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说明:
本篇收录于木原老师2004年的同人志《COMPLETE》,是杂志连载过的《爱的单程票》未被采用的版本。除了人名和一些基本设定之外,和杂志版没有任何共同点。原名和杂志版一样,俺翻成“另一张爱的单程票”以免造成混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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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张爱的单程票

原作:木原音濑
translated by gira

为了拍摄而借来的石版画教室里,千光士薰坐在墙边的椅子上候场。面前,工作人员正四下忙活着,专心为拍摄做最后的准备。
“夏天在京都拍戏,真是糟糕透了……”一起拍戏的女演员河上惠津子坐在旁边,跟千光士搭话道,“这里凉快倒还好,后半部分外景在室外对吧,妆肯定没多久就花掉了。真讨厌。”
她抿着嘴长叹一口气。年纪一过四十五,再怎么故作年轻,脸上的细纹都很明显。卸妆后大概没法看了,千光士在心里这样想,却不敢说出口。……女演员嘛,即使看起来直爽大度,也还是自尊心强到恐怖的生物。
河上对上千光士的视线,微微一笑。眼角那小鸟脚印似的细纹,透出一股哀愁。
“说起来,今天没看到你的经纪人增井先生呢,他怎么了?”
千光士苦笑道:
“他好像得了热伤风,在宾馆休息。”
“是吗?真遗憾……”河上有些不解,“昨天还好好的,是中暑了吗?”
昨天晚上,千光士和河上及其经纪人林,还有自己的经纪人增井,四个人去吃了京都怀石料理。河上有家非去不可的店,大家是陪她去的。
河上是个美食家,而千光士几乎就是味觉白痴,吃不出味道好坏,但至少能够根据河上的表情作出“味道真的很好呢”之类的礼节性回应。
“哎呀,真是太美味了!能得到河上小姐的邀请,真是我的光荣!像这样承蒙共演的各位明星厚爱,渺小的我这才觉得能当个经纪人真是太好了。特别是河上小姐,从前就是我的憧憬对象,更是像做梦一样!”
打从一开始增井就开足了马力。一般情况下,无论什么样的演员,总是先对增井的热情敬而远之,甚至对这个疯疯癫癫的男人心生警惕。但增井的厉害之处不止于此。
“老实说,我可老早就是河上小姐的影迷了!”
到这里还算是司空见惯的对话。
“啊,是吗……谢谢。”
河上也带着笑,回答得无懈可击。
“我还一直在看您演的电视剧哦。那个红洋房系列,很好看呢。”
演员这类人,一旦谈起自己主演的剧集,立刻完全换了个人。直到刚才还很客套的河上,表情也一下子生动起来。
“那可是二十多年前的电视剧了,亏你还知道。”
接下来,就是增井大显神通的地方了。
“我看的是重播啦。实在很喜欢,去年还买了那个系列的全套DVD。那部剧里的河上小姐实在棒极了!这么说您可能要把我看成怪胎,不过您被犯人追赶,害怕得直发抖的表情实在太真实了,明明人在屏幕上,我却想冲过去救呢。非常的真实……或者应该说,虽然片子确实有些年头了,但完全不显得过时吧。果然所谓的名作是禁得起时间考验的。那个系列里我特别喜欢的是河上小姐饰演的佐代子为寻找亲生父亲而冒雪跋涉的那个场景。进了这一行我才明白,拍片真的很辛苦吧?”
“是啊……”
河上的眼里带着怀念。
“那是在北海道出的外景。好冷的……候场的时候经纪人帮我生火取暖,可还是很冷……台词是不得不念的,可是嘴都在打颤。”
增井用力点头。
“是这样啊。……啊对了,我还看过河上小姐饰演母亲的‘当爱已逝’,那部电视剧也很不错呢。”
河上的脸色有些阴。
“可是它收视率很差……”
“收视率算什么!”增井用力握紧右拳,“所谓的收视率,不过是数字而已。即使数字不好看,河上小姐的演技依然光芒四射。那个性格开朗的角色和您之前的形象很不一样,感觉非常新鲜,给人一种又上一层楼的感觉。那部电视剧让我更加喜欢河上小姐这位女演员了。”
河上的脸微微泛红。
“真的,您是非常厉害的演员。最近您在‘任侠之花’系列中饰演一位大姐大,同样非常棒。成熟女人的风韵很难表现出来吧,刻意卖弄风骚可是会招人烦的。但河上小姐却没有,那种尺度的把握实在绝妙……”
河上的经纪人林目瞪口呆地听着增井连珠炮似的发言,对上千光士的目光,便小声说了句:“哎呀,真是……贵经纪人太厉害了。”
增井仍然兴致高昂地说个没完。一般人看来,大概会觉得这样滔滔不绝的增井并不是河上的影迷,只是一个电视剧迷而已。
他说自己喜欢电视剧,只要是剧集就统统录下来。家里有六台以上的DVD录影机,每天都全部开动。录下来的电视剧会在路上用携带型DVD机放来看,假日会窝在家里看上一整天。
千光士觉得这可能有点奇怪,但增井本人却不然,千光士只好想着“这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吧”,闭口不语。
说起来,事务所的女社长井筒小姐曾经对千光士小声感慨:
“增井这个人在做人方面有点问题,不过身为经纪人却是超一流的。完全不把低头哈腰当回事,而且能脸不红心不跳且一本正经地拍马屁,这种男人可不简单。”
实际上,增井曾经有好几次被人挖墙脚的经历。某演员对增井的奉承信以为真,以为这个经纪人最了解自己,看中了他。可增井本人却毫不留情地说:“我很讨厌那个演员。谁叫他口臭啊!”
昨天也是如此,和河上一起吃完怀石料理,之后增井便去了一家卖牛肉饭的店,还不停地抱怨:“实在受不了淡了吧唧的味道,我吃饭可是一定要加蛋黄酱的。而且那么一丁点的量,根本填不饱肚子嘛。”之前的餐桌上,他说的是:“料理很美味,我真的好感动!不愧是河上小姐的大力推荐!”
增井请千光士一起去吃牛肉饭,但他委婉地拒绝了。增井不到三十岁倒还无所谓,但千光士今年就要满三十八岁了,皮肤光泽、肌肉紧绷度等等和二十多岁时都不可同日而语。虽然体重没什么变化,腰部却有些松弛,暴饮暴食实在很危险。
千光士独自回到宾馆,做了做伸展操就睡了。第二天却不见增井像平常那样来接自己,去他的房间一看,他一脸惨白地捂着肚子,躺在床上不停呻吟。
于是慌慌张张地把他带去医院,医生诊断为“饮食过量”。问过才知道,告别千光士之后,增井一个人吃了三份牛肉饭。真是个白痴……千光士心想,还是没有说出来。
“那么河上小姐,有劳了。”
“好的。”
听到工作人员的招呼,河上走到房间中央。在大型复印机旁边躺下,头部周围由负责小道具的工作人员滴上血液似的东西。而涂上假血的头部附近则特意放了个带血的烟灰缸。
现场导演小笠原俯视着躺在地上演尸体的河上,四下里转了几圈,直截了当地嘀咕了句“好像不太对”。
“怎么说呢,这样没什么现场感,我是说那种宣告‘被杀了’的气氛。这么一来不是和以前一样了么。”
话是这么说,可这是系列里的第十三部作品了。剧本中也只把受害的女性职业从漂亮上班族换成漂亮医生、漂亮空姐、漂亮女招待而已,会一成不变也是没办法的事,但千光士并没有把这个想法说出口。
千光士薰主演的两小时剧集“倒霉上班族?稻垣四十万系列”,简称“倒霉族”,在悬疑电视剧中获得了数一数二的收视率。
千光士已经三十八岁了,对于主演两小时剧集来说还算年轻,那和端正理性的形象完全背道而驰的糊涂劲儿很受年龄偏大的主妇欢迎,一瞬间就成为当红系列作。
这次为了拍摄“响彻古都的悲鸣!京都?美人版画家杀人事件”,昨天开始在京都布景,今天租用了真正的石版画教室进行一天的摄影。
当吹毛求疵的现场导演嘀咕着“这样也不对,那样也不对”走来走去的时候,千光士打开了手里的剧本。……导演一旦开始挑毛病,就一时半会完不了了。
一字一句地读着自己的台词,千光士想起里面有完全不会念的汉字。昨天把问增井这事忘得一干二净。“龃龉”……猜都猜不到该怎么念。
本来千光士就不怎么会念汉字,常让小学四年级的外甥教自己。从以前开始脑细胞就拒绝识别笔画多的汉字。就算不会念汉字,照样可以活下去。这是千光士的人生信条。
但演员到底是靠形象吃饭的。倒霉族系列会走红,正是因为其角色形象与千光士常居“想让他做自己手下的艺人”榜单前三名的精明形象有巨大反差。
千光士从公文包里悄悄拿出电子词典。当他在电视购物里看到它的时候,深感那就是为自己量身定做的东西。
现代文明真伟大……一边想着,千光士正要查询不会念的“龃龉”,却停下了手。不知道第一个字和第二个字都怎么念……不会念。
试着输入第一个汉字的半边“齿”,没有。试着输入另一半“且”,也不行。千光士关上电子词典,悄悄地放回包里。
千光士的另一人生信条是“不要努力过头”。不管是机械还是人,用过头了都会提早老化。自己还有着伟大的梦想呢。
“谁去叫一下这个教室的老师好吗?”
导演小笠原的一声吆喝,似乎预示着事情进入愈发严重的恶性循环。挑三拣四只会愈发浪费时间。千光士深深地坐进椅子里,抱起胳膊,闭上眼睛。反正早得很,不如小睡一下。哪怕只有片刻空闲也能睡着……千光士的这项特技已经练得炉火纯青。
“导演你好……”
吵人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石版画教室的主人绿川一边不停地点头哈腰,一边走进摄制现场。这个人大概将近五十岁,有点发福,头顶像河童一样光秃秃的。比起艺术家,倒更像个肉铺老板。……这就是所谓的现实吧。
“啊,老师,真是抱歉,麻烦你跑一趟。是这样的,我们要拍一个杀人的镜头,可是没什么临场感。能让这个房间更真实一点吗?”
“真实……是吗?”
绿川有些为难地将肉嘟嘟的眉间挤出褶子。
“那么……为了多少增加一点气氛,放一些真正的作画用具怎么样?”
“那样好,就那么办!”
导演对于教室主人的建议大加赞赏。
绿川从大大的工作台抽屉里拿出一个平底煎锅似的东西。看到那东西的瞬间,千光士忍不住想:“啊,今晚好想吃煎杂菜饼。”
“老师。”
卡啦卡啦,教室的门开了。千光士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门口,被那里出现的人物吸引住了。……看到了这世上的奇迹。
“老师,石坂老师打来了电话,似乎很急,请问怎么处理?”
