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作品]DEEP INSIDE 原作:木原音濑[书源消失,暂停更新]

 

一点说明:本文为木原老师1998年的同人志,一共五章,预计10万字以上

部分内容口味偏重,请小心阅读。


花园作品,本篇拒绝转载


 


 

DEEP INSIDE

翻译:shiroganekasumi



- 最糟糕的恋爱,最差劲的恋人 -


章一 Rain


那天,风很大。满是灰尘的空气里,从眼前经过的男人眯缝着眼睛轻声咳嗽。十一月份,几个孩子只穿了一件衬衫站在路边,看起来很冷。

几个孩子大概小学四五年级。人来人往的地铁楼梯的入口处,两个孩子互相看了看,耸耸肩,大幅度地摇头。他们的对面站着一个年纪相仿的孩子。那个孩子穿着褐色衬衫,白色短裤,和站在对面的两个孩子比起来,个头整整小上一圈。褐色衬衫的孩子一脸愤怒地指着向地下延伸的楼梯。

“赶快过来嘛,坐下一趟车。不坐的话就要迟到了。”

说着,孩子手上握着三张被吹得哗哗作响的票。离孩子们所在的地铁站两站远的街上有家大商场,从黄昏开始,一个名叫“假面战队5”的热门节目就要在商场天台做现场表演。那些票就是表演的入场券。

那两个孩子仍然站在通向地铁站的楼梯入口,只含糊地晃了晃肩膀,并没有动。面对瞪着自己的穿褐色衬衫的孩子,其中一个小孩突然低声说道:

“我们其实根本不想去啦。”

“昨天不是约好一起去的吗?”

个子小小的孩子大声怒吼。路上来往的行人吃惊地回头。两个孩子很是不耐烦地叹了口气。电车进站的声音传了过来,人们走下楼梯的脚步声立刻变得嘈杂。

“我们再也不想看什么假面战队5了。太小孩子气,又不好玩。”

另一个孩子有些窘迫地轻轻戳了戳自顾自抱怨个不停的孩子。果然,穿褐色衬衫的孩子脸上涨得通红,握紧的拳头微微发抖。

“对了,我们去打电玩吧。这附近有家店装了新电玩,假面战队下次去看吧。”

像在求和似的,其中一人和和气气地对穿褐色衬衫的孩子说。但是气得满脸通红的孩子完全听不进去,像幼儿园小孩似的用力跺着脚。

“约好了就是约好了。今天就要去看假面战队5!”

穿褐色衬衫的孩子狠狠地瞪了另外两人一眼。其中一个孩子抱起胳膊,咂了一下舌。

“既然那么想去,你就一个人去吧。我们俩去打电玩。不过先把钱拿来。”

一只手掌摊在眼前。穿褐色衬衫的孩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把头扭到一边。抱着胳膊的孩子撅起了嘴。

“你这是什么态度啊!”

穿褐色衬衫的孩子低声诅咒般地开口:

“才不借给你们钱呢。”

“干嘛突然这么小气。不能一起去所以生气了?哈,没什么吧,不过是一两万而已,反正你爸爸是有钱人。”

“你们不听我说话,才不要!”

两个孩子同时歪歪脑袋。

“那算什么嘛。我们不是一直和你一起玩吗。像你这样任性又白痴的家伙,只有我们才会陪你不是吗。”

穿褐色衬衫的孩子满脸通红地咬住嘴唇。见状两个孩子小声笑了出来。

“赶紧把钱拿来啦。”

丁零零……铃声响了,是电车马上就要发车的信号。穿褐色衬衫的孩子抓住另外两人之一的手,要往去地下月台的楼梯上冲。被猛地拉住的孩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拉得踉跄了两步,还是在跌下楼梯前站稳了身体,反而把打算强拉自己下去的穿褐色衬衫的孩子拽了一下,松开了手。大力一晃之下,穿褐色衬衫的孩子脚下拌蒜,当场坐了个屁墩。两个孩子指着穿褐色衬衫的孩子咯咯地笑个不停。

“骗人精!你们去死吧!”

被他抓住手的孩子用力吐出舌头。

“你不也是骗人精吗,还说别人。”

“我没关系,可是你们是我的仆人,必须听我的。”

“他说仆人耶!”

笑声更大了。穿褐色衬衫的孩子咯吱咯吱地磨着牙,然后扑到面前甩开自己的手的孩子脚下,狠狠地咬下去。

“好疼!你干什么啊!”

穿褐色衬衫的孩子被毫不留情地踢开了。横着打了两个滚,孩子突然被轻飘飘的浮游感觉包围。

“呜哇……!”

孩子拼命伸手在空中乱抓,眼前天旋地转,滚下了楼梯,手肘、膝盖不停磕碰,疼得直掉眼泪。在空中乱抓的手偶然间抓住了一片飘摇的布。那是从右边冲到摔下楼梯的孩子身旁的中年上班族的外套。抓着大衣一角,总算减了些下跌的势头,身体不再滚动,孩子拼命地攀住台阶,一只鞋脱落,大幅弹跳着掉下了楼梯。咣当咣当几声巨响,一个大块头也随着滚了下去。和大块头一起落下去的黑色公文包中途坏掉,里面成沓的文件一下子散落一地。

大块头在楼梯最下方撞出一声闷响,不再动弹。白纸飘散开来,覆盖在一动不动的男人身旁,一张一张地染成了红色。



安田芳明觉得很幸运,本来以为虽说已经通过了教师资格考试,一年之内不会被录用的。因为志愿是据说已经绰绰有余的高中社会科老师,加上听说想录用教职相关的几乎都要走后门,对于教职方面毫无人脉的芳明来说,打从一开始就做好了当两三年临时教师的准备。

很幸运地录用芳明的是一所名为私立英潮高中的学校,听说是历史悠久的男校。退了从高中住到大学的一个熟人位于市内的公寓,芳明搬进高中教职工宿舍时,正是三月底。

英潮高中所在的志贺濑町是个坐落在山谷间的小町。高中位于远离住宅街的高冈上,周围目所能及的地方全都是层层叠叠的稻田。虽然芳明没在乡下住过,但除去对某些不便有点不满,对这个地方感觉还是不错的。只是,在上高中的孩子看来,这里也许会有点无聊……

教工宿舍旧虽旧,却很整洁。一听是宿舍,一开始还以为是那种小公寓楼,但大概是因为在乡下占地面积大吧,带庭院的独院老房子在学校门前的马路两边建成两大排。

当载着几件数量有限的家当的二手车抵达分配好的房子门口时,大概是学生在社团活动吧,喧闹声从马路边护栏围起的操场上传了过来。芳明的脸上自然而然地泛起笑容。想到已经做了心目中理想高中的老师,以及只要再过三天就能站在那所高中的讲台上,就像即将去远足的孩子一样心情无比激动。朋友里也有人说难以理解芳明竟然会当高中老师,不过芳明不以为然。充满谜团的,吊儿郎当的,温柔贴心的,难以理解的——芳明喜欢人类的千姿百态。



看到了那个“名字”。

在英潮高中执教已经有一个月,磕磕绊绊地总算开始习惯了学校以及教师这份职业的时候,也许是因为年纪相仿,芳明和大自己五岁的名叫梶原昌树的社会学老师成了好朋友。没有课的时候,芳明经常呆在社会学准备室里。芳明在老师办公室里也有属于自己的桌子,但对于不抽烟的芳明来说满屋的烟实在难挨,而且比起那个人声嘈杂的地方,还是地图、地形模型杂乱地堆在一起的小房间更安宁。比起办公室,梶原似乎也觉得社会学准备室更舒服,但凡没课的时候,几乎都在这屋子里度过。

社会学老师有好几位,不过社会学准备室的常客只有芳明和梶原两个人。若非必要,其他老师从不来这里。出于“孤立”这种奇妙的连带感,两人经常一起聊天。从梶原嘴里听说“问题儿童”的事,就是在彼此都没课,闲扯打发时间的时候。

“你还真是一脸清爽。”

坐在阳光下,梶原的长袖衬衫挽了两折,瞟了眼和自己形成鲜明对比的未流半滴汗水的芳明。五月即将过半,从敞开的窗户直射进来的午后阳光有点热。

“我不怎么怕热。本来我的体温就比较低……”

芳明微笑着答道。身材偏瘦,五官端正,外表看起来虽然有些冷,感觉却很柔和——芳明常听大学时的朋友这样说。

“体温低?你该不会冬天还要冬眠吧。”

一边信口胡扯,梶原一边用手背拭去额头的汗水,随后拿起桌上的点名册,啪啦啪啦地扇了起来,可是没扇两下又往旁边一扔,似乎是发觉这样得不偿失。微红着脸低下头,梶原大大地叹了口气。

“累了?”

梶原苦笑。

“……有点。班里乱糟糟的。”

芳明才毕业不久不能当班主任,不过教龄迈入第四个年头的梶原现在负责管1-C班。

“有问题学生?”

