美的脸。他必须道歉。为了玩小钢珠撒谎借钱的事,来他家却被他怒吼赶回去的事……快点……必须快点道歉。

“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加加美突然问道。

“清扫公司。”

“清扫什么的是像广告上说的那样清扫两台空调机能打折的那种?”

“不,不是那种。我们公司是从事特殊清扫的,比如脏房间、整理遗留物……还有遭遇事故之后的房间之类,我们是专门做这些的。”

“是吗?”加加美一脸意外地应和着。

“虽然我现在还是临时工,但下个月就会转正了,之后的薪水也会稍微变高点。我现在正在按金额大小的顺序偿还以前向朋友借的钱……跟你借的钱还要再等等才行,真是对不起。”

村上将双手按在桌上,猛地低下了头。沉默持续着……时间长得让他的意识都模糊起来。

“我会开心地等着的。”

村上听得出来加加美的话并不是做做表面功夫而已。他抬起头,只见加加美微笑着。

“我从别人那里听说了你还钱的事。你是按照借的数额大小依次还钱的话,我这里借的可是大头呢。”

大约是因为羞愧,大约是因为觉得抱歉……让他不敢看加加美的脸。

“之前我和武知聊过。那家伙很后悔,上次见到你的时候他说了非常过分的话。他说自己给好不容易重新振作起来的人泼了冷水。”

村上的胸口揪紧着疼痛起来。

“你现在是住在宇野那里吧?”

村上点头。

“他帮了你……很大的忙。宇野开心地说村上对半付了房租和生活费,让他也存上钱了。你的电话号码也是我从宇野那里问到的。宇野说非紧急情况都不会打这个电话,我为此也很犹豫。但是我打给你不会用你的话费,我觉得应该没问题吧。”

大家都在为他着想,他只想不停地说“对不起”和“谢谢”。

“我去年结婚了。没叫你参加婚礼真是对不起。”

“……别在意。我那时根本没有钱出席,简直太难看了。”

加加美像叹气般笑了起来,他垂下视线。

“虽然宇野说村上已经没问题了,但说实话我还是有些害怕。我之前见你的时候,你对我大声怒吼还把专门上门找你的我赶走了。那时我觉得我要是再惹你更生气一点的话说不定会被你杀掉吧。但是今天我在居酒屋看见了你,你已经没了那种颓废的感觉,就像大学时一样笑着,看到这样的你我果然还是想和你聊聊。”

村上的胸口热了起来,让他想哭。

“虽然我觉得你经历了很多事,但是能够回到普通人的生活真是太好了。怎么说读大学的时候我跟你的关系也是最好,我很担心你。”

加加美继续说道:“我本以为钱绝对要不回来了,现在你要还钱让我有种走运的感觉。利息……你就不用给了。我听宇野说村上总是穿着旧衣服,除了吃饭之外都不花钱,全部存起来还钱。刚才的饮酒会上他们老说你“穷”,是‘欠债大王’,我都忍不住笑出来了。我要是跟这种家伙收利息也太畜生了。对了,我先把话说了,虽然我这个大债主被你借了好多钱,但是你也不用急着还。要花多少年都无所谓,你别太勉强了。”

村上的泪瞬间涌了出来,他压住了自己的嘴角,低下头。泪腺崩溃了,眼泪怎么都停不住。他感到万分羞愧,无比难堪……但是加加美的这份温柔让他感到很温暖。他明明做了很过分的事,却得到了原谅,加加美的这份心意让他感到很开心。

尽管是个大男人但村上还是放声哭起来,当他终于平静下来抬起脸的时候,发现加加美的脸也哭得一塌糊涂。看到这情景,村上更加止不住泪水了。

“你现在已经有交往的女孩了吗?”

村上瞬间紧张起来……难道宇野把他们的关系说出来了?

“啊……嗯。”

“我听未来说雏乃告诉她曾经见过你。以前雏乃虽然说觉得你很可怕让人无法相信才跟你分手的……但她现在似乎哭着说果然还是喜欢你。”

“我一直认为……”加加美继续说道:“你会跟雏乃结婚的,你们俩的相性也很好。可是……发生了许多事,雏乃结婚生子了,你也有了新的女朋友。发展成这样已经无法挽回了吧。”

和加加美叙旧了好一会才分别,然后村上坐了电车。在分别的时候,加加美竖起大拇指说道:“还我钱的时候,我希望你不要用现金挂号信而是亲手交给我,分期付款也可以。想还钱的话可以随时联系我。”

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打开玄关的门后,只见昏暗的走廊下透出了客厅的灯光。

宇野正在客厅看新闻节目。

“欢迎回来,真是晚呢。”

想说话的冲动一股脑涌了上来。

“我从送别会的一次会出来,去见了加加美。”

“咦,是吗?”

宇野很吃惊。

“不过大概两个小时前加加美跟我说过想知道你的联系方式……”

“好像是因为之前我和他在同一家居酒屋。我离开店里以后他就联系了我,我和他聊了蛮久。”

“太好了。”宇野低语,“加加美似乎很后悔结婚典礼的时候没有请你去。”

“那家伙真是笨蛋。像这种欠钱不还给人添麻烦的家伙换我也不会请。他就是在这种地方特别爱讲究礼仪……”

他的泪又涌了出来,今天他简直哭到傻了。

“真是太好了呢。”

村上一把紧紧地抱住宇野,并在他的耳边说着无数次“谢谢”。宇野开始用湿润的眼睛看他,是想要接吻的气氛,虽然没有那个心情但村上还是吻了他。因为他想尽自己可能地给这个温柔的男人一些回报。

在接吻的时候宇野的体温也随之上升了,村上已经骑虎难下。他们去了卧室,村上将宇野推倒在床上。他们互相脱着彼此的衣服,如野兽一般交缠。他们在一起已经有一年了,怎样做宇野会有感觉,还有宇野的癖好他都掌握得一清二楚。

就算他会兴奋,就算他贪婪地索求着这个能够接纳自己的身体,但是射精之后,热度就以连他自己都震惊的速度急速退去。就如日常的排泄一般,出来之后就结束了,自己所抱的身体也失去了魅力。难以估计的宇野总是比他晚出来,为了使自己下面那个昭示存在感的性器早点发泄,他用手帮他弄起来。

宇野终于射出来之后,擦去飞散的精液他的工作才算完成,这才让他松了口气。村上在狭窄的床上侧身躺着,宇野的身体靠向了他。热度从背后传来,宇野的手臂从背后环住他,然后紧紧地抱住了他。

那双手的温度让村上感到困惑。虽然能感觉到自己被宇野所爱,但他却觉得很内疚。对于虽然喜欢却没法真正爱上他的自己,村上觉得很抱歉。

这样的关系正确吗?对自己来说和宇野上床不过是种被人情束缚的性欲发泄口。做的时候可以忘掉一切,但是一恢复常态就让他感到很后悔。

虽然发泄了性欲却没有满足感和幸福感。和雏乃上床的时候,尽管完事了他也不想离开她。就算自己先射了,也不会想着让对方也快点射……这真是差劲透了。

……宇野很温柔,非常温柔。他对自己并不谋求爱情以外的任何东西。然而这份爱情却是他无法回报给他的。就算宇野表现得多么爱自己,他也不会有心动的感觉。

这是对宇野的背叛吧?他不想背叛这个温柔又诚实的男人。所以这样的关系继续下去不就意味着无法爱上宇野的自己将一直背叛宇野下去?

他不想伤害宇野。他想尽可能地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这样的话该怎么办才好呢?村上看着环住自己腹部的手臂……认真地思考着他们的将来。



以和加加美的重逢为契机,村上开始考虑自己一个人住的事。一直呆在宇野身边,自己会越来越依赖他。只要他意识到宇野在渴求自己,他就不得不继续维持这种肉体关系。村上认为既然这样还不如和他拉开距离的好。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很害怕离开这个唯一可以依靠的男人,但后来仔细想想分开住也并不意味着切断他们之间的关系,想见面的时候见个面不就好了。

拯救自己的人只有宇野,他曾觉得自己身边只有宇野一个人,但是现在当他冷静下来环顾四周的时候才发现身边有善解人意的上司,还有一起工作的同事们。他和加加美的关系也已经修复了,自己不再是孤独一个人。成为正式工之后就有了稳定的收入。他已经一年多没有玩小钢珠了,也不会再想去玩了。脱离了地狱般的时期,过起正常的生活,他也有了能够自己一个人独立的自信。

虽然因为没有钱而寄宿在朋友家里,但也不能一直受到朋友的照顾所以他想要一个人生活,村上以这样的说法和橘商量,于是橘给他介绍了熟人的租房中介公司。租金和住宇野家对半出的房租费差不多,但条件比那里差,他们给介绍了这样一间虽然条件不好但是租金只有三万五千日元的廉价公寓。

厨房在室内,厕所则是共用的。虽然没有洗澡的地方,但是工作结束之后在事务所洗就行了。虽然是个只有六叠大,连个壁橱都没有的房间,但只要能回来睡个觉就足够了。想起流浪汉时代露宿街头的事,这里已经像豪华得宫殿一样了。

房子由橘做他的保证人,他决定在宇野生日第二天搬进去入住。因为去年他曾和宇野约定“明年要给你的生日盛大地庆祝一番。”

虽然他问过宇野想要怎样的生日礼物,但宇野却说不出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宇野大概是考虑到他还要还钱才那么客气。没有办法,村上只好按自己的想法选择礼物。他穿起了自己所有衣服里褪色最不厉害的一件逛了好多家商场和精品店,在犹豫的最后,他买了个明亮的黄绿色卡包,因为他很喜欢那个印在边角上的青蛙。

宇野生日当天他虽然没那么多钱去外面下馆子,但他还是狠狠心买了比较贵的肉,把晚饭做得很丰盛。宇野大约在七点的时候回来了,大概因为之前跟他说了有肉,宇野还买了红酒回来。

肉美味得让宇野赞叹出声,红酒也非常合适。宇野平时吃东西并没有那么快,但今天他盘子里的肉减少的速度却非常快,这让村上都不禁觉得好笑。宇野把“超级好吃”反复地挂在嘴边,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不是在说谎。