说出略带软糯的京都腔的,是樱色的嘴唇。白瓷器般的透明肌肤。丝绢般的淡金色头发。还有,仿佛映出夏日晴天般的湛蓝的眼。简直像是从外国图画书中走出来的美貌外国人。
“我在帮忙给摄影做准备,就说我没法接电话。”
绿川随口说道。那双湛蓝的眼睛便有些苦恼地垂了下来。
“似乎是下下周举行的双人展的事情,他说无论如何也要您听电话……”
绿川咂了咂舌,对着美貌的外国人说了句“我知道了”。随后回过头,颇为遗憾地对导演小声说了句“稍微失陪一下,抽屉里的道具可以随便用”,离开了教室。
美貌的外国人也鞠了一躬,正要离开,却被千光士下意识地叫住了。
“请、请问……”
美貌的外国人转过身。
“你是这间教室的人吗?”
外国人轻轻点点头。
“我正在老师门下学艺。”
千光士感觉到周围的视线都投向自己和这个美貌的外国人。对了,这里不是东京都内专门提供老外的酒吧,不能搭讪。
“我们正要向你的老师借道具,既然是弟子,一定知道都放在哪里吧。可以请你帮帮忙吗?”
外国人答应了,却有些迟疑地走进教室。不光是工作人员,连演员们都屏住呼吸看着他。他走过的地方仿佛撒下金粉般闪闪发光。那是日本人恐怕完全无缘的,与生俱来的活色生香。
美貌的外国人直接来到千光士面前,而不是走向现场导演或道具。
“只要拿道具就可以了吗?”
胸口激荡得简直像在撞钟。千光士想起第一次在大银幕上见到彼得?奥图(Peter O’Toole)时的情景。被酷爱电影的祖父带去专门影院看名片重映。那身着雪白婚礼装束,披散一头金发战斗的模样实在美极了。
青涩的回忆让千光士不禁鼻头发酸。这样想来,那是自己的初恋。后来谈过一次又一次恋爱,对方全部都是金发碧眼的美青年。
“千、千光士先生!鼻子……”
听到女化妆师的声音,千光士回过神。
“嗯?怎么了?”
回头的同时,一股温热从鼻子里流下来,滴在膝盖上,洇出一片红色。千光士慌忙弓下身体,鼻血滴滴答答地喷了出来。
“快、快把毛巾拿来!千光士先生,不要低头,抬起头来,抬头!”
工作人员慌忙凑上前来。说是应该抬头,但那样会弄脏衣服。倒霉族系列的服装全部准备了两套以备不时之需,但昨天穿的那套应该已经送去洗了。要是弄脏了衣服,搞不好要中止摄影,会给所有人添麻烦的。为了不再弄脏衣服,绝对不可以抬头。
一条柔软的毛巾塞到低着头鼻血滴个不停的千光士鼻下,捂着鼻子抬了起来。眼前近到不能再近的地方,是那张有着金发碧眼的漂亮脸庞。明明没有喝醉,脑袋却晕乎乎的。
“最好躺下来……”
让美貌外国人捂紧自己的鼻子,千光士被扶到工作人员铺在教室一角的毯子上躺下。等千光士刚躺下,美貌的外国人便走出教室,不一会儿就拿着冰袋和湿毛巾回来了。
“冷敷一下能尽快止血。这是妈妈告诉我的。”
白皙而带着青筋的手指擦干净脏污的鼻子,温柔地敷上冰袋。千光士像个孩子似的任人处置,出神地注视着这美貌外国人的脸。
低垂的金色睫毛,那双夏日晴空般的湛蓝眼睛里有自己的身影。
“啊……very very thank you very much.”
下意识脱口而出。白皙的额头微微皱起。
“我刚才应该一直在用日语说话……”
一旁不放心地观察着千光士表情的摄影助理似乎在憋笑,脸上表情扭曲。千光士瞬间满脸通红。
“啊,说的也是。我怎么犯糊涂了……休息一下应该就会止血了,轮到我之前可以在这里躺一下吗?”
“好的,我去告诉导演。”
工作人员走开了,这个房间角落里只剩下千光士和美貌的外国人。棱角分明的脸,薄薄的唇。仿佛年轻时的彼得?奥图,不,这个男人比他还要漂亮得多。
“演员……”
浅樱色的唇慢慢地动了起来。
“都是不眨眼的吗?”
在那双湛蓝双眸的注视下,胸口阵阵发紧。与此同时,腿间也开始渐渐发沉。
“……因为你实在太漂亮,我看入迷了。”
千光士使尽浑身解数作出一个真挚的笑脸,却把自己鼻子上还敷着冰袋的愚蠢模样忘得一干二净。
预料中的反应是他会害羞,或是说出“哪里哪里”之类的客气话,但他的反应却并非如此。
“说我漂亮,是指脸吗?”
听到这隐隐带着严厉的声音,千光士心里一跳。
“啊……对……算是吧……”
“脸并不代表人的本质,只是覆盖在骨骼上的一层皮,徒具形式而已,没有意义。”
他极力否定自己的“脸”,让千光士心里响起危险信号——不能继续聊他的外貌了。……必须换个话题。
“你进这间教室很久了吗?”
金色的睫毛缓缓地动了动。
“三年了。”
反应还不赖。……应该说是普普通通吧。
“我非常喜欢石版画呢。”
湛蓝的眼睛眨了两三下。
“非常漂亮,我家里有好几幅。”
千光士想说点什么,但却连什么是石版画都不知道。这次拍的故事是关于美女版画家的,但关于石版画的具体知识对千光士来说毫无用处。
看过遇害的版画家的作品,但却分不出它和普通绘画作品有什么区别。
“您收藏的都是哪位画家的作品呢?”
心里猛的一跳。不知道何为石版画,自然不会知道画家的名字。千光士背上冷汗直冒。
“名……名字啊……我想,即使说了你大概也不认识。”
“说不定知道呢,告诉我吧。”
表现出兴趣固然好,这下却把自己逼进死胡同。千光士仿佛听见了还在医院的增井的耳语:
“千光士先生,这可不行。要说谎就不能露馅。”
不能露馅……不能露馅……千光士想起童年玩伴的名字。
“像是木下圭吾……”
他偏着头思考。没错,不知道也很正常。木下现在已经继承了老家的酱菜铺,成为第四代东家。
“比起人称大师的画家的作品,我更喜欢发掘全新的才华横溢的作品。那位木下君是我发现的新人。”
外国人惊讶地睁大眼睛。
“所以我对你能创作出什么样的作品很感兴趣。方便的话能让我看看吗?”
湛蓝的双眼垂了下来。
“我的作品……还……不能见人。”
“你啊……”
千光士切换了自己体内的模式。现在的自己是一位美术画廊的老板,几年前确实演过这样的角色。
“所有人都是从新人做起的。”
千光士回忆起当时的台词。
“而帮助你们新人在世界上站稳脚跟,就是我们的事业……”
好像有点奇怪,可也没有办法。这是美术画廊老板的台词,必须做些改动。
“希……希望能助你一臂之力。总之,能让我看看你的作品吗?我现在纯粹是对你这个人很感兴趣……”
“伊万!”
高亢的声音让美貌的外国人转过身去。
“过来,帮一下忙!”
湛蓝的眼睛看了一眼千光士,留下一句“老师在叫我了,失陪”,便走开了。
金发碧眼的伊万和他的老师绿川,开始一起往大桌上摆放墨水瓶。道具准备得差不多了,在千光士整理发型和化妆的时候,伊万不知不觉间离开了教室。只留下脸像个肉包子的绿川在那里傻笑……
“好,准备试拍!小千,鼻血止住了?没事吧?”
导演的声音响彻室内。大概是终于弄出了满意的现场布景,摄影再次开始。
“没事。”
“接下来排一遍,之后就正式拍了。第32场,从头开始。小千就位之后,杉本给个手势。”
千光士从饰演尸体的河上身边走过,出了教室,站在门外。回头看看,却不见那个美貌的金发青年伊万。
“千光士先生,可以了吗?”
听到工作人员杉本的呼唤,千光士回过神。
“啊,嗯。”
“千光士先生好了。”
“32场,开始!”
场记板一声脆响,千光士默念了三遍“稻垣四十万”。——这是有魔力的咒语。
门开了。那边是眩目的灯光和大群的工作人员。看到了,却没看进眼里。千光士化身“稻垣四十万”,大喊着冲向尸体。
京都的拍摄足足进行了四天。接下来是在东京的摄影棚里拍摄。第三天晚上举行外景拍摄的庆祝酒会。出外景常会有这样的酒会,不过那主要是为了慰劳工作人员,增井每次都会出席,但千光士从未露过面。
但听说这次的酒会还邀请了提供摄影场地的石版画教室的相关人员,千光士便决定出席。因为他无论如何都想再见那位美貌的青年——伊万。
第四天的拍摄刚一结束,千光士便乘出租车去了京都的大型购物中心,若无其事地买了一身名牌且符合自己形象的高档服装。镜子里的演员千光士薰,正是无懈可击的师奶杀手。
回到宾馆后,看着不停在镜子前检视全身打扮的千光士,增井不耐烦地叹了口气。因为三份牛肉饭而被送进医院的男人当天就出院了,第二天便回到工作岗位上。
增井知道千光士是同性恋且最喜欢金发碧眼、家教良好的北欧男人。来接睡懒觉的千光士时,不止一次目睹两个男人不堪入目的睡姿。起初增井也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就适应了,哪怕看到赤条条的千光士和老外,也能眼睛都不眨一下。
“可是千光士先生,还不能确定那位叫伊万的外国人是同性恋吧。这么努力追不是白费力气么。”
无情地朝粉红色桃心泼了一盆冷水。千光士回过头。
“增井,这世上的男人分成两种,同性恋和直人。这么算来他有二分之一的几率是,OK?”
增井皱起眉头。
“怎么能这样说。怎么可能是二分之一呢?人家常说五十个人里有一个是同性恋,那个叫伊万的外国人是同性恋的几率只有五十分之一哦。”
千光士偏头思考。
“真是的!”增井有些生气地跺了跺脚,“举个例子,即使千光士先生跑断了腿找到五十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其中是同性恋的也只有一个。同性恋的比例就是这么小。”
听到五十人这个数字,千光士开始发晕。
“可是我常去的店里全是那样的男孩……”
“您去的店不是专门提供外国人的同性恋酒吧吗,那类人那么集中的地方怎么能一样!”
那不是同性恋酒吧,而是有外籍牛郎的高级俱乐部。但特意纠正会招来增井的反感,于是千光士没有反驳。
金发碧眼的王子般的北欧男人数量很少。即使是专做外国人生意的店里,最近也多是黑人或肌肉发达的类型。而千光士对肌肉男完全不感兴趣。
试过才知好坏,千光士也曾经挑战过肌肉男,但实在受不了那在自己身下像活物般跳动的六块腹肌。
“千光士先生,要是不拘泥于金发碧眼,其实可选余地会大很多。像头发是银色或者褐色,有黑皮肤的也一样是外国人嘛。没多大区别吧。”
千光士瞪着完全不知道“浪漫”两个字怎么写的经纪人。即使是褐色头发、黑色皮肤也不行。自己追求的就是彼得?奥图,会一直渴求着初恋的他的面容,永远徘徊下去……
“不要像个中年女演员似的老粘在镜子前面不肯走啦,我们出发吧,酒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但千光士仍然站在镜子前面不动弹。
“演员准时出席酒会,这不是很奇怪吗。晚几分钟再去不是更有派头……”
“去晚了可就没的吃了哦!”
