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ld Fever(冷冽炽情) BY 木原音濑
他总是浅眠,所以一醒来总觉得忧郁的一天就要开始。去上班之前,看到挂在门口那缺了一角的镜中的自己,腹中就燃起一股无名火。跟同事抱怨,也只得到要自己少喝一点的劝告。或许他真的是喝太多了,但不喝根本无法入睡。
"那一天",他醒来得格外干脆。看到陌生的天花板,高久透慢吞吞地从床上坐起来,顿时打了一个寒颤。现在明明是夏天,为什么觉得满身寒意?冷到受不了,他只好拿起旁边的毛毯把自己裹起来。虽说这几天的气温的确很高,但冷气的温度也未免调得太低。
他裹着毛毯举目四望,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他全身赤裸,床边的小垃圾桶里有着情事过后的残迹,似乎是该做的都做了,但他却想不起来自己是在哪里钓上什么样的女人。
他昨晚也到常去的居酒屋喝酒,明知道不该多喝却控制不了自己。……谁叫不顺心的事实在太多。
壁上的时钟指正十点的位置。今天星期四,女人大概早已出门上班。他咂了一下舌,就算现在赶去上班也已经迟到两个小时,一想到又得听上司唠叨就觉得烦;他走下床,想找自己的衣服穿上,找了半天却没看见脱掉的衣服。这个房间的陈设,简单的跟男人房间一样,只能从并排在书架上的点心食谱,才判断得出屋主是女人。
全身赤裸地在房里走来走去的透愈来愈冷,想找冷气机的遥控器,却发现挂在壁上的线控根本没有打开。他讶异地皱起眉头。
或许是在外面脱了衣服才进房的吧?透走出房间,走廊跟室内同样寒冷。他在门口、厨房、客厅找了一圈,仍旧没有发现衣服的踪影,愈找愈冷的他渐渐不耐起来,心想这个臭女人该不会把自己的衣服拿去洗了吧?于是往浴室走去。
经过洗脸台的镜前时,里面那张陌生的脸孔让他吃了一惊。以为是另一个人的他慌忙转过头,背后却一个人也没有。再重新看看镜子,里面还是站着一个陌生人;他再度回头,仍旧谁也没有。相同动作重复三次后,他才发现镜中男人极度神似自己。他小心翼翼地走近镜前,镜中的男人也随之放大;他抚摸自己的脸颊,镜中男人也做着相同的动作。
终于发现镜中人就是自己时,透茫然低语着"不会吧……"。
先是发型不对。自己原本的头发虽然不很长,却有点微妙的不同。还有长相……仔细看过后,他当然知道那就是自己的脸,却又觉得似乎是另一个像自己的人,而且还有点老。
愈看愈觉得恶心,透逃避似地离开镜前。无视意识的清醒,他硬告诉自己应该是宿醉作祟。然而……他明明醉到跟谁睡过都不记得,身体却没有残留一丝宿醉特有的疲倦。
他背脊掠过一道恶寒,那种无法言喻的不安和诡异的感觉缠绕不去。这里太奇怪了,他不能再待下去。他回到之前的房间,要出去总得穿上衣服,就算是女装也无所谓,只要能蔽体就好。他打开女人的衣橱,意外发现里面有男人的衣服,随便抓了件衬衫和牛仔裤出来穿上,还挺合身的。这里宽阔得不像一个人住的房子,或许是女人的丈夫或恋人的衣服也不一定。管他那么多,早点离开比较要紧。
没在门口找着自己的鞋子,他毫无罪恶感地穿走了别人的。出了房门之后,从旁边围栏探头出去鸟瞰外面的景色,仍旧感觉陌生。强风吹乱了他的前发,他全身抖了一下。如果没有记忆是因为喝醉的关系,那么这种比室内还冷、仿佛冬天才会刮起的冷风是怎么回事?透心想,最近的天气真是愈来愈诡异,边坐进电梯,下到一楼之后却呆站在门口,不知该向左还是向右走。
只要找到车站,应该就会比较认得路吧?透选择了看来较宽的右边路走去,沿路的行人身上都穿着风衣或厚外套,显得只有一件薄衬衫的自己格外怪异。但不管再怎么冷,现在还是夏天。他记得前天住家附近才举办过祭典,送货途中还看到河面上灿烂的烟火。
他走到有三线道的大马路上后,看到地下铁"河西线"的广告牌。他没听过这条路线。
职业是送货员的他,应该对大部分地名都了如指掌才对,却完全不记得。进了车站,站在路线图前看到的,也都是陌生的地名,只有位于中心的大站名为他所熟悉。
狐疑的他问了站员,果然得到意料之中的回答。才一个晚上就到了几百公里外的地方,而且还冷得要死,连长相都变了……这种种异常的状况让透渐渐恐惧起来。
他用力回想着自己是如何移动了几百公里时,忽然想到昨天好象是开着公司车出去喝酒。尽管不想回到刚才那间公寓的停车场,但又不能把公司车丢在那里。
想往回走的他,不知怎地竟弯到一条陌生路上。为了找高大建筑物而在住宅区绕了几圈下来,不但愈来愈冷,连肚子都开始饿了起来。两腿酸痛的他走到公园的长椅坐下,冷风无情地攻击着他的背部,他茫然凝视着在脚边乱滚的落叶。一想到钱包搞不好也放在那个房间里,寒冷加上饥饿,他渐渐觉得空虚起来。
这时,他听到身旁传来沙沙声,转头一看发现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上班族,把报纸丢在长椅旁的垃圾桶里。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透忽然惊跳起来,把垃圾桶里的报纸拿出来看。确定了上面的日期后,他的手指下意识颤抖起来。标头的日期打着二OXX年一月二十五日,是六年后的冬天……。透抓着报纸,追上刚才那个上班族男人。
"请…请问……今天是几年几月几日?"
忽然被叫住的男人,掩不住惊讶地说了跟报纸上相同的日期,透连谢也没说,转头又向走在后面的一个年轻女人询问同样的问题。连续问过三个人后,得到的都是相同答案。
他茫然地回到刚才的长椅坐下。又不是在演连续剧,怎么会一觉醒来就过了六年呢?
但眼前的状况却告诉他这是事实,自己的长相的确变了,季节也的确是冬天,还身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如果现在真是六年后,那自己是否也老了六岁呢?二十二岁加上六年,现在的自己不正是二十八岁?还是像小说情节一样,自己在二十二岁的状态下过了六年?
怎么想都没有答案,太阳穴也开始剌痛起来。无论他怎么回想,记忆总是停在居酒屋喝酒的时候。满心都是不安和焦躁的透,泄愤般地踢了旁边的垃圾桶,里面的东西全倒了出来。一个带着狗儿出来散步的中年女人皱起眉头,透不爽地大骂她"有什么好看!"。
难道是自己的脑袋有问题?他本来就不是个多聪明的人,搞不好真的是发疯了……。
这是什么恶劣的状况?糟得不能再糟……。
他从鼻腔里哼笑出声,下意识开始奔跑起来。无法言喻的不安催促着他的脚步,他并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里。他跑过宽阔的三线道马路,一台大型卡车从身边飞驰而过,露出咖啡色肌理的行道树……他沿路推撞着人往前奔跑,不知不觉到了一条河边。
听到身后传来脚踏车的铃声,他踉跄地绊了一下倒在路边,忽地笑了。慢吞吞地站起来,掌心磨破一块皮,衣服也沾着污泥。不知该何去何从的透,眼前忽然飘过一抹白影。
从对面走过来的小孩,牵着母亲的手指向天空欢呼。透下意识往上看,茫然望着白色的结晶从空中不断纷纷落下。
拘留所的铁门随着刺耳的金属声打开,一名穿着蓝色制服的警察说"高久透,出来"。
他缓缓站起来,才走出一步,右边的脚踝就传来刺痛,可能是挨打倒地时被踩到的吧。痛苦加剧了焦躁,他愤愤想着早知会变成这样,应该多打那个连脸都不记得的男人几拳。
他拖着沉重的右脚跟在警察身后,走在昏暗且阴气沉沉的走廊上。走到侦讯室门口,就看到昨天跟前天一直不停盘问自己的中年警察,旁边还站着另一个穿着大衣的男人。当透认出那个男人是谁的时候,嘴角不禁抽动了一下。
"不好意思受您照顾了。"
穿着大衣的男人──也就是藤岛启志,对警察深深致谢。透虽然感觉才两年没见到他,但实际上已经过了八年,不过男人的外表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尽管已经三十四岁,却仍旧像从前一样削瘦苍白,脸上一如玩偶般缺乏表情。
中年警察咳了一声,盛气凌人地说:
"这次是因为"丧失记忆"这种特殊状况才得以将他释放,伤者……就是在宅配公司上班的两名职员都还在住院,以后请不要再犯。"
"真的非常抱歉。"
为什么来接自己的会是他?透冰冷地看着这个宛如机器人般不停低头的男人。
"我们第一次经手到丧失记忆这样的案例,刚开始还以为是精神方面的疾病,打算让他接受专科医生的诊疗,不过既然你提出了诊断书……过程还算进行顺利。"
"真的非常抱歉。"
"你年纪也不小了,别再让哥哥担心。"
透粗暴地甩开警察装亲切般,拍打着自己肩膀的手。对方霎时脸色大变,场面也尴尬起来。看到藤岛又不住地向对方道歉,透的火气愈来愈大。
两天前,透谎称丢了钱包而向警察借钱后,回到自己原来居住的地方。无法接受一觉醒来就从夏天变成冬天,而且还一下子过了六年的事实,他只好冀望回到原居住后,看能不能恢复原状。
不够钱买快车车票的他,只能坐慢车回去,到站后已是晚上七点。最先教他吃惊的,是焕然一新的车站,接着花了四十分钟走回自己的住所,没想到原来的公寓居然已经变成停车场。愕然的他觉得自己好象还在做着恶梦……。
离开停车场后,透转往任职的宅配公司走去。公司一如自己记忆中的模样,但里面的职员几乎都是陌生脸孔。他唯一认识的,只有四十几岁老是挑剔自己的恶劣上司。才不过相隔一晚,这上司竞像变魔术般成了秃头,人也老了不少。
进去之后他指名要找冈林先生,也就是他的上司说话。上司一脸公事化笑容走了过来问他"有何贵干?",他报上自己的姓氏后,上司喃喃念着"高久、高久……"半晌,才终于想起来似地拍着透的肩膀。
"你看起来不错嘛,应该有五、六年没见了吧?你的伤似乎好得差不多了。"
"……伤……"
看到透一脸不解,上司夸张地耸肩。
"那次可闹得不小。之前看到你哥哥拿离职信来的时候,我还想说这下可闹大了,不过看你好象过得不错。你现在在做什么?"
一连串的事实让透有点难以承受。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故,还被人递出离职信。他不是不知道上司口中的"哥哥"是谁,不解的是,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冒出来。……自从两年前在公寓门口揍过他之后,就没再见过面了。
"石井在吗?"
石井是他在这里最要好的朋友,想必他一定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故,以及后续的情况。
"石井已经在去年高升到总公司去了,他是个认真的家伙。"
总公司在东京,从这里通勤太麻烦,他应该已经搬过去住了。
"可以告诉我怎么联络他吗?"
上司狐疑地眯起眼睛,把透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你告诉我什么事,我可以帮你联络他。他好歹也是管理阶级的人,平常应该很忙吧。……对了,你现在在哪里上班?"
他干嘛不爽快地说出地址电话,被吊胃口的透渐渐不耐起来。看到上司发现自己在河边摔倒而弄脏的衣服时,他才明白对方以为自己只是要去跟朋友诈财。一想到这里,透一阵气血上涌,想都没想就伸手抓住上司的衣领怒骂。被吓到的上司连忙扬声大喊"快、快把这家伙赶出去!"。
透被几个年轻职员架离上司身上,上司整理着被抓乱的衣服,看着宛如囚笼狗般威吓的透冷笑一声。这让他的怒气完全一发不可收拾,他用头把架着自己的职员顶开,趁他们害怕退缩之际动手打人。然后追上想要逃的上司就往他腹上踢去,还打了过来阻止的职员……。透就这样打到警察过来为止。
他在拘留所待了两天。审讯他的警察非常执拗,被问到地址的时候,透只好回答已经变成停车场的原住所,却反被怒骂"那里哪有公寓?你根本就是胡说八道",而把他喝醉醒来过了六年的奇妙状况说出来,也只得到对方"你要不要去看医生?"的嘲笑而已,根本无法沟通。
一走出警局,透冷得全身发抖。外面一片漆黑,只有路灯映照出雪铺得一片纯白的路面。
"我车停在里面的停车场。"
透无视背后的声音向前走去,感觉右脚踝的刺痛就满心不爽起来。前方黑暗而冰冷的道路,仿佛暗示着自己的未来。他既没有住的地方也没有工作,连六年份的人生都不见了。他从以前就觉得自己是个不走运的家伙,却没想到会衰到这地步。
"你要到哪里去?"
烦人的声音从后面追上来。不能在警局前面打他,脚又痛到跑不动。透愈想愈烦闷,但不管怎么走都甩不掉背后的人,他只好停下来转过头。
"你很烦……"
话还没说完他人就滑倒了,受伤的右脚又使不上力,透整个人跌坐在雪地上。感到自己的右手被抓住,他抬起头来迎视到男人惊慌的目光。
"别碰我!"
他怒吼着甩掉男人的手,卖力地独自站起来,但刚才跌倒的时候大概又扭到了吧,右脚踝痛得更厉害了,连一步都踏不出去。
"警察告诉我,你因为失去记忆,完全不记得这六年间的事。一下子过了这么久,你一定感到很不安吧?你就当整理这六年的事,跟我一起来吧。"
拜托你,藤岛低头请求。横飞的雪打湿了透的衣服。如果现在不是晚上,如果现在没下雪,如果右脚没这么痛……如果一切不是这么绝望……他一定会把眼前这个男人殴打一顿之后离开……可惜他做不到。
透缓缓低头看着自己被雪染白的脚边。
"我去开车过来,你在这里等一下。"
他感到背上一阵温暖。抬起头来,只看到藤岛往后退了一步。
"我马上回来。"
透还来不及把身上的衣服还给他,藤岛已经走回警局。黑色大衣在冰冷的雪中显得格外温暖,透轻轻拉拢襟口,似乎可以感到些许人的体温。
藤岛和透在户籍上是兄弟,却没有血缘关系。透是藤岛父亲所认识的酒家女的儿子,为了跟自己的妻子作对,他故意把这个生父不详的私生子接回家来。
透在十岁那年被藤岛家领养,在十八岁之前的八年间,一直相信藤岛的父亲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直到高中三年级的冬天,藤岛父亲去世后,他被养母辱骂"寄生虫"才知道真相。从那一天开始,他就跟藤岛家断绝关系。
而藤岛启志是藤岛家的长男,比透年长六岁,家里领养透的时候,他还是个高中生。
对不受欢迎的透来说,唯一温柔待他的只有藤岛一人;却也因为藤岛的关系,透尝到了遭受背叛的滋味。
车窗外的景色几乎都是雪的残影。坐上车的透并没有问藤岛要去哪里,反正问了也不知道,他不想跟藤岛说话。开了四个小时,等雪快要停的时候,车子才开进一幢高大建筑物的地下室。
"到了。"
藤岛把车停好后,朝通往楼上的电梯走去,透拖着发痛的右脚跟在他身后。一坐进电梯他就有不祥的预感,到了五楼电梯门一开,马上印证自己并没记错。那熟悉的通路和围栏,以及门口的颜色——这里是他两天前离开的那个房间,也是恶梦开始的地方。
进去后一看到客厅的沙发,透就像崩溃似地倒坐下来。他的右脚踝仿佛心脏跳动般抽痛个不停。等藤岛走出客厅,他便双手抱着头,因为连太阳穴也开始痛起来了。
"这个……"
透抬起头来,看到藤岛手中拿着一件蓝色上衣。
"只穿一件衬衫会冷吧?暖气还要过一会儿才会暖。"
看到透不接过,藤岛就把衣服放在他的膝盖上。透不领情地把衣服扫到地上,藤岛只说了句"既然你不冷就好",便捡起衣服披在沙发背上,然后到透的对面坐下。
"这两天弄得你很累吧?或许你想休息,不过我们先谈谈吧。"
壁上的时钟指着午夜两点,但透毫无睡意,他更想知道自己现在的状况。
在短暂的沉默后,藤岛呼出一口气开始说话。
"你真的不记得,因为交通意外而失去记忆的事吗?"
透没有回答,只定定地看着脚边。这房间的暖气完全没发挥作用,实在很冷;刚才那件上衣虽在伸手可及处,但既然拒绝了,就怎么也不能再拿回来穿上。
"那么,你应该连失去记忆的这六年来都跟我住在一起,以及当上糕点师父的事也不记得了吧?"
听到"跟我住在一起"这几个字,透惊愕地抬起头。失去记忆的自己,怎么偏偏跟这家伙住在一起?还有什么糕点师父,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藤岛凝视着自己的眼神,似乎微带责备。
"你要问几次啊!"
透不爽地回应后,藤岛才闭上嘴。室内已经渐渐温暖,他白晰的手指却隐约颤抖着。
"……我明白了。"
藤岛瞄了他两眼。
"那我就把你忘记的这六年始末简单交代一下。……六年前,二十二岁的你因为交通意外撞到头部,把自己的姓名年龄……以及过去的记忆全给遗忘了,也就是丧失记忆。当时我刚离婚,经济方面还算宽裕,所以对你伸出援手。后来你到一家蛋糕店打工,开始对制作蛋糕产生浓厚兴趣,还到专门学校上课取得资格。目前在饭店的餐厅担任糕点师父。"
透皱眉眯起眼睛。他说的是谁?在说话的当儿,藤岛不断窥伺着自己的表情而数度中断,眼神仿佛在问他还记不记得。
"大概就是这样。你还有什么想知道得更详细的事吗?"
透凝视着自己的双手,他从来不觉得自己的手有那么灵巧,完全没有当上糕点师父的实感。而且说是经过六年,对他而言却像昨天的事情一样。
即使知道忘记的事又有什么意义?一想到自己居然白白浪费了六年时间,只会更生气罢了。
透从沙发上站起来,右脚踝又传来刺痛。藤岛担心地问他要做什么。
"我要睡在哪里?"
"啊……说得也是,你这么累了还拉你说话。你的房间就在门口进来的右边,想洗澡的话,浴室在走廊尽……"
透没把话听完便径自走去客厅,藤岛从后面追了上来。
"你的右脚怎么了?好像不太舒服的样子……"
进到房间的透像示威似地摔上房间,藤岛当然没有跟进来。或许是他刚才已经先把空调打开,室内并不像客厅那么寒冷。他打开灯,看到跟自己两天前醒来同样的地方。煞风景又陌生的感觉……透一点也不觉得这里像自己的房间。
他仰躺在床上,用手捂住眼睛深深叹息。为什么会发生车祸……他打心底憎恨起自己的歹运。要是没出车祸就不会失去记忆,更不会浪费六年时间。
他原本打算再过半年,就可以辞掉工作进入摄影专门学校就读,申请书早已拿好,也存够了第一个学期的学费。但即使现在去上,等念到毕业自己已经三十岁了。其它有才能的人正在大展鸿图时,自己却要从基层努力做起。比起什么蛋糕,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啊。一想到这里,满心悔恨的透不禁眼眶泛泪。
或许这只是一场恶梦,明天一醒来就会恢复正常,失去的六年岁月又会再度回到自己手上。他这辈子活到现在没遇过一件好事,然而接触到摄影后,他一心想成为摄影师,为了实现梦想工作至今。没想到却为了这种说出来只会让人笑掉大牙的事而计划破灭。
这张床虽然比拘留所的床要柔软百倍,但内心完全被未知的不安所占据的透,还宁愿自己睡在那张冰冷的硬床上。既然知道了,就无法不去想,可是又想不出结论。往后的他该怎么办?他还是想当摄影师,而且一定要当,那学费呢?在没有钱的状况下,首先得去工作才行,梦想离自己又更遥远了。还有照相机……自己那台宝贝照相机,不知道在哪里……。
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没听到透的回答,来人径自把门打开。透慌忙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瞪视着他。
"你干嘛随便进来!"
男人在门口停下脚步。
"因为没听到你应声,想说你睡着了。真对不起。"
明明在家里,藤岛不知为何还穿着大衣。他弯腰把一个纸袋放在门边
。
"我一直担心你的右脚。家里只有几块药膏,你就自己敷上吧。……晚安。"
藤岛关门离去。直到脚步声消失在走廊上后,透才爬到门边。一打开纸袋,就看到药膏跟超商收据,上面打的时间是二点四十分,看来是他刚才特地出去买的。装温柔果然还是他的拿手好戏,但不管怎么示好,那男人的本质就是"伪善"。透比谁都清楚。
从他懂事以来,一直都是孤孤单单的,跟母亲相处的时间只有放学回家后的三个小时。一到晚上七点,母亲就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去陪酒上班。透只能跟电视机为伴,而且还是个不会说话的伴。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藤岛家收养了被母亲抛弃的他。藤岛家每个人都当他是不存在的空气,只有藤岛不同;他会跟自己说话,温柔地抱着自己。在没发现他的企图之前,自己的确相当依赖这个装温柔的男人。
养母极度厌恶他跟藤岛交好,所以他总是在半夜偷偷跑到藤岛房间去玩。藤岛会给他许多自己不穿的衣服和书籍,也会教他念书,寂寞时就陪他一起睡觉。从来没人肯认真听自己说话的透,自然单纯地因藤岛的照顾而觉得高兴。
所以当藤岛对自己上下其手的时候,他受到莫大的打击。他都说不要了,对方还是不停手,他只好推开藤岛,没命似地逃掉。回到自己远离主屋的土窖之中,尽管独处了还是惊恐不已。他怕的不是那种恶心的行为,而是怕自己惹藤岛不高兴。自己这样推开他跑出来,会不会让他不高兴?万一他以后不再对自己好了怎么办?这样他又会变成原来孤零零的一个人,这才是他最害怕的事。
隔天,养母发现透常出入藤岛房间一事,把他打得死去活来。正当他觉得自己快被养母虐待死的时候,藤岛出现了。他本以为藤岛会帮他,坚信他是站在自己这边。然而藤岛却没有伸出援手,只在一旁观看,看也就算了,他居然还说谎。从土窖里找出来的书和衣服明明都是藤岛给的,他却不肯承认,也没有帮被怀疑偷窃的透说话。
因此,他认为藤岛是在报复,报复自己不让他摸才不肯帮他。想到这个一向温柔的大哥哥,原来只是对自己心怀邪念,透不禁感到绝望。他虽然诅咒着虐打自己的养母去死,但在一旁见死不救的藤岛启志,更让他觉得百倍可恨。
遭虐待而伤痕累累的透,因此事件而转读住宿制的国小,国中到高中都在宿舍度过。
每年寒暑假,看到同学纷纷回家与亲人相聚,透只能孤单地在宿舍里度过漫长的假期。面对同学问他为什么不回家,他都以"父母去世"的谎言敷衍过去。
到了国中二年级,他开始被同学欺负。只因为不爱说话,就被同学冠上"性格阴暗"的欲加之罪,成为校园暴力下的牺牲品。父亲每个月汇给他的生活费,总是在汇入隔天就被迫领出,全数都被同学拿走,到后来别说衣服,他连一本簿子也买不起。
这样的校园暴力持续了一年,直到某次作弊事件败露才被导师知道。恶劣的同学命令成绩一向优秀的透,在考试中把答案透露给他们知道。透明知道这么做不对,却只能在他们的胁迫下照做。几次下来都非常顺利,直到导师发现那几个同学的成绩总是跟透一样,连错误的地方都一模一样才起疑。
后来在导师的追问下,透才把长久以来受同学欺负和被迫作弊的事全说出来。而照理说,事后应该都知情的父亲别说电话了,连一封关怀的信也没寄过来,透从此不再对任何人怀抱期待,一旦相信就可能遭到背叛。
同学对他的欺负并末因此减缓,反而连手段都比以前要来得更卑鄙恶劣。某天,透像平常一样被叫到校内的隐蔽处,被同学以游玩为名恣意踢打,霎时,他忽然觉得天空蓝得好漂亮。好久没有这种感觉的他,有一股莫名想死的冲动。等他们踢腻之后就来去死吧,这么一来就可以得到解脱,再也不会觉得痛苦。
就从看得到天空一角的校舍顶端飞出去吧,或许自己可以变成一只自由自在的鸟……
透作梦似地想着。
然而,朝他腹部踢来的一记重击却让他回过神来。如果自己就这么死了,这些每天把自己当沙包打的家伙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只会嘲笑着"那家伙死了",然后找到下一个猎物继续欺侮而已。一股激烈的怒意从他腹底升起,那是他从未感受过的激昂感情;要死,也得带其中一个上路,不然自己就真的死得太愚蠢了。
透慢慢站起来,往四人中居领导地位的同学殴去。轻易就被推倒的他,只听到同学嘲笑的声音,和不断往他蜷缩背部踢来的脚。他下意识地抓住其中一只脚,用尽全身力气往肉上咬去,任凭对方怎么哭叫、踢得他头破血流也不松口。直到听见骚动声的老师跑过来捏住他的鼻子,呼吸困难的他不得不开口才停止……。被透狂咬的同学右脚缝了七针,他仍旧没有接到父亲任何斥责。
这次的抗争让透不再因暴力而受伤,如今他已知道,只要先下手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厉害即可。所以他一生气便出手打人,对方大多会因此而退缩,每次看到挨打害怕进而服从的人种,只会让他觉得真是一种无聊的生物。
到了高中二年级的春天,身高已超过一百八十公分的透,在某次暴力事件后遭校方停学,他一时起意回到了藤岛家。无视佣人和藤岛家人讶异的眼光,旁若无人地霸占了一楼的客厅抽烟喝酒,过来劝告的佣人被他殴打,他还把养母最爱的花坛践踏得乱七八糟,几乎可说是无法无天。
养母那恨不得杀了他的怨恨眼光让他觉得畅快,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只能任人欺侮的小孩子,只要有心,大可以把那个女人打得头破血流,现在的他拥有这种力量。
而那个背叛自己又变态的藤岛,只敢无言地在远处观望,明明一跟自己眼神相对便全身僵硬,却好象没学习能力似地只会站在原地发呆。觉得他是自找苦吃的透,一看到就打,看到这个比自己矮小的男人倒在地上喘息,透在觉得一阵爽快的同时,也猛烈地愤怒起来。
过了夏天之后,只要被校方停学或是放长假,透都一定回藤岛家去,为了让养母和藤岛难堪……以及想见父亲一面。第一次回家的时候,他曾在走廊上跟父亲偶遇,那是自从被藤岛家收养以来,他第一次跟父亲面对面,坐在轮椅上的父亲,只静静地对他说"别惹太多事"。这五个字经常在他胸口不断回荡。
之后他又犯了无数次校规而被停学,回家之后他一直期待着,不知父亲会继先前那句话告诫的话之后,再跟自己说些什么。
但他那像孩子撒娇般、只想被自己唯一亲人疼爱的心态,也在十八岁那年全面粉碎。知道自己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就连私生子的边也构不上时,连唯一栖身之所都没有的透,陷入深深的绝望之中。
他只好离家出走。就算相信又如何,只会一次又一次地遭到背叛而已。与其承受这种痛苦,不如什么都不要期待,这么一来,能伤害他的事物都会从世上消失。
透俯视着手上的纱布,然后将它丢进垃圾桶,连睡衣都没换上就把自己埋进棉被里。
受伤的右脚隐隐作痛着。
离家之后大概两、三个月,藤岛突然来访。吃惊的透在愤怒之下把他赶了出去,之后不管他来几次都不搭理。后来藤岛找了个律师过来,告诉他要办理遗产继承的手续。透觉得没必要拿"别人"钱财,直接就拒绝。最后一次联络则是藤岛捎来一封信,没看到寄信人名字的透不小心拆开,信上只简单写着"有困难时打这个电话找我"几个字,以及一组电话号码。透看了一次之后就丢进垃圾桶里。
把信丢掉的那一晚,透思考着,既然是"陌生人",藤岛何必专程这样三番两次来找自己?难道想利诱自己吗?那家伙本来就是变态,搞不好还对自己的身体有兴趣。
如果他对身体有兴趣……那么小时候,如果自己没有拒绝藤岛的手,又会变成怎样呢?如果忍着恶心的感觉让他抚摸,自己是不是就不会遭到这种悲惨的背叛?
