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蝉声吵得令人心烦,他这才想起,他第一天到家里来的时候,好象也是暑假。那戴着顶灰噗噗的蓝色棒球帽,站在门口低俯着头的小小身影,至今仍然令人印象鲜明。 


“我一直努力在回想,但还是想不起来。一睁开眼睛脑子就一片空白,什么也不记得了。” 


躺在病床上的他困惑地垂下眼睛,他的确是什么也不记得了,否则不可能如此跟自己面对面说话。 


“这样的问法或许有点失礼,不过你跟我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跟他之间的关系,要用—句话来表达实在太难。或许很容易,只要说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就好。尽管他们有着血缘关系,却连朋友也称不上。 


他笑了。就好象要掩饰暖昧般尴尬的笑法。他起初不解他为何要这么笑,但随即明白是因为自己没给他任何答案。 


然后他又问了。 


“你是谁?” 


他茫然站在原地,握紧颤抖的双手。那是他的脸,那是他的唇在说话。这个是他又非他的男人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看到表情酸楚的他,自己又能够做些什么呢?是要告诉他真相,然后把他推进地狱里吗?没有人愿意饰演这样的角色。 


他咬住牙关,心里只有一个想保护他的念头。就算是扭曲事实,我也要保护他。他不想再当一个像当时一样,对于他求救的手视而不见的卑鄙男人。 


“……我是你的朋友。” 


他颤抖地对眼前这个失忆的男人说了第一个谎言。 


* * * 


在等红绿灯的时候,站前的樱树在初夏阳光中呈现鲜艳的绿色。之前看到时还是羞涩的蓓蕾,丝毫没有一点盛开的讯息。想着时间过得真快,藤岛启志往中央挪了挪位置,透过车窗玻璃折射进来的阳光好热。 


“怎么了?” 


坐在旁边的同居人高久透转过头来。 


“没什么……” 


是吗?透点点头,转向正面的时候叫了一声。 


“司机,请在前面那个角落右转。” 


已经打出左转方向灯的司机道了声歉,重新把方向转右。藤岛瞟了一眼手表,现在是下午两点多。 


“你不用去打工吗?” 


透温和地微笑了。 


“今天只上半天而已,下午休假。” 


“是吗?” 


想到他为了自己特别请了半天假,就觉得过意下去。透看着藤岛,忽然叹了一口气。 


“我最近除了定休日之外,每天都去上班,而且几乎每天都被老爹操得很惨,巴不得有个假日能好好休息。” 


这或许是他故意要让自己不那么愧疚的谎言,但藤岛确实觉得没那么介意了。 


透在半年前发生车祸,失去了二十二年份的记忆。除了自己的身世,连在宅配公司上班以及发生车祸的经过,也都忘得一干二净。从九死一生中逃过一劫后,和藤岛同居的他,在一家名叫“PORT”的蛋糕店打工。 


透发生车祸之后,藤岛立刻将父母留给他的公司卖掉。为了不让车祸闹大,为了不让透背上刑责,他需要卖掉公司来篝措一大笔处理费用。透并不知道这些事,他也没打算让透知道。 


若是走以前公司的后门的话,或许可以找到更好的新工作吧。但藤岛选择了一个跟以前完全没关系的制纸公司上班。 


感觉到煞车的震动后,藤岛才回过神来。眼前是熟悉的风景,车子已经到了自家门前。他正想要付车钱时,透已经从司机手上接过找零了。他把零钱随意塞进口袋,拿着藤岛的行李下车。 


晚一步下车的藤岛,跟着透走进电梯后,拿出钱来想要给他,却被他婉转推拒。 


“不用了。” 


藤岛虽然介意,但也不想为了几百块推来推去,就把钱包收起来。老实说,他完全不想以任何一种形式亏欠透,这是他从同居以来一直坚持的原则。 


到了七楼,先出电梯的透打开门。站在门口脱鞋的藤岛,凝视着眼前这个两个月没有回来的家。最前面那扇门可以通往客厅,里面是厨房,尽头是自己的房间,而左边是透的房间。这个绝不算大的房子却让自己感触良多……因为右侧腹被刺伤后,他一直以为没机会再回到这里来了。 


才愈合没多久的伤口好象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藤岛下意识地抚摸侧腹。刺伤他的人是透那件车祸的被害人的姐姐。她无法原谅肇事者撞死人居然可以不必负刑责,也不用谢罪而逃逸。为了表示自己的歉意,滕岛是有送钱给她的家人,但对方却表示,失去亲人不是钱能够解决的问题。 


对方要伤害的对象其实是透,但是藤岛代替了他。他并不是想死,但冲到凶器面前时却没有任何恐惧感。 


看到藤岛坐在沙发上叹气,透问他是不是累了。从医院搭计程车到家里也不过十五分钟的车程,想累也累不到哪里去。 


“我没事。” 


“那就好。” 


透把从医院出来就完全不让藤岛碰的行李放在沙发旁边,然后快步消失在厨房之中。透的身材高挑。小学时候的他,明明瘦得跟豆芽菜一样,愈大却好象脱皮(?)似地愈来愈高瘦。 


没多久,他就端着散发着浓郁香味的咖啡,和一个直径约十公分的小蛋糕过来。 


“这算是庆祝你出院,不是饭后甜点哦。” 


“谢谢你。”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礼物,藤岛有点不知所措地道谢,而对面的男人则食指交握地微笑看着他。藤岛平静的心房忽然骚动起来,便转开了视线,最近的透经常会这样温柔地笑。 


“蛋糕是老爹做的,不过巧克力和装饰用的草莓则是我弄的。” 


藤岛喜欢甜食,所以透下班时都会帮他带卖剩的蛋糕回来。但通常都是切好的块状,很少有整个完整的蛋糕。 


被透称为“老爹”的老板很喜欢透,还问他要不要考虑从头学起。藤岛知道透本来就很讨人喜欢,开朗又表里如一的个性,光是待在他身边就很愉快。或许是短发和平常打扮的关系,让透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再加上生动的表情和天真的口气,更暧昧了他的年纪。 


但是他跟透不同。他不善与人交际,连假笑都不会而近乎面无表情。而且他又相当口拙,虽然有一阵子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厌烦,但想到每个人都有难以改变的地方,也就释怀了。 


他明年就满三十了,真的想改也改不了吧。苦笑的藤岛拿起空盘子,凝视着透为自己而做的蛋糕。切成花形的草莓和装饰的巧克力片造型令人爱不释手。藤岛转动蛋糕想要看得更仔细些,却被透催促快吃。 


“看太仔细就会被你看到我做失败的地方,你还是像平常一样快点大口吃啦。” 


“可是你装饰得这么漂亮,吃太快有点可惜。” 


“没关系啦!” 


透腼腆地红着脸。看起来真可爱。藤岛本想多看看他这种表情,不过还是决定别闹他,就拿起叉子准备开动。 


这么可爱的蛋糕到底要从哪里开始吃起呢?藤岛犹豫了半天后,用叉子小心翼冀地挖了边缘一小块放进嘴里。一股香草的芳香随即弥漫在口腔里,微苦的甜昧在舌尖上扩散开来。他缓缓把充满在口中的香味咽进喉里,心想这蛋糕无论何时吃起来都是这么美味。 


透提出要到蛋糕店打工时,藤岛虽没有反对,但也没有打心底赞成。他不是没有收入、也不愁吃穿,透根本不需要到外面去赚钱,他想让透做自己想做的事。 


失去记忆是一件奇妙的事,除了失去原有的记忆之外,连兴趣和个性都会改变。失忆之前的透,是个一不高兴就会出手的男人,这个被母亲叫做疯狗的粗暴男人,唯一的兴趣就是拍照,而这也是出事之后藤岛整理他房间才发现的。 


本以为就算失忆,但最基本的部分应该没有改变的藤岛,一开始强烈建议透去念跟摄影有关的学校,然而透却出乎意料地十分厌恶。结果把过去丢到一边的他,现在从事的是跟以前的他完全无法联想在一起的……蛋糕业。 


他察觉到视线而抬起头来,目光与坐在对面的男人相遇了。 


“你在看什么?” 


“我觉得你真的好白……” 


藤岛忧郁地看着自己白到近乎透明的手。他从小就常听人说自己,体格也是怎么吃都不会胖,瘦到可以用贫弱来形容。白皙的皮肤就是瘦弱的象徵。而且他的体毛稀疏,只要两天刮一次胡子就够了。 


“又瘦又白看起来就很孱弱吧?” 


他自嘲地笑了。透惊讶地睁大眼睛。 


“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知道透没有恶意。他只是不喜欢源自母亲的瘦弱身体和白皙肌肤,所以才会特别在意。没说什么的藤岛再度吃起蛋糕,却还是觉得有视线在自己脸上徘徊,于是又抬起头来。 


“你可以不要这样看着我吗?” 


透讶异地问: 


“为什么?” 


有人在看的感觉让藤岛静不下心,再加上想到自己瘦弱的身体和白皙的肤色,就更让他郁卒。 


“我喜欢看你吃蛋糕时的表情。” 


藤岛歪着头。 


“那有什么好看的呢?” 


当然好看啊,透噗嗤一声笑了。 


“你是没看过自己吃蛋糕时的脸才会这么说,你的表情看起来既好吃又幸福呢。” 


蛋糕的确是很好吃,吃的时候也觉得很幸福。但一想到自己内心的感觉像孩子般形于外时,藤岛反射性地脸红起来。 


“你能不能把脸转开?” 


透不满地皱起眉头。 


“拜托你。” 


“……好吧” 


藤岛这才松了口气。自己那喜形于色的表情,在旁人眼里看来,不知有多么可笑。他祈求这样的表情永远别出现在透的面前。 


他觉得好象又有视线,但抬起头来,透的脸的确是转向一边。想说是不是自己多心,藤岛抬起眼皮偷窥,果然看到透又转过头来,他的指尖顿时紧张起来。透正注视着自己吃东西的模样。那就早点吃完好了。忽然加快吃速的藤岛,一不小心把叉子掉在地上。 


他弯腰想要拾起时,却又听到咯嚓的碎裂声。 


“你没事吧?” 


透慌忙跑过来,藤岛愕然凝视着自己手上那半边盘子。想要捡叉子的他,不小心把盘子碰到桌角砸破了。 


破碎的盘子和蛋糕惨不忍睹地躺在地毯上。透难得自己做了蛋糕,居然这样糟蹋掉了,……怎么办?想到这里,藤岛下意识地伸出右手想要收拾,却被抓住了。 


“不能徒手碰,万—割伤怎么办?” 


藤岛手上另半边的盘子也被他拿走。 


“让我看你的手。” 


皱着眉头的透很明显在生气。 


“我没事,蛋糕……” 


“别管什么蛋糕了,我要检查你有没有受伤。” 


在透的催促下,藤岛只好乖乖伸出双手。检视半天后,透才松了口气。 


“别让我操心啦。一想到万一你又受伤,我的心脏差点停止哩。” 


从他手上可以感觉到灼热的温度。在那热度蔓延开来前,藤岛把手收了回来,热度也随即消失。 


“……对不起。” 


“没关系啦,你乖乖坐着就好。” 


他听话地把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好。他虽然想帮忙,又怕一提出要求会被骂。透戴上手套把碎片装进纸袋,再把弄脏的地毯擦干净,动作非常流畅。 


“你就是有时候会乱来才让我担心。” 


透指的应该是被刺那件事。 


“我没事。” 


“什么没事?你差点没命啊,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你太夸张了,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死。” 


“才怪!” 


透斩钉截铁地说。 


“不想死的人怎么会留下遗言,也不开些如果我会死之类的玩笑。” 


老实说,他被刺的时候真的以为自己不行了,所以才会说出把一切留给他的话。或许那就是遗言吧。 


“你要答应我,绝不能在我面前受伤。” 


藤岛陷入考虑中。 


“我可能会跌倒。” 


透歪着头。 


“跌倒?” 


“比如就在你面前跌倒,那不就会受伤吗?” 


透颤抖着肩膀把嘴抿成一条线。经过几秒扭曲表情之后,终于忍耐不住放声大笑出来。 


那夸张的笑声宛如把藤岛打入黑暗洞穴之中。他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起码他不认为自己说了什么足以让透爆笑的话。 


“对不起,我不该笑的。只是觉得你真老实。” 


擦掉眼角渗出的泪,透伸手抚摸藤岛的脸。但被藤岛吃惊地闪避后,随即露出受伤的表情。藤岛也觉得自己有点露骨,看着透低头叹息。 


“你不喜欢我碰你吗?” 


“不是不喜欢。” 


“那为什么要逃?” 


不是不喜欢,但退缩的动作看起来就像拒绝吗?滕岛又陷入思考之际,却听到透说“我可以摸你的头发吗?上面有灰尘。” 


藤岛还没回答,透已经挺出上半身抚摸。他的手固定在藤岛的后脑勺,当脸愈接近时,藤岛同时感到自己的唇被一阵清风掠过。 


一吻结束后,透丝毫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坏事似地凝视着藤岛。而藤岛却只能低头捂住嘴,完全止不住满脸的通红。他起身想逃时又被透拉住。 


“我有话要说。” 


“待会再听你说…… “ 


“不行,非要现在不可。” 


在透的拉扯下,藤岛又坐回原位,手也被透拉到胸前。 


“你觉得我怎么样?” 


透是指有没有把他当作恋爱对象。这不是藤岛第一次被透逼问。住院期间也被告白过一次。当时极度动摇的自己,居然说出了一生也不打算透露的话…就是“我爱你”。 


后来藤岛拒绝了透的抚摸之后,即使两人独处,也没有再出现类似的氛围。所以他一直以为透已经觉醒,不再对同性的自己有兴趣。 


“我很珍惜你…” 


他暧昧地带过去。 


“我喜欢你。” 


但透却给了他一颗直球。 


“我失去记忆跟你同居的初期,觉得你是一个太过严肃又跟我不合的人,但知道你是真心为我着想,而且很珍惜我之后……就喜欢上你了。” 


他无法从透认真的眼光中移开。 


“或许你觉得得披男人喜欢上很奇怪,但我不想对自己的感情说谎。” 


如此直接的告白让藤岛颤抖起来,他该怎么办才好?就算不知道该如何才好,答案也只有一个,那就是“不行”。 


即使他喜欢这个男人,也宁愿用生命来保护他,答案还是不变。 


“我想等你出院之后再好好告白,何况我们还要住在一起,当然要讲清楚才好。我不想当你的同居人,而想当你的恋人。我想当你的恋人跟你住在一起。” 


他紧握住藤岛的手微微渗出汗意。 


“我们不能在一起。” 


藤岛从喉底深处挤出结论。 


“为什么?” 


透不解地反问。 


“我喜欢你,也知道你喜欢我。既然我们彼此喜欢,为什么不能成为一对恋人?” 


藤岛真恨能堂而皇之说出“也知道你喜欢我”这几个字的透。 


“把不能的理由告诉我,让我了解。” 


看藤岛半天不回答,透开始焦躁起来。 


“是因为我年纪比你小吗?还是我没有经济能力,或是我太任性,只会单方面要求?” 


“我没有这么说。 


“那为什么不行?我想不到其它理由啊。” 


透紧握住他。那拥抱热烈到足以让藤岛困惑和无法喘息。 


“别……别这样……” 


他知道透的嘴唇近在咫尺,然后就被强吻,那是跟以往完全不同,充满掠夺感的吻。 


“我每天都在想你。” 


透低声说。 


“只要有开心的事,我都会想如果你在就好了。” 


透诚实的告白让藤岛的心揪成一团,却还是不住摇头。看到藤岛的拒绝,透消沉地咬住下唇。 


“你真的不愿意我也不能勉强你,但起码让我知道原因。” 


藤岛慎重地考虑片刻后开口: 


“现在你会这样是因为失去记忆。等你恢复记忆后,一定会觉得困扰。” 


“有什么好困扰的,跟你成为一对恋人会让我有什么困扰呢?” 


透摊开两手抚然问道。 


“万一你恢愎记忆之后还记得现在的事,到时一定会后悔跟讨厌的我发生过关系。” 


透低头沉默不语。他能明白吗?当藤岛这么想的时候,眼前低垂的头忽然发出笑声。 


“你比较喜欢失忆之前的我吧?” 


他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你怎么会这么说?” 


“难道不是吗?你无视于现在的我,而宁愿去顾虑恢愎记忆的我的心情,那不就代表了你比较喜欢失忆前的我,比较珍惜失忆前的我吗?” 


“不是。” 


藤岛从未想过哪一个对他来讲比较重要,只一心希望眼前的男人能够得到幸福就好。 


“不是吗?我想不起以前的自己,就算想不起来也无所谓,我不稀罕以前的记忆,只要现在的自己。” 


透断言说。 


“我现在就在这里,就算只有半年份的记忆,也还是在这里。你如果否定了“现在”的我,那我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在你眼中的我到底是谁?喜欢你的我到底是什么?” 


无法回答的藤岛站起来离开了客厅。这次透没有追上来。一进到房间之后,他就像消气的皮球般滑坐在门前。透投掷过来的心情沉重地压在他的心上,连他也不了解自己的心情了。 


所以他把确定的心情在心中排列出来。他喜欢高久透,就算他失去记忆也一样。两个不同的透在藤岛的心中有一条直线相连,但透不同。他只看到现在的自己,只想着现在的自己,他会说出喜欢两个字,只是因为他喜欢的是自己眼中表相的藤岛启志。一旦想起了过去,那些感情就会跟着烟消云散。 


要相爱很简单。只要自己也答应,不拒绝他的要求就好。而且互相触碰的行为应该也可以让自己感受到无法想象的快感,况且那是自己在透还未失忆之前求之不得的事。 


如果有人能保证过去不会再回来的话……或许他就可以抛开过去,勇敢跟透相爱,把自己交给那如同梦境般幸福的时刻。恶魔在藤岛耳边低语,或许透永远都不会再恢复记忆,那为何不尝尝被他所爱的滋味? 


但他咬紧牙关,甩掉了那令人难以抗拒的诱惑。这不是恢不恢复记忆的同题,而是他早已决定不会再度背叛他。透的幸福并不是跟自己相爱,而是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自由地生活下去。他只要成为透在人生道路上的踏脚石就好。他不想做出任何在他恢愎记忆时会羞耻到抬不起头来的事。[幸福花园]所以他决不能让自己陷入恋爱关系之中,那是他对透最起码的“诚意”。 


藤岛捂住脸。他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他一心只希望透能幸福,就算他爱上别人,他也有自信能在一旁静静守护他。他是想要透,却从来不奢望透能爱他。 


他是被透憎恨的,是他做了该被憎恨的事。藤岛闭上眼睛,循着回忆想起自己那沉重得难以喘息的少年时代……。 


* * * * * * * * * * * 


藤岛是经营蓝染的“风流”本家,也就是当家的藤岛真太郎的长女——千荣子的长男。祖父真太郎是罕有的商业奇才,把这个原本只是地方特产的风流之名传遍全国。 


过了五十岁的真太郎,把公司交给千荣子之夫司郎经营,自己则成功投入政坛。“风流”也因此在祖父与当权者的交流之下,在短时间内成为世界性的名牌。 


藤岛的母亲非常钟爱自己传承的血统以及“风流”之名。出门时必定穿着蓝染的和服,还因为要辉映蓝色的关系,将肤色保持得相当白皙。这样的母亲非常适合蓝染的和服,站在池边就像一株楚楚动人的蓝菖蒲花。 


但父亲与母亲不同,并非出身名门,而是被祖父看中经营才能而入赘到藤岛家来。藤岛每次看到父亲那冰冷的视线,就有一种不寒而怵的感觉。 


跟母亲结婚不到一年的父亲,某次到国外视察时在当地发生车祸,虽然救回一命,却落得下半生都得在轮椅上过活。但父亲并没有被意外打倒,仍旧充满魄力地在商场冲刺。每次听到有人称父亲为轮椅上的帝王,藤岛就感觉到一股骄傲。 


这样严肃难以亲近,却又令人无法不尊敬的父亲,对孩子并无兴趣。藤岛在学校听到同学说起跟父亲出去玩时,心中都有无比的羡慕。因为就算他想跟父亲玩或说话,一接近时看到那严肃的目光,就什么要求也说不出来了。 


他也曾经为了引起父亲注意,想得到父亲称赞而在学校及运动会上努力求进步。成长速度比较慢的藤岛由于身材上的缺陷,如果想在运动方面高人一等,就必须比别人多花两三倍的时间下工夫。他的努力让所属的垒球队在县大会得到优胜。当他兴奋地向父亲报告这个佳绩时,得到的只是淡谈一句“恭喜”。 


藤岛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意外获知了这个沉默的男人并非自己亲生父亲的事实。那天秋天,母亲的兄长藤岛靖秋去世了。这位从年轻时代身体就不太好的伯父,经常在医院进进出出,虽然身为名门之子,但在藤岛的印象中,他只不过是个白皙而细瘦的男人。 


伯父去世前一个月的炎夏尾声,母亲带着藤岛去医院探望他。母亲拿着花瓶出去换水的时候,伯父把藤岛叫到身边,瘦得几乎不见肉的脸上浮现一抹微笑,他对藤岛说“你是我和千荣子的孩子”。 


藤岛正觉得讶异时,伯父伸出了双手。 


“看指纹就知道了,我的指纹全都是涡形,没有一个例外,千荣子告诉我你也一样。在藤岛家里,全都是涡形的只有我们两个。” 


其实,因为血缘的关系,就算不是父子也可能会有部分基因相同。但当时年纪还小的自己根本没想到那么多,就把指纹当作决定性的证据般受到打击。 


兄妹怎么能相爱?当然也不能有小孩。但自己却生下来了。而且母亲还有丈夫存在……为什么……为什么……。藤岛再怎么想也无法理解母亲和伯父的感觉。 


回家途中,凝视着母亲不断地顺着蓝染和服的后颈下紊乱的头发,藤岛不只一次想开口发问,但不知为何就是问不出口,他觉得不该问,也不敢问。 


伯父死后,藤岛将这个谜底深藏心中。每当看到父亲冷漠的视线,他就想起伯父说过的话。谜团时而真实,时而虚幻地捉弄着藤岛。后来他还是决定自己的父亲只有那个坐轮椅的男人而已。……现在想想,当时的自己或许只是不愿意承认,因为没有血缘关系才不被爱的事实吧。 


而跟父亲相反,母亲非常溺爱藤岛,当作笼中鸟般地豢养。有好长一段时间,藤岛都没有发现这个鸟笼竟是如此狭窄。 


由于出身名门,藤岛从小就过着令人艳羡的生活。住的是西洋风格的大宅第,把庭院算进去的话,足足有一个小学加运动场那么大,当然还请了数名佣人。 


不管是衣服、鞋子、玩具都是高价的舶来品,但这些都是母亲所挑选,从来不是藤岛自己的选择。他还记得上幼稚园时,老师拿出好几种零食要他挑选喜欢的,结果自己挑不出来而泪洒当场。 


因为外面太危险了,所以就算被母亲限定只能在自家庭院玩耍,藤岛也无所谓。对当时幼小的藤岛来说,母亲的话就是绝对,他没有选择抗拒的权利。 


到了上小学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的母亲跟同学的母亲不太一样。到小学六年级还拿不到零用钱,除了学校之外也不能到其它地方玩耍。虽然想要什么可以告诉母亲买来,但对教育有不良影响的漫画或是电玩绝对想都别想,而且母亲还因为会长蛀牙的原因,只有在藤岛过生日时才给他甜食吃。电视也除了教学节目和新闻外,其它一律不能看。还有一次不知是在什么情形下,他把跟母亲一起洗澡的事说了出来,结果被同学耻笑是“恋母情节”。这对觉得跟母亲一起洗澡是天经地义之事的藤岛来说,是极大的打击。 


到了国中,他仍旧没有长高,身高只维持在一百四十公分左右。虽然已经不再跟母亲一起洗澡,但母亲却比小学时更加积极地干涉他。国中必须要参加社团的藤岛虽然加入了园艺社,却因为母亲怕他太晚还待在学校会交到坏朋友,完全不让他参加社团活动。除了朋友家世要被过滤之外,他连选择一支铅笔的自由都没有。但藤岛不是没有违抗母亲,应该说是没有违抗的动力吧。 


国中一年级的暑假前,准备放学的藤岛在收拾书包时,忽然有一封浅粉色的信笺从笔记本里滑了出来,信封的下面写着自己的名字,寄信人是担任学艺股长的女同学。当他意识到是情书时,胸口开始骚动起来,他颤抖着手打开信封读信。 


可爱的文字述说着对自己的相思。藤岛对这位女同学没有特别的感觉,第一次收到情书纯粹只觉得欢喜。不知该怎么回信的他,转而找母亲商量。 


当天晚上,藤岛就被母亲带到女同学的家里。对方的家比起自己的家小得多,庭院也非常狭窄。在门口与女同学和其母亲相对时,母亲忽然伸手打了女同学一巴掌。 


“你干什么!” 