宇野因为没想到还有礼物而吃了一惊,卡包这个礼物让他很开心。

“真是超好看,我都不舍得用了。”

因为宇野这么说,所以村上硬是让宇野拿出了旧的卡包,然后自己亲自把旧卡包里的卡全部转移到了新的卡包里,因为他绝对要让宇野用起来。

无论长到多少岁,有人给自己庆祝生日,都是件快乐的事。今年他的生日不光是宇野,还有公司的人都对他说“恭喜”或者“欢迎进入三十大关”之类的话。说起来,宇野在他生日时送了他一双全新的轻便运动鞋。之前他的鞋子就已经破破烂烂的了,他还想要不要去买双中古的顶着。宇野总是很注意观察他的事。

两人喝光了一瓶红酒。量虽不算很多,但宇野似乎醉了,脸颊泛着一片赤红。两人一直有说有笑,宇野的心情非常好。他看着这样的宇野也感到很开心。

去年宇野的生日非常糟糕。因为宇野没有任何前兆地就叫他离开。他跑了出去结果又回来了。之后被宇野表示了爱意,他不想离开他所以和他上了床。那之后过了一年,这次他以自己的意志决定离开。

宇野微笑着接近他。

“村上,谢谢你。”

这不知是宇野第几次说出了感谢的话语。村上自然地伸出手,抚摸着宇野的头发。宇野像用喉咙发出声音的猫一样闭上眼睛。

“跟六月生的你很配。”

“……我不知道你的意思。”

“怎么说呢,大概就是水和草的感觉。所以我选了黄绿色的卡包,上面还印有青蛙。”

“完全不懂你在说什么。”

完全无法传达自己的感觉,村上有些不耐烦,于是说道“算了”,宇野却哈哈地笑起来。

“虽然到现在才说,但是我真的很感谢宇野。如果没有你的话,我想我无法重新站起来。”

宇野指着村上。

“……我想我只是刚好碰上了那个时机而已。”

“时机?”

“我觉得就算不是在和我重逢之后,你也会在某个时候重新站起来的。那个时候只不过刚好是我在你身边而已。”

村上不知道他是谦虚还是认真的。

“我敢说就是你让我重新站起来的。”

“不能这么说,我什么都没做。”

“但是刚开始的时候,你忍耐着我的臭味吧?

“是没错”宇野说着拍了一下手,“可是就算是像块破抹布的你,我也喜欢。”

“你的喜好也太诡异了。”

说到这,宇野也难得俏皮地说了句“这你家伙”,然后用手指轻轻地弹了一下他的太阳穴。虽然这是欺负人的举动,但宇野却开心地笑起来。

“多亏你一直支持着我,我才能一直做这份工作,现在终于成了正式工。我现在收入稳定下来了,也不能老是受到你的照顾,我想我得离开这里了。”

原本心情极佳的宇野的表情仿佛忽然梦醒回到现实般僵住了。

“……离开……是指什么?”

宇野的声音在颤抖。

“我不是讨厌呆在这里。相反我觉得这里感觉太舒服太好了。你太温柔了,所以我会太过依赖你。公司的社长帮我找到了便宜的房子,我想明天就搬过去。”

宇野按着嘴角,蹲了下去。看到他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村上感到很焦虑。

“你是什么时候找好房子的?”

宇野的声音很沉重。

“大概是三周前吧。我觉得我不能一直不学会独立。”

村上感到自己像是受到了责备,他补充道:“我觉得还是过完你的生日再离开的好。那个……虽然要分开住,但是我和你的关系不会就此改变。我住的地方坐电车过去只要十五分钟这样,不远的。想见面的话随时都可以见得到。”

宇野一直低着头什么都不说。村上很担心自己是否让他理解了自己并不是因为讨厌才想分开住的……他想确认,却又不敢问宇野。

垂下的肩膀大幅地摇晃起来,然后宇野抬起了脸。

“因为你突然要搬出去,所以我有些吃惊。”

宇野的脸既没有想哭的表情也没有生气的表情。

“如果你想一个人住的话就这么办吧。你现在有工作有收入,要住在哪里,想做什么都是你的自由。”

村上突然有种被推开的感觉,明明是他自己决定要搬出去的,他却觉得寂寞起来。

“你生气了吗?”

宇野摇了摇头。

“虽然很吃惊,但是我没有生气……只要是你的选择我都会支持你。”

村上想也不想地就抱住了宇野。

“搬家以后,如果你想见面的话我就过来见你。”

宇野“嗯”了一声,点点头。

“至今为止真的,真的非常感谢你。”

宇野双手环住了村上的背,他用让村上都吃惊的力气紧紧地抱住他,并低语着:“不要再说谢谢了。总觉得听起来像是最后的道别一样。”

虽然他并不是这个意思……但是宇野的话总是让人不舒服地在村上耳边回响着。



一个人住之后,村上就被叫去参与特殊活的工作,清扫孤独死、自杀、事故现场。他表明了自己曾是熟人自杀后的第一发现者,参与自杀现场的清理的话会让他想起那时的心酸记忆,所以直到他适应为止都不用参与自杀现场的清理。村上第一次的特殊清扫工作是死后两周才被发现的孤独死的2LDK现场。那天如蒸笼般酷热,橘、志摩、村上还有一个打工者一起进入了现场。

小松以前像念经一样反复说着“和脏房间不同,特殊活的气味是最糟糕的了。”事实正如他所说。露宿街头的时候那些流浪汉同伴里也有就像脏东西一样散发着臭味的人,但是相比之下那些只能算作小角色。第一次闻到死人的臭味……就像是放了好几周的生垃圾上面覆盖了一层腐烂的臭鸡蛋一样……是一种惨绝人寰的恶臭。他终于理解了小松为什么说“我无论如何都做不来。”

事前房间里喷过杀虫剂,房间地板上满是苍蝇的尸体。他戴上了眼罩一体型的粉尘防护面具,穿着一次性的塑料防护服,从房间入口开始用吸尘器吸着蛆虫和苍蝇的尸体。说不定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的虫子。村上不愿去想这些都是吃过死人肉的虫子。

把虫子清除干净后,为了不让臭味漏出来他们用塑料袋套住了家具然后一点点地搬出去堆到卡车上最后再运去垃圾回收站。虽说这里原来是男人独居的房子却不乱,所以整理起来也不费劲。其他地方都弄完之后剩下的就是着手整理死了人的那个房间。虽然尸体已经不在了,但是榻榻米上还残留着被尸体的体液渗透的如影子一般的痕迹,。

剥开影子的榻榻米,与尘埃一起被笼罩的臭味再次飘散开来,这让村上的脸都扭曲起来。他将榻榻米包了两层塑料袋才搬出去。在把所有的榻榻米都取开后,橘连地板也剥开了。“这些东西也被沁透了,不过水泥地还是安全的。”橘向志摩做了个OK的手势,表示没有问题。要是水泥地都被沁透的话似乎需要把地面削去才行,听说那种费用是非常高的。

屋子里的东西全部搬出去之后,臭味减少到大约只有之前的五分之一。把室内重整一新之后他们的工作也就结束了。四个人大约需要五个小时这样。

之前听小松说了很多吓人的话导致他非常戒备,结果太过戒备了,自己反而不像想象的那样被现场的情况冲击。就算说这里曾有过尸体,可如今除了体液什么也没剩下,这样的话他有自信能做下去。

回到事务所,当村上在洗澡间里洗头发的时候,不知是谁走进了隔壁的隔间里。

“村上你对今天的现场有什么感想?”

是志摩的声音。

“……虽然臭味很强烈,但是思想上没什么问题。”

“你之前一直不愿做,现在倒是意外地很快接受了呢。”

孤独死的清理除去臭味很大之外和遗留物整理相比几乎没有什么不同。虽然不同这种说法不恰当,但那里有着自己所不知道的“别人”的人生。正因如此,因为是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人他才可以当做处理事务一样对待。

“有些人在心理上无法承受这份工作,你要是觉得不行的话就要尽快告诉我们。”

他第一次去现场志摩也是这么关照他。

下午五点,村上骑上自行车回公寓。虽然是辆生锈的破旧自行车,但是小松的熟人免费送他的。现在这是仅次于宇野送他的鞋子的高价财产。

骑了大约十分钟就到家了,晚饭只有米饭、速食味噌汤和便利店的家常菜。一个人住以后,因为嫌自己做饭太麻烦,所以他的饭菜质量下降得厉害,不过他一点也不介意。

吃饱之后他躺在睡乱的棉被上面。在整理遗留品的时候橘把看起来像是全新的东西给他说:“你拿回去吧。要对其他人保密。”

因为他没有闲钱办手机所以一直借用事务所的。他跟橘商量:“我来出流量包的费用,我可以用公事用的手机发短信吗?”然后得到了橘的许可:“流量包里不限制短信数量的,你可以随便用。”通话方面,在工作时间以外他只接听别人打来的电话,所以没问题。

加加美只是偶尔会发短信来,宇野则是每天一次,在过了八点后一定会发短信过来。他一次也没说过想见面之类的有情色意味的话。工作怎么样了?身体还好吗?他每天必问这样的问题,就像爱操心的老妈子。

从宇野公寓搬出来已经过去两周,那之后他一次也没有见过宇野。因为他工作很忙,周六日还要作为帮手去工作。

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现在的公寓离工作的地方很近,下班以后明明很累还特意坐电车去宇野家太麻烦。

两人一起生活了一年以上,回到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屋子说不寂寞是不可能的。大概是因为一下子就切断联系太痛苦,宇野每天都会给他发短信。就算不在一起了,他还是能感受到来自宇野的关心,这让他感到非常安心。

虽然每天会发短信,但是宇野从没来过这里。虽然他告诉了宇野住址,但他似乎并没有来拜访的念头。这样也没关系,宇野想见面的话,由他主动去见他就好了。

他觉得现在的距离和关系才像他们原本该有的样子。虽然他没有在疲劳的时候还想要去见宇野的那种热情,但是能受到宇野的关心让他很安心。

今后他们的关系会变成怎样呢?度过了依赖宇野的时期,尽管还希望得到支持但他已经能自立了,在现在这种状况下宇野对他来说是怎样的存在呢?