都已经过了十几年,透仍然无法从那种想法里挣脱出来,而且明知自己为何挣脱不了才更觉得可悲。……因为不管藤岛启志有多变态或是个大骗子,对自己好过的只有他一个而已。
肉体的伤害只要花时间便能平复,但心中那被割裂的伤口却只会永远发脓溃烂而已。
情绪高昂加上脚痛,透根本难以入眠,好不容易捱到天刚亮才迷迷糊糊睡着。就这样一觉到中午的他,起床想要上厕所,但脚一着地就痛得眼冒金星。他卷起牛仔裤裤管,才发现自己的右脚已经肿得跟象腿一样,可能是昨天的摔倒又加重了伤势吧。
光是踏出一步就痛得他站不起来,那种疼痛感让他无法再虚张声势,只好乖乖把垃圾桶里的药布捡起来敷上。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后,忍不住的尿意让他像狗一样爬下床,在走廊上缓缓移动时,还跟从客厅出来的藤岛碰个正着。家里本来就安静,透还以为藤岛已经去上班了。
"你,你怎么了……"
藤岛惊讶地瞪大眼睛,透为自己的丑态感到羞耻而咬住下唇。看不就知道了还问?无视惊讶的藤岛,他自顾自地爬进厕所。好不容易费尽千辛万苦上完厕所却无法出来,因为他听到藤岛来回走动的脚步声,一直在厕所门口徘徊。过了半小时,厕所外响起犹豫的敲门声。
"……你是不是肚子痛?要不要我去帮你买药?"
"不…不是……"透羞耻得连声音都抖起来。
"你不用客气,肚子痛本来就是常有的事,或许是你累积了太多压力
……"
透用左脚奋力站起,啪的一声打开门。
"就告诉你不是了啊!"
藤岛睁大眼睛眨了几下。门是开了,不过光站起身已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的透,根本无法走路,他又不愿意让藤岛看到自己像狗爬的模样。
"那就好……"
发现藤岛的视线望着自己那肿得像象腿的脚,透赶紧把脚藏在左脚后面。
"到医院去吧。"藤岛坚定地说。"我不知道你肿得这么厉害,还是到医院去给医生看看比较好。"
"睡一觉就好了。"透不屑地说。
"你现在连路都不能走了,还说睡一觉就好?"
"你少啰唆!"
透粗暴地甩开藤岛握住自已的手,身体的摇动让他下意识将右脚撑在地上。从脚踝传来的激痛让他跌坐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等了半天才听到藤岛叫他的名字,抬头一看,对方的脸就在眼前。
"很难走的话就抓住我的肩膀吧,一定得去医院才行。"
藤岛抓住透的右手将他拉起来。右脚无法着地的透,满脸不高兴地被拖过走廊带到外面。
他不情愿地抓住藤岛那单薄的肩膀,跟他并肩站在—起,发现他比自己要矮一点。明明是早就知道的事,感觉却像现在才发现,透不禁有些迷惑。
透的脚是扭伤。听到诊断结果,藤岛说"幸亏不是骨折"而松了口气。到医院终究还是正确的,可以拿到拐杖而不必在藤岛面前出丑,而且医生开的特效药,大大减轻了透的痛楚。不过透还是有点无法释怀,他不高兴自己因为忍不住痛苦而任藤岛摆布。
从医院回来已是下午五点多,又没有奔波多少路途,但透一进到房间就累得睡着,等一醒来四周已经变暗,打开室内灯才发现已经晚上七点半了。
听到自己的饥肠辘辘声,透才想到这一整天都没吃东西。就算想去买个什么,他既不认识这附近的路,也没有钱。走到厨房喝水的时候,厨房和客厅的灯忽然被打开,藤岛就站在客厅门口看着他。
"你醒了?"
透没有回答。
"吃晚饭吧。"
藤岛缓步走到餐桌旁,桌上有两个应该是从便利商店买来的便当。因为光线不足,刚才进来的透完全没发现桌上有食物。
"还是你想吃别的?"藤岛有点慌张地问。
并非因为嫌弃才瞪着食物看的透,无言地走到桌边,小心不把体重加诸右脚地坐下来。
吃饭期间两人都没有说话,透没有主动开口,藤岛也没有找话题。昨天藤岛说,自己跟他一起住在这里,那要是没人做饭,的确只能吃微波便当了。
只吃了一半的藤岛站起来,估计透也吃得差不多时,就泡了两杯咖啡过来。那独特的香味应该不是速溶咖啡。藤岛喝了一口之后,站起来走到客厅,没多久就回来把一张保险卡放在桌上。
"这个还给你。今天因为事出突然,我只好擅自从你房间拿出来用。"
透凝视着眼前的保险卡。
"像存折和印章这类贵重品,应该都收在书桌抽屉里。你的存折是我在你失忆的那段时间帮你重新申请的,因为你之前的银行不在这里有点麻烦……"
透抓起保险卡塞进上衣口袋里,正想站起来的时候却被藤岛叫住。
"我还有些话一定要跟你说。"
透无奈坐下,藤岛安心地叹了口气。
"昨天我也说过,你丧失记忆期间在饭店的餐厅当糕点师父,现在发生这种状况,所以我帮你跟饭店方面请了病假,但你得决定以后该怎么做才行。"
藤岛虽然这么说,但透完全没有那种感觉,也不知道该如何选择才好。
"你说你完全不记得失去记忆这六年来的事。我问过医生,他说恢复原来的记忆后,如果不记得失亿期间发生过的事,就有可能永远都想不起来。"
藤岛顿停了一下继续说:
"你说想不起来曾经当过糕点师父的事,但终究得决定要在现在的工作岗位上继续努力,还是换别的工作才行。"
终于说到重点的藤岛,继续沉重地说:
"虽然我也知道要决定很困难……"
"当然是要辞职啊。"
藤岛凝视着想也不想就直接回答的透。
"你确定不会后悔?"
透耸耸肩。
"对于不记得的事有什么好后悔的?"
短暂沉默过后,藤岛点点头。
"那你明天就到饭店去,告诉大厨你要辞职的理由。"
透没有回答。
"我明天要上班,无法送你到饭店去,不过会先帮你叫好出租车,那是间相当大的饭店,跟司机说名字应该就会知道。我还是会画地图给你,迷路的话就打手机给我……"
"我不去。"透大剌刺地仰坐在椅子上说。"到那里上班的是"失忆"的我,跟现在的我没有关系。"
"就算不记得,你还是你啊。大厨是个好人,平时也很照顾你,我希望你能跟他打个招呼再离开……"
透怒吼了一声"少啰唆!"后用力拍桌,吓得藤岛瑟缩了一下。
"我说不去就不去!"
透全身都散发着怒气,只要让对方害怕事情就好办了,人又不是傻瓜,会本能地避开危险,不是服从就是逃跑。
"只是去打个招呼而已,你为什么这么不愿意?"藤岛颤抖着问。
他明明害怕却想顽强抵抗,真定个愚钝又没有本能的家伙。
"就算不记得,在那里上过班的还是"你",我觉得去跟照顾过你的人打声招呼是天经地义的事。"
透不是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就是知道才生气。他坚持下去打招呼,是因为"尴尬"这个孩子气的理由。
"说得这么堂而皇之,你了解我的感受吗?一醒来就过了六年,而且还莫名其妙地跟你住在一起!"
又一阵短暂的沉默后,藤岛低声说"我不明白"。
他率直的发言又让透的怒气一下子沸腾到最高点。
"不明白就别命令我!"
"我没有命令你,只是建议而已。我觉得你还是去告别旧职场后,再开始自己的新生活比较好。"
透拄着拐杖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藤岛面前揪起他的衣领,但不稳的步履让他无法施展接续的动作,只好把藤岛推开。他又没用多少力气,藤岛却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你要是不想皮肉痛,就给我安静一点。"
藤岛明明害怕,却还是勇敢地正面迎视他。
"使用暴力不好。"
只不过是推倒他而已,在透的字典里,这根本连暴力的边都构不上。
"……这才叫暴力!"
透用左脚支撑起身体,举起拐杖往藤岛的大腿打去,无视叫痛的对方而继续殴打。他要藤岛知道什么叫肉体的痛苦,这么一来他就不会再反抗了。当他第四次举起拐杖时,藤岛往后退了两步。想要追上去的透下意识伸出手,结果身体失衡不小心踩到右脚。那激痛让透右膝一弯,下一秒钟已经跌倒在地。
"你、你没事吧!"
藤岛赶紧过去想要扶他起来。让一个刚刚挨自己揍的人搀扶,透羞耻得连背都快灼烧起来。
"你别碰我!"
就算他骂人,藤岛也没有离开。
"我不是故意要惹你生气,只是建议你那么做比较好……。如果你坚持不去,那改用写信或是打电话的方式也可以。不管用什么形式,还是要对关照你的人尽到自己的诚意。"
透拖过拐杖站起来,走出客厅后,只套上左脚的鞋子走出家门。坐进电梯里,他凝视着自己的伤脚心想,那种地方真不是人待的。被打的人应该不是生气就是害怕才对,怎么会有那种不管怎么打都好言相劝的恶心人。
走出公寓大门后,他拄着拐杖往右转。拐杖又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过往的行人却不时讶异回头。当他转过第二个街角时,下意识转头看到那幢公寓还在自己的视线范围。想到自己无处可去,身上没钱还兼受伤……他就觉得一阵悲惨。他转回头走到公寓附近的公园,挑了一张长椅坐下。只穿了一件衬衫就跑出来,实在不足以御寒,早知道就该进自己房间才对,但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
他凝视着公园入口,发现自己是带着期待而凝视时,不禁厌烦地垂下眼睛。他不该期待,也不该相信,这是他以前从藤岛那里学会的。怀抱期待和相信就会受伤害,所以,只要一开始不去相信就不会受伤。
如果自己没有受伤……身上也还有一点钱……就可以把藤岛打个半死之后,到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去。看到靠在长椅边的拐杖滑落在地,透泄愤地把它踢得老远。
街灯旁有个人影走过。当透认清那个穿着黑色长大衣的男人是谁时,连自己都无法否认地安心下来。他听着脚步声慢慢接近,低垂的视线看到一双皮鞋的鞋尖。
"在这里待太久会感冒。"来人呼吸有点急促地说。
被踢到一旁的拐杖也重新回到椅边。感觉一股重量压在自己背上,透下意识抬起头来。
"我们一起回去吧。"
藤岛担心地凝视着他。透咬紧上唇,没说要回去,但也没说不回去。藤岛站了半晌后,说了一句"别在这里待太久,快回来吧",便转身离开。
又变成独自一人的透,忽然觉得冷起来,冷到受不了,只好把披在身上的长大衣穿起来。他把冻僵的双手伸进口袋里,却碰到一个僵硬的金属制品。把东西拿出来一看,是个有着锁型链子的钥匙。
自己跑出去一个小时后,透用钥匙打开了门。没有跟藤岛打招呼,就径自走进房里。
感觉房中已经开好暖气,藤岛的细心又让透不爽地粗暴脱掉身上的大衣。
他抱头倒在床上,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只觉得无端焦躁起来……然后有一股欲泣的冲动。
结果透没有到以前工作的饭店去,也没有打电话或写信。他原本是想打通电话过去,但又不爽称了藤岛的意而作罢。
正如藤岛所说,打开书桌抽屉果然找到了有着自己名字,看来却相当陌生的存折和印章。里面存了二十二万,这个数位对一个二十八岁的男人来说是嫌太少了。从上面的明细看得出来,每个月的薪水应该有二十万左右,但一汇进来,立刻转了一半给一个叫做"木下聪子"的人,剩下的就像生活费般几千块几千块地提领出来。余额也就算了,透对于这笔每个月都汇出去的十万块非常在意。这个叫做"木下聪子"的女人究竟是谁,去问藤岛或许可以得知。但透转念又想,藤岛不见得知道自己的薪水怎么处理,结果还是没问。
接着,他又在抽屉里发现两把陌生的钥匙。这房里没有任何需要上锁的地方,想了半天之后,才发现可能是放在门口的越野车和车锁的钥匙。他之前就在想,这车子到底是谁在骑,看起来也不像是藤岛。透拿着钥匙姑且一试,没想到还真的完全吻合。
在瞬间横跨了六年之后的时间过得相当平稳,透不喜欢拄着拐杖出门,除了到医院复诊或是在附近的自贩机买香烟之外,几乎足不出户。睡到中午起床后,就拿藤岛买来的食物果腹,然后在客厅看电视。过了六年的电视节目完全变了一个样,全是他不认识的艺人,连首相都换人做了。透觉得自己好象渐渐习惯这六年来的差距。
藤岛从周一到周五,每天早上八点半出门,下午六点回来。前几天有通"我是玉迫制纸的柳泽,请问藤岛课长在吗?"的电话来,还说"他的手机打不通,回来的话麻烦请转告他跟公司连络"。透还以为藤岛已经继承家业,没想到居然在制纸公司做事。透心想,藤岛他们家的公司搞不好在这六年间已经倒闭,不禁觉得满心畅快。
虽然早午都见不到面,但两人晚上一定会一起吃晚饭。用餐的气氛通常都相当沉默,藤岛偶尔会聊个几句,但透多半没有回应。
受伤三个礼拜后,右脚已经消肿了大半。虽然长时间走路或走太快还是会痛,但在家中行走已不需要拐杖。行动渐渐恢复自由后,透开始觉得无聊了。
估计透的伤好得差不多时,藤岛递给他一个袋子。本来想推回去,却被相机店家的纸袋所吸引,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台单眼相机。纸袋是旧的,盒子也有拆过的痕迹,但机器却新的跟刚买来的一样;盒内还附有保证书,只是期限早就过了。
藤岛为什么会给他照相机?是他知道自己喜欢照相,还是随便给给?他之前所用的便宜相机,也不知道放哪去了,或许问藤岛会知道,但透就是不想跟他开口,不过能拿到一台中古相机,他也满高兴的。
隔天,透仍旧睡到中午才起床,除了买香烟之外,还因为别的目的而外出。都到了二月中旬,气温仍然没有回暖的迹象,在路边看到积雪已然稀松平常。明明都是买香烟时看惯的风景,今天看来却格外不同,或许是透无意识把风景当成拍摄对象的关系吧。
他对拍照感兴趣,起自高一的文化祭。打心底瞧不起那种集团骚动的他,无视班上派给自己的任务,当天迟至下午才去学校。他跑到楼顶上睡觉,因为下雨了才回到校舍。
过了下午四点,教室和走廊到处都是收拾文化祭后续工作的人。往门口走去的透,无意间发现了一幅随意放在走廊一角的相框,停下了脚步。
取名为"家族肖像"的照片,拍的是一张四人餐桌上,放着四颗同样大小的石头。乍看之下散发着些许无机质和冷漠气息,但透却非常羡慕,因为照片中并没有任何利害关系和争执,四块石头有着同样的间隔和大小而互相吸引……互相需要。
拍照者是担任摄影社顾问的年轻社会科老师。那是一个跟照片感觉完全不同,开朗而活泼的男人,他说他从以前就喜欢以石头为素材来拍照。跟男人聊过之后,透就这样进了摄影社,因为他想拍点什么。不过跟社员处不来的他,只在要使用暗房时才到社团教室。
而让透迷上摄影的契机,则来自一次杂志的投稿。一张他所拍摄名为"DEAD END"的照片,得到摄影月刊读者投稿的大奖。知道的时候他非常开心,比起照片的价值,那种被人"肯定"的感觉更让他兴奋。
因为受伤而蹒跚惯了的透,拖着脚步慢慢走,他顶着刺骨的寒风穿过公园,走过便利商店前面,转向左边之后往大马路走去。他想找自己存款的那间银行。反正还有时间,他就当散步似地晃进一条旧商店街,在那里找到开户银行后,领了两万块出来。他是有提款卡,却不晓得密码而无法使用。
走出银行之后,他继续往商店街里面走去,想看看有没有哪里在卖底片。走过一家鱼店时,然听到有人叫了声"阿透"。他一回头,看到穿着围裙的中年妇女正在对他招手。看看四周,除了自己别无他人;他对这个满脸笑容的女人完全没印象。
既然都看到了,也不能视若无睹地离去,透只好慢吞吞地走到鱼店门口。中年妇女老大不客气地猛拍了他的背一下。
"好久不见了。最近都没看到你,大家还在说你会不会搬家了哩。"
脸上满是皱纹的女人眯起眼睛看着透。
"你怎么没什么精神?是哪里不舒服吗?"
这个说个不停的女人,到底是在跟"谁"说话?看到透哑口无言,女人只好叹息地拿出一个塑料袋,抓起两尾要卖的鱼用报纸包起来,再装进袋子里。
"今天的沙丁鱼不错,看在你总是光顾我们店的份上送你两条。"
就算收下,他也不知道要如何料理。但透无法拒绝,只好嗫嚅了一句"谢谢"后接过来。
"打起精神吧,你可是我们这些欧巴桑的偶像呢。"
透苦笑地快步离开鱼店。那一定是"失去记忆"的自己所认识的人,看女人说话的态度,应该跟自己很要好。他明明是个不善交际的人,却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发挥了社交性。
走没几步,这次换成被肉店的欧巴桑拦下来。还被拉到店里听她叨念自己哪里神经痛、哪里不舒服约十五分钟,临走前也塞了两个蔬菜炸饼给他。
之后在蔬菜店被兜售了一大颗高丽菜,还在茶店试喝了不错的新茶。等离开商店街的时候,透的手上已经多了五个塑料袋。他知道丧失记忆的自己是商店街店面的常客,但被一人一句"阿透"地叫来叫去,他实在很不习惯。
商店街前就是车站,他看到右边有家书店。本来想早点回去的透,怎么都想买本摄影杂志。这幢两层楼高的书店占地非常广阔,透不知道相关书籍摆在哪里,只能在书架间来来去去,后来跟一个穿着绣有店名围裙的男人目光相遇后,男人叫了一声"透",笑嘻嘻地朝他走过来。
"你上次订的书已经来了。之前有打电话给你,但你好象不在。我放在一楼结帐柜台,你待会儿记得拿走。"
不只商店街,连这里都有自己"六年间"的残影。透回了一句"我知道"后,对男人点点头。
"对了,谢谢你之前送我女儿的生日蛋糕,好吃得让我们全家感动不已,我还被女儿骂吃太多了呢。那虽然是巧克力蛋糕,不过里面有加酒吧?"
透咽了一口唾液,就算那蛋糕真是自己做的,他也完全没有印象,不知该怎么回答。
看透不说话,男人就被店员叫去处理其它事务了。透这才松了口气,赶紧离开二楼。没想到在丧失记忆这段时间里,自己真的当了糕点师父。
中年男人并没有在一楼的结帐柜台里。虽然不知道自己订了什么书,但要是不领走,对方可能又会打电话来催,透只好跟柜台报上自己的名字。结果那本跟摄影杂志一起包起来的精装书《维也纳甜食的历史》,价钱还比杂志贵上六倍。
透绕过商店街回到住所,然后把手上的食材全塞进冰箱里。他把蔬菜炸饼放进嘴里,虽然凉了还是很好吃。他边吃着炸饼,边拿起那本精装书翻阅。里面满是色彩鲜艳的甜食照片,但他翻了几页就觉得无趣而丢到一旁了。
对摄影杂志也提不起兴致的透,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无论再怎么惋叹可惜这失去记忆的六年时间也没用,他从没想过自己这六年是怎么度过的。但纵使不记得,自己还是在这里生活、在商店街购物,还有制作蛋糕。他凝视着双手,依然无法相信自己能做出媲美刚才那本书的漂亮甜食。
这一天,藤岛在吃晚饭的时候问他"冰箱那些食材都是你买的吗?",懒得把自己在商店街的遭遇一一说明清楚,透没有理睬他。结果那些食材在无人青睐的情况下,撑不到一个礼拜就在冰箱里腐烂掉了。
因为有点想知道"六年间"来受商店街众人欢迎,又会做蛋糕的高久透是个什么样的人。尽管不愿意拜托藤岛,但又想不出其它办法的透,只好提出"想见见失忆时所认识的朋友"的要求,藤岛也非常高兴地帮他安排。
提出要求的隔天,透就来到离公寓有三个车站远,位于繁华街附近的某站西口。藤岛只告诉他,要见的人叫"楠田",完全不知对方长相的透开始不安起来。过了晚上七点,迟到十分钟的男人终于出现。对方笔直朝他走来,透立刻意会到他就是自己要见的人——
自己失忆六年间的好朋友。因为是自己的好友,透本来想象对方大概是个老歪着肩膀走路的痞子,但一看到对方竟然是个穿着灰色西装外加黑色长大衣,有着一脸开朗笑容的男人时,真的大吃一惊。
"听说你恢复记忆了?没想到要恢复记忆也不过是几秒的事,真叫人大开眼界。"
叫楠田的男人笑着拍拍透的肩膀。他的头发有点长,眼睛眯眯的,看年纪应该跟自己差不多,身高则稍微矮一点。
"你还没吃饭吧?到"银杏"去吧。"
男人没等透回答,就径自走了出去,透只好跟着一起走。楠田带他来到一家距离车站只要三分钟的小居酒屋。
"哦,两位都好久不见了。"
一踏进店里,看似老板的中年男人立刻亲切地过来打招呼。
"就给我们常吃的吧,还要鸡肉串和饭团。"
放在透眼前,也就是他们常吃的东西……居然是乌龙茶。
"为你恢复记忆干杯。"
这还是透第一次听到有人为自己恢复记忆而高兴。肚子饿的楠田先拿了一支鸡肉串,边吃边问:
"藤岛先生告诉我,你完全不记得失忆这段期间所发生的事,真的吗?"
"是啊……"
透喝了一口鸟龙茶,总觉得没什么味道,只能对着楠田在喝的生啤酒流口水。
"我也可以点啤酒吗?"
楠田惊讶地瞪大眼睛。
"你会喝酒吗?"
别说会不会喝了,以前的他可是没酒就无法入睡。一口冰凉的生啤酒下肚,透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浸透了。他迎视上楠田讶异的眼神。
"有哪里不同吗?"
楠田不解地歪着头。
"现在的我跟失忆时的我有哪里不同吗?"
楠田抱着手臂沈吟起来。
"基本上是差不多,我没感觉到你的人格有什么重大改变,如果要说
的话,今天的你看起来好象有点害羞。"
透掏出烟点上火,连这个动作也惹来楠田惊讶的注目。
"怎么了?"
"没有啦,以前的你不抽烟,所以有点好玩。"
透吐出一口烟。从十五岁开始对烟产生兴趣的他,早就是个大烟枪了,没烟在手便会焦躁起来,所以,他很难想象自己竟然过了六年无烟的生活。
"你说过讨厌香烟,因为烟味会妨碍你做蛋糕,而且藤岛先生也没有抽烟的习惯。"
"……哦。"
透一下子就把啤酒喝干,又要了一杯。
"我听说你辞了饭店的工作,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透吐出一口烟。
"没有啊,就晃来晃去……"
"你会想拍照吗?"