嗯……梶原答得含糊。虽然来往才不过两个月时间,芳明已经对梶原的为人有了相当程度的了解。他从不随意说人坏话,也从没听他抱怨过。因此梶原更需要一个倾诉对象才对。

“从现在开始,我的耳朵就是‘驴耳朵’,无论你说什么都会立刻忘掉。” [注:可参考“国王的耳朵是驴耳朵”的故事]

听芳明这么一说,梶原忍不住喷笑,笑着笑着用手捂住嘴,垂下了脸。

“……有个学生一直不来上学。隔了两个礼拜,今天好不容易来上课,结果才中午又不见人影了。”

这个长着一张娃娃脸,常被人误以为是学生的同事,其实是个认真又热心肠的男人。不怎么端架子,人又爽快,并不会给学生差别待遇。大部分学生还有芳明都很喜欢他的这种特质。因为认真,当他所负责的班级里有学生不来上课,他必定会采取各种行动应对。什么样的学生能让梶原头疼呢,大概跟脱缰野马似的吧——想着,芳明对此产生了兴趣。

“他是一年级吧,是什么样的学生呢?”

“你不知道也无所谓。不过还是拜托你再当会儿‘驴耳朵’吧。问题当然在于学生,可是他的父母也有问题,他们对自己的孩子毫不关心。有一次我想面谈,给他们打了电话,谁知他们不合作,而且还打算用钱打发一切。”

“竟然真有这种事啊……”

芳明高中上的是公立学校,从没听说过父母用金钱为孩子的恶行善后,而且在旁人眼里过于恶形恶状的学生总会不知不觉间从教室绝迹。

“我还是学生的时候也干过不少坏事,当了老师也不想搞说教那一套,但这样放任不管不能算是为他著想吧。而且还有一件事我很在意……”

“除了品行之外还有别的问题?”

梶原抬眼看着芳明,犹豫着要不要对“驴耳朵”说出来。

“……这么说可能不太好,那个孩子学习能力很差。别说高中,就连初中水平的知识恐怕都不怎么会。”

“这怎么可能。”

“是真的。”梶原叹了口气,“这是私立嘛,当然可以走后门。可再怎么说也太过分了。听说父亲是广告代理公司的社长,腰缠万贯,但放任孩子也该有个限度。”

平静的声音里隐隐带着怒气。接下来梶原换了个话题,再也没提过那个学生的任何事情,当然也没有告诉芳明他叫什么名字,肯定是怕芳明知道名字后对那个学生产生一些先入为主的观念。然而,这些顾虑都成了泡影。并不是芳明非知道不可,只不过出于好奇,偶然路过办公室的时候看了看梶原那个班的点名册。连找都不用找,就立刻看到了问题学生的名字——表格上整整一排的“缺席”字样。芳明苦笑,脑中浮现出梶原苦恼的神情。但芳明能够置身事外,也只到看见那个学生的名字为止。

“桐水聪”

看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心里咯噔了一下。刻在记忆中的名字。回想起来的时候,芳明的脸不知不觉间变得僵硬。广告代理公司社长,父亲的职业也一致。芳明记得那个只听过一次的名字,当时觉得死都不会忘掉的名字。芳明合上点名册。事情已经过去十几年了,仅仅因为一个名字,记忆再次变得鲜明。



芳明被人抱住肩头很久很久,即便如此仍然站不住脚。晃得人眼花的雪白的房间墙壁,消毒药水的味道。房间中央团团围住病床的仪器发出恼人的运转声。父亲全身裹满绷带躺在床上。输氧面罩下面发紫的嘴唇正在微微打颤。面对这个样子的父亲,芳明哑口无言,只茫然地注视着这副光景。

肩膀被人拼命摇晃,抱住肩头的人在说着什么。可是那就好像在梦里听到一样支离破碎。随后被强行拉到房门外。房门内外感觉就像两个世界,里面是梦境,外面是现实。刚一来到走廊里,现实立刻扑面而来。害怕得想大声叫出来。冲动,抑制。几乎要疯掉了。

“芳明,你听好。你爸爸从台阶上摔下来,头部和背部受了严重的撞击。因为伤及神经,他再也站不起来了,大脑也受了伤……医生说,有可能再也无法恢复意识。”

芳明下意识地捂住双耳。自我防卫。什么都不想听。站在面前的姑姑用几乎弄痛芳明的力道握紧芳明的双手,把它们撕扯下来放在自己胸口。

“我知道你很难过,不过请你听好。芳明已经是高中生了吧,不振作起来怎么行。”

手指湿润了,姑姑的眼泪一点一点地唤回了平静。

“从今以后你要和我一起住了哦。没问题的,养你一个人我还是有能力的。”

芳明没有对抱住自己的臂弯说半个字。在别人柔软的怀抱里,头脑反而清醒了。整理一下事件经过。因为意外,父亲再也站不起来了。所以自己要和姑姑一起生活。如果母亲还活着……这个念头才冒出来便立刻打消了。

久病多年的母亲一个月前刚刚去世。母亲死的时候,芳明并没有哭。自打芳明懂事起母亲就一直卧床不起,每当病情恶化时就会边哭边不停地说“好想死”。她是个温柔而软弱的人。死神的号角无数次在母亲耳旁吹响,最终无法跨过不知第几道坎,孱弱的心脏慢慢停止跳动。那时候,比起悲伤还有寂寞,先涌上心头的是终于再也不用看到悲泣着苦苦煎熬的母亲的脸的安心感。所以,芳明并没有哭。

葬礼那天,父亲一脸寂寞地笑着说,“从今以后我们两个一起努力吧”。芳明轻轻点头,两个人仰望着自火葬场烟囱中袅袅上升的轻烟。没想到父亲竟然会遇到这种事。明明今天早上他去上班的时候还在笑。明明不怎么会做饭,他还说:“今天应该会早点下班,爸爸做饭给你吃。芳明想吃点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双手紧握到指尖泛白,难耐的焦躁在全身游走。混乱之后愤怒油然而生。弯下膝盖,芳明跪坐在走廊里,拳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若是不做些什么发泄这份焦躁,恐怕自己会疯掉。但是却不知道这愤怒该到何处发泄。芳明用力捶打地板,狠狠地,一下又一下。姑姑吓了一跳,跑过来制止,也被芳明挥开。即使捶打地面的那只拳头破皮流血,仍然完全不觉得疼。打着打着拳头没了感觉,自己的手感觉就像木棒一样。护士被芳明满手是血地捶打地面的样子吓到,直到被两个护士拉住,芳明一直不停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得知父亲受重伤的原因是在很久以后。对丝毫不掩饰自己怒气的芳明,姑姑没有透露事件的半点细节。事故后的第二周,坐在死人一般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的父亲身边,芳明和姑姑面对面。

“你还是没去学校吧。”

看着身穿制服的芳明,姑姑叹了口气。芳明坐在椅子上微微一笑。

“没关系啦。又不是没在学习。”

芳明紧紧地握住父亲的手。见状,姑姑一脸不忍地转开了视线。

“我已经冷静下来了,没事的,请告诉我实话。不是约好的吗,等我冷静下来,就告诉我。”

“大中午好好的突然把我叫过来,我还以为肯定是哥的情况又恶化了。”

“爸没有什么变化啦。本来我想去姑姑你那里的,不过我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姑父。”

“以前你也说过这种话呢。最后你还是没跟我们一起住,一个人住在哥家里……你就这么讨厌我的丈夫吗?”

“不是讨厌,只是……应付不来而已。”

并没有否认。一直以来,芳明都无法适应大大咧咧又开朗的姑父。芳明从小母亲就经常住院不在家,早早地被迫自立,不懂得该如何对别人撒娇,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过分热情地对待自己的姑父,因此拒绝了和姑姑夫妇一起生活。面对选择一个人孤独生活的侄儿,姑姑难过地垂下眼睛。

“明明人很温柔,说话却这么直接,简直跟哥一模一样。”

她的叹息令芳明也变得难过起来。姑姑叹了口气,在芳明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哥会受伤,是因为有个上小学的男孩从楼梯上摔下去时抓住了他的衣服。那孩子抓着衣服半路停下了没什么事,哥反而掉了下去。虽然哥变成了这样,但却救了那个孩子。”

“我明白。”

从姑姑没有说明理由这一点,隐约可以感觉到第三个人的存在。芳明很冷静,因此完全能够理解姑姑说的话。理解归理解,却无法接受。本想冷静地仔细听清楚,但在这件事上感情先行一步。芳明知道这是蛮不讲理,但却不能不去想——为什么非得是自己的父亲去救这个孩子不可呢?为什么不是别人?