自己和宇野似乎一直维持着恋爱一样的关系。他并不在意他们都是同性的事。虽然这种关系很难对职场的人开口,但是他已经没有父母,也几乎不和亲戚来往。……不对,问题不在这里。

昨天,加加美发来短信说雏乃回了娘家,但理由他并没有写。只是单纯的回娘家吗?会不会是夫妻关系出了问题……这些事他都没理由去问。

还是睡觉吧,村上关了房间的灯之后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是加加美。

“哟~你在干嘛呢?”

大概是因为见过一次面后他们就频繁地短信来往,加加美对待他的态度又回到了大学时代的大大咧咧。

“我想睡了。”

“现在才八点哦,你是哪来的老头子啊!你现在能到我们之前见面的R咖啡馆来吗?”

那家店离他家骑车只有十五分钟的距离。去咖啡馆喝杯咖啡的钱他还是有的,而且他也很在意雏乃的事。

“可以啊。”

“好,你在五分钟内过来。”

村上笑了。

“别说笑了,我会尽快过去的。”

挂了电话,他换下家居服穿上牛仔裤和衬衫,然后在口袋里放入手机和两百日元就骑自行车飞奔过去。

R咖啡馆是一栋两层建筑,店里的客人非常多。村上买了一百三十日元的特价咖啡,在店里张望起来,加加美似乎不在一楼。

村上从楼梯走上二楼,他在注意到之前就听见加加美招呼他道:“喂,这里这里。”看过去的村上心头一紧,手里的咖啡杯险些掉下去。在那里的不止有加加美,还有未来和雏乃,甚至连宇野也……

为什么……村上想着,但他也不能一直站在原地,于是他战战兢兢地向四人走去。

“……我还以为只有加加美呢。”村上困惑地说。

加加美竖起大拇指说道:“惊喜成功!总之,快坐下来吧。”

角落的六人位置里未来和雏乃并肩坐在靠窗的沙发上,加加美和宇野则坐在她们对面的椅子上。村上在穿着西装的宇野旁边坐了下来。

雏乃穿着淡色的t恤。之前见到她大约是在一年前。在车站遇到的时候她剪了一头短发,但现在头发长长了,变成了如软毛般的齐肩小卷。

“好久不见了呢,村上君。”

坐在沙发的一头的未来微微地探出身子亲切地微笑着。从未来和雏乃一起来说服自己之后,从被他怒吼了之后,这还是那次以来的第一次和未来见面。大概正因如此……未来轻快的语调与她的表情形成了鲜明对比,她看他的眼神中有种紧迫感。

“好久不见。恭喜你和加加美结婚了。”

未来惊奇地眨眨眼,然后垂下眼睛说了句“谢谢”。

“今天是育儿疲劳的雏乃的鼓励会,所以我们三个人一起吃了饭。我们在聊天的时候突然怀念起从前来,于是把刚下班的宇野叫了出来。然后也试着叫你出来了。”

“我排在宇野之后吗?”

“嘛,别那么失望,我送你点好东西。”

加加美以坐在他身边的宇野为挡箭牌,把砂糖放进了村上的咖啡里并用一根棒子快速地搅拌着。桌子上的砂糖都不见了原来是加加美为了做这种事而藏起来了吗?

“你、你……”

这是加加美以前很爱做的恶作剧。看着他们的雏乃开心地笑了出来,这样的感觉让人非常怀念。

“要把我的换给你吗?”宇野不合时宜地说道:“我这杯没有放糖。而且我也是刚到,还没喝过。”

宇野把自己的咖啡递出去给他。加加美一脸没面子的表情苦笑起来。而被恶作剧的村上忍耐着砂糖把咖啡喝掉才是过去习惯的模式。

“不,不用了。”

“村上你一直都是喝黑咖啡的啊。”宇野不解地歪着头。

“今天我试着挑战一下砂糖吧。”

有点难以收拾的气氛弥漫开来。大学的时候,总是他、加加美、雏乃、未来四个人混在一起,宇野并不在其中。

“村上君现在在做清扫的工作吗?”未来换了个话题。

“嗯,清扫脏屋子整理遗留物,专门做特殊清扫的公司。”

“他很努力呢。”

虽然被宇野褒奖了自己,但他连一句“是的呢”都说不出口,村上苦笑起来。宇野简直就像母亲说起引以为傲的儿子的事迹一样,这让他感到很丢脸……雏乃还在看着呢。

“好像很辛苦呢,你打算一直做下去吗?”

村上想她会不会对他的工作好奇呢?虽然他不敢说自己做的是孤独死、自杀的特殊清扫,但未来似乎也没有认真思考过他从事的是怎样的工作,从她的话就可以看出端倪。今天他也清扫了死了人的屋子。就算戴了帽子,就算洗了好多次头发臭味还是不能完全消除。这确实不是一份能让人羡慕的工作。

“在还完所有的借款前我都会一直做的。社长和社员们人都很好,很值得信赖。”

感受到些许焦躁,他不再说话。

“不管是什么职业都好。村上现在能够东山再起是最重要的。”

加加美做出振臂高挥的姿势,未来却没有再多说一句。

“说起来你开始一个人住了吧。”

加加美的话让雏乃讲视线定格在了村上身上。

“村上君,你之前和谁住在一起吗?”

他曾说过自己有了喜欢的人,雏乃或许因此误解了。就算被误会也没什么不好的,但是他还是慌忙地解释。

“宇野让我在他家住了大概一年。我既没有工作也没有钱,他帮了我很多忙。”

“是吗?”雏乃说着将视线转移到对面的宇野身上。

“我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

宇野坐在椅子上身体畏缩地向后退着。

“从以前开始宇野君就是爱照顾人又亲切的人呢。”

雏乃对宇野微笑起来。

“以前野营的时候宇野君总会留到最后帮忙收拾。”

“是啊。”未来附和着。

“有些家伙就只想着自己方便完全不会帮忙。话说回来,就算作为朋友宇野君也和村上君同住了一年,你没有女朋友吗?”

宇野的脸一下子涨红起来,村上吞了吞口水。他不会在大家面前说出他们是恋人的事吧?虽然事实……的确如此,但是他不想被大家知道,特别是绝对不能让雏乃知道……

宇野偷偷看着村上。虽然他不知道自己露出了怎样的表情,但大概是一脸羞耻的模样吧,这让宇野的表情变得有些寂寞。

“……我有喜欢的人了。”

宇野低着头低语。感觉是自己在诱导他不要说有恋人的,村上感到有些内疚。他知道自己很狡猾。就算他喜欢宇野也不是恋爱,所以才不想让他在人前说。他没有那样的觉悟。

“是单恋吗?你年纪也不小了,快点向对方表明心意吧。说来你喜欢怎样的女孩?大学的时候你都没说过这方面的话题。”加加美说道。

村上从来没想过宇野喜欢什么类型的人。

“我以前听你说好想跟未来搞好关系可是听到烦了呢。”

加加美打断了他的话,“不要说这个事了。”加加美说着想要用手捂住宇野的嘴,但最后还是失败了。

“加加美其实是为了和未来搞好关系才加入野营社团的哦。”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未来说道,加加美只是吊着眼睛向上看。

“宇野~你记得真清楚呢。”加加美说着用右手捂住了脸,他的脸一片赤红。

“你们不但谈了恋爱还结了婚,不是挺好的吗?”

宇野一脸风凉的表情。

“话虽这么说……但是就算夫妻之间也需要有力量平衡吧,各种不容易呢。”

加加美难为情地说道,雏乃和未来一起笑了起来。加加美一脸懊悔地擦着嘴角说道“可恶,太难看了。”

“回到原来的话题,宇野君喜欢什么感觉的女孩子?”

雏乃这样天真无邪地问着,宇野抿住了嘴巴。

“其实呢,大学的时候有个女孩一直喜欢着宇野呢。”

对于雏乃的说法,加加美好奇地问道:“咦,谁?是谁?”

曾经在社团内包括加加美,都很爱说“谁好像喜欢谁”、“谁和谁正在交往”这类的话题,但是从来没有出现过宇野的名字。

“是比我们小两届的玉川。”

“是啊,玉川一直很喜欢宇野。”未来也附和着。

虽然玉川给村上留下的记忆已经很淡薄了,但他还隐约记得那是个个子矮矮的,白白胖胖的阳光女孩。

“我和她是同一个专业的,所以经常帮她商量,还帮她制造和宇野独处的机会。”

雏乃说着说着大约是想起了当时的回忆,咯咯地笑出声来。

“说起来大概也是现在这个时期吧,我们一起准备了宇野的生日蛋糕。”

未来拍了拍雏乃的肩膀,雏乃点着头说“是的是的。”

“野营那天刚好是宇野生日,玉川非常兴奋,全部的女成员在野营结束后一起准备生日的惊喜蛋糕,那次真是开心呢。”

“好怀念。”

村上对野营时给宇野过生日的事还有印象,但那是因为雏乃用蛋糕来胡闹。

“你还记得玉川吗?”

对于雏乃的问题,宇野虎头蛇尾地答道:“那个……虽然记得,但是对她的感觉除了她是个很有活力的好学妹以外没什么特别的……”

“大学时你有喜欢的人吗?”

宇野吞了吞口水。他放在桌子下的十指交握的手颤抖着。

“……有的……”

“是三泽吗?”

宇野一脸困惑的表情,摇着头说:“不、不是的。”

“玉川因为害羞一直都不敢向宇野君表白,后来就传出了宇野喜欢三泽的传闻,她就放弃了。所以我一直很在意事实到底如何。”

加加美转头向宇野问道:“宇野虽然和三泽关系很好,但不是那回事吧?”