透吃惊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怎么知道自己的兴趣?楠田一副"被我猜中了吧?"的表情,笑着说:
"你果然喜欢拍照。不过你在失忆的那段时间,对拍照完全不感兴趣,藤岛先生劝你去上摄影学校还买相机给你,却被你骂得半死呢。"
这是透第一次知道藤岛曾经劝说自己去学摄影,但自己对拍照毫无兴趣一事更让他吃惊。他明明那么喜欢,还想着有一天要成为专业摄影师,为什么会在失忆之后完全遗忘呢?
看到透沉默下来,楠田拍拍他的肩膀。
"别因为想不起这六年的事就太沮丧,还是把握现在比较重要。要说到我的感觉……你在失忆的时候虽然也有许多烦恼,却活得非常快乐,这就够了啊。"
活得非常快乐,透对这几个字一点实感也没有。自己的人生中,曾经有过"快乐"这两个字吗?跟母亲住的时候是孤单一人,后来还被遗弃:被领养之后,自己的哥哥是个变态,而养母是个虐待狂。进了国中之后被欺负,高中……高中之后虽然没被欺负,但他仍旧孤单。
"就算你想不起来,也别觉得那六年是白白度过,要不然也交不到我这个朋友吧?"
楠田轻快的语气让透觉得轻松不少,知道他是个不错的家伙。自己身边从没出现过这种个性的男人,不会以暴力相向,也不用互相安慰彼此个性的阴暗处……能平起平坐地相处。他一直想要这样的朋友,却不知该怎么得到。
然而,一想到这个自己理想中的好友,居然是在失忆的时候交到,透的情绪不可避免地复杂起来。失忆的自己是怎么跟他要好起来的?两人平常都聊些什么?
透忽然觉得背脊一阵发冷。一个陌生男人的影子逐渐在自己心中扩大,好像身体在不知不觉中被别人占据了一样。他只是单纯想知道"六年间"的自己,想知道跟以往完全不同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会想要跟楠田见面,也是因为这个理由,他并没有想太多。
"你有没有什么想问我的?我什么都可以告诉你哦。"
楠田吃吃笑了起来。你是在对谁笑?想到这里透明白了,楠田眼睛所看到的,只是失忆的自己,而非现在的自己……。
他不愿再多想了,钻牛角尖也没用。而且楠田刚才不也说过,两个自己基本上都是同一个人。那就对了。再怎么想,也无法抹灭自己曾经跟这个男人友好的事实。
不太想跟楠田眼光相对的透,漫无目标地环顾店内,看到墙壁上贴了一张啤酒海报。
是个女人站在蓝色大海前喝着啤酒的模样。他忽然想到自己恢复记忆的那个早上,在垃圾桶里看到的残迹……。
"我有女人吗?"
本来还满脸笑容的楠田表情变了,他抿紧嘴唇,眼神也跟着严肃起来。
"你是问有没有女朋友吗?"
他刚才还说什么都可以告诉自己,现在却回答得相当迟疑。
"藤岛先生什么都没有告诉你吧?"
透不解他为什么忽然提到藤岛。
"没有,我们很少说话。"
"为什么?"楠田讶异地问。
"因为没有话题可讲,而且,基本上我非常讨厌他,那家伙从以前就超级讨人厌。我恢复记忆时,还很惊讶自己怎么会跟那家伙住在一起。可惜我身上没什么钱,想要搬出去也不可能。"
楠田不住地摩擦双手,低喃了一句"是吗……"。
"从结论来说,失忆的你的确有个恋人。"
透并未太惊讶地应了一声,他又不是没跟女人交往过,只是都不长久而已。而且老实说,他交女友的目只是为了"做爱",只要肯让他做,跟谁交往都无所谓,最好是呼之则来的那一类型。否则心情不好的时候还听到女人说什么"好想见你",就会觉得烦闷。
他恢复记忆已经三个礼拜了,到目前还没接到任何女人打来的电话。如果真的有女友,就算不知道他恢复记忆,好歹也该打通电话来吧?还是没有深交到那种地步……。
"你确定是恋人?该不会是性伴侣吧?"
看到楠田的表情唰地阴暗下来,透在心里暗叫一声"不妙……"。
"别开这种玩笑了,你是很认真在跟对方交往耶。"
透下意识说了句"对不起"。楠田跟自己以往的朋友不同,不是那种听到脚踏两条船还能嘻笑带过的人。看到这种个性正直清朗的人,透就觉得自己真像个没有常识的人而感到忧郁起来。
"你们已经交往了好几年,不过感情一直很好,还常常一起出去玩。"
跟一个女人长久交往是什么感觉?两人的联系不仅止于肉体,还有心灵的交流吗?平常见面都在聊什么?做些什么?
"对方知道我失忆又恢复记忆后,忘了这六年间的事吗?"
"知道啊。"
"那她难道不想见我?"
"你想见他吗?"
"当然多少会有兴趣……"
"如果只是有兴趣的话,那我劝你还是别见他的好。"
楠田说得斩钉截铁,透却愈发想见起对方来了。
"那我从远处看就好,看看样子总行吧?"
像是敷衍认真的楠田般,透轻浮提议。本来还想说,楠田会不会也轻
松地说"这还可以……",没想到对方却严肃的没有跟着自己的话尾走。
"你考虑一下别人的立场。要是你,会希望已经遗忘自己的恋人还躲在旁边偷看吗?"
透无言以对。
"而且你又不记得自己有没有恋人,就算看到对方,对你来说只不过是个陌生人而已,有什么意义?"
"你不是说失忆前后的我都一样是我吗?那搞不好对方看到我的长相,再聊个天之后会想再度交往也不一定。"
楠田一脸困惑状地说:
"这不能混为一谈。现在的你已经不是六年前失忆的你,大可以再重新找对象就好。"
透也明白楠田的意思,但就是无法释怀。
"好吧,反正我都忘光也就算了,但是对方呢?我们的感情既然这么好,她一定还对我有所留恋吧?"
楠田垂下眼睛。
"他是抱着你随时会恢复记忆的心态跟你交往的,打电话给我的时候也非常冷静。"
她的男朋友是"我",但现在的"我"却被排除在状况之外是怎样?忘记了就不见面,忘记了就等于结束。透没想到自己这个交往了好几年的女友,竟是如此冷淡。
"你曾经喜欢的那个人,非常温柔。"
透一口把啤酒饮尽。就算不记得,对我来说也不痛不痒,只是多少有点在意,丧失记忆这段期间睡过的,是什么样的女人罢了……。
接下来,两人不再提及恋人的话题,楠田聊到刚认识他的时候是在便利商店打工,还告诉他许多有趣的生活点滴。透也跟着笑,心情的确稍微好转了些,但心底深处仍旧介意着那薄情恋人的事。所以他故意套话似地带出"木下聪子"这个名字,那个他每个月都汇不少钱过去的女人,搞不好就是自己的恋人也说不定。但楠田却毫无反应地回问"她是谁?"。既然"木下聪子"不是他的女朋友……那到底谁才是?
当透叫了第三杯啤酒时,已经改喝日本酒的楠田渐渐口齿不清,拍着透的肩膀开始抱怨起公司上司的事。说了三十分钟后,他的声音渐渐变低而至无声,是那种真醉了就不说话的典型。
"你啊——跟藤岛先生相处得还好吧?"
还以为低着头的楠田已经睡着,没想到他忽然抬起头来口齿不清地问。
"他是个好人,你要对他好一点知不知道?"
对付醉鬼的方法就是不要忤逆他,所以透随便应了两声。
"他真的好温柔……是个好人……嗯……好人……"
透垂下头,手撑在额头上。他不是不知道藤岛是个温柔的人,也知道他的确对自己不错,但就是这样才让他觉得不自在……和不舒服。他为什么要对一个看到他就打的男人这么好呢?
他不想去相信那份温柔,不想去承受信任后的背叛,他再也不想受伤。所以他极力不去理睬藤岛,不跟他有任何关系,对他温柔的问候和态度视而不见……。
过了晚上十点,两人才离开居酒屋。看到楠田已经醉到不行,透只好上前搀扶着他。
楠田走得歪歪扭扭,却然"啊!"地叫了一声,像被吸引似地走近一扇明亮的橱窗,透过玻璃凝视着里面各式各样的蛋糕。
"喂……我们去买蛋糕吧!买蛋糕。"他边叫边推透的肩膀。
"我不喜欢吃甜食。"
"我知道啊。"
楠田嘴上说着知道,却硬把透拉进店里,然后跟店员点了两个"草莓蛋糕和烤布丁",要付钱的时候拍着透的背叫他去付帐。透无法理解自己明明不吃,为何还得被强迫买下,老大不愿意地付了钱。
"这要给谁吃啊?"
楠田转过身来。
"当然是给藤岛先生的礼物啊。你每次在"银杏"吃完饭,都一定会到这家店买蛋糕回去。"
"买甜食给男人吃会不会……"
"就是蛋糕才好啦!"
楠田又用力拍着透的肩膀。跟楠田在站前分手后,透搭电车回家,到家时已经半夜十一点了。一打开门,玄关的灯就亮了。他探头进客厅,刚好迎视上藤岛的目光。他穿着蓝色的睡衣坐在沙发上,膝盖上还放着一本书。
"你回来了。"
透没有回答。或许是啤酒的关系,他感觉喉咙分外干渴,便径自走到厨房,转开水龙头灌了几口水。
"你跟楠田聊得还愉快吧?"
透边用右手擦嘴边点点头。
"他是个爽朗的人,你们应该会聊得很开心才对。"
透瞥了一眼放在流理台上的蛋糕盒,他不想直接拿给藤岛,后悔着刚才应该在半路上丢掉才对。他粗鲁地抓起盒子,放在沙发前的长桌上,硬着口气说"给你"。藤岛讶异地看着他眨了几下眼,随即绽开一抹微笑。
"谢谢你。"
看到他那毫无防备的笑容,透觉得自己的背都快烧起来了。
"要道谢跟楠田说,那是他买的。"
下意识撒了谎的透冲回房里,但立刻又想上厕所,就踮着脚步从房里走出来。看到客厅灯还亮着,他探进头去,看到藤岛正在吃蛋糕。一个已经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居然像孩子般满脸欢喜地吃着蛋糕。
透被眼前的情景震慑住,半晌无法动弹。
透决定从四月开始,到距离公寓两站远的某摄影学校就读,因此提出了申请书。他不想等存够钱后明年再读,只要能先付出入学金,剩下的学费可以去找打工来搞定,晚一年入学就等于落后别人一大截。
二月下旬,透找到一个时薪还不错的晚间工人的工作。找白天的工作虽好,但时薪不错的快递人员或搬家工人都需要驾照,所以不行。工地在郊外,透每天晚上八点骑自行车出去,早上七点多回来,跟白天工作的藤岛几乎碰不到面,但两人一定会一起吃晚饭。在厨房的餐桌上,沉默地吃着从便利商店买来的微波便当。透的脚已经不痛,也找到了打工,没有必要连晚饭都要仰赖藤岛供应,但既然藤岛没说什么,透也乐得省钱。
刚开始打工时,日夜颠倒的透每天只有"工作"和"睡觉"两件事,但习惯之后,渐渐有多余的心力可以欣赏夜晚的风景。夜晚的风景比白天还要有立体感,连废弃的大楼看来都多了一股颓废之美,反射出光线的旧商店玻璃窗也充满了怀旧的魅力。
后来透习惯带相机出门,只要看到新鲜的风景就停下脚踏车,顺手拍下来,明明没有钱,却一天就要拍掉好几卷底片。家里没有暗房,他只好找附近的便宜冲洗店把照片冲洗出来,有时看到成品跟自己当初拍的感觉落差极大,也会忍不住失望起来。
想要观赏更多风景的透,开始常常在归途中绕路而行。有次,他在一条河川附近的道路旁,看到一家有着可爱招牌、写着"PORT"的蛋糕店。由于还是一大早,店当然没开。但透每次经过都会觉得,这家店的蛋糕想必很好吃。如果买回去,喜欢吃甜食的藤岛一定会很高兴吧……。骑脚踏车的话不算太远,可以趁白天来买,但买了又没有给他的理由,他不想让藤岛认为自己在谄媚他便作罢。
时序到了三月中旬,偶尔仍会刮起冷风,不过冬天的脚步已迅速离去。这天打完工一出来,发现外头正下着雨,不想让相机淋湿的透咂了一声舌,转回换衣服用的仓库蜷起来睡觉。一直听到吵杂的人声才醒来,看时间已经十二点,刚好是工人们的休息时间。天空虽然依旧阴暗,幸好雨已经停了。透骑上车子,中途不断停下来拍摄雨刚停后那种潮湿的景色,没想到雨又渐渐落了下来。看雨势不很大,自己骗自己的透仍继续拍摄,过没多久一阵大雨就忽然刷了下来。
透赶紧把相机收到背包里,冲到就在附近的那家蛋糕店屋檐下。他每次总是经过,这还是第一次在开店时间过来。他有点兴趣地转身看着橱窗内展示的蛋糕,有草莓和栗子蛋糕,也有巧克力色的三角蛋糕……还有飘散到外面的香甜味道。透眺望了一会儿后,一个年约六十岁的老太太忽然开门走了出来。以为自己站在门口碍事的透正想骑上车,却被老太太叫住。
"阿透,好久不见了。"
在"六年间"跟自己要好的人,几乎不知道自己遗忘了那段时间的事。要是把状况告诉他们,不知得花多少时间加以解释。所以只要遇到"以前认识的人",透就会随便应和几句后速速离去,然后再也不接近那个地方。
被老太太催进店里的透,虽然庆幸相机不用淋湿,但想到旧事又要重演便忍不住皱起眉头。
"今天因为下雨,比较没什么客人。"
老太太倒了一杯咖啡给透,然后坐在他的对面也喝了起来。
"是……"
眼前这位老太太的感觉,明显跟以往认识的人不同,透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却隐约有种亲密的感觉。
"你的新工作怎么样了?我记得上次你跟我说,那家饭店提供员工海外研修的机会,你还准备制作选考用的蛋糕不是吗?"
听到这完全陌生的话题,透不知该怎么回答。
"那是……"
听到他犹豫的语气,老太太以为他是落选了慌忙道歉。尴尬起来的透环顾四周,发现他视线的老太太,苦笑地叹了口气。
"那个人腰痛,中午就到医院去了。医生说是长时间站立所引发的病痛,可是他那个脾气,哪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
那个人……是谁啊?透完全猜不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自从你不来打工后,那个人老是一副寂寞的样子。你也知道我们膝下无子,他把你当自个儿儿子看待。当初你从甜点学校毕业,说要来这里上班的时候,那家伙还叨念着"根本是个半调子",但他真的很高兴。不过,他是认为你与其待在这里,还不如趁着年轻到更好的地方学习才拒绝了你。"
看来"那个人"应该是这里的老板,而自己还满受他疼爱的。
"我知道你也很忙,不过有空的时候就过来看看他吧。"
心想再也不来的透还是点点头,口中的咖啡也苦涩地蔓延在舌尖上。
"还有……或许这么说会给你造成困扰,不过你将来要是想自己开店,这家店可以让你经营。"
透讶异地抬起头来,老太太的眼神相当认真。
"虽然不是什么多漂亮的店,但该有的东西都有,不用花太多时间精力准备。啊、我没有勉强你一定要接下来,只是你如果有那个意思的话,不妨考虑一下。"
老太太笑着说:
"那个人明明腰痛,却又在构想新的蛋糕,还像口头禅似地老把"不能输给年轻人"这几个字挂在嘴上,很好笑吧?"
看到老太太眼角泛着些许泪光,透开始不自在地低下头。那是她对已经不存在的自己所说的话。她所熟悉的"六年间的自己"早已消失无踪,而透也没有勇气告诉她,自己连怎么做蛋糕都不记得。
雨在不知不觉中停了。老太太在透临走前,装了一盒蛋糕给他带回去。透坚持要付钱,但她就是不收,只微笑着说"代我问候藤岛先生"。
因为怕蛋糕变形,透在雨后的步道上慢慢推着脚踏车行走。他一边走着,老太太的脸也不断在脑海中掠过。如果没有失去记忆……自己或许会被这对蛋糕店的老夫妻像儿子般疼爱,接下那家店以卖蛋糕维生吧。
楠田也曾说"失去记忆期间的你,过得非常快乐",或许真是如此吧。他认识的朋友变多,也广受众人疼爱……跟以往总是被抛弃和背叛的自己有天壤之别。"六年间"的自己在这里的确有栖身之所,但现在的自己呢?
假设自己明天死去,相信没有人会感到惋惜。母亲早在多年前失踪,自己连个亲人也没有。但是如果死的是"六年前"的自己,那么应该会有更多哭泣叹息的人吧?像刚才的夫妻,还有楠田……以及商店街那些热情的欧巴桑……。
透握紧了脚踏车的把手。从小他就不知道自己可以栖身何处,但为什么"六年间"的自己却可以轻易找到?明明是同一个人,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差别?为什么不存在的人物居然过得比真人还要幸福?为什么可以得到大家的爱?
一想到六年间的自己比现在的自己还要有存在价值的时候,透不禁愕然。他呆站在桥上,感受着拂过河面那冰冷的风,全身发抖地凝视着污浊的河面。再度向前行的时候,脚步犹如铅般沉重。中途几次都想把蛋糕盒丢掉,却做不到。
回到家已经下午三点。把蛋糕塞进冰箱后,他先到浴室冲了个澡,换上代替睡衣的运动服,躺到客厅的沙发上裹着毛毯。开着不想看的电视,因为没有声音他就静不下来。
晚上七点,藤岛如常地下班回来。两人吃完微波便当后,透也像平常一样没立刻进房,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藤岛收拾完厨房换了衣服回来,有点犹豫地问他要不要喝咖啡。
并不是很想喝咖啡,平常也会顶回去的透,不知为何却点了点头。没多久,一杯香醇浓郁的咖啡就送到自己面前。透慢吞吞爬起来喝了一口,看到自己和藤岛用的是同一套杯组时,他知道这应该是"六年间"的自己所用的东西,顿时失去了喝咖啡的兴致。在口中蔓延开来的咖啡香味,让他想到中午那位老太太。
"冰箱里有蛋糕,吃吧。"
坐在他对面的藤岛眨了眨眼,满脸笑容地对他说谢谢。
"那、那可不是我买的,是我下班途中下雨,刚好在一家蛋糕店前躲雨,是那家店的老板娘送给我的。我好象以前在那里打过工……"
觉得拚命解释不是专程买来给藤岛的自己愈来愈可笑,透忍不住把毛毯盖在头上,接着听到藤岛稳静地回答"那一定是PORT的老板娘吧",他也没有回答。半晌,翻阅报纸的声音混合着电视声传来,裹在毛毯里的透居然打起瞌睡来了。
"透。"
虽然感到有人在叫他,但透宛如身在梦中。
"透。"
直到有人轻推自己肩膀,透才慌忙惊跳起来。藤岛也吃惊地后退一步。
"对不起,我无意吓你。你打工的时间好象快到了……"
现在是八点十五分,透扶着额头叹息。
"……今天不去了。"
然后又把毛毯盖在头上。
"你哪里不舒服吗?"
不敢说偷懒的透没有回答。……如果谎称感冒,或许就有跷班的理由了吧。
"或许是感冒吧?……我觉得有点发烧。"
"要不要吃药?"
"我讨厌吃药。"
"那起码得量个体温。"
要是量体温就穿帮了。透霍地坐起来大叫一声"你很烦耶!"。看到藤岛僵硬的表情,无心怒吼的透更加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
"要是不舒服的话,就到房间去休息吧。"藤岛踌躇地说。
就是不想独处才会待在这里,这个男人为什么不了解自己的心思?在觉得心酸的同时,一股无名火也跟着上来。透站起来,把毛毯丢到藤岛脸上后,转身冲到自己房里。上了床之后,仍旧焦躁的情绪还是让他无法入睡。早知如此就不要偷懒去上班算了,他还有学费、冲洗照片钱要付。
半个小时过后,外面传来敲门声,那声音小到稍不注意便会错过。透没有应声,门却径自开了。他把半张脸探出棉被外,闭上眼睛装睡,感觉地板的挤压声和呼吸声愈来愈近,藤岛明明就在他身边却不出声。
直到感觉有手摸上自己的额头,他才吓了一跳。藤岛冰凉的手指离开后,就听到他低声叹息。都已经确定了自己有没有发烧,他仍旧没有离开房间。那种陪在身边的感觉,让透莫名高兴起来,他开始好奇藤岛在看什么,于是轻轻睁开眼睛。那比自己想象中还要靠近的白色脸颊,让他差点忘了呼吸,连藤岛也被吓了一跳。
"不、不好意思,我擅自进来了。"
藤岛吃惊地往后退了一步,没有咒骂的透只闭上眼睛。藤岛不发一语,却也没有离去。
"蛋糕很好吃,谢谢你。"藤岛忽然毫无前兆地道谢。
"……我不是说那是别人给的吗?"透闭着眼睛回答。
"但是从那里骑回来很辛苦吧?"
藤岛那如同亲眼目睹的语气,让透吃惊地睁开眼睛。
"你看到了?"
"不是……我知道那家店离这里很远。"
话题又到这里中断。怕继续沉默下去藤岛会离开,但又不知如何挽留的透,只好想到什么说什么。
"蛋糕真的那么好吃吗?"
"是啊,特别是草莓蛋糕……你要不要也吃吃看?"
明明不想吃,透却莫名其妙点头。藤岛快步走出房间,透还来不及后悔,他便端了一块草莓蛋糕回来。藤岛把托盘放在旁边的小桌上,端起蛋糕盘子用叉子切了一小角,喂到透的嘴边。透当然知道藤岛是因为自己生病才会主动喂食,但要一个二十八岁的男人像孩子般张嘴吃东西,难免有些抵抗。
"透?"
知道尴尬无用的透,只好张嘴把蛋糕吃进去。溶化在舌尖上的奶油,甜得让他觉得恶心起来。
"好甜。"
"蛋糕一定甜啊。"
听到这理所当然的回答,透觉得自己好像白痴。看到藤岛又要叉第二块,他赶紧用棉被遮住嘴说"不要"。
"太甜了,我不吃了。"
藤岛温柔地笑了。又把自己埋进棉被里的透,感觉残留在舌上的甜蜜
和腼腆,在自己脑中螺旋般地缠绕着。
连谎称的发烧都好像渐渐升温了一样。
四月,透进入了摄影学校就读。两个月份的打工薪水加上存款还是不够付入学金,透只好跟藤岛借钱。透并没有主动开口,而是藤岛自己问他钱够不够。刚开始听到藤岛要借钱给他,透非常抗拒,完全不想跟那种男人借钱。
但入学之后,他开始发现逞强没什么好处。分期付款的入学金、每个月都要支付的学杂费,还有不可或缺的底片钱和冲洗费……这些都是莫大的开销。而且才刚领了薪水,就要付出一大笔超额费用。到最后,让透答应接受藤岛资助的最大原因,是二十八岁这个年纪。本来即使没钱,只要晚一年入学打工存起来就够,可是因为"那六年"的关系,透已经比别人晚起步,更不愿意再拖延而跟同年龄或同世代的人形成更大的差异。
他不想跟藤岛多借钱,所以周一至周五到摄影学校上课,下课之后从晚上七点到午夜一点到居酒屋打工。连周六日都排了打工的透,变得异常忙碌,不过可以学到自己喜欢的东西就好。
决定在居酒屋打工的时候,透知道自己脾气暴躁,深怕会跟酒客或其它同事起冲突,心里忐忑不安。要是一时冲动打人……不但付不出学费,也会还不出欠藤岛的钱。想到这里,透就完全冷静下来了,反正把喝醉酒的客人当成另一种生物就好了。
进入六月后的第一个礼拜天,本来要去打工的工地因为发生意外而停工,赚到一天假日的透,带着相机骑车出去拍照。
骑车进入儿童公园后,正在换底片的透忽然感觉有人而抬起头来,面前站了个小女孩,大眼睛一直凝视着他。那是个看来应该只有三、四岁,长得非常可爱的小女孩。
透反射性地拿起刚换好新底片的相机对准小女孩,透过镜头看到一脸吃惊状的小女孩像脱兔般逃开。拍不到可爱的素材,透叹了口气。
他一向擅长拍花草、建筑物这类无生命物体,却拙于拍人,还被学校老师批评"你的人物像总是流于平面"。透对拍人毫无兴趣,要不是有功课得做,他从来不去拍人。
在寻觅其它素材拍摄的时候,天空忽然下起大雨。透赶紧把相机收到背包里,冲到附近一座小亭子里避雨,陆续也有几个人像自己一样冲进来。
一个男人牵着刚才逃掉的小女孩躲进来,小女孩跟透视线相交后,羞涩地往男人身后躲去。透坐在亭里的长椅一端,无聊地看着下着雨的水池。
"高久……"
听到有人叫自己名字,他才回过头来。是那个牵着小女孩的男人,男人笑着对他说"好久不见了"。对方不是在学校认识的人,也不是居酒屋的常客。面对这个自己全然陌生的男人,透心想该不会又是"六年间"认识的人吧?
"你好……"
他点点头。这个男人应该四十好几了,有一副微胖的身材和沈稳的眼睛。
"你看起来很好。"
是啊……透随意应答。
"半年前,从你朋友手上拿到辞职信的时候,我真的很吃惊。"
辞职……他该不会是饭店的人吧?
"经理认为你太任性非常生气,但我却不这么觉得,我知道你一定有理由。不然,不会连跟我说一声都没有就离职。"
这个男人不知道自己失忆的事。透在心中咂了一下舌,如果没下雨,就能借故有事离去。可是,无论气氛再怎么尴尬,他还是不想冒着心爱的相机被雨淋湿的危险冲出去。
"你该不会是在厨房受到排挤吧?不是才刚决定派你到法国去研修吗?"
透想起蛋糕店老板娘所说过的话。看来海外研修的选考会是挑中了自己,想必自己一定很优秀吧。透不关己事般地想着。
"我是因为私人因素才辞职……"
透暧昧回答,巴不得话题到此结束,但男人仍继续追问。
"如果不是店里的问题,难道你是被人挖角吗?"