“那个孩子肯定也很难过。不能怪他哦。”

如同下咒一般,姑姑反复叮咛“不要怪他”。遵从姑姑的嘱咐,芳明一点点地封起脑中兀自横行的感情。芳明相信姑姑说的话。相信了,所以把悲伤、焦躁还有悔恨全部打乱,封印在心底。芳明慢慢地抬起头,姑姑正不安地低头看着自己。带着抛下一切的表情,芳明对姑姑笑了。

“我已经没事了。谢谢。”



已经完全习惯了对话有问无答的空虚。姑姑回去之后,芳明自言自语般地对着父亲说话,对他的回应没有半点期待。

“真是没办法啊。”

脸趴在床单上,芳明将眼前软弱无力的指尖反复地握了又松。可以听到他舒缓的呼吸声,胸膛在微微起伏。芳明轻轻咬了咬父亲的指尖,很小的时候的习惯。为了引起父亲注意故意咬他的指尖,哪怕惹他生气了,只要能独占那道视线就很开心。而眼下的父亲,自然是什么都不会说的。

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敲了敲门,不等屋里人回应,便带着一个小学四五年级的小男孩走进病房。傍晚探望时间即将结束,男人似乎没想到屋里会有人,看见芳明,惊讶得停下了脚步。被芳明的视线弄得浑身不自在,男人掩饰般地故意清了清嗓子。

“请问您是安田和彦的家人吗?”

芳明默默点头,用无礼的眼光观察着男人。

“不好意思,这么久才来道歉。我去国外出差了。实在不知该如何表达我的歉意……”

男人深深鞠躬。站在一旁的小男孩也被男人强按着脑袋鞠躬。孩子黑黑瘦瘦,个头很小,细长的眼睛透着娇生惯养,高高的鼻梁微微仰起,周围是星星点点的雀斑。再客气地讲也算不上可爱的孩子。孩子一副希奇的样子四下打量着病房,对上芳明的视线,吐了吐舌头。随后孩子的目光停留在卧床的人身上,拽了拽男人的西装下摆。

“还活着吗?好恶心哦。这里还有股打针的味道,好讨厌。早点回家啦。”

男人瞪了孩子一眼。孩子毫不在乎地哼了一声,噘起嘴。

“你答应给我买那个游戏我才来的。已经可以了吧。”

“聪!”

男人用力甩了孩子一个耳光。孩子坐了个屁墩,捂住被打的脸颊双眼含泪。

“什么嘛,你干吗生气,人家说的是事实啊。”

男人一脸羞恼,回头看着芳明。芳明睁大了双眼。半个字都说不出来。难以置信的光景,难以置信的话。这……是怎么回事?

男人敏感地发现芳明的变化,端正脸色,拼命道歉。但那副模样映不进芳明的眼。孩子说的话一次又一次地在脑中回放。

“他还是个孩子,不懂事,我会好好管教他……”

拼命辩解的父亲。孩子瞪着父亲的双眼。已经封印起来的感情渐渐开始溢出,悲伤、焦躁、不甘……愤怒于无声中一直蔓延到指尖。明明正怒火中烧,声音却十分平静。

“请你快点把那个孩子带回去。”

男人鞠了好几个躬,小心翼翼地走到芳明身旁,把名片和一个信封放到桌上,在芳明耳边轻声说道:

“聊表歉意。有什么需要请再联系我。”

男人和孩子才刚走出房间,芳明便把书包砸到门上,发出一声巨响。毛玻璃外面的身影顿了一下,还是走开了。名片正面印着“卡梅尔广告代理公司 桐水高雄”。芳明把名片和信封扔进纸篓,脸贴在床单上哭了。眼泪止不住地掉。好想有双温柔的手,能够安慰自己。

——“为什么不是你去死!”

好想有个声音,能够表扬压抑着不大声喊出来的自己。为了那种小孩,父亲竟然落得这么凄惨的下场……而且,听听那个孩子都说了些什么!要是没有那个孩子,就不会这样伤心了。

“要人求着才来……开什么玩笑!”

说什么不要恨他,已是强人所难……不去恨他,做不到。



五年前,父亲去世了。他在植物人状态下活了两年。到死也再没叫过芳明的名字。芳明也从未想到,自己竟然会和身为凶手的孩子在这样的场合、以这种形式再会。



芳明远远地往教室里看去,立刻看到了桐水聪。明明只在多年前见过一次,视线仍然毫不费力地找到了那个身影。桐水的长相几乎还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拜托一个男生去叫独自坐在教室里的桐水到走廊来,那个男生脸上立刻露出明显的不悦。男生叫了桐水之后,他仍然坐在椅子上,只瞟了芳明一眼。一边用力伸着懒腰一边满脸不爽地站起身,桐水拖着步子来到走廊里。个子不怎么高,近看实际上相当瘦。衬衫尽是褶子,扣子解开两颗。过长的头发是已经脱色的褐色,鼻梁附近是密密麻麻的无数雀斑。皮肤黑黑的,眼神也不善,不知是惯性使然还是对老师抱有警惕,他抬头瞪着比自己高的芳明。承受着他的瞪视,芳明摆出一副笑脸。有些泄气的对方掠过一瞬间的惊讶,但立刻又摆好架势用凶上好几倍的眼光瞪了回来。

“你是桐水聪同学吧,我有话跟你说。有点私事找你,可以跟我走一趟吗?”

桐水双手插在制服裤兜里,脸别向一边。大概是在嚼口香糖之类的,咯吱咯吱地响。

“说教我已经听够了。”

咬牙切齿的语气。芳明微微侧首,皱起眉头。

“不是说教哦。我想跟你谈的真的是私事。”

桐水仍然别着脸,抽动嘴角笑了,把别人当傻子似的令人不快的笑法。而且他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回答去还是不去。

“就一会儿。”

桐水撩起长得不自然的刘海,状似无奈地轻轻叹了口气,把头扭了回来。看起来就像在说“我去就是了,总之快点带路”。芳明一脸严肃地走在前面。

电化教室里空无一人。这个教室有几扇朝北的窗,但日照太差,整天都阴沉沉的,学生们几乎都不怎么来这边。所以才选了这里。桐水在窗边的椅子上径自坐下,双脚架在桌子上。芳明坐在他对面。芳明面对面地观察桐水的表情,他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有话快说。”

说完便把脸扭到一边。不管是那肆无忌惮的脚,还是那趾高气昂的态度,都说明他是个无礼至极的孩子。没有半点成长。

“那我直说了。你的学习落下不少。中学也没怎么好好学过吧,为什么呢?”

“还用问,因为没劲啊。”

桐水理直气壮地大声回答。隔了一会儿,芳明慎重地开口:

“没错,确实没什么意思。但为了今后你进入社会,再怎么说学习也是必须的。你不能永远都只是个孩子,明白吗?”

芳明用温柔的声音说道,微微地笑了。

“我们一起学习吧。不明白的地方我教你。”

桐水眼珠一转,瞪了芳明一眼。被这一眼盯得有些迟疑的瞬间,芳明被站起身的桐水隔着桌子拎起衬衫领口。他明明比自己矮,看起来却似乎很高大,带着些许压迫感。

“是你说不会说教我才来的。什么叫‘一起学习吧’,又不是小鬼,别逗了。喂,是谁拜托你做这种事的?”

桐水压低嗓门怒吼。

黑社会似的这一套是从什么地方学来的吧。这么说来,“报告书”里也写过,他在上中学时曾经多次接受辅导。把手覆上他的,轻轻一拉,手指便松开了。但芳明并没有放手,而是顺势轻轻回握。视线没有转开。

“我并不是受人之托。我不是你的班主任,也许让梶原老师来处理比较好,但是听说了你的事之后,我有点介意。”

“是吗……”

桐水撇着嘴,挥开覆在自己手上的芳明的手。

“那你也知道一些其他的事啰。比如说,我老爸是个有钱人,卖他一个人情就能得到好处之类的。真是遗憾哪,这招已经过时了!”

实际上,正如桐水所说的那样,以前曾经有老师是为了这个理由才接近他的吧。显然,桐水不分青红皂白地否认会有能够纠正引导自己的老师存在。芳明轻轻歪头思考。

“我并不清楚你家的情况。”

桐水小声咂舌,坐回椅子上,面向一边。芳明用手整理好被揪乱的领口。脖子上有点红。桐水托着腮帮子,并不看这边。芳明静静地坐在扭脸不看自己的孩子对面,并不在乎他听不听。

“我会关注你,是因为我认识一个和你一样不来上课的孩子。他自从上了高中开始一直不来上课……高一那年夏天,他自杀了。没有一个人发现,他的烦恼还有寂寞严重到想去死的地步。我特别后悔,要是早点找他谈谈就好了。”

桐水瞟了芳明一眼,那双眼睛仿佛在说,“我才没那么脆弱”。芳明低头看着脚下,故意用力揉揉眼睛,眼睛周围就像快哭了一样有些发红。

“他是我的好朋友。我们不在同一所高中,再也没有联络过,所以直到他死去,我才知道他竟然那么郁闷。我一直都在后悔,要是我找他聊过,事情也许就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芳明抬起脸,正对上桐水一动不动的双眼。也许他开始感兴趣了。

“所以……当我听梶原老师说有个学生不来上学,就再也坐不住了。”

桐水大概是被搞糊涂了,胡乱抓着自己的头发。

“老师和学生的关系并不需要那么僵硬。我希望能像朋友一样要好。我也才刚当老师没多久,还没有熟练到能教书育人的程度。休息时还有放学后我都在社会学准备室里,你想学习或者找人聊天的话,欢迎你随时过来。”

话音刚落,桐水便站了起来,飞快地走出电化教室。芳明对着那个背影说道:

“什么时候都可以……”