“我想三泽不会对我抱有那种感情,而且三泽喜欢的人其实是村上。”

宇野说完,加加美露出了一脸“你说错话”的表情。宇野偷偷看向加加美,未来也按着脸说道“这个笨蛋”。只有雏乃一个人一脸困惑的表情张望着他们问道“是……这样吗?”于是村上举起了右手。 

“已经过去好多年了,我觉得过了时效可以说了。毕业典礼那天,三泽向我告白‘我喜欢你’。但她说她并不是想和我交往,只是想在回老家前把对我的感情做个了断。”村上一口气说完。

“被告白了啊……”加加美低语。

“把秘密藏在心里,很像三泽的感觉。”未来也点头说道。

“……我完全没注意到,我和她明明关系很好的。”

雏乃的眼里溢出了泪水,未来抱着她安慰道:“你现在哭也没用了吧。没注意到也没关系。三泽也不想让你知道的吧。单恋大致就是这样的了。而且大概是去年这样,三泽也结婚了。大家都和大学时不一样了,大家都变了,我们不也是吗?”

未来的话像尖刺刺入他的胸口。就算情绪高涨地回忆着从前,现在也和那时不一样了。雏乃和不知道的男人结了婚,自己和宇野有了肉体关系。大学时代他完全无法想象到会有这样的未来。

“真不想改变。”雏乃挤出声音低语着,“我不想改变,真想一直像大学时代那样。”

“你都结婚做妈妈了还说这种话。”

雏乃的心情村上非常能够理解。自己也有一样的想法。好想回到单蠢快乐的大学时代重来一遍。就算被公司辞退,也不要被无谓的自尊心捉弄,赶快找新工作,好好注意父母的情况,没有跟雏乃分手,不会沉迷于小钢珠……

胸口好痛。像被无数针刺般疼痛。他开始想哭了。无论多么后悔,失去的东西就再也找不回来了。现在眼前的雏乃也是这样。就算注意到自己对过去的恋人还有留恋,他也不会再出手了,他不能够出手。

雏乃哭了一会,然后说道“我去重新补下妆”便站起来,走下一楼的休息室。雏乃的身影消失后,加加美“呐呐”地说着看向村上。

“雏乃果然还是喜欢着村上吧。”

在别人看来也是这种感觉,让村上更加感到空虚。

“说不定是这样的。可是现在她精神上面不稳定,只是稍微有点怀念从前而已吧?我觉得只是一时兴起吧。”

未来在肯定的同时又干脆地推翻了。

“村上君现在有女朋友吧?”加加美突然面向他问道。

虽然是有交往的形式,但他说不出口自己和宇野的关系只好沉默。然而加加美依然不肯放过他地继续追问:“你和雏乃在车站见面的时候说过已经有女朋友了吧?”

“那是骗人的吗?”

他的身边坐着宇野。为了宇野还是说有比较好吧。可是……

“你有没有女朋友都无所谓了。难道说你一点都没想过要和雏乃复合吗?”

就算身边坐着宇野,却好像是透过电视看到的一样遥远。

“雏乃已经结婚了吧。”村上没有否定,他从干涩的喉咙挤出声音道。

“雏乃的老公在我看来是个有些难以取悦的人,但他对雏乃很温柔,我觉得两人还是可以顺利的。不过自从见过村上君之后她的情绪就有些不稳定,会突然哭出来,或者突然说要和老公分手。她的孩子才刚两岁而已。”

和老公分手……为雏乃的话感到欣喜只有一瞬间。未来咚咚地用力敲着桌面。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早点恢复到现在这样普通的状态!太晚了,已经太晚了。加加美真是白痴,你也许认为雏乃离婚和村上能复合就好了,但是事情没有那么单纯。我知道雏乃非常喜欢村上,就算知道……那时和村上分手,和现在的老公结婚,全都是雏乃自己的选择。”

未来气势汹汹地站了起来后叹了口气。

“……雏乃,肚子里已经怀了第二个孩子,已经四个月了。”

在受到冲击的同时,冰凉的东西溢满了村上的心头。再一次和雏乃……就算只是做梦他也经常这么妄想。

桌子上被沉默支配了。村上将手指插入发间,用力地挠着头。

“……全都是我不好,我知道。”村上低语着,“所以未来你担心的事绝对不会发生的。”

闻言,未来哭了起来。她用双手覆住脸,反复地说着:“村上君,对不……起……”

“没关系,你不用道歉……”

被道歉只会让他感觉比现在的情况更悲惨。他好像要坠入无尽的深渊。就算重新开始也会拿不回来的东西,说的就是他现在这种状况吧。

未来低下头,补完妆的雏乃回来了,她还抱着个装有很多甜甜圈的托盘。

“我肚子饿了,所以想大家一起吃就买了。……未来你怎么了?

未来用面纸压住脸。

“她好像太过沉迷于加加美的无聊笑话了,笑得都哭了。”村上挤出明朗的声音说着谎。

“是啊是啊,未来总算理解我的爆笑笑话了。”加加美应和着。

“你们这两个家伙,少在这乱说话。”

未来抬起脸,将手伸向了雏乃买回来的甜甜圈,一口咬了下去。

“哇,简直像饿狼一样!”

对于加加美的话,未来怒吼回去“你好吵!”

“未来你的脸上沾了很多砂糖呢。”

雏乃把纸巾递给未来。真的好像从前一样。虽然很怀念,很快乐,但是他的胸口却有种像要被撕裂般痛楚。村上说了句“我开动了”就将手伸向甜甜圈。或许,不吃一个的话……就没法回去吧。

“这上面的白色巧克力是Vanilla White的哦。”

雏乃告诉村上之后,他收回了伸向最简朴的那个甜甜圈的手转而拿起了白色巧克力的甜甜圈。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不是选简易的就是Vanilla的呢。”

雏乃的笑容太过炫目,村上垂下了视线。

“宇野君也不要客气,选个喜欢的吃吧。”

说起来宇野就坐在他身边。……他把他的存在忘得一干二净。

“我……肚子不算饿。”

宇野虽然笑着客气地说,但他的声音细得仿佛要消失了一般。村上吃完了甜甜圈之后从屁股的口袋里掏出手机,并在桌子底下设置了闹铃在三分钟后响起。感觉到有人的视线,村上转过头看去,宇野正在看着他的手。

村上作势打了个哈欠,把食指贴在唇上。宇野认真地看着他的秘密信号。

闹铃开始响了。村上拿出手机,说“啊,是短信。”他一边表演一边解除了闹铃。然后在加加美和雏乃都看不到的地方作势读着短信。

“是谁发的?”加加美问道。

“……我女朋友发的。她到我家来了。”

笑容从雏乃脸上消失了。村上仿佛没注意到她的表情变化般做出担心的样子说道:“你们啊,电车的时间没关系吗?”村上故意表演得像是很想回家见女友的样子。

“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吧。”加加美似乎已经放弃了,拍着手道。

“……甜甜圈还有剩。”雏乃寂寞地说着。

未来拿了两个甜甜圈圆场,说:“剩下的我带回去当礼物。妈妈你还要回家照看孩子吧。”

雏乃说已经很累了,加加美和未来叫了计程车要一起送她回家。雏乃的娘家似乎和加加美家挺近的。虽然他们也邀请宇野“要一起坐吗”,但宇野家方向正好相反所以拒绝了。

“今晚很开心。下次还到这里来的话,再叫上我吧。喝杯咖啡的话我还是应付得起钱的。”

他爽快地和三人道了别。当计程车离去之后,村上像丢了魂般全身力气都被抽空了。他架好自行车,在咖啡馆右边的已经拉下了卷帘门的店门前的花坛边坐下,抱住了头。哗啦一声,村上意识到原来架好的爱车倒了,但是他并没有抬起脸。

他想起未来的话和自己撒的谎,还有后悔在大合唱。他没问到雏乃的联系方式。是自己制造了这种不能问的氛围。眼泪流了出来。分手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事到如今……他才哭起来。实际上,只是稍微哭了一下。

他注意到宇野就在他旁边离他不远的地方,但是他没有心情和他说话。

“虽然这是毕业典礼之后第一次见到齐藤,但她一点都没变呢。”

宇野说出了现在他世界第一不想听到名字。

“虽然有点天然,但很可爱。”

村上忍着怒意说道:“能让我静一静吗?”

“……你还喜欢齐藤的话,没必要放弃吧。”

宇野不但不听他的话,而且还说出了不负责的言论。村上的脑子被燃起的怒火支配了。

“你说话有点分寸!我和雏乃已经不可能回到从前的关系了。雏乃有雏乃选择的人生,我有我选择的人生。就是因为知道这样,我才会和你交往的。除非天地异变了,否则我和雏乃是绝对不可能的。”

“可是说不定真的会发生呢?全世界的人都死了,只剩下村上和齐藤……”

宇野口中的妄想更加让村上烦躁。

“不要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你是要我到雏乃身边去,破坏她的家庭,给大家带来痛苦吗?”

“不是这样的。”

“你刚才不是在煽动我吗?”