母亲把信封丢在女同学母亲的脚边。 


“以后别再写这种信给我儿子!才国中生就会勾引男孩子,真是太恐怖了!” 


女同学的母亲当场变脸。 


“什么勾引这么难听?小孩子也会有喜欢的情绪啊。” 


母亲大摇其头地反驳: 


“生理来了就是女人。” 


她说完连藤岛听了都会脸红的台词后,对着脸色苍白的女同学笑说: 


“全天下不只我们家一个男孩子吧?你这只不知羞耻的母猪。以后要是敢再找我儿子讲话,我决不原谅你!” 


无视蹲在地上哭泣的女同学,母亲拉了藤岛就走。到事情结束,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是自己从未见过,狠狠发怒的母亲。她那吐露着污言秽语,还出手打人的恐怖模样,让藤岛吓到话都说不出来。坐进私家车里,跟母亲坐在后座的藤岛,茫然地在心中整理着刚才所发生的事。临走时,女同学母亲说着“那个女人有毛病……”的低语,一直在他脑中徘徊不去。 


“真可怜,接到那种女人的信一定很不愉快吧。别怕,妈已经帮你摆平了,一切都没事了。” 


那个女同学……真的做了什么恶劣到非被母亲殴打的事情吗?她只是写信给喜欢的人而已啊。藤岛摇摇头,逼自己别再多想。母亲怎么会有错?那样的做法才是对的,要喜欢谁或是写情书给谁,对自己还有那个女同学来说都嫌太早了。 


母亲在车中一直抱着儿子的肩膀,等回到家里就说“今天一起洗澡吧”。到了国中还要跟母亲一起洗澡。藤岛虽然不愿意,却也不敢违抗。 


“乖孩子,乖孩子。” 


母亲边抚着他的头,边把他的脸压在自己胸口上。藤岛伏在母亲胸前,仿佛能够逐渐忘却刚才不悦的情绪,在浴缸里像作梦般地枕在母亲雪白而柔软的胸脯上。 


“启志。” 


母亲抚摸着儿子的头发说: 


“你的小鸡鸡要是起了变化,要告诉妈哦。” 


母亲边说,边用手拿起了藤岛还残留着包皮的性器。 


“起什么变化呢?” 


母亲微笑说: 


“你只要觉得怪怪的就来告诉妈。因为你的身体要开始准备变成大人,妈得在旁边看着才行。” 


因为觉得非这么做不可,所以藤岛可以毫不在乎地在母亲面前暴露自己的性器官,也以为大家都这么做。从那天起的一个月后,藤岛在母亲面前第一次自慰。看到母亲认真凝视自己腿间的眼神,藤岛心想父亲是否也跟自己一样,在母亲面前做过同样的事。 


自从学艺股长的事件之后,同学对藤岛的态度就开始变了。本来只是女生不跟他讲话,后来便慢慢扩张到整个班级。 


本来就只能跟母亲选择的对象做朋友的藤岛,在班上原本就没有朋友,在教室里就像被遗忘的存在一样。但现在是明显被意识到存在,却被刻意忽视。听到别人说到自己的名字就会心跳加速,而本来在上国中之后明显减少的耳语,现在也被“恋母情结”所取代。在学校除了老师之外,几乎没有同学肯跟他说话,就算要编小组,也只有他一个人会被留下来。被老师指定要收留自己的小组成员,则都是一脸厌恶的表情。 


在教室待不下去的藤岛,选择躲到图书馆去看书。在书的世界里,他不必顾虑那些令人厌烦的事,还可以享受独处的感觉。然而,刻意让自己落单也很痛苦。 


他们为什么要故意忽视自己的存在呢?自己做了什么坏事吗?他知道自己个性沉闷,也不太会说话……难道是这样的个性让同学厌恶吗?到女同学家吵架的事虽然瞬间掠过他的脑海,但也被他以母亲不可能有错的想法给排除了。 


他没有把在班上孤立的事告诉母亲,他怕又像之前女同学的例子一样,母亲会到学校来理论,他一直没有忘记女同学母亲那句“那女人有毛病……”的话,也不想让母亲再被人如此批评。 


到了国中二年级,藤岛周边的状况仍没有改变,他总在教室一角静静看书。 


快进入夏天的某个飘着细雨的黄昏,等着下行列车的藤岛,忽然发现旁边椅子上,放着一本被遗忘的漫画杂志,封面是个笑得非常可爱的女孩子,眼角风情跟母亲有点相似。他像被鬼压床似地瞪着杂志半晌无法动弹。然后不知错过几班电车之后,才猛然抓了杂志冲进车站的洗手间,把杂志塞进书包里。 


回到家之后,藤岛把封面和里面四张彩页小心翼翼地剪下来,偷偷收到抽屉里去。捡到不能看的低俗漫画,还有把女孩子的彩页剪下来这两件事,要是被母亲发现的话,一定会被狠狠地责骂,说自己是丢脸又不知廉耻的孩子。但藤岛还是压抑不了自己的冲动。这一晚,他梦到了跟封面的可爱女孩接吻的淫梦。 


藤岛暗恋的封面女孩叫做齐藤千佳。没有零用钱的他没钱可买有她出现的杂志,只好每天到书店去站着翻阅。 


连续看了几天之后,藤岛知道她即将推出第一张单曲,极度想听她真实的声音。 


等单曲开卖那天,他到唱片行凝视着她的单曲发呆,但凝视并不能听到她的声音。连续去了唱片行三天后,无法放弃的他明知成功机率不大,还是决定在吃饭时向母亲要零用钱。结果母亲笑着说“你想要什么?妈可以买给你”。 


藤岛怎么样也无法说出”齐藤千佳”四个字,只能无奈放弃。这时母亲忽然想到什么似地开口。 


“对了,你最近怎么都没到妈的房间来?” 


他颤抖了一下,自从有了齐藤千佳之后,他就不需要再到母亲的房间去自慰了。母亲尖锐的视线直盯着藤岛颤抖的手指不放。 


“我不是叫你不能一个人做吗?” 


低着头的藤岛细如蚊鸣地道歉。 


“为什么不听妈的话?把理由说出来。” 


他怎么说得出来?明知道说出看着女偶像的照片自慰会被责骂,他根本就说不出口。这时母亲站了起来,她从来没有在用餐的时候如此失仪过。藤岛的眼角扫到母亲蓝色和服的衣角。 


“我不是叫你把理由说出来吗!” 


母亲严厉的声音响彻在宽敞的饭厅间。这是从去年女同学情书事件以来,藤岛第一次听到母亲如此愤怒的声音。不管是说出齐藤的名字或是保持沉默都会惹母亲生气,藤岛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启志,你敢不听妈的话吗?” 


藤岛小心翼翼地抬起头,随即迎视到母亲如恶鬼般的眼光,他就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了。 


“我……我是想着齐藤千佳的事。” 


一听到这个名字,母亲惊愕地蒙住嘴,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她慌张地环顾四周后,放缓声音继续问: 


“那是谁?” 


“是常在杂志上出现的女偶像明星。” 


“你想着那个女人做什么?” 


“自慰。” 


母亲当场哀叫出来。在管家玉惠冲进来之前,藤岛已经挨了母亲三个巴掌,从来没被人掌掴过的藤岛,差点被打昏过去。 


“怎么会这样……你这孩子怎么会这样……” 


母亲散乱着头发在餐桌旁走来走去。 


“对不起,对不起。” 


不管藤岛如何道歉,还是无法平息母亲的怒意。 


“启志,你跟我来。” 


藤岛被拖到母亲的房间,然后被命令脱下裤子趴在床上。藤岛照做了之后,忽然感觉臀部一股剧痛,是母亲拍打的声音。藤岛边挨打边哭。他没想到会惹到母亲大怒,也不知道自己犯下如此可怕的罪。本来在齐藤千佳身上所品尝到如同毒蜜般的甜蜜兴奋,在此时立刻变成禁忌的苦果。 


等母亲好不容易打完之后,泪眼汪汪的藤岛抬起头来,看到母亲也是同样满脸泪痕。藤岛放声大哭,沉溺于欲望的自己让他感到羞耻,甚至有想死的冲动。结果母亲就以不像刚才还打过他的温柔动作,轻抚着藤岛的头。 


“乖孩子要听妈的话。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妈都是为了你才会这么做,不要去找那些下流的女人发泄。等你长大之后,妈会替你找到合适的对象。” 


藤岛频频点头,眼泪却流个不停。母亲悲切地敞开和服前襟,然后跪在藤岛身前。那对白色的乳房就在他的眼前晃动。 


“乖孩子,别哭了。” 


在母亲的牵引之下,藤岛就像刚出生的婴儿般,含住了母亲的乳头吸吮,母亲怜爱地抚摸着儿子的头发。 


齐藤千佳的彩页全部被母亲丢进了垃圾桶。应该感到悲伤的藤岛却像松了口气,看着那些彩页被母亲撕成碎片。 


从此之后,藤岛对母亲再无任何要求。虽然有时会想要超出母亲给予范围的东西,但只要忍过之后,欲望就会消失。 


国中毕业后成为高中生,藤岛周围的状况仍旧没有改变。父亲对自己仍然漠不关心,连国中的毕业典礼也没有参加。高中联考那天早上,偶然在门口遇到父亲,两人也没有交谈。父亲大概不知道那天是儿子高中联考的日子吧。不过父亲就算知道,藤岛也不指望能听到什么鼓励的只字片语。 


当他考上以难考着称的私立高中时,父亲也没有参加祝宴,只有兴奋的母亲还叫厨师做了一个大蛋糕。就算是在家里,连佣人也习惯了没有男主人出席的状况。藤岛虽然寂寞却说不出口。他有想过父亲对自己冷淡的原因,大概是非已出的关系,却无法向任何人求证。 


母亲所选的私立高中是所拥有悠久历史的名校,而且也是伯父的母校。由于距离家里实在太远。几乎没有同国中的学生也就读那所学校。少了知道藤岛过去的人,他也不像在国中时代被欺负得那么明显。不过即使如此,一向不善与人交往的藤岛也没交到什么朋友。 


虽然有同学偶尔会来跟他说话,但只看教学节目和新闻的他,和同学根本没有共通的话题,聊天也无法持久。所以他跟国中时代一样,一到下课或是午休时间就独自看书,不断地看着夏目漱石、森鸥外、川端康成等大师的作品。书中所描写的爱情是那么静谧,连人的自私都显得那么美丽,但一想到双亲以及伯父之间的关系,藤岛就不禁感叹为何现实是如此赤裸裸的残酷。 


到了这个年纪,他终于体会到母亲并不寻常,也知道孩子根本不会在母亲面前自慰。但要忽然对母亲提出中止的要求并不容易,母亲也有自己的想法。 


考虑再三之后,藤岛以“只有早上会勃起”的理由跑去找母亲商量。正如藤岛所猜想,母亲对于儿子在一大早,自己连妆都没化好时就跑来,显得非常困扰,后来终于答应让他单独自慰。 


就连藤岛一直担心的身高问题,在进入高中之后也开始急速成长。他虽然长高,世界却没有跟着变得辽阔,每天所处的环境仍局限在学校和家里。国中时代虽然被同学排挤,进了高中之后却偶尔会有女同学向他告白。他以要用功的理由拒绝了她们,同时也对明明不了解自己,却能轻易说出“喜欢”二字的女孩子感觉到不可思议。他没有把告白的事逐一向母亲报告,只要不说,就不会发生像国中时的骚动。 


一早起来就到学校念书,回到家继续念书之后睡觉。假日的话,不是念书就是看书。那仿佛永远都会持续下去的单调日子却出现了“火种”。 


在高二暑假快过一半的时候,隔天有补习班模拟考的藤岛,到了半夜还在二楼的房间里念书,念到一半忽然无法专心,想说到楼下厨房喝个茶转换心情。来帮忙的佣人做到晚上八点,厨师则是晚上七点,住在家里的管家玉惠因为要伺候早睡的父亲,也会在十点之前把一切料理好后,回到自己房间休息。所以藤岛不忍心叫醒已经休息的玉惠起来帮他送茶。 


他走下楼梯,发现客厅的门微开着,里面透出一丝灯光。现在已经半夜一点了,父亲一向早睡,客厅里的人应该是母亲才对。这么晚了她还在客厅做什么?藤岛经过客厅门口时,却被里面传来的尖锐声音给吓了一跳。 


自从国中自慰事件之后,藤岛就再没有听过母亲如此激动的声音。回想起当时被斥责的记忆,他的身体反射性地颤抖起来。 


“不举的你怎么生得出孩子!” 


从门缝中流泄出来的声音回响在昏暗的走廊上,接着传来父亲轮椅的摩擦声。 


“没错,不举的我当然生不出孩子。” 


跟亢奋的母亲成对照般,父亲的声音异常冷静。 


“那启志是谁的孩子?” 


听到自己的名字,藤岛下意识咽了一口唾液。 


“我问你在我不举的时候所生出来的,到底是谁的孩子!” 


父亲愠怒的问声让藤岛背脊发凉。他想知道却又不想知道的事实。母亲的无言让时间有着短暂的沉默。 


“是陌生人的也就算了,兄妹乱伦生下来的孩子谅你也不敢声张吧。” 


藤岛这时才知道,一直藏在自己心中的秘密,其实在家里早已不是秘密了。除了父母之外,连自己也知道真相。 


“那又怎么样?” 


母亲毫不在乎地反问。 


“要追根溯源还不是你的错?我们早该在你车祸之后就赶快离婚才对,谁叫你坚持不肯?我不是告诉过你多少次我想要孩子!” 


“我有叫你去领养一个。” 


接着是什么被打破的声音。 


“养子根本没有意义,谁要养别人的儿子啊!我要我的血脉,我要能继承藤岛家的血脉。而且我哥哥身体又那么弱,我要是不想办法的话,藤岛在我们这代就会绝子绝孙。” 


“所以你就跟那个半死不活的发生关系吗?你的脑袋真的有问题。” 


一股从胸口涌上来的厌恶感让藤岛几乎想吐,他明明不想再听却无法动弹。 


“我还以为启志的父亲是我不认识的男人。没想到靖秋在临死前竟然笑着告诉我‘我是杜鹃’。” 


杜鹃是一种会在别人鸟巢产卵,却不自己养育的鸟。伯父对养育自己孩子的父亲这么说。 


“我哥很讨厌你。” 


母亲凛然地说。 


“他说你是个明明家世和教养都不好,还一副妄自尊大的模样的粗野男人。但是没办法,不是每个人出身都一样。” 


父亲扬声大笑。笑声里隐约传来一股悲凉的感觉。 


“但靖秋却是个徒有家世和教养,其它就一无是处的男人。没有体力或才能也就罢了,起码要知道努力,可惜他除了嫉妒别人,什么都不会。你知道爸之所以不让靖秋继承家业,不只是因为他的身体虚弱,而是他比残障的我还要没用啊。” 


走廊顿时一片寂静,既没听到母亲的叫声,也没有打破东西的声音。 


“看到跟靖秋长得一模一样的启志我就发冷,而且他还像狗一样的顺从,到了高中还跟被你操纵的玩偶没两样。他不是你的玩具,而是一个人啊。” 


“你懂什么?你跟他又没关系。启志是个会读书又懂礼貌的好孩子。别看他被我所爱就觉得嫉妒。” 


母亲不屑地哼了一声。 


“你当初怎么不车祸死掉就算了。” 


藤岛觉得胸口一阵绞痛。母亲居然可以毫不在乎地说出如此伤人的话,听在耳里的父亲会有什么感想?他不想再看到父母争吵,却没有勇气介入两人之间。如果这时出去,自己偷听的行为就会被责备。 


“不管你怎么反对,明天要到这里来的就是我的儿子。” 


父亲的话让藤岛怀疑自己的耳朵。他的确听到了‘我的儿子’这几个字。 


“你休想叫我认不知道哪里来的杂种!” 


母亲提高了声音大叫。 


“不知道是谁叫我认了乱伦生下来的儿子,你还好意思说?你要跟疼启志一样对待明天要来的那个孩子。因为万一启志有个三长两短,继承家业的就是他了。” 


母亲发出哀叫,父亲则笑得高兴。 


“要是我领养的儿子继承这个家的话,那你万分珍惜的血缘就会从此断绝,让这个家被不知哪来的陌生人继承。光是想象就教人兴奋。你们这对敢瞧不起我的兄妹也该穷途末路了。” 


“你这个恶魔!” 


听到父亲的轮椅声变大,藤岛下意识躲到楼梯的阴影下。从客厅出来的父亲推着轮椅回到自己位于一楼深处的房间。 


父亲一走,客厅就传来摔东西和愤怒的骂声。忘记下来做什么的藤岛回到自己的房间,跟出去前一样坐回书桌前。他紧握着笔,无论怎么瞪着空白的笔记本,也无法写下只字片语。满脑子都是刚才听到的事实。 


父亲和伯父、母亲之间的对峙。为了想要自己的孩子以及不让藤岛家的血缘断绝,母亲跟自己的亲哥哥发生关系。而为了报复对自己不仁的母亲,父亲也去领养了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回来。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庭?只徒有名称和型态而已,连最起码的信任都没有。 


不是在父母的爱情,而是在母亲的自私下被养大的自己。就算是自私下的产物,自己起码还是被母亲深爱着……深爱着……。 


他忽然想到,但却宁愿自己不要想到。母亲究竟是爱着自己的哪一点?是流着藤岛家的血液吗?是那种肉眼所看不到的东西吗? 


如果只要有血缘关系就好,那藤岛启志这个人到底是什么?只是活着、咀嚼着的自己到底有什么意义? 


要是自己明天就死了的话,会有人打从心底伤心吗?父亲讨厌自己,而母亲虽然会为了藤岛启志的肉体死亡,无法留下血脉而叹息,但却不会知道自己连心都已经死了。他没有可以交心的朋友,同学都是做做表面功夫而已……没有人……没有一个人是真正爱着藤岛启志。 


空白笔记本上形成了一个小水洼,慢慢向四周扩散开来。 


“救我……” 


自己该向谁求救呢?根本求助无门,内向又不擅言词,除了用功之外毫无长处的自己,有谁会喜欢?藤岛擦掉眼泪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窗边。这里只是二楼,看起来却好象离地面很远。他想着如果跳下去的话,不知道会不会死。窗外的虫鸣,拂过脸颊的夜风,他不知道自己生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意义。 


就算度过多么哀伤的夜晚,白天还是会不可抗力地来临,红着眼睛的藤岛下楼到饭厅吃饭,母亲也在稍晚时下来,从她脸上精致的妆,完全看不出一丝昨夜跟父亲争吵的痕迹,她像春花般微笑地向藤岛道早安。母亲那像能面具般拆卸自如的脸,让藤岛无法正视。 


“你的眼睛怎么这么红?” 


他不敢说自己哭了一整晚。一说出来就会被追问理由,他怕自己会说出昨晚偷听的事。 


“我念书念到太晚……” 


母亲担心地说着“别太过头了”,然后啜了一口咖啡。 


“对了,有件事一定要跟你说。” 


母亲撩起掉落在颊边的头发。 


“今天会有个远房的孩子要到我们家来住。他会住在北边的房间里,不会跟我们一起吃饭,也不会有碰面的机会。你就算看到那孩子也不要理他,更不能跟他说话。……他是个品行不太好的孩子。” 


藤岛想起昨夜听到的话。那是父亲为了报复母亲所领养的陌生孩子。他咬了一口吐司。 


“……多大的孩子啊?” 


“这你不用知道,跟你没关系。” 


听得出母亲不想多说的口气,藤岛也没有再问。 


只喝了一杯咖啡就离席的母亲,没注意到儿子几乎没动的早餐。母亲离去之后,藤岛立刻冲到厕所去把胃里的东西吐掉。抱着疼痛的胃回到房间,在床上躺了半晌疼痛才稍微缓和。看看墙上的钟,不赶快出门的话会赶不上模拟考。但他不想去,什么都不想做。这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有这种自暴自弃的感觉。又磨了半天,直到再不走就赶不上电车时,他才拿着书包出门。要是休息的话,又会被母亲追问。 


考试在中午结束,下午一点多藤岛就回到家里。他顺路从北边的通用门走进庭院。考试期间他不断想到昨天父母争执的内容,根本不记得自己写了什么答案,考试结果会有多凄惨,可想而知。 


他低着头走在石子路上,感觉汗水一滴滴滑落在脸颊上。正抬手想要擦掉汗水时,忽然看到一个孩子站在后门边。那顶比天空还要蓝的脏棒球帽和细瘦的身体,一对大眼睛笔直朝他看来。 


那就是父亲领养的孩子吗?年纪看起来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小。看样子应该是国中生,但体格却像国小二、三年级生。 


这是个可怜的孩子,他知道自己不受欢迎,也不被任何人所爱吗?看孩子低垂着头,仿佛知道一切的悲伤模样,忘了母亲交代的藤岛蹲在他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缓缓抬起头,只用眼睛仰望着藤岛。 


“高久透。” 


“你叫透吗?你好。” 


孩子腼腆地咬咬下唇,给了藤岛一个微笑。那可爱的表情让藤岛也跟着笑了,自然而然伸出右手,轻拍了一下孩子戴着棒球帽的头。 


“大哥哥你是谁啊?” 


听到喀啦喀啦的木屐声从里面传来,接着是拉门的声音。藤岛慌忙站起来,背向孩子如脱兔般地逃进林木繁密的庭院中。母亲明明叫他不要搭理的,他却和孩子说了话,虽然不知道刚才出来的是谁,但不能保证对方不会向母亲告密。 


他不敢违母亲,因为他知道,自己只是满足母亲欲望的存在,而不一个被当作人来爱的对象。就算那是包装在虚伪之下的爱情,被爱的幻觉对自己还是必须的。要是连幻觉都没有……那他就真的孤零零了。 


直到吃晚饭前,藤岛都没迈出房门一步。他强烈后悔不该跟那孩子说话,平白增添自己被责骂的可能。晚上七点,他下楼走到饭厅,发现母亲已经坐定位。想着不知何时母亲会提起中午的事,他就食不下咽。好不容易快吃完了,看母亲跟平常没什么不同的表情,藤岛才想母亲或许不知道中午的事。煎熬般的晚餐时间终于结束,可以松口气的藤岛才一站起来,就被母亲叫住。他的心脏也在瞬间差点停止跳动。 


“你今天怎么好象没什么食欲?没事吧?” 


藤岛知道自己一定笑得很僵硬。 


“因为最近太热……” 


母亲皱拢了眉头。 


“那明天请厨师做点清淡的食物。不过就算再怎么没食欲,多少还是得吃一点才行。你本来就吃不多,再不吃的话小心生病。” 


“我知道。” 


藤岛逃命似地离开了餐桌,回到房间后就脱力倒在床上。他庆幸着母亲并不知情,同时告诉自己明天要多吃点,以免被母亲察觉有异。 


他忽然想到那孩子跟谁一起吃饭。父亲的话,从藤岛懂事以来一直都在自己房间吃饭,而且从昨天他那把孩子当作“物品”的语气听来,也不可能表现父爱地陪他一起吃饭。 


那孩子所住的地方以前是个土窖,现在则用来堆放杂物。藤岛很少进去那个房间,只记得里面 


到处都是木箱和旧家具,光线非常昏暗。那种地方能够住人吗?他只能在心里想,却无法对那孩子伸出援手。 


自从那天在后门偶遇,藤岛就没有再见过那孩子。从母亲口中听不到任何有关那孩子的事,久而久之,藤岛甚至觉得那孩子已经不在这个家里。 


第二次见到他是在暑假结束后,第二学期才刚开始半个月左右的九月中旬。那天因为台风影响,从中午就开始下雨,入夜之后更是伴随着激烈的风声,真像有台风要来似的。藤岛在房间里看书,不时被风雨敲打的窗玻璃影响情绪,愈来愈不能集中之后,他只好关灯上床。 


当他闭上眼睛数第五只羊时,忽然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他吓得跳起来扭开床头灯,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看到本来应该关着的门开了一条小缝。如果是母亲或玉惠,不会不敲门就进来。 


“是谁?” 