穿着学生制服的身影并没有停下。桐水不会来社会学准备室的吧,芳明漫不经心地想,把食指支在额头上。还是别抱什么期待比较好,时间还多得是。芳明从衬衫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是关于桐水聪的调查报告书。问梶原固然能了解不少,但为免梶原问起动机,还是算了。

——桐水聪,十六岁。出生于19XX年5月14日。家庭成员包括父亲、母亲、三兄弟在内一共五人,聪为次男。家人皆健在。父亲是广告代理公司的社长,现任妻子为再婚,故长男秀明、次男聪与弟弟隆同父异母。兄23岁,现东京都在读研究生,弟13岁,现于英国留学。父母双方皆对教育子女秉持放任主义,不闻不问。但出于继母的强烈要求,最小的弟弟正于国外留学。平淡无奇的三兄弟之中,只有聪从中学起因抽烟、偷窃而数次接受辅导教育。对此看不下去的父亲便将聪送入远离自家的私立英潮高中就读。从家里通学有一定困难,父亲便在学校附近购买一间公寓,聪从公寓通学。性格马虎而粗鲁,容易厌倦,缺乏集中力。进入英潮已有半年,但没有任何要好的朋友——

以上是关于他的报告书的一部分。阅读的时候,芳明思考着造成桐水聪如今这种状态的背景。其中“双亲的放任主义”的字眼引起了芳明的注意。子不教,父之过。但无论成长环境如何恶劣,只要人足够聪明,还是能够纠正回来的。只要人足够聪明……除了冰冷的家庭环境之外,若是另外两兄弟十分优秀,他在家庭中的存在感便愈见稀薄。父母的心思自然也不会放在他身上。

在兄弟之中怀有自卑情结,桐水想出的自我主张恐怕是“做坏事给父母惹麻烦从而独占他们的关心”吧。但类似行为一再发生,非但不能引起注意,反而招致父母的疏远。桐水被送到离家颇远的高中上学,恐怕烦不胜烦的父母会庆幸甩掉包袱了吧。不过这一切都只是推测而已。

如今的桐水聪所缺乏的是父母亲情、知心的同龄朋友,以及最起码的社会道德观念。这些重要的东西,桐水聪一无所有。芳明并不可怜他,只觉得愚蠢。把桐水聪的报告书塞进口袋,再过不到十分钟,下午的课就要开始了。



在电化教室聊过后过了一个礼拜,桐水聪从没来过。也许是唐突的邀请让他有些警戒。野生动物就是这样,就算捉进笼子关起来也决不会轻易亲近人。必须用饵食让它习惯,训练他,让它自己走进笼子里……对方没有主动接触,就再想别的方法接近他,这次先这样算了。芳明想。

一天午休,芳明和梶原一起在社会学准备室里吃饭。梶原看了看芳明自制的便当,和学校食堂的套餐一对比,忍不住小声哼哼。

“以前我就一直觉得,安田老师的女朋友真厉害。每天都做这么精致的便当,真是太不容易了。”

面对梶原羡慕的眼神,芳明微微苦笑。

“是我自己做的。毕竟已经一个人生活很久了嘛。到现在我都没什么女人缘,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吧。”

“……我觉得和那个没关系哦。不过你真厉害。我自己做饭也很久了,可是完全不行。‘能吃就行了’,这种凑合了事的想法果然要不得啊。”

就在这时候,门敲都没敲就被打开了。芳明和梶原同时回头看向门口,那个褐色头发格外显眼的学生,正站在那里打量周围。

“咦,桐水?什么事?”

听到梶原的声音,桐水眯起眼睛瞪了芳明一眼,转头就走。芳明慌忙追上那开始逃走的野兽。才一抓住他的手腕,他便转身生气地甩开。

“对不起,我正在吃饭。可以等我吃完吗?”

桐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你根本没说过梶原会在。”

语气像在闹别扭。

“啊,对哦。”

愚蠢的野兽好不容易才自动走进笼中,怎么能让它跑掉。大概是听到了两人的对话,梶原单手端着自己的食物走出了社会学准备室。这样一来桐水就没了不方便进去的理由。后跟踩瘪的室内鞋拖拖拉拉地走进屋里。细瘦的腰,在梶原方才坐过的地方、芳明对面的椅子上一屁股坐下。

“我刚吃到一半,马上就好了。”

他来到自己面前,芳明有点难以下咽,但还是刻意忽视了,专心解决剩下的便当。但桐水的视线片刻不离进食中的手指动作。要想刻意无视实在困难。

“你已经吃完了吧,好早。”

桐水看着芳明的脸,慢慢地摇头。

“……我没吃。没有食欲。”

这么一说,就不好光自己一个人吃了。芳明盖上还剩一多半的便当盖子。桐水一直看着芳明收拾东西的动作。

“要是你无所谓……不在乎是我吃过的,给你吃吧。”

把便当递过去,桐水看看芳明,又看看便当盒。

“你不吃?”

“我刚才在齐藤老师那里拿了点心吃,肚子不怎么饿。”

大概是判断出不需要客气,桐水一把夺过便当,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那模样活像饥饿的鬣狗。饭粒还有食物渣滓掉得椅子周围到处都是。好脏。芳明嗤笑。

“好吃吗?”

“很难吃。”

芳明微微眯起眼睛。这么狼吞虎咽的,怎么吃得出味道好坏。

“是吗。看来在料理方面我需要多学习学习了。”

忙个不停的筷子停了下来。跟小学生一样吃得满嘴都是的桐水,露出发自内心的不可思议的表情。

“这个……是你做的?”

“是啊,还不错吧。随时都能做个合格的老婆。”

这只是个玩笑,但桐水并没有笑,而是一副并不相信的表情。

“你不是男人吗?”

“男人做饭也没什么奇怪的吧。”

“我可从没做过饭。”

“那是因为有人给你做嘛。我一个人生活很久了。”

桐水再次拿起筷子,不过吃东西的速度慢了下来,似乎在反复咀嚼。桐水一心一意地吃着,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芳明无礼的视线。握着筷子的手指又黑又瘦,手腕上青筋突起。脸色也不好看。伴随着每次筷子的上下运动,手腕上过大的手表商标同样上下运动着。

“你每天都好好吃饭了吗?”

停了一会儿,桐水微微摇头。

“食堂很难吃,面包也是。最近我都没怎么吃过好吃的。不过这个还凑合。”

筷子尖指指便当。还只是凑合……吗。没注意到芳明忍不住苦笑,桐水用筷子戳戳渐渐见底的便当盒,不紧不慢地说:

“喂……我会付钱的,每天都给我做这个吧。”

还以为是开玩笑,可他是认真的。芳明忍不住叹了口气,仿佛在问“为什么”。看来这家伙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拜托别人,一直以来无论什么事都是用钱解决的吧。可再怎么说这话也说得太过分了。就算是朋友也不会这样说话。同龄人不是自己的仆人,这件事桐水明白吗?对芳明来说,桐水能不能交到朋友倒是无所谓……

“喂,听明白了没有?”

见芳明没有回答,桐水迸出蛮不讲理的怒吼。

“如果你能用礼貌的口气拜托我,我就每天给你做。”

桐水的眉间抽动了一下,表示出他的不悦。

“没有人教过你,在有求于人的时候用命令的口气,对对方是很失礼的吗?”

桐水火了。

“你说教个什么劲啊!我不是已经好好拜托过你了吗!”

桐水把吃到一半的便当往桌上一摔,饭菜撒了一桌子。比想象中还要沉不住气。

“至少要说‘请帮我做午饭的便当’。”

“你这是看不起我吗?”

芳明注视着桐水的脸,完全不怕那像瞪人的野猫似的眼睛。游戏才刚刚开始而已。对视良久,先转开视线的是不知礼仪为何物的孩子。

“我不是在说教。这只是容易被大家遗忘,但又必须知道的要紧事。”

“关我什么事。”

“你要是不说,我就不做。”

“那我不要了!这种屎一样的东西。”

桐水穿着室内鞋踢了桌子一脚。简直就像在和幼稚园小孩吵架。小孩子经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吵架,桐水也一样。面对赌气不肯好好求人的桐水,芳明自始至终一派沉着。不肯好好求人那就算了,即使这样也只是桐水吃不到亲手做的便当而已。认输的只有桐水一个人。

这时候会作何反应呢?既然不肯老老实实地求人,那么,会耍脾气跑出去吗?带着看好戏的心情,芳明用心观察着桐水的动作和表情,想先解读出那颗心里的想法。桐水又窘又怒,一副被噎得说不出话的表情。

“如果……我说了,你真的会做吗?”

声音小小的,衬得刚才的凌厉气势就像假的一样。气氛变得有些棘手。

“我不会撒谎。”

桐水歪着头想了想,轻轻叹了口气。

“拜托你,请帮我做便当。”

桐水聪似乎出乎意料地有着十分直接的一面。知道他从中学开始就不学好,还以为他会死不悔改……猜错他了。

“好的。明天起我会给你做饭。”

“真的是真的吧,别骗人哦。”

细长的吊梢眼刻薄地观察着芳明的表情。芳明露出了然的微笑。有种……和他混熟也许用不了太长时间的预感。才这么一点小手段,好像已经拉近了不少。桐水小声咂舌,难为情地低声说道:

“你干吗总在看我的脸啊。不管对谁都这样吗?”