增井生气了。千光士这才磨磨蹭蹭地开始行动。
不用那么在意食物吧,前天不是刚因为吃太多送医院去了吗……千光士很想这样说,但却没有,怕给增井的怒气火上浇油。
庆祝酒会在当地一家平民化的小酒馆里包场举行。出席了期待已久的酒会,千光士发现自己那一点点期待完全化作了泡影。坐在自己身旁的不是金发碧眼的美青年伊万,而是石版画教室的肉包子……哦不对,是绿川。
绿川毫不遮掩地挺着难看的大肚子,一口气灌下一扎啤酒,猛地呼出一大口酒气,貌似熟络地把手放在千光士肩上。
“我真是太感动了。哎呀……我一直都是千光士先生的影迷,那个叫镜、镜头切换的瞬间对吧,表情转换实在太棒了!短短一瞬间就变成演员‘千光士’的表情了呢。我一直都觉得啊,演员也是艺术家,那种瞬间的,刹那的闪光……”
千光士用尽一切努力堆起一个笑容。
“没错……对了,今天每个教室成员都来了吗?”
“当然来了。”绿川微笑。
“一说能跟演艺界人士聊天,我们教室里的年轻人就都来了。”
他没来!千光士在心里大喊。最重要的金发碧眼的伊万没有来。
“……呃,在我昏倒的时候照顾我的那位外国人,是你的徒弟吧?”
肉包子绿川挑了挑眉。
“啊,是说伊万吗?”
绿川的语气突然变得极其冷酷。
“那是个奇怪的男人。好像不喜欢这种热闹场合,没有来。”
会马上就来,或是迟些再来呢……最后这点淡淡的期待也粉碎了。千光士背过脸不看肉包子,叹了口气。
“那位外国人……伊万先生是吧?日语很好呢……那样细心照顾我,本想跟他道谢的……”
“哦,没关系。不要在意。”绿川耸耸肩。你是没关系,我可关系大了!……真想朝那软趴趴的大肚子掴上一掌,还是忍住了。
“有伊万先生那样的外国人作徒弟,真少见啊。”
绿川歪着脑袋说:
“是啊。他父母好像都是德国人,不过从小学开始一直住在这边,是个彻头彻尾的关西人。带着那么一张纯洋货的脸说关西腔,该说是别扭,还是恶心呢……”
德国人……德国人……千光士在心里不停地念着。一提起德国,印象就是香肠和土豆。伊万吃土豆和香肠才长成那么倾城的男人吗……不对,既然他是小学就来日本了,那就是吃白米长大的吧。
“说个不能外传的事……”绿川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那个男人相当难缠哦。大学经济系毕业之后,改行来我的教室学习。我想他虽然画得不怎么样,但凭着一股干劲总有一天能成器,就让他学了……可是啊……”
叹了口气,绿川用手帕抹去额头豆大的汗珠。
“一个人没有天赋,实在是残酷啊。唉,他自己也多少明白了吧……他刚刚大学毕业还年轻,要转行就要趁现在,但要告诉他‘你没有这方面天分,放弃吧’也太残酷了。真是愁人啊……”
“他有那么……呃……差劲吗……”
绿川苦笑。
“至于差劲与否,外行人和我的眼光是不同的,有时候外行人看来‘漂亮’的作品,对于我这样的专业人士来说也会是无药可救的失败之作……”
趁着对面的年轻男人跟绿川搭话的空隙,千光士说了声“失陪一下”便站了起来,想尿遁却在店内狭窄的过道上和增井碰个正着。增井一把拽住千光士拖进厕所。
“千光士先生。”增井的眼神前所未有地认真,“您身边坐着的看起来是纯日本国产的肥硕中年大叔,不像金发碧眼的北欧人……”
增井经常说“千光士先生,您的脑子真不灵光”。千光士很想说“你也半斤八两”,不过还是算了。跟增井口角,千光士还从来没赢过。
“你看的没错。伊万并没有来,好像是不喜欢嘈杂的场合。我旁边那个是石版画教室的老师。”
“搞什么啊……”增井小声说道,“我还以为千光士先生终于脑筋短路了呢。”
增井毫无顾忌地说。“终于”……也就是说,以前就预测到这种可能性了吗?千光士很想问……但没能问出口。
“对了,千光士先生,您要去哪里?”
“反正伊万不来,我就想回去了……”
“导演还想跟您聊聊,再呆一会儿吧。”
被增井拦住,千光士一点点地往后缩。
“我又没什么好说的……”
“呆在他旁边乖乖地附和就行了。这也是工作的一环。”
千光士被增井硬拖到导演旁边。
“哎呀导演您好,千光士说想听您聊天,我就把他带来了。哎呀~就连我自己也很想了解,为什么您执导的剧集里……该怎么说呢,有种充满人情味的‘温暖’!”
千光士仿佛看见增井安在舌头上的马达开始加速旋转。
“说老实话,我很喜欢和导演您一起工作哦。”
不知为什么,增井压低了声音。
“与您合作可是让我们千光士受益匪浅,应该说是超水平发挥了吧。这也完全是靠导演的本事和人格魅力。”
“哪有哪有……电视剧靠的是各位工作人员,我的力量算不上什么……”
导演已经微醉,心情大好。增井的马屁撒手锏又开始了……千光士在心里默默嘀咕。
“可不是吗,能够会聚各位优秀的工作人员,我也打心眼里感激呢。还有千光士,能在这么棒的环境里工作真是幸运至极!”
“哪里哪里,我们才是承蒙千光士帮助的一方。看着他,各种源源不断的灵感就不停涌现。演技真是好得没话说。”
“哪里哪里,我们千光士还差得远呢。您别客气,以后还请严加指教,用不着客气!”
导演笑着对千光士说:“好严格的经纪人啊。”千光士也回了一个微笑。
“对了导演,听说您下次会拍摄新的系列剧,这是真的吗?”
导演睁大了眼睛。
“你的消息真灵,不过目前还只到策划的阶段。”
增井嘻嘻一笑。
“凑巧听说而已。我非常喜欢跟导演合作拍戏,如果您愿意起用千光士,无论何时我都会安排日程,所以拜托您了。”
“真的?那我考虑一下。”
“真的,拜托您。哪怕是配角也好。我相信与您的合作绝对会为演员千光士的未来加码。”
增井对导演大拍马屁,让听者都快受不了了。有些导演不吃这一套,但小笠原导演很喜欢听人奉承,笑得满面春风。
听够了增井的大力推销,千光士一转头,被扔在一边的绿川正一脸落寞地看着自己。不过旁边还有看似徒弟的人在,千光士便只是点点头,并没有回到他旁边。
又过了大约一个小时,听到有人叫自己,千光士回头一看,绿川就站在背后。
“我明天还有工作,先失陪了。今天能和千光士先生聊天是我的荣幸。”
千光士心想这大概是最后一次见这个男人,微微一笑。
“哪里,是我的荣幸才对。我们有机会再聊。”
绿川似乎醉了,脚下有点不稳。旁边有个看似年轻徒弟的青年抱着他的肩膀扶住他。
徒弟看看门口,小声对绿川说:“老师,接的人来了。”千光士闻言下意识地看了眼门口,吃了一惊。
门口附近正闪闪发光。不,并不是真的在发光,而是在千光士眼里发光。正朝这边赶过来的是自己期待已久的金发碧眼美青年伊万。
千光士用力扯住正和导演聊天的增井。
“好疼!千光士先生,你干什么啊!”
千光士扯着增井的耳朵悄悄地说:
“……给我拖住那个要回去的肉包子五分钟!”
肉包子?增井小声嘀咕,看看绿川,便苦笑出来。
“拜托了……就靠你啦……”
说完,千光士离开座位,径直走向伊万。
“晚上好。”
伊万也小声说了句“晚上好”,低下头。
“可以聊两句吗?”
伊万看起来很在意千光士背后的绿川。
“你的老师和我的经纪人聊得正欢,所以我们稍微……”
“啊,可是……”
手搭上犹豫着的伊万背后,千光士把他拽出店外。
千光士本就不矮,伊万也很高。两人站在一起,伊万还要稍微高些。理想中是比自己矮一点点……几公分最理想,不过没法再苛求了。
“昨天多亏你照顾,真是太谢谢你了。”
店子前面的步道上,千光士对伊万道谢。
“哪里。”
步道上明明挺暗,伊万的金发却在微弱的光线下淡淡发光。千光士幻想着在清晨的阳光中,抚弄那柔软的金发并把脸埋进去的自己。说实话,想把脸埋进去的是更下面的金发……想象着软软的丝绢般的阴毛,鼻血好像又快喷出来了。
伊万一言不发地呆立在原地。看来他不是增井或绿川那样饶舌的人。说不定正认生呢。
“我很想再见你一面。”
伊万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并没有变化。
“因为我对你很感兴趣。”
伊万的嘴微微动了动。
“我的作品目前还不足以在人前展示……”
“呃……那个……”
说的不是你的作品,那只是单纯的借口罢了,我真正感兴趣的是你本人。正要说我对你一见钟情,还是算了。他不是在专做外国人生意的高级俱乐部里认识的孩子,不一定是同性恋。千光士想起增井的话,金发碧眼中五十分之一的几率。
反正这里是京都,干脆抛下羞耻心说“我喜欢你”算了——这个念头在胸口掠过。顺利的话说不定还能共度一夜。如果不成,可以就此分手。不管怎样,明天千光士就必须回东京去了。既然如此,不如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既然有可能再也不会见面了……
一阵潮热的风吹过,伊万的刘海随之飘动。他嫌麻烦似的撩了撩,那双湛蓝的眼睛看着千光士。
胸口一阵悸动,一如昔日被大屏幕上的“沙漠枭雄”射穿胸口的感觉,连指尖都在隐隐刺痛。
“伊——万!”
一声难听的大喊,瞬间打破两人间紧绷的气氛。转头一看,被大概是徒弟的男人和增井架住肩膀的肥猪艺术家绿川正摇摇晃晃地走过来。
“回去喽——快点开车!”
伊万慌忙跑向绿川,代替增井扶住绿川的肩膀。卸下巨大包袱的增井直接冲到千光士身边,皱起眉头:“真是的,别再让我干这种活儿了!”
“那老头嘴真够臭的。我说过没有,这世上我最讨厌的就是有口臭的人。”
但千光士完全没在听增井说什么,只是牢牢盯着伊万渐渐远去的背影。大概是注意到了千光士的模样,增井不满地撇着嘴:“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没说上几句话……”
“真是遗憾啊。不过好歹留过手机号码了吧?”
千光士屏住了呼吸。
“还、还可以用这招啊?”
“什么这招那招的,这不是常识么。”
在高级俱乐部遇见的男生都会递出名片,所以千光士不需要特地询问对方的电话号码。
顾不上一脸不耐烦的增井,千光士拿出手机。但脑子实在太乱,连键盘都不会按了。
“增、增井君,怎么弄才能显示自己的号码?”
“我的手机和您的牌子不一样,不知道怎么操作……”嘴上念叨着,增井拿出自己的手机,调出千光士的号码。
“喏,就是这个。”
千光士把号码念了两遍。
“增、增井君,这么长的号码我记不住啦!”