门的另一边没有回答。搞不好是小偷,这么想的藤岛开始紧张起来,第一个念头就是要赶快去告诉母亲,但这样就非得出去不可,而出去就得接近犯人。藤岛屏住呼吸凝视着那微开的门缝。 


他看到门上有几根手指,而且是攀在很低的位置。正觉得讶异时,门再度被推开,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黑暗之中。知道他是谁的那一刹那,藤岛才整个人松懈下来。对方只是站在门口窥探,并没有想进来的意思。藤岛确定了外面没人后,就轻声叫孩子快进来。 


孩子进来后他赶紧关上门,顺手打开房间的灯。乍来的光亮让孩子无法适应地揉着眼睛。孩子全身湿透,衣服也紧贴在身上,水滴沿着他的头发和衣摆掉落在地上。 


“你是小透吧?怎么这么晚了还出来?” 


他蹲在低垂着头的孩子面前,柔声问。 


“我想跟爸爸说话。” 


“这里是二楼,爸爸住在一楼的东边哦。” 


因为坐轮椅的关系,父亲的书房和寝室都在一楼深处。母亲的房间虽然也在一楼,但跟父亲的方向刚好相反。管家也住一楼,所以二楼只有藤岛一个人住。孩子咬紧下唇,转身准备出来。知道他想下楼的藤岛赶紧拉住他,现在已经过了午夜零点了。 


“你如果要找爸爸说话,还是明天早一点来得好。爸爸现在可能已经睡了。” 


孩子倔强地摇头。 


“可是你把爸爸叫起来的话,或许爸爸会不高兴啊。” 


看到孩子仍坚持地摇头,藤岛头痛地叹了口气,孩子却哗的一声哭了出来。看到蒙头大哭的孩子,藤岛忙不迭地慌张道歉: 


“我不是故意要刁难你啦,爸爸真的已经睡了……” 


不管藤岛怎么道歉,孩子还是不停止哭泣。 


“我想见爸爸!” 


透边抽泣边大叫。一想到会不会被楼下的母亲听到,藤岛就开始手足无措起来。 


“拜托你不要大叫,只要忍耐一晚就好,明天只可以早点到爸爸的房间去啊,这样你就可以跟他说话了。” 


看到孩子红着眼眶瞪他,藤岛不禁倒抽一口气。 


“被那个穿和服的老太婆发现的话,就会被骂。” 


想忍住眼泪的孩子把下唇咬得通红。 


“那个臭老太婆说,不准我到这里来,来的话就要把我杀掉……” 


这个家里会穿着和服的只有一个人。藤岛想到对父亲口不择言的母亲,不知道她是用什么口气对这个孩子说话……他完全不愿去想象。 


“我想回妈妈那里!我不要留在这里啦!” 


孩子蹲下来哇哇大哭。这个被父亲以报复心态带来的孩子,到了这个陌生环境绝对没有什么好事。孩子总是大人自私下的牺牲品……就像透和自己一样……。 


他抚摸着孩子的头,明知道不能给他什么安慰却无法不这么做。透抬起头来,一边抽泣一边往藤岛身上扑来。一下子承受不住冲击的藤岛往地上一坐,在睡衣被弄湿的同时,还闻到一股酸臭的味道。他顿时觉得不舒服起来,但又不能因为臭而把孩子推开,只好假装不轻意地把透从自己身上慢慢拉开。 


“你想回妈妈那里吗?” 


透抓着藤岛的右手点头。 


“那明天我帮你跟爸爸说,所以你今天乖乖回房好不好?” 


透又猛力摇头。 


“我不要!不要、不要!” 


藤岛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耍赖的孩子。看他这么不愿意,又不能把他拖回去。虽然可以让他在房间待一晚,但床只有一张,他身上又有臭味。这时藤岛忽然想到,北边的房间有厕所,不过好象没浴室。 


他有点犹豫该不该问孩子,因为这实在有点失礼。 


“小透……你每天都有洗澡吗?” 


紧抓住藤岛手的透,缓缓低下头后摇了摇。 


“你几天没洗澡了?” 


“不知道。” 


孩子自暴自弃地说。 


“应该有两、三天吧……” 


“我不记得了。” 


说完之后,透又补充了一句”我来这里之后就没有洗过澡,大家都说我很臭。”透是在暑假过了一半时来到这里的。藤岛震惊得话都说不出来。这里是日本,又不是森林的蛮荒之地。他紧握住孩子的手。 


“跟我来。” 


还以为要被带回房里的孩子,加重了双腿的力量抵抗。 


“你可以不用回房,我是要带你去洗澡。” 


藤岛牵着透的手,尽量放松脚步地往浴室走去。比较大的浴室在一楼,不过二楼也有间比较小的浴室,因为是给客人用的,平常几乎没在使用。在浴室外面脱脱衣服的时候,藤岛发现透非常瘦弱,像个头大身体小的外星人。把透送进浴室后,藤岛坐在外面发呆,他拿起孩子的衣服,不用凑进鼻端也闻得到一股发酸的臭味。 


听着里面传来的水声,他茫然想着自己究竟在做什么。跟不能有接触的孩子手牵着手,还带他来洗澡,要是母亲知道的话,铁定会被骂得很惨。想象得出来母亲半狂乱模样的藤岛虽然觉得恐怖,却又忍不住一阵心酸。无论多么可恨的孩子,连洗澡都不给的对待还是令人悲伤。 


这时,走廊上忽然专来脚步声。藤岛的心跳一下子狂跳了好几拍,脚步声在浴室门口停下。 


“谁在里面?” 


听到外面传来母亲的声音,藤岛反射性地浑身颤抖起来。 


“是……是我。” 


他吞吞吐吐地回答。赶紧把孩子的衣服抓起来塞到洗脸台下。 


“启志?这么晚了在这里做什么?” 


不知道浴室的门何时会被打开,藤岛拚命稳住声音回答。 


“我流了点汗,所以想来冲冲凉。” 


虽然实际的沉默只有两三秒,对藤岛来说却像一世纪那么长。 


“是吗?我听到有人声才过来看看……” 


“应该是风声吧?” 


好不容易才释疑的母亲又叮咛了一句“别弄得太晚”后,脚步声才从浴室前面离去。直到听不见母亲的脚步声,藤岛的心脏才恢复正常跳动。 


这时,后面传来啪的一声,藤岛吓得轻声惊叫,是刚洗完澡的透从玻璃门探出头来。他走到藤岛面前,满脸不知所措的模样,藤岛这才想到自己刚才把他的脏衣服塞到洗脸台下。看他都已经洗得这么干净,不想再让他穿回脏衣服的藤岛,便从柜子里拿出一条干净的浴巾给他。[幸福花园]孩子擦拭身体的时候,藤岛也帮他把头发吹干。他背着裹上浴巾的孩子,踮着脚步从浴室回到自己房间。一回房后,就把内锁——这个自己从来没有使用过的房锁锁上。 


“你明天如果可以乖乖回房,今晚就可以睡在这里。” 


穿着藤岛拿出来的睡衣,孩子边抓着过大的衣摆边用力点头。 


藤岛关掉房间的大灯,只留着一盏床头灯,他先爬上了订,看到孩子站在窗边畏畏缩缩地,就招手要他过来。 


藤岛的床够大,多加一个孩子也不觉得狭窄。但除了母亲之外,这还是他第一次跟别人共枕,难免有些紧张。一闭上眼睛,他忽然恐惧起自己的大胆来。光是今天,就做了不少会被母亲责骂的事,要是全被母亲知道的话,不知要受到多么严厉的惩罚。然而奇怪的是,他并不感到后悔,也不觉得自己的背叛有什么错。 


窗外的狂风暴雨让他无心睡眠。不断翻来覆去的小小身体缓缓向床中央靠来,两人的视线在黑暗中相遇。 


“只有这里有灯光。” 


孩子仰望着藤岛的脸说。 


“外面的风雨好大又很暗,只有这里很亮。” 


藤岛想像着孩子一个人走在黑暗庭院的情景。冒着这么大的风雨走到主屋,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里的门全都关上了,只有厨房的小窗有打开,我就从那里爬进来。因为我好想找爸爸说话。” 


藤岛抚摸孩子的头。 


“外面那么暗,你一定很害怕吧?真亏你能忍耐。” 


感觉扑在胸口上的身体,让藤岛差点窒息。孩子边呓语着“我好害怕、我好害怕”边紧抓着藤岛,颤抖的头在他胸前不断摇晃。 


“不用抓得这么紧,我哪里都不会去。” 


孩子摇摇头,仍旧紧紧抓住。那拚命的模样让藤岛感到心疼,他抚慰般地轻拍孩子的背脊。不知道过了多久,孩子的手劲终于渐渐放松,接着就听到他规律的呼吸声。只知道母亲肤触的藤岛,意外发现孩子的体温居然这么高。 


早上,藤岛就把孩子送回土窑。一走出屋外,孩子就抓着藤岛的右手不放,临走之前他虽然欲泣地扯着嘴角,但始终没有掉下眼泪。 


这天晚上,等母亲出门去学社交舞后,藤岛在八点多的时候来到父亲房间。他虽然下了决心才来,但光站在门前就觉得极度不安起来。这几个月来他没跟父亲说上几句话。就算自己主动开口,也遭到无视的对待。要不是想到透哭泣的脸,藤岛无论如何也鼓不起勇气。* 


他深呼吸了一下然后敲门。听到父亲在里面应了一声“是谁”,他也回了“我是启志,有事情想跟您说”之后,过了半响才听到父亲叫他进去的回应。 


好几年没有踏进父亲书房的藤岛,紧张到膝盖发抖。父亲坐在房间中央的大沙发上看书。二十几坪大的空间,四周都被书架包围,两扇窗户的其中一扇打开,上面的蕾丝窗帘还随风翻飞。 


藤岛踏进门一步后就停在原地不动,他无法迎视父亲的眼光,只能缓缓低下头。 


“是关于小透的事。” 


听到父亲惊讶的声音,藤岛好不容易才敢抬起头来。 


“请你让小透回到他母亲身边吧。留在这里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他自己也很想回去。” 


听到啪的合书声,藤岛下意识抬起头,随即迎视到父亲锐利的眼神。 


“是你妈叫来这么说的吗?” 


“不是。” 


即使藤岛否定,父亲脸上的薄笑仍充满怀疑。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父亲忽然叹了一口气。 


“帮我把窗户关上,有点冷……” 


藤岛依言走到窗户旁边,听到外面传来阵阵虫鸣。 


“那个女人不在家吗?” 


他回过头,只看到父亲露在沙发外的后脑勺。 


“妈去参加社交舞了。” 


“社交舞……” 


听到父亲的低语,藤岛觉得胸口一阵刺痛。父亲只能坐在轮椅上生活,而母亲却能每周愉快地出门跳舞…… 


“我有打过你吗?” 


藤岛抓紧窗帘下摆,回了一句”没有”。 


“应该也没有骂过你才对,为什么你的态度却如此畏怯?你到底怕我什么?” 


藤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要是会反抗,还自有点骨气。不过照着别人帮你规划好的路走,一定很轻松吧?你就像机器人一样,朝着你母亲指示的方向前进就好。” 


他刹时全身冰冷。没有母亲的自己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无法做决定。他知道,却找不到方法改善。父亲恶意的嘲讽让他手足无措。平常的他大概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今天不同,今天的自己还负有其它使命。 


“我今天不是来谈自己的事。” 


他鼓足勇气却只能像蚊鸣般地软弱无力。父亲只微微挑了挑右眉。 


“我不知道那个女人叫你说些什么,但我没打算让透回去。” 


“但那孩子太可怜了。” 


藤岛想到透哭泣的脸和紧紧抓住自己的力道。 


“上个月我接到儿童福利社工打来的电话,说透在学校昏倒,但又联络不上他的监护人,一番迂回之后好不容易才找到我。他昏倒的原因是营养失调,后来才知道他母亲在一个月前离家后就下落不明……,他一直过着三餐不继的生活。” 


父亲拿起放在旁边小桌上的香烟。 


“连家里的存款簿和现金都不见了。虽然我知道那女人原本就散漫,却没想到对自己儿子也能像猫狗般说丢就丢。你要叫透回去可以,但他离开这里之后是无家可归。” 


藤岛愕然地凝视着父亲。他只是单纯想让透回到自己母亲的身边……没想到他连容身之处也没有。 


“没事就出去,看到你的脸就让我生气。” 


好象被人戳了一刀的藤岛,紧牙关强忍泪水。 


“请……不要告诉妈我提过那孩子的事。拜托您。” 


说完之后,藤岛逃命似地离开了父亲的书房。等穿过北边走廊时,眼泪才断线般落下。这是他第一次,当面听到父亲用如此不耐的口气嫌弃自己。对父亲来说,自己只不过是个连看都会生气的存在。 


听到有脚步声从走廊上传来,瞥见玉惠的藤岛赶紧右转从小门出去。管家要是看到自己在哭,一定会觉得奇怪,万一告诉母亲就麻烦了。 


外面的月色明亮,被踩断的小枝发出碎裂声。他茫然走了半响后,来到北边的小屋。土窑上的窗户又高又暗。他得把父亲的话转告给那孩子知道。但是……你已经被母亲抛弃的话又叫他说不出口。 


他走过小屋前,来到东边的庭院。东边庭院里的花草从来没有人会整理。有一次他讶异地问庭院师,却得到“上面有交代,这里的草木不用整理”的苦笑回答。当时还小的他,以为父亲不喜欢整理过的庭院,后来才知道是母亲所为。 


他正要穿越如同密林般的庭院时,眼前的草丛忽然发出摩擦声。以为是猫而吓得往后退了两步之后,才看到一个小黑影从草丛里跳了出来。孩子的短发在月影下摇晃。藤岛慌忙伸手拭掉脸上的泪迹。 


“你也出来散步吗?” 


他努力佯装平静地问。孩子抬起头指着藤岛说: 


“我想到你房间去。” 


他一定是来问自己跟父亲谈话的结果。藤岛吸了吸鼻水说: 


“对不起,我今天也没见到爸爸,大概是工作很忙吧。我下次会再找机会帮你问。” 


透失望地低下头,然后拉住藤岛的手抬眼看他。 


藤岛慌忙揉眼睛。 


“没、没事。” 


但眼泪又不受控制地奔流出来。就算他转开脸,透也紧盯着他不放。 


“没事怎么会哭呢?” 


没事是不会哭的。这点连孩子都知道。 


“我被喜欢的人讨厌。” 


藤岛说出来之后,又想到父亲那冰冷的表情,胸口不禁发痛。透伸出安慰的手只会让自己更激动而已。 


“下次一定没问题的。” 


孩子认真地说。 


“我会帮你祈祷,下次你见到那个人的时候他会说喜欢你。有我们两个人的份,一定可以让神早点收到。” 


藤岛那原本像被冷风刮过的心,霎时温暖起来。这孩子明明不幸,却还能替别人祈祷幸福。藤岛跪在孩子面前低下头。 


“……谢谢你。” 


透腼腆地微笑后,像从前的母亲一样抱住自己的头轻抚。忘了对方还是个小孩子,藤岛抱住那小小的身体压低声音呜咽起来。 


透静静站着,一动也不动地等藤岛哭完。 


这一晚,藤岛也让孩子住进他的房间。透想跟他一起睡,他也不想一个人独处。他们会在床上聊天,多半都是透说给藤岛听。 


等透睡着之后,藤岛抚着他的头发心想,自己跟他虽然毫无血缘关系,感觉却像熟识了很久。他从来没跟任何人有如此“接近”的感觉。即使两人是由不幸所联系,但对藤岛来说,这还是首次经验的感情。那不是想要渴求谁的爱情,也不是单方面的给予,而是一种心疼及可爱的感觉在指尖上蔓延开来。 


藤岛跟透变得要好起来。小学生跟高中生的共通处虽然不多,但两人在一起可以削薄寂寞,光是听透说话,藤岛也觉得愉快。 


他把后门的钥匙给了透。只要从后门进来,就不用经过母亲的房间直通二楼。而且会经过父亲房间的话,遇到母亲的机会也就相对变小。 


孩子每天晚上都到藤岛的房间来访。藤岛看书,他就在床上打瞌睡。好几次都这样在床上睡着。 


藤岛虽然恐惧着不知何时会被母亲发觉,但一看到透可爱的笑脸,就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透也知道若被母亲发觉免不了会有一番责备,每晚都在大家就寝后的十一点左右,才来找藤岛。 


透都称呼藤岛为”哥哥”。知道他才小学五年级的藤岛吓了一跳,透的语气虽然早熟,但看他瘦小的身形,藤岛以为他最多就是小学二、三年级生了。告诉他之后,透不悦地噘起嘴。 


藤岛刚开始以为透很内向,相处久之后才发现他很爱说话。他从透口中得知,他是跟从事风化业的母亲相依为命,父亲半年就换一个,母亲也在某一天忽然不见,到这里之后连一次父亲的脸都没见到……。透不断说着一些让藤岛听了心酸的事。 


直到透常到房间来约一个月后,藤岛才敢告诉他母亲大概不会来接的事。透沉默地听着自己非得留在这里的现实,也大概知道已经被抛弃了。 


为了无法洗澡的孩子,藤岛将自己的洗澡时间延后到透来才一起洗。但不到两个礼拜,他背着洗好澡的透回到房间途中,就被到二楼来关门窗的管家玉惠发现。藤岛拼命拜托她,别把自己跟透要好的事告诉母亲。 


中年的管家很干脆地答应了藤岛的请求。玉惠知道北边住了个远房来的孩子,但不知道他是怎么到这里来的。而且母亲也只叫她送食物过去,其它事一概不理,所以管家在心中也存疑很久了。 


在藤岛的请托之下,玉惠瞒着母亲帮透洗衣服和打扫房子。透不小心在自己房里睡过头时,她还偷偷趁母亲没发现的时候把送回去。这个管家在家里帮忙很久了,但藤岛还是头一次知道她是个这么好心的人。 


透来到家里之后的第一个冬天过去。到了春天,藤岛升上了高中三年级,透也成了国小六年级生。这一天,藤岛整理衣柜的时候发现了一件蓝染和服。那是他小时候穿过的,现在拿到身上一比完全变短。他让透试穿后发现非常合适,而有新衣服穿的透也高兴得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这件和服的牌子叫风流,是爸的公司做的。” 


透凝视着和服呐呐说: 


“好象夜晚快要结束的颜色。” 


藤岛歪着头。 


“当夜晚快要结束的时候,天空就是这种颜色。我想穿这件去夜市。” 


喜欢上和服的透怎么都不肯脱下来,还穿着跳上床看藤岛的书。看到他只立起右膝盖的邋遢模样,藤岛心跳了一下。他每天都跟透一起洗澡,明明已经看惯了他的裸体,却在和服缝隙中看到他细瘦的大腿而无法移开视线。那么小的孩子,看书时的眼神却隐隐含着忧郁。藤岛慌忙坐回书桌打开课本。有时候……真的只是有时候,他看着透会有一种心跳的感觉……。就跟他以前看着女偶像彩页时的感觉差不多。 


他的腿间开始发热,脸也变得通红,半勃起状态的藤岛无法从椅子上站起来,只能把心思集中在数学公式上,半天才冷却下来。没想到才松懈没多久,就感觉一双凉凉的臂膀缠上自己的颈项,他的心脏差点脱口而出。 


“你看完之后,要教我念书。” 


他闻到从透身上传来洗发精的香味,刚才才一起洗过澡……。他推开椅子站起来,对着双眼圆睁的孩子丢了一句“我去厕所”就冲出房门。他无法按捺地在厕所里自慰了。满脑子都是刚才看到透那细长的双腿和抱住自己颈子的肤触。连续射精两次后,藤岛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哪里有问题。以往只会心跳,却没有如此异常的反应。想着小男生自慰能说是正常吗? 


他害怕得流下泪来。他想把事情告诉母亲,然后请母亲带自己去医院,但这么一来势必要把透的事说出来。异常的自己加上不听话,一定会让母亲再度陷入半狂乱之中。 


哭了半天之后,藤岛好不容易冷静下来,打开门正想回房时,透就冲了进来。他他并没有像平常那样贴在藤岛身上,只是用担心的眼神仰望着他。 


“嗯……。只是有点肚子痛而已,现在已经好了。” 


看到透关心的眼神,藤岛觉得一阵心虚。他好想杀死拿这么小的孩子当作妄想对象的自己。 


“要不要告诉玉惠,请她拿药来?” 


藤岛本来想伸手抚摸透的头,却在半途缩了回来。 


“谢谢你,我没事了。” 


藤岛强颜欢笑。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 


话还没说完,透已经贴到他的腹上了。应该已无欲望的腿间又开始蠢动起来,狂跳的心脏好象要冲口而出。 


“我会向神明祈祷,让你的肚子痛早点好。” 


受不了透那童稚的声音和柔软的温度,藤岛尽量自然地把他拉开。 


“谢谢你。” 


听到藤岛的道谢,透原本僵硬的表情霎时柔软下来。那笑容可爱到让人想冲动地吻下去。 


这一晚,藤岛梦到和透裸裎相对。细瘦的裸体,玲珑的乳首,不成熟的性器都让藤岛莫名兴奋。他吻着透纤细的颈项,揉捏他小小的胸尖和性器。像糖果似地舔遍透的身体,紧拥住他像恋人般地接吻。 


半夜醒来的藤岛冲击到话都讲不出来。无法隐藏的证据弄湿了他的睡裤。换好衣服后,他害怕得无法回到床上,因为旁边就睡着自己在梦中任意玩弄的对象。他坐到书桌前痛苦地抱着头,耳边听着透规律的呼吸声,就这样一夜无眠。 


明知道不行,但藤岛的妄想却一天比一天夸张而具体。他每晚都梦见与透互拥。连之前完全没感觉的洗澡时间也让他却步,在洗之前一定要先到厕所射精才行,因为光是看到透的裸体就足以让他勃起。 


但人是会习惯的动物。同样的状态持续了两、三个月后,感觉就渐渐麻痹了,就算有罪恶感,也不会因此而哭泣。战胜不了欲望的藤岛,甚至在半夜偷吻透的唇。超越男同志和幼儿的禁忌感所触摸到的嘴唇,柔软而湿润,让藤岛兴奋到几乎颤抖。欲望让自已渴望触碰透。 


他明知道这样做不对,却无法让透离开身边。希望他整天都待在自己的视线范围,甚至连到学校都想一起带去,他根本没想过要跟透分离。他知道为了透好,应该让他远离自己身边,但他又不想一个人独处,他渴望那单纯恋慕自己的纯真个体。 


脑袋渐渐被妄想浸蚀的夏天过去,秋天跟着到来。藤岛把自己的志愿表交给老师。虽然他填了母亲所希望的某知名国立大学经济系,但才交出去就立刻后悔了。 


母亲一直坚信儿子会就读经济系,接着继承家业。藤岛自己在上高中前也是这么打算。但一进了高中之后,他对拿来打发时间的文学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那是一个自己未知的世界,充满了爱的家族和恋人。带着憧憬和羡慕的心情阅读之后,发现追求作品的本质竟是如此有趣的事。他头一次知道读书不是为了考试求取高分,而是学习到更多的东西。虽然他找到了自己的兴趣,却不敢向母亲提出想考文学系的要求。说出来之后母亲会有什么反应,想也知道。考虑很久之后,藤岛决定提出在大学攻读文学系的要求,等毕业之后就放弃文学,专心继承家业努力学习经营。 


藤岛赌上母亲会答应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在交出志愿表之后的后天,他鼓起勇气向吃完饭正在喝咖啡的母亲提出要求。母亲静静听完之后,给了他一个微笑。 


“文学就当娱乐吧。” 


然后就把眼光转移到手边的杂志上。藤岛还想继续求情,却遭到母亲的白眼。 


“你敢不听妈的话吗?” 


