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之歌》



  小菅博近出家门的时候,还一点也没有下雨的样子。等到在编辑部附近的地铁站下车,看到出口处的时候,一阵夹杂着大量沙尘的狂风就吹过来,迷了眼睛。

  后来想想那还真是不走运的开始。想着去车站前面的小卖铺买把伞,可是眼睁睁地看着别人买走了最后一把。好不容易等到雨势稍弱了一点,觉得应该没事了。跑出去的时候就又变成了瓢泼大雨,心里想着不会总是这样的,可是跑到编辑部所在的七层楼的建筑时,已经被浇得连内裤都湿透了。

  以浑身上下淌着水的惨状颤抖着推开编辑部的门,里面只有老资格的编辑小松日出男。见了小菅,他露出一副“这是怎么啦?”的表情。

  “因为下雨了。”

  “看就知道,总应该带把伞吧?现在可是十一月,不适宜洗凉水澡。”

  和主编一样都是三十七岁,不管是头发、稀疏的胡子还是个性都有点扭曲的小松,摇动着最近逐渐下垂的肚子,改变了翘着腿的坐姿。

  “我出家门的时候还没下。”

  十叠左右的房间里有四张桌子,小菅在其中的一张,也就是自己的桌子下寻找一个纸袋。以前曾在编辑部住过四天,那就是那时留下的东西。虽然是找到了皱巴巴的内裤和短裤,可是这也穿不上身。不意间旁边叫下了-声“小菅”,抬起头来,一团黑乎乎的东西飞到胸口。

  “穿这个吧。”

  展开布团,是件T恤,背后写着“CUTIE TOUR 沙隆巴斯”的字样。

  “这个不是下下个月的给读者的赠品吗?”

  “把只限三人改成只限两人就成了。你就穿吧。”

  犹豫了一下,结果小菅还是拿着T恤向着旁边的小房间走去。虽然牌子上写着资料室,但是里面放着沙发,所以主要还是作为休息室使用。当小菅正在大量的 cd和杂志中间换着衣服时,编辑部里的一点红,唯一的女性仁科突然闯了进来,发出了就像遇到色狼一样的惨叫声,因为小菅刚好在弯着身子换内裤……无法掩饰自己动摇的小菅走出了资料室,和正在窃笑着的小松视线相触:“为什么不告诉仁科我正在换衣服?”

  “我告诉过她的。”

  小菅看看对面桌子后面脸直红到耳朵、低着头的仁科,又转过头来狠狠地瞪了小松一眼。

  “你只是说我在,并没有我在换衣服吧?我要告你性骚扰哦。”

  小松奸笑的脸颊更往下耷拉了。

  “少来了……看到了好东西不是该高兴才对吗?”

  “才没有!”

  咬牙切齿的仁科,一米五不满的矮个头,一头剪得短短的茶色头发,简直就像只在吠叫的吉娃娃。小松有着捉弄--做出反应的人的坏癖好,而单纯直爽的仁科也就成了小松逗着玩的好道具。

  “仁科。”小菅向着桌子那边不甘心得眼睛里都浮起泪花来的可怜后辈说。“要不要我告诉你小松先生的秘密?”

  他特意用了邻桌上的本人也能听见的音量说。

  “别看他那么厚脸皮又坏心眼,其实是个很可爱的人哟。他向如今的太太求婚的时候啊……”

  椅子发出巨大的声音,小松好象要窜到桌子前一样跳了起来。

  “你要对仁科说什么!”

  小菅在一米八七的高视点上俯视前辈,提起嘴角,意味深长地笑着。

  “那个啊,自然是成了传说的'请做我的什么什么事件'喽。”

  他扶了扶细框的眼镜,以若无其事的表情说。虽然是在女孩子面前特意把那下流的词换掉了,但小松还是红着脸低低地吼叫着:“又没喝酒,一大早的你来什么劲啊?”

  小菅轻轻地耸了耸肩。

  “在世间的一般人来说,现在已经快中午了吧,再说了,我不是一直都这么有干劲吗?”

  “我说的不是这个……可恶!你的原稿差得要命,全部给我重写!”

  无视这个吵吵闹闹的男人,坐回椅子上的小菅轻轻搔了搔还残留着湿气的短发。

  “这么说来,我下个月的原稿已经全都进了印刷厂呢。”

  “你这个拖后腿的!”

  小松歪着嘴,抱着胳膊转过身去。复了仇的小菅微笑了一下。看着这边的仁科高兴地比了个大大的V字手势。

  

小菅工作的音乐杂志《move》今年已经是创刊第七年了。比起那些常常占据唱片销售榜的唱将来,更常报道那些地下活动乐队或者歌手。这本照片很少以采访为主的杂志,无论是制作者还是读者,都公认它的发行量在同类音乐杂志中是数一数二的少。工资也不怎么样,要不是喜欢的话根本不会做下去。

  从还是学生的时候开始,小菅就喜欢音乐。不管是国内的还是国外的音乐,他都经常去听。也曾经组过乐队,但是在四年前,大三冬天的时候,终于认识到自己根本不具备能成为职业歌手的才能,这时他看到了《move》的招牌广告。

  一开始的时候是觉得能见到喜欢的歌手,又能赚到开演唱会必要的经费,这是可以兼顾兴趣与实益的生活。可是现实并非如此。刚进公司的时候只是跟着前辈编辑,不是开车就是做取材后的准备工作,两个月后才终于有了件像工作的工作,写新作单曲cd介绍中的一栏,结果在杂志刊登出来之前吃了三十回的回票。

  “这张单曲你听了多少回?”最初提交稿子的时候,田头编辑问道。

  “说不定都听了一百回了。”

  白皙而端正的面孔使得三十七岁的田头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很多,这位被仁科形容为“视觉系的主编”叹了一口气。

  “的确是这个程度的感觉。上一张单曲听过吗?”

  “听过了。”

  “几回?”

  “那专辑呢?”

  “大概四五回。”

  “那有没有读过这个歌手的访问?不只我们的,其他的杂志也是。”

  “多少看过……”

  细长而色素淡薄的茶色眼睛抬起来看着小菅。大拇指支在纤细的下颚上,他又叹了口气:“你到底想不想干?如果因为这只是六百字左右的介绍就偷懒的话,我很伤脑筋啊。”

  主编的话让小菅意外之极。

  “我已经反反复复地把这首曲子听过多少次了,而且我还从曲子与词两方面做出了解释……”

  纤细的手指拈着镇纸轻轻敲着。

  “结果就只有这样?我们可不是外行人,就算再差劲,也是专业人士,所以自然有义务写得更有说服力。想想看,也许会有人通过看你的评价决定是买还是不买,而你这根本就不算是对歌手负责的文章。”

  然后这个过程就重复了三十回,就好象捉弄人似的,每天的任务都是写介绍。然后惯例一般地被骂回去几十次,好象是看透了自己不够用心一样,教训得自己都没脾气了。

  从采访中引导出读者对歌手的声音,歌词的贴切印象是至难的工作。无论从纸面上怎么说,读者也不一定能读懂。所以甚至需要比歌手本人更了解曲调与歌词,再加上自己的理解,这才能将歌曲设计的原意传达给读者。而且,对歌手本人的变化也是必须要掌握的一环。到现在自己才明白,最初被退稿三十次,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成为编辑这三年来,小菅直到最近才确立起自己的评论写作风格。一般来说,音乐杂志编辑要经常去演唱会,和歌手与艺人们像朋友般亲密地交往后,自然就连那个人的内心都能掌握了……自己并不是那种人。

  歌曲的构成,歌词的意味,对这些进行仔细的分析。然后站在听众的角度上做客观的评价。自己的观点是冷酷而毫不马虎的,就算是熟人也不会避讳,不会有任何的徇情。因为将意见直爽地表现出来,有人因此讨厌小菅,但也有人因此十分信赖他,虽然常被人评论是不够热情,但这种“冷静”正是自己独特的风格。

  最近一直在想,以前喜欢上一首歌就想知道创作者的心情,实际开始做这个工作后,通过采访才知道。很多时候创作者本人也没有清晰的自觉。心是很暧昧的东西,即使通过声音做媒介,表现出来的也仅仅是媒介,而不是本质。可是,通过询问引导出连本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深层部分时,小菅就好象发现了秘密地图一样的开心无比。这就是工作的乐趣啊。

  ……电话响了起来。仁科拿起话筒,听了之后向着那个背过身去的男人叫了声“小松先生”。

  “是‘山千'来的电话。”

  “为什么那个酒店老板会打电话来啊。”

  虽然悻悻地嘟哝着,小松还是拿过了电话,被仁科一说“是要你还欠的酒钱吧”,一下子变得很难为情地用手遮这了话筒。

  下午两点,小菅为了自己的工作,驾驶编辑部脏兮兮的面包车跑在中央线上。身边坐的是摄影师柴田。上班时的雨像不曾存在过一样,太阳穿过灰色的云朵,发出灿烂的光辉。

  “主编住院了?”

  柴田一边吸烟一边说,尽管在开着车,小菅还是耸了耸肩膀。

  “好象是感冒了。发了四十度的高烧在医院打点滴,却还要去采访,山千的老板只好把他按在床上。”

  柴田听了哈哈大笑:“真是不得了的采访人之魂啊。可是为什么店长会去照顾他啊?”

  “因为他倒在'山千’酒店里。”

  真是的,柴田一边嘀咕着,一边挠着留有青春痘痕迹的脸颊。比小菅大两岁,已经27岁的柴田是专门作人物摄影的摄影师,《move》并没有专属摄影师,如果要拍照的话,就和自由摄影师联系,进行拍摄工作。

  “听说这次对scua的取材由小菅你接手,那你要去做采访了?”

  柴田拍摄的照片在读者和歌手们中间的评判都非常好,所以《move》经常委托他进行工作。打了这么久的交道,他对编辑部里的内部事情比新编辑还熟得多。

  “我只负责去对取材终止道歉还照相而已。采访好象重新安排在明后天。文章还可以在截稿期前赶出来,可照片却必须提前拍摄才行。”

  交抱着手臂,柴田念了声:“果然啊,我就觉得小菅你做这个采访太怪了,你不是讨厌scua的吗。”

  “你怎么知道的?”

  摇着在后面绑成一束的头发,好象落魄武士的柴田笑出了声:“从小松先生那里听说的嘛。当时编辑部正在力捧scua,却有个家伙在入社考试的面试里狠踩,真是有胆量啊。”

  在红灯前,小菅停了车,也点上一根烟。

  “问我是怎么想的,就直率地说了句讨厌而已。现在想起来,说了那么任性的话,居然还录取了我呢。”

  “主编特别喜欢有坏毛病的家伙,嗯,说到坏毛病,仁科是什么?不招人喜欢。”

  柴田把烟灰弹在烟灰缸里:“是吗?我倒觉得她像小狗一样可爱。”

  虽然歪了歪头,柴田还是愤愤地咋了咋舌:“前段时间,我邀她拍摄之后一起去吃饭,她居然说‘才不要’。才不要,讨厌。就是拒绝也有更委婉更成熟的说法啊!”

  “对仁科来说模样就是性命,在我们那里也是负责视觉系的。”

  “反正我不算视觉系的,哼。”

  柴田露出一脸不爽的样子,想想他要是当真的接近仁科,恐怕会更加遭到白眼。

  “仁科好象喜欢恐怖电影。”

  “说这个干什么?”

  “总之让你先参考一下。”

  柴田啧了一声:“你还真是做人透亮。啊,一开始是觉得你这人有点酷,可别因为这个被人不喜欢。”

  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最终只说了个“多谢”。柴田眉毛颦得很紧,小菅也是一言不发地开着车。

  因为下雨河水满涨了上来,一会就让鞋子沾满了泥,suca的成员们下午三点到达摄影现场,这时候太阳已经加速地渐渐西斜。柴田根据太阳的角度和位置变换着三脚架,光小菅看到的,他就换了三次镜头。

  对要做卷头特集的艺人,有时候会借个摄影棚,将雇来的化妆师,发型师和造型师都带到摄影现场的,或者就根据预算让摄影师和采访编辑组合进行摄影与采访。

  在河滩边,夕阳西斜,就是挑剔的田头也不会对风景有半点不满……虽然嘴里唠叨着,但柴田也十分满意。微风吹过,穿着半袖衫短裤的拍摄对象们感到了凉意,他们不由自主地相互靠近,像在踩烟头一样顿着脚。这里是广阔的草场,可是看起来好象只有他们旁边是一片空地似的。

  Scua到今年已经出道六年,没有大热歌曲,唱片卖得也不好。这种情况下在发表新专集和单曲的时候,主编还亲自出马对他们进行采访,刊登他们的宣传文章,完全是因为他们是编辑部一直推荐的乐队。他们出道的时候,主唱久保明人所具有的领袖性吸引力很引人注目,但是他却选择了一般人很难接受和理解的旋律和歌词,虽然有一部分歌迷一直拥护他,但是范围却一直没有扩展开来。

  成员中有一个人离开大家,到河滩上去抽烟,正是主唱久保山。柴田为他离开了自己的镜头捕捉范围而不满,但是并没有叫他回来。

  来之前,小菅在编辑部听了scua的新曲母带,到目前为止已经听过无数类型的音乐,还从没有如此直接地觉得“难听”过。主唱的声音太大,节奏的平衡感很差,听了十分之一就让人疲惫不堪。

  主编虽然对scua大加赞赏,但是小菅实在无法理解他们的优点。首先演奏很差的乐队对小菅来说就是不能接受的,scua在实力和讨人喜欢方面也没什么可说的。主唱的低而重浊的声音也不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这种程度也只能算是地下乐队。

  旋律称不上秀逸,全曲的作词充满了久保山那强烈反社会色彩的思想,小菅一点也不感兴趣,那些拙劣的修饰只会使得头脑的愚蠢全部暴露出来,若说是压力过剩,作为乐手就太没面子了。

  从就职到现在,“小菅反scua”几乎成了编辑部里的人的口头禅,但他实际上并没那么讨厌scua,只是杂志上的那些特别记事总让他觉得不对劲。不过反正杂志也不会大卖到自己觉得不顺眼的地步,所以根本不放在意识范畴里。

  附近飘来和自己同一品牌香烟的香气,久保山径直朝自己走来,T恤衫的外面罩着棉衬衫,下身是牛仔裤。他的头发稍长,快到肩膀,在金发和灰发已不稀奇的今天,他一头乌鸦羽毛一样的黑发反而令人印象深刻。由于没去过演唱会,这算是小菅第一次见到他本人。不到170的身材匀称纤细,脸也很秀气小巧,他应该已经28岁了但怎么看都比自己年轻。

  因为不对他心思的问题而将杂志编辑打得缝了七针,对着演唱会途中鼓掌的观众发脾气,没有任何加演曲目……scua的传闻听了很多,本以为他是更有魅力的那种类型,但是亲眼见了却是纤细得多的一个人。

  “你不冷吗?”久保山含着烟这么问道,小菅苦笑着。就算对季节变化多么没有感觉,也已经是十一月的天气了,单一短袖t恤……还是印着乐队名字的……穿着这种东西的自己也太奇怪了吧,不禁后悔起至少应该买件外衣换上。

  “上午不是下雨了吗?把衣服打湿了,我又赶时间。”

  久保山没有任何对对方的话有所应合的表示,他只是一言不发盯着对方,使得气氛有些僵硬。

  “主编说了什么吗?”

  过了一会,他突然问道。

  “啊?关于什么?”

  对方的表情瞬间飘过一丝苛责。

  “给他的带子,他怎么说?”

  小菅想到几天前主编听了scua的新曲,公私两方面都和scua十分要好的主编总比其他杂志优先收到乐队成员直接寄来的新曲,或许本来预定的今天的访问中就要问到这个问题。

  小菅的脑子里折腾人的兴趣开始变浓,为什么要创作这样的曲子,为什么做如此奇妙的编曲,他想了解这些意图。

  “这次没机会和主编直接谈,不好意思,不过我也听了试听盘,可以说说作为一般听众的感觉吗?”

  久保山的头倾过来。

  “旋律虽然很清新,但是给人的印象却很杂乱。”

  “杂乱……”

  反刍着自己的话,小菅在想着自己明明已经慎重选择词语了但好象还是有哪里让人不愉快。

  “主唱的声音很大,但是并不让人觉得清爽,也不能说是厚重……总之是没有平衡感。”

  突然说出这么多批评,小菅觉得自己触了逆鳞。本来想以“我信口说的不要介意”结束自己的话,但是他没有兴趣说下去了。

  “为什么都推到主唱的身上?”

  “因为会让我听到歌词。”

  应该告诉他整个歌曲都是失衡的……于是继续下去。

  “想表达这些词语,主唱除了声量以外应该还有别的办法,比如把曲子编短一点,用更悦耳的曲调吸引听众,在歌词上多下下工夫……”

  久保山的表情渐渐变得难看了。

  “工夫?那是什么意思?”

  突兀的口吻让小菅察觉到自己的失败。曾经有文章说久保山非常在意自己的歌词,自己明明读过但说话的时候忘得一干二净。

  “我觉得那样‘就好’,你有什么意见吗?”

  明确向对方表达自己的怒火,令小菅觉得有点焦躁。如果久保山为这事生气,拒绝以后主编的访问,甚至不再与杂志保持关系的话,那可就不秒了。想到这里小菅勉强地笑了笑。

  “我不太懂专业创作,说得没根没据的,很不好意思。说起来今天还真是挺冷的,风也很大……”

  久保山继续低着头沉默着,小菅手足无措地想下一步如何是好。男人的自尊心强而敏感,搞音乐的人更是如此,自尊高得出奇。对自己的曲子有绝对的自信。而久保山现在就在怀疑着想听听小菅这番话的根据是什么。小菅知道自恋的那部分情绪会有怎样的结果,如果现在自己去配合他打打圆场,那么事态很可能只会以对方滑稽的过大自我评价告终。但是,小菅对自己没有共感、或无法了解的东西批评起来更是比别人严厉一倍。

  慢慢抬起俯下的头,小菅笑了。

  “笑什么啊?你小子。”

  “不,没什么……”

  “有什么就说吧,笑得真难看。”

  这个场合笑也不是,沉默也不是,小菅想向周围寻求帮助,但柴田在和scua别的成员聊天,根本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气氛险恶。受到下方传来的胁迫视线,小菅只得张开了嘴。

  “这只是我个人的音乐观,比如如果像日本支持做西洋音乐那样,我认为歌的旋律很棒的话,某种意义上歌词就不必要了,只靠旋律就可以传达情感,所以……”

  没等小菅说完,他就被突然袭来的拳头打在鼻梁上,眼前满是金星,眼镜被打飞了,人向后倒去……

  “混蛋!”

  祥和的红色黄昏天空下,耳边传来难听着咒骂,背后感觉到硬冷的土地,被殴打的冲击徐徐向小菅袭来,鼻子里面也有粘粘的东西在流动,反射地按住了出口。与此同时,胫骨又被踢了,他“呀”地惨叫出来。

  “少装出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来乱说!”

  才不是乱说,而且不是针对scua,而是以自己的音乐观为前提。

  作采访的时候触到对方的逆鳞这也不是第一回了,但是这样直接出手的人倒是第一回。察觉到那纤细的腿又有大大地挥来的举动,小菅只能抱着头躲避。

  “你干什么!”