宇野终于安静下来了。周围一片安静,因为太过安静了让他笑了起来。在骑自行车到这里来为止,他虽然很在意雏乃,但并没有想过要和雏乃复合。随后久违的见面,让他知道了雏乃对自己依然余情未了,他兴奋了起来。之后则是未来让他清醒了过来。……他喜欢雏乃。虽然喜欢,但是他不想让她伤心,不想给她带来不幸。他希望她能幸福,因为他现在仍喜欢着她……或许是还爱着她吧。

虽然脑子里还一片混乱,但是他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下来。无论怎么挣扎,只有“已经结束了”这一个结论。村上抬起脸,用双手压住嘴角,颤抖着喘着气。

“要怎么做你才会幸福?”宇野低语着。

他的话说如镜子般映照出了他此时的想法,只是他们所想的对象不同。

“如果我可以为你做点什么的话……”

“……对不起。”村上打断了他,在他还没有选择好语言前,话就自己从口中说了出来,“你是不行的。”

他无法想象他们两人的未来。

“和你是不行的。”

他不爱他,无法像喜欢雏乃那样喜欢他。宇野低语了一句“是吗”。

“对不起,我要回去了。”

村上骑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地……全速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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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人聚会的第二天,之前每天都会发短信来的宇野没有发短信过来。因为本来就不知道该怎么回他短信,所以老实说村上觉得松了口气。可是下一天、再下一天宇野还是没有发短信过来。直到九月下旬他都没再收到过短信……就这么过了两个月。

那一天他对宇野说了很残忍的话。就算他无法爱上宇野,也不该在那种情况下以那种形式表明。他觉得自己伤害了宇野。

不再和他联系的意义是分手的形式还是宇野在闹别扭?他猜测了很长的时间。其实只要一个短信就能确认的事他一直没做是因为不想确认“分手”的事实。虽然这样很任性,但他还是希望将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保留下来。

月末的最后一个周日,村上见了武知。因为夏季奖金拿了不少,所以九月发工资就存够了需要还的钱。

之前还钱都是让宇野帮寄的现金挂号信。在准备还武知钱的时候村上本来也想拜托宇野的,这样他就有光明正大的理由联系宇野了,但是他跟加加美说漏了嘴“我马上就能还武知钱了”,于是加加美先联络了武知,并告诉他“那家伙希望你亲手交给他。”

下班以后,村上在车站前的R咖啡馆与武知碰面。他本来做好了心理准备武知会像之前在便利店见面的时候那样冷淡,但那时的事就像没发生过一样武知微笑地叫他“村上”。

“借了那么久真是抱歉。”

村上把装有五十万的信封交给武知。

“真的还钱了呢。”

武知没有确认信封里的钱就把它装进了包里。

“喂,你不好好地确认一下吗?里面装的说不定是报纸哦。”村上以轻松的口吻说道。

武知一脸失礼的表情说道:“如果是报纸的话我会再寄一次账单给你。”

“钱是够的,你可别说不够哦。”

“我不会做那种事的~那简直是欺诈吧。”武知笑着说。

“你这家伙以前还因为饮料不够喝就拿橙汁来兑水呢。”

“怎么又是这破事,你饶了我吧。现在我也会告诉人家这事的。”武知挠着平头的短发。

“这是很好的段子吧?”

“村上才是有很多传奇的人呢。”

他们之间的芥蒂已经完全消除了,时间仿佛回到了过去。

“村上你是借住在宇野的公寓吧?”

听到宇野的名字,村上的胸口一阵不快。

“我在差不多三个多月前就离开了宇野的房子。因为也不能一直受到他的照顾吧。我现在住的是能和大学的学生宿舍有一拼的破烂公寓。”

“那不是很能享受学生的感觉?”

对话的速度太快,简直让人喘不上气。村上喝了一口特价咖啡。

“你啊,有见过宇野吗?”

村上只是试着问问,武知回答“经常见”让他吃了一惊。

“我们公司的宣传册和广告赠品都是外包给宇野他们公司的,宇野是负责人,所以现在我比学生时代更经常接触他呢。”

说起来他忘了之前就听宇野说过他们有工作上的关系。

“说起宇野,昨天我见到他的女朋友了。”

“……女朋友?”

“我昨天招待完客户之后就在街上偶然遇到了宇野。他人不是很老实吗?所以我觉得他女朋友应该也会给人很土气的感觉,但是他昨天和一个非常年轻穿得非常花哨的女孩挽着手走在一起,人的喜好果然不能光凭外表判断呢。”

“是吗……”村上附和着,他的手却颤抖起来。

“反过来说宇野和花哨成那样的又积极的女孩在一起才比较好吧。不过最近他的身体似乎很不好。瘦得不像样,还好不是生病了。”

“有那么瘦吗?”

“虽然他之前就是个纤细的人,但现在简直是瘦骨嶙峋了。”

在和武知分别的时候,他向村上拜托道:“有时间的话你再组织野营活动吧。我绝对会参加的。”

在回家的路上,村上一边骑着自行车一边回想着和武知的对话。宇野真的交了女朋友吗?那个女人和宇野一副亲热的样子武知才会认为那是宇野的女朋友吧?宇野应该是喜欢他的,他不觉得宇野能在短期内就轻易地喜欢上别人。可是已经过了两个月……两个月的时间算长还是算短呢?

宇野和他做过爱。能和男人做爱的话难道不是GAY吗?还是说喜欢上了就不管对方是什么性别?

他大学的朋友里也有GAY,所以他对这种事没有嫌恶感和偏见。不然他也不会因为对方对自己抱有好感就能和男人上床。虽然做过很多次,但是他从来没有考虑过宇野的性取向。



周六的时候村上提前跟橘说了不会参加紧急工作。一大早他就做了炸鸡块,待稍微凉下来之后,他把炸鸡块装进了洗干净的便当盒里,然后放进塑料袋,骑车出了门。

到宇野家骑自行车只要二十分钟左右的时间,根本不远。他还路过了以前工作过的便利店。他停好自行车,买了一个杯装的抹茶冰淇淋。在收银机前的收银员是个没有见过的年轻男人。

村上一边骑着自行车一边想如果宇野不在家的话抹茶冰淇淋该怎么办。他并不喜欢抹茶,就算知道有风险,还是不得不买。

村上紧张得按门铃的手都颤抖起来。“来了”,里面传来了女人的声音,难道是他搞错房间了吗?村上慌忙确认了一下房间号。

咔擦一声门开了。盘着头发的女人伸出头来问道:“有什么事吗?”她的眼妆非常浓,村上不厌其烦地再次看了一遍房间号,没有弄错。

“这里是宇野家吧?”

女人回过头,喊着宇野:“裕贵快来一下~”宇野从走廊的尽头走了出来,注意到村上的时候他吃惊地呆立在了原地。

“你的朋友?”女人歪着头。

宇野“嗯”地暧昧地点着头。

“我有话想跟你说。”村上用生硬的口吻说道。

在宇野回答前,女人像招呼村上进门般退开身子,说:“要进来吗?”女人那种对这个家随意做主的态度让村上感到窝火。

“能到外面去吗?”

宇野点了点头,然后对女人说道:“我出去一下吧。”宇野穿鞋子的时候村上说了句“给你”,就把手上的东西交给了他。

“这是什么?”

“我做多了你收下吧。”

“谢、谢谢……”

收下了东西的宇野对女人说道:“拿进去吧”然后把东西交给女人。女人窥视着袋子里的东西,然后以高昂的声音叫道:“有冰淇淋!”并呵呵地笑了起来。

“怎么全是炸鸡块,还是收下吧。”

虽然村上很有把东西要回来的冲动,但他还是忍住了。出了公寓的宇野说道“好热呢。”虽然已经是九月末,但是太阳还和夏天一样猛烈。

“要到哪家店里去吗?”

宇野选择的是一家快餐连锁店。店里既有穿着运动衫的学生,也有上班族。单手拿着只用一枚硬币就能买到的冰咖啡,宇野和村上坐在了角落的位置。

和宇野见面是五人聚会之后的第一次。宇野确实瘦了很多,虽然他之前就给人感觉很单薄,但现在瘦得更加厉害。

“你突然过来让我很吃惊,你今天休息吗?”

虽然他特意做出了不参与工作的调整,但他不想说出来,于是回答道:“是啊。”

今天和自己想象的情况完全不同,他本以为自己拿着炸鸡块去宇野家,宇野说不定会很高兴地让他进门,然后他就可以为那天的暴言道歉……

“你在跟刚才那个女孩交往吗?”

宇野一脸难堪的表情低下脸去点着头“嗯”了一声。

“是公司的后辈介绍给我的。虽然她外表看起来很花哨,但是个坦率又阳光的女孩。”

“她不适合你。”

宇野的嘴角颤抖起来,他没有反驳村上的话,而是微微地笑了起来。

“我们就这么结束了吗?”

宇野含混地说出了暧昧的话:“大概吧……”

“是吗?如果我说没有结束,你这是劈腿吧。”

宇野慌忙抬起脸。

“不是的……你不联络我了,我也不再联络你了……就这么过了几周,所以我觉得我们已经结束了吧。”

“所以你就再找了一个?如果我说要重新开始的话,你要怎么办?”

宇野放在桌子上的手颤抖着。

“……我想那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因为你根本不爱我。”

宇野的话在村上的心头沉重地回响着。

“我知道从一开始你就是因为太寂寞了才接近我的,我觉得那样也没关系。因为我很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你告诉我要搬出去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你是想和我保持距离。就算你离开了,我也觉得只用发短信和你维系着联系也没关系而忍耐着……可是五人聚会的时候……我知道了你对我是不可能的。”

宇野轻轻地压住胸口。

“你看我的目光和看齐藤的目光是完全不一样的。你对齐藤抱有恋爱的感情,对我却不是这样。就像是在我面前炫耀我和齐藤在你心中是不同种类的人一样,这让我很痛苦。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并不是故意要这么做的。虽然齐藤说她很想回到学生时代,但是我根本不想回到那个时候,就好像被人强制带回到那个一味地单恋着你的时期一样。”

“你……”宇野抬起了脸,继续说道:“你还是和你喜欢的、能让你着迷的人在一起比较好。就算齐藤不行,我觉得将来一定还会有能让你喜欢上的人。”

宇野冷静地看待着他们的关系。村上喜欢他,却没办法爱上他,但是他也有想过要去爱上他的……

“虽然不能像恋人那样交往,但做朋友总可以吧?”

宇野持续沉默着。

“我想和你聊天的时候就过来见你,可以吗?”