那严厉的声音让他反射性发抖,只能唯唯诺诺地退出厨房。 


每当他放弃自己喜欢的事物时,都会经历类似的过程。那就像燃烧的火没有增添新柴,只能消失成灰。但这次的火并未消失。虽然在心中不断告诉自己只能放弃,然而已被点燃的火苗在他提出志愿前后,都不停地在胸中熊熊延烧着。 


这一天,透虽然贴在他身上,却没有多说什么,大概是知道他心情不好。对于孩子细微的体贴。藤岛打心底高兴起来。 


上床之后,仍然无法入睡的藤岛打开床头灯想要看书,却在不知不觉中凝视着身边熟睡的那张脸发呆。那宛如在笑的表情和半开的嘴。即使情势逼得自己非得放弃兴趣不可,只有透是他绝不可能放手的执着。因为他是永远会陪在自己身边,在失落的时候安慰自已……纯粹喜欢自己的唯一存在。 


在抚摸着他头的同时,一股近乎疯狂的情绪从胸口涌出。透唔了两声后翻过身去,一双浅黑色的手腕露在棉被外。那是他在暑假期间,每天都到学校游泳池游泳的成果。 


两人在夏天去了夜市。藤岛从没跟母亲以外的人逛过夜市。那天晚上,等母亲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门后,藤岛就在玉惠的帮助下,跟透穿著蓝染和服去逛夜市。 


兴奋的透拉着藤岛的手不断往人群里挤,一看到好玩的事物就凑上前去。都到了夜市还不能买东西给他实在太可怜,藤岛考虑再三后,把自己的书拿到旧书店去卖。他拿着卖书得来的千元现金,带着透吃冰淇淋和捞金鱼。听到金鱼店的老板问”你们是不是兄弟?”时。透十分高兴地点头。虽然没做什么特别的事,他们却非常开心。 


就是现在,他强烈地想把睡在身边的这个可爱孩子占为已有。从下半身蔓延到全身的欲望,蒙蔽了他的思考和理智。藤岛覆盖在透的身上,吻着他干燥的嘴唇。禁忌一旦打破,之后就畅行无阻了。他吸吮着孩子的嘴唇,手边撩起他的睡衣,触摸着那两颗小小的乳首。就算孩子蒙眬睁开眼睛,他也没有停止的打算。 


“你干嘛……” 


醒来之后的透开始手脚并用地挣扎起来。 


“乖……” 


藤岛压抑住激烈的呼吸抚慰着透。 


“乖孩子……不要动……” 


他扯掉了透的睡裤,触碰到那安静躺在滑嫩腿间的性器时,完全无法控制自已高涨的情欲。他抓起性器的前端后,透扭着腰极力推拒。、 


“不要、你不要乱摸!” 


“只摸一下就好。” 


这时,从腹部传来的强烈冲击让藤岛从床上摔到地下。他蜷缩在地上等激痛过去,抬起头来就看到在床上颤抖的孩子。透抓紧睡衣下摆,表情僵硬地啜泣着。看到从那双大眼睛跌落的泪水时,藤岛才知道自己犯下了多大的罪。 


“对、对不起……” 


他想接近,透却像看到怪物似地不断后退。 


“我不会再对你怎么样了。对不起、对不起……” 


透像猫般敏捷地跳下床,穿过藤岛身边冲出门外。随着门重重关上的声音,透的脚步声也跟着远去。藤岛想追上去,双腿却连站都站不稳。那侵袭着自己的恐怖冲动还残留在腿间。 


怎么会有这么下流的人?藤岛不断地责备着自己。透还是个小学生,就算再怎么想要,也不能真的付诸行动。他一定讨厌自己了。要是被他讨厌……要是被透讨厌的话……那自己该怎么办才好? 


藤岛茫然地坐在房间里,忽然听到敲门声,还以为是透回来了,赶紧冲过去开门。但站在走廊上的,却不是自己期待的孩子。 


“刚才我听到走廊传来跑动的声音,是你吗?” 


穿著睡袍的母亲,脸上是紧皱眉头的严肃表情。藤岛下意识摇头。 


“是吗?那就好。晚安。” 


等母亲回去之后,藤岛坐在床下激烈地后悔起来。但不管怎么后悔,做过的事已经无法再挽救。就算要自己下跪,也得去请求透的原谅。 


到了早上,藤岛像平常一样到学校去,他眨着因为睡眠不足而沉重的眼皮,抬头看着北边时,心里就像被人猛抓一把般地痛楚。今天晚上母亲要去跳社交舞,他可以到透的房间去赔罪。 


在学校时,他满脑子都是晚上该怎么向透赔罪,什么课也听不下去。等到放学,他回家的脚步自然而然变快。为了不让母亲发现,最好等她出门后再去找透,但藤岛实在忍不下去。他沿着家旁长长的外墙快步行走,从北边的通用门进入庭院,这条路离北边比较近。 


想着透应该已经下课回来的藤岛绕进庭院时,忽然闻到烧焦味和轻微的爆裂声,接着从树丛间冒出灰色的烟雾。藤岛还以为发生火灾,慌忙冲到烟源处,当场被激烈的哭声和眼前的光景给吓呆了。 


草地上不知道在燃烧着什么,而母亲就站在火堆的另一边,拿着玉惠扫院子用的扫把,用力打着脚边的某个物体。当他发现那物体竟然是透时,也没想太多就冲上前去。 


“妈、你在做什么!” 


散乱着头发,专注打着那瘦小背脊的母亲,完全没听到儿子的叫声。藤岛忘我地上前抓住母亲的右手。 


“请您快住手!” 


这时母亲才回过神来,伸手拭掉额头上的汗水呼了口气。 


“启志,你回来啦?” 


整理好头发的母亲,脸上挂着跟刚才那恶鬼模样完全不同的微笑看着藤岛。 


“你别待在这里,进房里去。” 


“但是……” 


“你敢不听妈的话!” 


母亲歇斯底里大叫。那美丽的容颜瞬间又化为修罗,双眼上吊地瞪视着藤岛。国中时被母亲打屁股的情景,又鲜明地浮现在他的脑海,身体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这时,蜷在地上的孩子抬起头来,与藤岛四目相交。旋即像猫般敏捷地跳起来,冲向藤岛怀中。 


“哥哥、哥哥” 


他被殴打的脸红肿不堪,上嘴唇还渗出血来。藤岛正想抱住那令人心疼的小身体,却听到母亲的哀叫。她伸手把透抓过来摔在地上。 


“你、你别用那么脏的手碰我们家启志!什么哥哥,启志才不是你哥哥!” 


她再度疯狂地拿起扫把,猛往透身上打去。藤岛被母亲全身散发的狂气吓傻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明知道应该去救透、但小时候所受到的责罚却从记忆深处溜出来,缠住他的双腿。 


等到透终于叫不出声音了,母亲才满足似地叹息。 


“昨晚不是听到脚步声吗?我就到这孩子的房间去看,没想到竟然找到后门的钥匙和一些你的东西。原来这孩子偷了钥匙进屋,还到你房间拿了不少东西。” 


自已不用而送给透的衣服和书,就在火堆中霹哩啪啦地燃烧着。 


“我没有偷,是哥哥给我的。所以……” 


母亲又一把往透头上打去。 


“启志怎么会给你东西!” 


透抱着头仰望藤岛。 


“哥哥、救我、救我……” 


看到求救的透和如同恶鬼般的母亲。藤岛夹在两人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呆站在原地。他知道自己应该说出实情,那些东西并不是透偷的,而是自己给的。如果不证明透的清白,他将会背上小偷的污名而被凌迟。 


“启志,你该不是瞒着妈跟这个孩子来往吧?” 


看到母亲怀疑的眼神,藤岛瞬间全身僵硬,那种像被蛇盯上的感觉让他无法出声。看儿子不说话,母亲满意地笑了,然后像胜利者般踢了透的脸一脚。 


“你看,启志根本就不认识你。你这个大骗子!” 


透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凝视着藤岛。扫把敲打孩子的声音再度响起,藤岛双眼缓缓渗出泪水。不管再怎么紧咬下唇,还是止不住身体的颤抖。 


“妈……妈……您别打了。” 


他鼓起全身的勇气细如蚊鸣地哀求。母亲停手回过头来。 


“求求您别打了,他还这么小,真的……真的会被你打死。” 


母亲走到藤岛身边,伸出打得发红的手指抚摸他的脸颊。 


“你真是个好心的孩子。妈明白你的心情,你先回房去吧。” 


“妳……妳答应我别再打透了……” 


“不是叫你回房去吗!” 


母亲拖着步履蹒跚的藤岛走到后门。他一进到家里,立刻奔到厨房去拜托正在准备晚餐的玉惠阻止母亲。 


玉惠匆忙出去之后,藤岛在厨房不安地走来走去,不管怎么等,玉惠就是没回来。他虽然想知道透的状况,却因为不敢违背母亲而无法出去一步。这时他忽然想到什么似地,冲到二楼北边极少使用的客房,打开窗户偷偷往庭院看。地上只剩烧掉的衣服和物品的灰烬,周围没有半个人。 


到了吃晚饭时间,藤岛也没有下到一楼饭厅。要是跟母亲面对面吃饭的话,一定会被追问与透的关系。极度害怕的他即使母亲来叫,也躲在床上说自己没有食欲。走进房里的母亲只说了句“那我叫玉惠做点点心上来,你晚上就在房里吃饭吧”,虽然那态度跟平常没什么两样,但反而更让藤岛心惊胆战。 


晚上等母亲出门之后,他冲到北边的小屋想要敲门时,发现门外加了一副锁。这么一来,透就不能自由进出了……。肯定是母亲做的好事。 


他轻敲了土窖的铁门一下,没听到回答。 


“透、是我啊,你在里面吗?” 


藤岛把耳朵贴在门上,好象有听到些许细微声响。 


“刚才很对不起,我没有办法保护你。真的很对不起。” 


藤岛无力地站在门前。 


“你一定被打得很痛吧?对不起、对不起。你有没有受伤?” 


他听到一点点话声。 


“你说什么我听不到,能不能说大声一点?” 


“你这个骗子!” 


那愤怒的声音让藤岛为之一震。 


“你这个骗子、骗子、大骗子!书和衣服明明都是你给我的,我从来没有跟你要过,是你自己要给我的啊!钥匙也是你给我的……可是你却什么都没说,把一切都推给我!”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藤岛觉得心如刀割。 


“你去死好了啦!笨蛋!” 


“对不起、对不起……” 


“我绝对不原谅你!你这个背叛者!” 


他连自我辩解的余地也没有。他的确是畏于母亲的淫威,把所有的罪都推给透来承受。明知道透看不见,他还是跪在土窖门口向透谢罪。但透只是一直咒骂他为背叛者,然后就不再跟他说话了。 


也不知道在土窖前待了多久……直到秋夜的寒气浸透全身,藤岛才听见门口传来车子的声音。知道是母亲回来了,他匆匆丢失下一句“真的很对不起,晚安。”后,便快步奔回家里。即使回到房间,他仍旧担心着透会不会痛,或是有没有再哭。 


一想到透那小小的身体被母亲责打的模样,藤岛就眼眶含泪。透骂得对,他的确该骂。为了保身,他什么都没说,把脆弱的透丢在疯狂的母亲面前。为什么自己无法阻止母亲呢?为什么自己无法用身体保护那个孩子呢?透明明没有做错什么……。 


藤岛打从心底厌恶那个在母亲面前抬不起头来的自己,深深以那胆小的自己为耻。然而不管他如何后悔,也唤不回透对他的信任。 


隔天,趁母亲不在时,藤岛又到土窖门口去谢罪,但透仍旧没有任何反应。每次去都看到大门深锁,于是他问了玉惠,却只得到“钥匙在夫人那里”的答案,剩下的就不肯再多加透露了。 


极想跟透说话的藤岛知道在家里是不可能了,便到透的学校门口去等。等了一个礼拜却从来没等到过。或许是透知道自己在门口等,故意闪躲也不一定。 


天空飘来一大片乌云,今天的黄昏显得格外清冷。看天空开始下起小雨,藤岛走到附近的便利超商门口躲雨,没多久也跑来一个体格不错的小学生,要不是背着卡通书包还以为是国中生。 


“请问你是六年级的吗?” 


孩子转过头,讶异地看着藤岛,脸上明显露出对陌生人的警戒心。 


“我、我有一个认识的孩子也读你们学校,他也是六年级,叫做高久透,不知道你认不认识他?” 


“认识啊,他是隔壁班的。” 


孩子低声说。 


“我是来接他的,不知道他是不是还留在班上?” 


“他没到学校来。” 


藤岛啊了一声。 


“我们班今天跟他们班一起上体育课,我今天也没看到他。听他班上的同学说,他一直都没来上课。” 


透没有去上学……。藤岛心中隐约有不祥的预感。隔天是周六,他一直待在二楼的客房窗口看着北边的动态,一次也没看到有人送饭去给透。 


到了晚上等母亲熟睡之后,藤岛来到玉惠的房间,逼问已经卸妆准备休息的管家为什么不让透吃饭。 


“吃饭?” 


“我整天都没看到妳送饭过去啊!” 


“少爷,时间很晚了,讲话请小声一点,会传到走廊上去的。您先进来再说……” 


玉惠关上房门,泡了一杯茶递给藤岛。 


“那孩子已经不在土窖了。但他目前很好,您不用担心。” 


玉惠沉稳的态度让藤岛冷静了下来,他忽然觉得有点羞耻,自己竟然冲动到跑来质问。 


“刚才口气不好,妳不要介意……”[幸福花园] 


玉惠摇摇头。 


“那透现在人在哪里?” 


“……我不知道。” 


“妳不是说他很好吗?” 


玉惠沉默不语。 


“他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我真的不知道。……求少爷别再问下去了。我只能告诉您,那孩子很好。” 


不管藤岛怎么逼问,玉惠肯透露的就只有这一些了,连透在哪里都不肯说。 


知道透不在家里之后。藤岛一有空就到收容所找人,他心想,透或许会被谁所收养。但步行走得到的地方和学校附近沿线的收容所,都没有透的踪影。他如果没上学,有可能是已经转学或是被送到更远的地方。 


他想到父亲或许知道透在哪里,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下。他已经好久没见到父亲的脸,而且根本也没有在家的迹象。后来问了玉惠才知道,父亲在上个月就到外国去视察工厂。母亲是趁父亲不在的时候把透送走的。 


藤岛一心想知道透的去处。于是趁母亲出门时,偷偷进入她的房间。如果透转学的话,应该会有一些文件放在母亲的房间里才对。但是找了半天却没找到关于透的任何文件,反而看到几十张母亲收藏在桐箱里的照片。照片中抱着母亲肩膀站着的男人,既不是父亲也不是伯父,而是一个藤岛不认识的中年男人。 


在无从得知透被带到哪里的情况下,时间就这样缓缓流逝。到了春天,藤岛考上了第一志愿的国立大学经济系。虽然老师对自己有信心,藤岛也觉得应该考得不错,但在成绩没发表之前还是静不下心来。 


距离开学还有一个月,好不容易有时间可以去找透,母亲却为了庆祝藤岛考上大学而预备去旅行。不敢说要去找透的藤岛,只能乖乖跟着去。在国外的观光胜地待了三个礼拜,只要在白色的海滩边看到小学生模样的孩子,就会让藤岛想起透而满心酸楚。 


一到当地,母亲就以“偶然遇到”为由,将男人介绍给藤岛认识。那个站在母亲身边伸出手微笑的人,就是照片里的男人。之后男人频频露面,每天都把母亲带出去。就算是不解人事的藤岛也知道,母亲只是以儿子的毕业旅行为名,实际上是跟男人出来偷情。看到跟恋人玩得开心的母亲,他只觉得不守妇道。 


在母亲与恋人玩乐的时候,藤岛心中只想着透。在一点也不愉快的旅行尾声,明知道无法送出,他还是买了许多透喜欢的甜食带回去。 


为期三周的旅行终于结束,藤岛在四月初回到家,还没进门就被母亲拉走。走在熟悉的路上,藤岛却发现没有看到熟悉的景物,正在心中惶惶揣测的时候,他看到了现实。 


去旅行的这三个礼拜里,透曾住过的士窖凭空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美丽的英式花园。 


“这座花园很漂亮吧?” 


在有玛格丽特和菫……这些春花开放的花园里,母亲像少女一样嬉戏着。忘了回应母亲的藤岛,只是茫然看着眼前的情景。透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就这样被母亲连根拔除,他觉得好悲伤。 


抵返家门的藤岛来到二楼房间,呆然俯视着变样的庭院,忽然看到好象有谁走过的影子,他赶紧把头贴在玻璃上……却看不清楚。下一秒钟,他已经冲下楼梯,随便套上鞋子就跑到庭院寻找那细小的身影。庭院已经完全变了,那孩子要是回来的话,一定会迷路的。 


他听到喀擦的声音而回头,是提着购物袋的玉惠站在后面。 


“您回来啦,比预定要提早嘛。” 


“因为一路回来没有塞车……所以……” 


“您辛苦了。我马上去泡茶。” 


玉惠点了点头,就往后门走去。 


“呃……” 


藤岛的声音留住了玉惠。 


“我从上面看下来,好象有人从这里经过……然后……” 


“应该是我吧?刚才我忘了锁门,就又回到里门去。” 


“是吗……” 


藤岛环视着花朵盛开的庭院。 


“这个庭院是我妈叫人做的吧?” 


“是夫人在旅行之前吩咐的。” 


想说透的……藤岛又把话吞回去。 


“那士窖里的东西呢?” 


“在夫人的命令下。全部处理掉了。” 


他垂下眼睛,紧握住双拳。连回忆都保护不了的自己还有什么用? 


“我今晚可以到少爷的房间去吗?” 


藤岛抬起头。 


“我有话想跟少爷说。” 


“什么事……” 


“晚上再说吧。” 


玉惠点了点头后,快步往后门走去。猜想玉惠要说的可能是透的事,藤岛一直盼望着夜晚的来临。 


过了十一点后 玉惠端着茶水、茶点以及一个小袋子来到藤岛的房间,然后告诉他“从下个礼拜就告老还乡了”。 


“之前我就跟夫人提过,我明年就六十五了 体力也大不如前,再加上女儿说要跟我一起住,所以就趁这个机会……” 


这么长的时间受您照顾了,深深点头的玉惠接着说”虽然夫人交代我不能把小透的事告诉少爷,但我既然都要离开了……”就开始述说起来。 


被母亲责打的隔天,透就发烧了。发现他不对劲的,是送饭过去的玉惠。 


送到医院后诊断出他是肋骨骨折。加上身上伤痕无数,听到医生怀疑是不是虐待儿童,玉惠赶紧回家跟母亲商量。没想到母亲知道后大为光火,还骂玉惠为什么不丢着不理就好。知道母亲没救的玉惠,于是跑去找出差中的父亲商量,在父亲的指示下把透转到熟识的医院去。玉惠虽然每周都去探望他,但约一个月后透就出院,也就此行踪成谜......。 


“老爷说不会再让小透回到家里!听说好象把他送进了住校制的国中” 


一想到那小小的身体竟然伤到骨折,藤岛难过得掉下泪来。 


“这个......” 


王惠从携来的袋子里拿出一件小尺寸的蓝染和服。 


“夫人虽然交代我要把所有的东西处理掉,但这件我舍不得丢,本来收藏在我衣箱的最下面,既然我要离开了就还给少爷。” 


藤岛颤抖地接过衣服,脑海中掠过透穿着它欢喜得跑来跑去的模样。 


“明明是那么可爱的孩子,夫人为什么狠得下心来折磨他呢?孩子并没有罪啊......” 


玉惠拭掉眼泪。 


“是我害的” 


藤岛握着衣服哺喃自语。 


“是我无法保护他……透被母亲诬赖偷东西的时候,我没有挺身而出,才会害他被打成那样……。” 


“其实夫人早就觉察出小透到少爷房里的事了。” 


玉惠啜泣着说。 


“之前夫人就常说‘听到二楼有声音’和‘好象有说话的声音’,虽然我用‘可能是您听错了’来敷衍过去,但夫人应该一直放在心上,还整天把‘启志不会背叛我’挂在嘴上……。后来看到小透的房间,知道少爷一直很疼爱他的时候,才会觉得自己被背叛,那么狠毒地对待他……” 


藤岛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没想到透是因为自己才被那样虐待,被打到肋骨折断……。藤岛真想杀死当时怯懦的自己。他明明那么喜欢透,却胆小到无法保护自己最爱的人。 


隔天,藤岛敲了父亲的房门。直接道出“我想道透就读哪一所国中”之后,父亲皱着眉问他“知道又能怎么样?” 


“我想去见他” 


“见了又能如何?” 


父亲看着桌上的公事不耐回答。 


“我想向他道歉......” 


父亲瞟了藤岛一眼,弹了一下纸角直接说“我不会告诉你。” 


“告诉你的话难保他的这次不会有事,我可不想睡不安稳。” 


“怎么会......” 


“事实上他差点丧命在你母亲手里,当时他断掉的肋骨差点刺到心脏,几乎生命垂危。我虽然知道你妈是个没有常识的女人,却没想到愚蠢到这种程度。听说她折磨透的时候你就在旁边?” 


父亲锐利的视线射穿了藤岛。 


“听说你只袖手旁观?” 


残酷的事实令藤岛差点透不过气来。 


“因为……” 


“如果透就这样死了,是你一句“因为”就能撇清的吗?你到底几岁了?懂不懂什么叫常识?” 


父亲的责备让藤岛像泄气的气球般萎缩。父亲叹了口气,粗暴地抓了抓头发。 


“什么都没做的我也有责任,所以我会照顾他直到成年为止。而你们从今以后休想再干涉他。” 


被击倒的藤岛走出了父亲的房间。父亲等于是在指责他连道歉的资格也没有。父亲说得没错,当时他没有挺身而出救透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待在他身边的资格。 


藤岛不知不觉走到了原来的土窑之处,也就是现在的英式花园前。一想到再也见不到透,绝望蔓延在他的四肢百骸。他已经无法再见到那个跟自己有着同样的寂寞却拚命用小手安慰自己的孩子。不断涌出的泪水是他跟首次的执着诀别的悔恨。 


倘若再有机会见到他的话,无论被他怎么责怪或殴打,自己都要跟他道歉。只要能求得透的原谅。他什么都愿意做……。 


希望透能在国中交到好朋友,不要再那么寂寞了,早点把这个家、把自己忘掉,从此之后过箸幸福的生活。 


……他再见到透,是五年后的春天。走在已经安排好的人生道路上,进入父亲公司就职的藤岛,无法在小开身份上占到什么便宜,每天不是忙着研修就是出差。 


这天,他难得在下午七点回家,一进到门口就发现一双脏兮兮的球鞋,讶异着有客人的他踏上走廊,把外套交给佣人启子时顺口问了一声“是谁来了?”却看到佣人暧昧的神情和犹豫的语气。 


说不出来的话……有可能是众所周知的母亲情人来访吧?但看那双鞋子又不像,应该是更年轻的客人才对。知道想不出结论的藤岛,交代佣人把晚餐送到房间后,就迳自往长廊深处走去。 


走到楼梯前时,他听到背后传来开门声,转头一看,一个瘦高的陌生青年从洗手间出来。尖细的下颚和薄薄的嘴唇,从他长袖衬衫和牛仔裤的轻便打扮看来,非常年轻———应该只是个高中生吧。 


也发现藤岛的青年面无表情地眯起眼睛,嘴上带着轻笑地缓缓走向楼梯。随即在藤岛想要开口打招呼之际,突地迎面挥来一拳。被打倒摔在楼梯旁的藤岛,感到一股血腥味弥漫在口腔里,他茫然地仰望着这个动手打人的青年。 


男人俯视着藤岛,耸起肩膀呼呼笑了几声,随即穿过走廊离去。藤岛无法把他跟五年前分离的小学生联想在一起。 


透在高中发生暴力事件,虽然免于退学处分,却得在家反省才回到这里。那跟小时候完全不同的容貌,以及轻而易举的暴力,虽然都让藤岛觉得退却,但他无法把视线从这个由小学生变成青年后回来的男人身上移开。 


他想道歉。 


但一看到透冰冷的眼光就不禁退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算鼓起勇气跟他说话,也只落得被无视的下场。有次在走廊上擦肩而过叫住他而被轰的巴掌肿了两天还没消。 


有了一次在家反省之后,透就开始频繁地惹事生非。他占领了一楼角落的客房,有时看他整天不在家,原来是又回学校宿舍去了,等惹事之后又回来……像这样的状况不断重演。 


每次透一回来,母亲就开始歇斯底里地找佣人发泄。藤岛不知道透为何忽然回来,也不了解他何以如此喜欢惹事生非。他唯一能推测到的,就是透可能想藉此引起他认为是唯一亲人的父亲注意而已……。 


在透高中毕业前的二月,父亲在一个寒冬之日过世。佣人一早到父亲房中准备伺候他时,发现他安详地死在自己床上。死因是心肌梗塞。葬礼办得十分顺利而无窒碍,穿著丧服的母亲表情异常清爽。 


透没有参加父亲的葬礼。父亲的秘书应该有通知他这件事,但没有出席或许表示他虽然得到认知,却还是跟这个家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透在葬礼结束的两个礼拜后的周日回来。那段时间,藤岛忙于公司的社长交接典礼以及人事调动,连续几天都晚归。身为董事长继承人的藤岛要接任负责人,当然无人有异议,但他所指名的几位辅佐,却让周围起了抗议之声。几年前,藤岛就发现风流的触感和质感有变,太重视需求反而让品质低下,一些老客户逐渐流失。决定以恢复品质为首要目标后,藤岛提拔了一个生产线出身的课长担任辅佐,看在一些部长级的职员眼里当然不是滋味。 


不管别人怎么说,藤岛并没有收回成命的打算。他虽然不渴望继承风流,却有要守护下去的责任感,而且那也是自己从小就穿惯的衣物,不能说完全没有感情。 


这天虽然是假日,藤岛还是到公司去处理公事。本来可以在中午解决的事拖到下午才搞定,回到家都已经五点多了。连着几天睡眠不足,加上跟年长职员应对,以及雪上加霜般的大雨,让藤岛疲累不堪地回到家里,然而在推开大门的那一刹那,却听到响彻在走廊上的怒骂声。 


“……我要杀了你” 


这不寻常的台词让藤岛慌忙走到客厅,他看到一身湿答答学生服的透,和打扮亮丽像要出门的母亲正对峙着。 


“你这个臭老太婆。” 


毫不畏惧透骂声的母亲,只优雅地把手掩在嘴边。 


“下流的男人。” 


这时,母亲发现站在客厅门口的藤岛 


“启志!你回来啦?工作辛苦了。” 


透也转过头,用凌厉的目光瞪着藤岛。 


“我、我回来了。……你们在说什么?” 