“真够可以的!”增井小声说完,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手册,写下千光士的电话号码,撕下来递给千光士。千光士一把夺过纸条跑了。
跑到停车场里,抓住正要坐进驾驶席的伊万的手腕。湛蓝的眼睛惊讶地睁得老大,看着自己。千光士把捏得太紧已经皱皱巴巴的便条塞进伊万手里。
“随、随便什么时候都好,给我打电话吧。那个,只要你愿意……”
伊万有些惊讶地轻呼出声,注视着手中的便条。
“喂!伊万!你在干嘛?回去啦!”
车里的肉包子在大喊大叫。要是真正的肉包子,往嘴里一塞就清净了……千光士想。
伊万把便条塞进牛仔裤兜里,轻轻点个头,坐进车里。
“希、希望我们有机会再见。”
千光士拼尽全力开口说道。
“……好的……”
留下不冷不热的两个字,他的车开出了停车场。孤零零地被留在原地的千光士脚步沉重地回到增井所在的店前。
“便条给他了吗?”
千光士点点头。
“这不是很好么。也知道他的电话了吧。”
“咦……”
增井露出惊讶的表情。
“不是应该交换手机号码么?您该不会只把自己的号码塞给他而已吧……”
正是如此,所以无言以对。
“您到底在干什么啊!一句‘我想和你保持联络,请告诉我电话号码’不就行了吗?您觉得把自己的号码给他到底为了什么,不就是找个借口问出对方的么!”
不管再怎么嚷嚷,伊万人都走了,不可能打听电话号码了。回去的计程车里,增井对带着满头愁云惨雾的千光士毫不留情地说:
“您到底为什么不能再老练一点呢……不过这样也好,比起眼巴巴地等着,还是干脆放弃比较痛快。”
增井果然是个冷酷的男人,半点浪漫都不懂。想着,千光士盯着窗外。脑中掠过的是他金发碧眼的脸庞。
“增井君……”
“什么事?”
“明天能不能再去一次石版画教室?”
“不行。”
拒绝得十分干脆。
“咦?为什么?明天就要回东京了不是吗,就赶在回去之前去一下下,拜托了。”
增井从公文包里拿出厚厚的手册,翻了起来。
“我说过的吧,明天十点在东京的录影棚录综艺节目。所以必须坐首班飞机才赶得上。要去教室也可以,不过早上六点左右不会有任何人来吧。”
听完增井冰冷的话,千光士低下了头。想到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心里就一阵难过,愈发想见他一面。闷闷不乐地想着,突然一个念头闪过,对了,只要我去找他就行了,利用没档期的时候……
“增井君,我下一次休假是什么时候?”
“休假吗?”
增井翻了翻手册。
“唔……大概还有三个星期吧。”
“啊?”
“这个月很忙的。特别节目的录影加上电视剧,半天的话可能还有,没有整天啦。”
千光士握紧双手。
“这么玩命工作的话,说不定会……会死的!我想要多点假期啊。”
增井抬头看看千光士:
“您怎么能这么说,不会死的哦。就在去年吧,明明连着三个月没休过假您都没发觉。”
“那时候是拍电影……”
增井啪地拍了一下手。
“对对,那时候是去外省出外景拍电影,用了一个半月。导演太挑剔总在重拍,演员都积累了不少压力大气都不敢喘,只有千光士先生您一点事都没有,总在说什么外地的东西好吃啦吃了土特产之类的。我一直只做您的经纪人没有注意到,不过这种情况下战战兢兢才是正常的吧。感觉不到您用顽强的意志力抵御压力,好个天然派啊。”
增井叹了口气。
“社长说过哦,演员最重要的就是人傻耐折腾,我也这么认为。”
千光士皱起眉头。
“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我笨得要命似的,是我的错觉吗……”
“是错觉啦。”
车里变得一片死寂。千光士郁闷地想,这世上所有的演员都敌不过经纪人吧。
漫长的沉默过后,增井突然说:
“既然那么喜欢那个金发青年,改天给石版画教室打电话不就行了。电话号码由我去问工作人员。即使不是本人接电话,工作时也可以托人转达,顺便问他的电话什么的……”
“啊,原来如此。”
天无绝人之路。得知并不会就此断绝音讯,心情一下子轻松起来。
计程车抵达了宾馆。电梯上到八层之前,密闭空间里只有这两个人。
“说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不过我实在无法理解,千光士先生为什么会喜欢金发碧眼的男人。”
千光士歪着脑袋想。
“你说无法理解……可金发碧眼看起来不是很帅吗。”
增井苦笑:
“一开始知道千光士先生的偏好时我的大脑还不肯接受,最近总算开始习惯了。应该说不得不习惯了吧。唉,无所谓了。”
增井清了清嗓子。
“说实话,我真的很庆幸自己不是您喜欢的类型呢。如果是,社长还不得命令我跟您交往。我是很喜欢跟千光士先生共事,不过要以色事人实在太勉强了。而且再怎么说我也是喜欢女孩子的……”
电梯到了八层,各自回房之前,增井再次叮嘱:“明天五点半出发,请做好准备。”
回到屋里,千光士仍然对增井说的“我真的很庆幸自己不是您喜欢的类型”耿耿于怀。很想告诉他“我好歹也是拥有选择权的”,还是没能说出口。
千光士不得不认为,能和增井相处得还算融洽,都是拜自己的忍让所赐。
千光士所属的俳优事务所Critical Office位于新宿。办公楼顶层的社长室里面,千光士有气无力地趴在黑色皮面的沙发上。
晚上八点过……在窗边的书桌旁浏览文件的女社长看到千光士的懒散模样,一脸不耐烦地喊道:“你给我精神点!”
“只不过是见不到一个外国人而已,就沮丧成这个样子,烦人也该有个限度!既然那么想见人家,就用征信所之类的找他不就行了。”
千光士像闹脾气的小孩一样在沙发上蜷成一团。在京都与伊万(还不知道姓什么……)有过命运的邂逅之后三周,千光士又去了一趟京都,当然,是为了见伊万。
千光士拿着礼物,意气风发地去了石版画教室,却被一桶冷水从头浇到脚。
伊万已经离开了石版画教室。接待千光士的中年徒弟并不多话,唯一确定的是伊万似乎和绿川起了争执。“虽然老师挺喜欢伊万的,但伊万他……怎么说呢,感觉比较独,不太听得进别人的话。所以老师就生气了……”
接待千光士的中年徒弟说不知道伊万的联系方式,所以,失望而归的千光士才会直接回到事务所,带着一肚子怨气赖在沙发上。
千光士老早就在扳着指头盼今天的休假了。像这样满心期待得夜里睡不着觉,还是小学远足以来第一次。满脑子只想着今天一定能见到他,所以格外失望。的确如社长所说,只要雇一个优秀的侦探,就能立刻查明他的住址,但千光士就想今天见到他。一直以为可以见到的。
和伊万邂逅以来,千光士再也没和任何人上过床。从前会定期去专供外国人的高级俱乐部花天酒地,如今也彻底不去了。只因为千光士想把贞操献给自己心目中刚刚萌芽的,酸酸甜甜的人生第二春。
寂寞的夜里,陪伴左右的是妄想中的伊万和右手。低吟着“I love you”的樱色唇瓣,含羞带耻的低垂的湛蓝双眸。颤抖着,却又大胆地抱住膝窝主动张开双腿的他。白皙似雪的大腿,还有腿根处外国人特有的巨大阳物。
纠结了好一阵,千光士决定把阴毛设定成金色且接近直毛的类型。卷毛实在难以割舍,不过感觉上似乎直毛更适合伊万。用口腔尽情爱抚过即使处于勃起状态仍然触感柔和温暖的东西后,千光士一头扎进他静静藏在窄缝间的世界。
妄想中的伊万会一边快乐地喘息呻吟着“oh great”,一边继续乞求亲吻与爱抚……
明明见不到他是如此难过,想象着和他做爱,腿间仍然怒张起来。千光士晃晃悠悠地从沙发上爬起来,出了社长室直奔卫生间。冲进单间,一把拽下内裤。揉弄着已经开始变形的东西,闭上眼睛,用力贯穿呻吟着“oh no”的伊万。千光士决定,今天还是去那家俱乐部吧。喜欢伊万,真的好喜欢。可是欲望积太多肯定对身体不好。
管他肌肉男还是六块腹肌,今天无论如何都忍了。眼下自己需要的是能够抚慰身体的炽热肉体。
前端开始渐渐渗出白浊。只差一点点就要“咻”的一下……的时候,脚下的长裤里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本想不管它,可是那轻快的节奏令千光士无法集中精神,只好就着裤子堆在脚边,腿间还直挺挺的滑稽模样蹲下去,拿出手机。
“……你好,我是千光士。”
一开始,对方一言不发。手机屏幕上并没有显示是谁打来的。难道是恶作剧?千光士心里怀疑着,正要挂电话的瞬间,对方开口了。
“抱歉突然给您打电话,我是克鲁格。”
声音很陌生。克鲁格……我认识叫这个名字的人么?千光士努力回想。也许是外国人,但千光士并没有和自己熟到会打电话来的外国朋友。
“你是谁啊?”
短暂的沉默过后,电话那头的人回答:“伊万?克鲁格。”
“啊?”
千光士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性器前端。
“上个月,您因为要拍戏来到京都,我和您在石版画教室里说过话。不知道您还记得么?”
怎么可能忘记。今天才刚去过京都,只为了见你一面。慌忙把因为惊喜和紧张而一下子萎缩的分身收好,千光士提好裤子,跑出了卫生间。在和第二春的他说话时,即使对方看不见,呆在厕所里也太难看了。
“我怎么可能忘记你呢。”
千光士站在走廊尽头的窗户旁。心跳快得像在撞钟,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抱歉,突然之间给您打电话。您一定很忙,不过我有事想问您,所以还是冒昧打来了。无论何时都好,您有空的时候可以和我见个面吗?”
见、见面……而且是他主动提出想要见面。千光士激动得好想跳着舞大叫“bravo”。
“我今天休息。刚从京都回来……要是你再早点打电话过来,也许我们能在那边碰上。”
“您来京都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石版画教室的朋友跟我联络过,告诉我千光士先生来这边找我……”
千光士开始觉得不好意思,无意识地蹲了下去。自己将好感表露无疑的行动已经被对方知道了。
“我现在在东京。”
忽然,他小声说出惊人的事实。
“我上周搬出在京都的住处,来到了东京。想在这边画石版画……”
千光士抬头看看钟面,晚上八点三十分。今天还剩三个半小时。
“现在可以见面吗?”
指尖因兴奋而发抖。
“我今晚没有安排,就这么定了。”
“啊,可是……”
“这样不好吗?错过今天,就不知道下次休息是什么时候了。”
伊万似乎有些犹豫,最终还是答应了今天的幽会。
挂断电话,千光士下意识地握紧双手,摆了个胜利的姿势。
“呜哇!”
只听得谁的一声大叫,正想着这声音好耳熟,回头一看是增井。
“千光士先生,您蹲在这么暗的角落里干什么呢?”