宇野摇着头。

“你一个人也不要紧了。你有了正式的工作,认真又努力,朋友们也回到了你的身边。”

“和你的交往是另一回事。”

“我啊”,宇野轻轻叹息了一声,“会一直喜欢你的。因为喜欢你,所以没法把你当做朋友。”

宇野用双手包覆着变暖的冰咖啡的杯子。

“从学生时代开始,我就一直喜欢你。因为是同性,所以一直没法告白就这么毕业了,就算进入了社会我喜欢的人果然还是只有你一个,我一直在思考要如何能将这份单相思结束掉,但是我觉得大概永远没法舍弃这份感情。”

“你明明喜欢我,却选择了别的女人。”

“这也是没办法的吧。”

宇野笑了。

“因为你不可能喜欢上我,因为我无法让你幸福。而且齐藤也和我一样。虽然喜欢你却和别人在一起得到了幸福。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只责备我。”

宇野以雏乃为例让村上沉默了。

“现在和我交往的女孩叫加奈,她很爱说话。喜欢吃什么样的食物,喜欢什么样的衣服,喜欢的搞笑艺人是谁,她什么都会跟我说。我说不知道的话她就会说难以置信然后嘲笑我。她还说有好多地方想和我一起去。”

“或许……”宇野继续说着,“就算对你的心意还会残留在我心里,我也能喜欢上别人。我觉得我可以得到幸福。”

宇野说要他伸出手,村上看着自己的双手,然后不明所以地伸了出去,宇野抓住了村上的右手,然后用他的双手紧紧握住,并且将额头压在他的手上。

“你是个非常坚强的人。”宇野低语着,“你很温柔、很坚强、很正直。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会再误入歧途。你一定能够变得比任何人都幸福。”

宇野的手紧紧抓着他的手。

“请你一定要幸福。”

宇野那仿佛祈祷般的话语深深地沁入了村上的心。



在自己磨磨蹭蹭的时候,宇野已经整理好了心情。村上知道他们已经不能再见面了。

有时他会在夜里突然觉得很寂寞,希望有谁在自己身边。这种时候只要忍耐一下就好了,忍耐几小时之后天就会迎来早晨,早晨来到之后他就要去工作,可以和值得信赖的同伴们聊天,埋头于工作让他暂时不去思考任何事情。

十月第三周的周五,志摩轻轻地推着眼镜梁对刚去事务所上班的村上说“有个厉害的工作哟。”

“这回好像是死了两个月的样子。”

虽然他现在开始接特殊活了,但至今为止村上清扫的死后最长时间是三周内。按照两个月算回去就是八月中旬死亡的。在高温里放置的尸体光凭想象就知道很臭。

死的人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死因是自缢……上吊。一听说是自缢村上就条件反射地想起父母,但这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因为他已经适应了这种工作,所以之前回避的自杀现场现在也能进入了。

橘、志摩、村上三人和临时工两人,合计五人分别乘坐两辆卡车去了现场。那是一栋有些老旧的独门独户的宅子,里面有宽广的庭院,足够停下两辆卡车。一下车就能闻到那蔓延到了户外的独特臭味。

橘站在宅子前,走向了用手帕捂住鼻嘴的五十来岁的细瘦中年女人,“我是受委托的BC collection的橘。”橘说着递出名片。

中年女人没有一丝亲切地回了句“我是谷本。”

“死的是已经过世的主人的弟弟。我去年再婚了跟他已经没有关系了,但是要我照顾他是前主人的遗言。”

从女人带刺的口吻听得出他对男人的死感到非常嫌恶。

“自杀的小叔子是亲戚中的扫把星。因为沉迷于赌博,到处跟周围的人借钱,给大家带来了很多困扰,我也一样深受其害,他最后在祖父的家里自杀了。清扫屋子或者重建房子得花多少钱呀!知道这样的话他还不如在外面找棵树吊死算了,那样比现在好几百倍。”

女人说着让死者的幽灵听到都会捂住耳朵逃走的暴言。橘听完女人的抱怨,然后低下头道:“那么我们现在就开始清扫。”

“房子里的现金、存折、印章都要留下,此外的其他所有东西都处理掉吧。”

橘再确认了一遍,女人回答“拜托你们了”,然后还不忘讽刺道:“虽然不太可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是了。”

因为是特殊活的现场,进入屋子以后所有人都在工作服上套上了斗篷,戴上护目镜一体型的面具。前一天来查看的橘已经喷了杀虫剂,乱飞的苍蝇和蛆虫应该都死了。

跟在橘和志摩后面,村上也进入了这个独门独院的宅子。屋子里面就算在白天也显得有些昏暗,每踏出一步都发出吧唧吧唧的踩烂蛆虫尸体的声音。房间里的空气不流通,就算戴了封闭的防尘面具,就算不在死了人的房间,也能闻到那让人眼睛都发疼的恶臭。

而且现场所有的地方都堆积了大约一米高的垃圾,以致他们不能像平时一样用吸尘器吸干净被杀虫剂一网打尽的苍蝇和蛆虫的尸体。首先要确保畅通的作业路线,员工们开始从走廊的垃圾开始清除。

打通了走廊,再分别清除每个房间的垃圾。脏房间在一楼有厨房、浴室、厕所三个,二楼则有两个。

村上和志摩进入了自杀现场的屋子。在门框的横木上钉着钉子,虽然听说死者就是在这个横木上用浴巾吊住脖子自杀的。直到看到被体液染成薄茶色的浴巾还挂在横木上才让他们有了实感。

他们沉默地进行清除垃圾的作业。在盛夏里迟迟没有被发现的遗体腐败速度相当快,头承受不了身体的重量于是与身体分离了落到地上。他在垃圾中臭味最强烈的地方发现有生着毛发的块状物。离开横木之后,掉在地上的人头大概滚了几圈了吧。虽然对第一次看到人体残留的部分让他有些害怕,但他还是赶紧抓起来放进垃圾袋里。

大约四小时之后,清除垃圾结束。从遗体里流出来的腐败液滴到了垃圾上,还有些大概是从垃圾的缝隙里滴到了榻榻米上,所以横木正下方的榻榻米上残留着红褐色的体液痕迹。他们把所有的榻榻米都剥开然后搬出去。地板上也有被沁透的地方。他们把地板材料的一部分也撬开然后搬出去。臭味一下子就减少了很多,到了可以开窗的程度。

志摩在清理完那个房间之后要去休息十五分钟,而村上来到了厨房继续清除垃圾。他要拼命工作到累得晚上回到家就能倒在棉被里睡着的程度。

浑身是汗的村上在厨房里分捡垃圾。他很快在厨房的抽屉里翻出了钱包和护照。……住在这里的男人似乎把厨房当放东西的地方使用,他应该不做饭吧。

村上把护照放进垃圾袋,然后开始确认钱包里的东西。里面有一千三百五十日元的现金,还有三张小钢珠店的点卡。

现金要交给委托人于是放进另外的塑料袋,钱包则丢进了垃圾袋里。这时,一张小钢珠店的会员卡掉到了地板上。这个眼熟的设计,是以前自己常去的小钢珠店的会员卡,村上的心情变得有些微妙起来。没有多想的村上把卡翻过另一面,看见了上面写的名字让他屏住了呼吸。

MIZOGUCHIYUUGO

……他就职的第一家公司里欺骗了他的上司就是MIZOGUCHIYUUGO。村上的心脏嘭嘭地狂跳起来。死在这里的男人四十来岁,年龄也很吻合。村上捡起刚才丢掉的护照,颤抖着手将它打开。

没错,就是欺骗了自己的沟口裕悟的脸。那么在这里死的就是那个沟口?

难道沟口盗用公司的公款就是为了玩小钢珠吗?一旦沉迷于小钢珠人就很难去判别善恶。他……也曾是这样。明明不打算还钱,还单方面地跟熟人借钱。

被公司解雇的时候他非常痛恨沟口。他在心里咒骂他快下地狱。那之后命运的齿轮疯狂地转了起来,双亲过世,他沉迷于小钢珠。他一直恨着沟口,可是实际上自己却和沟口堕入了一样的地方。

村上丢开垃圾袋,回到自杀现场的房间。吊住死者脖子的浴巾已经被清理了,横木上只残留着几颗变弯的钉子。

这里只有腐烂尸体留下的猛烈恶臭和腐败液。尽管如此,他还是仿佛能看到在横木上吊死的沟口一样。沟口穿着业务西装吊住脖子,他俯视着村上笑了起来。

“你凭什么非难我?你还不是和我做了同样的事吗?无法面对现实就用小钢珠来逃避,你也不过是很凑巧的才能够重新做人而已。实际上你应该像我一样,在这样的垃圾山中上吊才对吧?给大家添麻烦,被大家抱怨。你的亲人也会和我的一样吧?”

工作服上还罩着斗篷明明很热,但村上全身都发冷起来。一想起至今为止忍受的恶臭是来自沟口裕悟这个人的臭味就让村上有种强烈的想吐的冲动。村上还穿着斗篷就这么跑了出去,来到能够尽情宣泄的庭院并倒在了这里。

“喂,你没事吧?”

休息的志摩走了过来。感觉好恶心。明明走出了房间,那个臭味却还在。村上疯狂地扒开斗篷、帽子、防尘面具然后脱下丢掉。

尽管如此臭味还是环绕着他。如针刺般的阳光、热气和沟口裕悟的死人臭味让村上如猫般蜷着背呕吐起来。鼻间满是死人臭味,无论他怎么吐都止不住想吐的感觉。

这简直就像地狱一般。

村上一边哭一边吐。吐完了又哭起来。虽然工作只完成了七成,但呕吐不止的村上已经完全派不上用场了。



身体和头发都洗了五遍,他拼命地洗拼命地洗,就是消除不了那股恶臭,臭味一直在他鼻间环绕。

“你怎么还在洗?”

听到之前已经走出了浴室的志摩的声音,村上回过头来,只见志摩正窥视着他的隔间。

“你的身体都红透了。”

“啊……因为还有臭味。”

志摩抓住了村上的手臂将鼻子凑过去。

“已经没有臭味了。别像个浣熊一样一直洗,快出来。”

被志摩吼了之后,村上总算从洗澡间里出来了。这时已经过了晚上七点,打工者已经回去,事务所里只剩下橘和志摩了。

“……今天真的……很对不起。”

村上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向橘道歉。

“今天的现场很要命,而且天气又热。来,坐下说。”

在橘的劝说下,村上坐了下来。大概因为是在大热天里吐个不停的缘故,坐在沙发上陷下去的感觉让他一阵眩晕,他用手扶住了额头。

“村上,难道今天的死者是你认识的人?”

志摩的问题让村上惊得身体一颤。

“为……什么这么问?”