他小心翼翼地踏进不稳的空气之中。母亲不屑地瞥了垂着头的透一眼。 


“他怪我没把父亲死掉的事告诉他。就是因为没必要我才没告诉他啊,他也正好趁这个机会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藤岛吃惊地看着母亲。 


“爸的秘书没有通知透吗?” 


母亲皱起眉头。 


“是我叫他不要说的。办丧事已经够忧郁了,谁想看到那张惹人厌的脸?”如此自我到无以复加的语气让藤岛目瞪口呆。母亲转过头,用极度泠静的口吻对透说:“你跟这个家又没有半点关系,居然还像自已家一样想来就来,真是厚颜无耻至极。你这个寄生虫给我出去,以后别再踏进这个家门半步。” 


透紧握的双手颤抖着。 


“我不走......” 


他抬起头,用宛如来自地狱的声音低吼。水滴从他的额头滑落。 


“我也有分遗产的权利,就算我是小妾生的,跟这个家也有血缘关系,不管你怎么不愿意……” 


藤岛吃惊于透竟然什么都不知道。这时母亲扬声笑了。 


“有血缘关系?别笑死人了,你什么都不知道。” 


“妈、请等一下!” 


藤岛还来不及阻止,母亲已经把话丢了出去。 


“那个男人只是把你‘接回来’而已,你跟这个家根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男人因愤怒而颤抖的眉头动了一下 


“你说什么鬼话?我本来就是老爸的孩子......” 


母亲不屑地从鼻腔里哼出一声。 


“你要是不信的话,尽管去鉴定DNA。那个男人在生下你之前就已经‘不举’,不举的男人怎么可能生得出小孩。你只是那个男人为了报复我而找来的野种而已。” 


“你开什么玩笑!要是没有血缘关系,老爸干嘛接我回来......” 


透的声音开始颤抖。 


“我不是说过了吗?他是为了报复我。那个男人为了给我难堪,甚至不在乎作假自己的户籍。” 


“你说谎、你说谎、你说谎!” 


透边咒骂,还踢着旁边的沙发背,还把小桌上的花瓶拿起来砸。 


“你敢骗我!你们……为了不想把财产分给我才说的对不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用心!” 


母亲凝视着像牛般怒吼的透。 


“如果你真的有我们家的血缘,我也不是没有打算,反正几千万的赡养费我们家也不是出不起。但对一个陌生人的话……” 


她垂下眼睛叹了口气。 


“让你读书就该知道感恩了……现在还想回来要遗产?竟是有够不知廉耻,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份。” 


透一直低着头。 


“不过你要是真想要钱的话,我也不是不能施舍给你。你要多少钱?一百万?还是两百万?” 


透抬起头,瞪大了他那总是冰冷地睥睨着别人的眼睛,仿佛求救似地看着藤岛。 


“……她是……骗我的吧……” 


那眼神跟当时一样,跟被母亲责打时,向自已求助的眼神一样……。藤岛能深深体会透想被肯定是父亲亲生儿子的心情,但他无法说谎,就算他现在说谎,真相总有一天还是会被揭穿。 


“那是……” 


“你这个王八蛋、说话啊……” 


藤岛抖了一下,他知道自己该说什么。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干脆地告诉他,就算没有血缘关系,只要有父亲的认可,他还是可以行使他应有的权利。 


“……就算没有血缘关系,爸还是承认你的存在,你有权利拿到遗产。我会找个律师不会让你吃亏……” 


透求助的眼神掠过一抹阴影。他随即垂下头。 


“启志,你在胡说什么?这孩子哪有分遗产的权利?” 


透忽然大笑起来。笑了半晌之后,他抬起的脸上落下两行热泪。 


“谁要你们的臭钱……” 


说完之后,就冲出了客厅,藤岛无视母亲的制止追了出去,却只能目送透的背影消失在灰色的大雨中。 


没有回学校的透就这样失踪了,高中的毕业证书也寄到家里来。藤岛叫来父亲的秘书问过之后,才知道透考上了某国立大学,便帮他缴了学费和课本费,却不见透回到学校就读。 


就算他有心找,也不知道透的交友范围。后来他雇用了征信社,两个月后终于知道他在邻县的宅急便公司打工,就直接到那里去见他。 


透的住所是一栋极端破旧的小公寓。找不到电铃的藤岛只好敲门,门打开一丝缝隙后旋即关上,还听到从里面反锁的声音。之后不管藤岛再怎么叫,门始终没有再打开。 


只要工作一有空档,藤岛就会到透的住所去,但那扇门依旧没有打开。知道自己出面只会招致反效果,只好委托律师写信给他,却还是毫无回音。最后他只好等透要出去上班的时候叫他,却被他阴暗的眼神瞪视兼拳脚相向 


藤岛坐在冬雪堆积的地上,看着透嘴边呼出来的白色气息,深深感觉到自己是多么地被厌恶,之后他只写了一封信给透,告诉他有困难就来找他,还附上自己的手机号码寄出去。 


寄出最后一封信后,他就再也没有到透的公寓去。只是偶尔从远处看着工作中的透,不敢出声叫他,对方也没发现他的存在。 


就这样过了四年,透发生车祸,推动所有记忆,也启动了一切的愤怒和怨恨……重新回到藤岛的身边。 


* * * * * * * * * * * 


藤岛坐在门前回忆着往事,不知不觉间竟睡着了。醒来时室内一片黑暗,空气也变得冰冷。他站起来,伸了伸懒腰后把灯打开。看看时钟,已经是晚上六点了。难怪外面变得昏暗起来,还飘着如绢丝般的小雨。 


想到和透发生的口角,藤岛又开始忧郁起来,不管怎么说,他真的无法跟现在的透相爱。 


他叹了口气,拿起放在脚边的行李,取出里面的东西开始整理时,忽然听到敲门的声音。 


“藤岛,我做好晚饭了” 


“……好。” 


自己是发生口角才逃进房间的,但门外的声音听起来却跟平常毫无两样。或许是他也冷静下来了吧?知道自己不出去透是不会吃饭的藤岛,随便整理一下行李就走出房间。 


要是透肚子饿,让他等太久就过意不去了。 


餐桌上的菜非常丰盛,有奶油蒸鲑鱼和奶油浓汤,以及炒野菇和生菜沙拉。刚开始学作菜的透经常失败,不过时间一久手艺也愈来愈好。虽说每天都有下厨,但如果不喜欢手艺是不会进步的,在这层意义上,藤岛发现透似乎满有这方面的天分。 


“我第一次做奶油蒸鲑鱼,味道怎么样?” 


在静谧的饭桌上,透忽然问。 


“......很好吃。” 


“太好了。” 


松口气的透高兴地微笑。他似乎是在藤岛睡着的时候外出购物,还抱怨被商店街的老板娘强迫推销鲑鱼。 


“其实我想做的是照烧鸡肉,不过谁叫我先走到了鱼店呢,结果就被老板娘强迫推销刚送来的鲑鱼……” 


不过平常就多拿她店里的东西,鲑鱼也很好吃……。透边说边窥伺着藤岛的表情。 


“我有事想问你……” 


开始有心理准备的藤岛放下筷子。 


“你想问什么?” 


“恩……还是待会儿再说好了,可能要问很久。” 


一想到会不会又是刚才的“为什么我们不能做恋人”的老话重提,藤岛就觉得郁闷起来。要是再被追问的话,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不会问你太伤脑筋的问题,放心好了。” 


仿佛看穿藤岛的心思似地,透补充了一句,相信透的承诺,藤岛吃过晚饭后跟他坐到客厅。 


但才第一个问题就把藤岛追得无路可退。 


“你之前告诉过我 我们是在同一个地方打工认识的,那是什么样的工作啊?” 


发生意外后,失去记忆的透问他两人是怎么认识的。他原本就没打算说出之前复杂的兄弟关系,只想以一个完全陌生的身份来帮助他,所以才编了在同一个地方打工的谎言。 


“是什么样的工作啊?” 


看藤岛没有回答,透又再问了一次。藤岛想敷衍他,但愈急愈想不出该说什么才好。忽然外面传来车子的声音。车子……车子……。 


“是加油站的打工。” 


透哦了一声。 


“我也就算了,你实在不像会在加油站打工的感觉耶。那是在我几岁的时候?” 


听透问到具体的年龄,藤岛有点踌躇起来,国中生不能打工,高中生虽然可以,但是要看学校,或许说是高中毕业之后比较没有漏洞。 


“我想是十八岁吧。” 


“那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我十八岁的时候罗?” 


藤岛翻阅脑海陈旧的记忆,想起那细瘦的身体和脏污的棒球帽。 


“是在夏天的时侯。” 


“哦,那我们在一起打工多久?” 


“大概一年吧......” 


拍打桌子的砰然巨响让藤岛吓了一跳。透双手拍桌,全身充满了愤怒的硝烟。 


“你在说谎。” 


被狠瞪的藤岛咽了一口唾液。 


“我从来不知道你可以面无表情地撒谎。” 


正当藤岛焦急着不知是哪里泄漏了口风的时候,透继续说下去。 


“我刚到这里来的时候,有写过要到便利超商打工的履历表吧?当时你说我高中一毕业就到宅急便公司打工,根本没有提到什么加油站。” 


他完全忘了履历表的事,真是糊涂到无以复加。这下真的是连辩解的余地都没有了。 


“……对不起,我搞错了。” 


想再度敷衍过去的藤岛却被透给否定了。 


“你没有弄错,只是不想说实话而已。” 


藤岛愈是想补漏洞就愈是被追至穷地。他缩在沙发上低下头。 


“你为什么要说谎?你想隐瞒什么?我们到底是在哪里、什么时候认识的?你为什么会喜欢上失去记忆前的我?拜托你告诉我实话好不好?” 


藤岛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开始颤抖起来。明明不热,后颈却缓缓渗出汗水。他不想说,他不想告诉透,我从你是小学生时就喜欢上你,还因为控制不了自己的欲望而骚扰你。这不是被轻蔑就能了事的。 


“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告诉我?” 


在透的逼问下,藤岛沉重地开口。 


“因为那是……我的耻辱……” 


为什么一开始自己要对透说谎?为什么明知他失去记忆,却还是决定不告诉他以前的事?虽然那正好可以隐瞒他的意外,但真的只是这样吗? 


他从以前就被透深深厌恶。自从性骚扰和母亲的折磨以来,再度见到他都只会遭到他如见污物般的嫌恶及轻蔑眼光。不管他怎么道歉,透看着自己的眼神仍旧没有改变。 


但失去记忆的透,却不会用那种冰冷的眼神看着自己。因为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如果把事实说出来,他会不会又像以前那样瞧不起自己呢? 


“无论你告诉我什么,我都不会吃惊。” 


透自言自语似地说。 


“我的感情不会改变。” 


藤岛的脑子彷佛喝醉般地晕眩起来。他真的不会厌恶自己吗?把那么羞耻的事情说出来之后,他也不会讨厌自己吗? 


透的凝视眼神认真得令他感到羞耻。他说着喜欢时也是同样的眼神。或许现在的他可以接受,或许把自己爱上年幼的他以及那愚蠢的行为诚实说出来,他会笑着接受也不一定。但是……说出来之后又如何?自己真的可以跟他相爱吗? 


一旦跟他相爱,藤岛知道自己就无后路可退,再也无法忍耐下去,会不想杷透交给任何人,然而透若恢复了记忆呢?要是他完全忘了这段两人曾经相爱的记忆呢?就算他还记得,万一他反过来指责自己趁他失忆时,企图回到从前的话呢?……这次可不是轻蔑就可以了事。 


况且,恢复记忆的透不论会忘记或是憎恨自己,总有一天都会爱上别人,自己能否承受那天的来临?一旦接受了透,他就必须永远承受不知他何时会恢复记忆的不安与痛苦……。 


透从沙发上站起来俯视着藤岛,那种紧张感让他颤抖起来。 


“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是为了只想和失忆之前的我共享以前的记忆吗?” 


“不是……” 


“拜托你说实话好不好?不然我只能这么想!” 


听到透的怒吼,藤岛惊惧地缩起身体。他不想把过去告诉透,也不想跟他成为恋人,只要维持现状就好,他想就这样跟喜欢自己的透一起生活!他只要知道透喜欢他就够了! 


他不敢奢望更多的幸福,就像被拒绝更多的不幸一样……。 


透跪在蜷缩起身体的藤岛面前。 


“请你告诉我以前的事好吗?” 


他紧握住藤岛放在膝盖上的双手。 


“告诉我我们是在哪里相遇,你又是怎么喜欢上我的好不好?只要告诉我这一点点,我就可以把从前和现在的自己连接起来……” 


透直视着藤岛。 


“如果我知道了以前的事,却仍然喜欢你,那不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吗?我就是我,就算恢复记忆也不会讨厌你,或许还会觉得为什么以前没有喜欢上你。” 


他虽然这么说,但藤岛不认为从前以那种眼光瞪着自己的透会轻易原谅自己。 


“我……” 


他是自己第一个喜欢上的人,是想忘也忘不了的存在。 


“我……” 


他颤抖着双唇,眼泪霎时夺眶而出。不断涌出的泪落在透的手背上。 


“你、你怎么哭了?” 


透慌忙凝视着藤岛的脸。 


“拜托你别哭了。” 


他不想让透困扰,眼泪却停不下来。 


“对不起……” 


“你不要道歉……” 


就算压着眼睛,眼泪还是不断落在掌心里,透像大熊般在藤岛身边紧张地走来走去,接着忽然冲出客厅,随即传来关门的声音。 


被丢下的藤岛更加寂寞地哭了起来。半晌之后,激动的情绪好不容易平复下来,他摸摸自己的眼睑,知道自己已经哭到又热又肿,当他站起来想去洗把脸的时候,又听到开门的声音。 


透冲进客厅后直接走进厨房,从橱柜里粗暴地拿出盘子。不知道他想做什么的藤岛正在茫然之际,一脸僵硬的透拿着小盘子回到客厅。 


“这、这个……” 


递给藤岛的盘子上,是一块有点歪掉的巧克力蛋糕。 


“因为我急着回来,所以蛋糕有点变形,不过这是老爹做的,味道绝对有保证。” 


“……谢谢你。” 


藤岛虽然道谢,却没有接过盘子。现在的他,一点也没有吃蛋糕的食欲。 


“你坐下来。” 


透拉着藤岛的右手,硬拉他坐在沙发上,然后拿起叉子挖了一块蛋糕,就像喂孩子般凑到藤岛嘴边。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藤岛,[幸福花园]犹豫了一下后缓缓张口,透就把蛋糕喂了进来。他还来不及咀嚼,透就迫不及待问他好不好吃。 


“……嗯。” 


看到藤岛开始嚼动,透才松了一口气,接着又压低声音道歉。 


“对不起,明知道你不愿意,我还问你那么多事。” 


透丧气地说。 


“一看到你掉眼泪,我的脑袋就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能用你喜欢的东西这种姑息的手段……” 


这种姑息的手段的确安慰了藤岛。一想到透为了安慰自己专程跑出去买蛋糕,他就非常感动。 


……等藤岛吃完蛋糕之后,透就绝口不提想知道过去的事了。 


*** 


出院隔天,藤岛就回到公司上班。还上班不到半年就请长期病假,就算被解雇也无话可说。虽然上司照例挖苦了两句,其它同事却很高兴地迎接他回来。他知道自己只有认真这个优点,业绩也不是特别突出,像自己这种程度的职员俯拾皆是,但没有被革职这点,不管在心情或是金钱面上都让他相当感激。 


把公司让出去之后,藤岛手上只剩下公寓和让透上专校的学费而已。为了让透随时可以重返校园,他把这笔学费好好存着。去掉这些钱,他自己的存款没有剩下多少。 


求学时期很喜欢看的小说,找到工作后完全没接触了,他的生活除了伙食费和一点生活杂费外,几乎花不到什么钱,但在完全没收入的时候,日子就过得很艰难。虽然透几次都说要把自己的打工钱拿出来帮忙开销,但藤岛怎么都不肯接受。就算自己无饭可吃,也绝对不想拿透的一毛钱。 


晴朗的五月飞快过去之后,一进入六月天气就变得多雨起来。周日早上,透站在客厅窗前,望着灰色的天空叹气。 


上个礼拜,透说“我周日休息,我们到植物园去看紫阳花吧。”不过,一早起来外面就开始下雨,想说如果下得不大,稍等一会儿或许可以出门,没想到雨势却渐渐变强,现在已经是倾盆大雨了。 


“昨天也在下,害我们都不能出去散步。” 


透像不悦的猫咪缩在沙发上。最近两人已经习惯晚饭后到堤防边去散步。由于是吃过晚饭的时间,大部分都是七点之后出门,意外地竟有不少遛狗的人或情侣出来走走。 


细长的河川对岸有几座旧土藏般的仓库矗立着,在夜晚路灯的映照下,那艨胧的景色竟能勾起人的乡愁。如果早点出门,还能看到路灯一盏盏亮起的光景。 


透很喜欢这条路,只要不下雨,一定会找藤岛出去散步。看到有人遛狗,两人还会交头接耳地讨论那是什么狗,尽管只是闲聊,还是很愉快。 


他知道透非常期待植物园之行,还买了许多食材准备做便当带去,看他那么失望,藤岛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才好。在雨声和寂静交错的空间里,只听到对面的人不间断地叹息,藤岛从来没像此刻如此憎恨自己的不善言词。 


他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走进自己房间,从架上几十本写真集中抽出一本,回到客厅后递给给仍是一脸忧郁的透。 


“什么?” 


透讶异地歪着头。 


“里面有紫阳花的照片。” 


透眨巴了几下眼睛后,高兴地向藤岛道谢。 


“你也一起过来看吧。” 


透把写真集摊在地上,藤岛也在对面抱膝坐着。这本名叫《花历》的写真集里,有着四季花朵的照片。透一张张仔细翻阅着,然后停在向日葵盛天开的那一页。 


“到了夏天我想去露营耶。不管是到海边还是山上都好,带着帐篷……” 


藤岛点头附和。 


“你会不会讨厌在帐篷里睡觉啊?” 


透抬起眼睛问他。 


“我没有睡在帐篷的经验……” 


“你没有露营过吗?” 


藤岛点点头,念书的时候虽然有同学找过,但都被母亲以不能在外面吃东西,以及睡在野外实在太脏的理由不准他去。 


“我会准备很多东西,到了夏天就一起去吧。” 


“好啊。” 


透又强调了一句“你答应我了哦”。藤岛点点头,衷心希望这稳静的时间能永远持续下去。 


“这本写真集是我的吧?” 


“是啊。” 


“我从来没有认真看过,还真漂亮呢。” 


透发生车祸后,藤岛曾到他房里帮他整理东西。在这之前,对于透他只有暴力和冰冷的印象。他第一次踏进透的房间,东西很少,就像反映出房间主人感受般地杀风景。墙壁上都是烟熏的痕迹,连天花板上的灯线也被尼古丁给染黄了。 


但这狭窄又黑暗的房间里,却只有一处有着鲜艳的色彩,就是将近二十几本的写真集。那不是随便买买就能有的份量。藤岛又在书堆旁的小纸箱里找到大量的照片,在没有看到这些照片之前,藤岛从不知道透对摄影有兴趣。即使在车祸现场看到被压坏的照相机,他也没多想这东西为何曾出现在透的车中。 


箱中的照片大多是风景照,不是被遗忘的街景,就是工厂废屋等,与其说美,倒不如说飘散着一股寂寞感。 


翻了几张后,终于看到人物照,是个小孩子的照片。这张照片消弭了原本的寂寥感,从照片可以感受到孩子柔软的体温。孩子在相机前腼腆地微笑。藤岛可以想象透在拍的时候,一定也有几分羞涩和不好意思。 


除了留下一些日用品和写真集,藤岛把透的东西全部处理掉。不知何时会坏的冰箱、破到内里海棉都跑出来的棉被……不处理也不行,而箱里的照片在他几番犹豫之下,决定不交给他而放在自己身边。那是失忆前的透的东西,也是过去的东西。现在的透只要拍他自己的照片就好。 


但这充其量只不过是他的借口。他害怕把照片还给透会让他想起往事。 


可惜如今的透却不拍照了,也对照片没有兴趣。 


“好吧。” 


透忽然站起来。 


“我要去做便当,然后在这里野餐。” 


对于自己突如其来的灵感开始兴奋起来的透,才弄了半个小时就做出可爱的便当,然后把沙发推到窗前,把写真集翻到紫阳花那页放在上面,接着拿来一块野餐布铺在地上,还拿了里面有茶的水壶过来。或许在旁人眼中是有点滑稽的光景,但看透那么高兴,藤岛也跟着享受他所营造的气氛。透看着沙发上的紫阳花照片,坐在野餐布上吃便当,还故意说着“今天天气真好”。这时他抬头望向窗口,忽然瞪大了眼睛。 


“……放晴了……” 


早上的豪雨好象从来没出现过似的,晴朗的太阳从灰色云层中探出头来。两人面面相觑后,噗的一声笑出来。就算外面放晴,家中的野餐还是持续进行着。藤岛躺在野餐布上,望着敞开窗户外的蓝色晴空。 


“你真的很厉害。” 


透坐起身,凝视着他的脸。 


“怎么忽然这么说?” 


“我真的有野餐的感觉。” 


红了脸的透低头遮掩。感觉着柔软的风和温暖的阳光,还有适度的饱腹感,藤岛陶醉地闭上眼睛。 


他的浅眠被外面的车声给吵醒了。觉得自己的右手被谁握住。他转过头,看到透轻握住自己的手,用大拇指轻柔地爱抚他的指尖。 


“我们可以到好多地方去。” 


他看不到透低垂的脸。 


“我们要制造许多回忆,让你忘了以前的我。” 


他觉得胸口像被人揪住一样。 


“我一定要你承认现在的我比较好,不要恢复记忆比较好……” 


透牵着他的手睡着了。藤岛坐起身,爱惜地凝视着这个男人天真的睡脸。 


享受完舒服的伪野餐午觉后,藤岛提议去外面吃晚饭。他想让从早到晚都在做饭的透休息一下。透也很高兴藤岛主动提出外食的要求。 


因为透想买东西,所以两人提早在四点出门。外面的雨虽然停了,地上却还残留大量水洼,行人手上大都还拿着雨伞。透走进百货公司后,买了一件衬衫出来。 


“我想拍照耶。” 


透在文具部拿着相簿,自言自语地说。 


“也不是太正式的照片啦,像是到游乐园玩时拍的那种。” 


原来给透的照相机,在去年圣诞节因为他的一句“我对拍照没有兴趣”而收在橱柜深处。他失去记忆后明明对摄影毫无兴趣……现在为什么又旧事重提呢? 


搭手扶梯下楼的时候,透忽然啊了一声。 


“我们到下层去逛一下好不好?” 