  小菅透过护着头部的手臂缝隙,看到scua的领队贝司手井上从久保山背后架住了他。

  “这家伙让人火大!”

  纤细的双脚在空中乱蹬,久保山发出怒吼。

  “让人火大也不能用暴力啊。”

  “他该死,混蛋!”

  愤怒得发狂的男人难以理喻,总算注意到这边出了情况的柴田赶来问“不要紧吧?”小菅只能点着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捡起眼镜来,框已经歪掉了。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太阳沉到了大厦后面,河堤旁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按着隐隐作痛的鼻子,小菅觉得今天果然不应该来。


  仔细看还只能是要命的面孔……看着就觉得忧郁起来,被打后已经过了三天,但是鼻子还是肿得很明显。

  时针指向凌晨两点,已经没有回去的电车了。虽然睡了就好,但是现在奇怪地清醒。醉意一去,身旁赤裸的人的存在就让自己感到忧郁。

  因为特别想做爱,所以就去了店里,和人搭上话的感觉良好,因为没有钱去旅馆,就去了他的公寓。这个在店里沉默寡言的男人到了床上可是够厉害的,他在上面猛摆着腰,喉咙里低低地吼叫,喉结上下抖动。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也无所谓,反正天亮了就是分手的时候。

  “这屋子里cd真够多的。”

  是吧,小菅随口回答。他现在不想回答问题。平时话说得很多,一个人的时候就很想静一静。今天为了性而带回来的这个男人真是失败。

  三年前,和大学时代交往的男友分手后,小菅就没有了特定的恋人。当时那个人也是乐队的主唱,通过喝酒认识保持了一年的性关系。乐队解散后关系就疏远了,对方回老家找到工作后他们正式分了手,当时都没有说什么明确的分手缘由。去年寄来了他的结婚照明信片,那之后第二个月,小菅从学生时代居住的公寓搬走,住到离公司较近的地方,没有通知对方,因为也没有这个必要。

  “我老听音乐,也常去演唱会。以前交往的那个人是吉他手,大概影响了我。”

  男人的视线停在了房间的一角,cd架的旁边还放置着一把吉他。虽然这三年来一直没有动它……

  “你听什么音乐?”

  为了有话说,他问。

  “保龙,百田健一,还有scua。”

  意料之外的回答,小菅没想到会听到有人说喜欢scua。除了音乐人,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喜欢scua。他想说自己这个红鼻子就是被scua的主唱给打的,但是想到丢人所以没有张口。

  “我讨厌scua。”

  男人哼了一声。

  “明明不错么,scua。”

  小菅在黑暗之中摸索烟盒,点着一根:“演奏很差,曲风也很古怪。”

  “或许,但主唱久保山很帅气。”

  “这意味着你想和他睡吗?”

  短暂的沉默,男人受到了伤害。

  “我只是单纯地喜欢,觉得久保山是个天才,他写的歌词很棒,一点也不谄媚……”

  男人说他只借一下浴室,然后说了声“我走了”就离开了。已经没有末班车了,不知道他怎么回去。明明想一个人安静一会,一旦真的一个人了反而明显地感受到了被冷风吹着一样的寂寞感。小菅赤身裸体地从床上起来,拿出从编辑部借的scua的cd放进音响中,带上耳机,让支离破碎的语言环绕自己的头脑。

  刚才不知名的床伴、主编、编辑部的人们所具有的共感,小菅怎样也无法理解。


  主编在住院一天自宅休息两天后康复归来,原本清瘦的身体显得更细瘦了,脸也小了一号,不过本人倒十分精神。Scua主唱被激怒后发生伤人事件在他住院当天就告知了他。小菅已经做好被炒的最坏打算,但是主编只苦笑地说了声“真没办法”。

  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小菅,最后下定决心,对认真在电脑前工作的主编说:“您下午去采访scua是吧,我可以一起去旁听吗?”

  主编露出惊异的表情,背后传来仁科的笑声。

  “久保山还真是纤细呢……”

  背后受到一阵冲击,仁科拐着小菅的手臂来到主编面前:

  “您就带他去吧!主编。小菅可是很努力地在脱离反Scua阵营,正在对自己进行特训呢。”

  仁科露出恶作剧的样子,吐了吐舌头:“部门里的一匹狼也沦陷在Scua的魅力攻击下,我很高兴啊。”

  沦陷……被这么说还真是意外。

  “这不是承认不承认的问题,我是怎么听都无法对Scua有好感,所以才想直接问问本人为什么要创作那样的音乐……”

  “不要带个人感觉,这是工作。”

  就算包含个人的感情,但是问题也是一样的。

  “我就算不喜欢他们多一些,也是站在中立角度的。不是专门针对Scua,而是从一个普通听众的立场客观地说自己的意见也不行么?”

  主编盯着小菅。对着那锐利的目光也不示弱地看回去,足足过了三分钟,他才张开薄薄的嘴唇:

  “带你去是可以,要是久保山不高兴了那你可要当时就走。”

  “是。”

  “就算对方问你,关于作品的一概不要谈及。”

  “我明白了。”

  低着头在主编面前答应的时候,对方又加上了一句“还有一点”,抬起头去,见主编眯着眼睛捉弄似的笑着说:“别迷上久保山哦。”


  访问在录音棚旁边的接待室里进行,最先注意到跟着主编进来的小菅的,是领队井上,他“唉?”了一声。趴在一叠大小的长桌上首的久保山顿时抬起头来,认出是小菅后,表情阴冷下来。

  主编好象没看见一样,笑着打招呼“大家好,好久不见了。”小菅不敢和射来冰冷视线的人直接对决,一直让视线游移着,只从余光窥视着对方。久保山穿的衣服和上次摄影时的一样,不禁令他想到不愉快的一幕。

  “抱歉因为我的缘故,让采访推迟了。”

  “没关系,反正我们没什么事。”

  领队井上笑着对答,他是成员中最好相处的一个。

  “也只有《move》会给我们做特集。”留着淡淡胡须的鼓手竹内耸了耸肩。

  “这么消极不行啊,我相信你们将来绝对会大红大紫。对了,小菅想向你们道歉,我们要跟我一起来。”

  小菅心情紧张地上前一步。

  “上次我太过分了,对不起。”

  久保山瞅着小菅,既没有嗯一声也没有哼一声,倒是井上出来圆场。

  “是我们不好。这家伙马上就头脑发热,出手还特快……过后你不要紧吧?”

  鼻血一直停不下来,一晚上都敷着冰,小菅没有谈这些,只是小着点头带过。

  “那么……我们就抓紧时间,开始进入这次访问的主题吧?”

  在中央的桌子前,以久保山为中心两个人坐下来。主编坐在内侧,小菅站在他后面。

  “那个阴沉沉的家伙要呆到什么时候。”看也不看小菅的脸,久保山低声哼着说。

  “今天是坐小菅的车来的,他还要把我送回去。可以的话能不能让他留在这里?”主编十分客气地说。

  “站在那很碍眼。”

  “那就让他坐下。”

  “不是那个意思,你应该明白。”

  久保山的声音十分苛刻,大家明白他的意图。小菅对主编小声说“那么,我在车里等着”后,就离开了接待室。他在微寒的长廊下的自动贩卖机那里买了个热咖啡,确定周围没有人后,猛踢贩卖机的侧面,直到把自己的脚踢疼为止。

  小菅钻进听在录音棚外停车场上自己的车里,小憩起来,不一会就真的睡着了,知道开门的声音将他惊醒,寒冷的空气流进来,让他一阵咳。

  “让你久等了。”

  主编坐到副驾驶座位上。小菅拿下眼睛,用右手擦着镜片,车内的电子时钟指向晚上差5分10点。

  “我还以为你已经回去了。”

  “我没什么事,有的是时间。”

  他慢慢地将车发动起来,确认左右后,驶出停车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外面下雨了。

  “相当在意呢,对你。”

  虽然没有主语,但是很清楚是在说谁,小菅苦笑着。

  “看来我多半不会再和Scua有什么关系了。”

  “你还真是胆小,早上说'带我去'的时候,还以为你会怎么样。”

  “讲和的姿态不管用的话,那做什么都没用了吧。我很想了解Scua,却没有机会,或许本来就没什么缘分,命中注定。”

  主编点着烟,噗嗤笑出来。他抽的是女性口味的薄荷烟,细长的手指拿着烟的姿势很是熟练。

  “难道不是命中注定的浪漫际遇吗?不喜欢Scua没什么嘛,大家都具有相同的喜好那才有问题。”

  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亮了,小菅打开右转弯指示灯。

  “直接回公寓吗?”

  “不,去山千。”

  “还喝酒?你不是在生病么?”

  主编无奈地笑着。

  “只吃饭,小日向只许我吃饭。”

  主编和山千老板的关系,编辑部内只有小菅知道。大概小松也知道,不过成年男子间不会谈及这个问题。

  小菅在半年前偶然看见他们两个接吻,直接就去问:“他是你情人吗?”结果老板没有否定。于是自己对年长男性所抱有的淡淡瞬间崩溃。知道主编的情人是个男人后,小菅也对他公开了自己的性取向,这之后,两个人达成“不告诉别人”的一种默契。

  “说起来,你脖子上的那个可是很显眼呢。”

  被这么一说,在等信号的时候小菅看着后视镜确认,但是黑暗令他看不清楚。轻率的性行为,不知道名字的对方,怎么想都是在自暴自弃,不禁叹了口气。

  “不象那么固执的类型……”

  知道自己说话的口气很轻率,因为主编训诫似的说:“别再随随便便的了,找一个安定下来吧。”他有了情人当然可以坐着说话不腰疼,身边这个男人忽然变得讨厌起来,于是就想让他为难一下。

  “那么我就找主编好了。”

  一个小玩笑引来对方一阵苦笑。

  “你的品位还真是差呢。”

  “我没说过吗,其实我喜欢年纪大的。”

  “大你一轮呢,拜托放过我吧。”

  “就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吗?”

  “啊,你看上去是很不错,个子又高……但果然还是不行。”

  “果然还是不行……真伤人。”

  主编歉意地笑了笑。

  “酷得好象什么都不在乎,还有一些刻薄。而且,你可比看上去复杂得多,我喜欢更单纯的类型。”

  “我刻薄?”

  “这是你的性格,你为什么不喜欢Scua,我非常了解。”

  “为什么?”

  主编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说好呢,这就好象茶碗和茶碟的关系一样,没有人会接受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喜欢Scua的我,多多少少有和久保山重叠的部分,这就叫作共鸣。这样,久保山的周围就会聚集和他同样类型的人,也就是一群有共性的傻瓜。但是你和久保山没有相同的感觉,就是这样了。”

  和二话不说出拳伤人的男人没有共性,这一点挺值得高兴,但是不能沟通的感觉还是让人沮丧。倒不是要多么了解他,只是想客观地评价而已,将那个男人,正确地评价。

  主编在居酒屋山千门口下了车,小菅直接回自己的公寓去了。就像阴雨连绵的天气一样,小菅的胸腔也满是湿浊的郁闷情绪,却无法清楚地明白为什么而烦闷,唯一能确定的是原因怎么都会联系到那个叫久保山的人身上。他把车停在停车场,去后座拿背包的时候,注意到一个陌生的纸袋。打开纸袋,发现里面是录音机,里面装着录音带。联系主编后,他让小菅明天拿到出版社去。

  深夜,小菅独自听这盘采访录音带,自己不在的时候,主编和Scua的久保山之间都谈了些什么,那个人会怎么来阐述自己的音乐,他都想知道。按下开始键,磁带转动,开始是主编的声音。

  “……那么开始,我已经听了你们的新曲,这次和上次不一样,这次的印象是全面突出主唱的声音,令我觉得有些奇怪。”

  主编问的和小菅一样。

  “是吧……”

  回答的是久保山。

  “歌词这次也是尖锐的讽刺吧?是想体现这样的影响所以要以这种形式推出吗?你和大家商量过吗?”

  “这个么……只是我自己的意志。”久保山一个人回答。

  “是这样?”

  “也可以这么说,我不喜欢以前的单曲。”

  “这么一回事吗?的确没有说过是你充满自信的作品,《manual life》在我们编辑部里评价是很好的。”

  “或许是这样,但是我以前说过,经过认真考虑后还是感觉到了轻浮民主是我非常讨厌的,所以这次希望给人十足的魅力感觉,也就是我的声音要很大。”

  “的确久保山的声音很清楚,不过听到和表达并不完全相同的吧?”

  包括久保山在内的所有乐团成员都沉默了。

  “我的意思你们应该很明白,不过我很想知道,抛开这些外界问题,久保山对自己作品的看法。”

  沉默持续着。

  “虽然是杰作,但是卖不动。”

  主编问:“那么能让《manual life》卖的条件又是什么?”

  “所以说知道下去不行,意识到这一点后,就必须考虑改变自己……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出精髓来,总之就是从基本做起。”

  “可是这做法有些极端了。而且久保山君似乎对什么都感到迷惘,在他的歌中很容易听出来。《manual life》也很迷茫,但是却给了人很清晰的印象,听者能感受到歌者在黑暗中突围找不到方向时那种昏黑,但是这次还是没有扫清自己的烦恼吗?”

  沉默继续着。

  “你看,没戏了么?”久保山唐突地问,“这次……也不行吗?”

  “我记得以前说过,我是Scua的歌迷。久保山的无论哪首作品对我而言都是最棒的。现在迷惘,应该只是Scua迈向下一步的过程。”

  沉默再次支配了周围,不久,久保山不经意打破了这个僵局。

  “看来,我还是应该去开章鱼烧店,毕竟在那打过工,我对水和调料汁和面粉调配是很绝妙的……”

  一声叹息。

  “别说这么极端的话么,我是来采访音乐家‘久保山明的'的,井上君和竹内君也说点什么吧。”

  “嗯,不过明人做的章鱼烧的确很好吃,大家都知道。”

  领队井上的声音。

  “所以,你们啊……”

  关于食物的话题继续着,这应该只是领队为了活跃气氛开的玩笑吧。

  “我很喜欢这次的新曲,这是真话。但我要说这不是大众所能接受的那种音乐,比较艰涩,你们组团这些年应该很明白了,装不知道是不可能的,如果这是你们经过详细考虑得出的结论,那么谁也不会再说什么。我个人是会追随你们到天涯海角的。”

  听到最后,小菅取出录音带。那个殴打自己的人,在主编面前却像只猫似地在喉咙里轰隆隆地闹情绪,真是让他生出一股无名火。

  小菅将Scua的cd放进cd机里,戴上耳机闭上眼睛。吵耳的声量,不愉快的旋律。主编说不理解就做不了“茶碟”,但就算不是“茶碟”也可以形容和评价“茶碗”。将没有才能的傻瓜从正面打上烙印的时候,就是自己心中的烦躁得到升华,得到解决的时候。


  将Scua的单曲拷到md上反复地听,电车上、家里,从早到晚。最初那重浊的声音在小菅脑海里转悠的时候,宛如噩梦一般。第二天总算习惯了,而第三天就忍无可忍了。

  对自己为什么突然产生兴趣完全没想要追究,或许只是毫无意义的好奇,但小菅还是瞒着编辑部的人买了Scua演唱会的票。为了避免在现场遇见熟人,他戴上帽子和太阳镜。花时间和金钱为的是将演唱会评价得一无是处,这种行为自己都觉得奇怪,可他一半赌气地执意要这么做。

  在十一月的末尾,要下雪似的的寒冷日子里,终于初次体会到的Scua的演唱会,给小菅不小的冲击。观众纷纷入场时,小菅注意到70%的观众是男性。在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小菅找了个位置,一点也不期待地等待演唱会的开始。

  一开始登场的是穿着t恤和牛仔裤的久保山。一副眉头紧锁,令人敬而远之的神情。而且一上来演唱的就是……长达11分钟的那个新曲。歌曲缓慢的节奏令小菅无法想象将它列为演唱会开场曲的可能性……即使如此,久保山还是用他那沙哑重浊的声音尽情演唱。第二首倒是首节奏不错的曲子,但被最初那首慢曲缓慢的气氛弄得疲乏了的客人难以跟上久保山的情绪。现在缺乏一个高潮,难道乐团不知道这个常识吗?只有久保山一个人在台上又唱又跳。

  现场的演唱并不是cd里那种奇怪的编曲,听上去顺耳了不少。这是个好处,不过在小菅听来全都像是久保山在挑衅一样。好象被他的愤怒传染,小菅也感到了不愉快。就在这种不愉快之中,演唱会好象一场野蛮的打闹突然中止一样结束了,带着没有完全发泄出来的不满,观众们向出口涌去。没有串场没有成员介绍也没有追加曲目,在谁也无法预料结束的情况下结束了。

  只知道演唱会应该是歌手与观众一起体会高昂感觉的小菅,不知道是不是该把这个演唱会评价为观赏型的、只有一方受到影响的那种。好,不好两方面都不是,这种奇妙的感觉,还是他生来第一次感觉到。

  这之后到年末为止,小菅去了好几次演唱会,光看就觉得一肚子火,当想要放弃这种愚蠢的行为时,却又忍不住想再次认证那种奇妙的感觉,于是又再次买下演唱会的票,小菅就这样反复着莫名其妙的行动。

  那一天,他从Scua下北泽的演唱会归来,到cd店转了一圈就进了牛肉饭屋。怎么听都觉得演奏不怎么样,唱得也很差,但是印象却依然强烈。这和歌唱得太好,只记得他嗓子真棒的歌手形成鲜明对照。

  收集起一些零星的碎片,演奏、歌的水平、曲风。觉得现在差不多是可以给他们下结论的时候,可是又觉得还差什么。不能说久保山没有力量,他有影响力,但是在传达给别人的手段上却实在太笨拙幼稚了。

  “您慢用。”

  牛肉饭送柜台里递过来,小菅下意识地向上看,对面的服务员忽然露出惊愕的表情。想看看是出什么什么问题而看清对方的面孔时,小菅“啊!”地低声叫了起来。戴着橙色帽子的牛肉饭屋服务员,一小时以前还是在演唱会现场弹贝司的Scua领队井上。刚才还在创造非现实环境的人突然变成了牛肉饭屋的服务员,这个反差让小菅的大脑混乱了。

  “你好。”

  快打招呼,小菅慌慌张张地低下头说“一直蒙您照顾。”

  “你在这里打工吗?”

  时间是晚上10点,店里包括小菅在内一共三个人,井上看了看周围,笑着说:“对。”

  “刚才,举行了现场演唱会啊。”

  “打工不能休息。我结婚了。事务所开的工资说实在的不够用,习惯了这种双重生活也挺有意思。”

  真正能靠音乐吃饭的,小菅知道只是少部分人,不管怎么宣传,Scua的碟卖得就是不好,那么乐团的工资……虽然好奇,但是没有追问。

  “对了,你是不是最近常来我们的演唱会?你个子很高,就算站在后面也很醒目。我觉得不太可能,毕竟没有什么原因……其他人好象还没有注意到你。”

  既然被当面提出,那么无法混过去了。

  “对不起……”

  “不,你能来我很高兴。那么《move》负责我们的编辑换了么?”