“看着对方的脸说话,这是和人对话时的基本礼貌哦。”

桐水再次把手伸向饭菜撒得没剩多少的便当。几乎空空如也的便当盒盖子都没盖,直接往芳明面前一送,就好像把扔出去的球叼回来的狗,把球献到主人面前等待夸奖一样。得意洋洋的脸上粘着好几颗饭粒,芳明看着这张滑稽的脸,强忍着笑接过便当盒。

“你笑什么啊。”

很是惊讶的声音。

“看你吃那么多,我觉得很开心。”

再也忍不下去,芳明扭头爆出一阵大笑。

“什……什么嘛!”

芳明左手抚上一头雾水又慌慌张张的桐水耳边,怒吼声戛然而止。右手把粘在脸上的食物残渣一颗一颗地拈下来。其间,桐水一动不动。

“这下解决了。”

桐水低着头,用手背擦着嘴边。也许是心理作用吧,从那染成褐色的蓬松长发中间,似乎可以看到他的耳朵红了。



“最近啊……”

雨突然下了起来,梶原慌忙关上窗户,一边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六月,下了好久的霏霏梅雨就快停了。透过社会学准备室的窗户,芳明漫不经心地注视着对面校舍花坛里开始颓败的紫阳花,把视线转回屋里的梶原身上。(插花:就是这里的“梶原”变成“砂原”了= =)

“每天桐水都会来学校上课,趋势不错。多亏了安田老师呢。”

看他笑得开心,芳明有些迷惑。梶原接着说了下去。

“是从安田老师给桐水做个人辅导开始吧。说实话我觉得你真厉害,我也得向你学习了。”

哪里哪里……话说到一半,门敲都没敲就被打开了。

“什么嘛,你也在。”

话题主人公才一看到梶原,张口就是这么一句咕哝。明显被人讨厌了,梶原紧紧地皱起眉头。

“说什么‘什么嘛’,你现在不是正在上课吗。”

听到梶原带着焦躁的声音,桐水的脸上是再明显不过的不爽。

“是自习啦。”

大声吼完,桐水走到梶原面前,拇指往门一指,仿佛在叫他出去。

“我知道啦……真是的,你也太嚣张了吧!”

梶原一手拿着点名册走出了社会学准备室,可能去的是教师办公室吧。桐水理所当然地在梶原的椅子上一屁股坐下,对上芳明的眼睛,毫无心机地嘻嘻一笑。芳明轻轻叹了口气。

“别管那家伙了。”

桐水装成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芳明摆出有点生气的脸色。用心观察着芳明的表情,桐水的脸慢慢变得僵硬,手不停地松了又握,被母亲责骂的孩子似的动作。隔了好一会儿,芳明才缓缓开口说道:

“要学习的话,确实只有我们两个更有效率,但是你应该多考虑一下说话方式。拜这种说话方式所赐,就连不认得真正的桐水的老师都会瞪你,很吃亏哦。”

说到“真正的桐水”,从外表得来的印象和本质其实并没有多大差别。不过留下“只有我了解真正的你”这个印象很重要。装作很“理解”他的样子。那是建立信赖关系后十分重要的一点。听完芳明的话,桐水鼓起腮帮子,但直直投来的视线里并没有怒气。看起来甚至有些得意。

“那种人不了解我也无所谓。”

“虽然你这么说,但我还是觉得十分遗憾。下次用稍微温和一点、尊敬一点的语气说说看吧。”

“真是的,今天怎么一来就开始说教。”

桐水小声嘟囔,芳明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我的话并不是说教哦。我认为这对你来说很重要,才会这样说。”

桐水扭脸看着另一个方向,什么都没说,过了一会儿,微微点了点头。见状芳明轻轻拍了拍细瘦的背脊,声音明快地说:

“好,我们来学习吧。”

桐水抬起头应了一声,坐到桌旁。看着那个身影,芳明觉得仿佛看到了几周以来自己努力的成果。桐水并没有“学习”的习惯,无法长时间坐在桌前。在开始学习之前,必须先让他习惯坐在椅子上。再加上桐水的理解能力差得惊人,只要遇到不懂的便立刻烦得把自动铅笔一扔,要诱导他才能解出题目。在充满坚持与忍耐的奋斗过程中,芳明无数次地强忍下对他怒吼的冲动。

万幸的是桐水一旦记住的东西就不会再忘,朽木也并非完全不可雕。但是比起落后的学习,桐水身上有个更大的问题——桐水并不具备和别人共同生活所必需的最低限度的道德观念。思考模式单纯得和幼稚园儿童有一拼。只要一发火,他立刻露出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只要表扬他,他就会笑;想要什么就去拿,哪怕是别人的东西;看谁不顺眼就揍。面对这精神年龄完全没有成长的高中生,芳明就像对待小学生一样不得不先从“道德”教起。

对桐水来说轻松愉快的“学习”,对芳明来说却代表烦人的“忍耐”时间的开始。芳明的轻声细叹,静静地消失在参考书里。



桐水有个习惯,当看不懂题目或者解不下去的时候,一定会卷自己的刘海。每当他用手指玩弄刘海,长长的褐色头发便会飘来荡去。放学后两人独处的社会学准备室里,芳明回过神,发现自己一直下意识地注视着夕阳照射下的那片金褐色。

“头发是染的吧。”

桐水抬起头,很是得意地哼了两声。

“不错吧。”

那头发,大多数人都会很希奇地回头看。原本日本人的黑眼睛、浅色皮肤就与褐发并不相衬,像桐水这样黑黑的又缺乏个性的长相,自然也不会相衬。桐水再次回到对数学题的奋斗中,愈发频繁地玩弄刘海。芳明的指尖碰了碰那金褐色的刘海。

“确实很漂亮。不过你还是个高中生,还穿着制服,所以还是黑发更适合你。刘海也太长了点,对眼睛不好哦。”

抬起头看着芳明的脸,桐水小声说了句“是吗……”。这些无心的对话芳明转头就忘记了,但桐水并没有忘。第二天,芳明听到一个耳熟的声音在叫自己,回头一看,被那个跑上前来的人吓了一跳。乍一看完全没认出是桐水,看起来几乎完全变了个人。

吊起的眼睛仍然是老样子,但头发染回了黑色,刘海也剪短了,桐水变成了普通至极的高中生的脸。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毫不起眼的高中生喘着粗气站在芳明面前,咧嘴一笑,急切地地等着芳明的评价。

“很适合你哦。果然还是这样比较好。”

“对吧!”

愈发眯细了细长的双眼,桐水笑逐颜开,表情开心得像孩子一样。芳明也被感染得微微地笑了。

“不好,下节课换教室。中午见喽。”

桐水看看表说道,朝走廊另一头跑去。越来越有意思了。事实证明自己的话出乎意料地有效。无论生活指导老师再怎么三令五申都充耳不闻,而芳明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话就让桐水换了造型。已经得到了他的信赖,那么,就请更加信赖我吧。

——好让被深信不疑的人背叛时的伤害,深些,再深些。



芳明有所自觉,自己正以惊人的速度渗透进桐水的内心。当芳明判断出桐水信赖自己、而自己也已经在桐水心目中确实占据了重要地位时,正是夏暑开始发威的七月中旬。

从这时候开始,芳明刻意缩短两人渐渐延长的独处时间,用开会或者有事等等借口躲开桐水。一开始桐水只是带着一脸不满乖乖放弃,但随着次数愈加频繁,似乎也隐约开始察觉到芳明是在躲着自己。但即便如此,桐水并没有追问理由,只是用又恨又难过的眼神瞪着芳明。

芳明知道,为什么那么沉不住气的桐水会不来追问“逃避的理由”——“怕知道自己被讨厌被遗弃”。桐水自己也明白,自己有很多地方招芳明心烦。如今只有芳明,才会认真对待这连父母都放手不管的自己,假如追问出理由的话……

无论谁都一样,人总是想和自己同阵营的人在一起。独一无二的信赖关系并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通常要得到它需要付出相应的努力,但桐水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芳明的好感。他知道一旦出了什么问题,想要修复并维持这种关系的话,就会无计可施。所以他什么都不会说,也无法对芳明发火。明知道芳明有些不对劲,却无可奈何。知道追问的话就会被嫌弃,所以害怕彻底失去。除了“多管闲事的老师”之外,桐水对芳明没有任何了解。

等桐水忍到了极限,芳明提出不再帮他补习。



放学后的社会学准备室里,只有两个人在。所有窗户都大开着却没有一丝风,光是一言不发地站着,就热得全身大汗淋漓。响亮的蝉鸣就像破旧的收音机一样时断时续。

听到芳明的话,桐水什么都没说,只有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握紧拳头,肩头瑟瑟颤抖。

“为什么!”