千光士自然而然地浮起一个笑。增井看着笑得傻兮兮的千光士,皱起眉头。
“您在笑什么?难道……您的脑子终于烧坏了?”
“他,伊万他给我打电话了!他说想见我……”
增井露出惊讶的表情。
“这是真的么?”
“马上就能见到了。因为我立刻决定这么干。等着我明天早上汇报好消息吧。”
对着翘起大拇指的千光士,增井说着“啊,汇报就不用了”,干脆地跳过。
“对了,正好有东西要交给您,就是这个。”
增井递来的是电视剧下一个单元的剧本。
“这个角色非常帅哦。您的形象因为‘倒霉族’而开始喜剧化,强调一下这类帅哥形象应该也不错。”
接过剧本时,千光士的右手碰到了增井的手,想起自己刚用右手撸过分身。说起来,刚才忙着接电话,把洗手这事彻底给忘了。
千光士心里琢磨着要不要说出来呢,结果还是没有说。要是说出自己在卫生间里打炮,多半会遭到嘲笑,而且只是碰到而已,也没什么实质性损失。千光士在心里偷偷祈祷,只希望……增井不要用那只右手直接抓东西吃。
晚上九点三十分,千光士和伊万在事务所新宿站前会合。千光士比约定时间提前五分钟抵达,不过伊万来得更早,肩上背着一个扁平的大包,笔直地站在检票口前。
即使在荧光灯下也金光闪烁的头发,湛蓝的眼睛。即使是在外国人多到见怪不怪的新宿,伊万的美貌仍然十分引人注目,路过的行人纷纷回头看他。
“三个礼拜没见了,你还好吗?”
心脏怦怦跳,几乎要冲出胸口。千光士对伊万微笑,他便微微低下头。
“特地请您出来一趟,实在抱歉。……您累了吧?”
“没关系,别在意。好了,我们去哪里?有家酒吧我挺熟的,那里怎么样?”
附近有家会员制高级酒吧,千光士常去,也设有单间。那里应该再合适不过,伊万却没有给出肯定回答。
“其实,我有样东西想交给您看看。酒吧光线不足,还是更亮一些的地方比较……啊,那边的咖啡厅可以吗?”
伊万指的是遍布日本全国的咖啡连锁店。不能说连锁店就不好。不能这么说……但要说情话,还是需要相应的氛围才好。
“啊,不过去咖啡厅反而会给您添麻烦吧……”
伊万似乎在担心会被旁人发现是明星,造成骚动。能够两人独处的安静地方……“宾馆”这个词忽然从脑子里跳出来,千光士顿时兴奋起来。
“要说安静又能慢慢聊的地方,宾馆怎么样?”
“对哦……我对这一带不熟,就麻烦您定地方了。”
千光士立刻在站前拦了辆出租车,叫司机去一家顶级宾馆。坐在车里,千光士独自兴奋着,高兴得仿佛这一整晚能从开胃菜一直享用到餐后甜点。
和飘飘欲仙的千光士形成对比,坐在身旁的伊万面无表情。轮廓深刻的侧脸看起来往往让人觉得冷酷,却美丽至极,释放出无可抵抗的强大魅力。
刚一到宾馆,千光士便订了房间,当然,是双人房。伊万似乎以为两人要在宾馆休息室谈话,有些犹豫,不过千光士说“在房里说话没那么多顾虑”,半强迫地把他带进房间。
万事俱备,只差对这位美丽男子表白并求爱了。或许还说不上有自信,不过期待已经充满全身。光是想象伊万腿间膨胀的物体,自己就几乎要像毛头小子一样勃起了。
千光士几乎要被自己的妄想憋死,带着让自己冷静的念头要客房服务送两杯咖啡。然后,两人在窗边的沙发上面对面坐下。
伊万低着头,暂时没有开口。千光士满心想着不管怎样,都要告诉他我喜欢你、对你一见钟情,但既然他说了有事要商量,还是得先听他说才行,只得慢慢熬着。
伊万好不容易才抬起头,樱色的嘴唇慢慢地动起来。
“之前,您说过会购买新人石版画家的作品,我深知自己有幸才能承您厚意,不过还是要请求您,可以买下我的未来吗?”
看着伊万认真的眼神,千光士无法平静。未来……他说未来。所谓买下未来,不就是把自己送给我当礼物吗……
千光士脑中浮现出做援助交际的女高中生与中年男人的淫猥画面。啊啊,这时候哪还顾得上那么多。想要这个男人,想要得不得了。
如果能得到他,石版画买它个一两百张好了。
“我的作品从未参加过比赛,只学了一些基础之后就全靠自己发挥了。承蒙绿川老师教习,不过我和他的画法渐渐背离……加上一些其他的事情,上周我离开了石版画教室。”
伊万十指交叉放在膝头。
“东京有许多家石版画教室,我想拜师,但我并不是科班出身,也没有推荐信,没人愿意接纳我。那些也不重要了,事在人为,我一个人也可以办到。不过,要制作石版画必须用到石印机。虽然有可以借工具的机构,但是时间有限,不能随意使用。一台石印机二手的也要15到30万,也许还更贵。再加上别的……说实话,真的很费钱。实际上,比起工具,更大的问题是我连租房的押金和酬谢金都没有。虽说也有不需要押金和酬谢金的房子,但那种更贵,我还是想找尽量便宜些的。”
伊万垂下眼睛。
“真是让您见笑了,我并没有存款。之前那个教室月薪不到五万,而且家里给我的钱用作材料费已经花光了。家里并不富裕,一直供我上到大学毕业,而且我没有去上班,而是进入这个圈子,无法开口要钱。”
伊万从放在沙发上的袋子里拿出东西。
“您说喜欢石版画、以培养年轻有才画家为乐,这些话一直在我脑中打转。我深知这是我一厢情愿的不情之请,不过还是请让我说完。”
他拿出一个A3大小的文件夹放在眼前。
“这是我的作品,只能带小幅的作品过来,一共有五张。希望您能以一张3万价格收下。”
伊万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我自己也不认为自己的作品能值多少钱,所以千光士先生,希望您能以这个价格保管它们。五年后,不管能否出人头地,我都会买回这些作品。所以请您一直保管到那个时候。”
千光士接过文件夹。
“如果看过里面的东西,您觉得‘不行,不能为这种作品付钱’,还请您明确告诉我。”
“这点小事,no problem~”千光士在心里默默念道。如果用区区十五万就能买下这个美青年的将来,实在太便宜了。
千光士意气风发地打开文件夹……吃了一惊。
“……老师说,石版画还是比较适合抽象画。不过我还是擅自采用单色具象画法。”
文件夹里面是石版佛像画。五尊形态各异的佛像静静地伫立在黑白明暗对比中,冷寂、慈悲与高洁交错,极其美丽的作品。
“这真的是你的作品?”
千光士没有别的意思,伊万却露出苦笑。
“外表完全是洋人的我喜欢佛像,这件事很奇怪吗?”
“不是那个意思啦……”
“没关系,我常听人这么说。我八岁就从德国来到日本,别看这副长相,内心比任何人都更像日本人。”
伊万严肃且真挚地诉说着,眼睛是湛蓝的,头发是金色的。即使他说“内心是日本人”,还是觉得别扭。
“要用现金吗?”
湛蓝的眼眸晃了晃。
“我手头没有那么多,如果有银行账户的话可以转账,不过要是面交……”
“可、可以吗……”
“可以啊。而且这幅画很漂亮啊。”
伊万打从进入这家宾馆起就一直有些紧张的白皙脸颊松弛了下来。那带着一丝微笑的表情,感觉好像拍片时使用的教堂壁画中的天使。
不如趁现在他放松下来,赶紧告白……千光士握紧沙发扶手正要行动,手机忽然响了。
哪个不识相的这时候打电话……带着对电话那头某人的杀意,千光士拿起手机走开。打来电话的是去年曾共演某电视剧的男演员。不知道他有何贵干,听他说“有个叫‘幸福之罐’的神奇罐子,现在能很便宜地买到,要不要来看看?”千光士便直接关掉手机电源,回到伊万身边。[注:“幸福之罐”出自2000年成立的某新兴宗教,据称“幸福之罐拥有伟大的力量,以虔诚信仰为本,可得到原初之幸福。驱除向恶之欲,遵从向善之欲……”,而且此罐封闭,使用时需插电并连接互联网。一句话形容之——纯属扯淡。]
他却站起来,对千光士鞠了个躬。
“您这么忙,还占用您宝贵的时间,实在抱歉。我怕赶不上末班电车,也该回去了。这些可能不够付房费……”
明明说过自己没钱,却还是打算留下房费,他这种规规矩矩、很有男士风范的地方令千光士怦然心动。
“房费就不用了。”
想退回去,他却不肯接。千光士于是主动说道:
“那么,你今天回哪里去?”
“我有个大学时候的朋友住在巢鸭,借住在他那里。”
“我家离巢鸭不远,既然顺路,我打车送你吧。”
“可是……”
伊万露出有些犹豫的表情。
“不用客气,反正都是一个方向。”
千光士的公寓在惠比寿,可是即使说谎,也想送伊万回去。
千光士把还在犹豫的伊万强塞进计程车里。坐在身旁的伊万非常安静,而且,美丽得仿佛人偶装饰品。
明明是个有着外国人的外表、日本人的心的奇怪男人,千光士的心却被他深深吸引。真不想放他回去啊……千光士想。好想一直看着他美丽的脸。
但是,没有留下他的理由。迷恋彼得?奥图的时候,千光士把微薄的零花钱攒起来,买海报、买宣传单,剪下电影杂志他的部分,流连电影院。可这次是活生生的人,不再是遥不可及的,银幕彼端的王子殿下。
要怎么做,才能把这个男人留在自己身边呢……千光士动员起平日一直不灵光的脑细胞努力思考。
他说租房需要押金和酬谢金。房子……房子……自己的公寓里不是还有很多空房么。
千光士觉得自己眼前好像一下子大放光明。这是个绝妙的主意。
“我的公寓里还有好几间空房。”
伊万回过头。
“方便的话,你要不要住在我那里?”