  “不是。”

  井上“噢”了一声。

  “常来演唱会,拍照的时候也是你,还以为是要给我们换人,田头君大概已经放弃我们了。”

  “不是那样的,那个人迷Scua迷得神魂颠倒,来演唱会是我个人的事,和公司没关系。”

  “是吗?”

  看井上那么高兴的样子,大概是误以为小菅因为喜欢上Scua所以才来演唱会的。要是向他坦白,自己根本不是歌迷,只是单纯坏心眼才来的,这种可耻的话怎么说得出口。

  “经费还允许你来听演唱会?”

  “不是。”

  “这样的话,下次演唱会我们给你提供票好了,作为对久保山失礼行为的赔罪。”

  “不用了,我已经买了。”

  糟了,想到的时候已经晚了。只见井上的脸笑得更开心了。

  “那么下回来我们后台休息室玩吧,虽然我们在那里呆不长。”

  想起久保山对自己的视线与态度,小菅觉得没必要特意到休息室去找吵架。

  “久保山对我的印象很糟啊。”

  这句话应该比较稳妥。

  “那小子是那种马上血往上撞的人,但是本性并非如此。”

  “我真的只要能听就可以了。”

  说着无所谓的话,但是意识到自己好象被当成“Scua的歌迷”看待后,未免有些讨厌。

  吃完饭出店,井上在柜台上结帐的时候,把找的零钱和十几张牛肉饭优惠券一同交给小菅:“这是免费的。”……小菅无法拒绝。

  强烈的北风一直吹拂到地下铁中穿行的人群中来。走在这些人中,小菅感到刚才体会到的亲近感,好象还有些能成为知交的好感。小菅在私生活方面极力避免和自己担当的乐团有什么关系,但是现在隐隐约约有些觉得能成为Scua的编辑挺好的。

  ……不说主唱久保山,井上还真是个不错的男人,小菅想。


  恋爱这种感情,小菅总是后知后觉,所以察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学生时代就是这样。明明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这样想着,小菅看着坐在他旁边的男人放在柜台上的手。

  Scua自己是不联谊的,因为久保山不喜欢这样的活动。演唱会结束后,成员们就各回各家,或者打工。现在井上要工作的时候就去牛肉饭屋,没有的话就和小菅去露天店喝酒。

  虽然明白他年纪比自己大,又有妻子,但是心里却止不住对他有所倾慕,常常想借酒装醉开玩笑似的试探看看,但是又怕他就此讨厌自己,所以每每感到自己有所蠢蠢欲动之时就马上装睡,免得酒后露真性。

  遮风塑料布的那一边飘着雪花,似乎是为了忘记脚底升起的寒意,两人劝着酒。

  “我呀,没有才能。”三杯啤酒过后,井上说,“贝司弹得很差,刚出道时大家觉得我总会有熟练的那一天。今年我已经30岁了,应该算是高峰年纪了,但还是没有什么起色。”

  没有说什么“才不是这样”的应酬话,小菅只是沉默地喝着酒。十二月发行的Scua的新曲,到一月末的现在只卖出了几千张,记录惨淡,即使如此演唱会还是受到了好评。到今天已经完成了所有的演唱会日程,关于演唱会的借口已经不能再成立,小菅考虑着下次见面该用什么理由。

  “我觉得要是没有久保山,我们坚持不到今天。他很有才,是个了不起的家伙,我都是靠他……”

  久保山多少有些吸引人的魅力,但是小菅从他身上没有感受到那种充沛饱满的才能。对这样的久保山,井上却尊敬地说他“有才”,说自己是“都靠他”,这个现实让小菅觉得难过……想到这里,小菅觉得应该变化一下话题。

  “其实我学生时代也搞过乐团。”

  井上转过头,微微点了点头。

  “是么,这样出身的编辑很多。”

  不意间,右手被用力地握住了,小菅不由咕嘟地干咽了一口。

  “是吉他手吧。”

  “你很懂啊。”

  猜中了井上也就没有了好奇,松开了小菅的手。那温暖和冷淡的反差,就像自己和他之间的关系一样。

  “21岁的时候不能再弹了,因为意识到了自己才能的界限。”

  “你还年轻,别太苛求。”

  “是胆小,总是那么拙劣的水平,我不想被别人笑话。”

  话一出口,小菅就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但井上只是露出温和的笑容。

  “21岁的时候我碰到了久保山,如果没碰到的话也许就变成小菅了。不过我觉得能碰到久保山很幸运。”

  Cd卖不动,还要靠打工维持生活,面对这种不能公开的窘况还很满足的井上,令小菅有些羡慕。

  “久保山也变了,他以前总是自说自话,顽固得很。因为那个性格,最初乐团内总是矛盾多多,成员还老是定不下来。本来与他同年纪的低年级生给他加油,结果哭着回来了,据说是被久保山威胁过,没办法我只好出面。明明我年长,那家伙也毫不客气地说'你谁啊你!?’气坏了我,但是一听到他的歌声,我全身都颤抖了。那种感觉用语言难以表达,只是觉得,这家伙太棒了。”

  井上是久保山的茶碟,不过小菅可没有井上这样的感动经验,他轻轻地摇着头,现在谁还管久保山的事。

  “有空的时候,可以来你们工作室玩吗?”

  听了这话,井上笑着拍了拍小菅的肩膀,“不是说随时欢迎你来么?”轻触后背的手指的触感直传到了胸前,令人毫无意义地感到一阵愉快又一阵难过。


  二月末,Scua演唱会那天正是大雪纷飞。说是演唱会倒不如说是电视台主办的群星演唱会,Scua只是其中一组,另外还有压轴明星。小菅从开始就在现场,和其他乐团比起来,Scua所放射出来的存在感某种方面来说到底是与众不同。

  活动结束后,小菅到后台,告知自己的身份是《move》的编辑后,就被允许进入歌手休息室。

  “你们好,打搅了。”

  小菅敲了门后开门进去,首先是井上转过头来举手打招呼,笑着说了声“哟”,看到这个笑容就觉得心都浮起来了。最近没太见面,小菅未免有些想地太多。

  “今天怎么样?”小菅连忙问道。

  “有点跑了。”井上哈哈大笑,“久保山身体不好,大概是因为感冒了头脑有些发昏……”

  久保山唱完第一首歌就在台上晃晃悠悠,从台下看去还以为他是情绪飙过了头,醉了或是磕药了呢。

  “看上去是不太好。”

  久保山趴在他们休息室的桌子上,上半身赤裸着,消瘦的后背骨骼都显了出来,气喘如牛,还不时地轻咳。井上被久保山披上外套,久保山终于抬起脸,脸也很红,连软软地搭在那里的手指都带着不健康的红色。

  “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听了井上的话久保山摇了摇头。

  “不回去,家里冷。”

  “把暖气开开不好吗?”

  “电不能用。”

  井上身体僵住了。

  “不能用?怎么说?”

  “没交电费,被停了。”

  “昨天刚开的工资啊?”

  “交完房租就没了。”

  井上叹了口气,摸着久保山的头。在舞台上带领大家的久保山,舞台下却像个孩子一样幼稚而不可靠。

  “那今天来我家被。”

  “你们家有小孩,我不要。”

  “不用那么在意么。”

  “那来我家吧!”

  鼓手竹内凑过来。

  “去你们家会被干掉。”

  “你也太夸张了……”

  “你爸妈现在还反对你做音乐呢。”

  “又不是冲着你,你不用管。”

  久保山烦不胜烦地挥着手说:“回去,都回去!”

  生病的久保山让大家放不下心,看样子不是和井上出去喝酒的时机。

  井上扶着久保山出了休息室,在走廊下,场地负责人叫住了他:

  “外面的雪很大,电车已经停了,你们不要紧吧?”

  还以为不会吧,出去一看是强到让人以为是错觉的猛烈风雪,连脚边都看不见。这种情况,令四个人呆呆站在演唱场地的后门,无言以对。


  最近的有温暖的床,又便宜的地方……小菅把久保山放在爱情旅馆的床上。脱了他的鞋,将满是雪水的上衣放在沙发上。因为冷得牙齿打颤,所以小菅将暖气开到最大,然后只脱了上衣就钻进了被子里。

  大雪让交通停滞下来,井上和竹内也很为难,虽然两个人的家靠走着就能回去,但是身体不适的久保山走不了。小菅想到《move》的编辑部就在附近,决定带久保山去那里休息。

  但是到了《move》编辑部大厦,拿着钥匙的管理员却不在,不能让冻得发抖的久保山留在外面,无奈之下只好带他去了爱情旅馆。

  用半路在药店买的体温计塞到久保山衬衫里面,测出他现在体温39度,然后逼他开口喝了感冒药。这期间,久保山小小的头一直抖动着,让小菅考虑是不是带他去医院比较好。后来他总算睡下来,还开始冒汗,看样子是开始退烧了。

  小菅一边喝着房间里准备的热咖啡,一边看着窗外。一片白茫茫的异世界景象,在路灯的照耀下展现自己的面前。小菅想到故乡的乡村,高中的时候,总觉得周围的人都是傻瓜,一定要离开家去东京上大学,认为离开乡下就会改变一切。可是,结果什么也没有改变。而且也许自己才是傻瓜,什么前途的事都不考虑,只是单纯地沉浸在趣味的世界里……

  小菅有了些倦意,时间已经是凌晨12点。他不喜欢和衣而睡,于是只穿着短裤睡着床边。上了床反而翻来覆去睡不着,不小心被久保山给抱住,他呓语着“好冷,好冷”,身体却热得发烫。不能将他推开,任他紧紧抱住的小菅只好叹了口气,好挤啊……就这样想着不觉慢慢睡去。


  上午九点,脸摩挲胸前的触感令小菅醒来,在试过多少次角度之后,久保山的头埋在小菅胸前,右颊靠着他。比昨天更深,更平稳的呼吸吹拂着小菅的胸口。

  小菅轻轻地推开久保山,去洗澡间沐浴。等他出来的时候久保山还在睡,身体绻着像个环。摸了摸他的额头,似乎还有一丝昨天高温的余热。

  这时久保山意外地睁开了眼,他盯着前方,看到小菅的脸就不动了,过了半天才慢慢地在眉间堆起细纹。

  “怎么回事?”他问道,这是理所当然的,“这是什么地方?”

  “爱情旅馆。”

  听了小菅的回答,久保山哼了一声,挠扰自己的头发,然后坐起来。

  “为什么我和你在爱情旅馆?”

  “不记得了吗?”

  “脑子不知怎么昏昏沉沉的。”

  小菅告诉他经过后,久保山使劲挠着头,慢慢仰起脸说:

  “听井上说你经常来看我们演出,不过我不记得你到后台来的事了。演唱会后半段根本没记忆了。”

  久保山又躺倒在床上。

  “我肚子饿了。”

  他躺在床上跟小菅喊饿。

  “这里有客房服务,不过快到时间了,还是在外面吃吧。”

  久保山嘴里嘀咕着“是吗”起了床,他的外衣就在小菅的手头,递给他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有说。离开房间时,小菅注意到留在桌子上的温度计和感冒药,把这些东西交给久保山时他有点吃惊地说“这是干什么”。

  “我拿这些东西没用。”

  哦……久保山应了一声,把两件东西塞在自己口袋。


  离开旅馆时气色还好,但是在汉堡店吃完东西后,久保山就又体力不支了。这个时候电车已经开始运行,小菅送他去车站回家,但是到了售票处久保山就不动了。小菅还以为他身体不好,连忙凑了过去,久保山声音有些呆滞地说“家门钥匙不见了……”

  一切就像计划好的一样,把久保山带回自己公寓的小菅,不禁要问自己到底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阻止久保山穿着衣服就要钻进自己被子里去,小菅拿出自己的t恤和短裤给他做睡衣。换上衣服的久保山,就像被床吸附住一样趴上去,一点也不顾忌地伸展身体。

  “想睡觉的话,先吃药吧。”

  久保山答应下来却没有再动,小菅从他散乱的衣服里找出感冒药,还特意倒好水,将久保山摇醒。久保山一张臭脸地吃了药,说声“你还真是烦人”让小菅愤愤,这才再度睡下。

  回了公寓再过来的小菅到编辑部的时候已经迟到了,然后告了假后又去久保山昨天演唱会所在的场地管理处,询问有没有人拣到钥匙,回答是没有。

  在回编辑部的路上,小菅的手机响了,是井上打来的电话。听说久保山丢了钥匙,现在被小菅带回家,连忙道歉“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好象是他给小菅添了麻烦一样。

  回到编辑部,小菅埋头到山一样的工作中去。选择刊登的照片,校对新人歌手的采访文章,傍晚去自己负责的歌手的演唱会。回家的时候在快餐店早早整理出简单的演唱会报告,然后坐晚上10点的地铁回家。

  出了车站,走在步行道上,天上开始飘雪花。小菅把手插到口袋里加快脚步,一边看着步行道边的便利店的灯光,一边想着久保山是不是还在自己的公寓里。

  打开房间门,小菅听到了吉他的声音。久保山穿着短裤和t恤弹着电吉他,根本没注意自己身后站着人。拍了拍他纤细的肩膀,他才回过头。

  “这个不行了么。”

  眼前他手指下的吉他,乐弦已经生锈变成了红褐色。

  “已经很久不弹了。”

  “反正是别人的东西,无所谓。”

  久保山把吉他放回原来的地方,小菅把便利店的口袋放在长桌上。

  “吃东西了吗?”

  久保山回答“无所谓”。

  “那就吃这个好了。”

  久保山不客气地在袋子里翻着,当小菅从浴室出来,久保山已经把他买的食物全部消灭干净了。洗完澡,小菅从冰箱里拿出啤酒,也冲着久保山说:“你喝吗?”回答是“想喝”,然后就用递过来的啤酒喝下感冒药。问他这样是不是不好,对方反论道“反正在肚子里也要混到一起的”,于是小菅没有再说什么。

  “场地那里没有你的钥匙。”

  “哦。”

  一点也不感谢别人的奔波,好象这件事情跟他没有关系一样。

  “那你打算怎么办?”

  “明天和房东说说,一想到要跟那老太婆见面就觉得烦,难得我补交了房租。”

  “要烟吗?”小菅分给他一根。

  “没钱真是悲惨万分。”久保山忽然说道:“女人也跑到你不知道的男人那里,还会饥寒交迫……啊,我可不是说你这里不好。”

  坐在床上晃着双腿,毫无仪态可言的久保山很享受似地吸着香烟。

  “对了,你的身体怎么样?”

  “哦,已经退烧了,我量过了。”

  看起来也不见有什么不适的样子,看来恢复得可以了。

  “问你一下,今晚也睡这行吗?”

  久保山抽着烟,一点也没有央求人时候应有的态度。小菅没有拒绝的理由,这好答应下来。

  “等发了钱还你旅馆费和餐费。”

  “不用了。”

  “我不喜欢欠人情。”

  “那么等你红了再还我好了。”

  久保山显然对这句话很不满意,他皱着眉头盯着小菅:“你当真?觉得我能红吗?”

  几句套话又成了吵架的源头,小菅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了。

  “刚才你不是说红了还人情吗?”

  红了再还人情,听上去或许是有些讽刺的意思。可是对方既然直率地说出来不是也该直率地接受吗?小菅现在只想避免中断,因为对方瞪着自己,让他又想起发生在河滩的惨剧。

  “现在努力的话……”小菅拼命找说辞,“说不定就有红的机会了。”

  久保山似乎对这句话比较接受,他吐着烟雾。些许小事就会变成引线,这个粗杂但又有着奇怪的神经质的家伙。处于警备状态的小菅沉默了,久保山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

  “你家里cd真够多的。”

  久保山转开了话题,但是表情还留有刚才不满情绪的影子。

  “听音乐是我的工作。”

  久保山哼了一声,“只听不练很容易腻的,得自己上。”

  久保山的手指又做出刚才弹吉他的样子。

  “我没有才能。”

  呼……他哼了一声。不知为什么觉得自己被看成了傻瓜。

  “才能有限,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时期,还有看到明显比自己厉害的对手……在整理好该说什么之前,久保山笑着说:“你呀!”

  锋利的话像枪一样刺着胸口,小菅没有说话。对这个笑着伤人的家伙,心中涌起一阵剧烈的厌恶感。


  半夜突然来访,没有任何理由。这之前也不打个电话说一声,他没有手机,家里电话又因为欠费被停了。正要和在酒店里碰见的情投意合的男人上床的时候,却传来了敲门声。

  久保山的打挠搅乱了小菅的生活规律,即使如此,对久保山的到访小菅始终说不出“你走吧。”

  看见他,“才能有限”就又伤害自己一次。但是在拒绝着久保山的,是自己心中认了输、想要逃避自己弱点的部分。不服气,却又畏怯对方辛辣的话语,成为他躲不开久保山的缘由。

  在小菅的旁边坐下,井上搓着手。并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歉意。

  “那家伙,真的没给你添麻烦?”

  小菅回答“没有”,然后后面小声跟了一句“已经习惯了”。进入四月,寒冷已经慢慢褪去。在老地方的露天店铺,日本酒也被啤酒代替了。

  店铺的主人近来将店开在了樱花树下,这些枝干细小的樱花树在春天里也绽开出白色的花朵,片片飘舞的落花,形成一股它们独有的风情。

  “觉得他烦人就直接告诉他,不用顾忌什么。那家伙很迟钝的,有的时候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在给被人添麻烦,所以和女朋友总长不了,完全不懂别人的情绪么。”

  小菅小声笑着,久保山的到来也并非全是坏事,这样他和井上见面的机会也变多了。和为数不多的杂志取材或演唱会排程联系不上久保山的时候,他一定会给小菅家里打电话。

  先不提久保山,小菅明白自己对井上的感情是碰触了暗礁。与自己上涨的感情相对的,他也越来越强烈地要求自己赶紧煞车。现在的感情已经和刚见面时不一样了,就算是开玩笑引诱他,这男人也不会同意的。在对妻子孩子的爱之前,他根本不曾想过自己和同性会有一丝一毫的恋情。

  这之前,演唱会之后到井上打工的牛肉饭屋去的时候,两个男性客人在店里粘粘乎乎,一点也没有难为情的样子。其中一个是普通上班族的模样,另一个与其说是同性恋,不如说是变性人,化着彩妆,涂着口红。他们回去后,井上到小观的面前苦笑着说:“真是的。刚才你看见了吧?那是什么啊?真是有点恶心……”

  小观感到一阵空虚,勉强笑着应付过去。这样一脸平静地说“恶心”的人,绝对不会把自己和同性恋想成一路人的。

  意识到这段感情毫无未来,小观浑身一股无力感,心里又痒又痛的,考虑着如何结束自己没有结果的感情。小菅不想结局变得难看留下不好的回忆,而且也没有价值。

  在地铁车站和井上告别后,小观回到公寓。醉醺醺的身体,好象被电车传染了摇来晃去的节奏。等从这舒适的恍惚中清醒过来时,已经站在家门口。玄关前掉满烟头,对面的栅栏前,等待小菅的男子正在来回踱步。

  跳过满地的烟蒂进入自家屋里,在他还没来得及锁门的时候,外面的楼梯传来上楼的踏步声,并且停在了他的门口。门被打开了,虽然没有使多大力气,但是只听“咚”的一声,门那边弯着腰的人向前扑去。

  “啊,对不起啦。”

  马上跳起来的人怒吼着“疼死了!”。久保山穿着黑色的t恤和格子的外套,和昨天见他时一模一样。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在刚才。”

  “脱鞋的工夫你就闯进来了。”

  嘟嘟囔囔地,久保山按着站在玄关前的小菅的肩膀进到屋里。

  “你站在路中脱鞋也是轻度犯罪。”强词夺理一番,久保山毫不客气地坐到沙发自己喜欢的位置上,在大量的cd里翻着。

  小菅径自去洗澡,等他出来的时候,久保山已经戴着耳机睡着了。小菅摇了摇他的肩膀,久保山嫌他吵似地把身体团成一团,他梳到头后的马尾散发着强烈的灰土味。

  “去洗个澡。”

  用力地摇晃着,说着“烦人”的久保山终于慢慢腾腾地起身消失在浴室里。他在浴室里过了半小时也不出来,小菅觉得奇怪就往里看,发现他已经泡在浴缸里睡着了。

  叫他起来也只是含糊地“唔唔”而已,小观把这个随时随地能睡去的男人从浴室里拉了出来,他笨拙地行动着,全身赤裸地在楼走廊里就又睡着了。小菅简直像幼儿园老师一样催促他穿衣服、擦干他湿漉漉的头发。

  “喂,要睡觉先去刷牙。”

  由于频繁跑来,小菅的家里有久保山专用的牙刷。像照顾小孩一样照顾完这个人后,小菅倍感疲惫。不想管他了,小菅早早地躺上床。但是就在快睡着时,久保山反而清醒了过来,对快要进入梦乡的小菅聊开了。

  “明天的演唱会,你来吗?”