“果然如此”志摩说着叹息了一声,“在你整理的厨房里散落着死者的钱包和护照。我之前也清理过初中同学的死亡现场,我很能理解你的心情。”

村上双手紧紧地交握着。

“那是我第一次……就职的公司里的上司。”

橘“哎呀呀”地挠着头。

“那真是太难过了,特别是对关照过自己的人……”

“他没关照过我。”村上严词说道:“他盗用了公司的钱,害我受到牵连而被辞退。”

橘和志摩都沉默了。

“对不起我声音太大了。我明明很恨那个人,可是……”

“沉迷赌博人生就会变得疯狂呢。”橘叹了口气。

“之前那个阿姨说过他沉迷于小钢珠吧。很多小钢珠中毒的人都为借钱所苦而自杀。而且不是死在家里,而是在小钢珠店的厕所里割腕或上吊自杀。以前我们也经常去清扫那种地方。厕所里明明死了个人,大厅里的人却完全不在意地打着小钢珠,这幅光景真是让人毛骨悚然。”橘回头看志摩。

“是的呢。基本上我是不会同情那些死者的。”志摩明确地说。

村上抱住了头。

“我也曾沉迷过小钢珠。我非常讨厌那个上司,但我觉得我跟他的本性是一样的。……我曾经也有过变成那样的可能性,在做流浪汉的时候我也曾几度想死……”

被遗忘的那个时候的那种绝望感又苏醒了过来。

“那只是‘如果’的情况吧。村上你不会变成那样的,所以没关系。就算和他犯过同样的错误,只要意识到这个错误不再犯第二次就好了。自杀是太过依赖别人造成的无可挽回的结果。”

“可是……”村上抬起脸,“我、我父母……的公司欠了债,他们自、自杀了。他们明明那么认真那么开朗,也从来没做过坏事,可是他们在家里上吊了……他们靠自己和自己的命来了结一切。这根本不是依赖别人。”

志摩认真地看着村上。

“……会让被留下的人感到后悔和难过的话,我说的并没有错吧。”

……被否定了。他并不想认同父母的自杀,他还是觉得父母的做法是错误的。他想活着。无论有多苦,他希望大家都活着。

村上哭了。哭了好一会,情绪总算恢复的时候噩梦般的死人臭味终于从自己周围消失了。

“如果你很累的话,可以稍微休息一段时间。”

橘在担心他。村上考虑了一会答道:“不用了,周一我就来上班。”虽然志摩也说“不要勉强”,但是工作总比一个人呆在家里强。

村上骑上自行车回公寓。夜晚的风很凉快,不时有汽车尾气从鼻尖掠过。他的脑中被某种感情占据着。死去的沟口无论是活着还是死了都给别人带来了很多麻烦。自己和沟口的区别在哪里呢?

大概就是沟口身边没有宇野这个人。在跌入谷底的时候,没有这样一个向他伸出手的人。是宇野那不求回报的爱情让自己重新站了起来。

他觉得好寂寞。不止夜风很冷,心也很寂寞。想被谁安慰,不想呆在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家里。村上停下了自行车,双手交缠压在额头上。

“我很温柔。”村上不自觉地低语起来。

“很坚强,很正直。”

村上说给自己听。

“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再误入歧途。”

他真的坚强吗?温柔吗?正直吗?这只是单纯的自我暗示吧?

如果是真正坚强的人就不会因为在道路中央骑车自行车而瑟瑟发抖吧?

他将自行车头调转了方向,奋力骑起来。他像要甩开什么似的奋力前进,奔向宇野的公寓。窗口透出了灯光,宇野应该在家。

村上势不可挡地跑进了公寓楼,然后在宇野家门前按下了门铃。

“……来了。”

里面传来了应答声,然后门开了。大概是因为宇野没有从门眼里确认门外的人是谁,当他注意到站在玄关的村上后吓了一跳。宇野还穿着衬衫和西装长裤,应该是刚下班回来还没换衣服吧。

“你怎么突然来了?”

因为寂寞……他说不出口。

“你的脸色很差,身体不要紧吗?”

村上用手摸着自己的脸。

“在现场发生了……很多事……”

宇野像看诊的医生一样认真地看着他。

“要进来吗?”

村上点了点头然后走进屋子里。看习惯的走廊与客厅和自己离开这里的时候相比一点也没有变。村上瘫坐在了沙发上,低下头。全身一放松下来他才体会到自己有多么疲惫。

“你吃过晚饭了吗?”

村上摇了摇头。

“我去帮你买点吃的吧。便当可以吗?”

“我肚子不饿。……我现在感觉很恶心,不想吃东西。”

他从中午到现在都没吃过东西,但是肚子一点也不饿。听到塑料袋摩擦发出的哗啦声,村上抬起视线,只见眼前的桌子上放着便利店的饭团和茶饮。

“肚子饿的时候就吃吧。”

宇野站在桌子对面,看着自己。

“如果你想静一静的话,要我去卧室吗?”

“……想一个人呆着我就不会来这里了。”

宇野苦笑起来,然后附和着“是呢。”

“坐到我旁边来。”

宇野一脸迷茫的表情坐了下来。村上倒了下去,抱住了身边的结实膝盖。大概是因为紧张吧,宇野的身体一瞬间猛烈地颤抖了一下。

……闻到了熟悉的宇野的味道,村上就有种能够沉静下来的安心感。为什么他会感到那么安心呢?大概因为在宇野面前自己什么都不用掩饰。以前他不洗澡如生垃圾一样的时候,这个男人也没有丢下他不管。

村上挺起上半身,将唇靠了上去。大约是察觉了他的意图,宇野猛地向后退开了。被宇野这种态度刺伤的同时又感到生气起来,村上强硬地抓住了宇野的手臂将他拉过来抱住他。

坚强?这只是自我暗示。他其实很软弱。正是因为软弱,他的人生才会被小钢珠挟持。

他不止想要身体接触,还要更深……被更深的地方安慰,像以前那样让他做。

村上拖着不情愿的宇野带到卧室。

“村……上。”

他把宇野推倒在床上,床垫发出一阵闷声并陷了下去。

“不行,我女朋友可能会来。”

宇野推着他的胸口。毫不理会的村上压住宇野的头贪婪地亲吻着他。感到舌尖突然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村上的唇才离开。血的味道在他口中弥散开来。

“你只是想做的话……给我回去。”颤抖的宇野瞪着他说。

“你认为我只是因为想做才来这里的吗?”

那锐利的视线里出现了明显的动摇,村上玩弄般地抚摸着宇野的头发。

“求求你……从现在开始不要再抗拒我要做的事了。”

宇野的嘴角像要哭出来般扭曲着。

“……怎么可以这样。”

村上脱掉了不再推拒自己的男人的衣服。全裸的宇野微微地颤抖起来。肌肤接触的地方传来了对方的体温。从耳窝到脚趾,他摸遍了宇野的全身。宇野虽然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身体却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如花瓣般的樱花色。

他打开了宇野那为了隐藏勃起的那里而紧闭的膝头,宇野用双手捂住了脸。他用自己的手让宇野的身体绽放开来。村上将腰挤进宇野的双腿间让他无法并拢双腿,然后抚摸着更深的地方。大概是因为太久没有做了,那里变得有些僵硬,经过十分钟左右的松弛后,那里就能贯穿到深处了。

“呜啊……”

宇野发出了哭泣一般的娇喘。那里很温暖,简直就像要缚住村上一般收缩着。在这个许久没碰的身体适应前,村上吻着他等待着。当宇野的紧张终于缓解之后,村上将自己的东西抵上了那让人舒服的地方。

宇野没有紧紧地抱住他,而是向上拱着背,大腿痉挛似的颤抖着,他也没有隐藏因为兴奋而昂扬的部位。

这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宇野将视线移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村上不想他的意识被自己以外的任何东西吸引,于是他抱住宇野慢慢地动了起来。不知情趣的声音不知何时切断了,快感开始越发昂扬起来。村上用力地抽送着,在温热的地方射了出来。注意到没戴套还是在射出来之后。

明明射在里面,但他的腹部周围却一片潮湿。宇野的那根刚才还泛红挺立着,并且不断在村上的腹部摩擦,现在却躺在了被濡湿的草丛里。不弄前面,只刺激后面就射了。宇野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侧过身去。……这个男人不会做戏,无论嘴上说什么,身体也无法拒绝给与他快感的雄性。

村上退了出来,然后抱住了宇野松弛下来的纤细双腿,将脸埋在了他濡湿的腿间。鼻间传来了一股独特的青涩味道。虽然至今为止他都没想过要这么做,但他还是用嘴含住了那个躺在草丛中的东西,

“……啊”

村上卖力地吸着那根柔软的东西。

“不……不要、不要……”

宇野嘴上拒绝,却在村上嘴里慢慢硬了起来。村上一边揉着两个球一边吸着,宇野像鱼一样大幅度地扭动起身子来。看着在他带来的刺激下露出一脸舒服表情的宇野让村上感到很开心。他要让他知道这并不是只为单方面得到快感的行为。

玄关传来了咔擦声,村上像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般,兴奋感全都消失无踪了。宇野的身子大幅地弹动了一下。

“裕贵~我来啦!”

高亢的女声响起,宇野的脸色都发青了,他说道:“村上快离开”并且剧烈地摆动着手脚。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你在屋子里的话,干嘛不接我电话。”

为了把腿间的男人推开,宇野粗暴地抓住了村上的头发。

“村上……村上……求求你……”

村上无视他恳求的声音,继续用力地吸着嘴里已经萎缩下去的东西。

“哎?人不在吗?……公事包明明还在啊。”

客厅传来了女人的声音。察觉到村上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宇野为了藏住腿间的男人而用棉被将他盖住了。

“难道说睡了?”

卧室的门随着嘎啦嘎啦的声音打开了,宇野的大腿颤抖着。

“……你在做什么?”

高昂的女声变低了。

“我在那个……”

宇野说着沉默了起来。说出来不就好了,你真正喜欢的人是正在给你口交的男人。宇野要是真的有心抵抗他也没法制服他,会变成这样都是宇野的意志。不愿面对现实的宇野让村上感到非常烦躁,于是村上咬了一下嘴里那根已经萎缩下去的东西的根部。

“咦!”

宇野叫了出来,双腿猛烈地摆动着。

“好痛、好痛……村上,不要……”

棉被大幅度地滑落了下来,肌肤直接接触到空气有些冷飕飕的。

“是男……人!”