"真的纯粹是个人因素,而且我现在也没在做蛋糕了。"
男人惊讶地微张着口。
"为什么不做了?真是太可惜了,你那么有才能,应该可以有更好的成就才对。从现在开始还不晚,如果你想回去的话,我可以帮你跟上面说。或者你觉得重回旧职场会尴尬,我也可以介绍其它地方给你。"
男人说得愈热心,透的疑惑就愈深。他都已经忘了怎么做蛋糕了,再怎么热心介绍也没用吧?就算"六年间"的自己多有做蛋糕的才能又怎么样?他很想叫男人闭嘴,别再一直强谓"可惜"这两个字。虽然对方并没有这个意思,但透总觉得有被责难的感觉。
"我都说不做了啊!"
这声怒吼,才让男人从热心中回过神来,寂寥地说了句"对不起"。透无意识地抓紧旁边的背包,雨势仍旧没有减缓。他压抑着想要离开的冲动。
"那你那位喜欢吃蛋糕的恋人还好吗?"
男人在烦杂的雨声中轻声问。
"他一定很期待你做的蛋糕吧,他常常很高兴地说,自己是你第一个客人。"
"六年间"的自己有喜欢的人,却彼人劝说还是别见面的好。所以他连对方长什么样、是个什么样的女人都不知道。
"你们不是住在一起吗?……已经结婚了吗?"
看透没有回答,男人没再问下去。"六年间"的他跟女人同居,并非一直都跟藤岛住在一起。……两人的感情都好到能住在一起了,却因为恢复记忆而抛弃我,连打个电话来问候都没有。
反正那个女人喜欢的,也是受众人喜爱的"六年间"的自己吧,真正的我对她来说,根本就不重要……。
雨在不知不觉中停了,男人也早就带着小孩离去。透坐在亭子里的长椅上,茫然地看着浑浊的池水。
在失去记忆那"六年间",自己跟女人同居。如果曾因此离开过藤岛的公寓,那藤岛应该知道女人的事才对。
从公园回来已经过了下午五点,未开灯的空间看起来相当阴暗,透还以为藤岛不在家,却发现他坐在客厅里。他穿着T恤和牛仔裤,装扮轻松地在沙发上打瞌睡,一本封底已经褪色的摄影集倒摊在胸口上。
窗外吹来一阵暖风,藤岛下意识动了一下肩膀,胸口上的摄影集顺势滑落在地。
他缓缓睁开眼睛,看到透站在眼前便微笑地对他说"你回来了"。
"我有话想问你。"
藤岛打了个小呵欠,揉揉惺忪的眼睛坐起身来。
"你应该知道我在失忆那段期间有交女朋友吧?"
本来还在发呆的藤岛,面部表情微微僵硬起来。
"我想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藤岛低下头轻声问:"知道了又怎么样?"
知道了又怎么样?自己到底想怎么样?是想见她、抱怨她不该在自己一恢复记忆后就翻脸不认人?
"我只是想知道而已。我跟她一起同居过吧?"
"你、你听谁说的!"
脸色苍白的藤岛明显慌张起来。
"你管是谁说的?我不是想跟她破镜重圆,只是想知道她是怎么样的女人而已。"
藤岛交握在膝盖上的双手微微颤抖着。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他用嗫嚅的声音回答,眼神完全不看透。
"你就算没见过她,也应该听我提起过她吧?"
真的很抱歉。藤岛低喃着拿起摄影集,逃命似地走出客厅。看着他慌张的背影,透猜想他一定隐瞒了什么。
"告诉我有什么关系?"
透在藤岛进房前抓住了他的右手。藤岛凝视着自己被抓住的手,眼神满是畏惧。
"……我觉得你还是别知道的好。"他坚持不说。
"好不好要由我来判断,不是你。"
看到藤岛仍旧顽固摇头,透开始不耐起来。
"事到如今,不管听到什么我都不会受伤了。"
本人都已经说没关系了,藤岛为什么坚持不肯说?难道对方是个糟到让他无法启齿的女人?既然能说抛就抛,搞不好真的是个坏女人。失望的感觉满溢在透的陶口。
"拜托你告诉我……"
透像孩子般拉扯着藤岛的手臂。
"没这个必要!"
藤岛毫不客气的拒绝让透火大起来,恢复记忆之后,"自己"就一昧地被单方面否定。不管是商店街的欧巴桑、以前打工的蛋糕店老夫妇,或是在职场共事的人。大家都是在跟"六年间"的自己说话,想要的是"六年间"的自己。以前的自己愈是优秀,就愈让现在的自己感到悲惨。
然而,唯有藤岛不会用那种"以前的你比较好"的口气说话。或许是他没有跟以前的自己好到需要觉得惋惜的程度,但这种态度让透感到轻松,让透觉得这个男人看到的是现在的自己,且不执着于过去。
幼时遭到背叛的记忆,至今仍未消失,他并没有原谅藤岛,也没有全面相信他,可是却得依存着他而活。他没有要求自己出一半的生活费,连上课费用都二话不说地借给自己,如果真的发生什么事,他应该也会帮助自己才对。正因为抱持着这样的想法,刚才那句无情的"没这个必要"才会让透更加生气。
"你说不说!"
冲动的透揪住藤岛的衣襟,他从喉间发出呻吟声。看到他扭曲的表情透心想,自己是不是有点过分,才一松手,藤岛就趁机逃回自己房间去。透赶紧追过去,却只听到他上锁的声音。
"你干嘛逃啊!喂!"
不管他怎么怒吼怎么踢门,藤岛就是不理。如果有心的话,他大可以把门踢破,但终究没这么做。
他回到自己房里,坐在床上思索藤岛为何不告诉他的理由。就算是糟糕的女人也无所谓,他只要知道就好。
再怎么想也没用,反正藤岛坚决不告诉他。透然想到除了藤岛之外,还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坐立不安的他拿起钱包和钥匙就冲出家门。
他跟楠田偶尔会见见面,因为对方三不五时会打电话来找他吃饭,楠田家他也去了好几次,对交通路径记得非常清楚。
到了楠田家,对方正在吃晚饭。他一开门,透也不给说话机会,劈头就逼问"告诉我女人的事",楠田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别急啦,我告诉你就是了。"
透进到房间,在楠田的催促下暍了一口啤酒,才发现自己口干到不行。迅速干完一罐后,楠田又送上一罐,桌上还摆了几样下酒菜。
"哪有人一来别人家就这样逼问的啊?……难道你跟藤岛先生发生了什么事?"
楠田继续把剩下的泡面解决,透也喝下了第二罐啤酒。
"那家伙知道女人的事,但我怎么问都不肯说,最后还给我逃进房间里……"
透焦躁地抓着后脑。
"我都说了想知道,他干嘛要隐瞒?那可是我的事耶。"
他看着楠田。
"你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吧?"
"……是啊……"
等我一下。说完,楠田收拾掉泡面碗,又拿了几罐啤酒过来。
"上次我不是告诉过你,还是别见面比较好吗?你怎么又再问了?"
透把第二罐啤酒饮尽,不耐地抖着右脚。
"没有啊……"
"一定有什么原因吧?"
透低下头,凝视着地毯花样。他为什么想知道?明明都已经忘记了,到底是哪里让他这么想追问呢?
"……中午我遇见之前在饭店共事的同事,他说我女朋友很喜欢吃蛋糕。"
隔了几秒钟,楠田才"哦"了一声。
"他还问我是不是跟她结婚了,因为两人已经住在一起,感情应该很深才对。"
楠田把第三罐啤酒放在他手边,透双手紧握着罐子。
"她很温柔吗?"
楠田点了点头。
"长得漂亮吗?"
楠田沈思了几秒后,低声说"不知道"。
"她几岁?"
楠田歪着头。
"我不知道他的岁数,只知道比你年长,应该大你四、五岁左右吧。"
年长的温柔恋人。透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枕在那柔软胸部的情景,却只看到暧昧的轮廓而已。
"但那家伙不是在我恢复记忆之后逃掉了吗?连见也不来见"我"一面,只凭恢复记忆这一点,就把我抛弃了吧?"
"应该不能说抛弃你……而是情有可原。总之你们两个都没有错,只是无法在一起。"
楠田说情有可原,可是那女人如果真的爱自己,即使自己没有记忆,也应该陪在身边才对,就算不能再做蛋糕,就算不再受大家喜爱……。
"但实际上她的确没来找我啊,根本就不在乎我……"
"你见过他了。"
楠田的低语让透觉得自己的头好像被人狠狠打了一下。楠田直视着他。
"你见过他了,但还是想不起来吧?"
就像寻找失物一样,透翻寻着恢复记忆之后的记忆。他在哪里见过她?是在商店街还是车站前?或是在打工的地方、学校……。他为什么没有发现那应该凝视着自己的眼神呢?
"所以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如果真是命中注定,你们一定会再相爱一次,不需要去强求。"
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对那个女人来说,都已经看到了还想不起来的自己,才是最薄情的人吧。
楠田继续向透劝酒。透愈想愈觉得自己悲哀,像喝水似地掹灌啤酒,但愈喝只是愈难过,有股欲泣冲动的他咬牙忍着。
"对了,你的摄影学校上得怎么样?还是不擅长拍人物吗?"
想要改变话题的楠田提到自己最爱的照片,但透仍旧没有心思理他。学校的同学都很年轻,最离谱的还有小自己十岁左右,在这种情况下要不焦急也难。
他忽然想到六年间的自己。
"我有做蛋糕的才华吗?"
"怎么突然这么问?"
"那个在饭店认识的人非常称赞我,说什么我很有才华,应该到法国研修之类的。他在开玩笑吧?"
楠田沉默了几秒。
"他没有开玩笑,你本来就打算去法国,还准备带着恋人一起去,我听你说过得去办护照的事。"
透觉得"六年前"的自己,好像变成一堵巨大墙壁挡在自己面前。跟到了这把年纪才去读摄影学校,也不知道有没有这方面才华的自己不同,六年前的他不但有才能,深受众人认同,还拥有心爱的人,两者相较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可是,透死也不想说出羡慕这两个字。
他痛苦地抱着头,好想逃到别的地方,逃到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一点也不想待在这种只有过去亡灵横肆的地方。不理会楠田的制止,透只是拚命灌着啤酒,最后终于醉倒在沙发上。
"快要没电车了,怎么办?"
等楠田把他摇醒,已经半夜十一点了。
"看你醉成这样,也没办法自己搭车回去吧?而且外面又在下雨,我看你今晚就住在我这里吧。"
透点点头。他的头痛胸也痛,连胃都隐隐撕扯起来,简直糟到不能再糟。
"你有告诉藤岛先生要到我家来吗?"
没有回答的透只翻了个身。
"好歹联络一下嘛,他一定很担心你。你恢复记忆的时候他可是辛苦的很,还到处去找你……"
听到一声叹息后,感觉谁把手机压在自己耳上。楠田一松手,透反射性把电话接起来,另一端也正好接通。
"喂?我是藤岛。"
他听到跟自己同居的男人声音,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是楠田吗?"
透握紧机身闭上眼睛。
"……透?"
听到藤岛柔声叫出自己的名字,透才微微睁开眼睛。
"……嗯。"
"你跟楠田在一起吗?"
"是啊。"
透回答后,两边顿时沉默了下来。他没有挂断电话,也怕对方会忽然挂断。
"你喝醉了?"
没有啊,透低声回答。
"要不要我去接你?"
藤岛只是因为时间很晚,外面又下着雨才要来接他,但话中透露出的关怀却让透觉得高兴。有人会来接,就表示有回去的地方,有自己的栖身之所。……他想回去,可是又不想被藤岛看到自己喝醉的模样。
"……不用了,我晚上就住在这里。"
"是吗?我知道了。"
他不想听到电话挂断的声音,又说不出要他多说一点的要求。
"呃……"
"怎么了?"
"……刚才对不起,我不应该大吼大叫。"
道完歉,透只觉羞耻得连背都快燃烧起来,也没听到藤岛响应便慌忙挂掉电话。是因为喝醉吧,他握住手机的右手一直颤抖个不停。
隔天,他估计藤岛应该已经出门后才回家,怕跟他碰面会尴尬。他冲
完澡就去上学了,像平常一样下午五点才回来。
听到电铃声,透还以为是藤岛回来而慌张起来,但随即想到他回来干嘛按电铃,才赶紧冲到门口。原来是快递送货来,从寄件人是某企业看来,应该是跟工作有关的东西。送货员向他要印章,下意识走到自己房间时,透才想到不能盖"高久"的印章。
他走进藤岛房间。整理得相当干净的房里,只有放着计算机的书桌、书架以及一张床。他打开书桌最上层的抽屉,果然在里面找到印章。收下货物后,他再度回到藤岛房间把印章放回去。
整理得太过干净的房间一点生气也没有,唯一热闹的只有壁上的大书架而已。至于为何这么说,那是因为书架上摆着大量色彩鲜艳、有新有旧的摄影集,有些还重复两本。看到一些曾经是自己也收集过的摄影集,透不禁感到怀念起来。
没想到藤岛也对照片有兴趣。仔细想想,他的确曾经好几次看到他在客厅里看摄影集,而且那架中古的新相机也是他给的,或许藤岛自己也想拍照吧?发现藤岛跟自己有相同的兴趣,透不禁高兴起来,希望藤岛能早点回来,他想问问他喜欢什么样的摄影集。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正紧握着藤岛的印章,上面的印泥残迹还把掌心给染红了。
透打开书桌抽屉想把印章放回去,但刚才还开得很顺手的抽屉,现在却怎么拉也拉不开,不管他怎么摇晃拍打都没有用,他只好用力一扯,却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撕裂,赶紧打开下层的抽屉一看,一本小相簿卡在两层抽屉之间,封面都被扯破了。
"……哇!"
透扶住额头叹了口气,只好用胶带补起来了。他拿起撕破的相本,里面的照片自然而然映入眼中。……他惊异地发现,照片里的人居然是自己。
照片上的日期印着四年前的八月,是自己丧失记忆那六年间的照片。透惊愕地翻阅照片,以山林或川原为背景的自己站在镜头前微笑。而且好像是跟藤岛一起去露营的样子,因为他从来没看过藤岛笑得像照片里这么孩子气。
抽屉中还有十几本相同的相簿,透一本本拿出来翻阅。背景有温泉、雪山、主题乐园等各式各样,每一张都是跟藤岛的合照。刚开始透还想着,自己跟藤岛的感情真不错,可是看多了便渐渐觉得奇怪,为什么两人会到这么多地方拍照,而且照片多得跟小山一样。
接着,透又在抽屉发现一个藏在最深处的信封,封口没有封上。透忘了这里是藤岛的房间,信封也是他的私人物品,径自打开来看。里面是一些照片,当他拿出其中一张时,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照片中的自己和藤岛赤裸拥吻着。信封从他颤抖的指尖上滑落,从里面又掉出大量的照片散落在地上。
那些照片全是拍立得,而且每张都是自己和藤岛赤裸相拥的画面。透想要把那些难以入目的照片捡起来,又慌得立刻缩回手。
这些照片里的男人是谁?那个跟藤岛拥吻的男人是谁?绝对不是自己,自己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事?
透冲出藤岛房间,回到自己卧室,反手关上门后呆站在门后。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又浮现起令人厌恶的回忆——那是幼小的自己被藤岛性骚扰的事。一想到他下流的喘息和手指的动作,透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他明明忘了……明明要自己忘记啊。
他是怎么接近已经失忆的自己?用他那温柔的表情和伪装的态度,对什么也不记得的自己说了什么?而自己居然被那个男人所骗,任他恣意玩弄自己的身体。透咬紧牙关,但终究忍不住呜咽地滑坐在地。
他想起楠田和前任上司说过的话——他有个喜欢吃蛋糕的恋人,两人还一起同居,自己一恢复记忆后就消失的理由。透终于能串连起这些片段了。他扶着额头,不时哈哈地笑了几声。难怪楠田不跟他说,失忆这段期间跟男人同居也就算了,对象竟然还是藤岛……叫他怎么说得出口?但"六年间"的自己的确这么做了,在毫无疑心的状况下,把跟藤岛的同居生活当成家常便饭。
他凝视着煞风景的天花板。恢复记忆的时候他觉得好孤单,有一种好像被世界抛弃的感觉。所以藤岛来接他时,他真的很高兴,也不讨厌他的温柔,甚至想过要原谅他的过去,告诉自己或许这次相信他之后,再也不会遭到背叛。
那个男人是个垃圾,是人渣。欺骗一无所知的自己,把自己当三岁小孩玩弄,等他恢复记忆之后,再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当然得装做若无其事,因为一旦被自己知道实情,绝不会放他干休。
透握紧双手,人果然不能信任,一旦信任就会被背叛,反正人就是这种生物。他本来应该比谁都清楚的,为什么却忘得这么快?
晚上七点多,透听到有人开门的声音,定到外面一看,是藤岛在脱鞋子。跟透视线相交后,他看了一下手表低声说"抱歉,回来得有点晚"。
"下班的时候拖了一下才走,我有买晚餐回来……"
不等藤岛把话说完,透就将他拖进自己房里,然后绊了他一脚,让他跌坐在床边的地上。他手上的公文包和装着便当的塑料袋也跟着掉到地上。
"你对我做了什么?"透压低声音问。
"……你说什么?"藤岛不解地歪着头。
"我是问你对失去记忆的我做了什么!"
藤岛瞪大眼睛,半开的唇角痉挛地颤抖着。
"……你想起来了吗?"
那声音低的不能再低。透哼了一声。
"我看到你藏在房里的照片,就是那堆拍立得……"
说不下去的透紧咬住牙关,压抑自己欲泣的冲动。藤岛脸色苍白地捣着嘴。
"那些照片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透狠狠踢了藤岛的大腿一下,藤岛哼也没哼地缩成一团。
"关于那些照片……"
透俯视着藤岛颤抖的头。
"我没有什么好解释的。"
一气之下,透伸腿就往藤岛下颚踢去。红色的血液从藤岛抬起头的鼻腔中滴落下来,就算用手遮住,也不断从指缝中滑落下来。透无言地继续踢打着脚边的男人,从头到脚,从腹到背……踢在肉上的闷抑声,在亮着日光灯的房间里回响着。透觉得自己好像在踢一具玩偶,根本没把藤岛当人。他从以前就有这种殴人的习惯,只是一直没有想起来。
为什么这个男人不跟我道歉?为什么他不跪在地上向我赔罪?虽然赔罪不见得可以消除愤怒,但透多少有点期待,期待这个不是人的男人会哭着向自己道歉。
他用力一踢后,地上的物体不动了。那纤细又瘦弱的身体。自己到底是被这个细瘦男人的怎么折磨着?原因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又想起小时候的事,想起小时候被养母毒打的事。当时他也绞尽脑汁想过,为什么自己要被打得这样半死不活不可……对,因为当时他拒绝了藤岛,拒绝了他对自己的性骚扰,所以他才袖手旁观,用最恶劣的型态向自己报复。即使是现在,他也对失去记忆的我做爱……所以……
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他,而且是他那邪恶的性征……。透走到桌边,打开抽屉寻找着什么,只找到一把像玩具一样,看起来没什么用的东西,但此时也找不到其它代替品了。他紧握着那物品,缓缓走近像死人般趴伏在地上的男人。他解开男人的皮带,把他下半身的衣物全部除下,把他踢得仰躺起来之后,看到他白皙腿间那个恐怖的东西。
一把抓住后,那东西居然微动了起来。他一惊之下放手,那东西宛如生物般微微改变角度,仿佛在嘲笑他似的。几欲作呕的透把剪刀夹在那生物的根部,就是有这个东西……就是因为这个东西才让我这么倒霉……。他正想加重右手的力量时,藤岛的细腰忽然蠢动了一下。
"啊啊啊啊啊啊!"
藤岛发出一声犹如撕裂空气般的惨叫,由于他动了腰,透只剪到一点点。本想继续再剪,却因为藤岛护住腿间而无法得逞。满心怨火的透,干脆用剪刀戳他的臀部,虽然是便宜货的剪刀,也在藤岛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了大大小小的伤痕。藤岛摀着性器放声哭叫。
透揪起他的衣襟,那张脸被鼻血染得鲜红,吹笛般的呜咽声不断从他的喉间传出。
……透觉得那声音异常剌耳,几个巴掌一直打到男人完全不出声为止。
夏天是犯罪容易增加的季节,透记得好像在什么书上看过这说法。他心想这也难怪,因为酷暑会夺走人的活动力,增殖焦躁且凶暴的负面情绪。
他最近变得不太喝酒。一是没钱,二是喝酒之后隔天到学校去会头昏脑胀。可是听到外面有人走动或是走廊的叽啊声,他就会神经紧绷到完全无法入眠,再加上空气湿度高,夜里数羊的数目更是大增,叫他怎能不喝?
一旦开始放纵,速度只会加快而已。带着宿醉去听课只觉得枯燥无味,干脆不去,但逃学又会让他陷入自我厌恶。当他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厌烦时,学校已经开始放暑假了。
一放假,透对时间更加没有感觉。反正周六或周一都没啥差别,他在意的只有自己是处在醉还是清醒的状态而已。以前只要一到假日他就积极去打工,现在则是连动都懒得动。因为无事可做,白天就在家里喝酒,晚上藤岛下班回来之前,到唯一还留着的居酒屋去打工,半夜回来又开始喝酒。
这天直睡到中午十二点才起床的透,不知今夕是何夕地找了本桌上月历来看。……原来今天是周六。周六日的话,那个不必上班的家伙就会在家里。透叹了一口气,藤岛待在家里也只会关在房里,两人没什么机会碰面。至于藤岛为什么不出来……理由只有透最清楚。
上完厕所回来,透听到外面传来开门的声音,跟好像出门刚回来的藤岛碰个正着。一看到透,藤岛立刻慌忙地垂下视线。他的右脸颊还残留着一大块黄色的痕迹,透记得之前看到的时候还是紫色。现在都已经入夏了,他还穿着长袖T恤,教人看了就热。
"……我、我买了午饭回来。"
藤岛颤抖地递出便利商店的塑料袋。那种怯懦的态度让透不爽,他打掉塑料袋之后,揪住藤岛的衣襟,藤岛立刻用双手护住脸。这奇妙的动作让透停下了挥动右手的动作。
"不要打我的脸。"
藤岛细如蚊鸣地说。
"因为其它人会问,连客户也用异样眼光看我。一开始我谎称是从楼梯上跌下来,但伤势如果再增加,我怕骗不了人……"
透把藤岛的手拉下来,对准他脸上的残痕狠狠挥去一巴掌,就像告诉他你没有权利选择被打的地方一样,打到最后是手麻痹了才停下来。藤岛崩溃似地坐倒在他脚边,从遮住嘴边的手指缝隙中,落下几滴红色的液体。那仿佛在啜泣的背影让透愈看愈烦,忍不住又是一脚踢过去。藤岛被他踢得从走廊横滚到门口。
他听到外面传来的蝉鸣,大滴的汗水沿着下颚落下。透喘息地看着躺在门口的男人,不知道自己这无尽的愤怒到底从何而来。
这一天,透从黄昏开始喝酒,一直喝到九点已经醉得差不多。看到桌上横陈着十几个空罐子,连一个酒伴都没有也能喝成这样,连透自己都觉得好笑。不知道是不是冷气的温度太低,他的指尖像冻结般冰冷。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想调节温度,才刚踏出一步就不稳地往后退,背还去撞到后面的书架,发出迟钝的碰撞声。气得叫痛的透,泄愤似地踢了书架一脚,却只是让脚尖更痛而已。
他躺在地上凝视着天花仮,觉得自己好像快被莫名的东西给压垮。他不能再这样下去,却不知该如何改善,只能诉诸暴力地击退眼前的不安。
外面传来敲门声,透抖了一下肩膀没有回答。半晌后,一个声音透过门响起。
"你在里面吧?"
透咬牙切齿地说"你滚开"。
"你要是不想看我的脸,我在门口说就好。"
透缓缓坐起上半身。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藤岛细语般地说。
"如果你不想看到我的脸,或许我们别住在一起比较好。你可以告诉我想怎么做吗?"
自从两人在六年间的关系被揭发之后,透一看到藤岛就是拳打脚踢,连看到藤岛走路都让他有想揍人的冲动。藤岛渐渐不出现在客厅或厨房,下班回来也都关在房里,但每天还是不忘帮透买便当。
我想怎么样?应该说是你不想再被我打才要分开住吧?透咂了一下舌。觉得麻烦就丢弃,那个男人从以前就是这个样子。透在心中暗想,我才不走,我也要你尝尝加诸于我人生的相同痛苦。
"你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门外一阵沉默。
"你耳聋啦!"
透爬到门口暴躁地踢门。大概是猜出透想破坏自己最重要的东西,藤岛一直没有开口,他没有笨到自掘坟墓。
"我说你啊……"他对着门外的男人问。"跟我做了几次?"
藤岛果然还是没有回答。
"我问你在六年间骗了我跟我做过几次!你要是敢不回答,我就杀了你!"
等了半晌,藤岛才低声回答"……不知道"。透哈地笑了一声,用力把门打开。穿着睡衣站在门门的藤岛,一看到透就颤抖起来。透把他拖进房里,扬手想要打他时不小心失去平衡,藤岛跟着跌在地上,膝头刚好碰在他的腿间,他反射性地一把推开藤岛。
他凝视着那个趴在地上,小心翼翼窥伺着自己的男人。不管怎么踢打,他都无法泄愤,只会觉得更郁闷更生气而已。……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比眼前的男人更高大有力,有心的话,要杀他也不是难事。但幼时的创伤和背叛至今仍深植他心中,不打倒那种感觉,他便无法再往前踏出一步。
透缓缓站起来走近藤岛,然后抓起他的头发。
"给我舔。"
我一点也不怕这个男人……透在心中对自己说。
"把六年间你对我所做的份全部舔干净。"
透指着自己腿间命令,藤岛脸色苍白地凝视着那部位。
"这样你就能满足吗?"藤岛的薄唇颤抖着。
"叫你舔就舔!"