堤坝终于决口了。桐水带着几乎要扑上来的怒气逼近芳明,而芳明只是装作十分难过的样子转开视线。见芳明一句话都不说,桐水胡乱抓起手边的东西撒气,书、讲义、铅笔、世界地图……全部扔在地上。这样一来就暴露了他的真正想法。

“你讨厌我了对吧,我笨,理解能力又差……所以你嫌麻烦不想给我补习了,肯定是这样。”

“不是的。真的只是出于一些私人原因……”

“撒谎!是你讨厌我。”

“不是。”

“那到底是为什么啊!”

听到这连蝉声都盖过去的大喊,芳明低下头。桐水因过分激动而变得粗重的呼吸,和蝉声微妙地重合起来。

“如果说了真话,你会看不起我的。”

芳明静静说道。桐水露出惊讶的表情。

“所以……说不出口。”

“你这是什么话,我怎么会看不起你呢。”

“会的……”

“我绝对不会那样做。”

“如果说我喜欢你,你还会对我这样说吗?”

芳明苦笑着告白。桐水瞪大了眼睛,一脸茫然。为了表现出无处发泄的苦闷,芳明紧紧抓住衬衫胸口。

“……我就知道你会是这副表情,所以才说不出口。请你出去。”

芳明生气地大喊。迄今为止还从来没在桐水面前装作真心地大喊过。桐水并没有出去,而是站在面前一动不动。被最信赖的人告白说对自己抱有特别的感情,桐水的反应几乎可以说是“目瞪口呆”。

“……打从一开始你就是这样看待我的吗。”

声音在颤抖,好像快哭出来了。芳明低着头,并没有看桐水的脸。

“一开始我只是纯粹想帮你学习。但这么长时间相处以来……觉得你可爱,这倒还好……后来开始越来越不想把你交给别人。我知道这不应该,但却难以自抑。”

声音很是响亮。

“我无法再和以前一样出现在你面前,所以……”

“我也喜欢你啊,不过大概和你那种不太一样。这样也不行吗?”

“我可是男的。”

芳明轻笑,看似绝望的笑法。

“这么说可能有些露骨,但我甚至想抚摸你,想抱你。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很抱歉做出这样虎头蛇尾的事情,我们不要再继续补习了。还有……请不要再到这里来了。”

桐水一言不发地冲出门外。通过大敞的房门,好一阵子都能听到奔跑在走廊里的室内鞋的声音。那声音被蝉声渐渐盖了过去。等到完全听不到脚步声后,芳明大笑了好一会儿。



在学校里闲闲地呆了一会儿,明艳的晚霞被厚厚的云层覆盖,一场雨似乎就要来了。夏日的天气说变就变,让人没辙。不用说,芳明没有带伞。教师宿舍和学校再怎么近在咫尺,一旦下起雨来,还是会淋湿。锁上社会学准备室的门,正要把钥匙还到办公室的时候,芳明看到了打湿走廊窗玻璃的水滴。对天气微不足道的期待也成了泡影,雨水开始令炎热的空气不断降温。

芳明走出玄关,把皮包当伞顶在头上跑了出去。踩着柏油路面上积起的水洼,才跑了不过三分钟,全身就湿得像只落汤鸡。跑到老房子特有的大屋檐下,芳明带着一身湿在旧式后廊上坐下。傍晚的阵雨给杂草蔓生的小小庭院又添了几分绿意。一直这样下去会感冒的。芳明绕回朝南的玄关,从包里拿出钥匙,突然发觉了什么。钥匙从手里滑落,芳明着实吃了一惊。

站在门前的是赌气般撅着嘴的“桐水”。认出是芳明,他开口说道:

“突然开始下雨了,借我伞啦。”

显然,还没下雨之前他就一直在等了。这意料之外的发展令芳明的胸口一阵骚动。

“要不要进屋?”

桐水点点头。在几个选项中,也许,他选择了最糟糕的那个。



芳明把麦茶放在坐在榻榻米上的桐水面前。桐水拿起茶一饮而尽,把空杯子往榻榻米上一放便开始说话。

“我一直很在意上次你说的话。一直这样下去,可能我们之间连话都不会再讲了。我没法像你说的……那个……喜欢我那样喜欢上你,不过……那个……”

桐水再次拿起里面只剩下冰块的杯子。杯底的冰块在桐水手中发出喀喇喀喇的声音。

“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芳明已经换完了衣服,在桐水对面坐下。没什么词汇量的桐水正绞尽脑汁想要表达自己的心情。见芳明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桐水皱起眉头。

“你笑什么啊。”

“要不要再来一杯麦茶?”

“啊,嗯。”

大概是察觉话题突然转换,桐水瞪了芳明一眼。芳明接过只剩冰块的杯子,走进厨房,却完全不想续那第二杯麦茶。芳明悄悄走近背对着自己微微偏着头的细瘦背影,在他注意到背后的动静之前用力抱住。对着那痉挛般不停颤抖的背脊,芳明轻声低喃:

“我喜欢你……”

“你干什么啊!”

声音在发抖。显然,桐水万万没想到芳明竟然会这么性急。芳明松开在桐水上腹交叉的手指,抬起那尖细的下巴,强迫他转到后面,吻了上去。桐水睁大双眼,双手用力想把芳明拉开,但体格差距太大使不上力,被芳明压倒在榻榻米上。桐水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芳明再次叠上自己的嘴唇,舌侵入半开的唇间,缠住那因为厌恶而想要逃开的舌尖。长长的一个吻。大概是不怎么会呼吸,桐水拼命喘着气。

不停地接着吻,芳明在这种情况下反而十分冷静。一边用深吻令对方呼吸困难,一边迅速脱掉他的衣服。拼命想要呼吸的桐水根本没发现自己被人脱了衣服。上衣无所谓了,芳明把桐水脱得只有下半身一丝不挂,用自己的大腿压住他的腰。被压住的身体大大地抖了一下,桐水已经双眼通红,眼角渗出了泪水。

“不……不要……我……”

“对不起。但是停不下来了……”

在耳边低语着,芳明把桐水翻了个身。仗着他看不到自己的脸,芳明用舌尖舔了舔嘴唇。没错,好戏才刚刚开始。



桐水尽管诸行不良却对女人一无所知,在渐渐熟稔的过程中,芳明多少了解到了这一点。但即使明白他是第一次,仍然没有半点温柔地对待他的打算。就像心仪已久的玩具摆在面前的孩子一样,面对毫无防备的桐水,芳明兴奋了起来。不知道男人之间是怎么做的,不过芳明知道最终要做什么。芳明让桐水趴下露出腰部,缓缓拉下自己的拉链。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大概是因为全身开始变得火热兴奋,不用揉弄自己也已经勃起了。粗鲁地钳住那细瘦的腰,做完准备便用全力插了进去。

“好痛啊,好痛,好痛!”

桐水大叫。芳明按住那疼痛而不情不愿的腰,用力深入。细瘦的背就像被什么东西击打似的反弓起来。将律动注入那深深吞入异物的腰,激烈得无暇呼吸。摇动着,那束缚紧得一个不小心就会立刻达到高潮。

不能这么轻易放过他。想要让他更煎熬,能坚持多久就折磨多久。哭喊渐渐变成嘶哑的喘息,桐水的脸上眼泪糊成一片。感觉结合的地方比一开始滑了不少,低头一看,桐水的那个部位已经出血了。血液流过大腿,在榻榻米上留下污迹。芳明恍恍惚惚地看着那片痕迹。只是这个地方撕裂而已,死不了人的。

“老师……好痛啊……”

听到这微弱的哀求声,芳明回过神。再多痛一点,继续出血,变得乱七八糟吧。真想杀了他。杀了他。这点权利还是有的。芳明用手指抚摸那个带血的地方。桐水的身体瑟瑟发抖。来回抚摸过后,芳明将手指硬插进已经被自己填得满满当当的地方。

“咿……”

芳明用指甲抓着肠道,一次又一次地弄伤他。出血量变多了。无论桐水怎么哀求,芳明都没有停止激烈的动作和伤害。几次射精之后,桐水的声音再也听不见了。放开支撑腰部的手,他的身体便朝前软倒下去。不出所料,桐水失去了知觉。动弹不得的身体沾满血液、汗水和精液,肮脏不堪。看了就让人想吐。

芳明擦拭完桐水被折磨过的地方,穿好衣服,站在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的桐水旁边,低头看着他的样子。脸上泪水糊得乱七八糟,赤裸的腰间被芳明掐住的地方留下青紫的淤痕。关键部位尽是粘嗒嗒的血液和流出的精液,好脏。直接塞进厨余垃圾袋里扔掉算了。芳明粗暴地踢着桐水的背,这样折腾他都没醒。

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芳明用湿毛巾仔细擦拭起桐水的身体。给桐水穿衣服的时候,他总算醒了过来,双眼对不上焦,迷茫地抬眼看着芳明。微抬起他的上身,芳明吻了吻他红肿的眼皮,用力抱紧。桐水双手捂住眼角哭起来。

“好过分,竟然……竟然……说过多少次我不要这样……”

“对不起……我太想要你,想得不得了。”

桐水闭上眼睛,脸上带着怒气。虽然生气,却没有推开芳明的拥抱。芳明温柔地耙梳桐水的头发,轻轻地印上一个吻。

“我喜欢你。”