湛蓝的眼睛睁得老大。
“大概就是八席或者十席大吧……现在都成了杂物间。我一个人住,因为工作所以经常不在家,你不用顾虑太多。”
伊万的视线不安地游移了一阵,最后不再看千光士,低下了头。
“……我不能麻烦您这么多。”
“怎么会,一点都不麻烦。”
身旁的男人沉默下来。
“以自己的作品为担保向您借钱已经是相当厚颜的事了,这点自觉我还是有的。”
从言谈中,隐约能看出伊万对自己的嫌弃。如果只是单纯“住进来”,他似乎不肯轻易答应。那么……千光士想,既然不愿意白吃白住,那就提些条件吧。
“其实,我一直很想要个管家。我的房子很大,根本没空打扫。”
这是谎言。千光士会请专人每周打扫两次房间。
“如果方便的话,你可以一边做我的管家一边作画,怎么样?当然,我会付你应得的薪水。”
伊万湛蓝的眼睛闪烁着,正在犹豫。
“啊,可是……”
“我给你两个房间让你住还有作画。”
明明是求之不得的条件,伊万却没有答应。
“可是……”
他在犹豫。再加一码。不管用什么理由,反正要伊万住在我家!千光士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其实啊,我家里有一台制作石版画用的石印机,不过是我自己用的……”
“诶?”伊万小声叫了出来。
“我喜欢石版画,也会自己制作,还有一整套工具。可是最近我太忙了,一直没在用。所以要是你愿意用的话,我倒是很高兴……”
说拥有石印机还有工具当然是假的。不过,千光士继续说了下去:
“你似乎有所顾虑,其实完全没有必要。我喜欢培养有才的年轻人,想到我用不上的机器能够帮助你成长,心里就十分激动。”
伊万沉默着,却握紧了放在膝头上的双手。
“我很害怕。”
伊万突然说。
“自从离开绿川老师的石版画教室……从那之前开始,我制作石版画从来没有顺利过。来到这边以后,同样总是受到冷遇。但是仅仅是刚才这一个小时,状况就发生了近乎可怕的改变……像做梦一样……”
千光士用自己的左手用力握紧伊万的右手。那手虽然又细又长,到底是充满力量的男人的手。千光士拼命忍住把那只手贴到脸上磨蹭的冲动。
“不要感到不安,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你遇到了我这个资助者,我也发现了你这块璞玉,注定相遇的我们相遇了,一定是这样。”
握住的手并没有被挥开。千光士由此确信“有希望”。谈话间计程车抵达巢鸭站前,伊万轻轻放开千光士的手,留下一句“请让我稍微考虑一下”,便下了车。
千光士相信,伊万十有八九会答应。这么好的条件,完全没有理由拒绝。
要回去的时候,千光士这次要到了伊万的电话号码和电子邮箱。看着那个毕恭毕敬地鞠了好几个躬,拐过站前马路的身影,千光士下定决心,一定要得到这个男人。
可是等到第二天、第三天,伊万仍然没有回音。第三天晚上,等得心急火燎的千光士正想打电话去问,伊万终于打过来了。
“上次的事情我考虑好了,这样可以吗?”
当然。就等这句话了。反正看不见脸,千光士高兴得一手拿着电话在摄影棚休息室里转起圈来,把送便当过来的增井看得哑口无言。
伊万要来这件事定了,接下来才是重头戏。千光士请人清理用作杂物间的房间,把整个房间改造一新。在十席大的房间里搭起大大的架子,甚至还装上了水槽。既然说过有石印机,拿不出东西就太逊了。想找台二手的,但石印机本身数量稀少,找不到合适的。千光士没辙,只好想出“很久没用坏掉了”这个借口,买了台新的,油墨、墨滚之类的东西也备了一套。
千光士工作繁忙,自然不可能亲自悠闲地逛画材店、找石印机,为之东奔西走的是经纪人增井。
“为什么我要为了您的爱好到处跑啊!这是滥用职权啊!”
增井一边发火,一边买来千光士想要的东西。要说为什么,还是因为千光士威胁他说:“如果你不肯照我说的做,下一季的电视剧我一个角色都不演了。”
为了迎接石版画金发王子,千光士实际上的投资超过一百万。
做好万全的准备,千光士将金发碧眼的王子迎进自己的公寓。伊万说只要告诉他地址,他可以自己过去,可千光士却说“地方不太好找,玩意迷路就不好办了”,半年来第一次自己开车,前去迎接。
这是个晴朗的周日下午。伊万背着硕大的尼龙双肩包,站在惠比寿站前。让他坐进副驾驶座,千光士心情极佳地开着车。
想和伊万说说话,想听他的声音,千光士频繁地试图挑起话题,他却没什么反应。伊万极其沉默寡言,甚至让人以为他是不是心情不太好。
“请问这是哪里?”
车开进位于惠比寿的高级公寓地下停车场,伊万忽然问道。
“呃……这是我住的公寓地下。”
“这里是惠比寿吧?您家不在巢鸭吗?”
“诶?”
千光士回过头。
“上次您送我到巢鸭站,说您家就在附近不是吗。”
好像确实说过这种话……但是不可能每个谎言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那是说我的老家啦。我的公寓在惠比寿。”
“您的老家不是在神奈川吗?”
千光士转过身。
“你、你怎么知道?”
“之前我看过一个电视谈话节目,您那时候说过。”
也许,干脆说“那是为了送你编的借口”比较好。可是,千光士再次撒了谎。
“啊……那个,对了,我说得不太确切。在巢鸭附近的是我奶奶家,我偶尔会去探望她……是我说得太含糊,让你混淆了。”
伊万小声说“是吗”,似乎没有发现这是谎言。然后,从上电梯直到进家门,两人一句话都没说。
“就是这里,请进。”
千光士打开铅灰色大门。用额外报酬请来家政工,室内的每个角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连走廊都闪闪发亮。玄关处摆放着和他的眸色相同的湛蓝色花朵。
“好漂亮的房间。”
“是吗?平常就这个样子啦。”
好歹谦虚一下。
“对面就是起居室,我们去那边吧。”
伊万在千光士引导下,在起居室的高级沙发上坐下。出于千光士的喜好,房间内装饰成复古风格。
就连一手包办千光士大大小小各种事务的增井,也曾称赞过房间装潢“简直不像是千光士先生的品位呢”。
“您喜欢北欧家具吗?”
“是啊,简单又好用。”
是么……伊万回应道。
“你喜欢什么风格的?”
千光士顺着话题问。
“没有特别的好恶,不过我比较喜欢和风。日本建筑看起来心里就很平静。”
啊对……千光士想起来了,要说佛像,可不就是“和”么?早在伊万说“喜欢佛像”的时候,就应该发现的。
要是发觉伊万喜欢和风,把房间全部换成和风就好了……这么想也只能是马后炮。千光士悔得咬紧了牙关。
“请问……我可以看看画室吗?”
伊万小心翼翼地问。千光士从沙发上站起来,把伊万领进增井准备的引以为傲的画室。刚踏进一步,伊万便叹了口气。然后,走到巨大的石印机前。
“这台机器好漂亮,像新的一样。”
“就是新的啊。”
伊万回过头。
“之前那台坏掉了,所以买了台新的。”
在画室里走了一圈,拿起放在水槽和架子上的墨后,伊万开心地微笑起来。
“咦,怎么没有刮板?”
听到伊万的低语,千光士歪着头琢磨。
“刮板?”
“用来调墨的刮板。”
“哦,刮板。刮板啊……”
刮板……普通的刮板能行么?千光士思考着,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两人面面相觑,一时沉默不语。伊万又在画室里走了一圈后,终于表现出离开这个房间的意愿。
接下来,千光士把他引到为伊万王子准备的房间。这是个八席大的西式房间,空荡荡的房间一角沉甸甸地放着一张双人床。
“那张床是……”
伊万似乎也注意到了那张床。
“这个房间本来是客房,床原本就放在那里,不介意的话请你就用它吧。”
这是谎言。床是千光士为了可能某天到来的“浓情之夜”特地准备的。
“是这样啊。”伊万说。看起来他并不在乎有没有床。
“东西可以放在起居室,晚饭就在家里吃吧。”
“请问……”
千光士正要走出房间,又被叫住。
“抱歉初来乍到就提出这样的要求,不介意的话,您可以让我看看您收藏的作品吗?”
“诶?”
“是说石版画。您之前说拥有一些年轻画家的作品,我非常想看。”
千光士全身的血液好像一下子都抽光了。这么说来,为了引起伊万的兴趣,好像说了那种话,可是忘得一干二净……盲点。
“我看到似乎走廊还有起居室里并没有挂那些作品,所以……”
“哦,那个啊……”
千光士用尽全力挤出笑容。
“我有很多画,所以都收进柜子里了。那个房间现在非常乱,今天就……”
“乱没关系,我会收拾,可以让我看看吗?”
伊万仍然锲而不舍。千光士感觉到自己紧握的双手渗出汗来。
“啊,可是……”
“拜托您了。”
无法抗拒那双湛蓝的眼。千光士只好说“我知道了”。
“等会儿给你看几幅。”
伊万立刻露出开心的表情。看到这个表情,自己的心也变得柔软起来,忍不住想,你真的好喜欢石版画啊……不过,眼下可没工夫说这些闲话。
回到起居室,千光士让伊万坐在沙发上,装作去厕所的样子走开了。走进厕所仔细锁好门,千光士赶忙给增井打电话。
“啊,千光士先生,您有什么事?今天是休假吧。”
“增井君,危机来了。”
千光士感觉到手机彼端的人屏住了呼吸。
“难道,您钓男人的事上特快消息了?”
“不是啦,事态比那个严重多了。”
“那是人身事故吗?”
“也不是啦。增井君,不好意思,你可以帮我尽快去画廊买石版画吗?”
“啊?”
呆呆的声音回响在耳边。
“叫我买石版画……是什么意思?”
明明他不可能听得到,千光士还是压低了声音。
“我好像跟伊万说‘家里有很多石版画’,他说想看,我很难办啊。谁叫我没准备。所以增井君,请你随意买几幅过来好吗?”
“不好。”
增井直截了当地拒绝了。
“求你了。如果我走出家门,他肯定会觉得奇怪的。”
“会穿帮也是自作自受吧。”
“总之现在买个四五幅就好了,啊,记得买没名气的新人作品。”
“您没听到我说不好吗?”
增井刻薄地低语道。千光士用力握紧电话。
“……好吧。既然你不肯帮我买,那么我明天就罢工。然后,把这些全部告诉社长。”
“等……等一下……”
“一个小时之内哦,我等你。”
挂掉电话,关上电源。刻意让他联系不上,还加以威胁。这样一来,增井不来也不行吧。
这样,作品的事应该就算解决了吧……千光士放下心来,走出厕所,这时门铃响了。
接起内线电话一听,原来是预约过的外送晚餐。千光士把送餐员请进屋里,把豪华食材摆到巨大的餐桌上。
伊万待在起居室一角,带着一脸惊呆的表情注视着摆有酱鹅肝、鱼子酱的餐桌。十五分钟左右,餐前准备完毕,送餐员最后把玫瑰花束放在餐桌正中央,回去了。
“来,我们吃饭吧。今天是你来这里的纪念日。”
豪华大餐摆在面前,伊万的脸色却不见好转。
“您不必这样……”
“没关系啦。我喜欢这样做。”
看到那与其说开心,倒不如说是为难的表情,千光士忍不住想,要是能更坦白地表现出喜悦就好了。
“先为伊万干一杯吧。”
这是千光士要增井不管三七二十一买来的上好红酒。想打开这1978年份的佳酿的瓶塞,却没能顺利拔出来。伊万正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开个瓶塞都磨磨蹭蹭的实在不像话,千光士焦急之中弄碎了软木塞,掉进酒瓶里。
千光士不禁愕然。在软木塞上栽跟头可不在计划之内。没有酒就没办法干杯了,但又不能倒浮着渣滓的红酒。而且千光士不会做饭,家里几乎没有像样的厨具,所以也没有滤茶网。在家总是喝啤酒,红酒会外面喝,可很少在家里喝。光顾着形象而准备了用不惯的东西,千光士为此而感到后悔。
“这酒已经不能喝了,换别的吧。”
小声说着,千光士回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啤酒,正要恨恨地把红酒倒进水槽,伊万冲了过来:
“您在做什么!”