  “已经买票了。”

  “哦……为什么总来?”

  小菅睁开了闭着的眼睑。

  “你也不是很喜欢我们对吧?”

  没错!他只是想证明这支乐队有多烂,对井上的感觉没必要说出来。

  “我可没说。”小菅回了一句。

  “你不说我也知道。”久保山淡淡地说着。

  “为什么?”

  “因为你什么都不问我。”

  那份不在意刺到了久保山的痛处,对小菅感到不愉快。

  “算了,无所谓。我本来就没把做音乐当回事。”

  久保山说着自暴自弃的话。

  “很没有意思吧?”

  “那就别做了。”

  小菅以为他会动摇一下,但是久保山应了一声“是啊”,就闭上了眼。

  “开租书屋好了,我喜欢漫画。”

  这之前还说要开章鱼烧店呢,久保山说话的时候很认真,但是小菅知道他并没有真的往心里去。久保山现在身上除了音乐没有其他的技能,也看不出来具有什么其他技能的天分。

  小菅关上屋里的灯。

  “你要睡了?”久保山有些遗憾。

  “看看表。”

  “才11点不是吗?把人家叫起来你自己却睡了。”

  “明天八点还要去上班,上午有摄影要去。”

  久保山安静下来。小菅感觉到倦意闭上眼睛,不久听到微弱的音乐声流出来。落地灯映照着清瘦的背影,戴着耳机的头在微暗中摇晃着。小观将自己的视线从这个听音乐打发时间的人身上挪开,再次闭上了眼睛。

  直到早上音乐的声音还是残留在屋子里,看看沙发上,久保山戴着耳机睡着了。小观将备用钥匙和面包放在桌子上,离开了公寓。

  备用钥匙每次都回收,但是结果总是搞得很麻烦,所以还是给他好了,没有什么理由。这个人不是情人,也不是朋友,即使如此……他还是一个白吃白住也没有让小菅觉得不舒服的人,小菅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午前的拍照工作结束后进行采访。日程表进行得很顺利,小菅将工作结束回到编辑部是下午三点半,主编看到小菅,就将他叫到了资料室。

  严肃的表情让小菅预感到话题不会是什么好事。是自己的文章惹恼了歌手?还是要给他换负责的艺人……要不就是最糟糕的采访被拒绝,总之小观脑子里在构想各种恶劣事态。就算只有两个人,主编还是很难启齿,看他踌躇谨慎,小菅也难以塌实下来。

  “……scua的久保山住在你那里,是真的吗?”

  一直脊背发凉地等着,却听到这个让人想跌倒的问题。

  “是啊。”

  “昨天申请采访的时候,给他们事务所打电话,他们经纪人说久保山最近总去你那里,真意外啊。”

  主编的眼神充满了动摇地彷徨着,“虽然是属于员工的隐私问题,但是……你在和久保山交往吗?”

  “没有。”小菅马上回答道。

  “他最近常去你那住不是吗?”

  “只是住而已,他睡在沙发上。久保山是普通人,我又不是没人可找,何况他根本不合我的爱好。”

  主编好象还陷在混乱中的样子。

  “只是单纯认识而已。”

  “啊,是么……这样啊。我也很意外,你们没有什么共同点的。”

  主编松了口气似地坐在了资料室的沙发上,他叹了口气,接着又是一声叹息。

  “真的没那意思?”

  “没有啊,别开玩笑了。”

  小菅笑得肩膀抖动。

  “那家伙是只猫,只知道吃睡。”

  主编“猫吗”地小声叹了口气。

  “你们相处得好不是坏事,但是都住到家里去了总不合适。毕竟是工作相关的人,还是考虑一下吧。”

  “我知道了……”小菅克制着自己规矩地回答,但是心中并没有认为和久保山的关系有那么严重。scua红不了,自己和久保山也绝对不会陷入恋爱关系。

  像自己这种感受不到久保山明星气质的人,对那男人根本无所谓。认真想想这些都是为什么……还是自己心肠太好吧。

  这一天,scua的演唱会在涉谷举行,整理白天的采访花费了小菅不少时间,他到现场时已经有些迟了。一如以往,在舞台上唤起异样的氛围,蹦来蹦去。结束时,小菅也像往常一样地去后台休息室,在进门的瞬间,他感到三名成员将异样的视线集中在自己身上,但他并没有在意。

  “大家辛苦了。”

  打招呼也没人回,他们只交流着内部的视线进行秘密会谈,周围的气氛相当紧张。看演唱时,小菅绝对想不到谁会吵架或者身体不舒服,而这份刻意疏远他的沉默又是什么呢?

  “那个……”井上口吻僵硬地说,“我们三个人有事情要商量,很抱歉你能不能先回去?”

  因为有事商量请先回去,至今为止从来没听他说过,无论他们谈到什么,小菅的停留都被视作是当然的。

  “不许回去,就呆在那儿!”

  满身是汗的久保山几乎是怒吼,而井上只是苦笑。

  “真的,小菅,不好意思……”

  “我说了呆在那。”

  一定是商量的“问题”不太妙,小菅察觉到自己会让场面变得更加险恶,于是没问缘由就说了声“那我先走了,再见。”离开了休息室。

  小菅一边想着大家哪里不对劲一边回到了家,他打算改天给井上去个电话。到了午夜12点,门口忽然传来了钥匙开门的声音,拿着早上小菅留下的备用钥匙开门的久保山,一言不发地走进房间,一脸不爽地说了声“我肚子饿了”。小菅觉得出去很麻烦,就把速冻炒饭用微波炉解冻,并递给久保山矿泉水。

  “今天商量什么了?”

  “和你没关系。”久保山大口喝着水,回答却很不客气。这份不招人喜欢,让小菅不想再扮好心,他本来还想如果和井上吵架了,自己要劝劝的。现在不理睬这个自顾自吃饭的白眼狼,小菅睡觉去了。


  第二天,井上打来电话,他很平静地说想见一面,让小菅很惊讶。向来都是在打工地点和scua演唱会场见面,像这样毫无理由地说希望见面还是第一次。

  如果追溯到昨天在休息室里的不自在,小菅认为事情一定和久保山有关系,那就好,他也有心过问这件事情。井上问“等我下班后好吗?”于是两个人约在晚上九点地铁站下北泽旁边的快餐店。在那家店靠窗边的座位上,小菅注意到井上的表情与以往有着些差异。

  小菅在他的对面坐下,两个人陷入沉默,谁也没有勉强开口说话,这样足足过了十五分钟后,井上突然站起来说“出去吧”。两个人在车站前漫步,走到了没有人烟的公园。走在井上的身后,小菅莫名其妙地感到自己似乎有所期待。

  “我有事情想问你。”

  说着话回头的井上,在黑暗中无法看清他的神情,小菅胸中骚动起来。

  “你是同性恋吗?”

  小菅瞬间大脑一片空白,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一点也不觉得冷的双臂瑟瑟发抖。

  “我听别的乐团说的。如果你是的话,我觉得你也没有对大家有什么不良企图。但是久保山经常去你那里住,这还是不太好。要让我来说,这和屋子里总有个女人是一样的。我劝了他,但是这家伙却说什么‘和你没关系’,一点也不明白的样子。所以我希望能由你这方面来自制,我也知道你不是那种家伙……”

  说着“不是那种家伙”,但是却明显地一脸疑虑,根本没有一丝信任。就算自己再没有节操,到目前为止小观也没有强迫过谁做自己不愿意的事情。

  慢慢地吸气,然后吐气,小菅走上前轻拍井上的肩膀,对方反射性地后退一大步,令小菅心中隐隐作痛。

  “不知是谁说的,你当真了吗?”

  小菅自己都对自己的笑容感到意外,自己这时居然还笑得出来?

  “看来这个人很过分,我的确有是同性恋的朋友,但是竟然把我和他混淆真是让人困扰。”

  在井上脸上散开来的安心的表情,并没有逃过小菅的眼睛。

  “是,是这样吗?”

  “到底是谁告诉你的?”

  “不,这个有点……那个。啊,这样啊。”

  井上恢复成往常那样和气的样子,然后平静地低下了头,“突然把你叫出来,说了很多的话,对不起。一定让你很生气吧。”

  “没什么,你把我找出来,就是为了确认这件事吗?”

  年长的男人很难开口解释的样子,小菅叹了口气,于是装作看表。

  “我明天还要早起,现在可以回去了吗?”

  “啊?好,今天真是对不起。”

  井上一直跟到车站,他还不时地注意着小菅的反应而偷偷望过来。小观装作生气的样子上了电车,最后却笑着告别“那么,再见。”井上尴尬地回答“晚安。”

  坐在行驶起来的电车里,小菅一直垂着头,虽然一开始就知道是没有结局。但是自己还是会受到伤害。这种程度的失恋,连那种与肉体无关的相思也留不住一丝回味。

  就算闭上眼睛,小菅脑子里还是会浮出井上释然下来时候的表情,令小菅倍感空虚。

  在上公寓楼梯的时候,小菅又闻到熟悉的烟草味,他往自己的公寓门口看去,有人正在他的门口吸烟,周围满地都是烟蒂。刚刚他才被邻居警告保持清洁来着。

  “你回来晚了。”红红的鼻子轻轻抽了抽,毫不见外地对小菅说。

  为什么连这种日子他都要来,小菅的火气涌了上来,他不想看到让他想起井上的一切。

  “快点让我进去!”

  语气依旧和往常一样不客气,但是今天这些都是小菅心里的刺。他一言不发地从牛仔裤里拿出钥匙开门,久保山就大步流星地往里走。

  “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小菅背对着他说。

  “干什么?突然说这些?”

  久保山莫名其妙。

  “就是这个意思,不要再来了。”

  既不是怒吼也没有畏怯,拿着含在嘴里的烟,久保山喷了口烟雾。 

  “这事以后再说,总之先进去,很冷啊。”

  “你身体不好也好,在哪里死了也好,都和我没关系,本来我就讨厌你这样自我中心又任性的家伙。随便进别人家,白吃别人的饭,也没说过一声谢谢。半夜突然闯来,把别人叫起来,你不知道自己很没常识吗?”

  隔壁的房门突然被打开,那个罗嗦满地烟蒂的中年主妇出来高声抗议:“你们以为现在是几点啊?安静点吧!”就在小菅注意到她的时候,右颊遭到钝重的一击,接着眼镜飞了出去,耳边也响起尖叫声。

  在通道上弯下腰的小菅,捂着阵阵作痛的右脸颊抬起头来。久保山握着右拳,“哈”地笑了一声,然后猛踩脚下的烟蒂。

  “讨厌就是讨厌,一开始为什么不说明白?混蛋!”

  脚步声渐渐远去了,无视旁边脸色苍白的主妇,小菅进到自己房间里。比起肉体上的痛苦,不甘心的感觉更使他流下眼泪。虽然不想让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小观只是说出事实,说出自己一直忍耐的事实。

  在人家门口吸烟,随便乱闯入人家的生活,制造麻烦事端。明明是他不好,这一下为什么还那么让他心疼,小观想不出理由。

  这次算是和scua完全没有关系了,自己是不会再去他们的演唱会。久保山不再来的话,关于井上的一切也不会再出现在小菅的眼前。对,自己只是为了想要与井上的接点才利用这个人,代价是沙发和一点食物。

  小菅浑身懒散,和衣倒在床上。这时候嘴里还有血的味道,右脸颊依然生痛。脸到底变成什么样了呢?但是看了镜子只会更生气吧。

  闭上眼睛,想起昨天演唱会后井上那畏缩的样子,应该是自己是同性恋后的反应。所以自己在场的时候,气氛就变成那样。想到这里,小菅发觉当时发火的久保山显然也是知道了自己件事,知道了自己是同性恋。

  对让自己出去的井上发出怒吼的是久保山,然后夜里又像以往一样跑来过夜,他并不觉得嫌弃吧。睡在同性恋的屋里,却不觉得讨厌,怎么想也猜不出他的心思。想象毕竟是想象,无法变成现实。

  看了看表,现在是凌晨一点。自己乘坐的那班电车已经是末班的了。久保山的公寓从这里坐车还要半小时,而从年初穷到年尾的久保山应该是不会坐出租车的。

  他说很冷,身体明明不好自己还那么刻薄对待他。小菅低声骂了一句“可恶”,就从沙发里站起来,拿起上衣和钥匙,跑到外面。


  午夜时分,久保山不会去井上和竹内那。贫穷的久保山在早上的始班车发车前能呆的地方……小观开始寻找附近的超市和24小时营业的咖啡厅。哪都没找到他,最后连公园的长椅和厕所都看了,无计可施地回去时,抱着一线希望去了地铁站口,他在那里。当时已经是清晨四点了。

  百叶门前的换票口边,久保山团成一团睡着了。小观松了口气的同时也不禁伤心,他瘦小的身体因为发抖而显得更脆弱了。

  “久保山君。”

  听到声音,团成一团的久保山睁开眼,但是只瞥了一眼就又闭上了。

  “对不起,我说得太过分了。”

  “没什么……”他回应的声音沙哑得很厉害,接着就咳了起来。

  “来我家好了。”

  “呆一辈子啊?”

  像执拗的孩子一样的拒绝,小菅不知道拿他怎么办。他在这个缩成一团的人面前蹲下,恳求道:“呆在这种地方,身体会受不了的。”

  “我就算冻死也和你没关系,放心吧,我不会恨你的。”

  无论小菅多么蹩脚地道着歉,得到的回答都是“吵死了”、“闪开”、“混蛋”这样的骂人话,后来连理他都不愿意了。小菅觉悟到需要持久战,就坐到久保山的身边,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只穿了一件t恤的久保山身上,但马上就被对方扔开了。就这样扔了三次后,第四次在扔的时候小菅没有捡回来。没有外套,立即就感受到夜晚的寒意。在这么寒冷的环境中,久保山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才会这样做的,一想到这个小观就觉得胸口很疼。过了三十分钟后,躺在小观身边的久保山忽然站了起来,从裤兜里掏出香烟,点着了火。

  “你打开始就很没用。”他贸然说了这么一句,“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傻呵呵地笑。”

  “嗯……是啊。”

  “让人火大。”

  “对不起。”

  道歉之后,时间就在烟雾中度过,小菅下定了决心。他抓住手腕,那瘦小的身体没有任何震动和不安。

  “能和你说件事吗?”

  “什么?你是同性恋的事吗?”

  直截了当的说辞让小菅咽下了自己的话。

  “你反正也不喜欢我,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是啊……”

  总算说出口了,小菅又想到自己对井上已说过慌。

  “我听说是有人告诉你们的,但是,我……真的不是同性恋。”

  “呵。”

  久保山不感兴趣,也无所谓地回答。真的无所谓吗?小菅虽然很想问,但是并没有问出口。

  “我讨厌赔笑和说谎的人。”

  “有的时候说谎也是没办法,人际关系的需要么……”

  “那种东西去吃屎好了。”

  小菅俯下身体,和这个人说话,他觉得一切问题都变得很傻。

  “但是不说慌事情会变糟。”

  “说谎才会变糟,你知道的。”

  真的是这样吗?小菅开口道:

  “我是真的讨厌scua……”

  久保山的身体抖了一下。

  “被一部分人推崇为领袖的主唱,我却感不到有什么才能。音乐和歌词也没有意思,演唱会也是一个人在那里闹……”

  “你找打啊?”

  “不是你说的不能说谎吗?”

  久保山好象很不甘心地咬着牙。

  “怎么样,有些东西是不是不该说出来。”

  “烦死你了,混蛋。”

  “那你还往我这里跑?”

  他生气了吗?黑亮的头向后仰去,久保山挠着头。

  “刚被女人甩了,没地方去。你的地方呆着很舒服,而且你也从来没说过嫌弃的话……我也不知道啦。”

  因为舒服就泡在里面,因为没有被说什么就随便胡来。知道对方是同性恋也没有改变态度,对什么都无所谓。这个人,大概是迟钝兼没头脑吧。也有这样的男人存在啊……

  “这里真冷。”

  “是你把我赶出来的,傻瓜。”

  久保山点着第二根烟。

  “跟我回去吧!”

  “你说的不许我再去。”

  “对不起。”

  久保山擤了下鼻子,慢悠悠地站起来,捡起脚边小菅的衣服。

  “没法子了。”

  久保山态度虽然强势,但不知怎么看来是在掩饰自己的害羞。走在微寒而且没有一辆车子的街道上,小菅注意到自己把脸上的伤痛和井上都完全忘记了。

  “你呀……”久保山的右手弹了弹烟灰,“讨厌就直接说讨厌。”

  “啊,嗯……”

  “尤其是要在末班车走之前!”

  小菅走着走着胸口一滞,不知怎地就哭了。自己身边的男人,明明比自己矮,却显得那么高大。听到他的抽泣声,久保山转过头,被吓了一跳。

  “哭什么?”

  “因为,我是同性恋。”

  “那又怎么样?”