魔法咒语。桐水睁开眼睛,表情苦涩地扭曲了,贴紧芳明的颈侧。

雨下个不停。没有关灯,在榻榻米上像野兽一样做爱。也许称作强奸才更确切。但只一句话,桐水便原谅了这种行为。

但是芳明并没有原谅桐水。在芳明心里,这不过是复仇的序章而已。



自从放了暑假,桐水便泡在了教师宿舍。只要来了兴致,会在任何地方做爱。桐水对男人之间的性行为一无所知,大概以为和芳明的第一次是普遍的做法,对于施加到自己身上的折磨只是咬紧牙关一味忍受。看到桐水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对于芳明来说是无上的喜悦,所以总是粗暴地对待他。可无论再怎么虐待,桐水都没有说过类似抱怨的话。无论露出多么不快多么不情愿的表情,只要事后说一句“喜欢你”,他就会一脸安心地接受一切。

有了肉体关系之后,芳明再也没有教过桐水功课。原本就是为了取得他的信赖才做的,如今有了更深的联系,也就没什么必要了。何况对芳明来说,比起聪明人,还是桐水一直笨下去比较好对付。

暑假对芳明和桐水来说几乎可以算是“蜜月”。桐水舔舐着痛苦与爱情交织的滋味,而芳明则专注于一味地用糖果加鞭子折磨对方。芳明决定在九月结束这个“蜜月”,这恐怕是桐水想都没想过的吧。



九月到了,新学期开始了。日历上已经到了秋天,可外面的阳光仍然像在盛夏。新学期才一开始,芳明连着两三天都摆出一副闷闷不乐的表情,高中生“恋人”敏感地嗅到不对劲,开始装作不经意地试探。不动声色地逃开,不出所料,他紧追不放。芳明像是被桐水的热切打败了一般终于开口。

“我要离开学校。”

被桐水硬拉到B校舍的楼顶上,芳明低着头说道。转开视线不看桐水,芳明背靠楼顶防护网,眺望着下面看起来只有米粒大小的人头。

“干嘛突然这么说!”

不死心地追问。芳明做出被问得慌了手脚的样子。阳光炽热,偶尔拂过脸颊的风却出乎意料地干燥。桐水揪住芳明的衣服胸口。芳明吃惊地回过头,一个吻瞬间掠过。

“连我都不能告诉吗。”

芳明装作认命地低语道:

“我父亲用乡下的店抵押借钱然后不见了。在亲戚帮助下还了大概一半……为了继续还钱,我打算找个报酬更高的工作。”

如同电视剧里用烂的桥段般庸俗的故事。但桐水的表情一下子明朗起来。

“还差多少?我是说……剩下的贷款。”

“一千万。”

“我给你出。”

桐水立刻回答。芳明露出一脸惊讶,随即换上愤怒的表情。桐水有些困惑,不知道为什么要发怒。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才不想说出来。我从来不在乎你身家背景如何,但是,如果你这样资助了我,我怎么能不去在意那些东西。结果还是我利用了你……”

桐水像是被什么打击了似的呆站在原地。短短的沉默之后,桐水扑到芳明身上。两个人的体重压得防护网吱嘎作响。

“我……太开心了。”

桐水低声说道。

“只有你相信‘真正’的我。太好了,你能喜欢上我。”

抱住芳明的脖子,桐水怎么也不放手。

“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我来弄钱。别想太多,反正钱多得是。”

交谈后第二天,他拿来了写有说好的金额的支票,说是逼着父亲写的。芳明一开始并没有接受,拼命拒绝。

“我不是为了让你帮我才告诉你那些的。”

听芳明这样说,他把支票硬塞过来。

“我喜欢你……所以不想让你走啦!”

芳明擅长的那一套被他抢先说了出来。芳明不情不愿地收下支票。等桐水回去后,芳明轻轻吻了一下支票,把它撕成两半,放到抽屉里。



习惯成自然。灯光全熄的房间里,桐水毫无抵抗,默不作声地脱下衣服,一丝不挂地走到坐在床上的芳明面前。又黑又瘦的木棍似的身体隐隐浮现在微弱的光线中。最近的交合没什么意思。可能是因为习惯了,不管怎么虐待,他都不怎么流血,而且还开始发出并非痛苦的声音。桐水开始从这种虐待行为中得到快感。再加上他不愿意像之前一样只是做爱,经常有意无意地索求亲吻和爱抚,烦透了。桐水抱住芳明的脖子,轻轻地咬着芳明的耳垂。芳明缓缓地拨开那早就兴奋起来的微湿的双臂。

“今天想做点不一样的。”

桐水歪着头纳闷。

“我想看你自己做。”

桐水瞪了芳明一眼。

“我才不要。你这是什么烂趣味。”

被当场拒绝了。“可是……”芳明继续恳求,不停地亲吻怀中人的头发。芳明知道桐水无法拒绝。桐水很依赖芳明。明明除了任性什么都不会,但从那“一千万”开始,却学会了纵容芳明。不出所料,几次恳求之后,他终于不情不愿地点头了。

“像平常那样做吧。”

芳明下了床。桐水爬到床上,靠着墙壁坐下,轻瞪了芳明一眼,慢慢地微张开双腿。

“别一个劲儿盯着看啦。”

见芳明只是笑却没有转开视线,桐水轻轻叹了口气,逃避般地闭上眼睛。胸前的突起随着手上缓慢的动作上下起伏,呼吸越来越急促。是芳明让桐水这样做的,却并没在看,看男生自慰能有什么意思。芳明趁桐水做得忘我,走了出去。

“这是什么意思啊。”

桐水双眼湿润,看到芳明拿出来的东西,很是不解地问。

“用这个做吧。”

“我才不要,又不是变态。”

“用吧。”

芳明笑着把那个东西递到面前,桐水露出明显不快的神情。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接过了塑料瓶子。把自慰过后残留的液体涂在瓶口上,立起瓶子抵住自己腰际。瓶口被渐渐吞进窄道里,深入到某个地方之后便停下了。

“到头了?我帮你吧。”

“不、不用。别碰……”

无视他拒绝的手势,芳明抓住他体内的瓶子。

“趴下吧。”

“不要啦。再弄下去会裂开的。”

他用挣扎表示抗议。为了给不听话的孩子一点教训,芳明抓住瓶子用力向上顶。

“咿……!”

吹哨似的声音。有种久违的预感,似乎越来越有意思了。芳明跳上床,把桐水硬摆成趴下的姿势,胡乱挣扎的双手反剪在背后,按住后脑勺让他的脸贴在床单上,骑在那瘦弱的背上,一次又一次地突刺。因为脸被压在床单上,桐水甚至无法发出痛苦的呻吟。芳明松开手,桐水扭脸大声呛咳起来,不停地张大嘴拼命呼吸,抬起渗出泪水的眼睛看着芳明。

“咳咳……疼死了……不要再弄了,已经出血了,会死的!”

轻笑一声,芳明再次用力插了进去。桐水的背弹了起来。无论怎么哀求都只是耳旁风而已。每次用力插入搅动都能听到他的惨叫。身体不停地扭动挣扎,腰痉挛般地颤抖着。桐水像第一次做爱时那样大量出血。芳明爱抚着失去意识的身体,等伤痕累累的身体恢复了意识,便愈发温柔地抱住轻抚,吻遍他的头发、脸颊以及全身,然后再次吻住唇。

“这种的我再也不要了。”

桐水带着欲泣的表情瞪着芳明。

“是我不好,太忘形了。”

桐水把脸深深埋进芳明怀里。

“你好像有时候会变得很疯狂,根本不听我说话,好可怕。明明平常那么温柔的……”

……游戏正在接近尾声。彻底安下心来的柔软身体在怀里渐渐进入梦乡,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要怎样画下句点才好呢?芳明思考着,手指抚弄那浅棕色的脸颊。不能就这样说句“拜拜”就算了,不能让他忘记这一切。好柔软的脸,要是拿刀子插进去会怎么样呢,他会哭着大叫吗。如果割伤到让他再也见不得人……

“痒死啦。”

还以为已经睡着了,桐水却睁开眼睛轻笑一声,用力抱紧芳明的身体。



“我有事想问你。”

梶原用圆珠笔不停地敲着桌子。检查完下一堂课要用的教材和幻灯片,芳明从桌前抬起头。

“最近你好像没在给桐水补习啊。”

梶原瞄了眼芳明的表情。对这神经相当敏感的同僚,芳明忍下一声叹息,微笑道:

“我在给他补习,不过地点改在我的宿舍了。”

“啊,是这样啊。”

从声音听来,人已经安心了。

“哎呀,因为最近都没见你补习了嘛。原来是这样,改宿舍了啊。在学校总有些不方便吧……啊,难道是因为我?”