“打算把酒倒掉……”
“这样多可惜啊!”
可惜……这是千光士好久没听过的词。
“不用倒掉,只要把软木塞清除掉,过滤一下就可以了不是吗?”
话是没错。可是……
“多麻烦啊,而且我也没有滤茶网。”
“请交给我。”
伊万迅速搜了一遍千光士的厨房,拿出沙拉碗。把红酒倒进碗里,用勺子把一颗颗浮在表面上的软木塞碎片舀出来。不用这么麻烦,直接倒掉不就好了……千光士心里这样想,却无法对辛苦帮忙清理软木塞的伊万说出口。先不管已经七零八落的计划,好歹红酒能喝了。
端着滤掉软木塞的红酒,两人回到餐桌前。干杯之后,开始用餐。
不愧是来自一流宾馆的餐厅,味道很好。千光士时不时偷看伊万,但他并没有露出尽情享受高级食材做成的料理的欣喜表情。
“这些味道不够好吗……”
无意识间问出了口。伊万抬起脸,摇摇头。
“都是些我没吃过的东西,非常好吃。”
“啊,是吗,那就好。”
不过是一顿饭,千光士却非常紧张。为了人生第二春的王子殿下,加上自己的愿望,千光士为迎接他可是花了不少心思,但却有种都落了空的感觉,很无奈。
按照计划,伊万会不停称赞这些高级食材“很美味”并大快朵颐,聊得十分开心才对……
“你好像不怎么爱说话。”
伊万抬起低垂的脑袋。
“也许吧。我不太懂得如何讲话。”
“哦,是吗。”
话题告一段落。但千光士还想多了解伊万一些。比如现在几岁,喜欢什么样的衣服之类。但没头没脑地说起这种话题实在困难,正闷闷地想着,伊万忽然开口说道:
“我的外婆管得很严,告诉我吃饭时不可以说话。直到现在我都没有改掉那时候的习惯。”
让他这么一说,千光士也觉得,大概不可以说话吧……本该豪华而美味的一餐,在沉默中结束了。问伊万吃饱了没有,他礼貌地道了谢,千光士于是安慰自己“还算不错吧”。
怕伊万吃得多,千光士点了三人的分量,因此还剩下一些。千光士正想丢下杯盘狼藉的餐桌回起居室,伊万却开口说道:
“那个……要不要收一下桌子?”
“放着吧。明天应该会有专人撤走它。”
伊万紧紧地皱起眉头,似乎对千光士的回答有所不满。
“还剩下一些,可以把它放进冰箱吗?”
“好啊,麻烦了。”
“都是吃的,太可惜了。”
伊万格外地固执。为什么会对剩饭剩菜这么执着?千光士觉得不可思议。
“反正就算放起来我也不会吃的……”
“可是还能吃啊……”
“今天就算了,考虑一下明天吧。这可是剩菜哦?想到这点就没有食欲了吧。”
伊万仍然是一副无法认同的表情。
“那明天我吃掉它可以吗?”
“那……那也好……”
在千光士的注视下,伊万把余下的食物盛到一个盘子里,放进冰箱。
金发碧眼,一副闪亮亮的王子模样,却有点穷酸气啊……千光士想,却没有说出来,要是说出来恐怕会惹伊万不高兴。
然后,两人回到起居室。但对话继续不下去,无法打发时间,千光士迫不得已打开了电视。正好是综艺节目,画面中出现许多搞笑艺人。
“想看什么节目?”
千光士先问伊万的意见。伊万立刻回答“NHK”。千光士曾有过出演NHK电视剧的经验,但平时几乎从来不看。说起来还是喜欢简单而搞笑的综艺节目。但伊万已经说了NHK,也只好换到NHK频道。
身穿西装的三个中年男人正在讨论着什么。千光士很快转开了视线。
“你平时都看什么样的节目?”
无意识地看着电视的蓝色眼睛转了过来。
“我喜欢佛像纪行,还有就是纪录片之类的。”
千光士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佛像纪行这个节目。
“你的作品也是佛像题材呢。有那么喜欢吗?”
伊万点点头。
“佛像是我作品中永恒的主题。难道您不觉得,佛像很美吗?”
佛像……说到这个,千光士脑中第一个浮现的是镰仓大佛。与其说美,反而是它的巨大与内部是空心构造这些印象更深刻。
“我第一次见到的佛像是三十三间堂的千手观音菩萨像。那时候我还是小学生,起初被那惊人的压迫感吓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满脑子只想着好厉害……”
伊万在脸前双手合十。
“佛像与教会中的壁画、圣母像一样,都是宗教的具体化……就是变成眼睛所能看到的形态。人更容易信仰有形的东西。也就是说它是为了普及才制作出来的……不过它却超越了起初的意图,更加高洁。”
千光士下意识地在沙发上坐正。湛蓝的眼睛做梦般出神地望着天花板。
“我想象着早在好几百年前,一位无名的法师用一棵树制作出佛像时的样子,灵魂真正进入普通的木头的那一瞬间。过去的生活比现在单纯,光是这一点就足够纯粹了。法师一心一意地制作出的信仰之形,即使那是在个人审美观念指导下制作出来的,却能让如今的我们感受到美,您不觉得这像是一个奇迹吗?”
千光士点点头,但说实话,完全不明白伊万想要表达什么。
“耶稣像、圣母像是圣经的具体化,但佛像不同。他们的表情千差万别,根据阴影角度的不同,看起来时而像在笑,时而像在哭。我认为拥有多种表情这一点,正是佛像的深奥之处。”
伊万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发自内心地认为,我成长于京都这片土地,能够亲身感受极致的艺术,实在是太好了。”
虽然不懂具体内容,不过伊万深爱着佛像以及自己出生成长之地这件事还是明白的。
“佛像再怎么看都看不厌,所以每当我遇上不不开心的事,都会去看喜欢的佛像。因为看得太久,还曾经被和尚拍过肩膀。还有,我也经常去龙安寺。呆呆地看着矿石庭院,心情一片空白,便会觉得自己的烦恼变得微不足道。”
即使遇上不开心的事,看着佛像就会平静下来,真是个奇怪的男人,千光士想。如果是自己,就会不顾一切地喝酒。醉倒后便神志不清,脑中一片空白,状态应该算差不多吧。
“既然这么喜欢老家京都,为什么要来东京?”
伊万的表情微微僵住了。
“说起来,你说过是为了向东京的老师拜师。”
“啊,嗯……”伊万含糊地回答。
“是叫绿川对吧?你那位石版画教室的老师。你们就这么合不来吗?”
叮咚,门铃响了。千光士走到内线电话前查看监视器……是增井。
“抱歉,请你在这里等一下。”
向伊万道过歉,千光士跑向玄关。打开门一看,满脸不爽的增井一言不发地把一个大包裹塞给千光士。
“我买了五件作品。含税一共二十三万三千五百日元。”
“啊,相当便宜嘛。”
“说只要无名新人作品的是您吧?更贵的要多少有多少!”
千光士把手指比在嘴上轻轻“嘘”了一声,转头偷偷看了背后一眼。
“小心被伊万听见。”
增井越过千光士看向起居室内。不过……应该是看不到的。通往起居室的走廊是L形的。
“……他在里面?”
“在啊。”
千光士嘻嘻一笑。
“他可帅了。不过他说喜欢佛像,是不是挺怪的?”
“那是什么意思啊?根本就是大叔样的外国人嘛。”
增井放下石版画,很快便回去了。千光士想和伊万独处,也没有叫增井进屋。收下这五幅画后,千光士把它们都拿进自己的卧室,查看里面都有些什么。
从由涂鸦般的椭圆形组成的花朵似的作品,到图案仿佛是用人体细胞拼凑出来的作品,风格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还有用粗糙的线条描绘出巴黎一角的风景,感觉上会出现在精致的咖啡厅里的作品,等等……
千光士双手抱着刚买来还没拆包的作品,回到起居室。伊万的视线一直集中在千光士手中的木框上。
“这些就是我拥有的作品。你刚才不是想看么?这里面是我最喜欢的一部分。”
千光士将五幅作品一起递给伊万。伊万专注地仔仔细细一幅一幅看过去,看到最后一幅时,表情明显阴沉下来。只看了一眼便放在沙发前的桌子上。
那是一幅在无规则的横竖线条间散布着花朵似的图案,虽然看不懂,但还挺漂亮的作品。
“您喜好绿川老师的作品啊。”
“绿川?”
“最后这幅名为‘JUNE’的作品,是我从前的师傅绿川老师的作品。……您不知道吗?”
糟了……千光士忍不住想。自己告诉绿川起了争执才来到东京的伊万那是自己喜欢的作品,偏偏还给他看了那个胖子的作品。
“都告诉过他了只买新人的……”
事到如今,就算埋怨增井也已经太迟了。
“啊……那是最近刚买的……也没那么喜欢……呃……”
找不到借口解释。一直开着的电视里播放着这个时段才有的阴沉音乐。千光士慌忙转到民间放送频道,换成比较稳当的电视新闻,松了一口气。
“……今天上午,一名男子由于对小学男生做出猥亵行为被逮捕。此人为居住在京都市右京区的版画家绿川圭吾(47岁)……”
伊万和千光士同时转头看向电视。屏幕上出现秃头发福的绿川满是郁卒的表情。
“绿川于昨日下午三点左右,将其开设的版画教室的学生,一名小学三年级男童带到家中,疑对其进行猥亵行为。此人已承认对其的嫌疑,警方将继续追究其他罪行。接下来……”
伊万铁青着脸,咬紧嘴唇。膝头上紧紧握住的指尖在不停颤抖。
“那个无耻之徒……”
伊万的低语脱口而出。难道……千光士想。
“你知道绿川是那种……呃,是同性恋吗?”
伊万垂下眼睛。
“在教室里,老师……呃,在那方面很中意的徒弟,曾被他约过。如果不答应,就会立刻被他冷眼相待,受到责难,有些人就退学了。我也被他约过。一开始就算我拒绝了,师傅的态度也没有变,但最近他格外执着地约我,我一直拒绝,大概就是这个惹怒了他,不允许我用教室的石印机。”
伊万紧紧咬住樱花般的嘴唇。
“即便如此,我也一直以为总有一天老师会改变心意。可是前阵子他说‘只要跟我上床,就让你用石印机。不肯就滚蛋’,我觉得这个人没救了,就离开了。京都还有其他石版画教室,但那些人都和师傅有交情,我进不去。”
千光士感觉到怒火从丹田喷涌而出。无比憎恨那个折磨伊万的绿川。而且,那样一个又肥又秃的家伙居然强迫伊万和他发生关系,不可饶恕。
“起初师傅也是个非常好的人。但后来变得越来越奇怪……不过,也许他原本就是那种人,一开始只是装乖而已。如果那才是他的本性,那么我再也无法相信任何人了。”
被同性恋师傅求爱留下阴影后,不得不离开石版画教室,甚至离开心爱的京都,伊万被伤透了心。
好想用力抱住这样的你给你安慰……千光士这样想着,突然发现一件事。刚受过同性恋师傅的刺激,要是再被自己告白,伊万会是什么心情?