女人的声音在颤抖。

“超恶心!开什么玩笑,给我去死吧!”

女人丢下话就踩着暴乱的步伐离开了。外面传来了关门的声音,卧室里又回到了两人独处的世界。村上挺起上半身,原本只盖住腰的棉被滑到了地上。

脸颊上传来了一阵被抽打的痛意,宇野用颤抖的手扇了村上一个耳光,他的眼睛泛红,咬紧的前齿不停地颤抖着。

“糟……透了。”

宇野的唇轻轻地动着。

“……我明明叫你走开的。”

“就算是那样难道你想解释说我们只是关系很好的裸睡在一起,没有做爱吗?这种话会有人信吗?”

村上抓住了想要打他的宇野的右手,并把他推倒。村上四肢着地地趴在闷声倒在床上的男人上面,从上向下看着他。

【“……就算被讨厌,就算她不相信,你也……不用做这种像是要做给她看的事吧?”

宇野用左手捶着村上的胸口,宇野那像是包庇女人一样的发言让村上打从心底里不爽,他真想问他喜欢的人到底是谁?】(漏)

“你和那女人睡过了吗?”

宇野的眼睛看向了对他有着明显侮蔑意味的村上。

“你明明喜欢我,却又背叛我和那个女人做了吗?”

“开什么玩笑!”宇野叫了起来,“无论我多么喜欢你,你也不会把我当回事,不是吗?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你对我没有兴趣。虽然不能说完全没有,但对你来说我只是个有也可以、没有也所谓的存在。所以向朋友借钱的时候你从来没有找过我。作为你的朋友能让你想起来的存在里没有根本没有我吧?如果你不是变成了孤单一人,如果你不是只有我可以依靠……我的存在都不可能被你认可。”

激动得泛红的宇野的眼睛里不停地溢出泪水。

“好不容易……你终于肯看向我了,但是你一感到不再寂寞了就离我而去,还在说了喜欢你的我面前哭着说还是别人比较好。你还想要我怎么做!”

他有自觉自己对宇野做了很过分的事。可是他从来没有具体地想象过宇野的痛楚。宇野不是个会直接表达感情的男人,他不知道他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情呆在他的身边的。可是他真的不知道吗?只不过是一直装作没看过而已吧?

村上抚摸着宇野的头发。他不想把这个喜欢自己到嚎啕大哭的男人让给别人,不想让别人碰他。

“和那个女人分手。”

宇野大力地抽泣着。

“也许我没法爱上你,但你要呆在我身边。”

宇野颤抖着嘴唇骂道:“你不是人!”他们的身体重叠在了一起,村上用力地紧紧抱住感觉瘦了一圈的宇野的身体,听着他骂。

“……你不是人!如果是齐藤的话,你绝对不会说这么过分的话,明明不会说的……不是你自己说我不能让你幸福吗?尽管如此你只有在寂寞的时候才来我这里撒娇……每次……每次都是……”

宇野一边骂一边用手环住了他的背,贴近他这个不是人的家伙。……正如宇野所说,如果是雏乃的话,自己是不会说这么胡来的话的。

他被这个男人宠溺着。因为宇野会原谅他……无论他做什么宇野都会原谅他。

“……在单恋你的时候,我想过要是能和你在一起该是多么开心。可根本不是这样,完全不是这样。有你在身边我只觉得痛苦。”

尽管很痛苦,宇野也不会让他离开。村上捧住他的脸颊,贪婪地吻住他。接吻的时候宇野像个孩子一样抽泣着,唇一离开,宇野就放声哭起来。

“……鸡鸡好痛。”

宇野的眼睛里落下了大滴大滴的泪水。

“鸡鸡好痛……”

“对不起,对不起。”

村上一边拉起滑落的棉被一边“对不起”地道歉并将宇野抱进了怀里。之后,村上深深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早上,村上被饿醒了。他看到昏暗的房间里的时钟显示现在是早上十点。他撩起窗帘,外面正在下雨。

虽然天气很糟,肚子很饿,但他的脑子里感到很畅快。宇野肿着眼睑裹着床单熟睡着。下床的时候床垫的弹簧晃动起来,但宇野还是没有要醒的样子。

村上走到客厅,两口吞下了桌子上的饭团。饭团似乎噎住了喉咙,他赶紧喝了几口茶。在返回床上的时候,他的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发出了奇怪的声音。是跟公司借来的手机,他很担心液晶屏会不会被弄裂了于是赶紧打开屏幕查看,确定没有问题他才松了口气。

他突然想起了这手机还有拍照功能。他试着接近了正在熟睡的宇野的脸。村上觉得他那因为哭泣变潮湿红肿的眼睑有种莫名的色气,于是他按下了拍照键。拍好后他试着保存下来。

村上在床边蹲下,抚摸着宇野的脸颊。用手心和手背来回地抚摸着。大概是他摸得太过头了,宇野的眼睑像是嫌烦一般地动了一下,然后他睁开了眼睛。

宇野用还没睡醒的眼眸看着村上。在那双眼睛里看到自己的时候,村上忍不住想要吻他。将嘴贴上去的时候,宇野也闭上眼睛像是邀请般地张开了嘴唇。在深吻的时候他突然想要触碰他,于是村上又钻到了床上。

一边接吻村上一边惬意地抚摸着宇野的肩膀、背部、腰,然后他又摸上了宇野腿间那根勃起的东西根部,然后宇野发出了“啊”的悲鸣。宇野的过度反应让村上赶紧收回手。

只是摸一下而已……村上歪着头想的同时终于想起了自己昨天的恶行。

“鸡鸡还痛吗?”

宇野的脸……一直红到了脖子。

“已经……没问题了,大概。刚才我只是吓了一跳而已。”

村上抚摸着宇野的额头。

“那样给你造成心理阴影了吧,对不起。”

宇野苦笑着,没有否定。

“但是我绝对不会再做那种事了。……所以也别让别的家伙对你这么做。”村上看着宇野恳求道。

宇野连个“嗯”都没回。于是村上又“呐呐”地催促着。始终没回应的宇野下了床。村上在床上等了他好一会,他始终没有回来。

于是村上走出卧室,只见宇野只穿了一条内裤坐在沙发上。村上想着他是不是想一个人独处,然后还是在他身边坐下,他试着抱了抱他,他没有抵抗。

因为想要抱他,村上让宇野与他面对面地坐在自己的膝盖上。他抱着宇野将脸贴在宇野的胸口,他能听到宇野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

“你心跳得很快。”村上笑着说。

“因为和平时不一样。”宇野低语着。

“什么不一样?”

“你。”

“我有哪里不一样?”

宇野低下头去摇头道:“什么都没有。”

“快说,我很在意。”

宇野就是不肯坦白,并且像把他的戏言当真了一样紧紧地闭着嘴,于是村上恶作剧般地捏住了他的嘴,

“别拿别人的脸来玩。”

村上笑了,抚摸着宇野脸颊。

“我啊,并不像你说的那样坚强。所以……”村上继续说,“疲惫的时候就想要向你寻求安慰,有你安慰就好。”

宇野摸着他的头发。第一次去BC collection打工的时候他剪了头发。那时是他让宇野帮剪的。他想起了那时所感受到的惬意的感觉。

“……今天的你,简直就像用恋爱的眼神看我。”宇野缓缓地说着,“所以我冷静不下来。”

短暂的沉默过后,村上试着问他:“为什么你会觉得我恋爱了?”

闻言,宇野立刻说道:“果然还是对不起”他用双手遮住了脸。

“对不起,我说了奇怪的话。”

村上抓住他的双手拉开。宇野一脸马上就要哭出来的表情。

“我喜欢你。”

说出口之后,村上一下子就理解了自己从今早开始就莫名开心的原因。他明明说喜欢他,宇野却哭了出来,然后紧紧地抱住了村上。

宇野哭得不输给外面的雨。天气很糟糕,坐在自己腿上的男人嚎啕大哭,他却有种满足感,对于这样的自己村上也觉得不可思议。他不是一个人,他并不寂寞。他想对他更温柔一些,不想害他哭泣。

在雨声的包围下,村上抚摸着这个他或许已经爱上了的男人的头。


—THE END—



后记

谢谢各位这次买了《过期的初恋》。这个故事的标题作是在名叫《催泪BL》的特辑里揭载的。但是催泪这个帽子非常难搞,我的作品变成了宇野“一直在哭”的故事,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虽然宇野是个将近三十岁的上班族,但在他的回忆里有很多大学时代的场景。因为我的学生时代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我最近也没怎么写学生的题材,所以久违地写到大学生的各种事情让我感觉很新鲜。宇野喜欢的对象村上是个普通的性格开朗的大学生,他被人说“真是个现实生活过得很充实的人”让我印象深刻。

标题作的题目一开始我想取名为“过了保质期的初恋”,因为有点太长了,我就把“保质”拿掉了。过了保质期……虽然现在我还觉得有些可惜,但拿掉了真是太好了。

标题作的续篇是以宇野的对象村上的视角来写的故事。从一开始我就想以村上的视角来写,最终故事的走向也和我想象的基本一致,不过村上被我写成了一个很过分的男人。

再加上他又是个过了期还很臭的男人,加笔的部分他从事的又是臭气熏天的工作,这是一部从始至终都逃不开臭味的作品。不过呢,纸面上不会传出任何味道……所以害大家想象到了什么味道的话真是对不起。

我也给责任编辑添了很多麻烦,对于这次的作品编辑虽然说“村上的这篇文太过分了,改改吧”结果还是进行了校对,这真是让我印象非常深刻。是呢,的确是很过分的文,但是我写得很干脆利落,我真是鬼畜……

担当插画的糸井老师在漫画化方面也给了我诸多帮助。小说在杂志揭载不久就决定要推出漫画版,能够在漫画里看到他们俩让我非常开心。谢谢您了。

这次漫画版和小说会同时发售,封面正好对应着一本是村上一本是宇野。这样的对比超棒,要是各位能把漫画和小说两本书(推销!)都收集起来并感到开心就好了。

因为这就是个普通人之间的故事(我认为的),觉得有什么想法的话欢迎告诉我你们的感想。

那么下次再见。


木原音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