  “我一直觉得井上先生很好。”

  久保山张大了嘴呆掉似地“啊?”了一声,烟也啪嗒掉到地上。

  “那家伙,已经结婚了呀。”

  “我知道,所以我骗他我不是同性恋。”

  “是吗……”

  “因为有你在,让我觉得有机会接近井上先生所以……所以……”

  久保山挠着头,他啧了一声伸出右手“给我根烟”。小菅将上衣口袋里的烟盒递给他,久保山只抽出一根又还给了他。两个人再度往前走,小菅看到自己前面这个男子就像蒸汽火车头一样喷着烟。

  他没有说自己考虑不够,只是沉默地进了屋,躺在沙发上盖上毛毯。为什么当时说出那么直率到愚蠢的话,后悔自己冲动行为的小菅倒在床上,一直到天明也没有睡着。久保山在沙发上也一直辗转反侧。

  中午时公司打来的电话吵醒了小菅,他发现久保山已经不在了。或许他再也不会来了,小菅想着。


  黄金周最后一天,小观去自己负责的歌手仙台演唱会取材,在没有脱离兴奋状态的情况下乘坐夜间长途汽车早上六点到达东京车站,然后直接去公司上班。为了赶上白天截稿时间而拼命苦写,10点出勤的仁科同情地说“变成熊猫了哦”,然后递给他一罐咖啡。稿子完成后拿到印刷厂,再回到编辑部已经是下午一点,小菅在资料室的沙发上沉没了。

  他被摇醒是下午5点,已经暴睡了4个小时。

  “你辛苦了。”

  主编笑着,这次对负责歌手的全国八场巡回演唱会全面报道的企划案是他自己做的,但是没想到真的将全部日程都进行完了。

  “文章写的不错,看来演唱会不错么。”

  “我是趁着这股子劲头做事,花了我很大精力呢。”

  “和平时不一样,充满紧迫感,这不是很好吗?”

  说着,主编在眼前哗啦啦地摇着一盒录音带。

  “这是我昨天从scua那里借来的他们的新曲,听吗?”

  “哦,好的。”

  小菅慢慢从沙发上坐起来。

  “你应该听听,久保山说没,这是用你的吉他创作的。”

  “是吗?”小观接过磁带。

  “明明跟他说不让在家弹……”

  小菅的自言自语引来了主编的好奇。

  “电吉他声音很大的,邻居们很有意见,所以我让他别在屋里弹……”

  “你跟久保山说别弹吉他?”

  “啊?是啊……”

  主编叹了口气,嘟囔着什么“说不定你还真是个大人物……”

  “照我个人的意见,这首新曲很不错,无论是抒情的曲风还是歌词,都是那家伙难得一见的温柔……说起来我去拿磁带的时候,井上还问候你呢,最近你们没见面吗?”

  小菅刹那间动摇了一下,但是马上恢复平静。

  “最近很忙,没有去演唱会。”

  因为知道了他是同性恋,所以不能再去看演唱会了,也不能再见井上。他说谎不承认是同性恋,井上也相信了……但是虚假的影子挥之不去。虽然喜欢他,但小菅现在不想见他。小菅想起主编说过的话,人分是茶碟和不是茶碟两种。有了“偏见”这一习性,井上就不是能接受小菅的茶碟了。

  虽然没再见井上,但是和久保山的接触还是很频繁。他一星期来两三回小菅家,不是说“我肚子饿了”讨饭吃,就是睡在沙发上,和以前不一样的,就是他不会在晚上十点以后再来造访,还有小菅给了他备用钥匙。

  虽然小菅告诉他别再弹吉他以免惹来邻居的批评,但也许在白天里他还是不时地碰碰吧。最近吉他还换了新弦,让小菅好生奇怪,现在看来一点也不奇怪了。

  想到新曲的磁带,是在坐回程电车的时候。scua的演唱会版和录音版效果差别十分大,演唱会的效果要好得多。小菅没什么期待地打开随身听,随着前奏的开始小菅闭上眼睛。节奏似乎听过,好象久保山嘴里哼过。没有低音泡一样的嘶叫,这次歌声是用正常的语言唱出来的。

  柔和印象的歌词吸引了小菅的兴趣,途中开始害羞起来。这首抒情歌到底在唱谁,如果久保山就在眼前,他一定掐着他的脖子问个明白。

  小菅清楚地回忆起了那一夜。悲哀、寒冷、漫长的一夜。温热的液体滚落自己的脸颊,小菅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哭了。然后他泪流满面,泪水从遮住脸的手指缝隙中落下。小菅忘掉自己对井上的迷恋,让被否定的事实消失得干干净净。不过,忘不了应该也没有什么,不否定自己的感觉,对他的爱慕也没有什么,这首歌仿佛在这么说。

  在山手线的高峰时间段,小菅哭了,一辈子的眼泪都在这次抹在了袖子上。虽然很丢人,但是哭了出来就觉得很痛快。学生时代和交往的男友分手的时候都没有哭过,当时装作很酷地什么也没有说,但是实际上很想追上去说不要分开。但是现在,过往的一切仿佛都成了云烟,那么遥远。

  下电车的时候,眼睛因为哭过头而刺痛。小菅就这样抹着眼睛,擤着鼻子地回到公寓,在门口又听到吉他声,开门的同时吉他声也停了下来。

  久保山躺在沙发上,吉他放在脚边。听到小菅说“我回来了”,他装作刚醒的样子,但是演技也太差了些。

  小菅马上洗了脸,吃饭时久保山问他为什么脸红红的,他说是坐长途汽车太累了,对方马上就相信了。

  对吃完饭早早上床睡觉的小菅,久保山没有打搅他的意思,他一个人戴着耳机,听着音乐。看他摇头晃脑的样子,那首音乐的前奏又开始在他脑子里回荡,小菅的眼睛又热了。

  歌词的用语温柔动人,绝对不像是一个人从不知道“谢”字怎么写的男人能写的出来的。不过,小菅已经知道了,久保山的这一部分只不过是不会用语言表达出来而已。

  把自己的感觉毫无润色地直率表达在歌词上,这或许也是他的一种才能……想着,小菅的眼睛离不开自己早已看惯的消瘦背影。

  ……喜欢这种感觉,和时间,距离没有关系。只要有这种深刻的感觉,在那时就已经了然了。


  scua的新曲在编辑部内大受好评,但是销售却达到最差记录,比上次还要糟糕。

  编辑部会议的话题也关于scua的,针对仁科“明明是非常好的歌,为什么不畅销呢?”的问题,主编叹息着说:“因为那是情歌……”

  “情歌就不行吗?”

  仁科不接受这样的解释。

  “至今为止scua的音乐都是反社会色彩的,比较招硬派的歌迷喜欢。像这次的情歌,和他们理想中的scua的歌‘不一样’,说实话,我也没想到scua会有唱情歌的这一天。这不吸引老的歌迷,新的歌迷也不会增加……结果就是这个数字了。”

  “唱片公司宣传不够么。”

  小松啧了一声。

  “电视台和电台要是帮着宣传宣传就好了,这点工作都不做……这样下去这帮家伙不是越来越糟吗?”

  “越来越糟是什么意思?”

  对小菅的问题,小松回答说“合同啊,续约”,主编只是苦笑。

  “今年九月合同到期,好象没有续签的意思。”

  “现在是6月……那么,只剩3个月了。”仁科掰着手指头算,小松耸着肩膀叹“果然啊……”

  “我能理解他们事务所的为难,六年了都没有出成果……是啊,能不能卖才是正理,就是乐队要再出发,换了我是事务所的人也不会再来一次。不管我自己有多喜欢他们,商业就是商业。”

  合同结束后,就成了平凡的人……和事务所解除合同这种事,小菅经常听说,因为这样而消失的歌手也见得多了,这就是淘汰,只留下有才能和运气的人。久保山也将成为那些消失的人中的一个……

  下一个月的封面与特集决定用小松负责的女歌手后,沉郁的会议结束。小菅拿着行李离开编辑部,久保山已经在他那泡了两天,正在想他是不是还在,就看到他还睡在沙发上。久保山也没有在意小菅是否回来,一天天的,真的像猫一样只知道睡觉。

  小菅站在沙发旁,看着夕阳浓郁的阴影留在他的脸上。想拥抱他,想亲吻他,就在离自己这么近的距离却不能实现。小菅就是无法抑制自己的情欲。但是对他表白的话,他一定不会再来了。就算没偏见也不代表能接受,知道了自己的感觉后,因为怀疑自己的居心而不再来也是有可能的。

  他至今都和什么样的女性交往呢?很明显久保山是喜欢那种小个大胸女人的普通男人,自己没指望的。

  不知道看了多久,在沙发上伸了个长长懒腰的久保山,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想到自己这么盯着也不是回事,小菅赶紧回过神来,轻轻吸了口气。他打开电视,听到身后传来欢呼声。

  没有看放在桌子上的炒饭,久保山专注地坐在电视机前。四角的擂台上,两个戴着拳击手套的男人正在挥汗如雨地互相争斗着。小菅对这种事情毫无兴趣,但是久保山却是兴致满满,只要有直播一定要看。

  “饭凉了。”

  就算告诉他,他也是胡乱答应下来就没有了动作。久保山已经废寝忘食了,他现在只看得到职业拳击手工藤由纪夫,那个据说拿到轻量级世界冠军也不是梦想的男人。

  “上!出拳!”

  自己喜欢的男人,现在正在电视机前迷别的男人迷得神魂颠倒,这一点也不好玩。小菅很想把电视的电源线给拔了,但是看到久保山双拳紧握,状态兴奋,感受到了切身的危险,于是只得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吃炒饭。

  小菅吃完饭,拳击比赛还没有结束,久保山也没有吃饭。小菅收拾了自己的餐具,然后去洗澡了。在浴室里小菅尝试像拳击手那样摆好姿势,轻握双拳,结果没有一点人家的气势,只得作罢。擦干头发回到屋里,比赛终于结束,工藤在漫天飞舞的纸屑中扬起右手,是胜利的凯旋。

  “工藤赢了!”久保山难以冷却自己的兴奋,双眼闪亮不已。

  “太好了。”

  小菅没有语气没有感情的回答,让久保山很不乐意。

  “这么冷淡,你都不感动吗?”

  “我不喜欢拳击。”

  久保山嘟囔着“没意思的家伙”,就又去弹吉他。他用鼻子哼着“工藤,胜利之歌”,这是久保山从来没有过的轻快的歌。

  “唱得很有意思么。”

  直接说出自己的感想,久保山露出开心的表情,又弹了一遍。这次他变换了节奏,听起来更加流畅,像电影的主题曲一样,给人很漂亮的感觉。

  “献给工藤的。”久保山笑了,“就叫做‘胜利胜利,工藤’吧。”

  实在是很烂的命名,小菅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太直白了吧?”

  “怎么了?像职业棒球队的加油歌一样,不是很好吗?”

  趁着没有忘,久保山把自己的演奏录在磁带上,接着又即兴创作了“工藤战斗主题”,“工藤复活主题”,让小菅也笑了起来。到了12点,为了不吵到周围的邻居,久保山停止了弹其他。

  关上了灯,小菅发现躺在沙发上的久保山一直在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这是开心的一晚,或许是问他的最好时机,小观想知道。

  “喂,”从沙发那里传来声音。

  “干什么?”

  “我听说九月你们的合同就到期了。”

  过了一会。

  “嗯。”

  “到时候你们再找别的事务所吗?”

  “不知道。”他一副听天由命的口吻。

  “那怎么行,必须认真考虑。”

  “烦死了。”

  虽然是生气的口吻,但是久保山并没有为此特意站起来打小菅一顿。

  “如果找不到代理,那么也不再唱歌了么?”

  “别傻了,唱歌什么情况下都可以啊。”

  的确如此,但是没有合同就出不了唱片,光靠事务所开的薪水是过不了日子的。

  “别拼命地想别人的事好不好?”

  “好。”

  见久保山不想谈论这个话题,小菅就不再说什么。气氛开始有点紧张,从他翻身的频率就听得出来。

  “你也要怪我是吗?”

  久保山突然怒吼起来。

  “作词作曲都是我……所以全部都是我的错对吧?”

  “谁也没有这么说啊。”

  一阵乒乓的骚动让小菅慌张地打开了灯,只见cd架上的cd半数凌乱撒在了地上。

  “可是唱片都卖不动不是吗?”

  被久保山踩着的cd盒子发出噼啪的碎裂声。

  “别这么兴奋,是我不好……”

  小菅跑到他的眼前,从背后抓住他让他停止乱来,他没有自信自己这么做会不会受伤。

  “放开我,混蛋!”

  就算他比自己个子小,但是要压住这么个拼命挣扎的家伙也是件吃力的事情。小菅压上全身体卡住他的双臂,等待他筋疲力尽。然后,他嗅着久保山头发里的烟草味,抚摸着他黑亮的头发。仿佛听到他的请求了一样,胸前的野兽终于平静了下来。

  “是我不好。”他低声说。

  “我明白,但我不知道怎么办。”

  小菅松开手,久保山就在床上把身体团成团。

  “出道前,我什么都不会,连工都没打过。井上和竹内是大学生,还已经找好工作。井上还是考了两次才上的大学,他双亲非常反对,他很为难……是我希望三个人能够组团的。”

  久保山抱着头:“我以为我们一定能红……但是事务所说得对,总是有些偏差,不和谐的感觉很强,这样是不行的。但我们什么也不在乎,不管周围怎么说就是做自己的事情。从去年……就开始着急只剩一年合同,我总想着必须做点什么,连半夜醒来都想着这件事,觉得不应该睡,就算醒着也做不了什么,所以不想回家……我讨厌一个人时总胡思乱想。”

  久保山忽然哈哈笑了起来,他挠了挠头发:“以前让他们跟着我,自信绝对会有所作为。但是,现在我只觉得对不起他们……”

  又碰了碰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久保山叹息着轻声说:“真的累了。”


  第二天下起了雨,半夜一吐心事的久保山,等到早上小菅醒过来时已经不见了人影。大概是不好意思让小菅看到自己沮丧的样子吧。

  编辑部的成员除了外出采访的主编,很难得地全部都在。为了赶上傍晚的截稿,小菅一直在写采访稿。虽然不是卷首,但是采访分为4段6页,还配有10张照片,他负责的歌手是今年最红的。

  出道第二年,第四首单曲成了广告选歌,结果一炮而红。单曲唱片卖了30万张,原本音乐就不错,由此更开始光明的前途发展。广告的歌曲是很顺耳适合大众接受的那种,但是并没有因此有损他的乐队感觉,小观不禁想着,要是久保山也能走这条路线,或许很有帮助。

  写完稿子,选好要刊登的十张照片。选择的时候当然应该选照得好的,小菅不喜欢做出来的表情,他更喜欢一瞬间的捕捉,结果被主编说“太土”。

  “这张照片很好啊。”

  从后面探头的小松嗫嗫地说。

  “是柴田照的?”

  “你怎么知道的?”

  “他喜欢斜下方的角度,不过红的明星就是不一样么,脸上充满了自信的风采。”

  小菅想起那个说着“真的累了”倒在自己床上的男人,虽然不愿意,但是必须承认真的是鲜明的对比。

  “说起来,昨天你看了工藤由纪夫的比赛没有?真棒啊。”

  听到工藤这个名字小菅苦笑一声,含糊地回答:“嗯,看了。”

  “我也看了。虽然血肉模糊却很帅,但脸肿成那样可真不怎么漂亮。”

  说满脸是血的男人漂亮这个问题,让小松对仁科不免有些指摘。

  “这不是脸的问题,是真刀真枪决输赢的精彩。”

  “视觉上的满足也很重要啊。”

  无视小松和仁科呆头呆脑的交谈,小菅举起照片打量。

  “下次轻量级拳王争霸战决赛,绝不能错过!”小松紧握双拳说道。

  “但是日子不是还没决定吗?”

  仁科上半身向前倾。

  “绝对就是这两天,工藤那么引人注目,肯定要趁热打铁。”

  稍微一走神,小菅的眼前就浮现出拳击手工藤的脸,因为对拳击没有兴趣,所以谁是世界冠军小观一点也不关心,也对他非常伟大没有什么充分的认识。不过节目既然是在黄金时段播出,那么就应该算是受欢迎的吧。电视直播……受欢迎……脚边咔哒一声,让小菅回过神来,他捡起掉到地上的书,没想到自己会走神走得这么厉害。

  “工藤很厉害吗?”

  小松随口回答:“那当然了。”

  “那么决赛,电视会转播吧?”

  “应该吧。”

  关于工藤的话题就到此为止,但是挑选照片的小菅脑子里却一直在想这件事。不行啊……他对自己说。SCUA没什么成绩,自己也没有这方面的人际关系,不过……他无法抛弃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顺利的话……久保山也会像这个人一样,在照片上展现充满自信的笑容吧?只要自己能做到就一定要做,小菅对自己说。


  一开始是去和SCUA的经纪人商量,本来负责的就不是自己,加上主编也说太勉强了,让小菅也没有了自信。所以他决定,先打探一下经纪人的意思,再深入去说。小菅埋伏在事务所门口捉到他,强拉着他去喝酒,告诉他久保山为工藤写了首歌,并说出自己的希望:“很不错的歌,如果能在比赛的时候做背景歌曲一定很不错。”但是经纪人只是回应一声,就再也没有说别的,看样子也绝不会说“我去和高层谈谈”这样的话。

  还有三个月就合同到期的乐队,事务所方面已经不抱什么期望了,想到这一点的小菅不由得有些后悔。他也生气对方对自己的轻视,你们不干,我自己来。看着醉倒在居酒屋柜台上的经纪人,小菅暗下决心。

  工作的空隙里,小菅查到工藤所属拳击馆的地址,并上门递上自己的名片,希望见工藤由纪夫。他的经纪人一脸诧异地说:“音乐杂志找我们能有什么事?” 小菅告诉他自己作音乐的朋友以工藤为形象创作了歌,希望对方务必听一听,如果喜欢的话希望在下次比赛的时候使用。“他们是专业人士吧?那为什么事务所不管这事?”以此为理由,没有接受。

  被拒绝的第三天,小菅再次登门拜访。开始只是觉得麻烦的经纪人也受不了小菅的固执,怒吼着要他回去,把他赶了出来。明白正规手法行不通的小菅,决定找工藤本人,只有让他亲自听了。

  亲手交给他必须有途径,不然莫名其妙拿到这个东西谁也不会当回事情。最好能找到工作上的合作伙伴来帮忙,但是这条路小菅并没有。

  就在他快要放弃,在编辑部嘟囔“谁也没有体育方面的关系的熟人吗”时被小松听到,“体育不知道,娱乐方面倒并不是没有。”电视上热门的拳击手,在娱乐圈一般都有朋友。

  “那么和娱乐圈有关系的人,小松君认识吗?” 小菅问。

  小松的手指,指向了田头主编。

  “咦,主编和娱乐圈有关系?”

  “田头以前搞过乐团,而且很有偶像味道呢,因为那张脸,当时还在电视剧里跑过龙套。”

  “头一次听说……”

  小松眯着眼,意味深长地笑道:“人嘛,都是有过不少经历的。”

  等到和主编单独相处的时候,小菅直接提出“我想见工藤由纪夫,能同过和他熟的人介绍一下吗?”主编表情看上去很为难,但是在小菅几番低头恳求后,他还是叹了口气:“你不要太期待哦。”

  说不要太期待,小菅以为大概行不通。但是第二天,他被叫到了资料室,主编告诉他:“后天,工藤会去山千。”令小菅惊讶不已。

  “我们的出版社苏阳社也做体育杂志的,你应该知道,他们有认识工藤的记者。后天预定采访完后做接待工作,虽然时间还不确定,小日向……山千的老板我已经交代了。”

  “谢谢您了!”