透把藤岛的头压在自己腿间,对方扭动着想要挣扎开来。
"你给我乖乖照做就是!"
看到藤岛的双目之中溢出泪水,透又气得狂掴了他几巴掌。藤岛的头像波浪鼓般左右摇晃,最后终于投降地说"求你别再打了……",接着颤抖地拉下透的拉链,把嘴唇凑近他萎缩的性征上,伸出红舌轻舔前端。那动作稚拙得跟小猫喝水的动作一样。
"嘴张开一点。"
藤岛先闭上嘴,然后认命似地把透深含入口中。感到自己的身体被吸入潮湿温暖处时,透的背掠过一阵颤栗。快感逐渐凌驾了原本的恐怖,到最后只剩下感觉而已。
听到那黏质的舔舐声,透哈哈大笑起来。被男人舔又怎么样?根本就是小事一件,他甚至觉得自己赢了。一想到再也没有什么好怕,透便在藤岛湿热的门腔中释放了自己。
下过雨之后的空气闷得令人窒息。这一天晚上,透在居酒屋跟客人吵架。起因是原本要参加烟火大会的酒客,因为下雨延期不爽而在店里大闹。客人虽然无理,但在店里打人却更糟糕,而且透还没有手下留情。后来是店长出面向客人道歉了事,但这一天透也被赶回家去不用上班了。
在九点这种过早的时间骑脚踏车回家,透全身的焦躁和愤怒好像都要从张开的毛孔里窜出来。连等号志灯都没耐性地不停咂舌,还听到不知哪里传来的按车铃声,接着又陆续听到几声。
灯号终于变绿。路上人太多无法骑车前进,透只好下来牵车而行。一回到公寓,他立刻关进自己房里躺在床上,一想到刚才那个客人还是一肚子火。想喝啤酒而走到厨房,打开冰箱却一罐存货也没有。他忘记昨晚已经喝光了最后一罐。他粗鲁地甩上门,还顺便补了一脚。
他走到藤岛房前,连门也没敲就开门进去。看到床上隆起一大块,应该是藤岛正在睡觉。透叫了几声,藤岛仍然没有应声也不起来。他不爽地掀起棉被,看到缩成一团的藤岛正在发抖。
"拜托你今天饶了我。"
他的脸颊和耳垂发红。
"……我很不舒服,做的话很可能会吐。"
"你给我做就对了。"
藤岛虚弱地歪着头。
"那只会让你不舒服而已。"
透把藤岛从床上揪下来,不停地殴打他的脸颊,直到听见藤岛细如蚊鸣地说"别打了……"才停下来。伸手擦掉从鼻腔滴落的血滴,藤岛又痛苦地咳了几声。
"那你今天用手好了。"
透妥协之后,藤岛没有拒绝。透坐在床上,藤岛迟了几秒才靠过来,帮他拉下拉链后握住分身,开始一急一缓地帮他手淫起来。
自从那天强迫藤岛为自己口交后,透就不断要求他做同样的事。晚上打工回来都已半夜两点,他还是想要就去找藤岛。做的时候只要藤岛敢动到牙齿他就揍人,敢把精液漏到地上就要他舔掉。用嘴比用手舒服多了,而且让"藤岛"做的意义大于舒服的感觉。他认为藉由这种支配对方的行为,可以让自己克服小时候所受的心灵创伤。
那柔软的握感让透差点释放出来,他拍掉藤岛的右手,快感也随之离去。
"我要进入你里面。"
"……今天不能用嘴。"藤岛虚弱地说。
"那就用后面啊。"
藤岛抖了一下肩膀。
"既然不能用嘴,那就用其它地方。把下面脱掉。"
藤岛恐惧地摇头。"拜托你饶了我吧。"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不是也对我做过同样的事?你给我把裤子脱掉后坐上来,还是想要我把你打到明天不能上班?"
透一揪住藤岛的衣襟,他就下意识地遮起脸。透趁势把他推倒在地,然后将他的睡裤和内裤全部扯掉,自己则横陈在床上。
"快点!"
藤岛慢吞吞爬起来。看到藤岛身上只有一件睡衣的愚蠢模样,透不禁失笑。
"要记得戴保险套。"
藤岛依言从床头柜拿出一包保险套,套在透的性器官上,手法就像泰国浴的女人般熟练。准备好之后,藤岛又问了一次:
"你……真的想这么做吗?"
"啰唆什么?叫你做就做!"
只好认命的藤岛正面跨上透,却被他一脚踢翻在地上。看着满脸不解的藤岛,透得意地说"看到你的脸我会站不起来"。
于是藤岛背对着透跨坐上去,但他只坐在透的腹部上,并没有让透的性器插入。
"别浪费时间,烦死了。"
他暴躁地拍打了藤岛的背几下,藤岛才慢吞吞地握住透的分身,顶在自己后门上。那入口窄的令透难以想象,才刚进去一点点就让他差点爆发出来。等到透全部进去后,藤岛又坐在他身上不动。
"你是不会动的玩偶吗?别什么都要我说!"
藤岛这才终于摇起腰身,动作虽像机械般规律,却还是让透尝到了比用嘴还要强烈的快感。
感觉自己的分身在狭窄处忽然被挤压,透呻吟了一声后释放出来。没有察觉到的藤岛,仍在透的腹部上继续左右摇晃着。那姿势可悲到近乎可笑,透用力把眼前白皙的背脊推开。臀间还夹着透所残留的保险套,藤岛整个人趴倒在床上,而透的残液则从外露的套中流出来。
透把牛仔裤穿好后,藤岛还蜷缩在床上。从睡衣下摆间看到他半挺立的男性性征,透在惊讶之余同时感到厌恶。
"那是什么?"
藤岛缓缓抬起头来,发现透看着自己的腿间时,慌忙拉过衣摆遮掩。透抓起藤岛的头发,在他红肿的脸上吐了一口口水。
"变态。"
藤岛用死鱼般的眼神,茫然地望着透。
把便利商店买来的啤酒塑料袋挂在自行车把手上,透在昏暗的街道上驰骋着。现在已是晚上七点,但白天吸热过多的柏油路却没有冷却下来,依旧散发着隐隐的热度。
他把车子停在楠田住所公寓的停车场里。按下房间电钤后,楠田从里面探出头来对他咧嘴一笑。
中午,透接到楠田打来的电话,说有事想谈。他今天不必打工,平常两人相约吃饭的居酒屋今天公休,所以干脆决定到楠田的住所喝个痛快。
一进房,透先开了一罐啤酒。被汗水浸湿的背和干渴的喉咙,都因为这口冰凉的啤酒而得到舒缓。
"我是个没什么长处的男人。"
解决完第二罐五百c c的啤酒后,楠田才微红着脸开口。
"现在这个公司也是看上薪水不错才进来做……并不是喜欢才做的。"
楠田打开电视,搔着后脑勺说:
"最近觉得愈做愈累……一点成就感也没有。只是累归累,还是得靠这份薪水过活,也没办法抱怨什么。"
透吐出一口烟,抬起头正好跟楠田的目光相遇。
"……我想把工作辞掉。"
"辞掉?"
楠田点点头。
"我老哥是银饰设计师,在一家叫"DEL HEART"的品牌上班,他准备独立出来开公司,问我要不要过去帮忙。"
楠田叹了口气。
"不过职员只有我跟老哥而已。虽然他说有固定客户叫我别担心,可是我马子却叫我慎重考虑,毕竟现在的工作收入比较稳定。"
楠田伸长了双腿。
"我真羡慕你,总是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但是未来没有什么保障啊……跟待业差不多。"
"我还是羡慕你,不像我是个没什么兴趣、也不知道该做什么的人。我觉得找到自己的兴趣去实行,也是一种才能。"
透无言以对。比起自己,楠田要能顺应这个社会多了。自己虽然有想做的事,现在却只是个半调子。明明想成为摄影师以此维生,却不知已经几个礼拜没拍过一张照片,更不像以前那样常带着相机到处走。
"我哥来找我的时候,我觉得是个转机,也对经营公司满有兴趣的。不过我马子却觉得很不安,因为如果失败,就什么也没了。"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剩下电视机的声音空虚地回响着。透拿起第四罐啤酒。
"就算转业失败也不会死啊。"
楠田缓缓歪着头。
"没什么大不了的。"
在短暂的沉默后,楠田忽然捧腹爆笑起来,他边笑边拍打透的肩膀。
"你说得对,的确没有什么。"
楠田笑完后,伸手擦掉眼角的泪水。
"幸好有跟你商量,我觉得轻松不少。虽然你说得很极端,但确实如此。如果真的养不活自己,去打工也行。"
楠田把手上的啤酒一口气喝光。
"好,我决定跟老哥一起创业了。要是失败,我们再像从前那样到便利商店打工吧。"
"我可不要。"
透夸张地耸耸肩,楠田皱起眉头。
"你神气什么?要是你以后没工作,我的公司也不请你哦。"
"谁要被你差使啊?"
两人相视一笑。看到楠田高兴的表情,透也开心起来。尽管自己没有厉害到可以提供别人意见,但能够帮上朋友的忙也不错。
"对了,藤岛先生好吗?"楠田忽然毫无前兆地问。
"……就那样啊。"透随便回答。
楠田摇着啤酒"哦"了一声。
"之前我在车站遇到藤岛先生,看他瘦成那样真是吓了一跳。"
"瘦?"
楠田点点头。
"或许你每天看没感觉啦,但他真的瘦得很厉害。他本来就是个纤弱的人,不过现在简直骨瘦如柴,好像生了什么重病似的。"
每晚……透几乎每晚都看到藤岛的背,因为他隔不到一天就要他做肉体上的"侍奉",却没有他变瘦的印象。
透把藤岛当作自慰替代品已经一个多月。刚开始虽然用嘴,但自从知道臀部的感觉更舒服后,就几乎都从后面来。他都是命令藤岛主动摇晃,自己则坐享其成。释放之后,透一定会观察藤岛的腿间。那个不知羞耻的男人每次必定会勃起,然后透便借机骂他"变态"。……骂人让他有快感。
"可能是中暑吧?"透敷衍过去。
楠田有点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你跟藤岛先生的感情怎么样?"
"你干嘛问这个?"
"没有啦,随便问问而已。"
两个人又随口聊了几句。透觉得楠田好像有意无意在责备自己,没有发现藤岛健康上的变化,那种奇妙的尴尬让他拼命灌啤酒。喝着喝着,他忽然想到一件事。
楠田知道自己失忆那段期间跟藤岛交往的事。两个男人交往并不正常,他为什么没有阻止自己?如果他有试图阻止或拆散,自己就不会遭受那男人足足六年的毒手。他忽然憎恨起身边这个正在喝酒的男人,这家伙应该算是共犯吧?……他把抽完的烟捻熄,塞进空罐子里。
"喂!"
楠田皱起眉头,念他"现在是晚上耶,不要这么大声"。
"我已经知道了……我失忆的那六年间跟藤岛发生什么事。"
楠田惊愕地瞪大眼睛,凝视着透片刻后,叹了口长气。
"是藤岛先生说出来的吗?"
"是啊,然后我……"
"你听了之后有什么感觉?"
透想说话却被楠田打断,对方那冷静的语气让他无法继续说下去。
"什么感觉……"
"一般人知道自己失忆期间有个同性恋人,多少会有点抵抗吧?而且你本来好像也不是同性恋,还是会觉得不太舒服吗?"
"废话!"
楠田困惑地垂下头。"说得也是……"
"你既然知道我和那家伙之间的关系,为什么不阻止!"
楠田一口把啤酒饮尽。
"还说什么阻止?我知道的时候你们已经爱得要死了。大概是交往两年后的事吧……"
"但这毕竟不寻常啊!"
楠田问他"你真的不愿意吗?",透回答"当然"。结果楠田抓抓头说:
"老实说,我一开始也觉得怪怪的,但你说你是认真喜欢藤岛先生,我也就没说什么,况且藤岛先生的确是个好人。"
真心喜欢上藤岛那六年间的自己简直是个白痴,居然把邪恶的欲望当作是真爱,完全被那个男人牵着鼻子走。
"失忆时候的你跟现在的你感觉虽然不同,但跟藤岛先生交往的时候却非常开心,你们还经常去旅行。你会想当糕点师父,也是因为藤岛先生喜欢甜食。"
被欺骗的自己何其不幸?还被迫发生不情愿的肉体关系。很开心?他是在开玩笑吧?
怎么可能……透在心中不断质疑时,忽然想到藤岛房间抽屉里那大量的照片,连自己都不认识的自己,在照片里的确笑得很高兴。
"或许现在的你无法把藤岛先生当作恋爱对象,可是别对他太冷淡,他也很痛苦啊。"
楠田劝告般的口吻让透不屑。
"他看我什么都不知道就欺骗了我。"
"对现在的你来说或许如此,但恋爱不是单方面的事,即使你失去记忆,要是真的不愿意,藤岛先生也不能强迫你谈恋爱啊。"
楠田的话让透觉得好像被人迎面殴了一拳。
"失忆的你跟藤岛先生的关系是建立在两厢情愿上,不是什么骗不骗的问题。而且就我的印象来说,好像是你先爱上他的。"
透颤抖着手指。
"知道你恢复记忆后,藤岛先生要我别把你们的事说出来。我知道他是为你好,不想让什么都不记得的你难受,所以我很惊讶他会主动告诉你……或许他也想让你想起来吧。"
透拼命否决掉脑中濒临动摇的想法。不可能,都是那个家伙不好,而我是被害人。
"藤岛是个坏蛋、是个伪君子。"
对还幼小的自己性骚扰,一旦拒绝他之后,居然对自己的被虐待视而不见。当时的自己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藤岛,却活生生遭他背叛后抛弃。
"你说他是坏蛋,那坏蛋何必在你失去记忆的时候照顾你呢?"
"那是因为他肖想我啊!"
"你?"
犹豫了几秒后,透才说出"我的身体……"。楠田先是瞪大眼睛,接着狂笑起来。
"别开玩笑了。小时候可爱也就算了,像你这么高大的家伙,他能把你怎么样?而且藤岛先生比你还要细瘦啊。"
透慌忙看着自己的双手。他的确已经不是小学生,有足够的力量可以制服藤岛。……
就算藤岛想侵犯自己,他也可以用力把他推开。
透忽然站起来,但累积体内的醉意让他踏出一步就当场倒下。楠田看着他哈哈大笑。
"我……我要回去。"
"喝成这样怎么可能?别以为喝酒骑脚踏车就不犯法,你还是住下来吧。"
透对于自己不听使唤的身体感到生气。他胀痛的脑子里,满是跟藤岛合照的照片转来转去。他想问问六年间的自己,到底为什么会跟那个男人在一起。
不知何时睡着的透,醒来已经是半夜。旁边的楠田睡在一堆空罐子里。他到厨房倒了一杯水喝下后,就离开了楠田家。半夜三点,他骑着自行车奔驰在深夜的道路上,没车的时候,全世界好像只剩他一个人。
他在三点半回到公寓。明明都已经看到公寓了,他却走进附近的公园,把车子靠在树干旁,找了张长椅坐下。这个无风的夜晚,他独自在街灯下低头沈思,责备着自己为什么不敢进门。
他抱头想着那些赤裸裸的照片,因为太过羞耻无法拿去冲洗,才会使用拍立得。一开始,他认为那些照片是藤岛为了"自己享受"才拍,然而那里面不只有自己的照片,也有藤岛的,还有两人的合照。
如果照片里的人不是自己……透试着以别人的观点来想,为什么会拍出那种照片呢?
他再怎么想,都只得到一个理由。
因为有想留存的回忆,人们才会拍照留念。情人也一样,想把自己相爱的情景留下来才会拍照。……难道只是因为这样吗?
四周天色渐渐变亮时,透才回到住所。门口还亮着灯。进房之后他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走廊上好像传来脚步声,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倾听,却什么也没听到。他轻轻打开门,走廊的灯已经熄了。
他缓步走在黑暗的走廊上,停在藤岛房前。站了半天,又没出声地回到自己房间。
……他只想知道藤岛是不是在等自己回来,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才好。
周六的夜晚,透在十点过后来到藤岛房间。看到没敲门就进去的他,坐在书桌前的男人并未太吃惊地缓缓回头。……就像平常一样。
从窗户吹进来的风摇晃着窗帘,藤岛站起来把窗子关上,然后打开空调。
透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如何启口。前天跟楠田喝过酒后,他就觉得一定要跟藤岛谈谈才行,但找不到可以开口的话题。
站着也不是办法,透一屁股坐到床上。藤岛无声无息走近,跪在他的正面。看到他帮自己脱裤子,透本来想说"今天……",却终究没有说出口。做比说话要轻松多了。
他俯视着把脸埋在自己腿间的男人心想,如果"六年间"的自己真的爱上了藤岛,那么这个男人,现在是以什么样的眼光看待完全遗忘了曾被玩弄和背叛的自己呢?
藤岛背着透,在他身上缓缓摇晃着。就算真的做了,想不起来的事还是想不起来,忘记的事就是忘记了。唯一存在的,只有从自己性器传来的快感而已。
透坐起身来,藤岛往前倾了一下,或许是姿势的关系,腰的动作也随之变慢。透把藤岛背上的睡衣掀起来,男人的身体颤抖了一下。那瑟缩起来的背细瘦的惊人,浮现出肋骨的侧腹更让人联想到贫瘠的猫,瘦弱的背上遍布着黄色和紫色的痕迹。
看不下去的透,干脆闭起眼睛仰躺下去,藤岛也没有停止腰的动作。感觉透射精了之后,藤岛缓缓抽身,帮透把性器上的套子收拾好。透瞄了一下藤岛的腿间,并没有勃起的迹象,但睡衣下摆却有弄湿的痕迹,看来他是比自己还要早释放了。
先下床的藤岛摇摇晃晃地走向衣柜,脱下身上的脏衣服,应该是要准备换衣服。自己也该离开了,偏偏今天他不想一个人独处。
"你转过来做。"
藤岛回过头来"咦?"了一声。
"你的背我看腻了,转到我的正面来做。"
"啊…可是……"
把藤岛的踌躇当成拒绝,透皱起眉头。
"少啰唆,叫你过来就过来!"
藤岛只好依言过来,把身上的衣服都脱了之后,小心翼翼地触摸透的分身。第二次的勃起花了点时间,藤岛手口并用地弄了半个小时后,透才终于重振雄风。藤岛跨坐在透的正面,整个坐下去的时候发出一声喘息,然后立起双膝开始左右上下摇晃,而他显示欲望的部分也渐渐起了变化。
他的身体正面伤处之多也不输给背脊,在原本白皙的皮肤上更显醒目。然而透注意的却是他淡色的乳首,在刺眼的青紫黄色中,只有那部分的颜色最柔和。
透迎视上藤岛的目光,那眼神充满疲惫。藤岛忽然停下动作,缓缓覆盖在透身上。透以为藤岛想要吻自己,却发现他将手肘撑在自己头部两侧,用双掌遮住他的眼睛,腰下仍继续动着。视觉被剥夺的透,对藤岛体内的自己以及他的性器在腹上摩擦的感觉,更加敏锐。
"……你在干什么?"
"让你看不到。"
"我是问你干嘛要这样?"
藤岛停顿半晌后,低声回答:"因为你说,看到我会让你站不起来。"
第一次做的时候他的确这么说过,但现在早已忘记了。无法判断遮眼是要让性事能够进行得更顺利,抑或只是单纯顾虑到自己,透很快就射精了。连做两次而极度消耗体力的藤岛,在透身上喘息。半晌后,透的腰变轻了,藤岛正帮他清理着自己释放出来的液体。
平常透总是完事后就回房,今天却没这么做,他反而钻进藤岛的被褥里。明明不想睡,却装作熟睡的模样,也不理被自己占领床铺的藤岛有什么反应。
听到布料摩擦的声音,想必是藤岛换好了衣服。脚步声往床边走近,他人似乎正站在床边。
"……透?"
藤岛轻叫了一声,透没有回应。于是藤岛就像母亲对待孩子似地,帮他把棉被拉到肩膀。
秒针的声音在房间里清楚地回响,听得到外面传来的汽车喇叭声。
"透。"藤岛又再叫了一次。
透不敢睁开眼睛,好像一睁开,藤岛就会离开一样。一双温暖的手指轻触上自己露在被外的右手。
"虽然有点晚了,祝你生日快乐。"
透在前天满二十九岁。觉得自己在虚度光阴的他,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好高兴,没想到藤岛居然会记得连自己都忘记的生日。
"我有买礼物给你……"
在藤岛手指的轻抚下,透竟然真的睡着了。一觉醒来已经午夜四点,房间里一片黑暗,藤岛并不在身边。透出去找了一下,看到他包着毛毯睡在客厅里。
他在黑暗中俯视着男人的睡脸,又开始气愤起来。明明在身边,一醒来却不见人影。
对醒着的自己一句话也没有,却在自己睡着的时候说个不停……。
透无法整理胸口紊乱而暧昧的情绪,却没有把沈睡的男人叫起来毒打一顿的欲望。
九月下旬某个周五晚上,透从前几天就为了赶学校作业,关在房里好几天,好不容易在交件当天早上做完,总算松了一口气。下课的时候,同学问他"还有课业上的问题要商量,要不要一起来?",他本来以还要打工为由拒绝,却被几个女同学强迫"只要来一下就好",只好答应到同学的公寓去聚会。
结束聚会后,没时间回家的透直接去打工。一如往常半夜两点才回到家,一进门就觉得哪里不对。他每次回来,门口的灯一定都会亮着,他打开灯,没有看到藤岛的鞋子。
一进到客厅就觉得空气不流通。他先去打开窗户,让夜风调节一下室内的空气,风有点大,但吹起来很舒服。
想说藤岛会不会下了班回来就睡觉,到他房里也没看到人。难道是公司发生什么事吗?还是他一句话都没说就离开了?不太可能,自己最近并没有殴打他。
连透都觉得最近的自己有点奇怪。就好像刚学会自慰的猴子一样,每天都想做爱。一到了床上,他的行为愈来愈变本加厉,还会窥探藤岛的反应而抚摸他,因为与其让他呆板地在自己身上摇晃,不如随便玩弄几下来得更刺激。……他是这么告诉自己的,但这个理由愈来愈没有说服力。
是上个礼拜的事吧。透像迫不及待似地,一等到藤岛下班回来就把他往房间拉,比起吃饭他比较想先满足性欲。当时灵机一动的他,把领带绑在藤岛性器的根部。原本只是想让藤岛配合自己一起射精会比较舒服而已,没想到这种做法却正确无比。
想解放又无法如愿的藤岛,后门愈发紧缩,每次做都相当沉默的他,居然开始啜泣起来。透从背后抱住他,伸手从腋下绕到胸口用大拇指玩弄他的乳首,让他难耐得拼命摇头。最后透在自己射精之前解开领带,藤岛收紧透的分身之后,细白的大腿痉挛似地颤抖,然后昏了过去。他是听说过有人会做到昏过去,但实际看到还是第一次。
藤岛放射出欲望的性征,软软地垂在两腿之间,他明明全身无力弛缓地躺在床上,却只有乳首仍旧保持着硬度。忍受不住诱惑的透,开始用力吸吮他的乳首。和被弄醒的藤岛视线相交,羞耻起来的透就垂下头,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脸。
他用背后位又插入了一次,用自己的节奏律动,边咬着藤岛白皙的后颈。每当快感的浪潮袭来,他就咬紧牙关忍耐。比起想要更舒服的感觉,他更不愿意完事之后藤岛马上离开。
直到忍不住射精之后,他覆盖在藤岛身上,仍然没有把身体抽出来。他抱着那细瘦又温暖的身体,连饭都忘了吃地沉沉睡去。睡到半夜醒来,无法从身下逃脱的身体仍旧在自己的臂弯之中。透明明希望藤岛陪在身边,但清醒的时候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只好怒吼着"赶快出去"而把藤岛赶下床。藤岛离开之后,床上还残留着他的体味。
想说藤岛等等应该会回来,透把门口的电灯打开后,就躺在沙发上看无聊的深夜电视,没想到看着看着居然睡着了。
他在凌晨冷醒过一次,藤岛依旧没回来,只有没关的电视发出吵杂的声音。透莫名生气起来,把灯光全关掉后回到自己房里。虽然上了床,醒来一次之后却难以再入睡。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去,已是天方鱼肚白的时候。
他睡到中午醒来,依然不见藤岛踪影。就算工作再怎么忙,一夜没回来也太扯了。藤岛"离开"的可能性,再度在透心中扩散开来。万一出了什么意外……除非藤岛身无寸缕,不然从他的随身物品应该查得到电话而跟家里联络,电话录音机也没有任何动静。如果藤岛是遇到抢劫或更重大的犯罪,新闻也应该会报导才对。
透拿起相机和钱包出门,待在家里只会更胡思乱想而已。藤岛又不是小孩子了,一两天不回家也没什么好担心。骑着自行奔驰士的透,在心中这么告诉自己。
他虽然带着相机,却什么也不想拍,只是沿着道路骑下去,到了大河上的陆桥就停了下来。风强到足以把人吹走,天空也灰得像随时会下雨似的,湿气弥漫在空气之中,不稳的气息犹如暴风雨前夕。
在外面晃了三小时后,透在回去之前来到车站旁的蛋糕店。他右手拿着蛋糕盒,左手推着自行车,不断告诉自己买蛋糕不是为了讨好藤岛,而是那里的蛋糕的确好吃。
到了门口,仍旧无声无息,静谧的廊下只听得到自己的脚步声和动作声。从门口望进去,感觉好像看着陌生人的家。一想到那家伙果然跑掉了,透全身颤抖起来。他又变成一个人……又被独自抛下……他抖着手把蛋糕盒往墙上砸去。
他气得几乎想哭起来。之前一看到他的脸就想打的时候他还天天回来,现在又有什么理由要离开?