到了下层,透直接往厨房用品部走去,拿了好几个蛋糕模型专注比较着。 


“藤岛,你知道这是什么型吗?” 


透把一个中间有洞的奇妙模型递给藤岛。 


“……不知道。” 


“这是戚风蛋糕的模子喔。我在店里做过一次,可惜没有成功。” 


瞧他看了半天,却还是把模子放回原处。藤岛问怎么不买。透耸耸肩表示还想多学习一点再说。 


“我的目标是在你生日时做出一个大蛋糕,上面淋一大堆的巧克力…… 


边说话边走路的透忽然哇的一声叫出来,接着一个小女孩就像球般往后弹出去。 


“对、对不起。” 


透赶紧跑到坐在地上的孩子身边。 


“有没有受伤啊?” 


大概是个三岁大左右的孩子吧……当藤岛看到那个被透抱起的小女孩时,差点忘了怎么呼吸。 


那自然卷的深咖啡色头发,遗传自母亲的大眼睛。他与站起来的小女孩四目相交的那一刹那,孩子甩掉透的手,跑过来抱住藤岛的大腿。 


“拔拔!” 


这正是自己才分离了九个月的女儿。她怎么会在这里?脑子里一团混乱的藤岛像从前一样抱起哭泣的女儿。 


“真帆……别哭了……” 


好久不见的女儿哭得鼻头都红了。 


“妈妈在哪里?” 


“不知道。” 


孩子啜泣地搂住藤岛后颈,柔软的脸颊像猫般在他脸上摩擦。 


“拔拔你怎么不回家?” 


孩子天真的语气让藤岛心酸。 


“真帆天天都在等你啊。” 


站在一旁的透满脸惊愕的神情,他扶住额头苦笑。 


“藤、藤岛……” 


“啊、是麻麻!” 


孩子的叫声让透抖了一下。 


“麻麻、我找到拔拔了。” 


藤岛回头一看,已经离婚的妻子、惠美就站在身后。一头长发束在颈后,身上是她最喜欢的蓝色洋装和白毛衣外套。惠美吃惊地眨眨眼睛后,随即快步走到藤岛身边。 


“好久不见了,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你一个人吗?” 


“……不是,是跟别人一起来。” 


惠美的视线越过藤岛,停在透身上。 


“好年轻的先生,是公司同事啊?” 


妻子并不知道藤岛的过去。 


“他跟我的工作没有关系。是……” 


“呃……” 


藤岛回头一看,透面无表情地说。 


“我先回去了,你们慢慢聊吧……谢谢你今天陪我出来。” 


透客套地说完后,点个头就从藤岛身边走过。藤岛虽然想留住他,但在抱住真帆的情况下也无法追上去。透像逃命似地跳上手扶梯后,瞬间消失了踪影。藤岛不想去揣测透心里是怎么想的。 


“启志……” 


听到自己的名字,藤岛才回过神来,目送透背影离去的他,完全忘了过往家人的存在。 


“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我一直都联络不上你。现在有时间吗?我有事要跟你说……” 


他虽然挂意着透,却不能丢下有事要说的前妻和女儿不管。 


藤岛抱着真帆走进百货公司里的咖啡厅。不想离开父亲的真帆,一直坐在藤岛的膝盖上不动,即使被母亲斥责也红着眼睛摇头。 


“真帆最喜欢拔拔了……” 


藤岛抚摸着女儿的背,满心都是罪恶感。透发生意外不到一个月,他就跟妻子离婚。面对跪着向自己要求离婚的藤岛,惠美凝重地表示“请让我考虑”,而在一周之后成全了藤岛的任性。 


惠美是母亲替藤岛找来的结婚对象。比自己大两岁的她有着相当的家世,兴趣是插花,钢琴和做菜,是典型的贤妻良母。藤岛找不到理由拒绝,而在二十四岁结婚,隔年就生下了真帆。 


虽然是有点半强迫的婚姻,但婚后生活还算美满,除了藤岛无法跟妻子做爱之外……惠美知道这点苦恼藤岛已久,所以才会答应没有其它离婚理由的藤岛任性的要求吧。 


从结婚的隔月开始,母亲每天都问藤岛“什么时候才会有孩子”。不敢说无法跟妻子做爱的藤岛,压力大到几乎胃穿孔。知道母亲想要孩子的目的只是在替藤岛家找继承人而已,更是让藤岛觉得痛苦。 


能生出真帆,是藤岛利用了男人早上的生理现象,根本不能说是正常的性行为。他虽然试过,但那种没有快感而如同义务般的行为只会更添空虚,而让藤岛和惠美的精神都受到伤害而已。自此之后,藤岛便不再尝试类似的行为,但那一次就有了孩子。 


他喝了一口惠美喜欢的大吉岭红茶。 


“你看起来很好嘛。听妈说,你都没有回老家去,我一直很担心,不知道你有没有好好吃饭。你不会做饭吧?” 


还是已经有了会帮你做饭的对象,惠美恶作剧地笑了。自己其实是爱着这个贤慧又美丽的女人,但那种爱跟对透的爱却又不同。 


“是现在我才敢说,一开始我有点怕你呢。你常常看起来很严肃,也不常笑。不过几次约会下来,我才知道你虽然不善言词,却是个认真又温柔的人……才喜欢上你。” 


惠美垂下眼睛。 


“我知道你很珍惜我们母女。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算不能像夫妇那样相爱也无所谓。” 


温柔的妻子和可爱的女儿,多么理想的家庭。 


“当初你说要分手时,我真的吓到了,不过我也知道你一直很介意无法行使夫妻之间的义务,对我相当愧疚……想到我们分手可以让你轻松,也能让我找回身为女人的自信时,老实说我松了一口气。虽然我很不喜欢这么想的自己……” 


亢奋过头的真帆在藤岛怀中打起瞌睡来。 


“跟你分手之后,我搬到比较远的地方,也有了喜欢的人。他比我大,也很疼真帆,他的老家在这附近,我今天就是过去拜访。……我们应该会在明年结婚,所以你不需要再给真帆养育费了。” 


这次,我们彼此都要幸福啊……惠美轻轻微笑了。 


* * * 


幸福,多么难的一个名词。跟前妻分手后,藤岛走在路上想着。自己的家人都曾经有过不幸。父亲、透、惠美都一样……连母亲也不例外。 


明明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为什么父亲就是不跟母亲离婚呢?纵使母亲任性妄为,父亲似乎还是爱着她,虽然至今已无法确定……。父亲对自己也不是毫无感情,至少他到死都没有把藤岛不是己出的事说出来,这应该就是他对自己最底限的情分吧。 


回到公寓后,已是晚上八点。临别之际,真帆拉着自己的手不肯放开,花了一段时间哄她才会这么晚回来。比起眼前哭得梨花带泪的亲生女儿,藤岛还是比较在意那个已经先回家的男人。 


门口没有开灯,想说透是不是还没回来,却在门口看到他的鞋子。走廊和客厅也都是一片黑暗无声,一点也没有人的气息。藤岛虽然走到透的门前,却无法敲门,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就这样回到客厅的藤岛坐在沙发上,拿起中午伪野餐用的写真集,随手翻了几页,心想透的幸福究竟在哪里呢,他的未来真的会有幸福吗?自己是可以满足于现在的状况,跟喜欢自己、也是自己喜欢的人住在一起,还有什么比这样更幸福,但透又如何呢? 


他刚失去记忆时跟现在的状况不同,透自己选择了工作,也完全有生活能力,就算没有自己也能活得很好。 


走廊传来脚步声,于是他从写真集上抬起头来,看到透低着头站在客厅门前,过了几秒钟才慢慢走进来,坐在藤岛对面。 


“你吃饭了吗?” 


他呐呐地问。 


“……没有。” 


“对不起,我今天没有心情做饭。” 


“没关系,我到外面去买点什么回来好了。” 


看到藤岛站起来,透慌忙抓住他的右手。看藤岛被吓到才放开。 


“我有事想问你……” 


低着头的透双手交握放在胸前。 


“那个……” 


他的声音细细颤抖。 


“……你结婚了吗?” 


本来想说已经离婚的藤岛,把话吞了回去。或许知道自己已婚,透会死心也不一定。 


“是啊。” 


他说谎了。透抓着短短的前发。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才对啊,我就不会说那么多让你困扰的事了。” 


透猛然抬起头,轻轻微笑。 


“你太太好漂亮。” 


他提高了声音说。 


“那个小女孩也很可爱。” 


他虽然故做开朗,却掩不住指尖的颤抖。知道他在勉强自己,藤岛转开头不敢看他。 


话题在这里中断,空气中充满了难耐的沉默。沉淀在四周的压力缠绕着藤岛全身。 


“你回家应该也有人煮饭给你吃吧,为什么要跟我住在一起呢?” 


藤岛没有回答。 


“是因为我失去记忆而同情我吗?” 


“…或许…是吧……” 


“就算是同情也好。但你可不能说“爱我”,也不能表现出一副喜欢我的样子。 


被透责备的藤岛,无处可逃地低下头。 


“无论是你的家人……还是我,都会受伤啊。” 


透的话让藤岛心痛。在他眼里,自己是一个明明有家室,却随意对人表达好意而缺乏贞操观念的人吗?就算我有家庭,还是很在乎你……很喜欢你……但这也不过是他任性的借口而已吧。 


“你说话啊。” 


除了道歉他还能说什么?透忽然站起来走出客厅。那种仿佛要失去他的感觉,让藤岛兴起一股想追出去,把实话说出来的冲动,但他咬紧牙关忍了下来。 


如果透真的认为自己是个没有贞操观念又轻薄的人,而萌生想把自己感情收回的念头的话,这样也好。这样也好……藤岛不断地这样告诉自己。 


隔天醒来之后,他也不敢走出房间,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透。但之前已经请了长期病假,又不能再以同样的理由向公司请假,只好多花了二十分钟时间做出门准备, 


走到厨房,只看到桌上放了一人份的早餐,旁边一张纸条上写着“我先去打工了”。藤岛—个人默默吃着早餐,心想等透离开之后,这样的早晨也会变成家常便饭。 


晚上回到家后,透正在厨房里做饭。那背影让藤岛觉得一阵心安。到房间换衣服时,听到他叫吃饭的声音,走到厨房却又只看到一人份的晚餐。 


“我跟朋友吃过才回来的。” 


透说完之后,在藤岛坐下的同时走出厨房。跟早上—样独自进餐的藤岛漠然想着,透的朋友应该就是之前在便利商店打工的那个大学生吧。他从来没听透说过跟他一起在外面吃饭,而且透到蛋糕店打工后,跟大学生的往来也没以前那么频繁。 


他刚才说一起吃饭的朋友是那个大学生吗?或是另有自己不知道的朋友?还是他不愿意跟自己一起吃饭,才故意说已经跟朋友在外面吃过了? 


整个厨房只有自己咀嚼和喝汤的声音在鼓膜回响着。听到窗外隐约传来雨声,他停下筷子。不一会儿雨声渐渐变大,响彻在整个屋子里。 


藤岛本来就吃不多,一旦停筷就不想再吃,看透做得那么辛苦,自己却剩下这么多,但是勉强吃下去只会更难过。他带着歉疚的心情把食物丢到垃圾桶去。顺便洗碗的时候,透不知何时走进了厨房。……是水声让他没听到透的脚步声。 


“我来洗就好。” 


透把藤岛赶到客厅,熟练地洗好碗盘后,从冰箱里拿出蛋糕盒。 


“对不起,今天只剩下巧克力蛋糕。”他把巧克力蛋糕放在盘子里,连同咖啡一起放在客厅桌上,然后说了句”吃完之后把盘子放在流理台就好”,就走出客厅。 


又是一个人的藤岛,凝视着自己最喜欢的蛋糕和散发着香味的咖啡。等回过神来,咖啡已经不再冒烟,杯子也冷却下来了。[幸福花园]他喝了一口,苦味在舌尖蔓延。他把巧克力蛋糕连盘子收进冰箱里。 


藤岛走出客厅,往透的房间走去。敲了门之后,听到里面传来慌张的脚步声。 


“什么事?你吃完了吗?” 


“……我剩下了蛋糕。” 


透半张着嘴皱起眉头。 


“今天的蛋糕不好吃吗?” 


“不是,是我最近没有食欲,每年到了这个时期都是这样……,所以从明天开始,你不必为我准备甜点了。不然像今天一样吃不完,我会过意不去。” 


透有点手足无措起来,但也只是一瞬间。 


“你不用在意啦,反正蛋糕都是卖剩下的,不吃也是丢掉……” 


“但明明不吃又何必特地带回来呢?” 


他知道自己的话足以让整个空气在瞬间冻结,却无法停止说下去。 


“从明天起,你不用帮我准备饭菜了。” 


透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 


“为什么!” 


“我记得一开始就说过,你没有必要为我在厨房里忙。” 


“今天……只是偶尔这样……” 


透说得一脸心虚的模样,仿佛意味着这个偶尔将会变成必然一样。 


“我知道你很在意我,因为我也很在意你。所以我们还是别一起吃饭了。” 


透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忽然关上门,那流动的空气吹乱了藤岛的前发。如此明显的“拒绝”让藤岛呆站在原地无法动弹。过了半晌,他才想该不该跟他说些什么,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不一起吃饭就会减少见面的机会……也会拉开彼此的距离。 


隔天,藤岛比平常晚起,因为睡前想得太多而迟迟入睡。浅眠的他做了不愉快的梦,却不记得梦的内容。只有那不愉快的感觉残留在脑海中。 


才一起来,藤岛就听到敲门的声音。 


“藤岛,你醒了吗?上班快迟到了。” 


他应了一声后打开门,透却不在门口。昨天才刚过,今天的透却像没事般地跟他说话。他还以为透会生气,气到不管同居人上班会不会迟到。 


洗好脸之后,藤岛回到房间换上西装。走到客厅就闻到从厨房传来咖啡的香味。 


“早啊。” 


透的声音相当开朗。 


“我做了早餐,你有时间吃吗?” 


餐桌上放着土司、咖啡、沙拉等简单的早餐。 


“我昨天不是说过了,不用为我……” 


透像要遮住他声音似地大声说: 


“我只是顺便而已,并不是特别为了你做。你要是有时间就坐下来吧……咖啡快凉了。” 


在透的催促下,藤岛只好坐下来,透也穿着围裙坐在他对面,等到一开始吃饭,他就一反刚才的开朗而沉默下来。藤岛咬着吐司,回想起之前的早餐情景。 


藤岛走出公寓,在前往公司的途中边走边想。明明都说了各吃各的,为什么透还是做了早餐呢?“顺便”是他的谎言吗?他知道一旦不一起吃饭的话,就没理由见面了吗? 


晚上下班回家,餐桌上还是准备了两人份的晚餐。藤岛已经不再说“别为了我做饭”,因为他猜得到透会给什么答案。透跟以前没什么两样地说着今天发生的事。 


说了半天大概是累了吧,他低头叹了口气。 


“你的朋友是女孩子吗?” 


藤岛的问题让透抬起头来。 


“……朋友?” 


“你昨天不是说跟朋友吃饭?……是女孩子吗?” 


“你问这个干嘛?” 


透不悦地反问,却没有回答。他昨天的话或许又是撒谎。藤岛明知,却故意选他会生气的话继续说。 


“我只是觉得如果是女性朋友就好。” 


透的表情变了。本来的不悦已经明显变成愤怒。 


“为什么是女人就好!” 


“你不用想太多。” 


啪的一声,透把筷子放在桌上。 


“你的意思是说,我跟女人交往就好吗?你不是知道我的感情?知道还这样问我?” 


“那是……” 


他低头说。 


“……我想了很多,还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抬起眼睛望着藤岛。 


“你想怎么样呢?你不管家里的事而来照顾我……然后……然后打算怎么样?” 


他只想让透做自己喜欢的事,希望他能幸福……剩下的别无所求。 


“你不必为了照顾我而跟家人分离,只要有空来看我就行了。我就算失去你也能一个人活下去,还是你想跟我在一起?” 


透的话直捣核心而来。即使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他都无法否定。藤岛直视着透的眼睛说: 


“我打算到你能独立之后就回家去。” 


透低下头,过了半晌忽然霍的一声站起来,快步走出客厅。晚饭只吃到一半,过了十分、二十分钟他仍没有回来。 


有开始就有结束。藤岛忘记是在哪里看到过的小说还是听过的歌里,有这样一段文字。如果跟他一起生活是开始的话,那结束呢?主动斩断两人之间牵绊的藤岛,却像事不关己似地想着。 


他还以为透不会再为自己准备饭菜了,但隔天以及接下来的每一天,饭桌上还是有热腾腾的食物。唯一跟以前不同的,只是少了饭后甜点的蛋糕,以及透不在饭桌上跟自己聊天而已。 


奇妙的是,每天早晚饭的内容愈来愈丰盛,菜色就像餐厅般讲究。然而跟豪华的饭菜成反比地,吃着饭的两人却沉默不语。 


透不说话,藤岛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或是有何打算,但是到了七月,他发现客厅桌上会丢着几本住宅情报杂志,所以他开始做好心理准备,以防透提出要搬离时,自己不至于太动摇。尤其是在吃饭时,藤岛总是想着透下一秒会不会说出要离开的事而战战兢兢,但透依旧毫无动静。 


七月底的那个礼拜,早早下班的藤岛避开车站前的拥挤,故意从河边的道路走。自从不跟透说话之后,两人不再一起散步,这条路也很久没来过了。 


在湿暖的风中,藤岛缓缓走在柏油路上。跟一只大型犬擦肩而过时,想到是以前跟透来散步时愈渐过的。他忽然想起透当时说过“我喜欢这种狗”。 


跟透散步的时候,他从来没想过这条路有多长,有时两人还会过桥走到对岸。现在却觉得这条路怎么走不完似的。 


明知总有一天会来,但透遇到妻子的事却让结束提早来临。这样真的好吗?回忆愈少会让自己轻松一点吗? 


河岸另一边的河堤下盛开着向日葵。藤岛停下脚步,凝视着那些黄色的花朵。花朵在太阳西沉的阴影下寂寞地摇晃着。透说过,到了夏天想去露营,对他而言虽然没什么实感,却也想着如果能去就好。 


“藤岛。” 


他被陡然而至的声音吓了一跳,手上的西装和工事包也掉在地上。 


“啊、你没事吧?” 


透停下脚踏车,帮藤岛把掉落的东西捡起来。 


“对不起,忽然出声叫你,我不是有意要吓你。因为你好象没发现我就在后面。” 


“……我在发呆。” 


“好漂亮的向日葵。” 


接过工事包的藤岛附和了一声。可能是去购物吧,透的后背包看起来很鼓。 


“你今天比较早下班?” 


“有个客户临时取消预定。” 


哦。透推着脚踏车缓缓前进。虽然透没说要一起回去,不过藤岛下意识地放慢脚步配合他。 


“你常常走这条路吗?” 


他喃喃问。 


“没有……因为今天车站前人比较多。” 


“大概是因为有夜市吧?神社附近的摊位从昨天黄昏就开始准备了。” 


听到透口中的祭典,藤岛想起从前牵着幼小的他去逛夜市的事。穿着蓝染和服的透拉着藤岛的手一个劲地催促,脸上漾满天真的笑容。这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藤岛,你有跟孩子去逛过夜市吗?” 


他还以为透想起以前的事,但随即意会透指的是自己的女儿。 


“没有……因为工作很忙,而且女儿还小……” 


透又哦了一声。 


“卖菜的欧巴桑说今晚八点半有烟火,好象会放满久的……想不想去看?” 


透好象在邀请他。如果他点头的话,透一定会说一起去吧。 


“……我不太喜欢人多的地方。” 


他婉拒之后,透低下头没多说什么。话题到这里又断了。 


“……本来想回去之后再跟你说,我下个月打算搬出去。” 


已经预料到的事却突如其来,藤岛下意识停下脚步,透也跟着站定。 


“我已经找到公寓了,还满便宜的,等下个月房间一空出来我就搬过去。我请了老爹当保证人。” 


“我也可以当你的保证人啊……” 


“我不想再麻烦你。” 


透凝视着藤岛的眼睛说。 


“应该说是我不该再麻烦你。” 


“但是你只靠蛋糕店的打工很难生活吧?我可以援助你到安定下来……” 


“只要不乱花钱还过得去。而且我决定到老爹那里上班,从头开始学蛋糕,到了明天春天就去上料理夜校,如果能够考到执照那最好。” 


透虽然常常抱怨蛋糕店的老爹,但也知道自己受他们夫妇疼爱。这个工作既愉快,他对做蛋糕又有兴趣,既然如此,当个蛋糕师傅也不是坏事。 


“我会独立生活,所以……你可以回去了。” 


透笑着说。 


“你要是不早点回家人身边的话,小心孩子把你忘了。” 


……他不知道透为什么要笑。 


“上上个礼拜找到房子时,我就想告诉你了,但一直说不出口,好象一说出来一切就要结束……。但我不能因为自己的任性害你的女儿寂寞。” 


透的脚踏车发出刺耳的叽嘎声。 


“我要成为日本最好的蛋糕师傅,然后在你每年生日的时候,做一个大蛋糕送给你。” 


透的前路看得到未来,他的生活有了新的目标,这是自己以前所期望的事。但明明是自己曾经期望的事,为何却有无法释怀的感觉?当透成为日本最好的蛋糕师傅的时,自己又会在做什么呢? 


“……我会期待。”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空虚地在脑中回响。 


* * * 


经过透的房间时,从微开的门缝看到几个折叠起来的大纸箱立在墙边,好象在强调他就快离开这里一样。 


透会离开。在这之前,藤岛必须决定自己今后要做什么。首先得装作回到家人身边,他要先把这个房子卖掉,然后去租新的房间。不把地址告诉透,免得他来访的时候会立刻拆穿谎言。不过他会把公司和手机电话告诉透,怕他万一有困难的时候可以向自己求救。 


藤岛茫然想着,自己真的就要变成一个人了。为了保护透,他抛弃了家庭和母亲。他并没有迟疑和后悔。但这种空虚又是什么?这种像要把累积的感情击溃的焦躁又是什么? 


反正只是回到原点而已,他这么告诉自己。失忆前的透是不可能跟自己住在一起,也不会想要把心思都告诉自己。那么就是回到原点而已,回答失忆前的透和自己的定位关系。 


他知道自己非得做些什么才行,但想不出来该做什么的他,只有把精神集中在工作上。他比任何人都要勤于拜访客户,甚至连午休时间也在工作。总之就是不让脑子有休息的时候,一直到睡前为止。 


他每天都在大太阳下到处跑。高温和疲劳让他食欲全无,午饭几乎都是喝罐咖啡打发掉。 


“藤岛,你是不是中暑了?” 


后天就要搬家代这天晚上,透在餐桌上问着藤岛。 


“没有……” 


“我看你最近常常吃不完。想说是不是太热没有食欲,所以弄了些比较清爽的食物……” 


“你的菜很好吃,别在意我的事。” 


透困扰地皱起眉头。 


“这怎么行?看你愈来愈瘦……” 


“我到了夏天都是这样。” 


他说着谎。透夸张地叹了口气。 


“你这么让人担心,叫我怎么搬出去?” 


明明都已经决定搬家日了,还说这种话。 


“我想让一个精神饱满和营养充足的藤岛回去啊。” 


“为什么?” 


透抿起嘴。 


“这还用问?我算是把你‘借来的’,当然要好好地还回去……” 


我是“物品”吗?藤岛突然嘲讽地想。他知道透没有恶意。他拿起一度放下的饭碗继续咀嚼起来。 


他手上的浅蓝色饭碗是透买回来的。刚住进这里时,他只带了一块盘子和茶杯,还有茶壶及咖啡机。曾几何时,这个家已经增添了不少餐具。 


“你搬家的时候要把餐具带走吧?” 


透抬起微俯的头来。 


“嗯……但是会留一半在这里。拿走太多的话,你会没得用。” 


“我不需要。” 


但是……透说着又垂下眼睛。 


“说得也是,你回家之后就有自己的餐具可用了。” 


藤岛没有说话,想到这么一来透会带走所有的餐具,他就送了口气。他不想在独处时看到那些东西。 


“……你有没有想吃什么?” 