  小菅回到座位上,拿出或者几天一直随身携带的录音带,紧紧握住。


  7月第一个星期二,结束了一天室外摄工作筋疲力尽回到家的小菅,第一件事就是从冰箱里拿出冰镇啤酒,靠在屋外的栏杆上一口气喝掉一半。

  外面湿度很高,不过还是比白天凉快多了。小菅懒散地向下望去,有人正向这边跑来,他认为是久保山,结果果然不错。跑步的人一会就拐了弯,上了楼梯。

  一口气跑到屋里的久保山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你这是干什么?”然后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起来。小菅问他什么事,久保山跑过来一把抓住小菅的胸襟:“我问你这是干什么!”

  “你不说主语我怎么……”

  话还没说完一记拳头打过来,小菅没有摔倒,但是也后退几步。

  “今天……事务所委托我做工藤由纪夫比赛电视直播的主题歌。说是他本人很喜欢所以主动提出的,但是我一点也不知道,后来经纪人告诉我说。是你要用我的曲子的。”

  比起脸上的疼痛,巨大的喜悦令小菅更加在意,他眉开眼笑,交给工藤磁带是在10天以前,如果顺利的话久保山就应该有这方面的反应了,这之前他一直在想是工藤没有听磁带,还是他不喜欢,几乎已经放弃,但是结果却是最好的,怎么可能不开心。

  “是你自己说是工藤的主题曲,录制下来,那我就给他了。”

  “多……多管闲事。”紧握的久保山的双手,轻微地抖着。

  “一开始我就觉得不错,工藤肯收下我是很高兴,但是也没有抱太高期望,我也没想到他这人这么直率,直接找你们了。”

  “你凭什么把我的歌随便给人!”

  抓住他预备开打的两手,小菅直视他满是杀气的眼睛。

  “随便给人是我不好,但是这么做很对啊!不管是输是赢,它作为主题音乐都会在电视上一直播送。这可比杂志广告效果好多了。”

  仿佛被小菅的气势压倒,久保山瘫了下了来。

  “但是,我讨厌这样,好象是利用工藤的名声似的……”

  “那不是你以工藤为形象创作的吗?他听了都说好那不就好了吗?别老想着利用是种很卑鄙的事情,这样做才是使用这首歌的最好途径。”

  自己做的绝对没错,有了这种自信小菅毫不犹豫。

  “九月合同就到期了,这次要是能成功,不就有续约的机会了?”

  至少,让久保山再多一点机会唱歌,这才是小菅真正的想法。


  主题音乐的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工藤由纪夫的决赛定在8月20号,主题单曲的发售定在这一天的前一星期,8月13号。到了11月将发售久违两年的专集,久保山忙成一团。

  一直懒懒散散的久保山现在的日程表被彩排与录音埋得出不了头,连去小菅家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就算来了,也没有多说话的力气,马上在沙发上团成一堆,看来是累得够戗。

  编辑部也因为SCUA的歌被工藤由纪夫用作主题音乐而气氛高涨。一个人为这事东奔西走的小菅受到主编的大加赞美,还怪他不说明理由,要不他会更卖力气帮忙。

  “工藤的比赛用SCUA的音乐,还有比这更适合的吗?光想到那天就热血沸腾啊。”

  小松虽然兴奋异常,但是想的和主编一样,cd能不能畅销还是个未知数,《move》十月号的封面和卷头都定好使用SCUA,仁科说:“这次是SCUA的单独采访,让我来写好吗?”甚至引起一首歌全编辑部都写稿子的异常事态了。

  编辑部的兴奋状态在7月末达到高潮,但之后却没有任何前兆地突然结束了。

  那是星期五的早上,主编打来电话,说是上午十点召开紧急会议。小菅告诉他自己和负责的歌手约好采访,被要求马上推迟,总之一定要参加,令小观十分不安。

  十点钟编辑和临时工都到达编辑部,全员到齐的时候,主编宣布8月23号发行的9月号《move》将是停刊号。

  “这是昨天苏阳社社内会议决定的。认为《move》继续发行在利润上也不会有突破,社里将接管一切,另外和我们的雇佣关系也将停止。”

  谁也没说话,move的销量低但是一直很稳定,小菅进这家杂志的时候就听过停刊的传闻,但是一直都还继续着,也就漠然地没有当回事。

  “已经决定了吗?”

  仁科僵硬着面孔问了一句。

  “已经决定了。”

  “没有向上面抗议吗?”

  “我们是以后期制作的形式包工的,不算正式职工,所以抗议也没有用。”

  仁科忍无可忍地“哇”地哭出来。

  “本来……总算盼到SCUA能做卷头特集了的,我真不甘心。”

  “最难过的还是主编,别哭了。”

  小松抱着那瘦瘦的肩膀,听着主编的话他眉头也没有动一下,或许是因为早就听说了的缘故。

  “是我能力不够,对不起。”主编深深地低下头,“小菅和仁科还关系到生活问题,我尽可能帮你们再就职。靠我的朋友应该可以找到编辑工作,但是和音乐有关就不太可能了。”

  离最后一起move截稿还有一定时间,主编让大家写自己喜欢的文章,整个会议用了一个小时。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小菅感到一阵迷茫,九月号的move自己负责的部分很少,几乎没什么可干的。

  就算宣告move停刊,小菅也没有什么动摇,他只是可惜这份自己喜欢的工作,但是已成定局,就算不满也无可奈何。

  虽说没什么动摇,少了定期收入还是很棘手。主编答应帮他找工作,但很显然已经和音乐杂志编辑不太可能再接上轨。如果局限音乐作个自由撰稿人,就不会有稳定的收入。

  越想越忧虑,为了缓和情绪开始校对九月号访谈。大家都静静地工作着,四个人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声音。


  回到公寓是晚上7点半,天色还有些亮,久保山没有来。小菅先去洗澡。然后边吃便利店买的便当边看电视。就在这时,外面“咚”的一声巨响,西边的天空被光照亮了,是烟花。玄关有动静,回头一看,是一周没见的人。

  想到没有准备久保山的食物,小菅准备出去买。看出他意图的久保山马上阻止他:“我在工作室吃过了。”

  “录制总算结束了。”久保山看上去开朗了很多,“我一直都是自行制作,这次请了音乐制作人,真的很不适应,不过反过来也学了不少东西。”

  小菅从冰箱里拿出啤酒递给久保山,听他的话,进展是很顺利的。注意到小菅的视线一直追着自己,久保山问道:“我现在有母带,你要听吗?”

  “不,不用了。”

  久保山哼了一声,看上去很没精神,因为自己说过“不喜欢SCUA”,所以就算他擅自弹吉他,也不会硬说着“希望你听听”弹自己做的曲子。这么想来他也不是那种听不进别人话的人,不然唱片录制就不会这么顺利进行了。既然如此,现在的小菅还是无法关心他的歌好到什么地步。

  “什么啊,你不是说这首歌不错的吗?”久保山事件挠着后脑勺,对小菅的拒绝很在意。

  “我告诉过你要出专集吧?上次出专集已经是前年冬天了,攒了很多歌,很难决定用哪一首,虽然单曲cd已经决定了……”

  打过去几个球,都没有得到小菅的回应,久保山不高兴地说:“你对我的歌根本没兴趣”就拉下了脸。

  虽不至于打架,但紧张的气氛还是让人受不了,小菅早早地上了床。久保山在音响前面乱翻,不停换着磁带。

  如果这次SCUA的cd能畅销,那么和他们的关系大概就要变化了,小菅想着。久保山不再来不也很好么?自己能帮助久保山实现梦想已经很好了,小菅这样告诉自己。

  开始走上坡路和乐队和杂志停刊编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且差距渐大,已经到了伸手不及的地方。是久保山变了,还是小菅自己的问题呢。

  小菅当然希望SCUA能红起来,这样久保山就会笑得自信。至于合同……绝对不能终止,为了确保做音乐的环境,久保山拼命地在努力。比起相信SCUA的歌曲来,还是更被久保山这个人所打动。为了这一天不到来,小菅才大胆地向工藤由纪夫推荐。因为喜欢,所以不想看久保山消沉的样子。


  在停刊的灰暗气氛中工作的编辑部,得到了唯一的喜报,仁科和摄影师柴田决定结婚。小菅倍感意外,不知道他们在交往的只有自己。

  没有结婚式,只入了籍,并在山千举行了一个内部庆祝会。在宴席上喝醉的仁科,在柴田面前告白:“我喜欢的是小菅。”登时场内一片寂静……被苦笑的柴田在头上打了一拳。

  他们一直喝到末班车开走,大家只能打车回去。剩下来的主编、小松和小菅在山千的角落里窝着睡了。到了中午小松的电话吵醒了大家,另一边传来的他太太的怒吼让小松飞奔回家。留下小菅和主编去附近的咖啡店补迟了的午餐。

  “小菅找到新的工作了吗?”

  因为肚子并不饿,所以小菅边慢慢嚼着三明治边听主编的问题。

  “还没有……”

  “我有个朋友在女性月刊杂志做编辑,这次他们计划做半年的各方面歌手的唱片报导,第四次连载预定做流行乐,要找这方面比较熟悉的写手,你要去试试吗?”

  昨天停刊号刚刚截稿,接下来该做什么工作小菅的脑子里完全没有概念,在他犹豫该怎么回答的时候,主编叹了口气。

  “女性杂志和音乐杂志的读者不一样,不过从很多同行的角度来看,你的观点应该是很冷静的。所以我认为你可能适合这样客观观点的工作。好了,你认真考虑,下周之前告诉我。”

  或许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本来连回乡下去这个打算小菅都有了……但是回去了,就和久保山不能再联络了,小菅不太敢做这个决定。

  “主编你打算怎么办?”

  对三明治套餐的咖啡评论“太淡了”,苦笑着喝下去的主编,轻轻耸了耸肩膀,“收拾好编辑部的东西,想把《move》卖给别的出版社,不过多半不成……”

  “小松呢?”

  “他决定做自由撰稿人。那家伙关系很广,所以不愁吃穿,我是一点也不担心她,她可比我生龙活虎。”

  上个月还自然而然聚在一起的一群人,现在就作鸟兽散。使得熟悉和喜欢的地方留下一抹空虚。

  “如果别的出版社愿意继续出版《move》,请叫上我……就算薪水很少也无所谓。”

  主编轻轻地挠着头,笑了。

  “等到钱真的少了又要哭了吧,真是一群不知道教训的家伙。”然后他长叹了一口气,“小松和仁科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在书店前小菅和主编分开,向车站走去。天色似乎不好,小菅正在想是否要变天,结果就下起雨来。这时候已经离车站不远了,小菅想跑两步,但是红绿灯偏偏这个时候亮了,他跑到商店的遮阳罩下,等待绿灯。

  就在这个时候,车站正面的大厦街头电视,突然打出紧急新闻的滚动条“职业拳击手工藤由纪夫(21岁),因视网膜剥离问题宣布引退。”

  红绿灯变绿了,小菅也没有动,这条新闻打出三次后,就没有再播。

  这天傍晚,来他家的久保山,看着小菅的脸苦笑。虽然这个节骨眼上不应该问,但是小菅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什么……”

  他当然知道,还这么回答。

  “没辙了。”久保山自我嘲讽似地说。“工藤决定引退的时候,单曲也因为没用了而终止出售,而且很明白地告诉我们不会再续约了。”

  唱片封面都拍摄完了,但是公司还是作出“停止”的决定,大概是决定根本不给这张cd打预算了吧。

  “见鬼。”久保山不顺心地踢着沙发。“真是一团糟。”

  小菅没有说话,提出做工藤主题曲的是自己,他以为这样能起到起死回生的效果,却没想到结局是这样。他只希望cd能卖出来,却是令人沮丧的下场。要是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坐着等合同到期痛快。

  “对不起,都是我多事。”

  “你道什么歉啊!”

  久保山咬牙切齿地说。

  “和你没关系,工藤引退,出不了cd都不是你的错。混蛋,就算工藤引退,我的歌可没变啊。那是好的,是最棒的,为什么不给出版?”久保山大声地怒吼着,声音刺痛了耳朵。

  “喂,我就真的不能行吗?”他出其不意地认真问着,让小菅说不出话。

  “啊?真的不行吗?你不是也不喜欢我的歌吗?我就这么没有才能吗?只不过在电视上播的时间不超过2小时,这样就可以全部否定了吗?”

  久保山的嘴唇抖着,他看到现实,却无可奈何。

  “一定,是不过如此的程度。”

  他突然间气势全无,跌坐在沙发上,双手捂着脸,蜷曲着身体反复骂着:“混蛋,混蛋……”令人看着就很心疼,但是又不能不管他走开。

  “是不是我成不了大器?”

  久保山像在自言自语一样。

  “喂,你倒是说话啊。”

  “没什么想说的。”

  “没什么是什么?我怎么样你无所谓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小菅在久保山面前弯下膝盖。

  “先说好不打我,如果是说什么都行,那么就不必为那种家伙不买你的帐而伤心。”

  “你根本不听我的歌,又为什么那么做,同情我的合同要完了吗?”

  “不,不是这么回事……”

  久保山笑了一声,“我是一事无成,一直都在写歌,唱歌。没了这些,真不知道自己做什么才好。我一直是个傻瓜,只是还没被贴上标签而已。我觉得自己怎么都无所谓,也不是一定非执着在音乐上,认真做事也没关系,反正听我歌的人都是傻瓜。”

  久保山的话说得又快又大声,他嘴上说不执着音乐上,实际上比别人要执着一倍,这才是久保山明人。

  “是大家错了,还是我错了,真不明白。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最棒的……怎么办啊?”

  他头脑混乱地自言自语着,不停地重复着自己的话。小菅耐心地听着,过了一小时久保山终于累了。

  “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吗?”

  “怎么突然……”

  “我说累了,所以你来说会儿,让我开开心。”

  想也想不出什么有意思的笑话,小菅于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你知道了吧,《move》下个月就停刊了。”

  久保山一脸惊讶地盯着小菅。

  “你这是想让我笑吗?”

  小菅陷入沉默,那乌黑的头垂了下去。

  “和你在一起,总觉得没了力气。”久保山寂寞地低语,“在一起很快乐,不用像和女人相处那样小心翼翼,不用谈音乐的事,也听不到,所以开心。从出道以来,我周围都是这样的家伙,你却是音乐方面的关系,但是却不喜欢也不听我的歌,所以你觉得我不做音乐也没什么。做音乐的我是我自己,不做的话也是我自己。所以,我觉得你和别人不一样……”

  对说出心里话的久保山,小菅不由心生爱意。这完全就像告白,如果他呆着舒服的话,那自己一直提供这个场所也没问题,只用沙发和少量食物就可以圈养合同到期的音乐人。

  但是,这样就可以满足自己了吗?在他身边,光看着就满足了吗?小菅现在就想吻他,拥抱他……小菅一阵眩晕,他害怕这种把他们卷进去陷得越来越深的环境,却又奇怪为什么只有这个属于他们的空间没有变化。

  “对不起,请你不要再来了。”

  久保山听了后,皱起眉头。

  “你干什么突然说这个?”

  “就是这样,请你不要再来了。”

  “我不明白。”

  “我以前就很明白地告诉过你,你给我添了麻烦。”

  久保山面无表情地沉默真,然后站起身来,径自走了出去。小菅抓住了他的手臂,他拼命地挥开。

  “干什么?是你不让我再来的。”

  “我话还没说完。”

  “连你也要否定我吗?”

  久保山露出威吓对手的狗一样的表情。

  “我喜欢你。”话说出来了,同性恋的身份说出的“喜欢”是什么意思,久保山应该知道。

  “所以总和毫不知情的你在一起,太痛苦了。”

  久保山盯着小菅的脸,露出讽刺的笑容:“话是这么说,但是看你的脸看不出来。”

  他哼笑着,冲着小菅的胫骨踢了一脚就出去了……这下一个人了,小菅抱着疼痛的小腿,想到演变成这种局面,无奈地笑了。


  小菅在八月下旬搬了家,并不是为了省钱,而是为了改变一下气氛。考虑到收入会不稳定,他找了比以前小的便宜公寓,因为没地方放沙发扔了。吉他犹豫了半天,还是留了下来。

  剪了头发的那一天,小菅回到好久没去的编辑部。《move》的停刊号已经完稿了。编辑部还有一星期就要被收回去了,现在处理事务的只有主编一个人,虽然想帮忙,但是被他赶出来让去小菅忙自己的就职工作,今天小菅来的目的,是拿最后一期《move》。

  拿到手的杂志相当重,这是因为页数比往常多的缘故。卷头是小松负责的歌手的特集,接着是SCUA的特集。专集和单曲都没有发行,下个月合同到期的乐队的特集,前所未闻。

  “SCUA出道的时候,我说过‘到死也要撑着他们‘,没想到会一同倒下。”主编苦笑着,瞅着照片上久保山直视过来的很勉强的笑容。

  “久保山的怎么办?你交给他?”

  “还是像平时那样邮寄好了,最近没有太见面,我也搬家了。”

  “是吗……”主编没有问没有见面的原因,但是几乎也猜到了。

  “碰钉子了吗?主编一边念叨一边转过头,“告诉过你别被他迷住。”

  “你那是开玩笑。”小菅犹豫着,然后笑了,“我说喜欢他被他踹了。”

  没有回应对方的话,完全是在自言自语。这之后两个人没有说话,周围安静得能听到外面的动静。这时候,主编说话了。

  “从前,得知久保山泡在你家的时候,我跟他说过,小菅这个人对人很冷淡。但是他却说,你虽然冷淡,但是很善良。”

  小菅一震,疼痛的感觉蔓延全身。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希望这股疼痛早点过去。


  那着新的《move》,小菅来到新宿的女性杂志编辑部。这本杂志已经决定了选用哪些歌手做特集,小菅接受了相关的短篇评论工作。

  乘坐和以前方向相反的电车,走陌生的路回公寓。小菅在门前发现了一个烟蒂,他想也没想就环顾四周。没有人。小菅在玄关站了很久,直到后面经过这里的住户探头,他才进屋里去。

  晚上,小菅在cd堆里翻着挑选的时候,他注意到音响中有盘磁带。是他没见过的磁带,应该是久保山的东西。无视心中那个喊停的声音,小菅按动开始键。序曲部分是吉他独奏的感觉,把别人的失恋随便写进歌,这就是SCUA的最后一首单曲。

  小菅听着听着就不禁流下了眼泪,这令他慌乱地关掉了音乐。可是想听的欲望又再次令他打开,接着又关掉,就这样反反复复的时候,玄关的门铃响了,他急忙拔下电源去玄关开门。

  门外是住在隔壁的大学生,他在分发给所有住户的“注意事项”。让大家小心最近楼下经常发生自行车丢失事件……这事情和小菅没有什么关系。小菅回到屋内,刚坐下来门铃就又响了。小菅以为是刚才的人忘了东西,也没有回答就去开门,看到出现在眼前的男人,他觉得自己停止了呼吸。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已经两星期没见过面了。

  “不知道你的地址,只好去问主编。不过,你这么做也许是对的……”

  非常高兴,为了找他特地到处去问。小菅高兴得几乎要颤抖,但是小菅说不出话来。他平静的神情,让他面前那个罪之男充满了过度的警戒。

  “恩,后来我想了很多,虽然想了,但是还是不明白。”

  到最后他也没说自己到底干什么来了,就这样转移了话题。

  “……虽然吵了很多架,但是cd还是出版了。这个月末发售单曲,你或许听说了,给你。”

  递过来的cd封面上工藤感觉的拳击比赛擂台,令人莫名感伤。

  想到特意跑来的久保山的目的,真不希望他只是来说这个。但如果不是的话……小菅不认为久保山这是在表示接受自己了。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为了见自己才找来的。

  “进去坐会儿好吗?”