这时,电铃的声音忽然响起,透三步并两步地冲过去开门。站在门口的不是那个过分瘦削的男人,而是一个他没见过的女人。看年纪应该已过三十,描画优美的眉毛和微微上扬的眼角,俏丽的短发给人充满个性美的印象。
"你好,好久不见了。"
女人穿着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手上还拿着一个大提包和数据夹,看起来一副干练模样。他还想说是不是藤岛的同事,但女人却明显是为他而来。
"应该有六年不见了吧?你看起来过得还不错。"
六年?刚好是失去记忆前后的分界点。她是自己在失忆前认识的吗?透搜寻着记忆。
在店家喝醉酒后,把女人带到家里睡的经验不只一次,绝大部分都只是一夜情。会有一夜情的女人过了这么多年还专程来找自己吗?既然不可能,那就是在失去记亿那段期间认识的机率比较高。
发现透的表情怪异,女人苦笑着说:
"你该不会忘了我吧?我叫木下聪子,谢谢你每年都在我弟弟的忌日送花来。"一听到她的名字透才想起来,原来她就是自己每个月汇将近十万块的对象。
"我是因为工作刚好到这附近来,站在门口说话也怪怪的,可以让我进去吗?"
透依言让女人进屋。泡了杯咖啡过来后,他瞥了女人一眼。她刚才说弟弟的忌日……
自己跟这个女人有熟到会在家属忌日送花过去吗?或者,跟自己要好的是过世的弟弟?
每个月近十万的金额还是令透在意。他是欠这个女人钱吗?这个理由好像比较有说服力。丧失记忆的自己欠了这个女人一大笔钱,或者她是在帮自己还债。现在自己恢复记忆之后没汇钱给她,或许她是来要债的。
都已经关上了窗户,外面的风声却连在屋内都清晰可闻。女人皱起优雅的眉形说:
"真讨厌的风,听说有台风要来。"
透暧昧地"嗯…"了一声。女人看看四周。
"那个人不在吗?"
那个人……指的是藤岛吧?透点点头。
"是吗?不过你在就好,我怕要来之前没跟你联络会扑空。"
女人喝了一口咖啡继续说:
"我今天来没什么大事,只是想把这个还给你。"
女人从提包中拿出一个点心盒大小的纸袋,放在桌上。
"这是什么?"
"是你每个月汇给我的钱,应该有六百万左右吧。"
一听到六百万这个数位,透放在膝盖上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
"这是我跟父母商量之后的决定。你从今年一月就没再汇钱来吧?我担心是不是你的生活出现困难,反正这笔钱我家也用不到,觉得还是还给你最好。"
透有点搞不清状况,女人把自己每个月汇给她的钱退了回来。六百万不是小数位。一下子拥有这么一大笔钱,他根本没有半点实感。藤岛在的话,或许可以说明一切,可惜这种时候他偏偏不在。
"呃…我因为意外而丧失记忆……"
"我知道。"
这女人居然知道?在透的记忆里,知道自己失忆的人只有楠田而已。
"所以我不记得你了。"
"你又丧失记忆了吗!"女人惊愕地问。
"不是,我是恢复记忆,可是那六年间的事全都忘记了……所以我不记得你,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汇钱给你。"
女人瞪着透。
"你要是恢复记忆的话,应该还记得那场意外吧?"
"意外?"
"就是让你丧失记忆的车祸啊。"
不知道女人为什么这么问,透诚实回答:
"老实说,我没感觉自己有发生车祸,大概是当时喝得太醉。虽然受了满重的伤,但现在已经痊愈……"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女人的声音和表情瞬间僵硬起来。
"嗯…是啊……"
"那个人没有告诉你吗?"女人挺出上半身,提高声音问。
都已经说过不记得了,她是要问几次才甘愿?透开始觉得这女人很烦。
"出意外的事就是他告诉我的啊。"
女人一副无法置信状地扶着额头。
"能这样说忘就忘还真是方便啊。"
她的语气跟刚才完全截然不同,摆明了就是在讽刺。
"有什么办法?我又不是自愿忘记!"透不悦地说。
女人明显板起脸。
"反正这些钱还给你,我们本来就不需要。或许你认为,付钱可以减轻自己的罪恶感。"
"什么罪恶感?"
女人只是瞪着他不说话。外面的强风继续刮着窗户。
"我不是说过什么也不记得了吗!你别语焉不详,把话说清楚好不好!"
透用力拍桌,女人吓了一大跳,但她脸上的畏怯只几秒钟便消失。
"八年前,你在驾车途中睡着,导致车子冲撞到对面车道,刚好撞上我弟弟的车子,他……当场死亡。"
透"啊?"了一声。
"你说什么?"
"我说的都是事实。"女人的语气冰冷。
透扶着额头,他记得自己的确是开着公司的车去喝酒,但喝酒当时和之后的事,他完全记不起来。
"是我的错吗?"
"你觉得呢?"
女人质问的语气让透不悦。
"我知道发生车祸,但藤岛并没有说我撞死人啊。"
说到这里,透想到跟楠田说过的话。他说六年前的冬天,曾跟自己在便利商店共事过半年。如果真像女人所说,自己撞死了人,应该会被抓去关才对,怎么可能还到便利商店打工?
"如果错在我,应该早就被抓去关了吧?"
"是啊。"
"什么是啊?你不要给我随便乱说。"
尽管透发脾气,女人却毫无退缩和害怕的迹象。
"你没有接受法律制裁,是因为警察隐瞒了你的过失。"
透"哼"了一声耸耸肩。
"我看是你自己搞错了吧?我没有伟大到可以堵住警察的嘴。"
"不用伟大,只要有钱就能搞定吧?"
"我也没有钱能去收买警察。"
"你没有,但是有人会帮你出。"
藤岛的脸掠过透的脑海。
"帮我出……"
"他承认用钱把事件给抹煞掉。"
透缓缓低下头,交握的手用力得几乎痛起来。
"怎么可能?那家伙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
"他花了大钱湮灭事情后,就带着你逃掉了,证明他很重视你。……虽然我到现在还是不觉得那种做法正确。"
透的手颤抖起来,洪水般汹涌的感情向他袭来。他怒吼一声"少啰唆",想把那种感情推翻。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你别以为来这里胡说八道我就会害怕!"透撕扯着嗓子说。
女人轻蔑地看了他半晌后,无言地站起来拿起东西走出客厅。发现钱还留在桌上,透慌忙追出去。
"喂、你把这个拿回去!我才不要!"
透把纸袋塞给女人,女人坚持不收。两人拉扯半天后,一堆万元纸钞
从扯破的纸袋中飞散出来。女人趁透捡钱时开门出去,从外面吹进来的风,更把纸钞吹得整个走廊都是。
"我不知道失去记忆的人连个性都会改变。"
女人自言自语地说。
"以前我说同样的话时,你还哭着向我下跪,说只要我肯原谅你,什么都肯做。没想到同一个人竟会有完全不同的反应。"
透咬紧牙关,无法言喻的焦躁在体内奔窜着。他不是不愿意道歉,只是不觉得自己做过那种事……所以…所以……。
"你要是不相信我的话,就去问藤岛吧。他应该会告诉你曾经做过什么。"
女人撩起被强风吹乱的前发。
"你倒好了,可以这样三番两次忘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我却永远忘不了我弟弟的事。我今天来是打算原谅你,就像你送钱是为了逃避罪恶感一样,我也想从憎恨你们的情感中解放出来。"
女人苦笑着说。
"你一副状况外的模样,真的完全不记得了吗?"
透没有回答。
"你要是真的不相信,就去看看那个人的腹部吧,伤痕应该还在。"
"伤…痕……?"
"我无法原谅杀了弟弟的你,千辛万苦找到之后想杀死你,他却忽然挺身出来阻挡,所以我不小心刺伤了他。"
女人的话冲击之大,让透的脑筋霎时一片空白。等回过神来,女人早已离去,只剩外面的风声呼呼响着。
他不知道自己在门口站了多久,直到听见电话铃响才抖了一下背脊。好不容易捱到电话边想要接起,却刚好断了。透慢吞吞地走到沙发上,崩溃似地倒下去,用手扶住额头。
他杀了人,应该是杀了人,却什么也不记得,连对方的长相和背景都一无所知。这件事对他来说,毫无真实感。
他是喝醉酒才发生车祸,并非故意肇事……。可是,不是故意就可以杀人吗?不可能,即使不记得、不小心,杀人就是有罪,这点连小孩子都知道。
他可以待在这里吗?不用到监狱去服刑吗?为什么藤岛要带着自己逃命?如果放着他不管,他就可以进监狱服刑,就算什么都不记得,还是可以补偿自己的罪过。
透凝视着双手,这是一双杀过人的手。跟平常人的手不一样,是夺走一条生命的手。
"啊……"
透发出不成形的声音,然后慌忙咬住嘴唇。泪腺在一瞬间弛缓下来,慌忙眨眼后,泪水就一颗颗落在膝盖上。
他不知道自己撞死的那人长什么样子,能为了一个连长相都不知道的家伙而哭吗?或是为了"不走运"而哭呢?他觉得胸口快要窒息了。早知如此还不如死了算了,应该在当初发生车祸时死掉算了。反正自己的人生本来就一塌糊涂,死了也没人会惋惜。如果死了倒好,为什么自己还会活到现在呢?如果要抛弃,为什么又要生下自己呢?
他曾经有死的机会--幼时被养母折磨的时候,以及发生车祸的时候……但他终究没死成。就是因为活着才要活下去,就是因为活着才感到痛苦。
"藤…藤岛……"
他颤抖地叫出男人的名字,却没人回应他。那男人已经走了,丢下自己走了。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偏偏不在身边,就跟当时一样。遭养母虐待的自己被关在土窖里,藤岛晚上过来道歉,为了无法帮助自己而感到歉疚。
他对那个束手无策的男人感到愤怒,同时又觉得高兴。虽然嘴上咒骂,心里却很高兴。道了歉之后,藤岛又在不知不觉中消失。在透最痛苦、无法呼吸,还有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都不在身边。
"哥哥、哥哥。"
不管他怎么叫,都无人回应。他只能继续哭喊着藤岛的名字。后来他痛到昏过去,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医院里了。
经过了这些年,他还是重复着同样的习惯,痛苦和难过的时候就会呼喊藤岛的名字。
他走到阳台上,曝露在寒风之中,有一种跟黑暗同化的感觉。或许潜伏在自己心中的,也跟这份黑暗一样吧。他向黑暗伸出手,明知什么都看不见,却执意想要抓到什么似地伸出手。挺出上半身的时候,右脚不小心滑了一下,幸好及时抓住前面的栏杆才没有跌下去。
他笑了,真的差点死掉,为了那缩回脚的一瞬间想笑。笑完之后他又哭了,哀鸣般的哭声被更大的风雨声淹没后,渐渐消失。
全身尽湿的透回到客厅,冷到把身上的衣服脱光。全身赤裸之后,他觉得自己非常没有防备。小时候他总以为长大就可以改变什么,但长大后才发现,其实什么都没改变。
透像迷途孩子般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室内太过黑暗,他的脚不断撞到桌脚或电视架。他走到走廊上,感觉脚下好象踩到什么东西。低头看向脚边,满地都是四散的纸钞,一会儿过后他才想起来,那是女人留下来的钱。
他踏着纸钞走进藤岛房间。那如同饭店房间般,整理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的房间。他倒在床上闻着藤岛的味道,那种感觉让他紧绷的感情全面崩溃,泪水也随之流出。
"救我……"
从嗅觉传来的感情让透呻吟。救我…救我……陪在我身边,然后告诉我,你没有发生任何意外,没有做任何坏事。
可惜这是不可能的事,他的确杀了人,杀人的事实将会跟着他一辈子,永远无法抹灭……
他的泪水浸透了床单。他犯了罪,女人却说藤岛带着他逃跑。他为何要带着自己逃跑?他大可以不予理会,为何要跟自己一起生活?
自从进了高中,他一见到藤岛就打,不管他要跟自己说什么,他就是又踢又打又踹,还觉得他讨人厌。他应该也很讨厌自己才对,为何又要伸出援手呢?
他想问问藤岛,为什么要帮助一个犯人?为什么在他恢复记忆后,也不告诉他车祸的事。他那如同粪土的人生本就没有什么好留恋,他为什么要保护自己?
想见一个人是没有理由的。透坐起身,打开藤岛的抽屉翻找任何能找到他踪影的东西,他连书架和床下都找过了,房里没有任何显示交友关系的信或明信片。偶尔找到一张,也是公司客户寄来的客套问候,完全派不上用场。
不知所措的透,开始把架上的书一本一本抽下来丢,把摄影集撕得稀巴烂砸到墙上。
然后冲到桌边把他的计算机摔到地上,随手抓起床单和窗帘就撕个粉碎。他把藤岛房里能看到的一切都破坏殆尽。在房间里绕了几圈之后,被自己撕破的摄影集绊倒。倒地的那一瞬间,脑中某条线啪的一声断裂了。
"哇啊啊啊啊啊啊……"
他大叫着,像孩子般舞动着手脚。"孤单"是种多么可怕的感觉,除了自己之外没有半个人的感觉。他已经不是无力的孩子了,却还是"孤单"一人。被母亲抛弃不说,原以为是父亲的男人居然只是个陌生人,还被视作唯一避风港的义兄背叛,现在又被抛弃,
他一直认为藤岛理所当然应该在自己身边,从没想过他会消失。不管自己如何虐待他,他总是时间一到就会回来,就会待在这个房间里。他到底做错了什么……怎么想也想不完。他只会不停地殴打踢踹,明明不愿意还强迫他性交,藤岛当然应该灰心离去,他有足够的理由离开。
叫到累的透,在混乱之中好像听到声音。那是混在风声和自己惨叫声中的电话铃声。
他冲出房间,在走廊上被纸钞绊住脚步而撞到膝盖和手肘,却丝毫不感到疼痛。他弯着腰跑到客厅,没命似地抓起话筒大叫"藤岛!"。
"我耳朵快痛死了……你干嘛叫这么大声啦?"
从话筒另一端传来楠田的声音。透无法回答,因为他不是藤岛。在短暂的沉默后,楠田低声问"发生了什么事?"。
"藤岛没有回来。"
楠田"咦?"了一声。
"我说他没有回来!从昨天就没有回来……"
"可能出差去了吧?你没打他手机?"
"手…手机……?"
"我记得他有手机啊。"
没听到透接话,楠田试探地问:"你该不会不知道藤岛先生的手机号码吧?"
他无法说是。透也有手机,但那是"六年间"的自己所使用的东西,里面都是跟以前的自己有关系的人的电话。他不想接到陌生人的电话,就在账单来的隔天解约了。他自己不用手机,也就没想到别人会用。
"你的手机好像已经解约了,反正你先打给藤岛先生啦,我把电话告诉你。"
透把电话抄好后,无视还想说什么的楠田就把电话挂断,立刻拨打了藤岛的手机。但藤岛并没有接电话,而是转到语音信箱。透切断后又重打一次,就这样不停地重复,然后忽然听到"喂……"的声音传来。
"你……你到哪里去了!"透愤怒地大叫。
"是透吗?"
"我问你到哪里去了!"
光是说话就让他脑袋发热。藤岛好像说了"伊豆"二字,透却因背景声音太吵而听不清楚。
"你去伊豆干嘛?"
"是公司的员工旅行。啊、等我一下……"
藤岛大概是换了地方讲电话吧,杂音没那么大了。
"因为大家还在吃饭,有点吵。大家都喝醉了,我也喝了点酒。……台风好像快来了,家里有没有事?"
自己都快崩溃了,藤岛却还在那边悠哉,其间的差异让透愈想愈生气。
"你为什么没说你要去伊豆!"
藤岛犹豫了半晌才说:
"我找不到机会说……。本来想在旅行前一天说,可是你看起来很忙,我不敢打扰你。而且出发日那天很早,我不想吵醒你,就留了一张纸条在客厅桌上……"
"我没看到!"
"奇怪……大概是我出门时太急,放在别的地方吧。抱歉让你担心了,我明天就会回去……"
透没听到最后就把电话挂上。他打开客厅的灯,在桌子周围寻找,果然在沙发下看到白纸一角。捡起来一看,那张笔记本大小的纸面上写着"我们公司员工旅行,要去伊豆三天两夜"。
藤岛没有抛弃自己,他只是去参加员工旅行而已,还留了纸条给自己,并没有说谎。透在宽心之余也感到颤栗。光是想到藤岛不在自己就如此恐惧,他竟然不知不觉地变得依赖。
不能对那个男人有所期待,不能因为他在身边或是温柔以对就相信他,随之而来的只有背叛。就跟以前一样,他总会以最恶劣的型态来背叛自己的信赖,他就是那种男人。失去记忆的时候也一样,随心所欲地玩弄自己的身体,如果他真的为我着想,根本不可能出手染指。
透把藤岛的纸条揉成一团,丢到垃圾桶里。他想见又不想见他,想让他陪在身边又不想看到他在身边,想相信又不想相信他,想依赖又不想依赖他。所有的一切都是矛盾,透搞不清楚自己对藤岛到底有何所求。
隔天早上,透把散落一地的纸钞捡起来,收在自己衣柜里,然后没隔几分钟就在客厅和走廊上来来去去,像条笨狗似的。他明知藤岛会回来,却仍旧觉得不安,连晚上也睡不好。神经紧绷的他,也被风吵得无法安眠。天亮之后,风雨宛如从没发生过地停歇,新闻说,台风已经变成热带性低气压出海去了。
到了黄昏,藤岛才终于回来。被自己搞累的透,正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休息,听见开门声,他立刻冲到走廊上。看到藤岛把一个黑色的小提包放在走廊,正在脱鞋。
"我回来了。"他看着透微笑地说。"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我后来才发现手机上有未接来电……"
不等藤岛说完,透就把他拉进自己房间,把他推倒在床上。他压在表情僵硬的男人身上后,伸手扯掉他骆驼色的棉长裤和内裤。
那白皙而柔软的腹部旁边,果然有一块淡红色的疤痕。或许他之前看过,但从未意识到它的存在。管他的肚子上有什么旧伤,那不关他的事。
女人没有说谎……。自己的确杀了人,而藤岛隐瞒了这个事实,对自己隐瞒了这个事实。透抓住被自己压倒的身体,感觉事实像泡沫一样膨胀起来,他头昏脑胀又害怕得想要哭泣,不断在心中无声呐喊着……救我、救我。
有人摸着他的头,像抚慰般轻抚着他的头发。虽然不知做过几次爱了,这还是藤岛第一次主动抚摸自己。透撑起身体,极近距离地凝视着藤岛。那充满慈悲的眼神凝望着自己,透慢慢把脸凑近,藤岛也颤抖地闭上眼睛。
就在碰到他嘴唇的前一秒,透忽然察觉自己到底想做什么。竟然想抱着男人,渴求他的抚慰……。他是个杀人犯,可以做这么苟且的事吗?他坐起身,扶住额头。
"透。"
藤岛的声音在他耳膜中回响。他俯视了藤岛几秒,然后缓缓脱下牛仔裤丢到床下。
"给我舔。"
藤岛有点迷惑,却还是慢慢过来含住透的分身。最近透已经进步到只要相拥就能够勃起,但今天却怎么舔都没有反应。
"你给我认真一点!敢给我摸鱼就死!"
他用力拍打着藤岛的背,一个手印清楚浮现在他白皙的皮肤上。不管藤岛吸得多卖力,透就是无法勃起。为了惩罚藤岛,透不断抓扯着他的背脊,导致背内出血,被抓伤的地方也泛出血迹。透告诉自己,这家伙是个可恶的男人,他一定要这样报复才行。要让他知道,他是个可以毫不在乎舔男人身体的变态。
他把自己的身体从藤岛口中抽出,顺势踢了趴在床上的藤岛腹部一下。藤岛从床上滚下地呻吟着,他继续踢着他的臀部,抓起头发打他的脸。他不喜欢这男人,所以可以毫不在乎地殴打他。我不喜欢任何人,也不觉得幸福,不必去为不认识的"谁"怀抱罪恶感。
透猛力一踢,藤岛的背撞到书架后就此静止不动。以为自己真把他打死的透,慌忙跑过去,看到藤岛尚有呼吸才松了口气。他摇晃着藤岛,看到他痛苦呻吟着睁开眼睛。
那眼神仿佛恐惧的小动物般,裸露在空气中的下半身簌簌颤抖着。透忽然觉得害怕起来,他害怕再这样打下去,藤岛有一天真的会被他打死。
透跳离这个残破不堪的男人身边。
"出、出去!"他抖着声音怒骂。"快给我出去!"
藤岛摇摇晃晃站起来,弯着腰捡起透丢过来的衣服。进来的时候,他明明那么温柔地对自己微笑,出去时神情却满布阴霾。
等藤岛出去后,透不断敲击着墙壁,他不晓得该拿自己怎么办。他好想追上那个被自己赶出去的男人,又怕一看到他就想打,自己的情绪还一团混乱,一定会把他打伤得更厉害。
他好想见他,见不到他总觉得寂寞,见到他是很高兴,却又忍不住会出手、想要打他,不这么做的话,无法替自己的罪恶感找借口。对藤岛来说并不公平吧,明明只是喜欢一个人,却要承受这么多肉体的伤害。
透抱头倒在床上,不知该如何是好。今后自己该怎么办呢?要怎么样才能从冲击着心中的焦急和不安,还有寂寞和罪恶感中解脱出来呢?……这一天,藤岛的房间直到半夜还传出声音,或许是在收拾被透砸得一塌糊涂的残局吧。
藤岛从伊豆回来的隔天,透就到图书馆找旧报纸看。他找到了六年前所发生的交通意外新闻,刊登得不大,只有文字没有照片。虽然有写出被害人的名字,却没有自己的名字。如果以毫无先见的客观角度去看,搞不好会以为有错的是被害者。
再隔天,透跟学校请假后,到自己曾居住的城市去、他到警察局想问出被害人的地址,却得不到回答。他漫步在当时车祸现场的干线道路上,却毫无在这里撞过人的印象。
透把花放正路边,面对栅栏时,忽然感觉背后刮来一阵强风。他缓缓回头心想,如果就这样被车撞死,自己也不会后侮吧。
不知道究竟站了多久,直到日落时分透才缓缓走向前。风变得好冷。
回到公寓已经晚上十点,他脱掉鞋子直接进房。今天走了太多路好累。想去见被害人的家属或扫墓,或许都只不过是自我满足而已。
被他撞死的是什么样的男人?有父母、姊姊……以及比自己光明的前途。那要不要来交换呢?透在心中对不知名的人诉说着,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代替那个人死去……。
听到敲门的声音,透从床上坐起来却没有回答。
"晚一点的时候,有人打电话给你。"
藤岛低声说。
"是个叫阪上的人,他问你怎么没去学校。……就这样。"
他听到踩动地板的声音,藤岛传达完讯息就走回自己房间。等外面完全无声之后,透才打开房门,藤岛当然没有站在那里。
自从前天他对藤岛又踢又打后,就无法正眼面对他。他怕自己看了之后又想揍人……在这样纷乱的心情下,他一定会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万一过度失控,搞不好会活活把他打死。无法否认这种可能性的透,尽量避免跟藤岛碰面。
……或许该是离开这里的时候了。为了藤岛,也为了自己,应该考虑分开住比较好,然而,他没有勇气切断与藤岛之间的联系。
他走到藤岛房间停下来,盯着房门看。他把这个房间弄得乱七八糟,却没有道歉。尽管已在心里道过无数次对不起,却从未真正说出口。
终究还是说不出口的透回到自己房间,他满脑子都是被自己撞死的男人和藤岛的事。
进入十月之后,逃学快翘成习惯的透开始认真上课。把注意力都放在课业上之后,自己撞死人和藤岛的事才稍微远离。
学校每个月都会出作业,透的作品总是被老师评为"自我意识太重"。虽然角度好,取景也美,但就是没有感情。透一开始当然生气,不过听久了也渐渐麻痹,到最后就没啥感觉了。反正他本来就是个没有感情的人。
十一月初,老师出了一份需要两人一组合作完成的作业,主题是"阴与阳",要跟谁一组由老师来决定。透被分配跟一个叫江口的十九岁女生一组。透的拿手项目是静物,女生则是人物;要两人合作提出作品,就必须在素材方面达到某种共识才行。
光是在下课时间商量还不够,两人频繁地到对方家里讨论。江口家的兄弟姊妹多,无法集中精神,所以多半是在透的房间里讨论。两人烦恼半天后,才决定主题为"动物",以宠物和食物来表现"阴与阳"的特性。
十一月中旬,在交差的前一天,两人在透的房间决定要交出的作品。讨论几回之后,终于决定提出冷冻工厂里吊在半空中的屠宰牛,以及抱着可爱兔子微笑的小女孩这两张照片。两张照片并排在一起,以视觉效果来说的确相当震撼。
"那明天交作业的时候就拜托你啰。"
临走前,江口在门口对透比了比大拇指。
"……要不要我送你回去?现在已经过十一点了。"
江口说,自己有骑小绵羊来没关系,当她转身握住门把时,门忽然从外面用力拉开,吓了一跳的江口"呀啊!"地大叫出来。
开门的人原来是藤岛。他早已下班回来,可能是到便利商店去了吧?身上只穿着白衬衫没有外套。
藤岛也吃惊地微张着嘴,跟江口视线相交后,低声说了句"抱歉"。
"啊、该说抱歉的是我。透,我走了。"
藤岛看着江口远去的背影。关上门后只剩两人尴尬相对,透迅速窝回自己房间。
隔天,打完工的透回到家已经半夜两点。懒得洗澡的他直接躺上床,想说就这样睡觉时,听到敲门的声音。
"我有事要跟你说。"
藤岛许久没有主动找他说话。透看了一下时钟,现在是午夜两点十五分……时间已经很晚了,他有什么话非在这种时候说不可?