千光士还想起了那五十分之一的几率。伊万本来就是同性恋的可能性。即使他不是,也是自己命中注定的第二春。千光士打算努力让他喜欢上自己,当他的资助者,却没有半点强迫他发生关系的念头。尽管如此……眼下似乎还是不表白为妙。虽然很想、很想说喜欢你……
叮咚,门铃响了。跑去接起内线电话一看,满头是血的增井杵在监视器前,千光士下意识地叫出声来。
“千光士先生——请开门。”
“抱歉一直以来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请立刻去投胎吧,南无阿弥陀佛……”
千光士说完便关掉监视器,叮咚,门铃又响了。
“我还活着,还活着啦!请不要随便叫我去投胎!”
增井的声音似乎发火了。千光士战战兢兢地走到玄关,打开门。
站在门口的增井脑门上血迹斑斑,简直就像暴力片一样。
“你……你怎么了?”
增井有些自嘲地笑了。
“……走到那边马路上的时候被车撞了……”
千光士目不转睛地看着增井。
“那你现在是幽灵吗?”
“怎么可能!这种时候,您更应该说些其他的话吧!像是你没事吧,没受别的伤吧之类的!”
被他咬牙切齿地吼着,千光士下意识地往后缩,鹦鹉学舌似地问:“你没事吧,没受别的伤吧?”
“拜托你多用点感情好不好!”
增井已经带上了哭腔。
“啊……抱歉。你想要些什么?”
“总之先让我洗个脸吧。然后,我的衣服上都是血,所以请借我衣服穿。”
两人闹了一通,伊万大概是好奇出了什么事,也来到玄关,见到增井便露出惊愕的表情。
“啊,别看他这个样子,这是我的经纪人增井君。”
还是先介绍了再说。
“‘这个样子’就省省吧!”
不管说什么都会激怒他,千光士便不再多说。洗完脸换过衣服,增井从暴力片主角变成普通人。额头上的血虽然已经止住,却开了个挺大的口子。
“我可不是开玩笑。我送画过来,在回去的人行道上正想拦辆出租车,一辆轿车就突然朝我冲过来,我撞到车前盖上弹了起来……人们不是总说,出车祸的时候,迄今为止的经历会在脑子里像走马灯一样滑过。真有这么回事呢。我还以为自己会死。”
增井对着千光士递来的小镜子,往额头的伤口上贴了三条创可贴。
“我掉到草丛里,幸好是弹到一边的,身上不怎么疼,只在额头上开了个大口子。”
一般来说,被车撞飞的人会这么平静么?不过既然他说没事,那就是没事吧。千光士觉得这真是个霉运连连的男人,不过没敢说出口。眼下肯定不管说什么都会挨他的骂。
贴完创可贴,增井长出一口气,然后向沙发对面很是担心地看着自己的伊万举起右手:“哈啰~”
伊万苦笑,千光士慌忙解释道:“他的日语很好。”
“啊,是吗?”增井眨了眨眼,“抱歉,没能及时自我介绍。我是千光士的经纪人增井,请多指教。”
增井从纸袋中满是血迹的西装外套兜里拿出名片,递给伊万。
“既然你和千光士先生同居,那么今后我们应该会经常碰面,还请多多包涵。”
伊万小声念着“同居……”,歪头纳闷。千光士慌忙纠正:“你真是的,增井君,是同住啦,同住。”本想随便糊弄过去算了,增井却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您在说什么啊?”
“千光士先生,您真是不怎么认得汉字呢。单纯住在一起或许可以叫做同住,不过伊万先生是您的恋人对吧?那就是‘同居’啦。”
增井伸出食指晃了晃。什么恋人不恋人的,都还没表白呢。千光士在心里不停疾呼:“求求你别说了!”
“为什么身为一个男人的我,会是千光士先生的恋人?”
“你说为什么……”
千光士想捂住正要答话的增井的嘴,但增井打了个打喷嚏身体前倾,本该制止住他的双手在增井的脸原先的位置上扑了个空。把错失良机的千光士扔在一边,增井斩钉截铁地说:
“当然是因为千光士先生是同性恋啊。”
伊万的脸上浮现惊愕的表情。湛蓝的眼睛来回看着增井和千光士。
“……千光士先生是同性恋吗?”
这话听起来既像是对增井,又像是对千光士说。看到伊万的反应,增井这才回过味来。
“你们都住在一起了,却连这个都不知道?”
糟糕透顶。这么一来,自己心怀鬼胎地提出一起住的事情就败露了。刚才一直否认说“不是同性恋”也成了睁眼说瞎话。但是,面对被同性恋老师骚扰而受到伤害的伊万,千光士实在说不出——我也和他一样……虽然不想和那头肥猪相提并论……可还是喜欢你的。
“我的确是个同性恋者……”
千光士全面肯定了“同性恋”这一点。
“但是,我对你完全没有那种……恋爱感情,所以放心吧。我只是纯粹地,想要为你的才华提供支援。”
即便如此,伊万脸上那铁面具般的僵硬仍然不见缓解。
“我确实是和男人谈恋爱,但我并不喜欢外国人。”
增井诧异地看着千光士。千光士捂住经纪人的嘴,强迫他面向伊万。
“我喜欢像他这样的小眼睛、脸上没有起伏,怎么看都是日本货的亚洲人长相。身体长腿短就更好了……”
千光士说个不停。
“虽然增井君是我喜欢的类型,不过我被他拒绝了。我不会强迫别人做他不愿意的事,所以,所以……”
费尽心思拿增井举例子好让伊万放心,他的表情却越来越僵硬。千光士越说越糟。
“我不是你知道的那种糟糕的同性恋,不是的……”
伊万低下头,转开视线。
“我对别人的性癖好并没有偏见。不过……”
“好不容易决定住在这里,别说你要离开好吗?”
伊万低着头,一时间什么都没有说。千光士也一言不发。增井则不明所以地来回看着二人。
“夜也深了,这件事明天再说可以吗?”
增井建议道,千光士也附和说“对,对哦”。
“你是第一次来,肯定累了吧。去房间里休息吧。”
伊万呆了一阵,没有任何动作,最终说了句“那我失陪了……”,走进分配给他的那个房间。
伊万走出起居室后,千光士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增井神色微妙地开口说道:
“请问……千光士先生,您真的喜欢我这样的吗?”
“怎么可能!”
恶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千光士“啊啊”的呻吟着,用双手捂住脸。
“要是我的第二春就这样化为泡影,绝对要咒你死后都不安生……”
看千光士意气消沉,增井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一时嘴快造成了严峻的局面。
“我完全没想到他居然不知道。如果您被甩了我感到十分抱歉,不过这也是命中注定……”
千光士带着泪的眼睛狠狠瞪了增井一眼。
“您要咒我死后都不安生也无所谓,只要您能好好完成工作……”
……把增井一脚踹出家门后,千光士独自坐在起居室里喝着酒,却怎么也喝不醉,反而愈发消沉。
鼓足勇气走到伊万房门前,一想到会被那双蓝眼睛冷冷地瞪视就害怕起来,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
深夜,千光士醒了。睡得太浅,完全无法熟睡。想去上厕所,来到走廊里,看到厨房亮着灯。
可能是忘了关,也可能是伊万在。要是伊万的话,真害怕和他面对面,千光士心里这样想着,仍然战战兢兢地窥视厨房的动静。
咔锵咔锵,有餐具的声音。是什么在响啊?千光士仔细看去。能看到有个坐在餐桌旁的人影。是伊万。餐具声又来了……
伊万正风卷残云般大口吃着剩饭……或者说干脆就是在胡吃海塞。看到这一幕,千光士不禁愕然。简直就像饥饿的野兽。感觉像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千光士脚下一滑,咚的一声手拍在了墙上。
伊万的动作一下子静止了。嘴里还塞满食物,回过头来。视线相对,千光士想起“白鹤报恩”这个传统故事。伊万的眼里有着惊愕与诧异,随即转化为羞耻,变得满脸通红。
“对……对不起……”
“啊……没、没关系的。你继续吃吧,反正我打算扔掉的……”
伊万一副快哭出来似的表情。
“我……我肚子饿了……本想出去买,可是没有钥匙。实在忍不住了……”
“真的没关系啦,你吃吧。”
但是伊万放下了叉子。盘中堆得像小山似的食物已经消灭了一半多。
“让您看到这么馋的样子,真是对不起。一有压力我就忍不住要吃东西……父母也批评过我吃得太多。”
伊万羞愧得缩起身体。千光士鼓足勇气来到他面前。
“知……知道我是同性恋,所以才有压力……是吗?”
伊万摇头。
“之前说过了,我对您的嗜好并没有偏见。这真的是非常私人的事……”
千光士从冰箱里拿出两瓶啤酒,打开一瓶递给伊万,然后弯腰坐下。
“要不要喝?光吃东西会口干吧。”
伊万诚惶诚恐地接过啤酒,不再客气。……大概真的是渴了。
喝着啤酒的伊万嘴边沾着番茄酱。好像小孩子……虽然很不会应付真正的小孩子……不过他实在好可爱,千光士不禁莞尔。
“我已经给你准备了房门钥匙,忘了给你……等会儿就拿给你。”
伊万缓缓抬起头。
“虽然我是同性恋……那个,是同性恋,但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希望你能住在这里。……我想做你的作品第一次展出的地方。”
停顿片刻后,伊万再一次小声说道:“我真的没有偏见。”
千光士并不知道,接受自己是同性恋的告白后,伊万出了起居室,窝在房间里,从小小的行囊底下拿出一卷录影带。
那是一部十多年前的电影,正式参展戛纳国际电影节的作品《东野》。在车祸中失去妻子的年轻男人失魂落魄地独自踏上寻死的旅途,与遭受虐待的少女不期而遇,共同逃难。那是一部沉痛哀伤的电影,既是千光士的处女作,也是令其演技大获好评的作品。
包装盒已经破烂不堪,带子本身也反复看到磨损有了杂音。如今电影已经制成DVD,但伊万无论如何都无法丢弃这上中学时用少得可怜的零花钱攒起来买的录影带。
即使和老师发生了争执,但让伊万下定决心离开自己深爱并早已住习惯的古都的,还是“千光士”这个人。而当事人知道这件事,则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END
gira废话时间:

我……我居然真的赶在2011年前平了这个坑……大半夜的不睡觉……绝对是抽了= =
这篇文拖拖拉拉翻了大半年,总算画上了句点,可喜可贺。(千光士:我咋没觉得自己HE了捏= =b)
故事本身比较轻松搞笑,翻起来其实也挺开心的,只是“绿川”这个姓实在太RP……至今没能完全适应……
要是当初编辑用这一篇登杂志,不知道会有什么效果XD
嘛,如果我是编辑,大概也不会选恶搞成分居多的这个版本吧,感情线基本没有进展不是么……
这篇已经是好几年前的同人志了,大概也不会有后续了。
……还是一起期待明年2月的《深呼吸》单行本吧~~~撒花~~~

谢谢各位的包容与支持
新年快乐!
来年もよろしくm(_ _)m