吃完饭后,透忽然问。 


“明天是我们最后的晚餐了,我来做些你喜欢吃的菜。” 


透的话直击藤岛心中。最后……最后……像这样面对面吃饭是最后一次了。不,现在不是沉浸在感伤里的时候,得快点回答才行。但自己想吃的东西一样也想不出来。 


后天透就要搬出去了。只要生活上不虞匮乏,他就不会来向自己求助吧。找到喜欢的人之后,就能组成属于自己的家庭,到时候他就会忘记这个只跟自己住了一年,曾经喜欢过的男人的事。就跟恢复记忆没两样。自己只属于他想遗忘的‘过去’中的一部分。 


但他知道自己不会忘记,不会忘了这一年来的事。不会忘记他的吻、他的抚摸、他说过的喜欢。即使那些终将成为风化而没有意义的记忆。 


“你明天不必做晚饭了,好好准备搬家吧。我会自己解决。” 


透吃惊地抬起上半身。 


“我吃饱了,很好吃。” 


藤岛丢下透回到自己房里。他茫然地坐在床缘,想着后天最好早点结束,因为那对自己来说,是最寂寞的时刻。 


透搬家的前一天是周日,藤岛不必上班。透在下午三点就打工回来,待在房里做搬家准备。先前他就备好纸箱,早已在慢慢整理,今天只不过是把整理好的东西装箱而已,花不了什么功夫。蛋糕点的老板娘大概是知道他要搬家,才好心让他早点回来准备吧。 


看到透在厨房用报纸包餐具放进纸箱,藤岛便过去问需要帮忙吗,但透却表示可以一个人来拒绝了他。看到他那种生疏的感觉,好象自己不该在这里似的,藤岛只好默默回到房里。无事可做之下,拿起几年前买的书随便翻了几页后,又放回书架上。 


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他应了一声却听到透说“帮我开门”,他依言开门之后,透搬了大量的写真集进来。 


“这还给你。” 


他把书放在书架前。那都是透住院的时候,藤岛带给他看的写真集。 


“这些是你给我的,现在还给你好象有点奇怪,但我不想带走,又不能丢掉……对不起。” 


透再道了一次歉后走出房门。藤岛看着书堆,拿起最上面那一本。 


既然要开始新生活,就不需要还留着自己的痕迹。等透离开之后,就把这些写真集拿去丢掉吧……但是,他还是有点舍不得丢。他把脸凑到书上,想着会不会能闻到一些透的味道。 


外面传来门铃声。透啪哒啪哒地走出去开门。 


没多久忽然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藤岛吃惊地冲出去,看到一个身穿和服的女人站在门口,瞬间全身僵硬。 


“你这个恶魔!” 


穿着适合夏天的蓝染和服的女人,抓住了透的衣襟。透一脸茫然地被女人揪住。 


“都……都是你害我们家乱成一团。要不是你欺骗温柔的启志,我们家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困惑的透不知该如何应对。 


“会把有悠久传统的‘风流’拱手让给他人,也是你害的!” 


母亲扬起右手打了透一巴掌。站不稳的透往后跌坐在地上。看到母亲欺上去的模样,藤岛霎时间想到不知几年前她责打透的情形。 


“请您住手!” 


他从背后抱住母亲把她从透身上拉开,然后转到正面护在透的身前。气喘吁吁的母亲发现藤岛后,本来有如恶鬼的脸瞬间变得温柔起来。 


“启志,你真的在这里。妈找了你好久啊。” 


看到母亲颤抖地伸出手,藤岛下意识往后退。年届五十的女人仍旧美丽,但他深知那美丽的外表下却藏着一张宛如罗刹的脸。母亲酸楚地凝视着儿子畏怯的模样。 


“妈没有生气,你跟妈回去吧。妈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乱来,一切都是因为你太善良了。妈全都知道,也全都原谅你,所以你跟妈回去吧。” 


藤岛避开母亲哀求的眼神。 


“我……我不回去。” 


“启志!” 


母亲提高了声音,他反射性抖了一下。 


“妈不是说要原谅你了吗?你知道妈是带着什么心情说要原谅你的吗?你别得寸进尺。” 


他全身开始颤抖起来。那是长年埋在自己心中的母亲的权威。母亲伸出雪白的手指,整理自己紊乱的头发和衣襟。 


“你要乖乖听妈的话。要不是惠美告诉我在这里遇到你,妈一辈子还找不到你呢。没想到你会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你是怕妈生气吧?” 


母亲只会将自己的想法合理化而已。他不是怕母亲生气才害怕,而是想跟透一起生活才逃出来。 


“只要是人都会犯错。” 


母亲缓缓摇头。 


“我也曾经有过一次错误的婚姻。惠美的事就算了,你还年轻,还可以重来。下次妈会帮你找一个更好的女人,然后继承藤岛家……” 


继承两个字差点让藤岛晕眩。他从来没像此刻这般,如此厌恶血缘这个甩也甩不掉的包袱。 


“……我不是制造孩子的机器。” 


“你在胡说什么?妈当然知道啊。” 


母亲不懂这么简单的道理,明明不懂却还强迫他去做。 


“你回家来吧,其实你早就想回来了吧?” 


藤岛抓起母亲的手把她推出门外,然后把门一关锁上。当他想要挂上链锁的时候,听到母亲在门外激烈的哭叫和敲打声,锁链就从他颤抖的指尖滑落,他怎么也无法挂好链锁。渐渐地,无法承受压力排山倒海而来的他,滑坐在门口。 


他捂住耳朵,不想听母亲在外面敲门和大叫的声音。 


“开门啊!叫你开门你没听到吗!” 


“不、不要……” 


他反抗的声音异常虚弱。他不想再被母亲牵着走了,就算寂寞至死也要一个人过。即使明天就会没命,他也宁愿一个人过。 


“藤岛……” 


在如同暴风雨的叫唤声中,透轻声问。 


“你没事吧?” 


该这么问的人应该是自己才对。藤岛抬起头,看到透脸颊上的红肿,胸口痛得像要破裂一样。他不想让透再被母亲责打和伤害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轻触透的脸颊。 


“……会不会痛?” 


透眨眨眼睛后摇头。 


“女人的力气还好啦……” 


“对不起。” 


藤岛跪地向他道歉。 


“真的很对不起。” 


“没、没关系啦,你不用这样跟我道歉啦,快起来。” 


就像重压在藤岛弯曲的背上般,门外的喊叫声仍旧持续着。藤岛觉得自己好象快疯了,他缓缓起身抓住透的手。 


“跟我来……” 


他把不时望向门口的透拉进客厅,关上客厅门后,总算多少隔绝了一点母亲的叫声。他崩溃般地坐在沙发上,痛苦地扶着额头。 


“……我代替我妈……我母亲向你道歉。她的想法太激烈,有时候会口不择言。” 


透没有回答。藤岛讶异地抬起头来,看到透一脸无法释怀的表情。 


“反正她叫叫就会回去了,别管她就好。抱歉的是要请你暂时别出去,她一激动起来就会失去控制……” 


藤岛走过透的身边回到自己房里,他钻进床中捣住耳朵。听着那间歇传来的母亲的声音,他在心里祈求她快点回去。 


半天之后,他听到敲门的声音。没等他回应门就开了。 


“那个……” 


藤岛缓缓从床上坐起来。 


“因为门口太吵,房东太太说有人打电话来抱怨,大概是隔壁还是哪一户邻居吧……我可以到外面跟你母亲谈一谈吗?” 


“不、不行。” 


要是两人独处的话。母亲不知道会对透怎么样。 


“但是再这样下去的话,会造成邻居的困扰……” 


真的没办法了。藤岛只好站起来。 


“……我去跟她谈。” 


却在走出房门前被透拉住。 


“你母亲认识我吧?” 


他抓住藤岛的手指加重了力量。 


“她刚才说,因为我让你家变成一团乱什么的……” 


“跟你没有关系,是她误会了。” 


藤岛颤抖地说。 


“但不是完全没关系吧?” 


他应该立刻否定才对。看藤岛不回答,透当作他默认了。 


“还是我去跟她说好了,再这样下去会给邻居添麻烦。” 


藤岛慌忙拉住透的衣摆。 


“求求你不要去。” 


“但是……” 


“你别管那么多,只要别理她就好。” 


“但是我会在意……” 


两人说话的时候,外面忽然安静了下来。走廊静得好象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她回去了吧?我到外面去看看。” 


藤岛赶紧拉住想要出去的透。 


“或许她只是住嘴了而已,搞不好会藏在哪里……” 


“她又不是小孩子……” 


透苦笑着说。 


“让我去。你继续整理东西吧。” 


藤岛蹒跚地走到门口,外面非常安静。他打开还挂着链锁的门缝往外看去,没看到母亲的踪影,好象是真的回去了。他虽然松了一口气,但想必母亲还会再来。一想到这里,他就庆幸透是明天早上要搬出去。 


但是万一明天透还没搬走母亲又来的话呢?有东西要搬又不能关门,要是透被母亲抓住辱骂还是殴打的话……。光是想到那种埸面,藤岛就满身冷汗。得快点让透搬出去才行,搬到母亲找不到的地方。 


从前的他无法庇护那个承受着莫名暴力的孩子,他不想让自己再成为那么卑鄙的人。 


藤岛回过头,那个已经不能再被称为孩子的男人站在身后。 


“你能提早搬出去吗?” 


透讶异地看着他。 


“能不能今天就走?可以多给搬家公司点钱请他们半夜来搬……” 


“搬家公司星期六、日最忙啊,哪有可能。” 


藤岛没有发现透不悦的语气。 


“说得也是……那你既然明天要搬过去,那边的水电应该都已经接好了吧?你要不要今晚先住过去?剩下的行李我会拜托搬家公司……” 


“我没有新家的钥匙。” 


看来要透今天搬过去是不可能了。那么……藤岛换了一个方向想。 


“车站前不是有饭店吗?你今晚就先到那里去住,明天直接到新家去。房租和搬家费我都帮你出……” 


“不要!” 


透明显的拒绝让藤岛回过神来。 


“为什么我要去住饭店啊?” 


“因为……” 


“我也很喜欢这里啊,明天都要搬走了,就不能让我在这里好好住一晚吗?为什么你迫不及待要把我赶出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听起来就像这个意思啊。不然你就把话说清楚,有理的话我就出去,否则我才不听你指挥。” 


这时门铃又响了。藤岛反射性地颤抖,想也没想就抓住透的手往后面跑。逃进自己的房间后反手把门关上。门铃间隔个几秒又响了一次。 


“不出去开吗?” 


透这么问。 


“我想应该不是你母亲,搞不好是房东还是邻居……”” 


“……不用,不用去开。” 


藤岛背着门坐下,透也坐在他身边。门铃响了三次后就无声无息了。 


“你很怕你妈吗?” 


透低声问。 


“……不是。” 


“可是你不跟她好好谈,却逃了进来阿……” 


“你可不可以不要说话!” 


他发现自己是在拿透在发泄,随即低声道歉。两人半晌无语。透突然把两腿一伸。 


“你跟你妈长得好象。她生气的样子虽然很恐怖,但还是很漂亮。” 


“她的美只是表面而已,其实是个恶鬼。” 


透歪着头。他这才发现自己似乎说得太过分了,赶紧补充说明。 


“不是什么都是她的错……只是……有些是我真的无法原谅她……” 


藤岛烦恼地抓着前发。 


“……所以……” 


透突然抓住他神经质的手。 


“我可以在这里多呆一阵子吗?” 


透凝视着藤岛。 


“我虽然不是很清楚……不过,我还是等你妈的事平静一点再走可以吗?” 


“你在也无济于事。” 


藤岛没有发现透受伤的表情。 


“我反而希望你早点离开,反正我也会早点去找新房子……” 


“……你不是要回去吗?” 


藤岛一开始没听出透为何特别问他是不是要回去。 


“你要找房子?” 


他又问了一次。 


“是啊,这里太大了……” 


“你干嘛要特意去找房子?回你家就好了阿。” 


这时,藤岛才想起自己说谎要回妻家的事。 


“呃……我之前住的地方离公司太远了。所以想要搬到比较近的……” 


“那你把妻儿叫到这里来就好啊?你愈说愈奇怪了。” 


谎言慢慢露出破绽。 


“刚才我好象有听到你妈说什么重,那是什么意思?” 


“是、是她搞错了……” 


“我……” 


透抿起唇。 


“我差点忘了你是一个可以面无表情说谎的人。” 


透瞪了他一眼后强吻了他。那是短到让他来不及拒绝的吻。 


“我要吻到你说实话为止。” 


“不要……” 


“你不说实话,我就当作你很想跟我接吻。” 


透如同宣言般地不断吻着藤岛,压住他抵抗的手不断亲吻。藤岛想要解释,却连张口的机会也没有。好不容易趁呼吸的空隙他喘着气说:“你听我说……” 


“你要是好好回答我的问题,我就听你的话。” 


接连不断的吻好不容易停住。透的嘴唇离开之后,那温暖的气息还留在藤岛敏感的皮肤上面。 


“你为什么忽然赶我出去?” 


……他无法回答。 


“为什么你要找新房子?” 


他问的全是藤岛无法回答的问题。 


“那是为了你……” 


他的话被透打断。 


“你每次都说是为了我,但我完全不这么觉得,一点也不觉得高兴。” 


“这不是高不高兴的问题,而是……” 


“我、” 


透抓住藤岛的双肩。 


“我……” 


他低下头,半晌之后才抬起来。 


“…我想跟你在一起。” 


那声音仿佛是从喉头深处挤出。藤岛避开了透正面凝视着的眼光。 


“我想永远跟你在一起。” 


透拉过他紧紧拥住。这个把鼻头靠在自己颈边摩擦的男人让藤岛心疼,也觉得可爱。但是……他没有勇气去回拥这个心爱的人。 


“为什么你骗我要回到妻儿身边呢?” 


他喃喃问。 


“你没有否认就是承认说谎吧?” 


听着透那自信十足的声音,藤岛只能虚弱地摇头。 


“那你现在就打电话给你太太,然后让我问清楚,你最不是等我搬走之后就要回去。” 


透的语气听不出一丝玩笑。 


“要是对方真的说你要回去,我也会告诉她,你的老公已经被我吻了几十次。” 


“透!” 


“你的手机在哪里?” 


透站起来大步走向桌子。藤岛匍匐地跑去跑住他的背。 


“别这样!” 


终于在书架上找到正在充电的手机。透把它拿到藤岛面前。 


“你快打。” 


被透强行把手机塞进手里的藤岛细细颤抖着。 


“快点!” 


“……我……我不能打……” 


看藤岛迟迟不动,透焦急起来夺过手机。 


“号码几号?” 


藤岛摇头,透用力摇着他的肩膀。 


“你证明你不是说谎啊。表现一点诚意给我看会怎样?我知道你喜欢我,所以才决定要搬走,如果你真要回家的话,我当然不会刁难你。也绝对不会说你被我吻过,这点常识我还有。所以……”[幸福花园] 


“……我不能打。” 


藤岛的声音在透的迫力下相形变小。 


“你不是不能打,是不想打吧!” 


透的怒骂声几乎震破藤岛的耳膜,他的下颚开始颤抖起来。 


“……我不知道电话号码。” 


透讶异地啊了一声。 


“她们已经搬到比较远的地方……电话号码应该也换了,我只知道她的银行账户号码……”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会只知道银行账户?” 


“我每个月都要汇养育费过去……” 


你离婚了?透惊讶地问。藤岛没有点头,但透也了然于心了。 


“那你干嘛骗我说要回去?你明明喜欢我却要赶我出去,我们在一起有什么关系?” 


“怎么会没有关系?你失去记忆啊!” 


藤岛抖着声音大叫。 


“你完全不记得曾经讨厌过我的事啊!” 


“那关我什么事?忘了就算了。” 


透那乐观的语气让藤岛生气。 


“你以前是连话也不想跟我说啊。现在……现在你虽然说喜欢我,但恢复记忆之后一定会嫌弃我,会认为我是趁你失忆的时候欺骗你。” 


“我不认为你在欺骗我啊。” 


“或许是现在的你才会这样想,但恢复记忆之后……” 


“恢复记忆之后,恢复记忆之后……你只会讲这一句,为什么就不肯正视现在的我?还是你讨厌现在的我?不是以前的我你就不喜欢吗?” 


透完全搞错他的意思。藤岛激动得连耳根子都热起来了。 


“不是,我害怕的是……” 


他害怕的是什么? 


“你为什么在发抖?” 


藤岛虚弱地摇头,透捧住他的双颊。 


“……你怕我吗?” 


藤岛低头不语。 


“你只要一恢复记忆就会抛弃我,把现在的事都一笔勾销……” 


这是几乎可以确定的预测。 


“所以我不想被你爱,我不要被你爱的记忆。” 


那肯定是自己的全部,他不想被爱,也不想被抛弃,不想要一个可以预见痛苦结局的爱。他听到透在自己耳边低语。 


“我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我爱你。” 


“……你别说了。” 


他被拥进一个灼热的怀里,耳边不断听见“我喜欢你、我喜欢你”的言语,大手移到背上拉起他的衬衫下摆,那种直接触摸到皮肤的感觉让他浑身发抖。 


“不、不要……” 


不管他怎么拒绝,透还是没有停止触摸。 


“不要……” 


藤岛扭动身体试图从透的手下逃脱,但随即又被他覆盖上身体,从背后被透压住的藤岛根本无法动弹。 


看藤岛无法抵抗,透把他的衬衫拉高到胸口,然后玩弄乳首,另一只手则悄悄移到他的腿间。 


“不要……不要摸那里!” 


灼热的右手缓缓摩擦着藤岛的腿间,腰忽然变得沉重起来,被触摸的分身也开始欢喜地散发热度。 


“不要、不要、不要……” 


藤岛又猛烈挣扎起来,拼命想从男人身下逃脱。她知道被抚摸的感觉很舒服,他全身都在诉说着这种感觉,但他不想被抚摸,不想知道这么愉快的感觉。他挣扎的双手被透固定在头顶,有什么东西绑住了他的手腕。 


“把我的手解开!” 


背上的男人完全不听话,手指在无法抵抗的身体上恣意徘徊。藤岛被快感支配的身体渐渐觉得空虚,一股酸楚的感情从喉间涌了上来,他开始啜泣,即使哭叫着“住手……”,男人也不停止爱抚的动作。 


“……就算你哭我也不会停。” 


被翻过来的藤岛,勃起的下身完全暴露在透的面前。 


“不管你怎么哭,怎么不愿意,我都要摸你,舔你。” 


他的手指轻压在藤岛哭红的眼角上。 


“我不停……” 


藤岛的哽咽消失在男人的吻中。 


被折磨得几乎昏厥的藤岛,最后什么都射不出来了。他的眼睛哭到红肿,脑中像棉球一样挤成一团,什么都无法思考。 


在思绪无法启动的情况下,感觉变得格外清晰,光是床单在大腿摩擦的感觉就让他浑身一颤。透不在身边,他刚才就出去了。藤岛缓缓坐起上半身,伸手扶着额头。满脑子只有怎么办这三个字。 


随着房门的打开声,全裸的透拿着杯子进来,藤岛不敢看那为自己所爱的年轻雄体。透在床缘坐下,伴随着床垫的挤压声。 


“你要喝水吗?” 


他把杯子递到藤岛面前。看到水,藤岛才发现自己很渴,于是接过杯子一口气喝干,才松了口气,就觉得透的手在自己颈项上游移,吓得一松手让杯子掉到床上。 


“你干嘛啦!” 


透苦笑着拿起杯子,放到床边的小桌子上,看他又爬上床来,藤岛反射性地往后退了两步,但透一直逼近,到后来他只能贴在墙壁上。透在他的耳边不断喃喃说着“我喜欢你、你好可爱……”,然后又问“你打算怎么办?”。 


“你还是准备不要我吗?” 


藤岛抬起头。 


“你已经不能说没有被我爱过的记忆了吧?” 


透伸手拿起藤岛无力下垂的分身。 


“就算你抛弃我,这里一定还记得我,记得我是怎么吸得让它舒服不已。” 


皱起眉头的藤岛打掉透的手,又细细发起抖来。他恨那残留在全身并非不快的余韵。 


“你说我一旦恢复记忆就会抛弃你,我倒觉得不见得。” 


他在藤岛耳边说着“绝对不会”。 


“我喜欢你,不管失忆前的我是怎么说,现在的我都会努力去说服他。告诉他我喜欢且爱着这个人。” 


藤岛摇头。 


“我比任何人都要爱你,虽然全世界的人我不是每个都认识,但我最喜欢的就是你。我喜欢这个爱说谎、顽固、迟钝……又喜欢蛋糕的你。” 


藤岛被透拉过来,跨坐在他的大腿上。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喜欢你吗?” 


透的眼睛温柔微笑。 


“……不……不知道……” 


“因为你喜欢我,珍惜我,所以我也喜欢你。” 


都是你害的啦。推卸责任的透紧紧抱住他。 


“求你让我爱你,让我当你的恋人,我一定会好好珍惜你。所以……让我保护你。” 


“不、不要……” 


“不能不要。” 


透严肃地说。 


“不能不要,你要说喜欢我才行。” 


看到透又像孩子般耍起赖来,藤岛只是摇头。 


“你为什么不说?” 


……不确定的未来让她害怕,被抛弃的可能让他恐惧,所以他才一心想逃。为了不让心伤扩大的自卫本能……。但是这点防卫也即将崩溃,被透一手击溃。他不敢暴露出最真实的自己,他真的害怕、害怕、害怕。明明都拒绝他了,他还是赤脚踏进来,把他隐藏的心揪出来,不断地说喜欢他、喜欢他…… 


“你真的这么讨厌我吗?” 


透的语气一反刚才的甜蜜而变得冷淡起来,那紧拥住他的手臂也像拒绝似的推开他的肩。 


“我都说了这么多次喜欢你还不够吗?……看起来我还是离开这里比较好。” 


看到透转过身去,藤岛觉得全身从指尖开始发痛起来。他不知道接着会发生什么事,真的不知道。 


“我会走的,会照你刚才所说去住饭店。我的行李……请你明天把箱子交给搬家公司的人就好。” 


透走下床,捡起四散在地上的衣服淡淡穿好。 


“或许我们不会再见面了,这样对你也比较好吧?……再见。” 


说完之后,透就走出房间。听到关门的声音,藤岛全身的血液一口气倒流。这时他才知道自己被留下了,它让透觉得失望而被抛弃了。 


刚才他不是才说过爱着自己吗?难道这么简单就可以推翻一切?藤岛愕然地想着,然后哈哈笑了起来。他不是希望这样吗?……跟透分手,然后各住各的……这不是自己所盼望的模式吗? 


他蜷缩在床上,感觉眼眶渐渐湿润才意识到自己在流泪。为什么会流泪呢?他想着自己哭泣的理由。 


这时,如岩浆般从体内深处涌出的强烈感情让他全身颤抖。他被感情的洪流淹没翻弄到近乎窒息。他满心都是“不要”这两个字。他不要透不在这里,他不要透不对自己笑,他不要透不说喜欢自己,他不要透不来安慰哭泣的自己……。 


然而他已经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不管自己怎么难过,怎么痛苦都已经无法挽回。累积在胸口的感情从泪腺迸流出来。谁能来杀了他?谁能来消弥他的痛苦? 


外面忽然传来声音。藤岛慌忙从床上坐起,或许是透回来了,或许他还在家里,尚未离去……。对了,或许他忘了东西没拿…… 


如果不追上去,或许他再也不会回来。不快一点的话,他就会离开了……。有个声音在脑海里阻止着藤岛,但更强的冲动把劝阻的声音推开,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往门口蹒跚走去。 


他打开门,停下脚步。透抱着膝盖就坐在墙边的地上。 


“……你没穿衣服要去哪里?” 


透板着脸不悦地问。 


“厕所吗?” 


听得出他揶揄的口气。藤岛咬住颤抖的下唇。 


“你说话啊?” 


透抓住了他的右脚踝,从那里传来的体温让藤岛发抖。 


“……有你在……很痛苦。” 


他低声说: 


“……你不在……更痛苦。” 


我该怎么办才好?藤岛无助地俯视着透。透叹息地站起来,拥住沮丧的藤岛。 


“你要是想留住我的话,拜托早点出来好吗?我要是真的走了怎么办?” 