"你不想回答可以不要回答,只要听我说就好。"
透从床上站起来,缓缓走近门边。
"你恢复记忆已经快一年了,看来很习惯这里的生活,我想我们也该分开住了。"
透霎时全身僵硬。
"我们现在的生活模式也是各过各的,跟自己住没什么不同。当然在你毕业之前,我会继续当你的经济后盾。"
透啪地一声打开门。穿着睡衣的藤岛一脸惊慌地看着他,旋即又变得面无表情。
"原来你嫌我是个包袱,想早点丢掉就对了?"
眼神毫无表情的藤岛仰望着透。
"我从来没有认为你是包袱,也会继续金援你。……只是,我们继续住在一起已经没有意义。"
住在一起的意义……透开始思考。即使同住一个屋檐下,彼此既不说话,自从那天之后也没有做爱……的确是没什么意义。
"我不走,我要留在这里。"
他口是心非地说:
"摄影需要花很多钱,你现在虽然答应要金援我,搞不好等我搬出去就反悔,我可不要担这种心。"
这只是借口。他知道即使分开住,藤岛也不会不管自己。而且透手上还有木下聪子还来的六百万,根本不需要藤岛的援助。但他绝对不会说出来。
一无所知的男人沈吟地说:"我会努力让你无后顾之忧地援助你。"
不管透说什么,藤岛总是以"离开"为前提进行着话题。
"我只是找不到机会而已,其实之前就觉得这么做比较好。"
两人之间弥漫着沉默。之前他被自己殴打、强迫做爱的时候也没有叫他离开,为什么现在才提出这种要求?
"你不是有喜欢的对象吗?"
透吃惊地看着藤岛。对方抬起头来,脸上好像在笑……。
"昨天那个女孩穿的鞋子,我已经在门口看过好多次了。"
透这才知道藤岛在说什么。
"你在说……"
"你谈恋爱是很自然的事,只是,住在这里谈恋爱会有点不方便吧?
"
这只是好听的借口。
"而且现在的你,除了金钱方面的援助外,并不需要我……。请你再考虑一下搬出去的事,求求你。"藤岛低着头对透说。
"这么晚了,不好意思打扰你……晚安。"
藤岛转过身,透下意识抓住他的右手,把他拉进自己房里。
"怎、怎么了……"
透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知道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他把藤岛拉进自己怀中,闻到他身上的味道。那是他好久没有闻到的男人味道,足以让他的血液在瞬间以倍速奔流起来。透无言地把藤岛推倒在床上。
"……透……"
然后从上方覆盖住他。
"快……快住手!"
藤岛在透身下挣扎。
"你已经有喜欢的人,不能这么做……"
他用右手遮住脸,拼命抗拒。搞不好……透忽然想到。搞不好他以为自己有女朋友而嫉妒?会提出要分开住也是这个原因吧?
藤岛那意想不到的可爱反应,让透的下半身开始蠢动起来。早就失控的理性让他把手伸进藤岛的内裤,握住他那横卧在毛丛中的分身。
"不、不要!"
因为藤岛不断踢动双脚抵抗,透只好松手。藤岛狼狈地滚到床下向门
口爬去,透随即追上压住他的背脊,失去抵抗力的藤岛只能拼命挥动双手。
"你要是不想挨打就给我乖一点。"
即使透这么威胁,藤岛还是继续抵抗。透气得啃咬他的白皙颈项。
"好痛……"
藤岛顿时停下动作。透又趁机继续咬他的颈边,藤岛全身剧烈颤抖。
"求求你……求求你……真的不要……"
"马上就好。"
透在哀求的男人耳边低语,然后将他碍事的裤子全褪到膝盖以下。
"不要、不要!"
都到了这种地步,藤岛还持续挣扎。在心中咂舌的透,抱着反正只要进去你就拿我没辄的心态,将自己的性征顶在藤岛的后门上。
"救我……救我……透……"藤岛低声哀求。
他明明叫着自己的名字,听来却不像在叫自己。原本准备长驱直入的透停下动作。
"透……透……"
这个男人到底在叫谁?到底是在跟谁求救?
趁透停下动作,藤岛头也不回地逃出房间。裤子脱到一半,性器也呈勃起状态,样子相当滑稽的透茫然跪在床上。
藤岛是真的在求救,但却不是向"我",不是现在的我。
他应该喜欢我才对,但他的眼中真的有"我"吗?
透站起来,冲动地抡拳往墙壁挥去。不管自己做什么他都陪在身边,所以他才会以为自己被爱着。……他爱的人真的是自己吗?
自己是不被任何人需要的吧……想到这里,透不觉颤栗起来。
隔天,看藤岛出去上班后,透摸进他的房里。这是从伊豆旅行他大闹那次之后,第一次进来。
以前的浅绿色窗帘和床单换成白色,让透有种进到陌生房间的错觉。那些被撕破的书应该已经丢了,看起来相当空虚的书架,让整个房间显得比以前更煞风景。
透走到桌边,伸手拉开最下面的抽屉,把放在里面的相簿和装着拍立得的纸袋全部丢到垃圾桶,他把垃圾袋拿到楼下的集中处时,刚好碰到垃圾车过来,看到六年间的自己消失在垃圾车的滚轮之中,透在心中暗骂活该。
这一天,透在居酒屋洗碗的时候被店长叫去。这个爱找碴的男人不知道又有什么屁要放,透不耐地走过去,却听到他说"有人找你,在后门"。他讶异地问"是谁?",店长只暧昧地耸耸肩说"我也不知道,好像有急事的样子"。
透定到后门,才发现来人是藤岛。他穿着上班的西装服,却没有拿着公文包。
"抱歉打扰你工作,有件事我一定要问你。"
面无血色的藤岛抖着声音问。
"是你把我抽屉里的照片拿走的吧?……请把照片还给我。"
透皱起眉头。
"我不知道。"
他转身想要进去,却被藤岛抓住右手。
"除了你之外不会有别人,求求你把照片还给我。"
"少啰唆啦,不过是几张照片而已,干嘛这么大惊小怪?而且那不是"我"的照片吗?要怎么处理是我的自由吧?"
透粗暴地甩开藤岛的手。一脸悲痛表情的藤岛,二话不说就跪在水泥地上。
"求求你、把照片还给我,求求你……"
透冷淡地俯视着藤岛在地上摩擦的头,觉得那个莫名其妙的自己和恶心的照片,以及眼前下跪的男人都令他不快到极点。……看到路过行人讶异地看着藤岛,透叹了口气。
"我丢了。"
藤岛抬起头来,茫然地问"丢了…?"。
"今天是回收的日子啊。"
"你、你骗我……"
藤岛用力摇头。
"你骗我……"
"要不然你回去找啊……反正绝对找不到。"
透的话才说完,藤岛已经转身跑了出去,没几秒就消失在路的另一边。透回到店里默默洗着不断送来的餐具,从没失手的他打破了两个盘子,看不下去的店长把他赶到外面去当服务生。他又把客人点的菜报错给厨房,被店长骂得狗血淋头。受不了啰唆的店长,透随便掰了个不舒服的理由想早退,最后还听到店长嘲讽地说"打工还真是轻松啊"。
早退的透回到公寓。门口一片黑暗,没看到藤岛的鞋,他到房间找了一圈也没看到他人。找出楠田告诉他的手机号码,听到响声就在附近,藤岛连手机也没带走。
透不知道藤岛会到哪里去,搞不好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
"可恶……"
透骂了一声后冲出门外。尽管不知道藤岛会在哪里,但待在家里等也不是办法。
干枯的落叶在地面上翻滚,秋末的寒风让透汗湿的身体急速降温。他来到公园绕了半圈后,听到右手边传来叽啊的声音。一座游乐道具旁边有个人影,那模样不像是小孩子。
透慢慢走近秋千,藤岛低垂着头坐在孩童用的秋千上。秋千随着他身体的摇动发出吱嘎声。
知道透站在面前,藤岛并未抬起头,他明知道透就在身边,却一句话也不说。
"……你回去吧。"
在长长的沉默后,藤岛低声说。他的声音比寒风还冷。
"再等一下我就会回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透抓住藤岛的手,硬把他从秋千上拉起来。两人拉扯半天后,双双跌坐在地上,透抓起他的西装后领想把他拖走,但要单手抓一个奋力挣扎的男人毕竟不容易。透不小心松了手,藤岛便趁机跳起来,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
要是就这样让他跑掉,恐怕再也找不回来了,被恐怖想法所占据的透,没命地追赶。藤岛逃到旁边一座小攀爬架后面,透追上来,藤岛就往同一个方向逃。透根本无法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也抓不到藤岛。两人就隔着一个小攀爬架你追我躲。
半天之后,藤岛不再逃避,看到透走近也毫无动静。透缓缓沿着攀爬架走过去,用力抓住男人木然站在原地的手。
透把藤岛拉到附近的草丛里,把他推倒在树根旁的柔软草地上。
他拉掉藤岛的领带,撕开他的衬衫,藤岛仍然没有挣扎。然后他扯掉藤岛的长裤,分开他的双腿,将自己膨胀的分身顶在他的入口,藤岛还是没像昨天那样抵抗。
透长驱直入,藤岛倒抽一口气却没有出声。他只是用双手遮住眼睛,紧闭上嘴唇。
"进去很舒服吧?你怎么不叫?"
透更加用力地在藤岛体内横肆,不停地左右摇摆和抽插。
"你不是很喜欢吗?只要乖乖享受就好。"
透在藤岛体内划着圆圈。
"我们做过多少次了?你不是还会高兴地舔我、让我进入吗?你闭上眼睛想想当时的情形。"
两行清泪从藤岛遮住眼睛的指缝间滑了下来。
"你跟我是怎么做的?你喜欢什么样的体位?我可以照你的需求来做。你喜欢坐上来,还是喜欢像狗一样让我从后面进去?"
透玩弄着藤岛两边的乳首。
"你这里最有感觉吧?你喜欢我用力一点还是温柔一点?"
藤岛没有回答。
"那这里呢?"
透抓起藤岛颓然的白色性征。
"你想要摩擦吗?还是要从前端来?或许你觉得用嘴比较舒服……?你这个混蛋、说话啊!"
怒骂的透在藤岛体内射精。拔出来之后,他的精液从藤岛体内流出,弄湿了草地。察觉到透的眼光,藤岛缓缓阖上膝盖。透用力分开他因羞耻而颤抖的双腿,狂野地吸吮他的腿间。用力吸了半天后,疲软的肉块好不容易才挺立起来。在透的吸弄下,藤岛发出细如蚊鸣的呻吟声后,释放在他口中,他把那只有异味的液体全喝了下去。
"我也让你爽到了吧?"
藤岛仍旧用手遮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我的技术还不错吧?所以你才会射出来。"
藤岛慢慢摇头。
"干嘛?你不是很舒服吗?明明都已经勃起了,还摇什么头?"
藤岛缓缓坐起。
"……跟你做爱,一点也不舒服。"
"但是",藤岛继续说:"你想做就做吧。"
风冰冷地吹着。藤岛的眼中没有自己,透这时才终于发现。
他一点也不喜欢我,他喜欢的是六年前那个会做蛋糕、受众人喜爱的我。
以前的你总是……每次遇到以前认识的人都会这么说,只有藤岛不会说"以前的你……"怎样怎样,所以透认为,他能够以现在的自己生活下去。然而藤岛只是不说而已,或许他比任何人都要怀念六年间的自己。
那我在这里有什么意义?为什么要恢复记忆?如果六年间的自己被众人所爱,又过得幸福,为什么不能就那样活下去?为什么只有我要受这种罪?
透咬紧牙齿,他从小就被大家讨厌,但他做了什么?他……他只想当一个普通人,为什么非得被母亲抛弃不可?为什么非得被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家庭领养不可?为什么……为什么非得被这个唯一信赖的人,一次又一次地背叛不可……?
透抖着肩膀,从腹底深处空虚地笑出来……好像四周一切都在叫他"去死"一样。
他听到布料的摩擦声。是藤岛捡起脱掉的衣服正在穿上,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
藤岛把紊乱的头发整理好,背转过透缓缓走了出去,并没有说"回去吧",没有说"一起回去吧"。
透追上藤岛,追上之后从后面抓住头发把他拉倒,接着骑在仰躺在地面的男人身上。
"唔唔……唔唔……"
透从紧咬的牙关中发出无意义的叫声,过了好几秒才发现那是自己发出的声音。
"唔唔、唔唔、唔--、唔--!"
他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只知道让自己无法控制感情的源头都在这个男人身上。
他松开抓住藤岛头发的手,十指都在颤抖。
"哇啊…哇啊……哇啊……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抱头狂叫,叫声回响在自己的脑壳之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叫到后来,他的声音开始沙哑,喉咙发出空转的气音,却还是持续不断大叫着。
"咿、咿、咿……咿………"
在狂叫的同时,两道热流从他脸颊滑下,滴落在藤岛的胸口。
再也叫不出来的透,嘴巴只能像鱼嘴似地一张一合,无法替自己的感情找到宣泄的出口,他抓起藤岛的衣襟,就像无助的孩子般摇晃着。
"呜……啊……呜……"
藤岛那漠然的眼神看不出任何感情,仿佛说着"我一点也不在乎你"。被泪水浸湿的世界只有绝望,他只能坠落到无边的黑暗之中。
叫累也哭累的透,所剩下的只有连自己也放弃自己的肉体。他想死。连自己都不需要自己的话,他也不想活了。
透抽掉藤岛的领带缠在自己脖子上,然后用力往左右拉扯,但一阵强烈的咳嗽随即让他松了手。他再度用力拉紧,依旧在痛苦之中松手。就这样来回做了六次。
第七次失败的时候,藤岛轻握住领带一端、还以为他可以杀了自己的透闭上眼睛,然而领带却从他颈边滑下。等了半天,从痛苦解脱的那一瞬间迟迟未来。
感到抚摸的触感,透睁开眼睛,藤岛抚摸着他眼角的手指,被自己的眼泪沾湿。透害怕地拨开,藤岛的手却继续摸向他残存着勒紧感觉的颈间。透抓住他的手,用力往大拇指根部咬去;藤岛虽然颤抖却没有缩回手。咬到后来脱力的透,变成只含在嘴里,藤岛被咬的拇指渗出血迹,残留着透的齿痕。藤岛用那残留着指痕的手,抚摸透泪湿的脸颊。
透像发冷似地全身颤抖。那种被安慰的感觉让他高兴,就算无心他也高兴。但如果接受了这份温柔,有一天又会遭到背叛。这个男人喜欢的不是我。虽然是我,却又不是我。如果待在他身边,又会重复对自己无尽的嫉妒……直到永远。
但是……透抓住藤岛的手指低声说:
"我……我会……乖乖听你……的话。"
他沙哑着声音。
"……不会再……强迫你做……爱……或是打……你……"
他抬起头。
"……不会做……你不……高兴的事……"
藤岛凝视着他。
"还有……还有……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在我身边。"
看到藤岛困惑的表情,透觉得胸口快要喘不过气来。他应该没有说什么让他困扰的话才对……他开始手足无措起来。
"要不要去旅行?我知道你喜欢旅行,我会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透觉得自己的喉头好干。
"还是你喜欢吃蛋糕,我就做给你吃。我想看了蛋糕食谱之后,应该很容易才对。我会做你喜欢吃的鲜奶油或是巧克力蛋糕。"
藤岛轻轻摇头。看他拒绝了自已拼命想出来的提案,透觉得眼前霎时一片黑。
"我说了会听你的话啊,你为什么要摇头?"
那张在自己眼前的红肿薄唇轻声说:
"……不、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不是不喜欢我吗?那我可以假扮成"六年间"的我啊,不然你不会留在我身边吧!"
透抓起躺在地上的藤岛拥入怀中,他明明紧拥着心爱的人,心中却感到无比寂寥。他感到有手指轻碰自己的背脊,那不是错觉,藤岛真的回抱自己、只看着自己。透把脸凑过去吻了他,从第一次触碰到的口腔传来隐约的铁锈味。
"我会在你身边。"藤岛喃喃地说。"我会陪在你身边……"
透加重了拥抱的力量。
"哪里也不去。"藤岛颤抖着说。
"你真的哪里也不去吗?"
藤岛点点头。透不放心地重复再问:
"你真的不会丢下我离开吗?不会抛弃我吗?"
尽管听见藤岛肯定的答案,不安的感觉仍旧无法从透的心中消失。
"我不要再一个人了,我绝对不要……"
在这个温柔又温暖,却又冷淡的男人身边,透急切需要肯定自己的"存在价值"。
十二月最后一个周六,过了中午透还赖在床上。睡在旁边的藤岛一度想起身,但又被他拉回床上。
藤岛打了个呵欠闭上眼睛。透硬把他拉向自己,把脸埋在他的胸口,吸着他胸前的红点。藤岛的背轻颤了一下。从全身感觉到他的反应,透又吸得更用力了。
这一个月以来,只要逢周六日,两人都赤身裸体地在床上度过。透连一分钟都无法没有藤岛,连他上厕所都在门口等着。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有问题,但藤岛却没有说什么。
上班和上学的时候彼此只能忍耐,但起码一小时要通一次电话。为了要跟藤岛通话,透去办了一支手机。回到公寓后,两人也是黏在一起不想分开。有时候等不及进房,两人不只一次在厨房或客厅做爱。由于自己的贪欲,藤岛在家里很少衣衫整齐。透会把他的衣服脱光,没感受到他肌肤的温暖就无法安心。
"今天天气好像不错。"藤岛凝视着透过遮光窗帘透进来的阳光说。
透忽然想外出,他已经好几个礼拜没有这种感觉了。
"……海。"透低声说。
他莫名所以地只想去看海,自己从没看过真正的海。出身内陆的他,也没人会带他去看海。
"海……?"藤岛歪着头。
"……没事。"
他又把脸埋进藤岛柔软的胸口,闻着他甜蜜的体味。
"要到海边去吗?"藤岛轻抚着他的头发问。"我们一起去吧。"
透抬起头,迎视到藤岛的目光。讶异着他怎么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藤岛像要确定般,再度问了一声"要不要一起去?"。
天气虽然好,风却仍旧刺骨,轰隆隆的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天空明明蔚蓝,海面却有点灰暗,就像冬天的颜色一样。穿着黑色外套和酒红色围巾的藤岛,被带着咸味的风吹乱了前发。
决定要到海边去之后,透就动了想拍照的念头。最近除了上课以外,连看也不去看一眼的相机和三角架,现在正躺在藤岛车子的后座。
往南开了一小时左右,便望见远处闪闪发亮的白色海岸线。透像孩子般地兴奋起来。等藤岛在堤防沿岸停好车,他就迫不及待地下车,走过水泥阶梯后来到沙滩上。那种踏在沙上的感觉非常新奇,透不停地故意踩玩着。不知是退潮还是原本如此,沙滩跟海浪打起来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
透在沙滩上架起三角架,设定好相机后,透过镜头看着不断翻腾的波浪,一阵浪潮袭来,打湿了他的脚。感觉潮水缠绕着自己的脚,透有些不安地抱起相机和三角架回头。
沙滩上不见藤岛的踪影。他刚才明明还坐在沙滩上啊,怎么会突然不见了?透把相机一丢,奔到堤防边,车子里也没有人。
他焦急地四处寻找,沿着岸边堤防跑了半天,还跑到附近民家的院子里偷窥。在四周绕了一圈后,才看见男人站在堤防相隔道路的对面。透正想穿越马路,却听到一辆刚好行经的巴士喇叭声,车子卷起的风让他差点站不稳。
藤岛穿过马路,回到茫然伫立的透身边。
"你、你到哪里去了!"透反射性怒骂。
藤岛垂下眼睛,低低说了声"抱歉",然后递给他一罐咖啡。
"因为风很冷……"
透抢过咖啡往堤防丢去,然后抓起藤岛的手跑到沙滩上。丢在沙滩上的相机有一半被沙子淹没,拿起沾满沙子的相机,透开始后悔为什么要来海边。与其受这种不安折磨,还不如一起待在床上比较舒服。
"你……要回去了吗?"
往堤防方向走到一半时,藤岛问。
"我还想多待一会儿。"
藤岛紧握了透的手一下。老实说,透巴不得马上回去,但既然藤岛说想留下来,他如果不动,透就无法再前进一步。
两人凝望着海面。透讨厌自己为何总是如此焦躁,只是没看到藤岛人影就急成这个样子,还以为自己又被抛弃。就是这种太过极端的思考回路,才会让他不管跟藤岛做过几次爱、拥抱过几次、听他说过再多次会陪在身边,都依旧没有安全感……因为他没有自信。
为了掩饰焦躁的透拿出香烟,强风之下老是点不着火让他更加烦郁。
"能不能借我打火机?"
知道藤岛不抽烟,透讶异着他借打火机做什么。藤岛从大衣口袋拿出一张照片,翻到反面点火燃烧。空气中立即传来一股塑料制品特有的烧焦味。
……一开始火势还不很稳,但烧到中途就开始加速燃烧起来。等烧到一半后,藤岛便松开照片,黑色的灰烬飞舞在半空中,被强风吹落在沙滩上。
"还剩下一张……"
透不用问也知道是什么照片。
"我哪里也不去。"藤岛低声说。"我不会丢下你走。"
藤岛笔直凝视着透。
"我不会。"
透慌忙低下头。一滴眼泪落在沙滩上,迅速被吸收无踪。他想……就当做这是被烟熏出来的泪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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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st Fever 四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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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nter##
才从电车下来,冰冷的风就迎面吹来。走在旁边的中年上班族,缩起脖子念着"喔-好冷",赶紧立起大衣的领子。恣意的强风吹得藤岛启志眯起眼睛,快步走在熟悉的街道上。
晚上七点半,站前商店街的店面大半已经打烊,藤岛停在某家还在营业的蛋糕店前。这家最近才开张的店店面不大,但走古董格调的内装感觉非常沈稳,气氛也不错。藤岛看看展示柜,里面只剩下几种蛋糕而已。
他不小心跟一个看起来像师父的女孩子目光相遇后,逃走似地离开那家店。他已近一年没有吃蛋糕了,以前那几乎每天都吃的日子仿佛已经遥远。
要是透没有恢复记忆,仍旧从事糕点业的话,或许早已开了一家像那样的店,一思及此,藤岛立刻打消这个念头。一年前透恢复记忆时,他便下定决心不再有"要是他……"的想法。
走过商店街后,藤岛走进算是近路的公园。夏天有不少情侣在这里谈情说爱,不过天气-冷就明显变少了。
从车站花了十分钟走到家里。一打开门就看见走廊亮着,透的球鞋也放在门口。暖气漫溢到走廊上,整个室内都非常暖和。藤岛走到客厅,没看到透的人影。
他进房间换了件比较薄的黑色毛衣出来后,又走到厨房去看,透还是不在。既然没在这里,应该就在他自己的房里吧?藤岛心想……他是怎么了,然后发现自己也理所当然没有买晚餐回来而苦笑。
透从三个礼拜前开始,每天都做早晚饭。某天他醒来时,发现透不在床上。起初以为他去上厕所,等了五分、十分仍不见他回来,讶异的藤岛一走进客厅就闻到一股烧焦味。
他随着味道走进厨房,便看到透站在流理台前挥舞着平底锅……起码在他看起来是这样。
这天的早餐是烤到硬掉的吐司和扁到连蛋黄都不成形的荷包蛋,还有只把西红柿随便切块的色拉。藤岛坐在透对面吃着他做的早餐,不禁有股奇妙的感觉。
失去记忆前的透非常会做菜,早晚餐全由他料理。但恢复记忆后他完全不下厨,最多只见他烧烧开水,连菜刀都没看他拿过。
藤岛很想问他怎么忽然想下厨,却因为透一脸不高兴而不敢发问。临上班前对他说"谢谢你的早餐",也没得到响应。
到了公司,他仍然满脑子都是透为何忽然想做饭的事。前一天晚上,他并没有什么异样。……好像是有问他"你喜欢什么?"。透没头没脑的问法让藤岛不明所以地歪着头,他才又悻悻然补了句"我是问你喜欢吃什么"。
要问到他喜欢吃什么,无庸置疑当然是蛋糕。恢复记忆的透,不知道自己食物方面的喜好,要是像小孩子一样说"我喜欢吃蛋糕",他怕会被嘲笑,所以羞于启齿。可是,原本对吃就不执着的他,又不能不回答,只好下意识地说"便利超商的便当……",引来透皱着眉头反问他"什么意思?"。
那天下班前,藤岛接到透打来的电话,叫他不必买便当,说完便径自挂断。藤岛本以为他要出去跟楠田吃饭,一回到家才惊讶地发现,透已经做好晚饭在等他了。
晚餐是咖哩,还有一大盆色拉。咖哩中的材料有切成大块的红萝卜和马铃薯,口味非常辣,得边吃边喝开水才行。不过一想到是透做的,再辣藤岛也觉得好吃。晚上做爱的时候,想到这双抚摸自己脸颊的手指是怎么切着红萝卜跟马铃薯的,藤岛不禁噗嗤一笑,透还逼问他在笑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透都有做饭。藤岛一开始虽然惊讶,之后便习以为常了,所以才会对今晚没有晚餐感到奇怪。
藤岛穿上大衣,拿着钱包到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了两个便当回来。归途上他心想,或许透在忙课业吧。他不太清楚学校的课程是怎么安排的,不过最少会有定期考试和作业吧。
买了便当回去后,透还是关在房里没出来。透最近很少关在房里,没有他的客厅显得相当冷清而且煞风景。
记得不久之前,透还相当依赖自己,不做爱或没接触就觉得不安心,甚至有时候藤岛一下班回来,就被压倒在走廊上。客厅的沙发、厨房……家里没有一处他们没做过。
几个礼拜前,因为随地乱做藤岛感冒了。在某个不需开暖气却稍带寒意的夜晚,两人洗完澡就在换衣间做了。或许是身体和头发没擦干引发的吧,藤岛隔天就发烧躺了两天。那两天,透一直陪在他身边照顾,等他病好了之后,透再也没有随便找地方就做。
藤岛把便当放在桌上等了半个小时,看透还是不出来,便走到他的房门口轻敲两下。
"……透。"
他连续叫了两声,里面都没有反应。或许他一下课回来就睡着了,想要开门进去的藤岛才一转开门把,就听到透在里面怒吼着"你别进来!"。
"对、对不起。"
透好久没对藤岛这么大声,有点把他吓到。
"我买了便当回来,想说要不要一起吃……"
透没有回答。
"你已经吃过了吗?"