  屋里已没有久保山的指定席了。

  “想进屋吗?”

  听了这个问题,久保山皱起眉。

  “别这么小气,不就喝你点啤酒吗?搬到这么奇怪的地方,也不考虑考虑找来的人多么辛苦……”

  “我只让恋人进屋可以吗?”

  在久保山回答之前小菅就抓住他的手,把他拉进屋里关上门,紧紧抱住。就算久保山突然出拳反抗,但是他消瘦的身体也拗不过小菅。

  “我不清楚,我是喜欢你,但绝对和你想的不一样,所以……”

  “我说了只让恋人进来的。”

  “什么?是你擅自拽我进……”

  “所以你得听我的话。”

  没有说不要的久保山眼神凶恶。虽然眼神凶恶,却没有别的抱怨。


  睁开眼睛,最珍视的东西就在自己的臂弯中,这令小菅安心下来,松了口气。害怕一松手他就会回去,所以抓着他,手指交缠了一晚上。

  他的脸埋在床单中,看到那白皙的耳垂小菅忍无可忍,将它含在了嘴里。

  这使得对方醒来,手臂下的身体开始发飙,“别再碰我了,够了没有!”

  小菅压着他的身体,继续着爱抚。他亲吻着久保山的额头,贪得无厌的自己,就好象压抑不住的野兽一样。吻着他的脖颈,他弓起来的后背,一次次地抚摩着他的头。

  “为什么沙发没了?”久保山嘟囔着说。

  “因为放不进房间。”

  “睡在床上的话,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象柔软过头了……对了,你把安全套放在什么地方了啊?”

  小菅面红耳赤,这是为了在气氛合适时“使用方便”,所以他一直塞在烟灰缸旁边放香烟的金属盒里。

  “你就别管了。”

  “你涂了什么奇怪的东西,现在下边那么难受。”

  “……不涂的话会疼的。”

  “涂了就不疼了吗?白痴。”

  就算被骂了白痴小菅也没有还嘴。久保山还是像久保山最好……小菅只想更多地吻他,拥抱他,沉浸在这种气氛中。

  罗嗦完,久保山又睡了。昨天夜里……当然是做了,而且比想象的还要激烈。一想到久保山会怎么想男人之间的性行为他就会很不安,好在久保山不是那种很有耐心的人,但醒了之后还留在他的床上,或许第二次就不会那么抗拒了吧,小菅寄予厚望。

  小菅抚摩着他的头发,久保山把眼睛睁开一条缝,但是又马上闭上。睡着睡着,嘴被堵住了,他忽地睁大眼睛跳起来,但途中就按着腰失声“好疼”地趴下去,恨恨地盯着小菅。

  “把吉他给我。”

  见对方不理睬自己的话,久保山满脸怒色地自力更生,向着吉他的方向过去,小菅连忙慌张地阻止他。

  “你放手。”久保山挣扎着,但是都被小菅用一倍以上的力气制住了,久保山只好作罢。

  “现在只许你想着我。”

  “又不是没想着你,啊,啊,好舒服,好象头在飘啊……”

  就这样地变成了歌词,在这种状态下,率直的久保山会创作出什么样的歌呢?想着想着小菅的脸就红了。

  “你怎么了,脸红什么?”

  阻止他真是做对了,要是让他在眼前唱出来,大概小菅会羞死的。这样也还好,如果哭出来的话……小菅可真不知道到时候该说什么好了呢。




[番外] 莹白雪光



 车站前的大荧幕忽然切换了画面。一个穿着宽松衣服还挂着鼻环的年轻男人正在倒数计时。一数到零的时候就听到响炮的声音,接着画面又轮流切换到众人欢喜的表情。

  停下脚步仰望着大画面的人们缓缓走出。黑川佑一看了一下手表,他等恋人已经等了四十分钟。

  虽然没有下雪,外面却像冰冻般的冷,连呼吸都变成白色。黑川立起羊毛长外套的衣领,无意识地摩擦着双手的皮手套。

  他打了三通电话,得到的都是“你的电话收不到讯号,或是对方已经关机……”的机械声音。就算等这么久,他也知道恋人不会放他鸽子。真的不来的话,他一定会事先讲,而且从来没有爽过约。只是他有点粗线条,有时候会忘了开机,要不然就是电池没电。

  是自己提出要去看初一日出的。上个礼拜在工作空档之余,两人在居酒屋约会时,他就提出“想要去看初一日出”的要求,恋人一脸不置可否的表情。看对方似乎不起劲的模样,他赶紧说“如果你工作忙就算了”。

  “我是有工作啦……但我很不喜欢初一去看日出啊。之前去过一次,人又多,又不小心掉了钱,新买的牛仔裤还被咖啡弄湿……”

  “是吗……”

  他想问对方是跟谁去的……却开不了口。就算知道答案也一定会觉得沮丧。他有跟几个女人交往过的经验,都已经三十岁的人了,说没恋爱经验是骗人吧。

  而自己却只在高中时代,像延续友情般地跟一个女同学交往过,之后就没再遇到缘分了。能够称得上恋人的,只有他而已。

  他转过头来,迎视到对方的眼光。

  “你想去吗?”

  “啊……要是人多就算了……”

  听到他吞吞吐吐的回答,恋人愠怒似地问“我问你是不是真的想去!”。

  “我……我想去……”

  他惶恐地回答后,恋人从鼻腔里哼了一声“早说不就得了?”。

  “好啊,那就去吧。不过那天我要工作到很晚……啊、看日出也是半夜嘛。应该没问题才对。要到哪里去看?”

  带着高兴又愧疚的心情,黑川选了靠近自己公寓附近的一家大神社。

  他——谷口雅之,说工作结束之后会搭电车来。但离约定时间最近的十一点半那班车,却不见他的踪影。他听到远处传来电车进站的声音,撩起袖口看了一下手表,已经十二点十分了。

  他应该是搭这班来吧?黑川走到剪票口去等,等到人都出来了,还是没看到谷口。

  他叹了口气,又回到买票的地方。过年的电车虽然加班开到很晚,但最晚也只有零点四十分的下一班。

  或许是太忙了吧。他的工作性质跟公务员的自己不同,身为摄影师的他,生活本来就不规律。他就是知道才提议“等你工作结束后我去接你”,却被他以“不用了,会塞车”的理由拒绝。听起来虽然有点无情,但黑川知道他是替自己着想。

  光是站着会冷,黑川开始在车站前走来走去。马路对面有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店,从窗口流泻出来的橘色灯光看起来好温暖,他有点想进去里面等,又怕谷口来的时候会找不到自己。

  感觉后颈一阵寒意,他下意识缩起肩膀。看着地上的时候,有点点白色的东西被吸进黑色的柏油之中。他抬起头来,发现白色物体缓缓飘落,无意识地伸出皮手套才发现……落在掌心中的,是白色的雪片。

  要是在这里站到早上,大概会变成雪人吧……黑川无聊地想象着,自己笑了起来。就算变成雪人也要等到他来,他知道自己一定会等下去。

  他不经意地望向对面马路,看到一个人影直奔而来。想说应该是谷口,他往前走了两步,却看到人影跌倒,但又立刻爬起走近。果然是他没错。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

  他气喘吁吁地说。可能是跌倒的关系,他的脸上有点红色的小擦伤,膝头的牛仔裤也弄脏了。

  “你、你没事吧?”

  知道黑川在问自己有没有跌伤,谷口有点尴尬地咋了咋舌。

  “我只是被小石头绊倒而已,没什么事。不好意思让你等了半小时……不、已经一个小时了,你一定很冷吧?”

  “我没关系。”

  他轻抚黑川的面颊,那是还带着微温的指尖。

  “少骗人了,你的脸这么冰。”

  两人不期然地凝视。谷口腼腆地捏捏黑川的脸,温暖的手指也随之离开。

  “我工作太晚结束,赶不上十点半的电车。搭下一班的话一定会迟到,又没钱搭计程车,想要借钱的时候其它工作人员又都已经回去了。后来只好搭上距离这里三站前,通往岩桥的电车,然后转搭计程车,没想到路上到处都是人,好象还有车祸发生,我忍不住就下车用跑的过来……”

  他叹了口气,伸手擦擦自己发热的脸。

  “中途本来想打电话给你,才发现手机没电。打从高中毕业后,我从来没跑过这么远的路,还跌倒哩,真是难看死了。所以我才不喜欢初一去看日出啊,从以前就没遇过什么好事。”

  “对、对不起……”

  他只有道歉。

  “又不是你害的,是我自己的问题。走吧。”

  黑川抓住了谷口的手。

  “还是算了。”

  回过头的他,一脸讶异。

  “什么意思啊?”

  “还是算了,你不想去的话就回家吧。”

  谷口的表情变了。

  “是你说想去,我才这么急得赶来耶。”

  他不想勉强谷口,所以才提出要回去,没想到反而惹他不高兴。

  “我好象白痴,不知道为什么要跑得这么辛苦。”

  生气的脸和声音,让黑川的心像开了个大洞般萎缩起来。他不知道该如何平复谷口的怒气,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黑川无言地把谷口拉到车站的大柱子边,然后紧抱住还欲开口的他。

  “笨蛋、放开我啦!”

  不管他怎么挣扎,黑川就是不放手。他的双手像锁链似地紧箍住谷口。半晌之后,谷口才在他怀中安静下来。

  “你不要生气……”

  黑川在他耳边恳求。

  “求求你不要生气。”

  “……我也不想生气啊,谁叫你惹我生气?”

  不知道自己哪里惹他生气的黑川,只能点头附和。

  “那我们去看日出吧。”

  “不用了。”

  “喂!”

  “因为你太冷了……”

  他呼出的气息白得冰冷。

  “因为你全身都冷了,我想带你早点回家。”

  黑川凝视着抬起眼睛的谷口。

  “少来,我用跑的怎么会冷?”

  “但是你的衣服和头发都是冷的。”

  谷口皱起眉头,跟黑川僵持了半天才无奈地叹了口气。

  “既然你这么说,那就到你家去吧。”

  黑川松口气的同时,就被谷口推开。他转开脸径自往前走去。从车站到他的住所只要十分钟。黑川赶紧追上去……虽然和他并肩走着,却仍感觉到谷口的余怒犹存。

  看到谷口像是要划破黑夜般地快步走着,黑川渐渐不安起来,有种好象会被丢下的感觉。于是他伸出手……又赶紧收回来拿掉手套……然后握住谷口的手。

  即使牵住他的手,谷口也默默无语。两人携手走过无人的公园,天上虽然飘着白雪,相系的手却是温暖的。

  “早知道你是那种迟到就会生气的家伙,我就不跑得那么辛苦了。”

  听到谷口的低语,黑川紧握住他的手。谷口像要掩饰腼腆似地说着“前面、前面有家便利超市,进去买点东西吧,我想吃熟食”,就拉着黑川的手跑过去。


  不管是接吻还是做爱都进步多了……谷口雅之看着身旁男人熟睡的脸这么想。刚开始他不能否认,有那种好象在跟狗亲吻,还是勉强让他抱的感觉。但最近他愈来愈能主动引导了。一想到有些女孩子都不见得有这种慧根,就觉得黑川其实还满优秀的。

  看着沉睡的侧脸,谷口觉得他还满帅。虽说从以前就知道他长得眉清目秀,但太过怯懦反而让外貌失色了,现在会觉得他愈来愈好看,大概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谷口看了半晌,忽然兴起一股想做的冲动,但又不能把他摇起来做。带着无法宣泄的欲望,谷口把脸贴在床单上,有一股清洁的味道。每次来黑川房间,他的床单总是洗得干干净净,而且还有香味。房里虽然没什么家具,待起来却很舒服。谷口最喜欢的,就是他那组淡咖啡色的皮沙发。

  一开始他没想到自己会陷下去,只是抱着帮他改变自己这种做好事的心态而已,没想到久而久之居然喜欢到可以跟他睡。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唯一清楚的就是,这种感觉并非偶发或是直觉。或许是跟黑川在一起的时候,他全身散发的“喜欢”感觉太强烈了吧。

  一旦醒来之后就睡不着了。他翻着身,忽然想到来这里之前外面好象在下雪,走着走着还愈下愈大。想着不知道现在停了没,谷口坐起上半身拉开窗帘,外面的雪比之前还大,差不多到风雪的程度了。一阵凉意袭来,他赤裸的肩猛然抖了一下。

  “……你在做什么?” 

  一个睡意朦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不好意思,吵醒你了?”

  男人慵懒起身,像孩子般揉着眼精。

  “外面的雪下得好大,是风雪耶。”

  黑川贴在谷口背后,把手伸到他的腹前交握,他冰冷的身体也慢慢温暖起来。

  “真的好大。”

  两人凝视着外面的雪景。

  “对了,我差点忘了。”

  黑川忽然叫出来,谷口转头吃惊地看他。

  “祝你新年快乐,今年也请多多指教。”

  黑川从背后抱住他,在他脸上摩擦。

  “多多指教。”

  谷口这才想到,忘了过年的第一声招呼。

  “不只今年,希望明年、后年都能跟你在一起。”

  谷口拍拍男人搂住自己腹部的手。

  “……那就要看你的努力了。”

  我会加油……男人回答完之后,把谷口拉回床上,开始缠绵地吻他。



[番外] 我所爱的那个人



人的欲望一定是永无止境吧。


  像节拍器般的雨刷规律地将细雪拨开。晚上七点,下班时间的车站前车子显得特别多。即使亮了绿灯,交通还是停滞,等了两次号志灯变换后,好不容易才脱离车阵。他把车开到离车站约五十公尺远的便利商店旁停下来,一个男人立刻走了出来。

  他把银色的相机盒放到后座后,人就坐进助手席。冷冽的空气立时弥漫在车内。

  “不好意思让你来接我。”

  谷口雅之咧嘴一笑。光是这个笑容就让黑川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连看他的脸的勇气都没有,只能俯着脸摇头。

  两人虽然同年,谷口看起来却比自己稍微年轻些。设计怪异的T恤,或是那种自己永远也不敢穿的休闲型外套穿在他身上,都那么合适。基本上他都穿牛仔裤……应该说他没看过谷口穿牛仔裤以外的长裤。或许服装和生活方式就是让他看起来显得年轻的要素吧。

  “金泽很冷吗?”

  谷口抱着肩膀,做了一个“冷得要死”的动作。

  “而且还是一天来回哩。在大雪中拍露天温泉真不是人干的,全身发抖地拍着泡在温泉里的模特儿,那种感觉实在有够空虚。早知道应该自己出钱住一晚才对。”

  昨晚他收到谷口寄来的电子邮件。

  “我明天要一天来回金泽,后天休息。你明天如果有空,晚上要不要到这里来?”

  他立刻回了一封应允的信。当公务员唯一的好处就是加班少,下班之后只要花一个小时左右就可以到谷口家。虽然要开车不能喝酒,不过起码可以一起吃个饭。

  “肚子好饿,你想吃什么?”

  “什么都行啊。”

  只要是谷口想吃的东西都行。

  “那去吃寿司吧。”

  “好。”

  谷口指着前方不远处一家回转寿司的连锁店。他下意识眨眨眼睛。……谷口是不是有点拮据?他虽然是摄影师,但听说没有跟哪家公司签下专属契约,收入很不稳定。之前每天都会传来的简讯忽然在某天中断,本以为谷口终于厌倦了自己,黑川失意到连工作都无法专心。后来受不了跑到他住所一看,才知道是出版社汇钱太晚,他耸耸肩说,因为没钱缴手机费,所以被停了。“我钱包里只有一千块,想到要用这些钱过一个礼拜就很心酸。不过现在可是有钱人了”。其实谷口只要开口,他可以暂时帮他度过难关,但遇到这种事他就是特别坚持。

  他所喜欢的“谷口雅之”就是这种男人。

  把车开进寿司店的停车场停好。谷口拿着钱包就往店里走,他下了车慌忙跟上去。这家店他只在电视广告上看过,还没有进去吃过。

  明亮的店内气氛跟一半的二十四小时餐厅感觉差不多,客人大概坐满了一半,大部分都是一家人。谷口熟悉地找位子坐下。寿司还真的是装在盘子里在轨道上移动着。看着看着,他的心情就像孩子般亢奋起来。

  “想吃什么就可以拿吗?”

  “哪有人一开始就拿布丁的啊?”