“不是的。”

已经否认过了,但梶原似乎死死认定是他自己的问题,再也不提这件事。

“真抱歉。对了最近桐水表现很不错呢,没原来那么冲了,感觉就像被人拿掉了犄角。而且他还开始和班里同学说话了,进步不小哦。”

“是吗……”

“学习跟不上就努力学,笔记也做得不错。”

看来他即使离开了芳明的支持,也在继续学习,虽然多半学了也不懂吧。最后一次给他补习是什么时候来着……还没到八月的时候吧。

“照这个样子下去,没准他能考上大学,尽管去不了太好的学校。大学并不能说明一切,但桐水需要多过过集体生活。”

“说的也是。”

天高云淡。夏天的尾声,还有蜜月的尾声,都已经近在咫尺。



时针走近半夜十二点。两人和平时一样在教师宿舍里做爱。今天芳明没有提任何奇怪的要求,桐水自始至终都很满足,完事之后仍然会缠着芳明不放。一开始还相当僵硬的地方,随着次数增多也渐渐习惯了。

在床上支起半个身子,芳明紧紧抱住正撒娇的桐水。他就像猫一样在芳明怀里磨蹭着脑袋。芳明捧起他的脸亲吻,吻落在鼻尖上,眼睛上,最后是嘴唇。

“最近有件事让我很生气。”

什么?轻咬着芳明的耳垂,桐水问道。芳明的手指滑过平坦的小腹,一只手用力握紧小小的重点部位。怀里桐水的身体抖了一下。

“看见这东西就生气。”

“你不是也有吗!”

听桐水在耳边怒吼,芳明眯起眼睛。

“看见就心烦。”

说着,慢慢揉捏着握在手心的东西。桐水喉咙中发出模糊的声音。芳明贴近他耳语:

“把这个切掉吧,全部。”

倒抽一口气的声音。桐水的脸白了。

“怎么又……你真是……”

“不愿意吗?”

“那还用说。怎么可能有人愿意。”

“不行吗?”

芳明观察着桐水的表情。

“有这个很正常啊,不喜欢的话不看不就得了。”

“我做不到。”

一脸认真地注视之下,桐水转开视线,无力地垂下头。

“饶了我吧。就算是你求我……切了不就变得和女人一样?我不要啦。”

“难道不好吗。”

“你是认真的吗?”

桐水抬头看着芳明的脸,投来极其认真的视线。长时间的彼此注视。难以置信的是,那尖瘦的下巴颤抖着轻轻点了点——意味着答应。

“既然定了,那我们快点动手吧。”

芳明离开桐水站了起来。

“咦……?”

“不是要全部切掉吗,我来弄。”

“可是……”

“没事的,我会仔细消毒。”

芳明从桌子抽屉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小刀,刀刃磨得锃亮。打火机也一并拿到床上。可能是因为发抖,可以听到桐水牙齿打架的格格声。

“要在……这里弄?”

“嗯,会给你仔细止血的。”

看了看一脸平静的芳明,桐水吞了口唾液,但是并没有说不要或是住手。他怎么会对自己言听计从到这个地步,芳明也觉得不可思议。用打火机加热小刀,刀子渐渐发红发烫。

“腿张开。”

桐水打开双腿。两条腿以及完全算不上大的男性象征都在瑟瑟发抖。

“等一下,动手之前有件事要说好。”

一手拿着小刀的芳明停下了动作。桐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要……对我负责,你要一辈子都呆在我身边。”

“嗯。”

芳明噗哧一笑回答。桐水闭上双眼,咬紧牙关。



“啊!”

一瞬间,有股肉皮烧着的味道。刚把刀子拿开,桐水便捂住腿间在床上打起滚来。

“呜……啊……”

不敢碰伤口,只是用手围住那个部位,桐水皱着眉头,像猫一样蜷缩着。每当他因为痛苦而呻吟,便能隐约看到咬得紧紧的牙关。眼泪从用力闭紧的眼角掉下来。明明知道是谁干的好事,桐水仍然用头磨蹭着芳明寻求安慰。

“好疼……好疼……好疼……”

疼得忍不住叫出声的同时,桐水似乎发现了虽然疼得厉害,自己的东西仍然呆在原来的地方。泪眼朦胧地看着一脸平静地笑着的芳明。

“本来想切掉,还是算了。要是真切了,估计就必须照顾你一辈子了吧。那样我可不要。啊,不用担心,没关系的,只是阴茎根部稍微烧伤而已,你还是可以抱女人的。”

“你在……说什么……”

“看来还是太温柔了点。才这么两下,不给点添头就找不齐了呢。就用这个结束吧。”

芳明把仍然带着些许热度的刀子抵在他右边眼角偏下的位置。他的脸因恐惧而扭曲了。沿着脸颊的平滑弧度稍稍用力往下划,血从歪斜的伤口里涌出。桐水的表情仿佛在说,无法理解也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芳明用手指擦掉桐水脸上的血,穿上衣服,他却仍然全身赤裸地呆坐在床上。

“快点穿衣服。”

芳明把上衣扔给脸上仍在流血的桐水,正好击中脸部,上衣便一下子被血洇成一片。

“快点穿衣服,要出去了。”

桐水仍然魂不守舍,嘴里在低声念着什么。

“出血了……血把衣服弄脏了……”

“再买一件不就得了。反正你家有的是钱。”

等再久也不见他穿衣服,芳明叹口气,强行要给他套上染有血迹的上衣。

“你不想穿,我倒是无所谓。”

芳明拉起只披着上衣的桐水,连扣子都没扣。因为连裤子都没穿,一走动衬衫下面的关键部位就看得一清二楚。芳明把步履蹒跚的桐水强行拉到外面,塞进停放在院子里的车的助手席。

完全不给任何回神思考的空隙,芳明开着车,从最近的一个入口开上高速,毫无目标地往西开,不管不顾地尽量走远。他一直窝在助手席上捂着腿间。开了大约二十分钟,芳明把车停在周围空无一物的路边。

“我们在这里永别了。”

“你在……说什么?”

桐水有气无力地问。芳明转向桐水,粲然一笑。

“我本来真的打算全部切掉的,还是放弃了,感谢我吧。至今的所有痛苦都是天谴,所以我放弃了。那么,可以请你下车吗?”

“可是我……受了伤,还没穿衣服……”

“衣服是你自己不想穿的吧,自作自受。赶紧下车!”

芳明语气严厉地怒喝道。桐水哆嗦了一下。他慢慢走出车外的双脚在不停发抖。等他下了车,芳明用力关上车门并上锁,稍微打开一点窗户,只能听见声音。

“这个时候大概不容易叫到出租车,而且你没带钱对吧。那么你努力拦个车回家吧,只要有人愿意让这个德行的你搭车。还有,明天起不要再来社会学准备室了,也不要跟我说话。再见。”

“等等,你是当真的?你真的要把我丢在这里?”

升起车窗,芳明无视他的叫喊发动车子。桐水被车带得磕了个嘴啃泥。看着后视镜里他的样子,芳明笑了出来,越笑越厉害,发狂般不停大笑。



芳明把桐水扔在高速公路上是在深夜一点钟。不知道之后没带钱包的他是如何回到家里的,不过当天桐水仍然按时到了学校,一大早就冲到芳明的地盘、社会学准备室里兴师问罪。

“你昨天什么意思!”

门都没敲,冲进屋里的桐水张嘴就是这么一句大吼。脸上被芳明划伤的地方已经包上了纱布。梶原被桐水的怒火吓得站了起来,芳明抬头看了一眼,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再次把视线转回桌前。

“梶原老师,一般学生应该是不允许进来的。不好意思,请你出去好吗。”

听到这过分客气的话,桐水和梶原的视线都集中到芳明身上。

“你在胡说什么啊,我要问的是昨天那是怎么回事。”

“……废话真多。请你出去好吗。你不上课吗?差不多要开始了。”

“少装蒜!”

桐水冲过来抓住芳明的领口。芳明微微一笑,桐水见状有些迷惑。芳明趁机毫不留情地扇了桐水的右脸。绷带掉了,伤口深得很难愈合。刚刚闭合的伤口再次开裂,血又涌了出来。

“你那是怎么回事?”

看到他脸上露出黑社会似的伤疤,梶原吓了一跳。桐水带着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瞪着芳明。

“我没想这么使劲碰你的,你也太不小心了,这样突然抓住我。”

“桐水,跟我去保健室。不管你为什么打架,总之先处理伤口。”

梶原抓住像正要冲出去的狗一样龇起牙的桐水的手腕,与此形成对比的是,芳明的脸上连半丝微笑都没有,冷冷地看着这条疯狗。

“对了,我昨天没跟你说过吗?别再来社会学准备室了,别再跟我说话。”

桐水跑了出去。芳明轻轻叹了口气,回到桌前。丧家犬已经赶走了。没一会儿,去追桐水的梶原挠着头极其不解地回来了。

“绷带半路上就缠好了。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过他好不容易跟老师你这么亲,这样多可怜啊。”

“亲?对哦。不过无所谓了。我和他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梶原露出一副苦瓜脸。

“……怎么会呢。”

“为什么这么说?”

“他好不容易才开始上进,这下可能又要回到老样子了。”

“有什么不好吗。”

对这样笑着回答的芳明,梶原再也没说过半句话。



~未完待续~



gira废话时间:


硬盘浮云,元气大伤……部分书源也挂了……

暂停更新OT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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