藤岛竖起耳朵。
"你走开啦!"
他听到透沙哑地叫完后还咳了两声,早上他好像也咳过。
大概猜出是什么状况的藤岛,问也没问就开门进去。
"都叫你不要进来了啊!"
藤岛打开室内电灯,看到透躺在床上裹着棉被发抖。他瞪着藤岛的眼睛和脸颊,还有指尖都泛红了。
看藤岛走近,透把棉被往头上兜。
"你什么时候开始不舒服的?"
透没有回答。藤岛看到一旁的床头柜上,随意摆着感冒药和温度计。
"……你想吃什么?我去买。"
"你别管我,出去啦!"
透模糊的声音从棉被中传来。
"我睡一觉就好。你别管我啦,快出去、出去……"
透边说边咳嗽。看到他可怜兮兮地直发抖,藤岛隔着棉被抚摸他蜷成一团的身体。
"……出去啦。"透的声音愈来愈无力。"……我不想传染给你。"
"没关系。"
"有关系!"透掀起被子探出头。"你这么瘦又虚弱,一定会马上感冒!"
他想到自己感冒的那几天。
"但没几天就好了啊……"
"你睡了两天耶!"透愤愤地说。
"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每天叫你吃青菜?因为青菜可以降低得感冒的机会……"
说到这里透忽然一瘪嘴,又慌忙把自己埋进棉被里。藤岛凝视着隆起的棉被,胸口有点发痛。
他已经不想出去了,想在这里陪他到天亮。如果可以,甚至想陪他一起睡,想用力抱紧温暖他。但他不知该怎么做才好,如果提出想一起睡的要求,透一定不会答应。
藤岛站起来,把身上的衣物全部脱掉。从棉被一角向外窥探的透,看
到藤岛全裸地站在自己床边,整个人惊跳起来。
"你干嘛啦!"
"你不让我上床,我就不穿衣服。"
"不穿衣服会感冒啊!"
透把自己的棉被包在藤岛身上。
"你快把衣服穿好,别做这种傻事。"
藤岛紧拥住走近自己的男人。透退了一步,步履不稳地往床上倒去。
藤岛压在透身上,然后拉起棉被盖住两人。
透本来还像充满戒心的大狗般抵抗,到后来只好放弃地主动抱住藤岛的身体,把脸贴在他温暖的胸口。
在冷到无言的夜里,藤岛不禁心想,怎么会三番两次爱上同一个男人呢?六年间的透和现在的透完全不同……却都有一颗令人同样在意的心,连那种不善言词的笨拙都令人感到心疼。
"……好温暖。"透轻声说。
知道是自己在温暖着透,藤岛莫名高兴起来,他开心地抚摸着透的头发。
能为你做些什么的喜悦,藤岛希望能将自己这份喜悦传达给透知道。
##Spring##
听到窗户摇晃的声音,藤岛醒了过来。他伸出右手,摸不到一旁该有的身体,凝目环顾室内,看到全裸的透站在窗前凝视着外面。
今天从中午风就很大,到了安静的夜晚风声更是明显。这是春岚吧,藤岛想起白天上司的自言自语,还说这下子花都一定散了……
藤岛凝视半晌后,透就回到了床上。他的皮肤像玻璃一样冰冷,即使抱着藤岛,还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蠢蠢欲动的男人终于忍不住起身开灯。……明亮的光线让藤岛一时睁不开眼睛。
"……你会很想睡吗?"
藤岛看看时钟,现在是午夜两点半。
"有一点。"
"明天是周六不用上班吧?"
藤岛点点头。
"穿衣服吧,我们出去。"
"到哪里去?"
透没有回答,藤岛也没再继续问,乖乖换上了衣服,只想穿牛仔裤和薄衬衫出去的他,被透披上了一件外套,而透自己却只穿着件长袖T恤。
走出公寓之前,透紧握住藤岛的手。外面的风大到随时可能把人刮走,藤岛配合着透的脚步在狂风中疾走。穿过公园和商店街前面,走进一条藤岛所不知道的小路,最后来到河岸边的旧堤防。
透停在河边一株大樱花树下。在外型复古的路灯映照下,白色的花瓣更显得醒目。
"我知道这里的花开得很漂亮,早就想带你来看了。"透低声说。
"但是已经快谢了……"
被风吹起的白色花瓣在黑暗中飞舞着。随着沙沙的声音往地上看去,掉落的花瓣遍布在水泥地上。
"……有声音。"
藤岛仰望着透。
"我从来不知道花瓣也会有声音。"
透无言地拿掉落在藤岛发上的一片花瓣。
他让藤岛坐在堤防边缘,自己站在一旁仰望着耸立的树木,呆望着那绝美又虚幻的景象。一片花瓣落在藤岛的唇上,他故意装做不知道。随即有个温暖的手指帮他拿掉。
透把花瓣放在舌上吞了下去。藤岛忽然觉得羞耻起来,慌忙低下头,花瓣仍沙沙作声地纷纷落在脚边。
"明年也要来吗?"
藤岛轻轻点头。不只是明年,还有后年,只要你说,我就一定会跟你来。
看着身边男人的侧脸,藤岛觉得这真是个幸福的夜。
##Summer##
窗户没有关上。一开始他还有点不习惯,久而久之,反而是密闭的空间会让他觉得不安。
透不在室内开冷气。自从刚入夏时,藤岛的喉咙因为吹冷气而发炎,之后透就再也不开冷气。但是因为热,所以在看书或是睡觉、做爱的时候都开着窗户。
藤岛一直到最近才知道,原来月光也很明亮,而且,每天观察月的圆缺也挺有趣的。
今晚的月亮表面罩着层薄薄的云。藤岛凝视着窗外时,透从背后一把抱住他。情事的预感让他全身发热,都不知睡过多少次了,被他触摸还是不由得会兴奋起来。
透的手指把代替睡衣的T恤掀起来,轻轻摘弄露出的乳首。藤岛下意识喘息起来,他的运动裤和内裤也一并被褪至膝下。不喜欢那种卡在半路感觉的藤岛,自己把剩余的衣服从脚踝拉掉。
他在月光下赤裸着身体。透从他的肩膀缓缓爱抚到背脊,却怎么都不抚摸他最急切的地方。焦急起来的藤岛,拼命压抑想主动把腰贴上去的冲动。六年间的透喜欢他坦率表现自己的感情,但现在的透不是藤岛所能揣测的,万一他太主动,说不定透会认为自己是个猴急的家伙。
透握住他的手,把他带出房间。已经半膨胀的腿间让藤岛的步履有些蹒跚,透却似乎毫无所觉。
直到被带进透的房间,藤岛才知道他或许是想拍照。透在四月,也就是学校放春假的期间,把自己的房间改造成摄影室。他把床和书架丢掉,在窗前另外做了一扇完全把自然光遮住的门。在处理书架的时候,透把自己六年间所持有的书全部交给藤岛,而藤岛也把那些书全部处理掉了。他不是不想把书留下来,只是想到现在的透看到那些书会是怎样的心情,就觉得还是丢了比较好。
白色的墙壁和大灯,透常把从路上或河边捡回来的小石头带回来拍照。透让藤岛站在白色墙壁前,开了大灯照在他身上。在感到明亮的同时,藤岛也觉得好热。
"你要拍我吗?"
透调节着灯光应了声"对"。
"……就这样拍?"
全裸且半勃起的状态,藤岛避免用这么具体的字眼来形容。透用力点
点头。
"这样最好。"
他把相机架在三脚架上。被独自丢在白墙前的藤岛忽然不安起来。透无言地按着快门。藤岛把脸从镜头前转开,皱着眉头凝视着透。
"怎么不笑?"
透这么一说,藤岛只好微笑。但在这种状况下被拍,怎么笑得出来?连藤岛都知道,自己笑得不自然的脸一定很僵硬。等快门的声音一停止,藤岛也蹲了下来。
"怎么了?"
藤岛看着透走近的脚摇头。
"你不喜欢吗?"
他怕自己点头会让透不高兴,所以没有做出任何响应。
"我不知道你会这么讨厌……对不起。"
透消沈的声音让藤岛抬起头来。
"我、我没事啦,只是觉得……自己有点难看……"
"因为半勃起吗?"
透露骨的言语让藤岛脸红。不过,他的腿间早就因为紧张而松弛下来。透蹲在藤岛面前,把手伸到他的两腿之间。
"就算是半勃起也很好。"
透轻摘着藤岛的分神前端。
"因为它是为我而兴奋。"
在透的手指捏弄之下,藤岛的分身又不知羞耻地硬了起来。
"而且你一点也不难看。"
透在藤岛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听不清楚的他想要发问,却被堵住嘴唇且贴住下半身。两人在明亮的灯光下忘情拥抱着,藤岛被推到白墙上插入,狭窄而不惯的体位让他浅浅喘息。
一次结束后,两人全身汗水淋漓。把躺在壁前的藤岛留在原地,透走到相机前,把脚架固定在更近的地方。藤岛遮住腿间,因为没戴保险套,好像一用力,透的液体就会从里面流出来。藤岛想起身去厕所的时候,透刚好回来。他拨开藤岛汗湿的前发,吻他的嘴唇,摘弄着他还余韵犹存的乳首。差点腿软的藤岛,拒绝似的扭动着身体。
"怎么了?你不是喜欢我玩弄这里吗?"
藤岛被透的大拇指玩弄得浑身颤抖。
"……这样……会流出来。"藤岛的声音低的不能再低。
"什么流出来?是这里吗?"
透握住他松软的分身。
"还是这里?"
感觉他的手指侵入到自己内部,藤岛再也忍不下去。被用力撑开的某处,流出大量的白色液体。
"不……不要……"
"反正是我的,就让它流出来吧。"
透的手指在藤岛内部搅动,囤积在里面的液体流得一滴不剩。他又将液体涂在藤岛腿间,摸起来还会发出湿黏的声音。
"好惊人的声音。"
又不是自己射出的液体,藤岛还是羞耻地低垂着头。
"不过你应该觉得很舒服吧?就算弄得湿湿的,你还是勃起了。"
藤岛的分身从湿润的草丛中探出头来,并且流出迫不急待的液体。透从背后贯穿他后,在结合的状态下将他缓缓抱起,变浅的角度让藤岛的背脊不住颤抖。
当藤岛呈现小孩子嘘尿般的姿势时,忽然又听见快门的声音。他惊愕得想要阖起双腿,无奈却被透制住。
"不、不要!"
透吻住挣扎的藤岛,边吻边把他的腿更大幅度往两边撑开,还把结合部位露了出来,不断挣扎的藤岛,到最后已经听不见任何快门声了。
等热度褪去后,两人相拥着亲吻。透拥住他的手,已不再像刚才那么恶劣。
"……你……"藤岛仰望着透。"你照了吗?"
透像鹦鹉般照样回应"照了"。
"你打算怎么处理那些照片?"
"我只是想拍你的裸照而已。"
"可是……"
"我也跟你一样赤裸啊,不用不好意思吧。而且之前你不是也被我拍过许多照片?"
听透提起以前的事,藤岛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月光下的你,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透抚摸着藤岛汗湿的肩。
"皮肤好像变成透明的青白色,才会引起我想拍的欲望。虽然我不擅长拍人物和裸照,但我想拍你,想把你留下来。"
被透紧拥住的藤岛眯起眼睛。
"我想多拍一点你的样子。不管是生气的脸、有感觉的脸,或是哭泣的脸,微笑的脸。这样你不在的时候,我看到那些照片才能够安心。"
藤岛看向对面那宛如透分身的相机。刚才明明还那么害怕,现在却好像全不畏惧了。
"你答应我不给任何人看吗?"
透正面凝视着他。
"我希望你别把照片给任何人看,那想怎么拍……都随你。"
两人立下誓约之吻。但藤岛觉得……纵使不要求,透也不会把照片给别人看。
##Autumn##
藤岛和楠田约在离公司最近的某站附近的咖啡店,从窗户眺望出去,觉得今天天黑得特别快。才过下午五点天色便急速暗下,一到六点就完全黑了。由于早晚温差大,路上有不少行人已经开始穿起冬季的衣物。
他事先已经打电话回家告诉透"公司加班,要晚一个小时回去",没说跟楠田见面,是因为对方要求对透保密。
中午打手机给他时,楠田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沉重,虽然他说见面再谈,不过藤岛知道,他要说的事一定跟透有关。
"抱歉,我来迟了。"
过了七点,楠田才姗姗来迟。以前对他的印象是个相当干净的男人,现在则多了几分轻松的气息;他的头发变长,衣服的品味也不同了。而且最让藤岛注意的,是他戴着线条有点粗的项链和戒指。这种饰品戴起来容易流于粗俗,但配戴在楠田身上,看起来却气质颇佳,或许是精细的设计和搭配服装的关系吧。
"你今天休假吗?"
楠田摇摇头。
"我才刚下班。我老哥去年自组工作室,根本没时间休息。"
"自组公司……?"
楠田"咦?"了一声。
"透没告诉你吗?我去年就辞掉了原来的工作,跟老哥合开一家饰品设计工作室。"
他跟透虽然每天腻在一起,却很少讲到什么话。
"这就是我老哥设计的,满与众不同的吧?"
那巧妙地将花跟蛇结合在一起的设计,连对这方面没有研究的藤岛都单纯觉得漂亮。
"工作室才成立一年,不过比以前的工作有趣,让我有干劲多了。工作室不大,但可以自由活动。下次我们打算跟老哥一个自创香水品牌的朋友,合作新的商品开发计划。"
一口气说到这里,楠田双手交握地叹了口气。
"不过就算是再小的公司,也有各式各样的预算……呃……"
楠田瞥了藤岛一眼。
"我拜托透帮我拍宣传海报。"
听到现在都是刚才才知道的事,藤岛只能呆板地响应"是吗?"而已。
"他是很干脆就答应了,还给我看了许多各种气氛的照片……不过……"
楠田忽然向藤岛低头。
"对不起。能不能请你帮我说服透那个家伙?"
"说服?"
藤岛还是搞不清楚状况。
"透给我看的那些照片里,我老哥很中意其中一张。我后来问透,他说那张是不小心放错的,不能拿来设计广告,还叫我还给他。但我哥又偏偏只挑中那一张……"
"……是哪张照片?"
楠田从文件盒中拿出一份数据夹。
"我已经把照片还给透了,这张是影印的,而且也经过我们工作人员加上饰品之后重新设计过……。你别告诉透我有偷偷印下来哦。"
藤岛从数据夹里把图片拿出来,瞬间心跳加快。那张图面是两个裸体的人,站在前面的人被后面的人抱住并咬着肩头。站在前面的人,胸前多了一行LOVE & HATE的英文字,右边则放上香水和项链的照片。
"这次的新企划名称叫做"LOVE & HATE",你不觉得很适合吗?连我也觉得只能用这张了。"
画面中的两人脸庞都印上浓浓的阴影,藤岛隐约觉得后面那个人好像是透,那前面的就是自己吗?两人的裸照实在太多,连藤岛自己都搞不清楚这是什么时候拍的。
看到藤岛凝视着图片,楠田小心翼翼地问"还是不行吗?"。
"那是透和你啦。因为脸部不是很清楚,我一开始还看不出来,后来才发现后面那个男人跟透很像,所以我想前面那个一定是你。"
知道被楠田猜中,藤岛觉得羞耻不堪。
"我知道透不愿意的理由是因为你,我也明白他的心情,但我们真的很想用这张照片。因为脸看不清楚,我们工作室的女职员还以为站在前面的是女人……刚好跟原本中性走向的企划非常契合。"
说完,楠田又慌忙补充:"我不是说你像女人啦,只是在构图上看起来像而已……"
藤岛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如果你真的不愿意,我也没有办法。但要是觉得无所谓,拜托请帮我说服透好吗?拜托你。"
楠田把头贴在桌面上哀求。
"他完全不听我说的话……求求你。"
看到楠田认真的表情,藤岛无法当场拒绝,只好答应去跟透说说看。
他在回程的电车上沈思着。没想到两人的秘密,只因为好玩而拍下的照片会演变成这样。老实说他觉得羞耻,也不愿意被拿来当作广告素材。
回到家,透没吃晚饭在等他回来。两人一如平常地在餐桌上吃饭,藤岛的脑子里都是有关楠田的事。
"透。"
坐在对面的男人抬起头来。
"你待会儿能不能把照片给我看看?"
透歪头想了一下,问他要看哪一张。藤岛说不出"裸照"二字,只能含糊地以"待会儿再说……"带过去。
吃完饭后,透拿出四本相簿递给藤岛,里面都是风景和石头的照片,两人的裸照一张也没有。尽管不知已拍过多少张裸照,但藤岛至今一张都没看过,也从没主动提及想看。
他把相簿还给透,犹豫地说:"有没有我们两个的份?"
透歪着头。
"不知道拍了几张……"
这才意会过来的透走出房间,又抱了三本相簿进来。藤岛才打开第一本,立刻阖起来。那是自己满脸恍惚地跟透拥吻的照片。
"你不是想看这个吗?"
透看着他的手边。
"是……是啊……"
透硬把相簿打开,藤岛仍旧紧闭双眼。
"看啊,你很漂亮哩。"
藤岛小心翼翼地睁开眼,但看到的还是自己痴呆要不就是恍惚状的侧脸。透翻到下一页,更是让他无法直视。是透从背后抱住他,自己在镜头前撑开双腿的照片。勃起的性器不但看得一清二楚,连被透贯穿的结合部位也纤毫毕露。
藤岛慌忙翻过这页,但下页又是同一个体位的自己被揉捏乳首的照片。他夸张地弓起后颈,好像可以从半开的口中听到呻吟声。光是一开始的三页,就让藤岛备感挫折。
"不看了吗?"
他无法正视那些露骨的照片。
"不、不用了……"
他耻于自己居然要求想看这些照片,想说要去洗洗脸冷却火烫的睑颊,却被透硬拉了回来,坐在他盘起的腿上。
"一起看嘛……"
透撒娇般地舔着他的耳廓,然后继续翻到下一页解说起来。
"你看这张。你那里的颜色跟我的不太一样,比较淡色好看。虽然不粗但有长度,我右手握起来刚刚好……"
藤岛觉得那不值得称作好看。
"这张把乳首的颜色拍得很漂亮。你的颜色虽然淡,可是一玩弄起来就会变红,照片上应该是玩弄后的颜色。"
藤岛没敢正眼看照片,却被透的解说弄得面红耳赤。在有如地狱般的折磨后,透翻到第一本的最后一页说"这是我最喜欢的照片"。
那是藤岛上半身的照片。他在蓝白色的柔光中回头微笑,那是没有媚态的自然微笑。
"你的表情非常好,身体的线条也好像散发出蓝光,好漂亮。"
藤岛点点头。
"应该是在月光中吧?"
"我就是想要拍成这种感觉啊,我的技术可好着呢。"
透打开第三本相簿的最后,就是楠田影印的那张照片。看到藤岛专注的凝视,透讶异地问"你喜欢这张吗?"。
"我自己是不太喜欢,因为是刚拍裸照的时候,你不太习惯镜头非常紧张。当时看到你一副要哭的样子,害我差点拍不下去。"
藤岛看着照片低语"LOVE & HATE"。
"你刚才说什么?"
听到透尖锐的问声,藤岛才知道自己说漏嘴。
"你怎么知道那句话?"
藤岛对自己的不小心感到后悔。要拍宣传海报的透,当然知道商品的主题。就算要谎称是随便说说,这时机也未免太不刚好。藤岛觉悟与其敷衍,不如老实说出来。
"是楠田告诉我的,他说想用这张照片当做宣传……"
那个家伙……透低吼了一声后跳下床。藤岛拼命抱住他的背,怕他一冲动之下跑到楠田家去打人。
"没……没关系啦,就算拿去做海报也看不清脸……"
透回过头来,像孩子一样挥舞着双手。
"你在说什么?"
"我……"
"是你说不能把裸照给别人看的啊!"
他说过这样的话吗?或许说过吧,但现在早就忘了。
"是啊,不过只有这次的话就算了,反正脸也看不清楚……"
透不悦地抿唇皱起眉头。
"楠田和他哥哥都很喜欢。"
透没有回答。藤岛也不知道自己明明不愿意,为什么还如此卖力地说服透。
"我不要。"透肯定地说。"我绝对不要。"
闹起脾气来的透坚持不要,大概是因为藤岛忘了最初的承诺而生气吧。
"我不该忘了自己说过的话,但……你就当帮助别人……"
"我……!"
透焦躁地捶了墙壁一拳。
"我不要把你的裸体分给别人看!"
藤岛眨眨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给别人看……也没那么严重啊。"
"话不是这么说!能看你裸体的只有我,能拍你的裸照的也只有我!"
说到这里,藤岛才终于知道透在不愿意什么。
"啊……原来如此。"
透愤怒地叫着"什么原来如此!",藤岛拼命在脑中组合着句子。
"我的表达能力不好……但我想,以后我只会在你面前脱衣服,也只会让你拍……那种照片。"
藤岛停顿了一下。
"所以……只是一张照片应该没什么关系。"
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闹别扭的透,不情愿地背对过藤岛。
……一个礼拜过后,楠田打电话给藤岛,告诉他透已经答应让他使用照片。"不过我被他打了一拳,那家伙下手真不知轻重。"楠田叹息地补充。
##Spring Come##
因为下班有点晚,所以就直接到约好的车站去。中午的天气是那样温暖,坐在窗边时,背上还会渗出微汗,但一到晚上气温就急速下降,迎面吹来的风冰凉刺骨,藤岛边走边拉紧外套的前襟。
走到一半他忽然停下来。一家卖着年轻人服饰的店铺门口,贴着一张海报。藤岛凝视着那张印有CRUX品牌的海报。
"啊、您好。"
藤岛回过头,一个卷卷头的男人从店里走出来。
"本店没有CRUX的限定品,但有其它商品,请进来参观一下。"
藤岛加快脚步离去。楠田兄弟所合创的饰品品牌CRUX,限定品海报推出已经快一个月,听说商品一发售,贴在商店中的宣传海报马上就被索取一空而成为话题,楠田也说限定商品在短时间内就卖完了。大家都在问"海报的模特儿是谁",闹了好一阵子到最近才终于平复下来。但是对藤岛来说,只不过是一阵吹过的风而已。
老实说,他对自己当上海报中的模特儿一点感觉也没有,听到别人谈论海报时,也彷佛事不关己。透也一样,总是冷冷地看着众人的骚动。
一个高大的男人经过自己面前,那酷似的背影让藤岛下意识叫了一声"透"。男人转过头来,身高和年纪都跟透非常相似,却比透要多了几分柔和的气息。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没关系,男人点了点头继续往前走去,迅速消失在人海之中。藤岛比约好的时间提早十分钟到车站,他环顾四周,在左边的时钟塔下看到一个类似透背影的男人。本想开口叫他,但定睛一瞧,却是刚才那个自己认错的男人。
看他不断回目四望的样子,好像也是在等人。过了一会儿,那男人满脸笑容地扬起右手左右摇晃。
"等很久了吗?"
藤岛还以为他在等女朋友,来人却是个打扮相当利落的短发男人。藤岛注意到他挂在肩上的银色相机盒。透也有一个同样的盒子,这么说来,男人也是摄影师了?
"没有。"温柔的男人微笑着说。
短发男人疑惑地歪着头。
"你的味道跟平常不太一样。"
"我换了香水……很奇怪吗?"
短发男人摇摇头说"无所谓啰",然后走过藤岛面前。跟着追上他的男人横切过藤岛面前时,身上散发着一股CRUX限定香水的味道。
"你在看什么?"
藤岛等的人,不知何时已来到身边。
"……我是在发呆。"
透讶异地看着他。"你很累吗?"
"还好。"
透凝视着藤岛的脸,接着叹口气说:"那我们吃饭去吧。"
透大步穿过人群往前走去。跟不上他步伐的藤岛慢了几步,中途透停下来等他追上,再一起走出去。
……这一阵子,透打来的电话次数变少了。以前藤岛在上班时,他最少一、两个小时就要打一次手机来,现在却一天只有一次,有时候甚至没打。
他每天仍旧做着早晚餐。虽然大多是以蔬菜为主的粗糙料理,不过菜单也逐日逐日地丰富起来。藤岛一回家,透还会像叮咛小孩似地叫他洗手漱口。托他之福,今年冬天自己的确没有感冒。
走进餐厅前的小路,在转角处看到一家蛋糕店,玻璃柜中还有相当多的蛋糕。藤岛边看边走,不小心撞到停下来的透背上。
"你在干嘛?"
"对…对不起。"
透凝视着藤岛眼巴巴盯着看的蛋糕店橱窗。
"回来再买吧……我是对甜食没有兴趣,但你喜欢吧?"
藤岛犹豫了一下后点点头,透开心地笑说"你真是跟小孩子一样"。
【《冷冽炽情》 Cold Fever [COLD系列完结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