他轻抚着藤岛哭肿的眼睛和脸颊。 


“我差点以为你不出来了。……算了。” 


藤岛的嘴唇在透的唇下软化。他虽然害怕,但还是高兴。他是自己想要的,不能失去的、最重要的东西。透紧拥住他,彷佛要让他不再颤抖似的。 


“既然同样痛苦,就跟我在一起。” 


他喜欢的男人哀求着自己。 


“请跟我在一起。” 


一股热流满溢在藤岛胸口,他无法抑制地流泪。尽管害怕,但跟这个男人一起相守的意愿却更为强大。 


“别哭了。” 


看到像孩子般大哭的藤岛,透手忙脚乱地说。 


“你的眼泪最让我没辙。今天还让你哭了好多次,拜托你别哭了。” 


两人相拥着滑坐在地上。透把藤岛拉到膝盖上,像安慰孩子般地摸着他的头与背。 


“别顾着哭了,快说喜欢我。我要你笑着说喜欢我。” 


藤岛搂住男人的后颈闭上眼睛,他不想放开这个男人,他想永远陪在他身边。如果能拥有这幸福的梦境,之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能忍受。 


就算透明天就会恢复记忆。 


“我想变得更坚强……” 


藤岛紧拥住透。 


“我想变得更强。” 


他想变得比任何人都强,强到能够去面对而不逃避。他想战胜自己的心,然后……等透的记忆恢复,就算要离开自己身边……就算不再爱自已……他也能祈求他的幸福。他想要把这样的心情转化为力量。 


他打算跟母亲好好谈谈。虽然害怕,他还是想去面对。他要告诉母亲。会跟透在一起不是因为同情,而是出自爱,他早就爱这个男人很久了。就算被轻蔑、那也是最真实的自己。 


请给我勇气……藤岛向给予自己意想不到幸福的神明祈求。请给我后悔和接受的勇气,请给我抛开面具去相爱的勇气。 


藤岛执起恋人的右手放在自己左胸上,就像不动摇的决心般紧紧压住。 


“……我可以告诉你吗?” 


透问他要说什么。 


“……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夏天……” 


像忆起当初蝉声似地,藤岛闭上双眼娓娓道出往事。 


===end=== 


小小祈愿 


透总是在周六做蛋糕。到了下午三点,就会从厨房飘来浓郁的香味。藤岛的假日午后就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书,或是偶尔眺望着男人在厨房忙碌的身影中度过。 


这一天,藤岛梦到自己跟透就像糖果屋的两兄妹一样吃着用甜食做的屋顶,直到被透摇醒吃晚饭,才发觉落日已经从窗外照进来,映照出长长的窗影。 


吃完晚饭后,藤岛在客厅看着电视新闻,整理好厨房的透端了个小托盘进来。 


“请用。” 


托盘上是一个薄桃色,直径约八公分的小蛋糕。上面还装饰着真的樱花花瓣。透苦笑着说:“我在奶油和蛋糕里也加了樱花花瓣,你大概吃不出来吧。” 


“老爹叫我别太喜欢玩花样,但是既然叫‘樱花蛋糕’,就应该在里面放樱花才对啊。” 


藤岛叉了一小块蛋糕送进嘴里,的确吃不出奶油和蛋糕里有樱花的味道。但犹如日式甜食般的优雅甜味,却弥漫在口腔里。 


“满有樱花的感觉。” 


藤岛诚实说出感想,透高兴地挺出上半身问:“是真的吗?” 


“甜度清爽再加上淡淡的粉红色,入口后想象得出樱花的感觉。” 


透腼腆地笑了,然后坐到藤岛身边来。 


“你很会吹捧我。” 


“我并不是在吹捧你啊。” 


“我在店里常被老爹叨念,有时候还蛮沮丧的,可是一被你褒奖,就觉得明天又可以精神百倍地去上班了。” 


透微笑地拍拍自己的膝盖。 


“坐过来。” 


藤岛瞄了他的膝盖一眼,转开了头。 


“……我很重。” 


“哪会?你轻得很。” 


“我还在吃东西,这样很没礼貌。” 


“我想在特等席看你吃东西的样子。” 


“但是……” 


还在犹豫的藤岛直接被透拉上膝盖横坐。他说没礼貌是借口,其实是不想在这么近的距离让透看着自已吃东西。想到那视线他会食不下咽。……还是赶快把蛋糕吃完吧,藤岛挖得大块一点往自己嘴里送。 


看到他忙碌地咀嚼着,透噗嗤笑了出来。藤岛红着脸不知道他在笑什么,透伸出舌头舔了他的唇边一下。 


“嗯,好棒的甜味。” 


藤岛慌忙擦拭嘴角,但沾到奶油的只有被舔的地方。心想要是吃得太急又会沾得满嘴都是奶油,这次就慢慢来好了。他知道自己越是意识越会出状况,便暗地告诉自己是坐在椅子上,专心吃起蛋糕来。好不容易自我暗示发挥效用,得以专注地享受蛋糕时,却又感觉透的手在他颈上留连,然后催促他“你吃快一点”。 


“我想吻你,所以你要吃快点。” 


透在耳边甜蜜低语。 


要是吃得太快,好象自己很期待透的吻,但慢慢吃又会被看吃相……陷入两难的藤岛索性停手。 


“你不想跟我接吻吗?” 


看着透专注的眼光,藤岛觉得羞耻得背像要烧起来似的。 


“拜托你别说这种话。” 


他的指尖颤抖。透耸耸肩说“我开玩笑的啦,你可以慢慢吃”。在微妙的紧张感中,藤岛终于把最后一小块放进嘴里。还来不及咀嚼,透就移开了盘叉,不给他丝毫准备地吻了上来。他吞下蛋糕的同时,透温暖的舌尖也侵入他的齿列。 


“嗯……嗯……” 


缠绵的吻让他呼吸困难。两人唾液相濡的声音猥亵地在室内响起。在透的诱惑下,藤岛顺着他的引导缓缓伸出舌尖。一开始虽然强硬,但透的吻总是那么温柔,光是吻就足以让藤岛陶醉不已。 


“我有事拜托你……” 


用左手缠住藤岛的右手,透忽然低声对他说。照以往的状况推想。这时的透大概会提出上床这类的要求。 


两人在去年夏天刚两情相悦的时候,藤岛几乎每晚都被透索求。他不是讨厌做爱,只是体力跟不上年轻人的脚步。他当然喜于被爱,也觉得被舔或抚弄很舒服,最大的原因是他无法拒绝透的要求。结果就是太顺从了,某天藤岛竟然在公司昏倒。虽然诊断出来是过劳,不过很明显是高温和连日的睡眠不足所致。 


他本来想打完点滴就自己搭计程车回去,但同事不忍见他一个人,就自作主张联络透。不出所料地,透果然丢下工作冲到医院来,坐在藤岛身边的他,沮丧得教人不忍。后来他就自动减少了索求的次数,变成一周两三次。 


“什么事?” 


透吞吞吐吐地说。 


“你好象不会把工作带回家来吧?” 


藤岛不知道透为何这么问。 


“是啊,我不喜欢在家里工作……” 


这也是原因之一,不过主要还是他不愿意让工作减少了他与透相处的时间。 


“你喜欢一个人舒服地睡觉吗?” 


“能这样当然最好了……不过我没想太多。” 


透加重了抱住藤岛腰间的力量。 


“我不是开始上学了吗?然后啊……” 


透从今年春天开始上料理夜校。学蛋糕的课程一梯次为期两年。白天他仍在蛋糕店上班,日校的话就只要一年。藤岛虽然建议他先停掉白天的班,集中学习一年,但透最后还是选了夜校。藤岛知道他是不愿意放弃蛋糕店的工作,也就没说什么,他也知道透把蛋糕店的夫妇当自己的亲人一样看待。 


“白天工作晚上念书虽然很累,但也很有趣。况且是我自己决定的事,当然没什么好抱怨的……” 


“如果你觉得要兼顾两边很辛苦的话,下班回来之后可以不用帮我做饭…… “ 


“那没关系。” 


透摇晃着紧握的藤岛右手。 


“我要是不帮你做的话,你一定会随便吃吃吧?反正我也要吃,你就不用担心那么多了。” 


我就算一个人也不会乱吃啊……藤岛心中这么想,却没有说出来。 


“撇开这个不谈,我还是觉得不够……” 


“不够?” 


“就是你啊。” 


透认真地说。 


“我不是早上六点起来上班,下午四点回来吗?然后就做好饭等你回来一起吃,等六点半去学校,回到家差不多十一点左右了。就算我第一时间冲回来,洗完澡就要睡觉。要是时间算得不好,有时候一整天都看不到你呢。像上个礼拜二我就大受打击啊。那天下课之后我还跟同学留下来……” 


自从透开始上课,自己跟他见面的时间的确是变少了。透上学的时间是周一到周五的晚上,这段时间藤岛都得一个人度过。没有人可以说话的客厅虽然不大,却有一种空旷的寂寞。他明白这情非得已,所以也没有多说什么。 


不过透不用上课的周六日和蛋糕店的定休日,两人都会整天腻在一起。 


“我想每天都一定要见到你一次。” 


“你回来的时候我不是都醒着吗?打个招呼还是有的……” 


“那只有“晚安”而已啊。” 


藤岛想说何止晚安还有接吻哪。透就把藤岛的腰搂了过来。 


“你的床很大吧?” 


“那又怎么样呢?” 


“就算多我一个人也没问题吧?反正我们经常一起睡到天亮。” 


“……你想说什么?” 


“请让我睡在你的床边。” 


透啪地一声低下头。 


“不一定要做爱,我只要每天跟你睡在一起就好。这样一来就算没时间说话,也能看你的脸看到饱。” 


不行吗?透抬起眼睛看他。 


“我想看着你的脸睡觉,看着你的脸醒来。” 


藤岛不知该怎么回答。在藤岛的床上做过爱后,透会留在自己房间,两人会在一张床上睡到天亮。可是若变成“每天”的话,情况就有点不同了。痴呆的睡相和动作……甚至连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每天都会被他看到。 


“让我考虑一下。”透失望地点点头。他都开口说想一起睡了,自己却无法马上答应他,觉得过意不去的藤岛半谄媚地主动吻他,吃惊的透笑着说“你别在意啦”。比起失望的脸,透的笑脸不知怎的更让藤岛觉得胸口发疼。 


将近午夜零点前,藤岛关了房间的灯。边想着透的要求而无法马上入睡之际,忽然听到敲门声。透略微犹豫地问着“你睡了吗?”,便轻声走了进来,然后提出“我可以跟你说说话吗?保证什么都不做。”的要求,就钻进藤岛身边。 


他絮絮叨叨地念着上了学之后,才知道自己原来不是那么灵活的人,还说班上有个天资不错,技术可以媲美专业的同学,年纪却比自己小……。藤岛轻抚着恋人抱怨的头,不久就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 


藤岛把床头灯转小而不关掉,因为他想多看恋人几眼。透为什么会挑今天来跟自己抱怨呢?虽然感觉得出有点刻意,但藤岛并不生气。他凝视着恋人像孩子般半张开的嘴,把鼻子凑到他的颈边好象闻到一点甜味,就趁他睡着恶作剧地舔了一下,尝起来并不甜。 


想到自己保留了他提出想一起睡的答案……其实仔细想想,这些都是小事。比起以前这些日子就像作梦一样。再这样幸福下去的话,他就快忘了对将来的不安。 


他悄悄起床打开窗子。冰凉的空气一下子灌了进来,正觉得全身快冷起来时,他赶紧回到有恋人体温的床上。 


* * * 


去年夏天,藤岛把一切都告诉了透。把他所遗忘的往事……包括母亲残忍的折磨和与父亲的纠葛,还有小时候对他的骚扰,自己就是因为这样才被他讨厌等等……毫不保留地全说了出来。要把这段凄惨的往事说完需要一点时间,透一直抱着藤岛没有放开。 


“小时候的我很可爱吗?” 


在沉重的告白结束后。透的第一个问题有点出人意表。 


“……是啊。” 


“虽然对小孩子性骚扰是不对的事,不过我既然那么可爱,也难怪你会喜欢上我。” 


他轻吻了藤岛的脸一下。 


“我好嫉妒当时的自己……我也好想让你对我性骚扰。” 


“你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啊,我真的这么想。” 


而且……透继续说。 


“我后来虽然觉得粗暴,但应该不讨厌你才对。我也说不上来……就隐隐约约有这种感觉。” 


藤岛不知道真相,但既然现在的透这么说,他对于过去罪恶感的确也减轻了一些。 


隔天,透当然取消了搬家,到了下午,母亲又像前天一样来了,他告诉透有话要对母亲说,要他乖乖呆在房里,只跟母亲单独在客厅里说话。 


这一天,母亲也穿著蓝染的和服。一进来还很在意周围的感觉,后来发现透似乎不在,还以为他出去了,就大剌刺地说“没看到他真好,省得碍眼”。 


母亲优雅地喝着藤岛泡的茶。藤岛坐在她的对面,交握在膝盖上的手心好象要渗出汗来。不管是从前或现在,母亲都让他感到紧张。 


“昨天很对不起。” 


他首先对自己把母亲赶出门外之事道歉。母亲理所当然地叹了口气。 


“算了……妈原谅你。你也被妈的突然来访吓了一跳吧?” 


那是……。藤岛才一开口,就被母亲抢白。 


“我也跟宏明谈过了……” 


宏明是母亲的再嫁对象。 


“你就到他的公司去上班吧,虽然是东京分公司,不过那里离我们家比较近。到你再婚前就跟我们一起住吧。” 


“我在这里还有工作……” 


“我知道,我看过征信社的调查书了。好象是制纸公司吧?你明明有公司可以经营,为什么要去上那种无聊的班呢?你就在宏明[幸福花园]那里多学点经验吧,他说过如果你的表现不错,可以考虑慢慢把公司交给你。” 


“我对于现在的工作很满足。” 


满足……?母亲挑起眉毛。 


“你可是藤岛家的继承人,怎么能屈居于受人使唤的小公司呢?而且薪水也不多吧?还住在这么小的地方……” 


母亲悲哀地环顾四周。这里虽小,对藤岛来说却比以前的家住起来要舒服多了。 


“我不回去。” 


母亲的表情变了,她的眉间拢起凶恶的皱纹。 


“我也不想在继父的公司上班,我要在这里跟透一起生活。” 


“任性也得有个程度!” 


母亲的怒斥声让藤岛抖了一下。 


“你为什么非要任那个男人摆布不可!” 


“这不是透说的,而是我自己的决定。” 


要说出接下来的话,藤岛不是没有迟疑。但他定要给母亲一个了解的理由……所以他非说不可。 


“我喜欢透。” 


他还是无法直视母亲的眼睛说出口。 


“我爱他。” 


在漫长的沉默中,藤岛就像等着审判的犯人般。他不知道母亲会祭出什么样的拒绝和侮蔑,但他只有忍耐等待。 


直到听见一个碰撞声,他才抬起头来,母亲正好拿起茶杯要送到嘴边。她啜了一口之后,用冷静到足以让藤岛怀疑的声音说: 


“谁都会犯错。” 


藤岛下意识挺起上半身。 


“我没有错。” 


“启志。” 


母亲静静地教训儿子。 


“有错改过就好。但知道有错还不改的话,将来可是会铸成大错。” 


“……我跟透睡过了。” 


他看到母亲的表情变得僵硬。 


“我爱他才跟他睡,既没有后悔也不觉得自己做错。我从以前就喜欢上他了……” 


“住口!” 


母亲严厉地制止他,举起和服衣袖遮住嘴,瞪大眼睛凝视着藤岛。 


“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如果你知错能改,妈还可以原谅你。你没听到妈说可以原谅你吗?” 


“爱一个人不需要得到原谅。” 


母亲步履不稳地站起,在沙发边不断地绕着圈子。她不时地伸手抚摸头发,因此掉了几绺乱发在脸颊上。 


“那个男人果然是恶魔,居然把那么温和的启志洗脑到这个程度。太可怕……太可怕了。” 


“妈。” 


母亲回头看着藤岛。 


“请面对现实。” 


他缓缓地说。 


“我没有被洗脑,请认真看待我对你说的话。” 


又是漫长的沉默。母亲那像是看到恐怖事物的眼神渐渐变得悲哀起来,她缓缓走向藤岛,伸出那雪白的手指抚摸他的脸颊。 


“我明天会派人来接你,你记得把行李整理好,然后向公司递辞呈。你什么都别想了,只要照妈说的话去做就好。” 


母亲拿起放在沙发上的小皮包。 


“我累了,今天就先回去,明天等你回家再好好谈。” 


看到母亲就要走出客厅,藤岛慌忙追上去。 


“就算派人来接我也不回去,不辞职。留在这里是我自己的选择,透、工作、房子都是……。就算不能像以前那样奢侈度日,我还是觉得这里好。” 


母亲一连什么都没听到的表情,径自走到门口去穿鞋。 


“我不是你的玩偶。” 


听到这句话,她才终于回头。 


“所以不会再任你操纵。” 


母亲以看着任性孩子般的眼神望着藤岛,缓缓张开她那上了年纪却仍然殷红的嘴唇。 


“……可怜的孩子。” 


等母亲回去之后,藤岛还站在走廊不动,直到听见不知从何处传来的蝉声才会过神来。他一回到客厅,就崩溃似的坐倒在沙发上,室内还残存着母亲身上的花香。那种甜腻的香气让他反胃,于是回到自己房间,坐在床缘上发呆。听到敲门声也没有反应,门被推开一条缝,透从门缝中探进头来。 


“你妈回去了吗?” 


“……嗯。” 


他有点迟疑地走进房间。 


“你没事吧?” 


“什么?” 


“我好象听见你们在争执的声音,而且你看起来很没精神……” 


藤岛只扯了扯嘴角。 


“能不能让我独处一下?” 


看到透没有离开的意思,藤岛又说了一次。 


“不要,我要留在你身边,这件事跟我也有关系阿……” 


藤岛摇摇头。 


“我想一个人独处,而且这是我跟我母亲的问题。” 


“你不要什么事都一个人放在心里,可以告诉我啊。如果你妈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你就说出来吧。” 


透的大手紧握住藤岛的双手。那手好热……好热……。一股难以压抑的激情让藤岛落下泪来。 


“她说我可怜。” 


藤岛颤抖地说。 


“她说我有问题。我好不容易才能面对她……好不容易才能说出心里话……” 


藤岛蜷起背脊。 


“她否定了我的一切。” 


透紧握住他的手。 


“是我不好,应该在小时候就开始反抗才对。应该多任性一点、多让她困扰一点,多让她知道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才对,让她知道我不是受她操纵的玩偶……” 


透频频点头。 


“但是……我还是很怕她……还是不想被她讨厌……” 


感觉透抚摸着自己的头,藤岛抬起脸来。 


“现在还不晚阿,反正还有时间,你可以尽量地跟她沟通,直到她真正了解你为止。” 


藤岛环上这个已经不是孩子的男人背脊,压低声音哭泣。透安慰的吻渐渐带有浓厚的热度,但藤岛也想被他拥抱,所以被脱衣服的时候并没有抵抗。他本能地知道,现在的自己最需要的就是这个男人。 


之后他又跟母亲沟通过几次。无论如何否坚持不跟透分手的藤岛,不断被母亲斥责。骂到后来,母亲甚至扬言要杀死透。最后则是哭着哀求藤岛跟他一起到医院去。 


知道儿子无论如何也不会听话的母亲改变了做法,开始把目标转向透,先是写毁谤信到透工作的地方诉说他有多么可恶,后来还在店外的玻璃门上涂写透的坏话。 


在透被找麻烦之后,藤岛跑回去找母亲,要求母亲向透道歉。母亲气愤地打了儿子一巴掌,还大叫“你不是人”。被殴打的脸虽然热辣辣地痛,但藤岛的心却奇妙地冷静了下来。 


这件事纠缠了有三个多月。到了年初,母亲突然寄来一封“离缘书”,上面写着‘我的儿子已经死了’。连想都不想去了解的母亲,径自把儿子排除在自己的人生之外。藤岛虽然伤心却不难过……因为他不是一个人了。 


之后,他得到前妻的联络,说母亲想接回自己的孙女。没想到事情居然会蔓延到前妻那里,藤岛非常过意不去。不顾藤岛的阻止,母亲三番两次跟前妻联络,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就音讯全无了。 


后来在春天来临之前,藤岛才从前妻口中知道,母亲已经跟继父移居法国。 


* * * 


如今想到母亲那恐怖的执念,藤岛还是会觉得害怕。他轻抚着恋人的指尖,想甩掉那心惊的感觉,结果透的眼睛竟像收到暗号一样睁开了。 


“你从刚才一直在干嘛啊?” 


“没有啊。” 


透的指尖移到藤岛头上轻抚。 


“睡不着吗?” 


“有一点。” 


“因为我在?” 


“不是。” 


透朦胧地眨巴着眼睛。 


“你在我睡着的时候会变得积极,不是摸就是亲。” 


藤岛想着自己会这么做的理由。 


“因为你很会说……” 


透不解地歪头。 


“比如说高兴或是舒服的时候你都会用言语表达出来,但我不行……” 


“不能不说阿,有些事还是要说出来才行。” 


藤岛凝视着恋人不满的眼神。 


“不用言语表示的话,你会不安吗?” 


透撇着嘴角低语“也不是这个意思啦……”。 


“我不说爱你的话,你就不明白吗?” 


透凝视着自己的脸慢慢红了,然后像掩饰腼腆似地把他压倒在床上。两人的距离近得足以接吻,凝视片刻后,嘴唇自然而然地重迭在一起。但那不是藤岛想象中的亲吻,而是混合了欲望的激吻。 


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的藤岛,就像刚醒来般紧贴在透身上。但两人原本联系的地方已经不在,正在熟睡的透也不可能来拥抱自己。 


他颤抖地抚摸恋人柔软的脸颊,摩擦他裸露的肩膀,然后抱住他的头轻轻哭了。虽然寂寞,但他知道自己是幸福的,能够被爱而寂寞地哭泣,他知道自己是幸福的。 


……藤岛凝视着暗夜,在心中祈祷着黎明永远不要来就好。 


隔天,藤岛无法长时间走路。花了好大的力气好不容易才洗好脸,走到厨房后却一点食欲也没有,而且根本坐立不安。他随便咬了口吐司喝掉咖啡后,立刻躺到沙发上。手足无措的透只能在藤岛周围走来走去,到了上班时间还不出门。藤岛觉得奇怪,讶异地问他“你差不多该出门了吧?”,透低着头回答“我打过电话跟老爹说同居人不舒服了”。藤岛都说自己没事要他去上班了,透硬是不听。 


其实他的腰并没痛到完全不能走路,只是他没有到处走动的意愿而已。透窝在藤岛脚边。看到他低垂着头,像个等待斥责的孩子般,藤岛忽然觉得他好可爱。 


“你一定很受不了我吧?” 


透抱着头说。 


“明明都说不做了又做,不知道分寸让你这么辛苦……” 


他的背蜷缩得更厉害了。 


“我做到一半就有不祥的预感。你这么瘦又缺乏体力,不能让你太辛苦才行,我理智虽然知道,身体却不听使唤,我下次不会再这么乱来了。” 


在做的过程的确很痛,他的身体也还不太舒服……却没有不愿意。但是看透如此沮丧,以后大概都不敢再尝试了吧。他昨晚明明说过被爱的身体是会喜悦的,没想到过了一晚就全忘了。 


真的非说不可吗?这是昨天自己丢给透的疑问。他想起恋人不满的模样。如果那也是自己所期望的话……或许真的应该把话说出来……。 


“平常要上班的确很累,不过像这样在假日前夕的话就还可以。” 


透转过头来,一脸无法置信的神情。 


“真的吗……” 


“还有……希望你稍微手下留情一点。” 


“没问题,我保证绝对不再像昨晚那样胡来了,我发誓。” 


看他认真的模样,藤岛觉得好笑起来。在笑容还没消失前,透就吻了上来,昨晚明明吻了那么多次,在大白天接吻却似乎有点不自在。透似乎也这么想,耸耸肩膀说“好象有点不好意思”。 


藤岛执起透的右手,独占似地捧在自己胸前。透的左手轻抚上他的头。藤岛像猫一样舒服地眯起眼睛笑了。那种就在身边的幸福和能互相触摸的舒服,浸透了他的全身。 


“从今天开始,我的床会为你空下一半。” 


透讶异地反问“可以吗?”。 


“我也想一起睡,你就来吧。” 


透用左手遮住脸,看得出他满脸通红。 


“你别用这种表情诱惑我,我会失控……” 


“什么失控?” 


“我真的会……现在心脏已经在狂跳了。而且我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在亢奋中。”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就是我已经喜欢你到无法自拔的地步啦。透把头贴在沙发上,然后伸出右手紧握住藤岛的手。 


藤岛也闭上眼睛回握住他,并在心中祈祷。 


希望我们能永远在一起……希望我们能永远相爱。 


【《冷光柔情》 COLD LIGHT [COLD系列之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