  “看起来很好吃啊……”

  说着“你果然是个有趣的家伙”,谷口笑得更厉害了。



  他用完了一生份的勇气。借住着酒精的力量,把十一年来的相思都说了出来。

  黑川佑一在去年的同学会上对喜欢的男人告白。他在高中就喜欢上对方,却在无法告白的情况下毕了业。不管是同性或异性,这种状况所在多有,自己并不是唯一一个停留在单恋就结束的人。唯一不变的是,即使经过十一年,他还是没有喜欢过除了他以外的人。

  在秋末的时候,他收到一张明信片。是高中同学会的通知明信片。每年总是圈选不参加的他,忽然看到下面“十一年”这三个字,惊讶于没想到毕业已经这么久了。当晚,他翻出高中的毕业纪念册出来看。阴沉的自己下面就是谷口的照片,他从高中就觉得谷口怎么看都很帅。

  谷口雅之是他憧憬的对象。虽然功课或运动方面并不特别突出,不过天性开朗,跟谁都能相处得很好,是自己心中憧憬的理想。黑川从小就很内向,不善于跟别人交谈,国中时代还被批评个性阴沉而遭到欺负。当时虽然想死,却终究没死成地继续上了高中。

  进入高中之后,人际关系仍旧没有变好。他自觉已经很努力在经营了,但还是交不到什么朋友。没有人肯理他,也没人跟他说话。后来他渐渐变得害怕人群,也不敢跟他们眼光相对,更不用说交谈了。即使自己主动开口也得不到什么回应,班上明明有四十二个人,却只有自己好像异形般被孤立。

  在被众人无视的状况下,只有他憧憬的谷口伸出援手。自己那份憧憬的心情升格为爱情,是在铁人竞走的时候。当时他贫血昏倒,看着照顾自己、帮自己扇凉的谷口,他幻想着如果能永远在一起就好了,这个世界如果只有他们两个人,不知道会有多快乐。

  毕业典礼那天,为了想跟谷口道谢,他找遍了全校,好不容易终于在顶楼找到,却发现他在睡觉。即便是现在,他也觉得很不可思议,自己当时怎会那么大胆做出那种举动。他吻了那个睡着的男人。他的过去和未来都在那一瞬间消失,整个空间只有他和谷口而已。可惜两人世界只不过是幻想,醒来的谷口相当生气。或许是因为自己吻他或是讨厌自己而生气吧。总之,看到谷口冷淡的态度和不友善的目光,他就畏缩放弃了。

  他看着毕业纪念册,想着谷口现在的模样。不知道他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想到这里,一股激情在他胸口翻腾,他忽然强烈涌出想见他的冲动。

  他用修正笔把原来的圈选修掉,改圈了参加两个字。他抖着手寄信,一想到离同学会还有三个月就迫不及待起来。

  同学会当天,他参加了,却还是没人找他说话,虽然有人跟他打招呼,话题却无法持久。或许是他还无法放下对于当初无视自己的同学心中那份介意,而对方也自然地察知吧。

  跟谷口说到话是在第三摊的时候。刚开始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灌了几杯酒之后才稍微好转。他一直想要为铁人竞走的事道谢,没想到最后竟然告白了。

  跟谷口分手之际,他心想大概一生都不会再见到这个男人了吧,而自己的心情也会这样在心中膨胀消失掉。谷口不会记得自己,也会忘了今天的事。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心酸,就算是在记忆中也好,他希望谷口心中有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

  即使是个在同学会上莫名其妙的怪同学,这样的记忆也好啊……

  他没想到鼓起勇气所丢的小石头,居然会在自己人生中引起如此大的波澜。同学会过后一个礼拜,他忽然接到谷口的电话。

  听到母亲说“一个叫谷口的人找你”时,他还以为是那个姓谷口的女同事,毫无准备下接过电话,发现竟然是谷口,他的心脏差点夺喉而出。

  老实说,他根本不记得当时说过什么,等回过神来,只看到自己手边写着谷口地址电话和手机号码的纸条而已。他挂断电话,下意识捏捏自己的脸,可以确定不是在做梦。

  接下来的一年,丰富得让黑川觉得之前的二十九年都是白过的。首先他去买了手机。之前是因为没必要买,但万一谷口打电话来自己却没接到,那可是会后悔终生啊,一思及此,他毫不犹豫地买了一只手机。

  再来是他搬离了老家单独生活,这对他来说是个相当重大的决定。跟谷口频繁见面后,他开始在意起两人之间的地理差距。就算是同一都是邻县,他从自家开车到河谷家需要两个小时。下了班再过去,回来就要花掉四个小时,这样扣下来能见到他的时间只有一、两个小时,他怎么可能满足?幸好他上班的地方比较接近谷口的住所,只要租跟自家反方向的房子,光是单程就可以节省一个小时。

  事实上,他会离家也是因为谷口的一句话。不知道是在聊什么的时候,谷口忽然说“你怎么不搬出来?”。

  “搬家会改变心情。你不要等待变化,而是要自己主动去改变。”

  谷口不经意的一句话震荡了他的心。他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才说服不情愿的母亲,得以搬出来住。正如谷口所说,他的确感觉到了明显的变化,必须自己料理三餐还有洗衣服。第一次使用洗衣机时,还惹得对方在电话里哈哈大笑。

  这种脱线行为做久了之后,谷口总是把“黑川你这是个大少爷”挂在嘴边。刚开始一个人生活当然有许多不安,过了半年习惯之后不安也就随之消失。

  发生改变的不只是生活,在工作上他也变得比较常跟同事聊天。他说“因为自己不擅言词,没有同事会找他一起去喝酒”时,谷口就告诉他“说什么都行啦,总而言之就是要主动找人说话”。刚开始他做得很辛苦却没什么效果,后来谷口干脆规定他“每天要跟某人闲聊三次”的功课。

  想到已经答应了谷口……黑川努力实践自己的诺言。不管是“今天天气不错”或是“好热啊”还是“好冷啊”都好,只要想到什么就找人说出来。起初一个月还没什么变化,到了第二个月,隔壁桌的女同事忽然指着他车钥匙问“你换新的了吗?”

  “那是蛇吗?”

  “这是尼斯水怪。”

  女同事不解地歪着头。

  “我朋友到苏格兰去,就买了这个给我当礼物。”

  “哦……原来尼斯湖在苏格兰。我还以为在英国呢。”

  “对了,我朋友去取材前也说过同样的话。”

  女同事一副兴致勃勃地凑过来问:

  “你朋友是在做什么的啊?”

  “他是摄影师。”

  直到女同事被上司叫去,两人的对话才中断。虽然只是聊了几句而已,对黑川来说却是相当大的进步。他可以自然而不畏缩地跟别人聊天了,光是这么一点小小的变化就让他高兴得颤抖。

  他慢慢开始会跟同事聊天,也有同事找他去喝酒。尽管他还是觉得跟人聊天很痛苦,但已经没有从前那么难适应了。

  同学会结束之后的每一天,黑川都像在坐云霄飞车一样。谷口的建议让自己的生活渐渐有了重大的改变,他甚至有点手忙脚乱起来。

  比起十一年前,现在的他对这个昔日的同学更加着迷了。


  吃完了回转寿司,黑川问谷口待会要干嘛,得到的回答是“就到处走走啰”。漫无目的开了半天车后,大概是累了的谷口在助手席上睡着了。不知该往哪里去的黑川,迷惘了半天只能往家里开。

  如果开到家里附近,或许待会谷口醒来的时候会说要不要上去喝酒。进去喝了酒之后,两人就不能开车,或许谷口会说要住下来。这样的话就可以跟他一起待到早上……

  黑川瞄了一眼身边熟睡的男人。两人每天通简讯,有空就一起吃饭。但他们并不是一对恋人,也从来不提到这一类的话题。

  去年他会向谷口告白,是为了增加他对自己的印象,并没有想过会怎么样。

  其实他只要说出来就满足了,就算不说,也只要能看到谷口就够了。但是……在连他自己都掌握不住的情况下,谷口打了电话来,两人开始频繁地见面。他跟往日憧憬的对象说话,还一起吃饭,简直就像在做梦。梦境一旦变成了现实,他就开始想了。

  ……谷口对自己到底有什么感觉?

  告白当时,自己醉得很厉害,但谷口似乎还好。他明直到自己对他有好感,却没有显现厌恶地对待自己。他不知道自己跟谷口对告白的认知是否相同。

  其实能看到他、能跟他见面就够满足了。然而随着两人见面次数的频繁,他难免变得贪欲起来。他希望谷口能像恋人一样喜欢他,想跟他接吻和拥抱。

  但他没有勇气将自己的欲望化为言语。万一说出来破坏了两人之间和谐的关系怎么办?他无法想象如果谷口说出从此不再见面的话,自己大概活不下去吧?

  以往的他总是漠然地看着电视新闻中播出的情杀事件。如今若换成自己,他不敢保证会做出什么事来。在保持距离的状况下,“喜欢”会是一种模糊不清的感觉。但恋爱是寂寞的,思念的感觉会让欲望加速膨胀,跟单恋完全不能比。尽管极度害怕,他还是想知道对方的心情。

  车子穿过市中心,进入空旷的国道。黑川把车子停在桥前宽阔的路肩边。谷口还没醒。他凝视着这个睡死了的男人,沉重地把脸埋在方向盘上。

  他忽然想,要不要干脆用力踩下油门,冲到桥下的铁轨算了。这桥看起来……大概有二十公尺高,掉下去必死无疑,这么一来,自己就不用一天到晚想着这个男人到底爱不爱自己。

  一切都已准备好,他随时可以踩下油门。可惜他还是没有这种勇气。

  “喂、黑川。”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到谷口的声音,抬起头来。刚睡醒的男人担忧地看着自己。

  “你看起来好像很不舒服?没事吧?”

  “嗯……”

  他说不出来想要一起死的念头,只能颤抖着嘴唇。

  “那就好……已经这么晚啦?我睡得太死了。”

  时间是晚上过十一点。谷口扭着脖子环顾四周。

  “黑到我看不清楚……这里是哪里啊?”

  “回木根城的半路……”

  谷口哦了一声,也没问他为何要回木根城和停在这里做什么。

  两人沉默地坐在车里。明明已经习惯跟人说话了,现在的心情却好像回到了学生时代般,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外面开始下雪,车子的暖气也自动开启发出轻微声响。他茫然凝视着窗外,看到两辆车子经过桥前左转。那是一条连信号灯都没有的小路,他凝目细看,远方有几盏橘红色的光亮。

  “对面大概是一堆宾馆吧?”

  谷口慢吞吞地说。

  “宾馆……”

  “这种场所不都在沿岸吗?”

  黑川一脸茫然地应了一声。

  “你有上过宾馆吗?”

  谷口的问题让黑川握住方向盘的手开始发抖。他高中是有交过女朋友,但连吻也没接就分手了。除了毕业典礼那天偷吻谷口外,完全没有经验,但他怕说没去过会被谷口笑。

  “……嗯。”

  为了自尊他说谎了。谷口凝视着他的脸,直接吐槽“你骗人吧?”。

  “你怎么知道?”

  黑川慌忙回问,谷口噗了一声笑出来。不管黑川再怎么问,他都只是笑而不答。等笑到眼泪都出来了之后,谷口突然问“要不要进去开开眼界?”。


  沿着河岸开了半天,还真的看到宾馆了。进入停车场,旁边就是阶梯,可以不跟任何人打照面地进入房间。一进去之后,黑川就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昏暗的房间大概只有八坪左右,床在右边,左边有个蓝色沙发,床和沙发之间的壁边摆着一台大电视,旁边有电玩和卡拉OK设备。在黑川想象中,宾馆应该更豪华才对,没想到感觉跟商务旅馆差不多。

  谷口坐在沙发上,打开旁边的小冰箱拿出啤酒。

  “站着干嘛?坐啊。”

  黑川僵硬地坐到谷口旁边。看到他递过来的啤酒推辞地说“待会儿要开车。不能喝酒”,结果谷口说“既然来了就住下吧”。喝了几口之后,身体好不容易才温暖起来,也没刚才那么僵硬了。

  “第一次上宾馆的感想呢?”

  谷口拿着啤酒问。

  “只有一张床。”

  谷口抖着肩膀忍笑。

  “我可没看到过有两张床的宾馆啊。”

  “其他的话……跟普通旅馆差不多……”

  “宾馆都长这样啊,要不然你以为是怎样?”

  “比如说床会旋转,还有镜面的七彩球……”

  谷口用力捶着沙发笑到不行。不管说什么谷口都笑,黑川觉得自己好可悲。

  “你在说哪个时代的宾馆啊?搞不好找一找还会有……”

  黑川终于忍不住落泪。谷口忙不迭地道歉。

  “对不起啦,是我不好。谁叫你的反应太有趣了,我才想调侃你嘛。别哭了。”

  感觉谷口的手像对孩子似的抚摸着自己的头,黑川不可思议地觉得自己的悲伤渐渐变淡。

  打开电视,半夜的节目也没什么好看的。谷口说完“洗完澡睡觉吧”,就径自走入浴室,没多久就听见在浴缸放水的声音。想到自己喜欢的人就在几公尺之外赤裸洗澡,黑川的身体不禁开始发热,他忽然涌起想看的冲动。或许这么做会让谷口认为自己是个下流的家伙,但他还是想看。

  他替自己找了个上厕所的理由走近浴室。听着持续的传来的水声,他握住门把,呆然凝视着水雾弥漫的玻璃门对面。这时浴室的门忽然开了,他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

  “啊、你来得正好。”

  还穿着衣服的谷口把他往里面拉。

  “这浴室很大,够两个人洗了。”

  黑川莫名其妙被拉进浴室,看着谷口忽然在面前脱衣服,还叫自己也脱。他虽然想看谷口的裸体,这也正是个好机会,却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他笨拙地脱着衣服。赤裸而不知所措的他被谷口拉进浴缸里。

  “你坐在这里。”

  他依言坐在浴缸边缘上。谷口继续要他微微低下头,他也照做了,然后一股热水当头而下。谷口倒了些冰冷的液体在他头上,接着一阵抓动。大量的白色泡沫落在他的谷口的脚边。

  “我早就想帮人洗一次头了。”

  全身赤裸被拖进浴室后是洗头。谷口一连串的行动让黑川完全跟不上,心里乱得像一团毛球。

  “想不想上发廊的感觉?”

  “嗯……”

  黑川没去过发廊,只上过理发厅。比较跟得上流行的人才会上发廊吧……?

  “你的头发满细的,比看起来还柔软……”

  谷口的动作比他常去的理发厅男师傅还要粗鲁,洗完之后连续冲了三次,再加上润丝才算大功告成,谷口把黑川拉起来换自己坐下,然后笑着对他说“现在该我了”。

  浴缸相当宽敞,足够容纳两个大男人一起洗。但要把腿伸长就有点嫌窄了,所以黑川就像学生一样抱着膝盖。浴室还摆了入浴剂,谷口兴致勃勃地加进水里后,整个浴缸表面的水就变成一片白色。

  “大浴缸果然很舒服啊。”

  把毛巾顶在头上的谷口心情极佳地说。

  “我今天拍照的时候就在想,回来一定要到大浴缸去洗澡。对了,你有没有去过澡堂?”

  “我只有去过温泉……”

  “澡堂是跟温泉满像的,不过可以看到人生百态。下次有空带你去。”

  “……嗯。”

  听起来是很有趣,但是要跟谷口赤裸相对让黑川有点不安。现在还好,洗头发的时候低着头也只看到对方的脚,帮对方洗的时候一心要让他感觉舒服一点,也没有多余的心思想别的事。泡在白色的浴缸里,也只能看到对方的肩膀以上。

  不过一听谷口说要带自己去澡堂,黑川就萌生出可以看到他裸体的过剩期待。届时万一失控勃起,脸就丢大了。澡堂人多,又没有有色的入浴剂掩饰,光是想象那情景,就够让黑川羞耻到晕眩。

  光是现在,看到谷口潮湿的头发和沿着下巴落下的水滴,还有那舒服得眯起来的眼睛,黑川的下身就发热了,所以他尽量低着头不去看他的脸。

  男人为什么如此以欲望为中心呢?黑川越想越厌恶。那露骨又赤裸裸的感觉……

  忽地一把水泼在自己脸上,他下意识抬起头,看到刚才还一脸舒服状的谷口正在皱着眉头。

  “你讨厌就直说啊。”

  距离刚才的澡堂话题已经有半晌了。

  “我不讨厌。”

  谷口又泼了他一脸水。

  “你每次都只看着我,我从来不知道你讨厌什么。与其一脸无聊地点头,还不如直接告诉我不喜欢比较好。不喜欢也没关系,你不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的话,我怎么会知道?你要是不愿意,我也不会拉着你跑啊。”

  不知该如何回答的黑川。又不敢看谷口眼睛,于是只好低下头去。

  “你为什么不敢说?”

  他的胸口发痛,开始耳鸣起来。虽然眼泪又夺眶而出,但这次谷口可不象刚才那样安慰他了。

  “你不应该这么压抑自己,要勇敢地把喜欢或讨厌说出来。谁都有好恶,这没什么奇怪的。”

  黑川的眼泪继续滴落在白色的水面上。

  “你又不是小孩子了,以为哭就可以了事吗?想说什么就说出来啊!”

  黑川抖着唇,这下如果还不说,真的要惹谷口生气了。

  “我……我不想被你讨厌。”

  他低声说完后又泪流不止。随着水声,谷口慢慢接近。他用湿润的大拇指压住黑川两边的眼角。

  “你要是对我诚实,我就不会讨厌你。” 

  在浴缸里哭了半天,黑川觉得心情轻松了许多。谷口先出了浴室,没多久黑川也跟着出去。已经穿上浴袍的谷口靠在墙壁上看他。不好意思的黑川背对着他穿浴袍,才刚结好腰带就被谷口拉住手腕。

  “你坐在这里。”

  在谷口的命令下,黑川坐到洗脸台前的不锈钢椅上。不知道他又想做什么的黑川,发现他拿起吹风机开始帮自己吹头发。

  不管是洗头还是吹发,谷口都显得乐在其中的样子,还一边吹一边哼着旋律。随着他的动作而敞开的前襟,隐约可以看到乳首。黑川尴尬地低下头,却又抗拒不了诱惑似地抬起头。

  关掉吹风机后,谷口按住黑川的双耳,把鼻子凑近他的发际。

  “嗯,很香。”

  湿热的身体、淡色的乳首、散发清香的颈间。再也无法忍耐的黑川贪婪地抱住眼前的男人。

  “喂、”

  即使怀中的身体往后退,他也不放手。支撑不了两人身体的谷口坐倒在地上,黑川也乘势把脸埋在他的胸前。

  “你冷静一下、黑川……”

  抱是抱住了,黑川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两人僵持了半天后,谷口叹息地说“上床去吧”。


  他第一次跟喜欢的人做爱。两人的浴袍凌乱地重叠在床上,伸手就能及的体温柔软得令人想掉泪。但不知为何他没有做过的实感,这该不会是在做梦吧?只是自己幻想中的情景而已。因为他在进宾馆之前,都还在想着要跟对方强迫殉情。

  上床接吻后,谷口不满意说他的吻技太差,照我的话做做看。黑川就如他所教,把舌头伸进去缠绕。那种感觉比自慰还要来的刺激,他是听过舌吻,却不知道口腔也是性感带。

  他的确跟谷口做爱了。他轻吻着对方的头发,情事结束之后,比起舒服或是羞涩,还是高兴的感觉占据了整个心胸。他好高兴、好高兴。

  “嗯……”

  谷口微动了一下醒来。

  “……现在几点了?”

  “早上九点。”

  黑川从背后紧紧抱住他。浅浅地喘息之下,谷口轻声说“我的腰好痛”。

  被抱怨的黑川有点心酸。

  “但还是进去了啊。”

  “那是我设法让你进去的啊。而且做爱这种事又不是进去就好,只有你舒服的话太不公平了吧?”

  说的也是。黑川率直道歉之后,谷口才没继续抱怨。他打了个大呵欠,好像又要睡着了。

  “……好安静。”

  “嗯。”

  “你松个手好不好?我有点不能呼吸。”

  寂寞的感觉掠过黑川胸口。他依言松开手,谷口则轻拍他的手背两下,好像在说不是因为讨厌他。

  他突然唐突地想,谷口是不是也爱着自己。尽管是他先喜欢上对方的,但现在的谷口应该也有相同的心情才对。能跟他做爱当然高兴,不过黑川无法确定谷口是否也同样喜欢着自己。

  “我说……”

  谷口闭着眼睛应了一声。

  “你喜欢我哪里?”

  谷口瞟了他一眼,没说什么。黑川凝视着他要答案,还被他说“别一直这样盯着我”。

  “你为什么会喜欢上我?”

  谷口这次明显脸红了。

  “不知道。”

  在黑川执拗的要求下,谷口不耐烦地推开他。

  “……谁叫你什么都不会。”

  他坐起上半身,喃喃自语般地说:

  “你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我非教你不可啊。”

  “连做爱也是吗……?”

  谷口突然趴到黑川身上,出其不意地吻了他。那抱住他头的亲吻虽然粗鲁却很温柔。

  吻完后,谷口一脸不甘地说“那是我自己想做啦。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